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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1章

沈江霖风度翩翩地落座, 同样叫了一壶茶,还问了杨志远:“杨兄,你这盘点心如何?”

杨志远爱吃这家茶楼的板栗糕, 十分具有板栗的清香味,甜而不腻, 入口即化,每次过来都要点上一盘,听到沈江霖垂询, 直接点头道:“味儿是是极好的。”

沈江霖点头, 对店小二道:“就按照这样,也给我来一份。”

很快, 东西就上了过来,沈江霖自己给自己倒了一盏茶, 慢慢细品。

这里是个大厅靠角落的位置, 整个茶楼一楼围绕着一处小高台呈分散座位,一张四方小桌可以坐四个人,拢共有近二十张桌子,还有些手里拿着瓜子站在旁边听说书的闲汉们, 一边胡吹乱侃, 一边津津有味听着说书, 听到精彩部分, 众人还会应声鼓掌叫好, 四周一片嘈杂之声。

原本杨志远的兴致还是极好的,现在视线虽然还是看着高台上的说书先生, 但是实际上说书先生究竟说了什么,他一个字都没往耳朵里进,捏起一块板栗酥的时候, 也觉得味同嚼蜡,到底是甜是咸都尝不出来。

杨志远的心情复杂极了。

他没想过自己会和沈江霖正面对上,要知道以前他任职中书舍人,因为经常要将奏折搬运到“养心殿”,所以难免和沈江霖会打交道。

若是没有他祖父,杨志远扪心自问,或许他会和沈江霖成为好友,即便不会成为好友,也绝不会成为敌人。

杨志远此人非常的理想主义,极好古风,他虽然是条条框框中教养出来的世家贵公子,但是在杨志远心中,沈江霖才貌双全,又丰仪极佳,绝非那种沽名钓誉之辈,一举手一投足之间,总有一种风骨峻整之感,颇有魏晋遗风。

这样的人,正是杨志远所向往成为的人。

对于自己想要成为的人,人们总是不自觉地想要靠近。

之前两人在“养心殿”的碰到的时候,偶尔若得空闲,还能在偏殿值房里说上几句话,关系其实是挺融洽的。

而现在这样一弄,除非沈江霖是个傻子,否则他不会不明白自己祖父如此大费周章地要针对他、将他弄走,到底是为了什么。

沈江霖会是傻子吗?自然不是,他比这世上绝大多数的人都要聪明的多。

因为有此前情,杨志远才会如此不自在,甚至不敢去看沈江霖的眼睛,同时他也明白,沈江霖今日会出现在这里,亦是绝非偶然。

他心里头想着,沈江霖总归是来找茬的。

若是一会儿要骂他,他也只能受着了,谁让祖父做的这件事实在是不地道。

此事虽非他的本意,但是最终获益者是他,沈江霖将罪责算在他头上,也是应当的。

比起杨志远的心怀忐忑,沈江霖却是从容自然的多。

只见沈江霖捏起了一块板栗酥,用帕子垫在下方咬了一小口尝了一下,微微点了点头:“确如杨兄所言,甜而不腻,还能吃出栗子的清香,佐以清茶,果然好滋味。”

吃这种容易掉渣的糕点,很容易显得有些邋遢,但是沈江霖却姿态娴雅,微微掉下的细碎用修长的手指将棉帕一拢便干净了,整个动作行云流水,十分让人赏心悦目。

杨志远心底哀叹,他实在是对沈江霖生不了恶感,又不想再如此干坐下去,正准备找个由头起身离开,却听沈江霖疑惑道:“杨兄过去与我常常相谈甚欢,怎么今日却避如蛇蝎?难道就是因为小弟我如今被贬谪了,马上要赴任云南,就连杨兄都不屑于再与我相交了?”

杨志远原本都要起身了,听此一言,他只能继续钉坐在原位,张了张嘴,最后汗颜道:“小沈大人,你又何必挖苦我?是我愧对了小沈大人,只能避开,不污了小沈大人的眼。”

杨志远的长相其实和杨允功有六七分的像,同样清矍瘦长脸,就连身量都差不多,但是明明长得这么像的两个人,性格脾气却截然不同。

沈江霖不知道未来杨志远会不会成为第二个杨允功,但是目前可以确定,他不是。

沈江霖长长叹了一口气,眉眼低垂着落寞道:“杨兄,我又何尝不知道你有你的难言之隐,正是因为知道,所以才想在离别之前,和你再相聚一场,或许下次再见,也不知道是何光景了。”

杨志远嘴唇抖动了一下,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要说什么好。

“杨兄,你是你,旁人是旁人,我正是因为知道杨兄的脾气,今日才会特来告辞。”

杨志远的脸色越发地涨红了,他羞惭极了,沈江霖的每一句话,非但没有让他的愧疚之心得以减轻,反而让他更加难安。

若是可以,他恨不能将身上这个起居郎的位置还给沈江霖,多希望那日朝堂上对他的攻讦从来没有发生过,那么今日,他们两个人就可以好好畅饮一番,谈天说地,而不是他一味的愧疚。

憋了许久,杨志远最后跟着叹了一声:“小沈大人,终归是我对不住你,可恨我是个无能之人,竟是什么都做不了。”

沈江霖摇了摇头,他的目光定定看着一个人的时候,那人便觉得他是如此满眼真挚,对他说出来的话,也就更加不设防了。

“杨兄,我今日来,其实是想和你说一说那位的喜好,希望你在后面别犯了一些忌讳,仅此而已。”

作为前后两位起居郎,照理是应该要做工作交接的,但是沈江霖是被拉下马的,杨允功处处防备着他,哪里还会有机会让他做什么交接?

而沈江霖这次来的目的,就是将把原本要走的流程走完而已。

沈江霖在如此嘈杂的环境里,用只有两个人可以听到的声音,毫无保留地将当今的各种喜好忌讳都说了一遍,虽然杨志远已经从祖父那边得到了够多的信息,但是沈江霖给到的无疑是更加细节的,两相对照之后,杨志远确信,沈江霖是真真实实地给到了所有的注意点,一点都没有藏着掖着,甚至可以说是完全当他是自己人一般,推心置腹地将要点全部说了一遍。

说完之后,时间已经有些迟了,沈江霖微微一笑,拍了拍杨志远的肩膀:“杨兄为人我是信得过的,希望有朝一日,杨兄不用再身不由己,我们还能成为真正的朋友。”

说完这些之后,沈江霖便从容站起身来,行礼告辞。

杨志远看着沈江霖渐渐远去的背影,手渐渐握成了拳头,一言不发地拨弄着手中的茶盏,过了许久才起身打道回府。

杨志远今日只是回来的晚了一些,旁的行止和平时一般无二,没有人知道今日的杨允功内心中是如何挣扎,一切都掩盖在了沉默之下。

然而终有一日,这种沉默会爆发出来,只是需要时间来酝酿而已。

*

沈江霖终是没有办法等到沈江云和钟扶黎他们回来,两行人几乎是前后脚,等到沈江云抵京的时候,沈江霖他们的车队刚刚启程了两天。

沈江云和钟扶黎是行色匆匆地回来,就想回来和二弟、二弟妹分享一路上的见闻经历,结果等待他们的却是他们两人的人去楼空。

沈江云回到他的院子里的时候,看到了沈江霖留给他的手书以及那日的族会纪要。

沈江云是含着泪看完的,二弟就是这样一个人,哪怕自己深陷囹圄,还要将府里的事情安排的井井有条,还要劝慰他不要冲动行事,往日如何依旧如何便是,在微末之时,依旧需要积蓄力量,不要轻举妄动、着了对方的道。

人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但是沈江云实在是没有忍住,等到反应过来,眼泪滴到了信纸上,他慌忙去擦,但是依旧晕开了一团字。

他拿出帕子胡乱擦了一把脸,将信纸递给了钟扶黎,自己倒在圈椅里,身上的衣服还没来得及换,整个人都是灰沉沉的,恰合了现在他的心情。

沈江云以手支额,苦涩道:“我是这个世上最不称职的大哥,这么多年都是二弟在照顾我,我何尝为他做过些什么?只恨我无能啊!”

钟扶黎看完这封信后同样也是沉默了,她默默坐在了沈江云的对面,抚了抚他的后背,安慰道:“二弟确实少年老成,但是你也不能如此否定自己。二弟如今去了云南这等苦寒之地,只有你可以帮他了。”

沈江云听到这一句,立马坐正了身体,目光中散发出了无穷的斗志:“对!只有我可以帮他了,我不能让二弟永远都回不来,我一定要快一点站到高处,多让二弟在那里受一天的苦,都是我这个做兄长的不称职!”

沈江云哪怕之前也想过要权力、要匡扶天下百姓,但是那是为了心中的理想,但是现在更是眼前情况的紧迫,让他生出了一种要不顾一切往上爬的念头。

以前的沈江云在官场上总是谨慎保守、任劳任怨的老好人,从不参与任何争斗,只是踏踏实实做事,但是现在的沈江云却觉得,这样的自己,没用极了。

在二弟需要他的时候,他又能做什么?!

成长,有时候只是几个瞬间的事情。

过程虽然足够痛苦,但是经历过这种痛苦之后,他成长的高度也足够高。

在沈江云动心忍性的时候,沈江霖和谢静姝已经离开了京城,开始一路向南,直至云南边境之地。

第152章

“这是什么?”

钟扶黎终于将行李归置好, 又陪着两个孩子吃了一顿饭后,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才发现她的桌上还摆着一小包东西, 用油皮纸包裹着,四四方方的, 钟扶黎没记得自己有从外面带回来这么个东西。

留在院子里看家的小丫鬟听了,连忙上前来禀明:“这是二少夫人走之前送过来的,说是给夫人您的, 让其他人都不许打开看了。”

钟扶黎闻言心生好奇, 二弟妹送给她的?会是什么?

钟扶黎展开油皮纸将东西拿了出来,这才发现里头包着的竟是一册书。

这本书也不像是外头买的那般规整, 翻开后上头的字更是有些眼熟,好像就是二弟妹的笔记, 但是封面上也没有写书名, 钟扶黎便从头开始看了起来。

一看个开头,钟扶黎就有些放不下来了,这竟是一本话本子。

但是这本话本子很有些不同。

钟扶黎以前是不爱看话本子的,以前话本子里面讲的无非就是金榜题名、才子佳人这种, 里面充斥着一些酸词旧理, 彰显的都是男人的本事, 看的钟扶黎眉头大皱, 看过几本后, 就再不愿意碰了。

后来和沈江云成亲之后,她才知道自家夫君和二弟居然还一起写过那本名噪一时的《求仙记》, 钟扶黎这才看完了《求仙记》全套,并且对沈江霖写书的本事赞不绝口。

只可惜有本事的人,写完这一套书后, 便再没有见过沈江霖动笔,因为喜欢这个类型的话本子,钟扶黎也在市面上淘过,但是大部分都写的平平无奇,还要大浪淘沙地去找,钟扶黎不耐烦这些,就又放下了。

可是谢静姝这本话本子,她却是看的比当初那本《求仙记》还要认真。

这本书是以完全的女性视角写的书,而且写的还是一位巾帼女将。

从女主人公她从小在草原长大、精通骑射开始讲起,因为家中父兄都是从军者,她便在耳濡目染之下,也开始学习了兵法一道,甚至比她的两位兄长更有天份,学起来更加快且能举一反三。

后来外敌入侵,父兄纷纷驰援沙场,她女扮男装偷偷跟着前去,结果在沙场上屡建奇功,打退了异族之人,虽然最后暴露了女子的身份,但是因为建立的功勋实在卓著,最终被皇帝封为了有史以来第一位女将,载入史册。

这个故事并没有多长,所以钟扶黎看到月上中宵的时候就看完了,等看完之后,她揉了揉有些酸涩的眼睛,心中澎湃万分,等要合上书册的时候,钟扶黎才发现书册下面还压着一封信。

钟扶黎将信展开,只见信中写道:

大嫂亲启,见信如晤。

此书是我第一次写就,多有不足之处,以大嫂给我讲的那些沙场故事为蓝本所杜撰而成,同时其中的主人公亦是以大嫂为原型,若有冒犯到大嫂之处,还请大嫂见谅。

若是大嫂同样喜欢这个故事,还请大嫂赐名,以全此书之始终。

另,此书赠予大嫂,如何处置,都由大嫂决断,静姝绝无二意。

愿大嫂平安喜乐无忧,愿你我能早日再次相会。

开明元年九月初十,弟媳谢静姝敬上。

钟扶黎静静摩挲了这册书许久,心底微微而叹:“二弟妹实在是个可爱极了的人。”

心思灵透细腻,更可贵的是,她从来不会固步自封,以前她曾在谢静姝面前批判过那些男人写的书,抱怨为何这个世道上,只有男人可以建功立业、为何只有男人可以金榜题名,为何只有男人可以三妻四妾?

这些对女子是何其不公!

这些话,其实钟扶黎便是在自己母亲面前也不敢随意吐露的,因为一旦说了这些话,便会遭来无穷无尽的责骂,要让她去反思。

可是钟扶黎本就是个特立独行的人,她觉得自己想的没有错,又为何要去反思?

不过世情如此,容不得钟扶黎去说三道四,而为了不与家人有太多争执,钟扶黎只得咽下这些心里话,从不与人说道,便是在沈江云面前,钟扶黎也从不透露这些惊世骇俗的想法。

因为一次和一些官夫人的聚会后,听到了一些女子三从四德的论调,听的钟扶黎实在是觉得臭不可闻,钟扶黎干脆拉着谢静姝走了出去透透气,最后一时激愤之下,说了些心里话,但是没想到谢静姝不仅仅没有什么不赞同的眼神,反而听了频频点头。

从此,钟扶黎引谢静姝为知己,经常说一些激愤言论,探讨女子的可能性。

可以说,谢静姝赠给她的并不仅仅是一本话本子,而是她心中的理想国。

在这册书中,完成了她最想做的一切,驰骋疆场、建功立业、创下不世之功,成为第一名女将,谢静姝完完整整圆了她的梦。

这让钟扶黎如何不动容。

既然送给她了,钟扶黎觉得这本书不能成为自己的私藏,她要将它出书成册,哪怕是自己掏腰包,但是只要能够让更多的女子看到,那也算值了。

*

从京城到云南布政司,几千里的路程,从通州码头上的船,经过京杭大运河一路向南,经扬州、过武昌再入贵州上岸,之后便是漫长的陆路,有官道的走官道,没有官道的,那就是坎坷崎岖的各种小路山路,等入贵州的时候,已经是三个月过去了。

这一路上,经过了许多的府县,路上有过停留补给,还发生过各种摩擦,见识了许多的风土人情,几乎走遍了大半个大周,谢静姝从一开始对什么都茫然无措,到渐渐开始习惯了这种风餐露宿、漂泊不定的生活,有城镇就投宿,没有城镇就安营扎寨,或是在马车里将就一晚。

谢静姝收起绫罗绸缎长裙,卸下珠翠花钿首饰,每日里谨慎安排路上的一切行止安排,有任何问题就请教沈江霖后,再默默记在心里,按照这个章程应对类似的情况,倒也安排的井井有条,成长的速度极为迅速。

这一日,眼看着就要越贵州,入云南地界了,越往云南方向走,道路越加难走,就是官道也年久失修,坑坑洼洼与普通小路也没啥区别了。

若是天气晴好也便罢了,可偏偏这几日一直在下雨,将道路弄的泥泞不堪。

正行进着,马车突然一下子停了下来,因为惯性作用,谢静姝整个人往前撞了过去,幸亏沈江霖眼疾手快拉了她一把,才没有撞在车厢壁上。

“怎么回事?”沈江霖掀开车帘往外看去,就听到郭宝成戴着斗笠打马到了马车边上,回禀道:“大人,是马车车轮陷在淤泥里了,底下人正在处理,还望大人稍等片刻。”

沈江霖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他撑起一把油纸伞,准备下去看看,谢静姝见状,也撑了伞走了下来。

郭宝成有些着急:“大人、夫人,外面风急雨大,还是快到马车里吧,别被雨淋湿了。”

他们都是粗糙人不要紧,可别把大人和夫人给淋坏了。

沈江霖摆了摆手,走过去看了一眼,只见马车的车轮已经深深地陷在了淤泥里,几乎是大半个车轮都在下面,而一众护卫已经是在奋力推马车了,但是依旧收效甚微,只能先将淤泥先挖开一些,再去推才有可能推的动。

谢静姝看着大家忙碌,也有些担忧:“要抓紧时间了,若是再过一个时辰,就无法到下一个镇上投宿了。”

她和沈江霖尚且还能在马车里避雨,但是随行的人若是无法投宿,就要淋一晚上的雨了,谢静姝规划的路线里,都是算好的,尽量能够让大家都可以在晚上能睡个安稳觉。

只是万没想到,今夜出了这等变故。

淤泥挖去了一些,路也填平整了,众人再次用尽全力去推车,就连沈江霖也不顾阻拦加入了推车的队伍中去,谢静姝见此情况,马上丢开了油纸伞,同样一起跟着去推车。

大雨倾盆,整个天地间一片雨幕,所有人身上都已经湿透,就连沈江霖都没发现,何时谢静姝和她的丫鬟小九都加入到了推车队伍中来,脸色涨的通红地要助大家一臂之力。

众人合力之下,终于将马车推出了深坑。

雨水将谢静姝的头发衣服都打湿了,谢静姝不好意思让人看到自己的狼狈样,连忙跳上了马车擦了头发换了衣服后,这才觉得缓过了一口气来。

队伍再次缓缓启程,这次郭宝成下马在前方带队,提前侦看好路面情况,只是没想到情况不容乐观,前方道路有一处大坑,马上根本行进不过去。

最终,沈江霖决定带着谢静殊骑马现行,留四个人等天气晴好道路凝实后,再轮流把马车赶往目的地后。

终于在抵达云南的时候,风停雨歇,又走了三日功夫,一行人才到了此行的目的地——河阳县。

千里迢迢、各种不易,总算在这一刻,所有人都长舒了一口气。

只是因为快到的时候,他们先行,马车在后,所有东西都留在几辆马车里,沈江霖只带了两套换洗的衣物,故而整个人看着风尘仆仆,颇有些狼狈的意思。

县衙门口的马大桥看了一眼走上前的年轻人,容貌但是极好的,但是年轻的过份了,看着又是一个生面孔,想来又是来行商理事的。

于是马大桥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赶苍蝇般地回绝道:“快走快走,新的县太爷还没上任呢,要决断事情,到别处去,咱这里咱无法理事。”

第153章

沈江霖虽然气质不俗, 但是奈何从贵州入云南的这段路,可谓是一路风餐露宿而来,只在刚刚进入云南境内的时候还投宿了一宿, 到后面基本上都是崎岖山路,艰难异常, 再无路过城镇。

沈江霖从京城调任到此地,路上是有时间限制的,并非他可以一路游山玩水而来, 他必须要在腊月底之前抵达, 所以为了赶时间,难免形容仪表就折损了许多。

再加上沈江霖年纪极轻, 又是一口官话,马大桥只以为这个年轻人是哪里来的商户之子, 上衙门来报案的。

毕竟这个地界乱的很, 时常有人被偷被抢,但让马大桥来说,被偷被抢还是运道好的,运道差点的, 回不去也是正常。

河阳县的地理位置不算差, 北接昆明府、西连普洱府, 地势西高东低, 是山地、高原、峡谷以及盆地的交互处, 河阳县位于滇中腹地,虽然海拔比较高, 但是四季如春,哪怕是如今京城寒冬腊月的时节,在此地, 依旧一身春日棉袍即可度日。

谢静姝等人越是算着日子进入云南,越是对此地的气候啧啧称奇。

要知道,这个时候的京城或许已经是满天飞雪、北风呼啸,人在外头走一圈,都得冻的手脚冰冷,而在这里,根本用不上什么炭盆,也能感受到春日的气息。

更遑论此地人口分布复杂,汉人和少数民族都在此居住,穿着打扮有极大的不同,但是却又能在此地共存,不管是服饰也好还是建筑也罢,都让沈江霖一行人看的眼花缭乱。

而现在要入主县衙了,却被一个县衙看门人给挡在了门外,倒是有些好笑了。

郭宝成当先一步站了出来,呵斥道:“新任县太爷已到,还不速速让开,通知里面的人出来迎接!”

马大桥闻言一惊,立马跳了起来,仔细端详了一番沈江霖,见沈江霖面无笑意、不怒自威,这种感觉,比前任知县大人的威势更甚,马大桥顿时就慌了手脚,连行礼都顾不上,连忙到里头去叫人了。

郭宝成看着中门大开的县衙大门,都有些看傻了,忍不住喃喃道:“这河阳县的县衙规矩,竟是如此随意的吗?”

郭宝成是跟着沈江霖出入内外的第一护卫,平日里也算是见识了不少官府衙门,可是这处河阳县的县衙,大门口匾额上的“县衙”二字,已经褪色破旧,门口原本按照规矩是要站四位衙役拱卫安全,结果就一个看门的小老头子,坐在小板凳上懒洋洋地晒太阳。

等他通报了沈江霖的身份,居然就直接丢下了他们跑进了???

此间气候昼夜温差极大,早上的时候还有些微寒意,到了现在正午时分,日头当头照着,众人的棉袍又显得有些过厚了,很快大家背后都汗湿了一片,再加上这几日又没处洗漱,难免不有些酸臭之味散出来。

等了一会儿,却根本无人出来,沈江霖也不想再等下去了,直接一扬手,一行人就踏入了县衙大门。

县衙的规制都是一样的,沈江霖当初入两淮盐场巡视的时候,去过两淮许多县衙,此地的县衙虽然在云南之地,但是制式相同,都是过影壁、绕仪门,再走过临水小桥,便是公堂。

公堂两侧还根据朝堂六部一样设有吏户礼兵刑公六房,来辅佐县令治理县务。

公堂之后便是县令及其家人居住之所,称为“后衙”,沈江霖不预备在河阳县另外赁院子住,故而当先第一步就是入后衙去看看地方。

结果还没踏入后衙,就听到里头吵吵嚷嚷的声音响起,粗俗不堪入耳,让沈江霖和谢静姝不由得都皱起了眉头。

“滚你娘的蛋,青天白日的哪里来的知县?我都不知道的事情,你马大桥就能知道了?我看你是昨晚马尿喝多了,看谁都像知县了!”

“快滚,快滚,别扰了老子的清梦!”

郭宝成和其他护卫对视了一眼,目光中竟是疑问:这个时辰,扰了清梦?

确定不先起来吃顿午饭么?

随着里头的一声怒喝,马大桥吓得连连倒退,结果一退出门,就撞上了沈江霖他们。

马大桥瞬间急的满头是汗,看看紧闭的房门,又看看威势赫赫的沈江霖等人,吓得舌头打结,只能硬撑着问道:“你们,你们怎么进来了?”

沈江霖冷笑了一声:“那你通报好了么?”

马大桥瞬间不做声了,他悄悄环顾了一下四周,脑子里飞速地盘算了起来。

若是眼前的年轻人说的是假话,冒充朝廷命官,那是死罪!这个年轻人仪表堂堂、谈吐不俗,又有十几名护卫拱卫,看着也不是那种要冒着杀头风险来糊弄人的。

而若他说的是真话,那屋内的许师爷,想来是要完了!

不不不,不仅仅是许师爷,还有那些不知道跑哪里去喝酒赌钱的衙役捕快们,可能有一个算一个,都没好果子吃!

郭宝成不再理睬马大桥,直接用力拍门,郭宝成本就是力气大,如今又手掌上使上了劲道,顿时拍的木门震天响不说,恐怕再用力下去,这扇木门都要被拍断了。

许敏芝气怒极了,昨晚搂着楼里的花娘子闹到三更天才回来睡下,刚刚正是好眠的时候,却没想到被马大桥这个不长眼的狗东西几次三番打搅,他猛地拉开房门,对着外面就破口大骂:“滚你娘的——”

许敏芝的话瞬间卡在了喉咙里,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来。

郭宝成伟岸的身体挡住了许敏芝的身躯,腰间胯刀已经搭在了许敏芝的脖颈之间,沈江霖同样挡在了谢静姝的面前,不让眼前之人的荒诞形象玷污了谢静姝的眼睛,寒着俊容冷声道:“将衣服穿好再出来。”

许敏芝别看名字取得文雅,人也长得白净文瘦,但是个被酒色掏空的身子,平时最是吊儿郎当,四处钻营吹牛。

当他感觉到脖颈间的凉意时,所有的困意和恼怒都不翼而飞了。

他尬笑着往后退去,迅速将中衣合拢,又套上了一件儒服,用网巾束好头发,这才调整了一下表情,开门走了出来。

等他走出来后,沈江霖和谢静姝已经在圈椅上坐了下来,许敏芝看着这些人来此丝毫不客气,像是来自己家里一样,顿时心里就是一突:难道打头的年轻人真的是新来的县太爷?

可这未免也太年轻了一些。

很快,许敏芝就知道自己灵光一闪的想法,居然就是事实,等验过沈江霖的调任文书后,许敏芝顿时就换了一幅表情,谄媚之极。

万万没想到,竟是真的来了一位这么年轻的县太爷,而且还是从京中起居郎贬谪过来的!

那可是起居郎啊,是可以伴驾的人物啊!

对于许敏芝这个云南偏远地界的小小师爷来说,这已经是想象不到的权势了,许敏芝甚至做梦都想不到,自己能和真正侍奉过皇帝的人打交道。

不过想归这么想,许敏芝面上谄媚,心里却也思索道:只是这年轻的起居郎被发配到了这里,恐怕也是个讨不了好的人,过来容易回去难,先暂时捧着这位新来的知县,看看有没有什么油水可捞,等吃干抹净了,再一脚踢开便是。

许敏芝是个人精,否则也不会成为上任县令的师爷,上任县令都死了,他还能霸占着后衙住在此地。

“县衙里如今还有哪些人?县丞范从直和主簿陈允横何在?”

哪怕上任知县已经死了,但是县衙也不该是一个师出无名的师爷为主导,八品县丞,九品主簿,都是吃的皇粮,正式受封的官职,此时又该是当值的时间,怎么整个县衙就空空落落的几个人在此?

若非门口还写着“县衙”二字,沈江霖都以为自己是来错了地方。

许敏芝眼珠一转,笑着道:“范大人和陈大人有公务在身,今日出去了,小的这就派人将他们请回来。”

说是公务,其实就这散漫的态度,哪里有什么公务?只不过是拿着朝廷的俸禄,经常不来办事而已,他们懒怠住在县衙里,在河阳县都有自家的宅子,又和本地的土司们颇有关系,许敏芝一点都不敢得罪了他们,故而马上帮着他们打圆场。

沈江霖虽不知内里,可也知道对方是在糊弄他,只是沈江霖并没有拆穿,而是可有可无地“嗯”了一声,然后便开始指挥人收拾院子,归置行礼,烧水洗漱,用了饭菜。

等这一通都弄完了,时间已经快临近傍晚了,沈江霖才听到许敏芝前来禀告说:“大人,范县丞和陈主簿带着县衙一干人等求见。”

沈江霖吩咐许敏芝道:“让他们在大堂稍后片刻。”

许敏芝只以为沈江霖要正衣冠,不疑有他,又觉得沈江霖愿意让他传话,想来是还想用他的意思,顿时心里得意极了——到底是新来的年轻知县,哪怕官位高又如何?还不是初来乍到什么都不懂要仰赖他?

谢静姝此刻也沐浴更衣完了,正坐在梳妆台前通头发。

她的头发多而密,如一匹上好的黑绸,十分漂亮。

沈江霖绕到谢静姝身后,拿过她的梳子,开始仔细地给谢静姝梳头。

一下、一下又一下,耐心且细致,根本不在意时间的流逝。

谢静姝有些不安地动了动身子,看着镜子中的沈江霖,有些着急地催促道:“夫君,刚刚那个师爷不是说那些大人们在等你吗?缘何不去见?”

沈江霖轻轻冷嗤了一声,眉目虽然依旧温润,但是目光转动间却自有一股凌厉之色:“朝廷的调任之令上个月就已经抵达河阳县,他们不是不知,是故作不知而已,那个许师爷只是这些人留下来试探我的小鬼,想看看我仓皇而来,是不是很好拿捏罢了。”

沈江霖说好听点是调任云南,说难听点简直和流放也没什么区别了。

大周朝最喜欢流放的几个地方,其中一个是岭南,另一个就是云南了。

谢静姝听罢之后张口结舌,原来调令他们早就接到了,那今日他们过来的时候,县衙都没几个人,其实是他们故意设下的下马威?

他们今日才刚刚来到此地,和这些人从来没有什么接触,为何这些人要如此刁难他们呢?

谢静殊不理解这些人为何如此心怀恶意,同时她又担心沈江霖目前的状况,她垂眸思索了一番,劝道:“若是将这些人都得罪干净了,以后我们在河阳县也难以立足吧?有道是强龙压不过地头蛇,不若先与他们虚以委与一番,再以观后效?”

第154章

沈江霖的手指修长瘦削, 指骨完美,在谢静姝的乌发间穿梭,等到头发半干了之后, 沈江霖满意地端详了一下,说了一句:“甚美。”

然后才坐在了谢静姝的侧边, 一边看着她挽发,一边慢慢分析道:“他们要给我一个下马威,让我明白到了这个地盘, 我得听他们的, 你想的不无道理,虚以委与也是个办法。”

“然而, 一步让,步步让, 直到让无可让, 到了那个时候,再去拔剑显然已经来不及了,倒不如在一开始的时候,就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就如同人和猛虎对峙, 人怕猛虎, 猛虎亦忌惮人, 这是因为对互相的本事都不确定, 但是只要其中一方先动了, 那便必定会暴露了弱点,不如先露一露獠牙, 装腔作势一回,暂且将对方镇住了,再图将来。”

谢静姝受教地点头, 完全明白了沈江霖的意思,只是她眼神有些古怪地看了沈江霖一眼,心里想着,也就沈江霖了,这么有把握,能装相到别人信,换了旁人,先不说旁人信不信了,就是自己心里都担心得不行,先就生了怯意。

再者说,装的了一时,还能装的了一世?究竟最后还是要靠本事说话,夫君目前只是对现状缺少了解和时间经营,若是没有本事只会装相,最后可能更收不了场。

还是要知己知彼,学会因势利导才行啊。

等到沈江霖又吃了几块点心,饮了一杯清茶后,这才施施然地起身往外走去。

县衙大堂后面的“退思堂”内,领头的范县丞和陈主簿已然等的有些不耐烦了,他们从进入“退思堂”到现在,已经整整等了快大半个时辰了,可是就连新上任知县的面都没见到!

他们来的时候就已经快到饭点了,想着先探一探沈江霖的虚实,若是识相的,他们再邀请他出去吃一顿饭,若是不识相,那就有他好看!

结果谁知道,这个沈江霖偏就是个不识相的。

范县丞已经等不下去了,这个沈江霖有些太狂妄了一些,哪怕是京中的名门公子如何?哪怕是曾经常伴皇帝左右的起居郎又如何?如今到了他们的地界上,哪里还容得他放肆?

范县丞可不是简单的一个县丞,他是云南土知州范严达之子,母亲是汉人,自小学习四书五经,考中秀才之后,通过父亲的人脉关系,谋了一个县丞之职。

虽然他官位比沈江霖低,但是他在云南地界的人脉关系却比这种外来的知县要强不知道多少,上一任知县做事都得看他的眼色,这个沈江霖又有什么可傲的?

到了他的地盘,是龙也得给他盘着!

只是范从直刚刚站了起来,一道清越之声传入内堂:“诸位久候了,失礼失礼。”

众人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只见一道颀长身影走了进来,等到看清容貌的时候,都忍不住有些屏住了呼吸。

范从直还是读过几本书的,脑海里不知道怎么的,就冒出来一句: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人都道京城乃天子脚下,世间风流人物尽归北直隶,以往范从直还极为不屑,认为不过是一些夸大之词罢了,但是今日一见沈江霖的气度丰仪,终于明白为何这人能成为第一个六元及第的状元郎了。

在他平生所见的男儿里,沈江霖姿容气质当得第一!

众人表面功夫还是要做的,立马都站了起来给沈江霖行礼,倒是让先站起来的范从直没那么突兀了。

沈江霖让众人落了座,然后开始先核验了众人的身份,互相做了一番自我介绍,轮到沈江霖的时候,他浅浅自报了一番家门。

身出侯门,师从前吏部侍郎,六元及第,入翰林院,侍奉过先帝,参与过两淮贪腐案,调任起居郎,伴驾之余还要帮皇帝整理奏折,帮皇帝处理过四王查抄案。

每一段经历单拎出来,已经是够惊人的了,可偏偏这是一长串的经历,虽然大家都知道了沈江霖是从起居郎的位置上被贬谪过来的,但是具体的履历,实在山高水远,并不知晓这个沈江霖这些年具体经历过什么。

而现在,他们终于在沈江霖语调平平、云淡风轻的描述中,了解到了这位上官的过往。

绝对的风云人物!

当沈江霖坦然说起了自己为何会被贬谪之后,范从直和陈允横两个人的胸口一突——没想到竟然是因为这般理由才被弄过来的,还是首辅大人亲自出的手。

可正是因为首辅大人都出手了,沈江霖居然还能得以保住官身,还能好端端地赴任,就足以说明,此人的本事了!

这还是范、陈两人见过一些世面的,底下的各部衙役捕快听完之后,那是心中警铃大作,觉得这个沈江霖绝对不能轻易得罪了,万一哪一天又青云直上了,到时候他们得罪了这尊大佛,会不会吃不了兜着走?

被贬谪总归不会让人高兴,沈江霖语气沉闷地自我宽慰道:“不过云贵总督方文让大人曾上奏折给陛下,言说云南之地四季如春,气候温和,花卉繁茂,乃人间仙境也,这两日一路行来,果真如此!”

众人听到方总督的名声时,都是大吃了一惊,方文让是云贵总督,云贵一把手,封疆大吏,与他们遥远的很,但是从沈江霖口中说来,却是熟稔的很。

也是,对方毕竟曾经在中枢核心权力圈内,人脉之广,或许令人难以想象!

沈江霖自然无意去炫耀自己的过去,但是有时候出门在外,名声都是自己给的,该高调的时候,就一点都不能低调了去。

高位上的年轻人,一身青色官袍,文雅温润,眉眼精致,在整个云南地界上都几乎找不到这样出彩的人物,在这一刻,众人甚至有些模糊了沈江霖的年纪,完全抛却了一开始因为沈江霖的年轻而轻视他的心。

这就是沈江霖要的,让对方不敢轻举妄动。

谢静姝有一句话说的没错,强龙压不过地头蛇。

沈江霖此次来到河阳县,拢共不过带了十五名护卫,这些护卫都出自荣安侯府,虽说都是对沈江霖忠心耿耿之人,但是这是一个正常的世界,没有什么以一敌百的厉害武功,若是对方真的要通过武力来让他消失,沈江霖纵使是手段白出,也抵不过蛮力。

只有让他们知道,他沈江霖是有后台的,是有希望的,是有人在挂念着他的,他们才会暂时的收敛自身,不至于完全指使不动这些人。

若是一旦势力全部被架空,那他就只能做一个傀儡知县,那么到最后,回京的希望就变得遥遥无期了。

回京不重要,但是能不能回京,很重要。

气氛微微有些凝滞之后,沈江霖又率先出声询问道:“不知道大家用过饭否?”

范从直这才回过神来,连忙道:“该死该死,差点忘了我们已经在桂香楼里给大人安排了接风宴,还请大人随我们一道前去。”

底下人齐声附和,沈江霖也不推辞,一行人以沈江霖为首,浩浩荡荡地往河阳县城中最好的“桂香楼”行去。

热热闹闹吃了一顿饭,众人又发现这位新来的年轻知县也不是难以接近的那种名门子弟的性格,还是很愿意和大家说说笑笑的,讲了一些沿路趣闻,京城的风土人情,酒酣耳热之际,大家说的话也就没那么谨慎了,互相交换着信息的时候,沈江霖很快就将整个河阳县的局面了解的个七七八八。

云南在整个大周来讲,已经算是苦寒之地,每年别说给中枢上贡多少了,还经常需要中枢接济,云贵地区的穷困,是所有人都能达成的共识。

而河阳县在整个云南地区,同样也属于比较落后贫困之地,县中富户一双手都能数的过来,虽然众人没有说明,但是从范县丞洋洋自得的表情中可以看出来,范家在此地已经算是一霸。

在这里,土地是贫瘠的,河阳县处于盆地之中,但是盆地的地理位置局限了耕种土地的面积,虽然大周朝在开国之初,为了平定云南地区,将云南牢牢掌握在中枢手中,曾经推行了屯田制度,并且将中原大陆的大量百姓移民到了云南之地,同时在这里宣传儒家思想,甚至为了表示优待,每三年一次的科考,还给到云南地区三个限定名额,也就是说,不管在整个大周考的如何,只要你进了云南地区的前三名,你就能中进士。

可以说,虽然中枢也出台了种种倾斜政策,但是因为地势和气候的各种原因,河阳县的老百姓大部分都属于极低收入水平。

但是也正是因为农业发展的受限,于是就诞生了一帮商人走通了陆上的贸易路线,以“茶马古道”为基础,内陆辐射入贵州、四川等地,而对外,则是可以销往安南、老挝和蒲甘等国。

虽然利润是足够大,但是因为往来一次,至少要一年半载,途中风险很大,经常有听闻有丧生者,所以有人称这个是一条亡命之路,不到万不得已,没人愿意去冒险。

这些情报信息,只流传于当地人口口相传之间,在地方志上所能了解到的信息有限,只能看到有多少人口,多少亩土地,地方上中过多少秀才、举人和进士,每年税入多少。

除了这些之外,剩下的信息就要在双方交接之中才能知道。

可是上一任知县已经死了,沈江霖根本没有交接之人,只能通过这种方式,从下属口中再根据前世所了解的情况拼凑出这些信息。

当然,范县丞这些人口中的话,真真假假,需要沈江霖仔细去辨认,若真是全信了,那到时可就要着了他们的道来。

撇开一些当地豪门士绅,沈江霖心中总结了一番此地的情况,最终得出的结论是,要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先富才能带动后富。

若是兜里没钱,这个破烂小县城,他这个穷困七品小官,永远翻不起身来。

那这一部分人,先选谁为好呢?

沈江霖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所有人,最后定格在了范县丞身上。

第155章

范从直不知道为何, 感觉背脊上一寒。

往身后的窗外看了一眼,外头的天已经黑透了,范从直嘬了一口牙花——看来天气要凉了, 一会儿出去身上得披件氅衣了。

这一场酒局吃的十分尽兴,走的时候沈江霖还每人送了一些京城的土仪, 钱是不值得多少,但是胜在都是一些河阳县这边看不到的东西,颇为精巧新奇, 让众人更是对沈江霖的好感上升了许多。

会做人、能沟通、同时背景后台又够瓷实, 这样一顿连消带打下来,原本这些人是想给沈江霖来一个下马威的, 现在却是完全没了一开始的念头,等回去的路上, 范从直还和陈主簿感叹, 到底是京城里世家豪门出来的公子,比之前一个泥腿子出身的县令有气魄和能耐多了。

陈允横是范从直的狗腿子,自然是范从直说什么就是什么,闻言连连点头。

陈允横原名叫陈敬, 走了范家的路子, 当了个九品主簿, 为了表示对范从直的忠心, 甚至请范从直重新赐名, 范从直便说,“我是从直, 那你就允横吧。以后你我二人,便是异性兄弟相交。”

要不是还要点脸面,陈允横干脆连姓都能改了去。

盖因他深刻明白, 他能从一介布衣过上好日子,全部仰赖范家,仰赖范从直。

范从直自己本身虽然读过几年书,中了秀才,但是说到底,其实是个仗着身家背景,有点文化的混子。

但是偏偏范从直这个人还特别推崇读书人,在云南这个教化还不够深入的地区,范从直常常以自己的秀才身份为傲,同时还借着读书求学的名义,经常拜访各种“名师大儒”。

陈允横便是其中一个“大儒”。

陈允横读了小半辈子书,但是他只读四书五经,研究吟诗作对,考了多年,只中了一个童生,后来干脆不考了,走名声路线,经常写一些愤世嫉俗的诗文,和另外几个脾性相投的人混在一起,出了几本历年的选本集注,再写上自己的大名,这些年里在云南当地倒也有几分名气。

范从直自从访上了陈允横后,两人都是追捧一些风雅事物、不事生产又爱高谈阔论之徒,简直就是臭味相投,认识了没有半年,就要好的和亲兄弟似的。

范从直自己考中了秀才后,连考了两年举人都考不中,好在家中富庶,倒是不在意多养着他几年,但是范从直自己吃不了那份苦,一想到每次乡试都要关在里头九天六晚,他就吓得腿肚子打颤,说什么也不愿意再去考了。

范严达考虑到自己这个儿子拈轻怕重,又眼看着已经到了而立之年,再这么耽误下去也不是个事情,就干脆托人给他弄在了本地河阳县做个县丞。

照理来说,大周朝是有回避制度的,便是当地人不在当地做官,但是正所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范严达帮范从直的户籍调到了外地去,然后再到河阳县做县丞,那就不碍事了。

范严达自然也掂量过,也就他们河阳县这种名不见经传的小县,再加上又是个八品县丞,没有人会追究,这才敢这么干,若是换了旁的富裕县城试试?

而陈允横就是搭上了范家的快车,也跟着捞了个主簿当当。

当然,好处不是白给的,陈允横就是帮着范从直做事的,若是出了纰漏还得拿陈允横顶包,也算是各取所需吧。

上一任知县名叫任孝祥,大器晚成中了三甲进士,又因为没什么背景关系,被吏部点官到了河阳县。

饶是如此,任孝祥依旧踌躇满志,想要在这里做个绝世清官,做出一番政绩出来。

结果谁知道,到了河阳县,才明白什么叫做一贫如洗,同时底下的县丞、主簿、小吏和捕快,他谁都指使不动,有时候甚至他叫他们往东,他们偏要往西,再加上任孝祥上任之后水土不服,三天两头地生病,心中更是抑郁不得志许久,在这种孤立无援的情况下,任孝祥这个知县当的憋屈无比,最终突然一朝病重,就死在了任上。

家中死了顶梁柱,好不容意供出来的进士官老爷,原本以为可以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结果是带着整个家族往下沉沦,妻儿老小不能接受,一路回京去闹,结果闹到现在也没闹出个明白事来。

范严达也警告过儿子,不要事情做的太过分,新来的知县不比上一个,该给的面子还是要给一些的。

范从直一开始还对他爹的话有些不以为然,只以为他年纪大了,怕这怕那的事情就多了,如今见了沈江霖一面,倒是将这个想法收敛了许多。

开局稳定下来后,沈江霖便开始进一步详细盘点上一任留下来的工作,并且打算实际走入民间,看看此地的老百姓究竟过的是什么日子。

在盘点任孝祥的工作记录的时候,沈江霖的眉头几乎是一直皱着的。

大周朝评定地方官的政绩,一般是从税入、人口多寡、各种案件的数量以及儒学教化等几个方向给到上等、中等、下等的评定,而沈江霖翻完了上一任留下的记录,没有一向是能说的过去的。

若不是人死了,所有的方面应该都是下等。

大周朝给到地方县衙都有一定的自治权,因为此时的道路交通极为不便,所以每年的税入都会分为两部分,一部分上交中枢,另一部根据上一年提交的度支情况,截留一部分银子,作为当地的财政支出。

然而,任孝祥给到他的账本上,整个衙门的存留现银数额,是零。

是零不要紧,沈江霖还能安慰自己这是从头开始奋斗。

可惜的是,县衙账本上还倒挂了一堆赊欠本地富户的银两,还有问澄江府预先支出的银两,拢共加起来,竟然有五万两之多!

沈江霖从头翻过去,对这位任知县虽然生不出什么恶感,同样也没有什么好感。

账簿里面许多条都对不上账目,但是赫然都盖上了任孝祥的印,去岁发生了一次地龙翻身,虽然没有太多人员伤亡,但是河阳县下面的好几个村落却是受灾严重,任知县为此拨出去了许多银两去救灾。

然而,沈江霖很轻易地就看出来,这里面好几笔账对不上。

任知县好心有,但是能力却没跟上,透过这些数字,沈江霖虽然和上一位知县素未谋面,但是任知县被此地的地头蛇们耍的团团转的画面,已经在他的脑海中有了。

最终这些银子,沈江霖都敢肯定,有一大半是进了他人的腰包。

而现在,沈江霖却要接下这个烂摊子,从财政赤字开始干起。

天崩开局,不过如此!

低叹一声,沈江霖合上账本,第二天换上常服,走上街头,仔细观察此地百姓的衣食住行情况。

抛开那些有异域风情的建筑和服饰不谈,认真看过去,便能发现此地的百姓同京城和两淮的百姓实在不能比。

衣服补丁打补丁都是十分正常的情况,能穿一身棉布衣服已经算是条件比较好的了,丝绸质地的服饰几乎没怎么看到过,许多人看到沈江霖一张生人面孔,又穿着一身锦袍,远远看到沈江霖的时候就避开了,生怕冲撞了贵人。

在这些百姓脸上,沈江霖甚至看到的不仅仅是愁苦,更有一种麻木。

对未来生活,毫无希望的麻木。

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活着,似乎只是为了活着。

沈江霖穿过一条巷道,正在打量周边的沿街店铺,这条街是整个河阳县最热闹的一条街了,名叫和顺街,街上一排都是小二层的砖木制结构的小楼,底下做店面,上面住人,建筑风格既融合了中原大陆的传统飞檐翘角的特色,又有一些当地的民族图腾和彩绘图案在其上,远远看过去,还是很有点样子的。

只是可惜,街道本身很是脏乱差,街道上并未铺设青石板路,到处都是尘土,一些生活垃圾废水同样直接倾倒在街角,更不时有几辆牛车路过,牲畜可不管哪里可以大小便,随地就有几块牛粪掉落。

味道是相当感人的,但是所有人都不觉得有什么不对,甚至赶车的车把式看到自家牛拉了牛粪了,连忙跳下牛车,将牛粪捡到自己的箩筐里,生怕捡的慢了被旁人给捡了去——这可是能够做肥料的好东西。

走在沈江霖一侧的许敏芝见沈江霖看着那车把式捡牛粪的画面久久不语,眼珠子一转,就明白沈江霖是在想什么了,连忙笑着上前解释道:“这牛粪可以沃肥,庄稼人什么都当宝贝似的,还有人为了几块牛粪打起来的都有呢!”

太穷了,所以一切可以利用的东西,都可以当作宝。

沈江霖深深看了一眼那个驾着牛车的庄稼汉,今日的天其实是有点凉的,但是他只穿了一件打满补丁的单衣,脚上踩着一双草鞋,草鞋前面已经完全磨损了,露出了大脚趾头,脸上更是沟壑纵横,整个人晒得乌黑精瘦。

沈江霖猜不出来他到底多少年纪,因为长期的劳作和生活的困苦,模糊了他的肤色和年龄,让他看着十分显老。

庄稼汉捡完牛粪,便又跳上了马车,脸上是肉眼可见的满意欣喜之色。

沈江霖见那人走了,他便回过头带着人继续往前走,却不想突然被人撞了一下,沈江霖还没反应过来,郭宝成就已经将人给逮住了。

“小东西,偷了什么,还不交出来!”郭宝成直接将人给提了起来,毫不客气地呵斥道。

沈江霖回过头去一看,见是一个穿着十分破烂的小乞儿,此刻一脸惊恐地蹬着腿,色厉内荏地叫道:“我没偷!你快放我下来!”

第156章

小乞儿见郭宝成揪着他不放, 情急之下咬了郭宝成的手腕一口,郭宝成吃痛,将他放了下来, 刚一放下来,许敏芝忙着表现, 冲过去对这个小乞儿兜头就是一巴掌,打的他头晕目眩的,直接一屁股倒坐在了地上。

沈江霖一道目光扫过去, 郭宝成连忙拉住了许敏芝:“他偷了少爷的荷包, 还来就好。”

郭宝成知道沈江霖的性格,必然是不会为难一个小孩子的, 也怕许敏芝将人打伤了不好交代,直接手心朝上, 让那小孩儿物归原主便是。

结果谁知道, 那小乞儿咬死了就是没偷东西,沈江霖摸了摸腰间,果然是空落落的,他蹲下身轻笑了一下:“那个荷包我还有用, 里面的银子可以分你一些, 不若还我如何?”

那只荷包是二姐出嫁前送给他的, 绣工十分精致, 沈江霖一直没有舍得换, 十分珍惜。

听到这里了,小乞儿心弦松了一下, 最后从袖口中摸出了那只荷包,比了三根手指头:“你答应我的,我要三两银子。”

小乞儿看上去只有十岁左右的年纪, 蓬头垢面地看不清面容,身上穿的更是破破烂烂,此刻虽然他脸上的表情十分严肃,但是颤抖的话音却能听出来,他害怕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