第21章牛车得多少银子?
过不多时, 豆腐便好了,魏婶子拿了把干净刀,怕放久了有锈味, 还用滚水冲了两遍。
锋利刀刃在整块儿豆腐上切作四四方方的豆腐块, 她朗声道:“拿碗拿碗, 咱分豆腐了。”
日头高升,快到晌午了,几个婶子、哥儿端着豆腐碗互相道别, 赶着回家做饭。
日光正暖和,秋风掠过丰收的瓜果菜地, 卷起一阵香。原先成片的油菜花地已经赶在上一场暴雨前收掉了, 而今地里种了新菜, 冒着嫩绿的芽尖。
赵春梅和吉婶边走边聊,说着再过几天闲下来了,一块儿赶集买些种子, 把新一批的菜种上。
顾家的地不算大,种不了稻麦,只够种一些应季的蔬菜, 倒也够赵春梅忙活了,过了秋就到冬,多种些抗寒的白菜,也好存放。
俩人到家门口时, 院子里静悄悄的,吉婶还在纳闷, 就听见隔壁顾家的院子里传来动静, 不多大,细细碎碎的。
俩人疑惑地推门进去, 才觉出来是郑虎在读书,磕磕绊绊,倒是挺认真。
灶房顶上炊烟袅袅,顾知禧和沈柳正在忙活,已经将饭烧上了,听见开门声,忙抬头看过去,见俩人进了院子,齐齐叫了声:“阿娘、婶子。”
沈柳自小板凳上站起身,出来迎人,帮着把豆腐碗接了过来。
赵春梅瞧着他:“闻闻香不?”
沈柳低头闻了下,眉眼弯弯的:“香,有股柴火味。”
顾知禧把洗净的叶菜沥干净水,抬起头道:“吉婶,马上饭时了,留下一块儿吃饭吧。”
吉婶忙摆手:“不了不了,还得赶回去给你郑叔做饭,他下工急,吃上口热的就得走。”
她指指书房的方向:“我过去碍事不?”
“不碍事,阿哥正教小虎子读书呢。”
临到晌午时,沈柳和顾知禧商量着先把饭做上,又怕郑虎跑出去玩个没影,就叫顾昀川帮忙看一会儿。
顾昀川以往忙着读书,和郑虎关系不多亲,冷不丁凑在一起大眼瞪小眼,实在没事做,他干脆就给人叫到书房念书了。
远近邻里都知道顾昀川是做学问的,不好打搅。
吉婶听她这般说,心里还是没底,沈柳瞧出来了,笑着说:“婶子,我陪您过去吧。”
书房里本来就一把椅子,这会儿从堂屋又搬了一把过来,放在主位的对面。
郑虎坐得笔直,一脸严肃,书读得很是认真。
他听见脚步声,忍不住想要回头,顾昀川屈指敲了敲桌面:“专心。”
郑虎忙坐坐正,跟着顾昀川一字一句地读起来,可那黑豆子似的眼睛却不住的往边上瞟。
待这页读好了,顾昀川说了“散学”,郑虎这才将书放下,自座位里站起来,恭敬地行了一礼。
门口沈柳和吉婶都没敢出声,只瞧着这虎头虎脑的娃儿乐呵。
郑虎是家里老小,郑山平日做工忙,吉婶也不识字,小子皮实都是放养。
郑虎虽然淘,但也听话,这会儿跟着顾昀川读书,还有点儿尊师重道的意思了。
见顾昀川点了头,郑虎这才跑到门口,读了这一小会儿书,可给他累坏了,他有气无力地叫人:“阿娘、小柳哥。”
沈柳伸手摸摸他滚圆的脑瓜,含笑着看去顾昀川。
见吉婶和郑虎要走,赵春梅从灶房出来,又留了遍人:“饭都烧好了,再简单做个炖菜,快得很,给虎子他爹把饭菜留出来就成。”
吉婶想了会儿,觉得也是这个理,她还没说话,郑虎已经窜到了大门口:“阿娘,我想回家吃。”
“这孩子。”吉婶叹了口气,转头看去赵春梅,“我先回去烧饭了啊。”
赵春梅瞧了眼郑虎:“成,那你先忙。”
灶房里,顾知禧已经把灶火烧上了,知道赵春梅去做豆腐,又眼见着时辰不早,家里三个便商量了下,中午干脆就吃炖菜,到时候阿娘回来,烧火起锅,豆腐也能下到里头。
赵春梅瞧着案板上备好的菜,葱姜蒜收拾妥当,白菜洗净,土豆削皮切块儿,和粉条一并放在瓷碗里用水泡着,就连猪肉都买了一小块儿,已经切成了薄片。
顾知禧道:“炖菜得放肉才香,我就和哥夫拿了钱。”
“哎哟,那咋好让小柳出。”赵春梅偏头瞧他,“待会儿娘补给你。”
“不用。”沈柳抿了抿唇,“我本来也该给家里交银子的,阿娘啥也不叫我出,我可过意不去。”
赵春梅笑着点头:“那行,托了乖儿的福了,娘就不给了。”
铁锅搬上了灶台,膛里火旺,不多会儿就冒起了白烟,赵春梅看锅热得差不多了,到案板前,将肉片拂到刀面上。
顾知禧不多会做饭,可肉买得合适,肥瘦相间的五花肉,过火一煎,很容易出油。
锅底烧得铁红,赵春梅把刀面上的肉片拂进锅里,呲啦一声响,铁锅腾起白烟,一股焦香。
随着翻炒,五花肉煸炒出油,再放葱姜蒜、干辣椒爆香,半勺豆瓣酱、一勺酱油炒出酱香味,赵春梅把不多容易熟的土豆先下了锅,铲子打在锅壁上噌噌地响,眼瞅着土豆上了焦色,用葫芦瓢舀上两大勺清水,盖上锅盖焖烧,等着煮沸。
眼瞧着时辰还早,赵春梅也拉了张小板凳坐着,娘仨头碰着头凑在一块儿唠家常。
赵春梅瞧了眼灶火,道:“本来还想留人吃饭的,谁知道这虎小子跑得这么快。”
顾知禧听得咯咯咯直乐:“学子都怕先生嘛,阿哥又严肃,再一块儿吃饭,虎小子该不敢伸筷子了。”
沈柳也抿唇笑起来,他想着顾昀川方才教书的模样,谈古论今、引经据典,那些拗口的、叫人皱眉头的词竟能有那么多含义,他侃侃而谈,胸有成竹的气派,整个人好像发着光,叫人移不开眼。
他心里一直惦记的事似乎有了答案,顾昀川这样的男人,实在不该拘在这间小小的书房里,他的日子应该更有盼头。
他搓了搓手,小声问道:“如果……买驾牛车,得多少银子啊?”
“牛车?哥夫咋想起来问这个了。”
顾昀川教书的事儿八字还没一撇,沈柳不敢张扬,他挠了下脸道:“没啥,就是路边瞧见了,想问问。”
热锅里炖着汤,咕嘟咕嘟的响。
赵春梅打开锅盖子,一霎间,浓郁的香味飘满了灶房,她用铲子搅了把汤,一边把难熟的粉条先下进锅,一边同沈柳说:“买头牛少说要六七两银子,后头加个车板,打两个轱辘,找熟悉的木匠也得几吊钱。”
沈柳咬着唇,算了算手里的银子,竟是连头牛都买不起,更别说牛车了:“这么贵啊。”
赵春梅笑起来:“是呀,马车还要更贵些,那得富贵人家才坐得起。”
眼瞧着铁锅里先前下进去的土豆已经煮熟了,赵春梅用铲子碾了一把粉条,她转头看向顾知禧:“宝妹,帮娘把豆腐切了。”
顾知禧自小板凳上站起来:“好。”
顾昀川爱吃口感稍厚的老豆腐,压豆腐时赵春梅便多等了一会儿,压出来的豆腐偏硬便韧,不容易碎,微甜里还带了些苦。
切好的四方块子和叶菜一并下了锅,酱色的汤汁翻腾,咸香味里泛着一丝甜,让人食欲大盛。
赵春梅将锅盖盖上:“再焖一会儿就好了,小柳帮忙放碗筷,顺道叫下川儿,吃饭了。”
沈柳点头,自柜子里数出四人的碗,抱着出了门。
书房里,顾昀川撂下了毛笔,手里这份贺词并不难写,他垂眸看着未干的墨迹,指尖在朱纸边沿细细摩挲。
自打从书铺回来,方舜举的话就一直在他心口徘徊,是啊,白读了这么多年的圣贤书……周儒芳说的事儿他并非没有考虑,可是家里才稍微见了点起色,他若真去做了教书先生,暂不提微薄的工钱,就是来回的路程他也消耗不起。
顾昀川怅然地叹了口气,偏头瞧向湛蓝的远空。已是秋时,群雁南飞,风起草黄。
忽然,门边起了咚咚两声轻响,小哥儿探头进来,轻声说:“忙吗?我能进来吗?”
顾昀川转回头,也不知道怎么,看见沈柳,本来茫然的心思忽然就踏实起来:“不忙,进来。”
沈柳走到桌边:“也没旁的事儿,饭做好了,叫你去吃呢。”
顾昀川点头,缓慢站起身,沈柳过来扶他,俩人挨得很近,忍不住碰了碰指尖。
昨儿个夜里闹得凶,小哥儿又不肯躺床上歇着,累了这么久,他一直惦记着他的身体:“腰酸不酸?”
沈柳眼尾飞红:“有点儿。”
“吃过饭给你揉揉。”
沈柳轻咬了下唇,眼睫微颤:“嗯。”
俩人到灶房洗过手,一块儿进门,堂屋里只有赵春梅在,饭菜已经摆上了桌,一盆乱炖,一碟子腌萝卜丝,每人一碗杂粮饭。
白云镇虽然靠山,可腹地平坦肥沃,稻麦都是主要粮食。
杂粮饭得一煮二蒸,先洗去稻米里的糠秕,过水煮成半熟,再放到陶制的甑里,隔水蒸煮。
刚出锅的杂粮饭热气腾腾的,一股子米香。
沈柳帮顾昀川拉开椅子,男人却没落坐,他到边柜拿了个软垫放到沈柳的椅子上,又看去赵春梅,轻声道:“宝妹呢?”
正说着,顾知禧蹬蹬蹬跑了回来,将一盘辣烧豆腐落在了桌面上:“老远就闻见香了,饿坏我了。”
方才炖菜熟了,赵春梅叫她给隔壁婶子送了一碗。正好吉婶在做豆腐,说啥都得让她带回家尝尝。
今儿个才做出来的新鲜豆腐,切成一指厚匀称的薄片,先用油煎过,再慢火收汁,很是滋味。
顾知禧坐下来:“婶子说豆腐是用前两日才摘回来的小米辣烧的,让尝尝鲜。”
“那敢情好。”赵春梅起筷,“都饿了吧,快吃饭。”
这一桌子菜,色香味俱全,尤其是炖菜,酱色鲜汤作底,咸鲜中带一丝甜,油脂裹着香气,黏黏糊糊地扒在食材上。
炖了这么久,土豆绵软、老豆腐鲜嫩、粉条吸饱了浓郁的汤汁,五花肉先煎过再炖煮,软糯焦香,配上杂粮米饭,一口下去从舌尖鲜到胃里。
沈柳香得直迷糊,油都吃到了嘴角上,顾昀川看着他那模样,不自觉地勾起了唇角。
要说吃饭,还得是顾知禧经验丰富,她舀起一勺浓稠汤汁浇在饭上,混着各种食材的滋味,热乎乎、香喷喷,她看去沈柳:“哥夫你要不?”
“啊……要。”
顾知禧又舀起一勺倒进沈柳的碗里,汤汁没过米饭,沈柳用筷子拌了拌,就着萝卜丝解腻,埋头吃下一口,眼睛都眯了起来。
吃过饭,顾知禧收了碗筷,她瞧出沈柳不多舒服,催着顾昀川带他回房歇息。
沈柳整个人都恹恹的,才吃饱饭,不好往床上躺,顾昀川就把褥子铺到椅子上,让他坐着能舒服些。
沈柳抿了抿唇:“不用……没那么金贵。”
“金贵的。”顾昀川声音低沉,带着笑意,“趴着,给你揉揉腰。”
沈柳听话地“嗯”一声,反身趴到了椅背上。
顾昀川坐到他身后,小哥儿挺薄的一张背,弓起时尤其明显,甚至可以摸到他清晰的骨节。
实在太瘦了,可能还是窜个子的年纪,沈柳咋吃都不见胖,也就小脸儿圆了一点,瞅着有了些气色。
掌心在腰上画圈,他轻声问道:“手劲儿重不重?”
沈柳也没想到,顾昀川这么会给人揉腰,他下颌抵着椅背,喟叹一声:“不重,好舒服……”
声音绵长,顾昀川不意外地想到了什么,他忍俊不禁,可声音却露了出来,毛茸茸地挠人心。
虽然看不着人,小哥儿还是偏过头:“在笑啥呀?”
顾昀川正了正色,垂眸道:“想到昨天夜里……”
“哎你!”沈柳忙直起背,截断他的话,“你这人可不正经!”
小哥儿耳尖连到颈子全红了起来,顾昀川不再逗他,专心给他揉腰。
沈柳手臂抱住椅背,整张脸都埋进去,那些羞人的话,还不是顾昀川非要问的,他咬紧唇暗暗想,往后再不说了!
*
北方的秋,向来多晴朗,远天湛蓝,万里无云。
晌午日头盛,又才吃过饭,最是困乏,顾昀川按揉得舒坦,小哥儿歪着头就要睡。
男人瞧着他紧闭的眼睛,自椅子里起身,他弯腰凑过来,并着两指头轻轻碰了碰小哥儿的脸颊:“床上睡吧。”
迷蒙间,沈柳咕哝出声:“不想动。”
顾昀川叹口气,他腿脚不便抱不起人,只温声道:“脱了外衣裤睡得舒坦,等醒了,带你去垒鸡窝。”
沈柳脑子已经不多清明,只听见垒鸡窝还是强撑着睁开眼睛,见人带了笑意的脸,这才迷迷糊糊地爬上了床。
顾昀川将被子抖开给沈柳盖好,又将他脱下来的衣裳抚平叠整齐,放在了趁手的地方,起身出了门。
院子里暖和,赵春梅摆上了小方桌,正在改衣裳,收针的工夫看见顾昀川出来,随口问道:“小柳呢?”
“今天起得早,让他睡一会儿。”想起方才沈柳困得都睁不开眼了,还想硬撑,顾昀川无奈摇了摇头。
赵春梅笑起来:“这孩子脸皮薄,生怕叫人瞧出来。”
顾昀川但笑不语,走到小桌边:“给小柳儿改的衣裳?”
赵春梅展平铺到桌面上:“这几天降温了,改得快些也好穿起来,要么一天到晚就一件褂子哪行。”
她手上活熟,昨儿个夜里又多做了会儿,眼下已经改得七七八八,只剩下两只袖子的手肘还需要缝补。
这衣裳大,磨破的手肘位置放到沈柳身上,就成了小臂,找两块颜色相近的布料补上,多少还是看得出来,赵春梅干脆就用细线,先缝补再绣花,虽然费眼睛,但到底是好看。
顾昀川看着衣裳:“这是绣的回字纹?”
“难为你还瞧得出来。”赵春梅头都没抬,“本来是想绣个小老虎的,但后头想想还是这种样式大气,穿到外头也好看。”
“是好看。”顾昀川瞧着那衣裳,想着穿在沈柳身上该是什么样子,他眉宇柔和,“阿娘,一会儿小柳儿起了,叫他直接来后院,我和宝妹先把黏土和上。”
“要娘帮忙吗?”
“不用,东西早都备好的。”
“那娘只顾着给小柳做衣裳了。”她又引了根线,“今儿个日头好,待会儿娘再把你和宝妹的衣裳拿出来晒晒味,过两天也该穿了。”
“好。”
后院儿里顾知禧正在忙活,她精神头足,很少午睡。
家里的鸡养了这么些天,已经半大了,长出了短小的翅膀和尾羽,下午要垒鸡窝,顾知禧嫌它们捣乱,弯腰展臂哄了两下,鸡群叽叽喳喳扑腾着往柴房跑,她跟着追上来,点好数后插上了门闩。
家里十二只鸡,垒鸡窝少得三五尺见方,好在顾家后院地方大,就是再养上十来只也够用。
见顾昀川过来,顾知禧忙问他:“阿哥,我哥夫呢?”
顾昀川看了她一眼:“且睡着呢。”
“你又自作主张,到时候哥夫知道了不高兴。”
“东西先准备着,等他醒了再干活。”
顾知禧了然地咧嘴笑,跟着顾昀川一块儿收拾起来。
白云镇靠山风大,尤其到冬了,一场大雪下来,冷得刺骨,木头、竹子鸡窝,冻脆了容易坏,家家户户就用石块子垒。
四面石头打底摞高,中间缝隙用黏土兑草木灰水粘合,到顶了再覆上木板,就算风雪大,也不会坏。
凿子、铁锹这些工具,是今儿个晌午就和邻里借好的。
黏土和草木灰是一早就备下的,这事儿干得悄默声息,还是前两天顾知禧到后院儿喂鸡,瞧见竹编大筐子里头全是硬土块儿,问到阿娘才知道,这是他阿哥捡回来垒鸡窝的。
黏土多生在河床底,流水缓慢的淤泥里或是在干燥后的岸边裂土缝隙。
小那会儿家里给灶房铺石头地,阿娘就带着她和阿哥到河边去挖。
白云镇山多河少,也就是夏天雨水多,自山里能淌出条小河,等天凉下来,风急了,河床底大多干涸了。
倒不多危险,只是离家远,她阿哥腿脚不好,蹲下起来都费劲儿,捡了这么多,该是费了好些力气。
顾知禧心里头清楚,她阿哥的性子是说得少做得多,就是哥夫真问起来了,他也只会随便答对一两句,绝口不提辛苦,可只要是哥夫欢喜的,他也跟着欢喜。
*
沈柳心里装着事儿,睡了小半个时辰就醒了,门关得严实,屋子里昏昏暗暗,身上压着被子,很是暖和。
他伸手揉了把脸,可不能再睡了,该赶不上干活了。
门嘎吱一声打开,日光倾落,沈柳整个人都浸在暖阳里,脸上热乎乎的。
赵春梅瞧见他出来,温声道:“乖儿醒了?川儿和宝妹都在后院儿呢。”
沈柳想着自己也太不像话了,脸色涨得通红:“我、我这就去。”
“哎哟不急。”赵春梅放下衣裳,瞧着沈柳跑远的背影,“这孩子,还想给你看看衣裳呢。”
后院儿里,兄妹俩已经把用材准备妥当了,规划好了地方,想着等沈柳过来再商量一下,就能开工了。
没别的事儿干,顾知禧到井边打了桶水,好把黏土和上。嘎吱声响,水桶顺着麻绳自井里吊了上来,顾知禧稳住辘轳,正想取下水桶,沈柳跑了过来,气喘吁吁地帮忙卸下桶。
水桶落在地上,溅出水花,沈柳不多好意思地挠了下脸:“方才我睡着,耽误事儿了……”
“这有啥的,又不多要紧。”顾知禧摇着辘轳把麻绳缠紧,“我和阿哥也没做啥,你来得正好。”
日头偏西,满院灿灿的金,顾昀川见沈柳过来,从小马扎上缓慢地站起身。
沈柳拎着水桶走不多快,忙开口:“你坐着嘛。”
“不碍事,站起来方便。”
顾家的后院形制规整,打水井时找风水先生看过,水属阴,位白虎,聚财富贵,因此东面打了水井,平日里洗涮做活,只留下西边一片空地用来养鸡。
顾昀川道:“我和宝妹方才商量了下,在这里垒鸡窝,离水井也远,又有夕晒,不会太潮,你有什么好想法吗?”
其实打买小鸡崽开始,沈柳就已经在琢磨这件事儿了。
家里院子虽大,可真能让小鸡崽胡乱跑的地方并不多,真算起来,也只有这地界合适,而且背靠柴房一面墙,能少垒不少石头。
他点点头:“这里好,日头足,围墙拦着,也挡风。”
“好,那就定这了。”
垒鸡窝虽然是石头做料,黏土粘合,硬实且有份量,可真想稳固,还得先在地上开槽,把石头埋进去部分,再往上一层一层地垒,垒好的鸡窝任凭刮风下雨都纹丝不动。
顾昀川抓了把石灰粉撒出线,确定好具体位置,后面再沿着石灰线用凿子开地就成。
这活计不难,沈柳和顾知禧就能做。
俩人合计了一下,各从两边开始挖,到中间汇合。
久没翻过的院子土面硬实,有些掺着碎石子很是费力气。顾知禧劲儿小,沈柳便把自己这边活计放下,将她那边先刨出来。
铲子闷闷的响,翻开一角,一股浓重的土腥味扑面而来。翻开后就好挖多了,地方让给顾知禧,沈柳又回了自己这边继续挖槽。
趁着俩人开槽的间隙,顾昀川也没闲着,打算把黏土和上水醒发着,先在地上铺了两层干草,又把装着黏土块儿的竹筐子拖了过来。
结块儿的黏土混着泥沙、草屑,却很容易捣碎,一边兑上草木灰水一边搅打醒发,不多会儿黏土就软和了,搓在手里泥巴似的粘手。
说说笑笑的干活也快,不多会儿,就把沟槽开好了。后面就是垒石块,顺着开好的沟,一层一层往上叠,只在两侧给鸡留出进出的口子就行。
除去靠墙的那面,总共有三面墙要垒,一人一面,倒也不累人。
沈柳没养过鸡,石东村穷得厉害,闹灾最严重的那几年,家家户户吃不上饭,见着活物就不要命地往上扑,养鸡了也留不住,而像盖房子这种手艺活也轮不上他,他不多会垒。
顾知禧更是生疏,到头来,还就顾昀川心里有杆子秤。他腿脚不方便,站久了就得坐在马扎上歇一歇。
顾昀川叫两个小的过来,伸手拿起块巴掌大小的石头,先用铲子到黏土里刮一层泥浆,均匀抹到石块上,他缓声道:“石块大小不匀称,不好做平的地方,就用黏土补上,给鸡做窝,不用很细致,结实就行。”
“还有这里。”他用手指了指,“留出一两指的缝隙,方便通风。”
顾知禧和沈柳点点头,又在边上看了一会儿,小姑娘性子急,早都跃跃欲试了。
倒是沈柳没走,他蹲下来,安静地看着男人干活,日光落在顾昀川身上,碎了一地的金,他垂着眸子,像一座沉静的山。
顾昀川忍不住抬起头,与沈柳四目相接,小哥儿慌乱地别开脸,耳根连着颈子一片红。
顾昀川知道他在看自己,那灼灼目光里的欢喜太过耀眼,让他这样一个阴郁的人都跟着明媚起来,他忍不住地想逗他:“我脸上有花?看这么久。”
“没、没有。”沈柳咬了下嘴唇,“我干活了。”
小哥儿忙扭过头,蹲到自己那一面去,顾昀川也正了正色,忙着做活了。
铲子打着石块子当当的响,垒到四五层,离地差不多六寸来高,顾昀川停下手,他看去沈柳和顾知禧,俩人虽然垒得慢,倒是挺认真,尤其顾知禧,平日里没个耐心的小姑娘,在这事儿上倒是定得住心,额头上沁出汗,也只是抬起胳膊胡乱地擦了一把。
顾昀川虽然坐在马扎上,可维持着一个姿势久了还是累,他缓慢起身,活动了下腿脚。
总共三面墙,顾昀川和沈柳是相对着的,顾知禧是两人中间的那面。
见人起身,顾知禧抬起头:“阿哥,你垒好了?”
“还没有,该架竹杆了。”
给鸡垒窝最要紧的就是落脚的地方,鸡平日里在院子里走动,到夜了休憩时多是缩着翅膀单腿立在高处。
因此得在鸡窝里架上几根竹杆子,好给它们歇脚。
沈柳没啥经验,还是头一回听说要在鸡窝里搭竹杆,他仰头看向顾昀川,眼里亮晶晶的:“你咋啥都会呐?”
本是很寻常的小事,在小哥儿眼里却万分厉害,顾昀川轻笑道:“只是早先问过阿娘了。”
顾知禧在边上抿着嘴乐:“那是我阿哥在乎你,啥都给你办妥了。”
沈柳脸上泛起红,眼睫轻颤,忙低头垒石块子,心里暖得厉害。
没多会儿,他这边也差不多垒好了,顾昀川拿了根竹杆子过来,架在石墙上找平,矮的地方就再多抹两铲子黏土。
拢共放了四根竹竿,就算鸡崽全都窝在一块儿,也足够它们睡觉的。
架了竹杆,凹凸不平的坑洼用黏土填平实,便继续往上垒。
顾昀川虽然也不怎么干体力活,可他做事有章法,比沈柳和顾知禧快上许多,瞧着高度差不多够了,最顶层用黏土封住,停了手里的活计。
日头西沉,远天一片灿烂的金,原来已经这般晚了。
这样美的景色,顾昀川好像很久都没有认真看过了。之前他过分沉溺于自己的腿伤,似乎错过了很多东西。
他转回头看向沈柳和宝妹,俩小孩儿还弯着脊背认真地垒石墙,头上、脸上全是泥灰,可看着他俩,他心里平和又宁静。
不多会儿,响起一阵脚步声,赵春梅走了过来。
她隔着好远就喊人:“啥时候能垒好啊?该吃饭了。”
顾知禧头都没抬:“快了快了,等垒完了就过去。”
沈柳也跟着应声:“阿娘我手上脏呢,想等垒好了一块儿洗。”
赵春梅走近些来瞧,除了顾昀川,另两个泥巴里摔过似的:“这咋还弄到脸上了?泥猴似的,快洗洗手吃饭。”
见俩小孩儿忙着干活,都没抬头,赵春梅叹了口气:“算了算了,娘把桌子搬到后院来吃吧。”
顾昀川笑着站起身:“阿娘,我来帮忙吧。”
“好好,还是我川儿听话。”
脚步声缓缓走远,顾知禧偏头看了眼沈柳那边,俩人进度差不离,再有个三两层就垒好了。
顾知禧铺好一层,拖着小马扎往沈柳这边靠了靠:“哥夫,可累坏我了。”
“洗洗手吃饭吧。”凿子敲得石块子咚咚地响,沈柳说,“我这边弄好了就给你弄。”
顾知禧笑弯起眉:“哥夫你真好,有你和我阿哥在,我都不咋要干活了。”
“你咋不干活了,先不说这一面墙都是你垒的,就这石头、黏土……不都是你捡回来的嘛。”
顾知禧抿了抿唇,状若随意地道:“石头是我捡的,黏土可不是。”
沈柳停下手里的活计看过去,好半晌才缓缓开了口:“黏土不是吗?”
“啊。”顾知禧轻轻叹了口气,“其实我不想同你说的,但是我不说,这事儿肯定就过去了。”
不知怎的,沈柳只感觉喉咙口有些发紧,他听见顾知禧道:“我阿哥嘛,腿坏成那样了,还上河沟里捡黏土,我都不想说他。”
手紧紧攥成拳头,沈柳咽了口唾沫:“他没讲……”
“他不会讲的,他就这性子。”顾知禧笑着拍了把灰,“走啦洗手去,一会儿吃饭了。”
不多会儿,赵春梅就把圆桌搬到了后院。
顾知禧和沈柳就着井水洗过手,一块儿到灶房里帮着拿碗端菜。
绕到前院时,看见院子里架起了竹竿子,上头花花绿绿的搭着好些衣裳、褥子。
顾知禧道:“阿娘,您晒衣裳啦。”
“天冷了,晒晒味道好穿起来了。”
家里晒衣裳通常是在后院,今儿个垒鸡窝弄得尘土飞扬的,赵春梅便在前院晒了。
沈柳瞧了一眼,那褥子该是棉花的,又蓬松又软和,这个冬天,他该是不会再冷了。
几人坐到后院里,落日晚霞的余晖彩练一样铺满远空。
今儿个饭菜简单,一盘番柿子炒蛋、一盘醋溜土豆丝,一人一张贴饼子,顾昀川是汉子,多一张,一锅杂粮粥,晾得温热,正好下口。
累了一整个日跌了,就是吃这一口酸溜的土豆丝,喝一口不冷不热的杂粮粥才舒坦。
赵春梅看了眼鸡窝,确实有模有样的,她夸道:“垒得可真好,到时候铺上干草,鸡崽也不冷了。”
“是呢。”顾知禧嚼了口饼子,“下头留了进出口,阿哥说后面再做个卡子,木板卡进去就不怕黄仙儿了。”
赵春梅点点头:“这个办法好。”
沈柳在饭桌上一直都不咋说话,可吃着热乎饭,听着阿娘唠家常,竟也觉得安逸。
他悄默看了一眼边上的男人,见他安静的喝粥,垂眸浅浅笑了起来。
日头缓缓西沉,只在山边露出半片橙色的暖光。
没了日晒,风都跟着冷了下来,夜里太黑了,点油灯做活不划算,便商量好了明儿个早上再弄,剩的不多,半日就能好。
因着去给小鸡崽喂食,沈柳是最后一个洗漱好的。
他轻轻推开门,屋子里烛火摇曳,映得一屋子暖黄,顾昀川泡过脚,已经上床了。
沈柳走近前,就瞧见床边四四方方叠着件衣裳。
他认了好一会儿,才轻声道:“这是……给我的吗?”
“阿娘拿进来的,你瞧瞧。”
小哥儿欢喜地拿起来,阿娘给衣裳改好了,还用皂角水洗过,一股子清香。
第22章你不喜欢啊
沈柳瞧着新衣裳欢喜得不行, 实在是爱不释手,他拿起来在胸前比划:“可真好看。”
烛火光跳了两跳,映着小哥儿腼腆的笑脸, 顾昀川心里头热乎乎的, 他抿了抿唇, 反身自床里将个油纸包拿了过来,轻轻放到被面上。
沈柳看过去,轻声问道:“这是……给我的吗?”
见男人点头, 他将油纸包拿了过来,缓缓打开, 里头是一双棉布鞋。
沈柳指尖有些抖, 小心翼翼地摸了摸鞋面, 布料硬实挺括,是用得很好的料子,他眼尾起了红:“好贵吧?”
“不贵。”顾昀川看着他, “到秋了,你脚上的那双也薄了。”
沈柳有些哽咽,前些天, 顾昀川才把银钱都给了他,手里只留了傍身钱,他却不用在自己身上,反倒给他买了鞋。
阿娘的鞋都是自己做的, 他却穿上这好看样式的了。
顾昀川见他一直垂着头,心里有点儿没底, 偏着头轻声问道:“不喜欢吗?”
好半晌, 沈柳才慢慢抬起了脸,可眼睛还是垂着的不瞧人。
顾昀川心下慌乱, 他凑近些,发现小哥儿眼底通红,竟是要哭,他喉咙一紧:“这是怎么了?”
沈柳背对着他坐到床边,瓮声瓮气道:“给你留傍身钱,是叫你自己花的,你给我买啥呀,我脚上这个还能穿呢。”
顾昀川听出来了,小哥儿这是心疼他了,他往沈柳那边挪了挪:“我吃住在家,平日没有应酬,没有花钱的地方,再说给夫郎买东西,不是天经地义吗?”
见沈柳还是不说话,顾昀川拉过他的手,握在手心里揉了揉,声音又放缓了些:“那……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啊?”
沈柳吸了吸鼻子,小声道:“喜欢。”
顾昀川捏了把小哥儿纤细的后颈子:“地上凉,上床吧。”
今儿个垒鸡窝着实是累着人了,腰酸背痛的,俩人心里起火,却也只是相拥着和衣而眠。
吹了灯,屋子里黑漆漆,沈柳单薄的后背贴着顾昀川的胸膛,男人肌肉结实的手臂紧紧环着他,手就放在他手边。
那手可好看,又细又长,骨节分明,握紧了很是暖和,沈柳忍不住将那只大手包在两手间。
他是自小苦过来的,见过太多形形色色的汉子,净有些在外没本事,回家打骂媳妇儿的,也有些好吃懒做啥活都不干,把日子过得一团糟的……可像顾昀川这样的少。
他想起垒鸡窝时宝妹说过的话,想着他拖着条废腿到河底捡黏土块,省下铜板给他买布鞋……
沈柳垂眸笑起来,和汉子在一块儿,他觉得心里暖和,日子踏实有盼头。
他往顾昀川怀里又贴了贴,轻声说:“相公,你真好。”
男人微怔,气息有些乱,他收紧手臂,将小哥儿搂得更紧了些,低头亲了亲他的鬓边:“睡吧。”
鸡窝的三面墙垒了一个日跌并一个日升,才终于完工,怕黏土干不透,又晒了小半天,这才封了顶。
赵春梅用干草编了几个圆盘似的草垫,放到了鸡窝的竹杆子上,要是真有鸡下蛋了,也有合适的地界。
晌午日头正好,虽然风凉,可有日光晒着,却也不觉得多冷。
沈柳打开篱笆墙,顾知禧又跟着哄了两声,十几只小鸡崽撅着毛乎乎的后腚往鸡窝里头钻,咕咕哒哒的很是可爱。
今儿个沈柳穿了新衣裳,本来鸡窝还要垒,他怕弄脏了不想穿的,可顾昀川说还有两层他来盖,让他把新布鞋也穿上。
沈柳实在心痒,就听话穿起来了。
俩小孩儿凑在一块儿说话,顾知禧上上下下地打量他,笑着说:“穿了新衣裳呀。”
沈柳抿着嘴笑得可甜:“阿娘还给洗了,可香呢。”
“鞋也好看,阿哥给买的?”
沈柳羞得缩了缩脚趾,咬着嘴唇轻轻点了头。
他嫁进来还不满一个月,已经大变样了。
头上是顾昀川给的银钗,身上是顾昀川的衣裳,脚上是顾昀川昨儿个才买的新鞋。
顾知禧弯着眉眼笑,没一点嫉妒的意思:“阿哥还挺会挑,可衬你了。”
沈柳脸上红扑扑的:“相公眼光好。”
*
立秋过后日子过得很快,秋雨缠绵,一天胜似一天凉。
马上就是重阳了,依礼要登高祭祖,有些讲究的门第,还会祭拜天地神明,撰写悼亡祭文,因此顾昀川手上的活计比以往更多了,成日窝在书房里写字,有时候连饭都吃不上。
沈柳不敢打扰他,帮着晨时磨墨、夜里添香,平日里再喂喂鸡、做做饭,很是清闲。
可沈柳心里头却不是滋味,一来他干惯了活,眼下闲了,觉得自己白吃白喝跟个米虫似的,二来他心里一直揣着事儿,也想能多攒些银钱。
这两日赵春梅也忙了起来,在屋子里绣被面,再过两个月,镇子上的崔家就要嫁女了,崔家高嫁,怕夫家瞧不上,嫁妆全是用的最好的,喜服喜被整套的龙凤呈祥。
这活计本是找的王家嫂子,但样式多做不过来,就把绣被面的活计匀出来给赵春梅了。
总共春夏秋冬四床被子,一水的缎子面,摸在手里光滑又细腻。
顾知禧打小看着赵春梅做活,耳濡目染,也学得一手好绣工,只是她坐不住,只有在真忙起来时,才会跟着一起做活。
外头天冷,秋风卷着山寒呼啸,娘仨坐在屋子里边干活边唠嗑,倒也亲热。
崔家看中这被面,崔家婶子又是个顶细致的人,所以中间最显眼的龙凤图,还是赵春梅来绣,倒是边上的祥云彩练拿给了顾知禧。
赵春梅捏着绣针,将金丝绣线从大红缎面里缓缓穿出来,她轻声道:“乖儿,绣得咋样了?”
沈柳绣工平平,他阿娘去世得早,没有人教他手艺,只会些最简单的样式,那还是在他可小的时候,阿娘做绣活,他在一旁帮着穿针引线,跟着学的。
本来就手艺不精,又搁置了这么久,现下实在是不咋够用。
娘俩做活,他在一边巴巴地瞧,赵春梅实在看不过眼,给他绞了块儿布头,用线圈绷紧实,让他拿去练手。
就是再小的布头,加上几股子丝线也是铜板,沈柳不多敢下手。
赵春梅便宽慰他:“那好绣娘都是成捆绣线喂出来的,前怕狼后怕虎干不成事。”
见他还犹豫,只说:“手艺学精了,就有了安身立命的本钱,咋也饿不着了。”
顾知禧在边上笑着附和:“等过几年有了娃儿,还能给小娃娃做虎头帽呢,买得再好,也没有阿父亲手做的贴心不是?”
沈柳想着和顾昀川的娃儿,脸都红了起来,他咬着嘴唇点头,暗暗下决心一定要学好这门手艺,往后不仅能给娃儿绣小帽子,还能给顾昀川绣钱袋。
这会儿赵春梅问起来了,他忙将绣活拿了过去。
绣的样式简单的祥云,针脚密实,是有些功底在。
赵春梅拿到眼前,仔细瞧了会儿,祥云绣得好不好最要紧的是看云眼圆不圆,云眼弧线圆润,线形顺畅,就是很好的绣品了。
赵春梅笑起来:“这绣得满好的嘛,只是这云尾有点飘。”
她捏起针,在绣布上简单绣出了形,拿给沈柳看,只这三两下,那扁平的祥云纹就生动了起来。
沈柳瞧了好一会儿,忍不住叹道:“阿娘,你绣得可真好看。”
“乖儿悟性高,多练练也能和娘绣得一样好看,到时候绣了帕子拿去卖,还能赚些贴己钱。”
正说着,外头起了一阵喧闹,一道亮堂嗓子穿破长风喊了起来:“赵家妹子在吗?可是有些事儿想求你。”
闻声,三人皆是一愣,抬起头互相看了看,放下手里的绣活,开门出去。
天色不大好,一片灰蒙蒙的,树叶落尽,梢头寒鸦咕嘎,本来挺萧条的场面倒是被门口这一嗓子喊得活了起来。
赵春梅打开大门,正见着丘婆子站在门口,她身边还跟着个到腰高的小子,手里提着一长条猪肉。
赵春梅皱紧眉头,她同丘婆子不常走动,最多也就是做豆腐的时候,顺道说上一两句话,她咋会过来。
丘婆子见开了门,忙领着家里小子往里进,粗糙手掌推了一把,成小子一个踉跄,差点跌人怀里,手里的肉条也跟着扑了出去。
赵春梅一怔:“哎哟这是作啥呀?”
她把丘成扶扶正,就听丘婆子谄媚地道:“这不是听说你家川子给人当先生了嘛,就带着成小子过来了,想一道读书习字,喏,这是束脩。”
赵春梅听得一头雾水,她皱紧了眉头:“啥就给人当先生了?”
“就是那郑虎嘛。”丘婆子两手揣在一块,扭着上半身往前耸了下,一副和人很熟的亲热劲儿,“你家川子教一个是教,教俩也是教,再说咱都邻里住着,也都相熟,掐出指头缝的空当顺道带带娃儿,功德无量。”
谁跟你功德无量啊!
还不待赵春梅开口,顾知禧先忍不住了,她站到前头,抢了一句:“丘家婆婆,我阿哥没有做虎小子的先生,只是帮着看了下娃,顺带教着读读书。”
“那不碍事。”丘婆子笑脸相迎,“我也就是想让成小子也跟着听听,也耳、耳……目染嘛!”
顾知禧听得可是来气,先不说他阿哥得不得空、愿不愿意教,就是他们顾家和郑家隔壁住着,处得又这般好,吉婶都不会开口要他阿哥带带虎小子,生怕耽误他写字,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丘婆子竟然好意思上门了。
第23章心思可真狠
顾知禧恼地呼出口气, 指头捏得直响,好半晌才平静下来,她缓声道:“丘家婆婆, 您若是真有心思让成小子读书习字, 咋不带去书塾啊?小子们一块儿念书, 比着劲地学,可比在我家有前途。”
丘婆子一听这话不太高兴,先不说成小子学得咋样, 那上书塾进了门就得三吊钱,还得给束脩, 买笔墨纸砚……加起来可是笔不小的花费。
算来算去还是顾家划算, 都是相熟的邻里, 早上把娃儿送过去,到晌午了还不得管上一顿饭,丘成一个半大小子吃不了多少, 顾家实在不乐意,她就再送些瓜果菜蔬,全当抵饭钱了。
她算盘打得好, 却没想到被顾知禧三两句话给驳回来了。
“哦哟,这是埋汰我们上不起书塾呢。”丘婆子拉下脸,凉嗖嗖地道,“我这也是好心, 想着你家川子在家不忙,反正是要写字的, 顺道教教我们成小子, 谁知道川子还没说话,这小丫头片子先不乐意了。”
顾知禧冷哼一声, 心想着这丘婆子占便宜可真是没够,旁的事她都好商量,可把主意打到她阿哥身上,想也别想!
要不是怕真闹起来让阿娘和阿哥难做,她眼下就想把人轰走,大门关严实了。
两边都不好说话,场面有些紧张,一边的丘成皱着张小脸,直往丘婆子身后躲,小声叫人:“阿嬷,我想回家。”
今儿个没太阳,风打山里吹出来,冷得厉害,成小子拎着猪肉的小手冻得一片红,就连手里的肉也被风裹得梆硬。
赵春梅心里不落忍,道:“这是哪儿的话,宝妹也是为了您家成小子考虑,想着别耽误了娃儿考学,您别多想。”
丘婆子哼哼一声:“那你是川子的娘,这事儿你总做得了主吧!”
“呵……老姐姐您可高看我,大家伙都这么相熟了,谁不知道我家川儿的事只有他自己能做主。”
丘婆子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赵春梅截断了:“我也不框您,川儿虽然不咋出门,可确也不清闲,真是抽不得空教人,您若还是不信,自己去问他好了。”
好半晌丘婆子都没动,她本来是想借着赵春梅的面子给成小子塞进来,可赵春梅不接茬,真要她直接同顾昀川说,她也知道自己不站理。
这时候,搂着她大腿的丘成又瓮声瓮气地叫人:“阿嬷……我想回家。”
丘婆子气不打一处来,一把扯了娃儿胳膊给拽到当间,劈头盖脸就骂道:“窝窝囊囊的和你那个娘一样!让人看了就来气!”
“哇!”的一声,丘成扯着嗓子大哭,眼泪滚落下来,流下两道脏兮兮的泪痕。
动静闹得大,嘎吱声起,两边门都开了。
吉婶走到大门口,看见丘婆子和嚎啕大哭的丘成,一脸疑惑:“哎哟这是咋了?咋哭成这样。”
同时间,顾昀川也自书房缓步走出来,他瞧着满院的热闹,先看向了沈柳。
小哥儿无措地咽了口唾沫,忙跑了过去。
这下人都到齐了,倒是能好好说道说道了。
风可冷,却没一个人说往屋里坐,就都站在院子里,站成了两派。
吉婶听了经过,急得拍了把手:“这都哪跟哪啊!又是虎小子搁外边瞎胡说,等我回去就揍他!”
她看向丘婆子:“哎哟老姐姐,就前两天咱们几个做豆腐,我家里没人,川子帮忙看了会儿,人家忙得紧,哪有工夫给虎小子当先生啊!”
说了这许多,丘婆子早都知道误会了,可她不讲理惯了,就是没理也得犟出三分来,她没好气地哼哼两声:“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我还有啥好讲的,就是不乐意帮么,都是邻里的住着,谁成想心思这么狠,还读书人呢!”
这话一说,顾知禧心里的火膛子直接就炸开了,她皱紧眉头,骂回去:“你这婆子真会胡搅蛮缠!凭啥就要帮啊?!咱两家非亲非故的,你咋好意思给娃儿往我家领!说好听了是想学写字,不好听了还以为占便宜来的!”
丘婆子脸都白了:“你、你这怎么说话的!”
“你有空管我怎么说话,咋不先管管自己怎么做事!整个镇子都知道我阿哥身子不好,得养,就你好意思麻烦他!”
丘婆子被怼地说不出话来,气得瞪圆眼,眼下一溜白,那架势像恼极了要打人。
沈柳和顾知禧站得近,忙给小姑娘拉到身后。
见状,丘婆子指着人道:“好好好,一家子豺狼虎豹,欺负我个老婆子!我走就是了!”
她薅住丘成的后衣领子就给人往外头拽,丘成脚下乱踹,翻出一地泥,手里的猪肉都甩了出去。
沈柳忙拾了起来,给丘成递过去,娃儿还没接,就被丘婆子一把抢了过来,动作太大,险些给人推摔。
顾昀川忙扶住沈柳,将人护严实了,他眼底起了层冰霜,一言不发,却有种无形的压力。
丘婆子心里发毛,拉上丘成头也不回地往外头走。
就是闹得再不愉快,丘婆子也是顶着大风走了这么久的土路过来的。
赵春梅还是到门口送了送人,见丘婆子爱搭不理,又返回了院子。
吉婶瞧瞧这边又瞧瞧那边,气得直跺脚:“这都什么事儿啊!”
赵春梅倒是看得开,宽慰她道:“不是多大的事,别因为这个气坏了身子。”
“那丘婆子什么人,到时候非得到处乱说!”
赵春梅叹了口气:“随她讲好了。”
“都怪虎子那张破嘴,是我对不住你。”说罢,吉婶出了门。
见人要走,赵春梅急着喊她:“事儿过去就算了,别打孩子!”
院里几个面面相觑,都没吱声。
瞧着时辰,马上到晌午了,不见日头,却见稀薄的日光破开厚云,溢出些许亮堂。
赵春梅关紧大门,插上门闩,这一被打岔,绣活也不够时辰做了,干脆到灶房里把晌午饭烧上。
跟在阿娘身后,顾知禧气还没有消,边走边嘟囔:“这个丘婆子真是的,说别个心思狠,我看就她最坏!”
有顾知禧打头阵,沈柳虽然没插上话,可听着也来气,他在边上直点头:“嗯!就是!她最坏!”
顾昀川被俩人逗得直乐,可心里也熨帖,他小妹自是不必说,从来都向着他。
他阿爹才去世那会儿,他还没考上秀才,家里穷,日子过得苦,可小妹从来不说。
别家过年节穿新衣新鞋,顾知禧瞧着眼馋,可真有好事婆子拿他上书塾花销大来说嘴,顾知禧都是头一个跳出来吵架的。
眼下又多了个沈柳,他很知足。
顾昀川伸长手揉了把小姑娘的后脑勺,温声道:“气性这么大,待会儿吃饭该胀气了。”
顾知禧哼哼一声,随着赵春梅一块儿进了灶房。
晌午吃的青椒炒蛋、玉米贴饼子,每人一碗碴子粥。
铁锅烧得七八分热,冒起白烟,沈柳将揉好拍扁的玉米饼子“啪”的一下按在锅壁。
面糊与热铁相触的刹那,“滋啦”一声响,粘在焦褐的锅壁上,玉米谷子的香气混着柴火烟,在梁木间徐徐盘桓,溢满了屋子。
沈柳跟着赵春梅学了一个来月的做饭,已经可以自己做上一整桌了。
眼下阿娘和宝妹忙得紧,他多是问问想吃啥,就自己下灶房。
家里人都不挑嘴,他做啥都说好,尤其宝妹,嘴里塞得满满当当的,还一个劲儿地夸他做得好,他都快要飘起来了。
饭菜上桌,满屋子饭香。
不是啥精巧的菜色,粗茶淡饭却让人心里头踏实又舒坦。
起了筷子,宝妹先夹了块玉米饼子,埋头咬了一大口,鼓着脸囫囵道:“哥夫,你做得可真好吃,这饼子好甜。”
沈柳浅浅笑起来,又给她添了碗粥:“喝些粥,仔细噎着。”
赵春梅瞧着几个孩子,起皱的眼尾弯了起来。
吃过饭,还有活计要忙,赵春梅和顾知禧回屋去赶绣活,沈柳和顾昀川把碗盘端进灶房里。
见顾昀川到水缸里舀了瓢清水,挽起袖子要洗碗,沈柳忙拿过丝瓜瓤,轻声道:“我来洗吧,你不是还有字要写。”
闻声,顾昀川放下手里的活计,人却没走。
他拉了张小凳子坐到灶台边,吹开火折子,将灶火点燃,嘶啦一声响,火膛亮了起来。
沈柳走到他边上,疑惑地道:“咋烧上火了?”
“烧热水洗吧。”顾昀川反过身,伸手攥了一把沈柳的手,“冻得通红。”
男人常年握笔,骨节上的薄茧轻轻磨着手背,沈柳的心口跟戳着毛尖似的痒。
不多会儿,水就烧好了,用来洗碗,烧个半热就成,也好省些柴火。
沈柳拿瓢舀起热水,兑进盆里,见男人还坐在小板凳上瞧他,脸上起了红,他开口轰人:“你去写字嘛,瞧我干啥。”
顾昀川垂眸浅笑,自板凳上站起身:“好,听夫郎的话,我去写字。”
他声音本来就好听,低低沉沉,像山风吹起松涛似的,这会儿带了笑意,听得沈柳眼睫颤了颤,忙垂下了头。
*
未时,日落西斜,稀薄的日光从干枯的树枝缝隙里透下,落下一地疏散的光斑。
大门外,忽然起了敲门声,紧接着熟悉的声音传了过来:“春梅姐,我能进来吗?”
赵春梅自绣面间抬起头,还没说话,顾知禧先出了声,她轻皱了下眉头:“是……吉婶?”
打开大门,吉婶领着郑虎正站在门外,一瞧那样子就知道,虎小子挨了打了,两只眼睛红通通的,在边上一个劲儿地吸鼻子。
顾知禧微怔,方才她和阿娘还担心虎小子挨揍,特意叫她到郑家瞧瞧。
大晌午的,正赶上郑叔回家,她没好意思进院子,在门口待了会儿,没听见郑虎的哭声,这才放心回来。
谁知道这小子还是挨了打了,估摸着没喊出声,硬扛下了。
赵春梅忙给人迎进门,顾知禧上前给郑虎拉到一边,伸手给他擦眼睛。
不擦还好,这一擦那眼泪珠子啪啦啦地往下掉,瞅着可让人心疼。
赵春梅看去吉婶,眼里尽是责备:“也不是啥大事儿,你干啥打孩子啊!”
“叫他胡乱说话,给你家添麻烦。”吉婶伸手碰了碰郑虎的肩膀,“给婶子道歉。”
郑虎仰头看去赵春梅,牙咬着唇边,呜呜咽咽地道:“婶子,对不起。”
赵春梅忙把虎子搂怀里,给他抹眼泪,她看去吉婶:“你瞧瞧你这是做啥嘛。”
“您不能因为他小就惯着他,这要是不管,往后啥谎都敢扯,那可不得了。”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赵春梅也不好再劝。
吉婶朝向郑虎道:“虎子,把门口的筐子拎进来吧。”
郑虎应了一声,忙跑到大门口,将个竹编筐子拎进了门,他年纪小,那筐子又重,拎得胳膊直抖。
筐子上头蒙着层白布,只露出半截山药棍。
赵春梅一愣:“这是干啥啊?”
郑虎吸了吸鼻子,道:“山药是我和阿爹上山里采的,鸡蛋是今儿个新下的,拿来赔罪。”
“可使不得!”赵春梅急起来,她看去吉婶,“快让虎小子拿回去。”
郑家也不是什么富贵人家,靠着汉子在外做工,吉婶养鸡卖蛋补贴家用,这一筐子下来,得不少钱。
见人不收,郑虎将筐子轻轻落在了灶房门口,跑回了吉婶身边。
又说了几句体己话,俩人正要走,边上的沈柳忽然开了口,他温声道:“婶子,您好容易来一趟,要么……带着虎子和昀川说一声吧。”
第24章呜哇哇我扯谎了
赵春梅随声附和:“是是, 好歹和川儿说一声,也让他知道虎小子过来了。”
吉婶有点踌躇,她搓了搓手:“成吧。”
天气冷下去后, 书房的门便关起来了, 连带着窗子也没有开。
沈柳轻轻敲了敲门, 里头人开了口:“进来。”
门嘎吱一声打开,冷风顺道吹进来,掀开了长衫的衣摆。
顾昀川搁下笔, 就听沈柳轻声道:“吉婶带着虎小子过来了,说是给你赔罪的, 虎小子还拎了山药和鸡蛋, 方才放到灶房门口就要走, 我想着怎么也得同你知会一声。”
顾昀川两手撑住桌面,缓慢站起身,温声道:“吉婶, 虎子。”
吉婶忙应声,又伸手推了推郑虎,郑虎抿了下唇, 恭敬叫他:“川哥。”
顾昀川腿脚不好,站不了多久,可也总不好他坐着,客人站着。
沈柳叫上顾知禧到堂屋搬了两把椅子, 放到了桌案边:“吉婶、虎子,坐着说话吧。”
一时间, 不大的书房站满了人, 显得有些拥挤。
顾昀川想着吉婶该是有话要说,这么多人瞧着倒是不自在。他看去几人:“没多大的事儿, 阿娘和宝妹先去忙吧,柳儿,外头风大,把门关上。”
门嘎吱一声关起来,室内一片宁静。
虎子垂着头可是委屈,他向来怕顾昀川,而今自己惹了祸,他更不敢瞧人了。
边上阿娘又叫了他一声,郑虎咬了下嘴唇,小声道:“川哥,对不起。”
小孩儿头发还不多长,只在头顶用红绳绑了个小揪揪,眼下他低着头,那红绳子正对着顾昀川,他瞧得乐呵,有一会儿才缓声道:“郑虎,抬起头。”
郑虎缩了缩肩膀,可还是听话的抬起头,一双眼睛红通通的。
顾昀川看着他,语气里既无责备也无安抚,只平静地道:“今儿个的事儿,我听了丘婶说的,也听了你阿娘说的,可我觉得最要紧的还是得听听你说的。”
闻声,郑虎愣了片刻,听他说的?
今儿个他打后山回家,拎回来半筐子毛栗子,还没等烤呢,阿娘就给他拽进屋里了,问他是不是同人显摆说顾昀川给他做先生了。
郑虎被问得发懵,仔细想想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他才点了个头,他阿娘就上手了,手打疼了又换成了扫床的扫帚,打得他屁股连到后背直发麻。
过了这么久,都已经认定就是他的错了,也没人问过他当时是咋回事。
眼下,川哥竟然问了。他心里忐忑,拿不准他啥意思。
郑虎咬了咬嘴唇,又伸手挠了把耳朵,才支支吾吾地开了口:“就前儿个,我跟着满子哥上后山林子里逮野兔,一块儿的人可多,算上我得有六七个,丘成没在,来的是他二表哥丘杉。”
时值深秋,山里野物多,常言都说“枣木凳、椿木床、秋天的野兔、冬天的狼”,这时节,兔子最肥,镇子上的小子就结成伴到后山里逮野兔,郑虎去过很多回了,没啥危险,吉婶就让他去耍了。
那天日头足,烤得枯草地一股淡淡的焦味,晒在身上很是暖和,所以出来打猎的人也多。
他们顺着矮坡一路往上爬,到半山腰的老榕树底下,正瞧见草窠子里窝着一条野兔,长耳朵别在背脊上,黑灰的毛色在日光下溜光水滑。
几个孩子虽然早早停了步子,可到底不是经常打猎的,鞋底板踩碎干枯草木的声音碾进风里,还没往前扑,野兔就警觉地立起后肢,黑眼珠滴溜溜地转了两圈,跳转回身一头扎进了杂草丛里。
见状,几个孩子忙追了上去,脚步声噼里啪啦急雨一般,野兔跑得太快了,他们连方向都找不见,却猛然听见“嗖”的一声鸣响,疾箭奔雷,老榕树一震,野兔被死死钉在了树干上。
来人是个老猎户,脸孔陌生,瞧样子该不是白云镇的,他衣裳外头裹着兽皮,一身混了兽血的杀伐气,几个孩子不由得站定了步子,没一个人敢往前去。
老猎户也是瞧见他们了,走到榕树下,一手握住箭柄,一手拎住兔子的耳朵,一把将箭取了下来。
等他转回身,孩子们才瞧清楚人,一张黝黑的脸上纵横交错的全是疤痕,有一道可是严重,从眉心贯穿到下颌,可能是伤到了眼睛,眼皮抬不起来,只得露着半片眼珠子瞧人,少有的可怖。
他看着几个半大小子,知道这是他们要逮的兔子,张开口,声音粗得像是灌了半坛子烈酒:“喂,来拿。”
好半晌都没有人动,只有山风将林子吹得哗啦啦乱响。
老猎户许是知道孩子们害怕,半弯下腰,把兔子扔在草窠子里,转头走了。
等老猎户的背影隐没在山林里,几个孩子才敢上前去拿。
铁打的箭头穿破了兔子的后脊梁,血腥气又浓又厚,也不知道是谁先说了一句:“他咋长得这吓人,和个伥鬼似的。”
那声音又低又轻,带着轻蔑和鄙夷,在场的孩子全都听见了,一霎间,都捂住嘴不讲话。
可沉默也不过片刻,有人小声附和:“就是说……那脸上全是疤瘌,瞧着可恶心人。”
“像个老倭瓜。”
“明明是癞蛤蟆。”
“哈哈哈是生了癞疮!”
嘲讽声四起,笑声轻狂,裹挟着没有缘由的恶意。
……
郑虎眼睛通红,他吸了吸鼻子,哽咽道:“我、我就不叫他们这样说,我说在背后讲人坏话,不是君子该干的事儿,‘仁、仁者爱人,有礼者敬人’。”
边上吉婶怔忪,郑虎嘴里的这一套套,她从来没听过,也不多明白,她咽了口唾沫:“这、这说的啥意思啊?”
郑虎没应声,只抽泣着继续道:“他们就都骂我,说我懂个狗屁,说我屁股上也长癞子,才向着人家说话。”
“我、我气不过,我就说这些都是川哥教我的。”
“川哥还同我讲‘爱人者,人、人恒爱之,敬、敬人者,人恒敬之。”
“他们说川哥干啥要教你,人家又不是你先生,净往自己脸上贴金。”
“我、我呜哇……”郑虎咧嘴哭起来,“我扯谎了,我说你就是我先生,川哥……我呜呜哇……我扯谎了!”
郑虎像是受了天大的打击,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但这小子硬气,就是难受成这样,还是咬着嘴硬挺着,可半咧开的嘴角边呼哧漏风,哭声止都止不住。
沈柳瞧着心疼,忙走到虎小子跟前,撸长袖子给他擦眼泪。
桌案对面的顾昀川看着俩人,没有说话,那日晌午沈柳和顾知禧要做饭,他便帮忙看了会儿郑虎,也不过是临时起意找了本书,随口教了一两句,这小子不识字,念得磕磕绊绊的,却不成想竟全都记住了,还记到了心里。
他眉心紧蹙,指尖摩挲着骨节,像是在想些什么。
好一会儿,郑虎终于平复了下来,他从沈柳袖子边慢慢抬起头,哑声道:“多谢小柳哥,我哭好了。”
沈柳瞧着郑虎一本正经的小脸儿,轻点了点头,收起袖子走回了顾昀川身边。
郑虎坐坐正,呼出口气,等着挨说。
顾昀川看了他良久,没有责骂,只缓声道:“郑虎,你知道吉婶为什么要打你吗?”
郑虎咬了咬嘴唇:“我不该随便显摆,还扯谎。”
“这是其一。”顾昀川看着这个七岁的少年,用和成年人的方式同他交谈,“其二,你说我是你先生,被别人听了去,便想着我既然肯做你的先生,自然也可以做别人的先生。”
“他们提着束脩以礼相逼,我若驳回去就是伸手打笑脸人、不给面子,所以本来与我不相干的事,因为你的这些话,将我牵扯进来,平白挨人责骂,你阿娘觉得对不住我,因此才这么生气。”
郑虎听明白了,自椅子里站起身,态度很是端正地道:“昀川哥,对不起。”又转头看去吉婶,“阿娘,我知道错了。”
看着虎小子,顾昀川眼里有笑意,他摆手让人坐下,继续道:“但回到这件事本身,我觉得你没有做错。君子坦荡,不以貌取人,唯论德行,你做得很好。”
话音落地,郑虎耷拉的双眼倏然睁圆了,他被同行人嘲讽,被阿娘打骂,可川哥却说他做得很好。
本来都哭完了,不打算再哭了,这会儿被顾昀川一夸,拔凉的心一下就热腾腾的,眼泪又啪嗒嗒滚落了下来,他忙硬气地胡撸了把脸,却带着哭腔应下一声:“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