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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敏芝闻言都气笑了:“你好大的口气!还三两银子,就你这条烂命值不值三两银子?”

许敏芝呵斥完小乞儿,又对沈江霖谄媚道:“少爷,咱们走便是了,这种小乞儿满大街都是,没必要搭理他。不送他去见官,已经是少爷的仁慈了。”

许敏芝特意加重了“见官”二字,威胁这个小乞儿赶紧走。

若不是大人交代过出门在外,不以大人相称,许敏芝都想告诉那小乞儿,长长眼睛,看看偷的人到底是谁。

都偷到知县大人头上了,何止是一个胆大包天。

况且,若是这个小乞儿要个几文钱也就算了,一开口就是三两!

要知道,便是在京城,三两对于普通百姓来说,也不是一笔小数目,足够一家三口至少一个月的嚼用了,而在云南之地,三两更是完全可以买卖一个成年仆人,像小乞儿这样的,若是愿意自卖自身,送到人伢子手中,或许五六百文就能买走。

故而许敏芝觉得这个小乞儿或许是看沈江霖穿着讲究,所以漫天要价。

沈江霖没理会徐敏芝的话,反而认真地询问这个小孩儿,为什么非得是三两银子。

因为沈江霖看出来了,小孩儿比出三根手指头的时候,十分的肯定,这是对这个数字有执念的表现。

小乞儿被问到这里的时候,原本还强撑的坚强一下子就破功了,眼泪水一下子流了出来,将他乌漆嘛黑的小脸上冲刷出两道白印:“棺材店的老板说,一幅最差的棺材,也要二两银子,还要请人下葬烧纸钱,所以一定要够三两才行!”

小乞儿越说越伤心,眼泪水如何都止不住,他很敏锐的察觉到了眼前这位锦衣公子是个心善的,也不敢用自己的脏手去抓沈江霖的袍角,而是端正跪了起来,给沈江霖“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一抹脸上的泪:“我不想让我阿娘来世再做穷苦人,我想让她投个好胎,公子帮帮我,以后我当牛做马、报答公子!”

许敏芝刚刚的话沈江霖没有采纳,他是个机灵人,所以不再多话,只是听到那小乞儿如此说的时候,忍不住撇撇嘴——江湖小骗术罢了,这种小乞儿,为了银子什么瞎话都编的出来。

沈江霖却让对方带路,他要去他住的地方看一看,如果他说的是真的,他母亲的安葬费用他来包了。

许敏芝虽然觉得沈江霖实在有些咸吃萝卜淡操心,但是好歹还愿意去核实一下,最多就是白跑一趟了。

小乞儿听了,立马站起身来,带着他们一行人出了这条“和顺街”,一直往县城城北走,城北之地鱼龙混杂,三教九流都有,大部分人的穿着打扮还是以汉人服饰为主。

等他们走入一条小巷的时候,只见里头好几户人家都是断壁残垣,久不修理,可偏偏里面还有人住着,只是里头住的人都是一些老弱妇孺,不见青年男子。

小巷十分狭小,仅容两个人通过,日光只从缝隙中透过,显得整个小巷都阴暗潮湿无比,原本站在日光下还觉得有些热意,进入了这个小巷后,整个人都冷飕飕的,脚边长满了青苔,每走一步都要小心注意,否则很容易就滑倒。

小乞儿对此地十分熟悉,周围的住户显然都认识他,有人看到了他想要打招呼,只是话到嘴边,看到小乞儿身后跟着几个打扮不俗的男子,一下子都噤了声,有些胆子小一点的,更是低着头就往屋里去,等进了屋后,才敢透过破掉的窗户纸往外去看。

真也不知道小石头惹了什么事情,为何身后会跟着那样几个人。

所有人都为小石头捏了一把汗。

沈江霖一言不发地环顾四周,将四周的景象看在了眼里,心底一阵一阵的发寒。

前世今生,沈江霖从未到过这样的地方。

他知道民生疾苦,但是那是在书上,在新闻,在奏折中看过,亲临实地还是头一遭。

沈江霖想象不出来,如果是他长年累月地生活在这样一个地方,他是否还能有能力走出来。

生活的残酷在于,它会用一双看不见的手,磨砺去你的所有斗志,用经验教训让你明白,你抵抗不过命运给你设定好的一切。

小石头在半扇门前停了下来,为何是半扇门?因为另一扇门已经完全腐朽垂落在一旁了。

“吱呀”一声,小石头推开仅剩的半扇门,有些拘谨的请他们进来。

郭宝成有些惊悚地看了一眼这仅剩的半扇门,连忙当先一步走到了门边,生怕沈江霖经过的时候砸到了他。

沈江霖一撩袍角,迈进了这个十分狭窄的小院子里,说是小院子,其实一眼看去就能将里面的东西看遍,拢共就是一间吃饭的堂屋,一间卧房,还有半间的灶房,院子两边堆满了木柴,有些地方甚至生出了到小腿肚子高的杂草。

若非这个小孩儿十分肯定这就是他的家,沈江霖都有些难以置信,这个地方是真的可以住人的。

许敏芝过来的目的可不是来做什么好人的,刚刚沈江霖对他的话显然是不以为然的,许敏芝面上是依旧笑嘻嘻的,什么都没作出来,但是心里却是对沈江霖的行为十分的不屑,觉得这个县令虽然是京城来的,但是显然不知道什么世事,连个小乞丐的话都敢信。

这些贱民,只要能弄到钱,莫说是扯谎自己老娘死了,就是扯谎自己马上死了都能说的出来。

许敏芝跟进去后,立马探头往堂屋里一看,然后便抱臂冷笑道:“小乞儿,你说你老娘死了,死了的尸体呢?怎么没有停在堂屋里?”

乡下人的规矩,至亲死了,要在家中停灵七日,都是摆在堂屋里的。

结果堂屋里空空荡荡的,除了一张跛了脚的四方木桌,两条长凳,啥都没有。

小石头眉头紧紧皱起,显然是对许敏芝的话十分的不满,但是他也不敢得罪了这个人,只是对着沈江霖道:“公子,我不忍我阿娘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堂屋里,所以还是放在床上。”

他说着,从脖子上抽出一把钥匙,将卧房门的打开了。

这个卧房同样很小,但是因为光线阴暗,一开始人走进去的时候,还有些不适应,等到适应之后,许敏芝的视线落在了房里唯一的一张木板拼成的床上,然后骇地往后退了三步,差点被门槛绊倒。

许敏芝指着小石头,面色充满惊恐地怒视他:“你把尸体就这样放在床上?日日和尸体睡在一起?!!”

想到自己刚刚还打过这小乞儿一巴掌,许敏芝慌地连忙掏出汗巾子死命擦拭手掌,就怕被沾染到什么脏东西。

不怪他如此惊慌失措,实在是木床上躺着的人,一眼看过去就知道已经死去多日了,尤其是这个女子的死状实在算不得好看,面色青灰成一片,脸上甚至已经有了溃烂的地方,若是再搁久一点,说不定就要散发出尸臭味了。

就算再不讲究的人家,至少也是将尸体搁在草席上,盖一层白布才是啊!

视觉冲击太过强烈许敏芝吓得手脚发软,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沈江霖其实同样也有些被骇到了,但是他尚且知道现代医学知识,并不认为一具尸体有什么杀伤力,只是对于这个小孩与尸体同眠,同样是有些匪夷所思。

小石头见他们都一脸震惊甚至是嫌弃自己母亲的模样,气的双眼通红地解释道:“阿娘她得了病,没钱治病才死的,我也想好好将她安葬,但是我没有钱。我舍不得阿娘没有棺木下葬,他们说没有棺木下葬就会变成孤魂野鬼,下辈子也不可能投个好胎,阿娘她很可怜,我不想让她一个人孤零零的没地方去,而且这里本来就是阿娘住的地方,有阿娘陪着我,我才不怕的!”

小石头可怜又倔强,他的一片赤子之心,听在沈江霖耳朵中,又是另一种心绪。

对旁人来说,这是一具可怕的尸体,可是对小石头来说,这是他最爱的母亲,是他再也唤不醒的亲人。

面对挚爱至亲,哪里又能有什么害怕呢?

沈江霖的心,狠狠地抽动了两下。

第157章

沈江霖不免想到, 他十岁那年,失去双亲之时的痛苦。

当父母的尸首被送回来的时候,沈江霖趴在父母身上嚎啕大哭, 哭到撕心裂肺、不能自已。

沈江霖的记忆力好到让人惊叹,但是唯有对这件事上, 沈江霖至今觉得是模糊的。

只有偶尔的几个片段会闪现在他的脑海里,但是每次回想起那些片段,沈江霖就觉得痛苦到不能呼吸。

只记得一开始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 他还在学校上课, 然后是整个世界都静止了,老师关切的问话, 同学探头探脑的好奇,下课铃“叮铃铃”的声响从悦耳变成刺耳, 跌跌撞撞地跑回家, 所有的一切从这一刻起,变成了黑白。

十岁的沈江霖,就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人在最痛苦的时候, 是无法动弹的, 既不能哭也不能喊, 只有凝固, 整个人都僵在原地的凝固。

等到可以哭喊的时候, 脑子里甚至是一片空白的。

不知道因何而哭,不知道为何而喊, 只觉得自己或许是要将这辈子所有的眼泪都要一次性哭干。

出殡那天,沈江霖甚至在想,若是可以的话, 他多想和爸爸妈妈躺在一起,就像最小的时候那样,永远不分开。

已经是十分久远的记忆了,此刻那些画面却突然扑面而来,压的沈江霖有些喘不过气来。

小石头望着沈江霖,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位神仙般漂亮的公子突然不说话了,他忐忑极了,生怕得到的是又一次的拒绝。

郭宝成同样有些惊异,他跟了沈江霖许久,两人从十岁起认识,到如今已经十年,他从来没有在沈江霖的脸上看到过脆弱的表情,哪怕是被朝臣排挤、败走云南,沈江霖都是表现的无比强大、情绪稳定,今日却是为了什么?

沈江霖长吸了一口气,仰起头,朝天眨了眨眼,然后才低下头对小孩儿道:“走,我们去棺材铺,给你阿娘挑一副好棺材。”

最后,沈江霖花了十两银子,又雇了人,亲自选了坟址,写了碑文,看着小石头烧了纸钱,念念有词也听不清他说了什么。

从大中午一直忙到天黑,东奔西跑了许多地方,才将这件事给办妥了。

许敏芝从一开始的不屑,到后来的惊讶,他是真没想到,沈江霖做事能做到这种地步。

在许敏芝看来,沈江霖这样京城豪门出来的公子哥,日行一善给点银子很简单,有很多人会为了他那点可笑的善心,扔几角碎银子出来,让人感恩戴德;但是亲力亲为去帮着一个非亲非故的人,安排丧仪,许敏芝走南闯北这么多年,还真没见过几个这样的好心人。

许敏芝头一次生出了真正想要投靠沈江霖的心思。

盖因他觉得,沈江霖是难得一见的好人,而且还是个有钱有势的好人,跟着这样的人,或许能吃到大肥肉。

许敏芝作为师爷,还是个能够跟着任孝祥跑到云南的师爷,本就是个胆大妄为又有自己一套想法的人。

他原本是浙江人士,绍兴的刑名、钱谷师爷天下闻名,只可惜任孝祥脑子虽然活络,但是家中贫窘不堪,他从小父母双亡,幸亏乡里好心人赏饭吃,村里的老先生亦是个好心人,教会他读书写字,又拜了一个落魄师爷为先生,学了点微末本事,就开始四处闯荡。

许敏芝从小就是靠着这些好心人成长起来的,在他看来,最末等的好心人,是只有好心没能力的,这种人只能悲天悯人,自顾不暇;二等好心人是有钱有好心的人,这样的人跟着他,只要嘴巴够会说、够情真意切,总能得个三瓜两枣;一等好心人就该是像沈江霖这样的,又有钱又有势,最好还有本事,那就能跟着他长长久久,这辈子就妥了。

虽然目前还摸不清沈江霖到底有没有本事,但是他做个二等好心人已经是绰绰有余了。

沈江霖帮着小石头处理完他阿娘的丧事后,他才知道这个小孩儿名叫李石,他的父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出去跑商,结果非常的不幸,第一次去就一去不回,从此以后他就和他娘两个人相依为命。

脆弱的家总是经不起任何的风吹雨打,一开始他娘还能靠着帮别人浆洗衣服、缝缝补补过活,保障两个人最低的生活用度,但是当他母亲得了一场风寒,一直咳嗽不见好后,整个家瞬间就陷入了分崩离析的状态。

他们只请过一次赤脚大夫看病,只是看了病,没有钱抓药,用的土方子,到外面采了一些草药自己捣碎了煎水喝,但是没有一点效果,他娘的身体依旧是每况愈下,最后突然有一日,咳着咳着就喷出了一大口血,再也没有醒来过。

从李石的娘死到下葬,其实中间已经过了十二日了,这十二日,李石一直在想办法,赊欠、卖身、上山打柴,什么办法都试过了,就是没有办法凑出这三两银子。

十岁的李石曾经心里暗暗发誓,只要有人肯给他三两银子,他就把他这条命卖给他了!

在那一刻,这三两银子是如此的遥不可及,远远比他的命值钱。

然而沈江霖不仅仅给了他三两银子,他花去的拢共是十八两五钱,给了他阿娘一个体面的葬礼,做法事的和尚说,他确定他阿娘来生会投胎成一个富贵人家的小姐。

得了这句话,李石这么多日来,第一次露出了一个笑容。

李石要跟着沈江霖走,沈江霖没有拒绝,因为留李石独自一个人在那个小巷里,绝对不是一个好主意。

然而李石告诉他,那个小巷里,有许多人家都是这样的情况。

那一片都有年轻人出去跑商,有回来的都大富大贵了,不会再让家人住在这里了,没回来的,就不会回来了。

李石不是个例。

他不是第一个有这样命运的孩子,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沈江霖回去之后,就将这个事情和谢静姝说了一遍。

谢静姝听完后就落了泪。

她一直觉得自己的曾经过得很辛苦,但是和李石比起来,又好像什么都不是。

“那为何不将他们送到“慈幼堂”去?”京城是有“慈幼堂”的,专门收留类似李石这样的孤儿或者是老无所依的老人。

沈江霖低叹了一声摇头:“此地,没有“慈幼堂”。”

京城的各项设施还是比较完善的,而在河阳县,衙门账上都是入不敷支的,如何还有银钱去做这些?

“那我,我是否可以成立一个“慈幼堂”,我可以将我的嫁妆银子拿出来,还有你给我的家用银子。”谢静姝说到最后有些不自信,毕竟公是公,私是私,“慈幼堂”用的应该是衙门的银子,但是谢静姝已然知道衙门并无银两,若是“慈幼堂”真的开起来,人数少一些还好,若是人多了,便是家中有金山银山,也禁不起这般花销。

谢静姝手里头能拿出来的现银,拢共有□□千两左右,她甚至还折卖了一些她的嫁妆,一起带到了云南,就想能助沈江霖一臂之力。

沈江霖没有马上赞同她的想法,而是对谢静姝温声道:“静姝,你可以先去调查一番,整个河阳县有多少像李石这样的孩子,这个“慈幼堂”你预备如何去办,投入多少银子,在“慈幼堂”中他们要如何养,将他们养大之后你又要如何给他们安排出路,这些都是一整套的东西,不是你发一次善心就能解决的。”

沈江霖给到的建议十分中肯,谢静姝并没有因为沈江霖没有马上赞同她而有什么抵触的心理,反而觉得这是沈江霖终于相信她了,愿意让她去分担一些事情的表现,她接下了这桩事,说过几日再给沈江霖一个答复。

暂且安顿好了李石,沈江霖又面临了另外一个大难题——府衙需要发放俸禄了。

类似沈江霖、范从直和陈允横等人,他们都是正儿八经的朝廷在编人员,是可以拿到朝廷俸禄的,哪怕河阳县的衙门欠着上头的银钱,但是到了该发放俸禄的时候,还是一文不会少他们,毕竟名义上来讲,河阳县衙门的银子都是用在了公务上,和他们私人俸禄没有任何干系。

但是县衙不仅仅有在编人员,还有很多编外人员。

例如许敏芝这样的师爷,还有一些编外捕快、小吏,他们虽然不领朝廷俸禄,但是他们同样为县衙做事,因为若是按照朝廷的额定人员来说,处理一县之事的人手是绝对不够的,所以以前的方式都是用县衙截留下来的银两,来发放这一部分人的月俸。

可现在头疼就头疼在,县衙没有银两,编外人员发放不出来月俸,甚至莫说发放月俸,按照正常道理来讲,其实已经拖欠了他们这些人半年的俸禄了。

所以难怪沈江霖初入河阳县县衙的时候,里头空空荡荡的,许多人都不见了踪影,除了一方面的原因是范从直从中捣鬼,另一方面则是因为确实有好些人暂时另奔了前程。

能在县衙里捞个差事做,其中固然有油水可捞、名头又好听,可是如果连最基本的月俸都没有的话,很多人也是不愿意在此做白工的。

然而,等到沈江霖上任之后,这些人都回了过来,他们想看看这位知县大人有没有本事能讨到银钱,若是发了薪俸,那就继续干着,若是发不了,那就散了便是。

第158章

河阳县算不得人口繁多的县城, 但是根据县志记载,河阳县总共是有八万余人。

这八万余人是拥有户籍的常住人口,不算上各种客商之类的游散人等。

虽然沈江霖并不想说“穷山恶水出刁民”, 但现实是,面对一个总体受教育程度很低, 九成以上的人口并不识字,且还有民族习性的各种交融问题,导致河阳县每年的报案案件并不少, 在维护治安稳定方面, 河阳县要付出的人力物力几乎要等同于一个人口繁多的中等县。

河阳县属于人口较少的下等县,按照朝廷的规定, 下等县能配备的衙役是十五人,捕快是二十五人, 书吏是十人, 但是很显然,这样一个五十人的班底,支撑不了河阳县治安的稳定、对民众的威慑力。

考虑到河阳县这边的是有很多彝族等部族的人,他们会聚族而居, 有他们自己的族规, 虽然内部解决了一些问题, 但是当族规和律法发生冲突的时候, 若是沈江霖这边连人都没有, 那到时候谁为谁让步?

甚至若是暴力一点,发生冲突之时, 沈江霖或许连自己的自身安危都成问题。

故而在上一人任知县的治理下,他所配备的人员是衙役三十五人,捕快六十人, 书吏十五人。

翻了一倍以上的编外人员,他们的薪俸都是要靠县衙来支付。

沈江霖通过河阳县的治安情况,不得不说,这个人数是需要的,甚至还要更多一点才行。

现在这多出来的六十人正整整齐齐地站在县衙大堂之中,要求沈江霖给一个说法。

沈江霖来之前,就已经算过一笔账,这些人平均算下来每个月的月银是二两,二两在河阳县算是一个高薪工作,毕竟在物产越不丰富的地方,更多人是自给自足的生活方式,银子也就格外值钱一点。

也就是说,县衙拢共欠了他们半年的月例,七百二十两的银子。

沈江霖穿上了七品官服,头戴双翅乌纱帽走进了县衙大堂,然后在高位之上落座,他的目光俯视过地下站着的六排人,只是队伍有些歪斜,且有些人还在东张西望,一直到他进来了,才低垂下头,束手而立。

沈江霖废话不多说,直接道:“点到名字的出列。”

刚刚有些胆子大的,已经看到了沈江霖的面容,见沈江霖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难免心中就起了轻视之心,觉得今日又是白来的一趟。

胆子小些的,此刻听到头顶上方的声音显得如此年轻,也是心底暗暗摇头,若是县衙实在发不出银子了,恐怕他们还是要回乡间地头去种地。

郭宝成拿着花名册,开始点名:“张全和、穆成、李大刀……”

郭宝成一连点了二十个人的名字,这些人有些摸不着头脑地依次出列,不知道知县大人是什么意思。

然后便听坐在高台上的年轻官员直接道:“你们几人,到许师爷处领取这半年来所欠薪俸。”

二十人闻言一喜,连忙排队去领,他们可不管这钱是哪里来的,反正是县太爷发的,他们领的心安理得。

这些银子显然是提早准备好了,每个人只要签字画押之后,就能领到一个写了他们名字的小布袋,倒出银子数一数,分文不缺。

正当他们心里头心花怒放之际,又听高台上的知县大人道:“县衙与你们的月例已经全部结清,从此以后,你们不再是县衙的人,退下吧。”

张全和捧着布袋子的手一顿,有些不可置信地突然抬头:“大人,您这是何意?”

沈江霖瞥了一眼这人,然后语气淡然道:“张全和,河阳县清水村人氏,三年前经人举荐,编入县衙,三年来经常无故缺位,邀人在县衙赌博饮酒,县衙无需你这样的人。”

张全和张口结舌,这是他第一次见知县大人,为何他会如此清楚自己的一切?

张全和心里飞速地盘点了一番自己做衙役的这些年里,做过的一些混账事,越想越心惊,拿着银钱袋子的手都有些微微颤抖。

张全和连忙低垂下了头,再不敢有任何异议。

如今只要能够拿了钱平安走出这个县衙大门,就已经是谢天谢地了,哪里还能去想其他?

上一任的任知县是个心慈手软之人,底下人纵使是犯了错,但是只要软语求上几句,不是什么大错的情况下,都会放他们一马,可是今日这位县令,虽然年轻,但是威不可测,甚至张全和都不明白,为什么他从未见过这位县令大人,但是大人却是看到他就一下子叫出了他的名字,连他的底细都是了解的清清楚楚。

这种完全不知道对方到底了解了多少、知道了多少的恐惧,压的张全和再无任何为自己说话求情的勇气。

能到县衙做个衙役捕快,哪怕是编外人员,那也是很值得人骄傲的一件事,乡邻拖着办事求情,有个在衙门里能说的上话的人,总是让人安心许多,哪怕这是个穷衙门,有时候连月银都发不出来,但是也比他们在土里刨食强的多。

沈江霖直接一口气打发出去了二十个人,但又偏偏在赶走他们之前,将银子都结清了,事情做的敞亮明白,剩下的人里原本也有几个像张全和一样的刺头,但是现在全部哑了声。

民不与官斗,是早就根植在他们心里的想法,更何况他们还是不占理的一方。

等到这二十人依次退出之后,剩下的四十人已经见识过了这位知县大人的手段,愈加地将头埋在胸口,不敢再有任何妄动。

只是心里头仍是庆幸的,既然已经走掉了二十人,那想来是要将他们给留下来吧?

“剩下的人,若是不想再继续在衙门任职的,直接同刚刚那些人一样,可拿了银子走人。”

那四十个人不动如山,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想走的。

“很好,既然都是不想走的,那么接下来本官的话,还请大家在心里牢记,一旦发现有人违反了条例者,直接按有罪论处。”

“第一,执行公务期间,不许吃酒赌钱,被发现者,罚银三月,逐出衙门,永不录用,举报者赏三月月银。”

“第二,每日点卯,迟到早退者,发现一次,杖十棍,发现三次,逐出衙门,永不录用。”

“第三,不许走关系通人情,被发现者,罚银三月,逐出衙门,永不录用,举报者赏三月月银。”

……

沈江霖说了十条规矩,每一条都极为严苛,等到他说完之后,又一次看下去:“若是同意,这里有一份文书,大家签了便可继续在县衙任职,若是不同意,现在还可以反悔。”

沈江霖这十条规定,虽然律法上也是这样要求的,但是他添加了许多的细节,甚至里面还有了互相监督和举报的机制,这就让人有些受不了了。

大家想来这里做事的,不就是看中其中的便利之处吗?

若只是说什么罚银什么不录用,其实大家是不怕的。

正所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你当官的说了又如何?他们大可以拉帮结伙、互相包庇,将你这个知县都玩弄于鼓掌之中,像上一任县令,他们就是欺上瞒下,在里头捞了不少油水。

但是这位年轻知县的条例坏就坏在,还有举报者的奖赏!

他们这么多人,不可能是铁板一块,也是分成好几个小团体的,没有这种规矩的时候,私下里的摩擦就不少,现在这些规矩定下来,都不用想,除非老老实实守着这些规矩做事,否则肯定是要被人背后捅刀的。

那他们当这个捕快衙役还有什么意思!

等到沈江霖说完之后,就有好几个人都站了出来,请求拿银子离开。

沈江霖信守承诺,让他们和前面二十人一样,签字画押后,拿银子走人。

这样筛选下来,最终留下来的人只剩下了二十三人。

人虽少了一大半,但是这些愿意留下来的人才是真正能做事情的人。

沈江霖第一不要有有前科之人,虽然如今记录在册的这些编外人员都是没有犯有大错的,但是被记录过有不端行为的,沈江霖直接就否定了;第二,他不要想通过这个职位捞油水的人,否则这县衙的上上下下还如何搞得好?

剩下的这些人,他们既看重这二两银子一个月的月例,哪怕沈江霖剥夺了他们在里面做小动作的可能性,可是他们依旧想要留下,说明要么本身家中就比较贫寒,没了这份工作他们就要面临一些经济危机;要么就是对自己的品行很有把握,本身就是行的端坐的正的人,这样一群人,才能做好事情。

“下剩的二十三人,既然还愿意跟着本官干,本官自然不会亏待你们,等你们签了文书后,除了之前的月俸,还奖励你们额外一个月的月俸,作为贺喜你们重入县衙任职,另外关于奖赏的细则,一会儿许师爷也会和你们一一讲清。”

众人听到此处,面上纷纷露出了欣喜之色!

只以为这位年轻的沈大人是个格外严苛之辈,没想到还有这样的意外之喜!

有罚自然要有赏,否则又如何激励他们以后能够认真办事呢?

沈江霖安排完了这些事后,就先离开了,许敏芝则是负责善后,将所有银子一笔一笔发放了出去,等到账本合拢之后,许敏芝伸了个懒腰,边上帮着许敏芝记录的书吏见其他人都走光了,忍不住问许敏芝:“许师爷,咱衙门账上没有银子啊,缘何今日发出去了这么多的银子?”

许敏芝扫了一眼那个小吏,他知道这人是范县丞身边的亲信,这话可不仅仅是他在问,更是范县丞在问。

许敏芝懒散地笑了一下,捶了捶自己的腰才站起来道:“宁书吏啊,咱们衙门账上自然是没有银子的,你自己就是管着这些的,还来问我?”

宁书吏心里头已经有了想法,但是犹自有些不信:“难道今日这近一千两的银子,都是沈大人自己掏的?”

宁书吏面上装作惊讶且不敢置信的样子,瞪着许敏芝,一脸“你快别扯谎了”的表情。

许敏芝果然怒了,拉过宁书吏,让他侧耳过来:“你可别看咱沈大人是被贬谪过来的,人家家底厚着呢!虽然带的人和行李不多,但那是京里催着赶着让他快点到云南赴任,来不及置办,但是现银可是带了不少的!”

许敏芝环顾了一下四周,声音压的更低了一些,显得他整个人都有些贼兮兮的:“我那日去领银子的时候,看到了大人从一个木匣子里随意点出了一叠银票,张张都是百两的,下剩的银票有这么厚!”

许敏芝比了两节指节,面上露出了一丝惊叹之色:“宁书吏,你想想,上头的都是百两银票,下剩的是多少面额?这还只是其中一个木匣子呢,到底有几个木匣子,谁知道?”

宁书吏在许敏芝比出两节指节的时候,呼吸已经重了一下,再听到许敏芝继续说下去后,眼中精光连连,不住跟着一起点头。

等到宁书吏借口有事,匆匆走了之后,许敏芝这才背着手慢悠悠地往衙门外走。

看来他这回是要交好运了。

这位沈大人,可是要比任大人有能为的多,跟着他,或许真的能比他一开始计划的捞一笔就跑要长久的多。

许敏芝摸了摸怀里一小包银子,往一处小酒馆走去,之前攒下来的银子都被楼里的相好掏空了,今日倒是又可以去喝杯小酒,点几盘肉吃了。

第159章

当宁书吏讨好地将最新消息传给范从直的时候, 范从直又连问了两遍细节之处,这才摆摆手,先让宁书吏退下了。

宁书吏在说这个事情的时候, 陈允横也在,范从直没有避着他, 等到人走了之后,范从直才对陈允横道:“看来咱们这位新来的县令,家底很厚啊!”

范从直的父亲是土知州, 他们范家在河阳县也算是首屈一指的大家, 在河阳县可谓是横着走也不怕。

但是这只是在河阳县这个穷县罢了,况且, 他父亲老范大人可不仅仅只有他一个儿子,事实上, 范从直排行老二, 头上的老大目前正跟在他爹身边干,老三比他能耐,前两年刚刚考过了举人,还在闭门读书, 说不定未来的出息不比他父亲差。

范从直在三个儿子里面, 可谓是高不成、低不就, 而且就算三人都是差不多的, 三个儿子分家产, 最后分到手的也不会很多。

更何况,如今还没到分家产的时候呢, 钱和权都牢牢掌握在老头子手里,看老头子身子骨硬朗的样子,范从直觉的等家产分到自己手上的时候, 自己都快四五十了。

倒不是说这个范从直就是天生什么坏心眼,想要他老爹死,而是他自己私下里琢磨着,他现在三十刚出头,等再过十来年,他都近五十了,到那个时候可能胃口也没那么好了,身体也不像现在这般壮硕了,到那个时候再给他银子,他花着也不痛快。

家里每个月如今给他五十两银子的花销,县衙里之前任知县在位的时候,捞到过七八千两的银子,后来县衙欠上面的银子太多,河阳县又是个穷苦之地,在那些平头百姓身上也实在刮不出油水了,他便也没了生财之道。

照理,范从直手里头也不算没钱,但是奈何他去年赚了银子后,投了一批货给走商的马帮,想要让他们给他钱生钱。

结果倒好,最后那批走商的人,连人带货,都没了声音,大概率是被人抢了死在了外头。

范从直贪的那点油水连带以前自己攒下来的老本,全部赔了个精光。

自此,范从直就没有了来钱的手段,他老爹知道他做的混账事后,还专程回河阳县骂了他一顿,从此以后对他用钱看管更加严格,除了他自己的那点俸禄和家里给的月例银子,他什么都没有。

俗话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范从直尝过了以前有钱时候挥金如土的日子,哪里能忍受现在抠抠索索的生活?

如今听到宁书吏说,沈江霖直接自掏腰包,垫付了近一千的银子,一千两的银子不算多,可架不住宁书吏的形容中,沈江霖的底子不知道有多少厚呢!

陈允横捏着他的山羊胡,同样连连点头:“知县大人高义,我是自愧不如啊!”

范从直容长脸上同样浮现出了笑意:“确实如此,知县大人高风亮节,我们这些做下属的,更应该帮知县大人一把,不能让沈大人的银子就这样白花了出去才是。”

陈允横愣了一下,他一下子没明白范从直是什么意思,沈知县这个银子是铁定打水漂了,他也只是说几句客气话罢了,毕竟陈允横在范从直面前都是装的十分高风亮节、有名士遗风的。

但是实际上,刚刚陈允横听到宁书吏说的那些事情的时候,简直肚子里笑掉了大牙!

这个沈知县实在是太过可笑了一点,自掏腰包去发那些人的薪俸,这一月两月不要紧,这要是天长日久的发下去,金山银山也得掏空了去,败家子败到这个地步,也是前所未见了,也只有这种侯府出来的公子哥,才能干出这种事。

“不知道范兄又何高见?”陈允横听出来范从直话里有话,做出洗耳恭听状。

范从直凑近了陈允横,小声道:“既然沈大人可以一掷千金,想来是个不差钱的主,何不将他引荐给马帮的江帮主认识,帮得沈大人挣上一笔,咱们也算是功德无量了。”

陈允横听到此处,这才明白过来范从直到底想做什么。

范从直自从上次自己投的银子打水漂后,一直对此耿耿于怀,就想哪天再一票搏回来。

但是如今没了本钱,又拿什么去搏?

范从直当然不会这么好心,真的帮沈江霖去介绍江帮主赚银子,陈允横脑子里转了一圈,很快就想明白了,范从直想做什么。

介绍生意是假,到时候和江帮主勾连起来,直接吞了沈江霖的银子是真。

虽然他和范从直商量过,这位新来的县令不能随意招惹了,可是赚钱做生意这个事情,本身就是有赚有赔,到时候赔了钱,也怪不到范从直头上。

这不是公务,这是私利。

非公务的事情,在这个地头上,没人敢找范家人麻烦。

高!实在是高!

陈允横作为范从直的头号狗腿子,马上就溜须道:“我刚刚还说沈大人高义,但是如今看下来,范兄比之沈大人更为高义啊!急人之所急、如此助人为乐,确乃世所罕见啊!”

陈允横这一通马屁,拍的范从直浑身舒坦,两个人又嘀嘀咕咕商量了一番细节,敲定之后,才开始为了这个事情四处奔走了起来。

沈江霖在县衙整顿了一番纪律,又公正地断了几桩陈年旧案,初步将县衙机器再次运作了起来,稳定住了局面后不久,就接到了马帮江帮主投来的帖子。

这封帖子是范从直拿过来的,沈江霖看过后,故作惊异道:“这位江帮主是哪个道上的?为何要宴请本官?”

范从直要极力促成此事,自然是马上为沈江霖解释的清清楚楚:“回大人,这位江帮主是咱们云南地界上的走商,因为他们都是以马运货,走的陆路,故而叫做马帮,想来江帮主是觉着您新官上任,想要来拜一拜山门罢了。”

然后范从直又说了这个江帮主做的生意有多大,和云南地界上的哪些官员有联系,话里话外的意思是,官场上的人都会给这位江帮主一点面子情,上面的官员都见,你一个小县令好意思不见么?

沈江霖听完范从直的讲解之后,沉吟了一番,然后笑着道:“有道是入乡随俗,见一见本县的商人乡绅们,本来也是应有之意。”

范从直听沈江霖这样一说,心里头欢喜,觉得沈江霖已经一步一步地往自己编织好的陷阱里跳了。

结果还没高兴太久,又听沈江霖吩咐道:“既如此,范县丞,依本官看,也不要江帮主来宴请本官了,干脆本官做东,请一请咱们河阳县所有的商人和乡绅好了,范县丞你对河阳县更熟悉,这件事就交代给你办如何?”

范从直没想到沈江霖居然是要反客为主,但是转念一想,这竟也不是坏事。

就像沈江霖说的,他是河阳县人,河阳县里叫的上名号的人,他谁没见过?谁不卖他三分颜面?

到时候将这些人都拢到一起,互相吹着捧着知县大人,到时候江帮主提起生意上的事情,你也说要投一股,我也说要投一股,就不怕知县大人不心动!

范从直甚至觉得这样一来,比他一开始计划的还要好,万一后面出了任何事情,知县大人更加怪不到他头上去。

当即范从直就应了下来,立马出去奔走张罗,三日后就安排好了时间和地点,沈江霖只需要人出面就行了。

河阳县里没有太多好酒楼,“桂香楼”已经属于一家独大了,沈江霖说要宴请河阳县有头有脸的商人和乡绅,地方自然不能差了,便就安排在了“桂香楼”,甚至沈江霖还特意提点范从直,让他那日将整个楼都包下来,二楼宴请宾客,底楼也请一请衙门里的诸位下属同僚,一起乐一乐。

沈江霖出手不凡,直接拿了二百两银子让范从直去置办这个事情,若还不够,只管让他再来后衙问夫人取用便是。

范从直被沈江霖的豪爽震的双眼发直,要知道“桂香楼”里一桌最贵的席面也就八两八钱银子,而且平时哪怕是他们这些人宴请,都不一定按照最贵的规制去请客,沈江霖却是听到了报价之后,眼睛都不眨一下,直接掏了二百两银子让范从直去办。

范从直一直觉得自己在河阳县这个地界上,算的上是挥金如土了,没想到遇到了沈江霖,竟觉得自己一脸的穷酸样了。

许敏芝是帮着范从直一起去置办宴席的人,两人一同从沈江霖的书房出来后,许敏芝听到了范从直感慨的时候,忍不住就笑了。

“范大人,您长居河阳县,是不知道京城那边的物价。但凡在京城,好一点的席面都要十两起步,听说最好的席面,五十两的都有呢!咱们“桂香楼”在京城的话实在是什么都算不了。”

“再说了,您是没进过后衙,没见过县令夫人房里的吃穿用度、摆设家具,夫人身上穿的浮光锦,十两银子一尺,光是面料都要花费近百两,更不用说其中的绣工了,头上戴的发簪,我只悄悄瞥了一眼,都富贵无极,便是待客用的杯子,都是名家之作,有价无市,咱们沈大人,是真正锦绣富贵窝里出来的人呐!”

范从直听的眼珠子都要弹出来了!

他也算是见过银子的人了,可是现在和沈江霖一比,自己简直就是一个乡下来的土包子,什么世面都没见过!

范从直是又嫉又喜,心内一片火热,好不容易熬到了三月初十这一天,衙门里休沐,他邀请的诸多人俱都粉墨登场,沈江霖作为此地的最高长官,则是姗姗来迟。

第160章

沈江霖是被县衙中的衙役捕快以及一干书吏簇拥着而来, 可谓是众星捧月亦不为过。

三月的云南,温暖和煦,春风徐徐, 今日又是一个大晴天,阳光格外的明媚, 沈江霖身穿一袭月白色锦袍,胸口用银线绣着青鹤祥云,因为颜色太过相近, 只有近看才能看的清楚, 但是此刻在日光的折射下,同样能让站在一定距离外的人看到他胸口、袖口以及下摆处的刺绣在行止间若隐若现。

沈江霖头戴碧玉冠, 腰束同色碧玉革带,革带下系着紫翡玉佩, 脚踩黑色皂靴, 面上带着温润笑意,明明看似十分平易近人,可偏偏让那一干商人乡绅都有一种自惭形秽的感觉。

别以为男人出门在外,就不比行头打扮了, 京城里头的人怎么穿, 传到了云南这边, 他们同样引此为风尚。

知道今日要见的县太爷是京城大户出身, 他们当然也将自己见客的那一套行头都拿出来穿在身上, 个个是簇新的衣服,用的面料款式, 都是京城那边传过来的时兴货。

可是和沈江霖看似低调内敛,但是处处透着精致不凡的打扮比起来,这些人还是觉得自己这一身都白穿了, 倒不如就穿往日的衣服算了。

当然了,也是因为沈江霖本身容貌俊逸、身材颀长、气度斐然,穿什么都能穿出他独有的气质出来。

江莽暗自打量了一番沈江霖,第一感觉就是,这个年轻的县令不是个好糊弄的人!

江莽白道□□两面通吃,走南闯北数十年,见过了多少三教九流的人物?莫说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人了,便是云贵地界上的官员们他都见过多少了?从前往后数三十年,他也没见过一个沈江霖。

不单单因为沈江霖的长相,更因为他身上所散发出来的气势,让江莽觉得这个人不好惹。

这样的人,会是范从直口中说的那个,可以用计利诱、轻信他人之辈吗?

江莽心中打了个问号,但他是个极为沉得住气的人,由他领着头,带着十几个河阳县有头有脸的乡绅商人,一同向沈江霖行礼。

沈江霖立在原地受全了他们的礼,然后才客气地上前,亲自将江莽扶起:“都是河阳县的父老乡亲,大家快快请起便是。”

江莽刚刚偷偷打量了一番沈江霖,沈江霖则是将江莽身后的人都扫了一遍,最后将目光落在江莽身上。

江莽此人,身长九尺,一脸的络腮胡,身上虽然也穿着绸缎衣服,但是款式却非其他人一般的文人长袍,而是一身短打,肌肉遒实,肤色黝黑,若不是有范从直介绍在前,沈江霖都以为眼前这人并非什么商人,而是军中从戎之人。

江莽顺着沈江霖手上的力道,马上站了起来,然后一行人就在“桂香楼”门口,客气地寒暄互相介绍起来。

这次范从直请来的人,除了云南地界上相当有名气的马帮帮主江莽,还有河阳县的五个乡绅,这五个乡绅基本上掌握了河阳县绝大部分的土地,其中有三人是彝族人,一人是白族人,唯有一人是汉人;另外还有六名商人,也都是在河阳县响当当的人物,几乎垄断了河阳县中酒楼、粮店、药材、布匹等生意,其中一人就是“桂香楼”的东家,卢良。

可以说,这两帮人一会面,那就是权力与金钱的交锋,稍微跺跺脚,整个河阳县都要抖三抖。

大家互相介绍了一番后,对面带过来的一干管事等人和沈江霖带过来的衙役捕快等人在底楼落座,底楼一共席开十二桌,菜色茶酒都已备齐,就等着他们落座开吃了。

众人有眼尖的一看,这一桌席面居然还是“桂香楼”里不错的档次,一桌也得五两银子之多,顿时对今日宴请的沈大人好感顿生。

哪怕他们在普通百姓之中也算条件较好的那一拨了,但是五两一桌的席面,可也没多少机会吃啊!

而楼上只席开两桌,取了最大的一个雅间,卢东家亲自置办的席面,比楼下的更加精致十倍。

沈江霖自然是要坐在主位的,等到沈江霖落座后,其他人才纷纷坐下,按照次序,沈江霖这一桌,他的左边是范从直和陈允横,右边则是江莽和卢东家,其余人等则是自发落座,仿佛有一种心照不宣的排次在里面。

众人都心知,今日的主角是沈知县和江帮主,故而都没有人先站出来喧宾夺主的,而是坐下后静静看着眼前的局面。

江莽率先站起身来,给沈江霖斟酒:“沈大人,说来惭愧,原本今日这桌席面应该是江某人来请的,但是谁知道后来沈大人竟然说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变成了大人来宴请我们大家了,实在是让沈大人破费了,在下先自罚一杯。”

江莽别看长得五大三粗,但是此人粗中有细,一番场面话说的极为漂亮,沈江霖看到江莽直接将一盏酒一饮而尽,笑着叹道:“江帮主豪气干云,诸位又是为了河阳县奉献过许多的商户乡绅,能够请一请大家,和诸位认识认识,同样也是本官的幸运之处,来,江帮主,我同你干一杯,今日当浮一大白!”

沈江霖干脆地对饮了一杯,喝完之后亮了亮杯底,众人一片叫好之声。

甭管一开始大家是抱着什么心思来赴宴的,沈江霖刚刚这一番话、这饮酒的动作,赢得了所有人的好感。

尤其是这些商户们,往日里和官员们也打过不少交道,遇到脾气性格好点的,还做点面子情,若是遇到一些自视清高的,他坐着,你站着,他训着,你听着。

还如此敞亮的一起喝酒?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沈江霖和江莽的开场缓和了楼上的气氛,很快大家便吃喝了起来。

一开始,还是沈江霖为主导,询问着各行各业的人如今的收成如何、生意如何,有无碰到什么难事,在这样放松的环境下,大家也都愿意说出一二分的真心话,沈江霖便得到了许多有用的信息。

然后等到问话谈及到走商的时候,范从直的容长脸上泛起一抹笑来,指着江莽对沈江霖介绍道:“大人,江帮主是我们河阳县人氏,但是他的马帮可是遍布云南各地,就连贵州好几个府县也有他的人,生意做的是极大的。”

沈江霖目露好奇地看向王莽,感叹道:“如今这个世道都推崇儒商,可是本官今日一看江帮主的为人谈吐,才明白为何独独江帮主能够做成这个马帮,云贵之地想来路上不太平吧,若没有一腔孤勇,如何能够成就这番家业?”

原本范从直抛出话头来了,江莽就该顺着范从直的话来,说一说马帮是如何做生意的,投入多少银子,买多少货物,贩往哪里,能挣多少等等,说的人要心动了才是他们一开始商量好的目的。

而且这事江莽做起来也算是驾轻就熟,只是他自己心里同样有自己的小九九。

若是这位沈知县确实如范从直说的那样,是个有钱但是好糊弄的官员,江莽讹他的钱丝毫不手软。

毕竟这些年来,那些官员们讹诈他的银子还少么?大家都将当官的分在白道上,但是让江莽来说,那些个当官的,有时候比□□的还黑。

但是沈江霖这一番真诚的感叹,却是真正地触动了江莽的心弦。

尤其是那一句“如今这个世道都推崇儒商”,实在是说到了江莽的心坎里。

天家教化万民儒学之义,万事万物都要讲究一个“儒”字,只要沾上了“儒”的边,一切就变得高尚了起来。

江莽生性是个粗人,早年间还在边镇参过军,因为得罪了军队中的参将,被赶了出来,后来几经辗转,才摸清了现在的这条商路,但依旧是风险重重,稍有不慎,就会死在异国他乡。

其实江莽早就赚够了银子,若不是为了跟着他的那一群兄弟们,江莽真的是想撂挑子不干了。

因为他的魁梧、他的悍勇,许多官吏初次见他,都是极瞧不起他的,他们都更喜欢类似卢东家这样的,一身儒生长袍,最好够有钱能够捐个虚职的商户,哪怕不去应考,也要读几本四书五经装点门面,只有这样,才能同那些当官的说得上话来。

而他江莽,生性长相就是如此,声若洪钟、坐如宝塔、行走似风,哪怕为了生存,他也学了一些字会背两首诗,但是人家一看他这个样貌,都是先鄙夷起来了。

其中的心酸痛苦,也就只有江莽自己知道了。

而现在,面对这般书里戏文里才能出现的典型文曲星下凡的才子,居然能体会到他江莽的不易,这种反差感,实在是让江莽感慨万千,不由的,接下来的话他也多了几分真心。

“我这个买卖,说起来也没什么玄机,不过是将咱们云贵之地的茶叶、布匹、药材这些东西,贩卖到安南、老挝和缅甸等地,有时候也会跑一跑乌斯藏,因为路途遥远,每年几乎是一大半时间都在路上,其中自然也是风险重重,只是若能安全抵达,有些物品地利润以几十倍计。”

沈江霖惊呼道:“以几十倍计?”

江莽点头,他说的这些都是真实的,所以并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不错,以我们这边的绸缎为例,在咱们大周一匹绸缎是五两银子的,卖给安南的贵族,有时候运气好些,可以卖到一百两白银都是有的。当然,这也要看是什么物件,越是咱们这边都是稀少珍贵的东西,到了他们那边就更加的昂贵,不过哪怕是咱们这边价格低廉的物件,翻个倍卖出去,还是非常好卖的。”

江莽一边说着,还一边穿插了几个他们在安南老挝等地遇到的一些做买卖的趣事,既增加了他所说话的真实性,又让人开怀一笑,仿佛大家真的跟随着江莽一同到了那里,在那边大赚特赚了一笔。

别说别人了,就连使坏想让沈江霖去投钱的范从直都有些听入迷了,甚至心里头想着,上次自己没挣到钱,也确实是他倒霉,要不然等讹了沈大人的银子出来,再去投点给江帮主?

其他跟着江莽做过这个生意的人,却是听了暗自笑笑。

运气好的时候是能赚的盆满钵满,但是运气不好,直接清零的不是没有。

像他们现在做的生意,都是稳稳当当,风险可控的,赚的也不算少;而江莽的这种生意,若是投一点点银子,挣的不舒服,会后悔当时为什么没有多投;而若是投的多了,又难免提心吊胆,一着不慎、满盘皆输的例子不是没有,马帮的人又个个不是好惹之辈,人家说没挣到就是没挣到,根本拿对方没有办法。

众人个个都有自己的思量,范从直则是眼角余光牢牢锁定沈江霖,想观察一下沈江霖是否心动了。

果然,不一会儿范从直耳边就传来了沈江霖有些惊叹的声音:“这桩买卖虽然辛苦些,但确实是能获利颇丰,难怪马帮在云南境内如此闻名遐迩。”

江莽现在看沈江霖十分顺眼,他已经心里决定了,不坑这位沈大人的银子,若是沈大人有心想要和他一起干,那就正常帮他买货卖货,抽取两成辛苦钱便是。

可是沈江霖接下来说的一番话,却是让在场的人谁都没有预料到。

“只是你们这般做生意,说到底不过是买东卖西,命门都掌握在别人手中,还是有些不妥当。”

江莽面色一变,连忙追问:“敢问大人高见。”

“你们采买东西也要随着本土之地的价格浮动而浮动,卖出去的价格,也有极大的浮动,如今是做的人少,你们尚且在外头还有定价权,若是还有人同样去做这个生意,恐怕后面两相竞争起来,这利润就要薄了。本官刚刚听下来,江帮主的一干兄弟们为了这桩买卖,可谓是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十分凶险,若还不能保证其中利润,可不就是命门都掌握在别人手中么?”

沈江霖话音刚落,江莽的整张脸上都闪过各种惊异之色,面色因为酒气和激动,甚至都开始变得黑红起来。

旁人不清楚,但是江莽心中此刻是激动万分,沈江霖的话,一下子戳中了他的心事!

因为如今马帮的发展,确确实实就如这位沈知县所言,除了命门掌握在别人手中外,他还遇到了内部的兄弟自己跑出去单干、抢他客人的事情。

为了在外头掩饰太平,展示出他们内部依旧是很稳定的状态,江莽让底下人都不要宣扬出去,可是去年年关将一批货顺利运到安南后,安南那边的贵族却要求他的价格降低三成。

一开始江莽还摸不着头脑来,拒不接受,后来等知道自己曾经的好兄弟此刻也在安南,手里头拿的货几乎和他是一样的后,江莽也恼了,直接同意退让三成的价格成交了!

江莽也是个狠人,虽然知道那安南贵族铁定是夸大其词,要死压他价格,但是当时马上就要过年了,这些货他们压了巨额银两,若是不能出手,风险将会十分巨大。

江莽干脆利落地让利出手,结清了银两,带着队伍回了云南。

利润白白少了三成暂时不说,但是他曾经的好兄弟,现在背后捅刀和他争抢客人,实在是让江莽越想越不得劲,后面这个生意还要如何做下去,他也要再掂量掂量。

就是因为这般情况,江莽如今还在河阳县待着,否则每年三月一到,他是必要出去的。

江莽差点都要和盘托出,求教沈江霖这个事情要怎么办了,只是话到了嘴边又马上咽了回去,这么多人的场面下,根本不能说这些。

江莽只能装作发愁的样子,挠了挠头,大叹气道:“是啊,但是做我们这一行的,就是如此,也没旁的手艺和办法。”

沈江霖听到此处,微微点了点头,沉吟了一番。

见沈江霖在思索,既不动筷,也不喝酒,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静默了下来,而原本有着“计划”的范从直,则是急的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这个事情,怎么同他一开始想的不一样了呢?

范从直撇过头去,盯着江莽使眼色,但是江莽仿佛根本没看到他一般,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了沈江霖身上。

过了有大概半柱香的功夫,沈江霖猛一拍桌子,仿佛突然想起来了:“江帮主,你可听闻过京城的“暖水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