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事态从毅王的那份检举名单开始就已经失控了。
肃王他们怎么都想不明白, 这个毅王为何发疯,要这样害他们,将他们都害死了, 他又真的能得到什么好处?
不管他们如何私底下和毅王沟通,毅王都只是闭门谢客, 一幅要与他们死干到底的模样。
毅王其实在提交了检举名单之后,就隐隐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可是沈江霖一再作保, 且之前沈江霖提供的信息都完全是准确无误的, 这让毅王信任的天平倒向了沈江霖一方。
毅王虽然贵为亲王,但是实际上早就被边缘化了, 他的生活可谓是骄奢淫逸,但是他谨记他父王的教诲, 绝对不沾权力, 哪怕和有些朝臣在私底下有所往来,那也只是关于钱财方面的,在权力方面,毅王可谓是无欲无求。
毅王知道, 他的大哥才是他父王倾心培养的接班人, 奈何天妒英才, 早早去世, 没办法了才将毅王的爵位留给了他。
正因为他父王在世的时候, 各方面都做的不错,才让爵位得以传承, 否则毅王府传到他这一代可是要降爵的。
老毅王弥留之际,久久不能合眼,一直到毅王赶了过来, 耳朵凑近他的嘴,听清楚了老毅王交代的最后一句话,他才安心合了眼。
那句话,毅王到现在都记着:认清自己,不碰权柄,守好家财。
毅王虽然不忿他父王对他的看不起,但是他遵从至今,从来没有像其他王爷一般在朝堂后宫安插什么人,弄过什么权。
直到结识了沈江霖,他才知道,什么叫朝中有人好办事。
但是这一切都发生的太快了,一件事接着一件事,一个讯息接着一个讯息,毅王在这场风暴中简直像是被推着走一样。
在得到沈江霖的支持后,那份检举名单被直达天听,然后狂风浪潮也随之席卷而来。
当一份份检举名单最后在朝堂之上直接公布的时候,许多人面上诚惶诚恐地接受了惩罚,降级的降级、罚银的罚银、充公的充公。
只能暗自受了。
毕竟周承翊比起他爹来,还是仁慈了很多,除非情节比较严重的,大部分的人还是在求情之后,网开了一面,大部分只是对他们进行了经济上的惩罚,而非像永嘉帝似的,一怒起来,杀得人头滚滚。
有了对比,就让人对周承翊的做法更能接受了一些。
皇帝没有做的太过分,那就有其他人需要承受这股怒火。
这些人集体将矛头对准了四王。
一时之间,弹劾四王的奏本漫天乱飞,各种切实的证据还是闻风奏事的折子都呈到了周承翊的案头,周承翊特意压了三天,不管底下臣子怎么闹都没有出来说过一句话,这可就让人没办法接受了。
哦,我们这些臣子做了点小动作,就让我们把吃进肚子里的全吐出来,你周承翊自家皇室中人,就可以为所欲为了?就可以全身而退了?
想得美!
在第四天的大朝会上,这件被大家积压在胸口许久的事情,还是爆发了起来。
一开始的时候大家还憋着气商讨着国事,可是等到快要下朝了,周承翊依旧没有提出任何惩罚四王的说法后,有个朝臣终于忍不住了。
这人不是旁人,正是卓清的儿子,卓文冰。
卓清被下了牢狱之后,虽然现在已经被捞了回来,但是卓清到底年纪大了,在天牢中担惊受怕了三天,又被各种拿着证据逼问,最后实在身体扛不住了,将自己的一点老本家底全吐露了出去,才被送了回去。
卓家在肃王府下隐匿了一万亩的田地,说多不多,说少不少,若说是非法所得,也算不上,只能说是介于灰色地带,便是挂在自家名下,也是无妨的,只是每年的产出多缴纳一些税入罢了。
说真的,卓清做到正三品的吏部侍郎,就这点身家来说,不算过分。
甚至卓清一直以廉洁刚正自诩。
可现在倒好,官声尽毁不说,还将这些年辛辛苦苦攒下来的额外收益一朝之间尽数归零充公,这让卓清如何承受得住?
再加上周承翊下旨斥责、让他闭门思过、官职连降三级,更是将卓清弄得又气又上火,接完旨意就“哇”地一声,吐出了一大口的血,当即就昏迷了过去,一直到现在都还没醒。
卓文冰是卓清最有出息的一个儿子,如今任正四品太仆寺少卿,亦在朝堂上有一席之地,他第一个站了出来,直接就开门见山,提了自己的几封弹劾奏折,将四位王爷每一个人都弹劾了过去。
其中就有提到“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为何不处置这四位王爷?难道他们比律法还高贵?”
卓文冰言辞激烈、目光阴沉,看向四位王爷的时候整个人都隐忍着怒意,一幅不将他们放倒誓不罢休的样子。
卓文冰甚至手头还有证据:“禀陛下,这是微臣搜集的一些额外的证据,还望陛下明鉴。”
卓文冰一步一步上前,走到丹陛之下,双膝跪地,将奏折呈上。
四王实在没想到,这个人如此难缠,明明皇帝都已经不准备追究此事了,他们是又吐了一次血的,但那也是对皇帝的,只要皇帝不动他们,谁敢动他们?
说到底,他们和皇帝,才是一家人!
陈德忠将卓文冰手中的奏折取走,交给了周承翊。
成王的双眸死死盯着卓文冰,在他起身的时候,狠狠瞪了他一眼。
卓文冰正好和成王的双眸对上了——
一时之间,火化四溅。
成王忍不住轻声骂了一句,这个声音很小,小到卓文冰都有些恍惚,但是他知道成王在骂他。
家财被充公、父亲落下毛病生命垂危,整个卓家都陷入了风雨飘摇之中,可这个成王居然还如此出言不逊!
卓文冰的额角在跳动,是可忍孰不可忍!
卓文冰的脑袋里的一根神经突然就断了,他握紧了拳头,直接一手拉住成王的发冠,一手左右开弓,在成王脸上“啪啪”就是两巴掌!
卓文冰虽然只是文臣,但是三十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成王则是年近五十,被这抡圆的两巴掌扇的头昏脑涨,但是下一瞬,等成王反应过来的时候,他也彻底怒了!
猛地一把推开卓文冰,卓文冰被冷不丁地推开后,身子止不住地往后退了两步,摔了一跤,成王抓到了机会,一屁股坐在卓文冰身上,一拳又一拳地挥到了卓文冰的面上:“我让你打本王!我让你打!反了天了,就你也敢打本王!”
成王何曾受此大辱,恨不能直接打死了卓文冰了事。
所有人都看呆了!
早朝之上,陛下面前,这两个人居然就这样打了起来,简直,简直是旷古烁今之事!
早朝一向是文人纠集场所,人说秀才造反、三年不成,在早朝上也是如此,不管大家吵得再如何凶,也从来没有动过手啊!
君子动口不动手,早就已经刻入了大家的脑海里了。
然而今天,卓文冰和成王刷新了大家的认知。
但是一旦动了手,然后成王又离开其他三王又近,他们顿时就一拥而上去“拉架”了,其他朝臣一看这架势,卓文冰是要输啊!
顿时,他们也将官袍的宽袖撩了上去,加入了拉偏架的行列,你推我一下胸膛,他打我一下黑拳,他朝堂上瞬间混乱成了一片,二三十个中年男子混战在一起,平日里又都是士大夫的做派,哪里有什么正儿八经的打架经验,打起来和集市上的大公鸡互啄也没什么区别。
还是陈德忠大喊了一声“护驾”,御前侍卫纷纷带刀入内,将这些朝臣团团围住,才将打在一起的双方人马,彻底分了开来。
御前动手,周承翊若是一怒之下,可以下令将这些人斩立决!
看着周承翊满脸的黑色,有些脑子清醒过来的人开始后怕起来,杨允功连忙跪下,请求皇帝息怒。
其他人纷纷一同跪下,尤其是动手的那几个,心中开始忐忑起来。
最终,周承翊一言不发地沉着脸退朝,所有人都人心惶惶起来,而最后的惩罚,以四王被查抄尽所有家产、降爵三等,收回封邑,每年只给五千石粮食为终局,而对于卓文冰的处罚,则是闭门思过三个月、罚俸一年。
卓文冰的处罚,约等于无。
文官集团们大获全胜,实在是欢欣鼓舞,纷纷扬眉吐气了一回!
虽然这次他们的付出也是惨烈的,但是至少对方更惨不是吗?
也就是陛下仁慈了,看在宗亲的份上,没有将他们贬为庶民,还给他们每年五千石的粮食,否则这样的国之虫蠹,早就好扫地出门了。
周承翊将四位亲王的家产全部吃进不说,还将他们隐匿官员的土地也全部收归了国有,这一下子,周承翊暴富!
这是周承翊当皇帝以来,第一次觉着自己有钱了。
全部的田产加查抄出来的财产算下来,竟然足足有近一千万两银子!这还不算上第二次肃王他们交出来的两百万两银票!
为什么当时周承翊隐忍不发了好几天,正是因为沈江霖再次透露给了毅王他们,可花钱保地的消息,正所谓一回生、二回熟,虽然心痛,但是那个时候的局面如此危急,互相拆台到了这个份上,只能花银子买平安了。
可到底,这个平安没买着,偷鸡不成蚀把米。
只有周承翊,是赚了个盆满钵满,甚至有了一种穷人乍富的快乐!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当杜凝章再次上奏,言说赈灾银两和赈灾米粮不够的时候,周承翊大手一挥,再次拨款了十万两白银,筹措了三万石粮食,派人押送了过去。
之前扣扣索索,只能算个刚刚好,如今有钱了,自然是要让百姓安居乐业,不再受水灾之苦。
而对沈江云来说,这一批新来的赈灾物资,简直就是及时雨,解决了他的燃眉之急!
第142章
肃王一夜之间彻底老去了。
以前他虽垂垂老矣, 但那只是他的保护色,真正的肃王哪怕年事已高,但是他吃得下、睡得着, 精神头不比年轻人差。
可是如今,肃王府积攒的一辈子的家财全部清零, 肃王感觉有一只大手就这样掐住了他的咽喉,如何都是呼吸不畅。
肃王是真的病了,而且一病不起。
肃王府门庭一下子寥落了起来, 往日里登门者络绎不绝, 上个月办周岁宴的时候,还高朋满座, 而现在,只剩下空空落落的大宅子, 就连仆妇下人都裁撤了一大半。
没有办法, 树挪死、人挪活,家财全部被抄了之后,每年能够得到的粮食有限,偌大的肃王府, 仆妇成群, 都要吃饭要穿衣, 养着这么多的下人, 亦是巨额开销, 如今只能一切从简。
肃王病重,他大儿子在跟前伺候汤药, 嘴里说着近日府里的变化,肃王只是耷拉着脸,一声不吭, 药喝了半碗,就推了出去,怎么都不要再喝了。
“父王,是儿子不孝,给父王找了麻烦,如果当时,我们没有办那场周岁宴就好了!”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肃王作为宗亲,虽然朝堂之上要仰仗那些官员,但是后宫之中却有不少老熟人,总有恻隐之心的人传递出来了消息,让肃王死也做个明白鬼,也算是老友相送一场吧。
若是以往,肃王知道这个原因,早就对儿子破口大骂了,但是如今他整个人毫无生气,便是他大儿子如此说了,他也没有回应一个字。
哀默,大于心死。
他曾经警告过儿子,做事要收敛,不要太张扬,陛下虽然年轻,但依旧不是一个好糊弄的皇帝。
但是他儿子说,只是在家办一办,热闹热闹,碍不着谁。
而如今,却是碍着陛下的眼了!
肃王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看着帐幔上的吉祥云纹,不管底下人说了什么,他只是不理不睬。
这可把肃王的孝子贤孙给吓坏了,轮流伺候着,私下里都说,老王爷大限将至啊!
更可怕的是,他不肯闭眼,后面更是不吃不喝,就这么耗着。
一直熬了五日,肃王终于嘴巴颤抖着动了起来,但是肃王许久不讲话,声若蚊吟,肃王长子立即扑上前去,附耳上来,然后他只听到了一句话:
“害人者,是起居郎啊!”
肃王闭眼了,也停止了心跳。
随着肃王的闭眼,肃王的爵位直接被收回,肃王府一夜丢爵,再无任何荣耀傍身,成了京中的破落户,无人再愿与他们来往。
其他二王知道了肃王的死讯后,不免生出了兔死狐悲之意,纷纷大门紧闭,不再掺和任何事情,虽然被皇帝查抄了家产,但是皇帝只抄了现银,对他们尚且还算仁慈,家中女眷的衣服首饰布匹摆设都还在,虽然日子肯定及不上以前了,但是只要安分老实,尚能度日。
只有毅王,他最不甘心。
明明沈江霖答应过他,会保全他的,这就是他保全他的方式?
将他的一切恨不得都夺了去!
事到如今,他还如何不明白是沈江霖从中作梗?
自己并非被其他三王背刺了,是被沈江霖给害了呀!
可怜他错信奸人,一步错、步步错,从此以后就踏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里了!
毅王犹自不甘心,趁着沈江霖下值的时候,在宫门口堵他,可是尚且没有靠近沈江霖,就被他身边的护卫给拦了下来。
毅王气急败坏,脸上的横肉都在颤抖,他用手指指着沈江霖质问道:“说,你说!是不是你害本王的,是你传了假消息,是你骗了本王,对不对?!”
沈江霖依旧一身青袍交领官服,头戴乌纱帽,腰间系革带,再普通不过的打扮,但是在他身上便是如此的丰神俊朗、飘逸出尘。
沈江霖并没有被毅王的态度而激怒,反而挥了挥手,让自己手底下的护卫散开,然后走近了毅王,唇角含笑道:“王爷,缘何恼怒,下官难道没有保下您的性命?”
说到“性命”二字的时候,沈江霖加重了声音。
毅王呆滞了片刻,肚子里琢磨着沈江霖这话什么意思?
看着沈江霖虽然面上带着笑,但是这个笑意并不达眼底,反而冰寒一片的时候,毅王顿时明白了——沈江霖的意思是,原本是要他的命!
“好啊!沈江霖你很好!本王拿你当兄弟看,你居然要置本王于死地,本王错信了你啊!”毅王捶胸顿足,看向沈江霖的表情简直就是恨不能生啖其肉。
他实在是应该听他父王的话,不该和沈江霖这样的人与虎谋皮,最后害人害己啊!
毅王心中已经在想,到底要用什么办法才能搞死这个沈江霖,可是沈江霖却又走近了几步,低声对毅王道:“毅王,您拿我当兄弟看,可是您却要将我亲兄弟给害死,这是什么道理?您应该庆幸,我大哥没死。”
沈江霖说完之后,退回了一步,还帮毅王拍拍肩膀,掸了掸不存在的灰尘,依旧是笑着道:“至于王爷您心里若是咽不下这口气,那就,放马过来吧。”
沈江霖说完之后,再也没看毅王一眼,大步流星而去,毅王看着沈江霖挺拔的背影,浑身汗毛倒竖——他怎么知道的?他如何知道的?!
沈江霖不喜欢与人为敌,也不是一个对权力十分渴望的人,但是此时,他觉得,到手的权力就要牢牢地握住,守护他的家人不受一点点的伤害,否则他满身的本事,又有什么用处?
这些人既然敢联合起来下黑手,那就要承担住后果!
*
沈江云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来了第二批的赈灾物资。
他整个人已经好多天没有好好睡一觉了,不是在帮着赈灾,就是在处理问题的路上,彰德府的情况比他想象的还要糟糕,好几个村落都被淹没,如今洪水退去,一片狼藉。
那些村民的房子,本就不是太过坚固,有些人家是茅草屋,有些人家是勉强用了一些青砖打地基,这些房子经过洪水一冲,几乎全部倒塌了。
跑的快的还能捡回一条命,逃得慢的、心疼家中粮食想要带走的,好些人都在洪水中丧生了。
这个村落叫桃花村,村里一共有一百多户人家,今日沈江云就是负责这个村落的赈灾工作。
因为桃花村比较偏僻,并非第一批赈灾对象,所以当他们一行人赶到的时候,眼前的景象,哪怕已经见多了洪灾后场景的沈江云,仍旧忍不住眼睛一酸。
房屋倒塌过半,田地里的庄家全部被淹,随着他们沿着泥泞的乡间小路继续往深处走去,他们看到了一具具的尸体倒在了村口的沿路上。
桃花村逃出来的村民看到这个景象时,都忍不住都哭了起来,跌跌撞撞地去寻找他们的家人,有些尸体已经发烂发臭了,但是能找到的也顾不得什么了,只想着抬回去,找个地方给好好安葬了。
沈江云看到有一个妇人打扮的尸体旁还有一个看不清面容的小男孩,约莫三四岁左右的年纪,正依偎在他娘亲身边,母子两个紧紧搂抱在一起,靠坐在村口的大树下,他们似乎不是被洪水淹死的,而是因为没有出路困死在此处的。
就连一向不喜欢难受气氛的钟扶黎看到眼前的场景,也忍不住掉下泪来。
她也想家中的一双儿女了。
为人父母后,再见不得这样的场面,实在是太过让人痛心了。
桃花存中再无活口,便是家中圈养的鸡鸭牛羊也都在洪水中淹死了,如今除了逃出去的一百多人,桃花村已经成了无人之村。
这实在是太过惨烈了。
之前他们去的十几个村落,多多少少都还有人幸存,留下来埋葬了村邻,清理了道路,他们过去的时候,虽然也是一片寥落,但是不至于此。
桃花村这里,只剩下了一片死寂。
这个地方地势低洼,是受灾的第一线,村落里的人本身就不太出去,却被迫颠沛流离。
每个人眼中都含着泪水。
沈江云将下袍扎进革带里,带着官兵们一起抬放尸体,有些村民对此诚惶诚恐,不敢让沈江云屈尊,沈江云却只是摆了摆手,继续搬运尸体。
老老少少,一共找到了二十四具尸体,挨个下葬,以木牌立碑,给了他们一个安眠之处。
重建家园,不是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他们面对的,是劫后余生的喜悦,更是对受难者告别的悲痛。
沈江云一脚深一脚浅的往村里行去,专程请来的泥瓦匠帮着回来的村民修缮起了房屋,沈江云在此不能停留太久,等他将事情安排好了之后,就要奔赴到下一个地方。
这是沈江云第一次离京,也是第一次面对真正的现实世界。
原来普通老百姓吃上一顿饱饭就能开心地笑出来,原来一件衣服只要不打补丁就是一件好衣服,原来有时候,只要活下去,就是幸福。
沈江云用脚丈量着桃花村的每一寸土地,抛开泥泞的道路,断壁残垣的房屋不谈,桃花村其实像是一个世外桃源之地。
洪水退去后,杂乱的青草再次冒出了头,鸟儿啼叫,绿树丛掩,钟扶黎摘了一朵蒲公英放在嘴边一吹,蒲公英的草籽就随着风四散开去。
沈江云走上了一处土坡上,可以看清下方的桃花村,此刻泥瓦匠们干累了,几个村民正在埋锅造饭,炊烟袅袅而上,下方又热闹了起来。
夏日的风带着炎热的暑气,吹响了沈江云的袖袍,他负手而立,
袍角还有些不雅地扎着,袖口处和官靴上全是泥点子,就连头发都因为好几天不曾好好梳洗,有些打结发污,脸上流了汗,滚下来的是泥水,在沈江云身上流下来一道道印子,和京城中那个世家贵公子沈江云完全不是一个人似的。
然而,沈江云整个人的气度却更加凝实了,这一次的赈灾之行,让他彻底看清了这个世界,也让他变得更真实了。
“总有一日,我要让全大周的百姓,都过上好日子。”
沈江云转过头来对着钟扶黎道。
如此宏愿,他的声音却只是平铺直叙,仿佛是在说一句在普通不过的话,但是钟扶黎听出了其中暗含的决心,以及,他准备付诸的努力。
他不再是那个空有抱负,却心怀天真想法的文人,他想做的,是一个足以改变天下人的权臣。
远路逐渐清晰,目标越发明确。
钟扶黎重重点头,仰望着沈江云,握住他的手掌道:“我陪着你!”
第143章
短短一个月的功夫, 毅王瘦了一大圈。
瘦下来的毅王,不再是圆圆的一张和善脸,原本被肥肉挤在一起的两只小眼睛也露出了锋利的原型, 看人的时候有些阴恻恻的,毅王府伺候的家仆管事都有些害怕这样的毅王, 便是他的几个宠妾,也从原来的互相争宠,到现在互相推诿, 实在是担心毅王突然一个发怒, 就对她们拳打脚踢——毕竟前一阵子,毅王妃遭到掌掴的事情已经在底下传开了。
以前的毅王虽然也混不吝, 但是好歹对毅王妃是比较尊敬的,毅王本身也不是一个爱动手的男人, 如今性情大变, 让人避之不及。
毅王如何不愤怒!
好端端的万贯家财散了就散了,毅王还能接受,他不能接受的是,自己遭到的玩弄!
这显得他整个人都很蠢、很傻, 每每想到几次和沈江霖谈笑风生的画面时, 毅王都恨不能将过去的自己给撕碎了才好!
自己怎么会是这样愚蠢的一个人!
他那个时候觉得自己终于找到知音了, 心中十分看重沈江霖这个人。
沈江霖身上的光环实在太耀眼了, 六元及第、天子近臣, 照这个趋势发展下去,未来下一个首辅大人, 如何不是沈江霖?
毅王甚至那个时候还觉得自己十分聪明有政治智慧,这个时候拉拢了沈江霖,成为了知交好友, 等到将来沈江霖大权在握,自己当然也会跟着分一杯羹,沈江霖又这么年轻,毅王府未来再辉煌一代人,完全不是问题。
想法有多美好,现实就有多残酷。
所以在一次又一次的选择之中,他都坚定地站在了沈江霖这一边,因为他坚信,沈江霖这样风光霁月的一个人,不会骗他,他知道自己不够有智慧,所以只拿真心相交,以真心换真心,他想总是不会错的。
至于动沈江云一事,毅王甚至觉得自己十分委屈。
这个主意是肃王出的,其他人都同意了,若是只有他不同意,不是显得极不合群么?再说了,沈江云只是一个小小户部主事,在赈灾队伍中又不是什么主官,就是赈灾钱粮被劫了,又能关他多大事?
谁想要他的命了?当时肃王说的时候,就是只要钱不要人。
这个沈江霖也不相询,直接就对他们出手,哪里有将他有一丝放在心上过?
尤其是最后一次质问沈江霖时,他那嚣张狂妄的语气,更是彻底激怒了毅王,可是他再咽不下这口气又如何?毅王府已经彻底失势了!
他当初愚蠢的行为,已经得罪光了朝堂上的官员,现在他就是想要报复沈江霖,又有何人会相帮?
想到这一层的毅王,整日里食不下咽、以酒浇愁,心中憋闷至极。
直到九月初三那天晚上,毅王收到了一封神秘的拜帖。
帖子上未曾留下名讳,只让他明日晚间到“醉月楼”雅间一叙。
就连送帖子的人,也是街上跑来的一个小乞儿,将帖子放到门口转身就跑走了,来都来不及追。
这究竟是谁下的帖子?又意欲何为?
毅王心中转过千头万绪,但是依旧无法锁定目标人物,他在烛火下盯着这张拜帖许久,最后决定,去!
他已经几乎失去所有了,还有什么是他所不能失去的?
去见了,便知道究竟是谁在装神弄鬼了。
等到第二日晚间,毅王如约赴会,推开门的那一霎那,他自己也有些惊讶了,将脸上的表情调整了一下,这才关上门笑着道:“原来竟是首辅大人,咱们真是许久未见了。”
毅王直接走了进去,在杨允功对面坐了下来。
杨允功打量了一眼毅王,对他如今的状态心中暗暗点头,看来能消瘦这么多,这个毅王心里的恨是一点都没少的。
杨允功给毅王斟了一杯酒,推到了毅王手边,慢悠悠道:“你我是旧相识了,吃一顿酒不是应有之事?”
毅王看了看手边的酒,没接过去喝,反而是有些不耐地冷笑道:“首辅大人找本王,定是有事要说,就不必如此藏头露尾了,直说便是。”
现在的毅王,对文人的作派是极为不喜的,等到看到坐在里面的人是杨允功时,毅王的第一想法就是转身就走,他不想再与虎谋皮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这个杨首辅比沈江霖还要难缠的多。
以往肃王和这个杨首辅来往颇密,但是等到肃王真的要倒台的时候,这个杨首辅不仅仅没有出手相助,反而还落井下石,后来在吊唁肃王的时候,肃王长子和他说了,到他们府上查抄的人是杨首辅的人,最后至少眛下了几十万两银子没有上报,估计就是被他们给黑下来了。
所以呢,皇帝得利,杨允功这一派的人得利,只有他们几个亲王,一败涂地。
恐怕经此一事,这些人不仅仅没有什么损失,反而还大赚了一笔,和民间那些吃绝户的人没什么两样。
再一次证明了,在这一场权力的角逐之中,他就是最大的输家,甚至有时候往深处想,对方是不是也有在里面推波助澜?
“如果我说,我是来帮你的,不知道毅王信也不信?”
杨允功并不因为毅王不善的口气而动怒,甚至连情绪的波澜都没有,依旧是慢悠悠地吃酒吃菜,不看毅王难看的脸色。
毅王并不相信杨允功真的是来帮他的,但是他又很好奇杨允功到底要说什么,于是便捏着酒杯、虎着脸坐在那边,一声不吭,仿佛他要是再多说了一句话,自己就输了。
杨允功轻嗤了一声,引得毅王立马看过去,然后便听杨允功语带嘲讽道:“怎么了,毅王,被人设计了,如今反应过来,也只是自己把自己气到食不下咽?却不想着如何反击吗?”
毅王闻言勃然大怒,这话完全是在戳他的肺管子!
可是怒到一半,毅王又反应了过来,杨允功这是想要和他一起对付沈江霖的意思?
“首辅大人若是有办法,还请不吝赐教。”最终憋了半天,毅王憋出来这么一句话。
杨允功笑了,他捋了捋自己的山羊胡,和善道:“毅王,你这次输就输在了错估了人心,但是也正是因为错估了人心,你才能知道这人心啊,是易变的。”
“沈江霖如今是陛下身边一等一的红人,陛下信任他、看重他,可是若是他失了陛下的信重呢?”
毅王比谁都希望皇帝可以处置了沈江霖,可是现在这个情况如何可能?
杨允功却道:“毅王,你既然与陈公公交好,就该知道,沈江霖如今除了任起居郎之责,还将司礼监的活都抢去了不少,你说说看,若是陛下身边的太监们都对沈江霖群起而攻之,他这个起居郎又能做多久?您有陈公公相帮,又有老夫来助力,何愁不能让陛下改弦易辙?”
毅王面色越发地难看了。
杨允功知道的太多了,连他和陈公公的关系都查到了。
陈德忠是他在宫中最后的一点人脉,毅王原本是不想这样用掉的。
早年间,陈德忠还只是一个小太监的时候,那个时候毅王进宫给永嘉帝请安,正好看到陈德忠在受人欺负,就出言相帮了一回,结下了一段善缘。
这些年来,随着陈德忠被调入东宫,一步步从做些杂活的小太监成了太子贴身伺候的大太监,又跟着太子一步登天,入得“太和殿”,出得“养心殿”,一时之间,风头无量。
曾经两人在宫中会面的时候,陈德忠还主动和他打过招呼问过安,想来这么多年陈德忠都没有忘记当年的那点情谊,毅王不是没想过依靠陈德忠去进言,但是若这个话递出去了,陈德忠做不做是一件事,最后两人这点子交情就此断了是另一件事了。
毅王仔细衡量之后,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因为他觉得这件事的胜算太低。
可现在,首辅杨允功让他去这样做,那可就比他单打独斗要强的多,他定然还有后招。
虽然不知道杨允功为什么要对付沈江霖,但是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毅王思前想后了一阵,还是决定干了!
都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可是毅王自认为不是君子,他有仇只要能报的,就得马上报!
毅王放下了戒备,终于拿起筷子和杨允功一道吃了起来,两人边吃边谈,一顿饭吃了整整一个时辰才分别散去。
等到两人离开之后,柳依依才在自己房中豁然起身,拧着眉头站在原地凝眉想了一番。
这个雅间是最靠里一侧的雅间,外面看上去只以为是最末一间,但是实际上这间房间里面还隔出了一个小间,以往是为了便于客人寻欢作乐,后来柳依依自赎自身后,听闻此楼要转让,便花大价钱盘了下来,从此以后,“醉月楼”改换门庭,里头的姑娘,只卖艺、不卖身。
“醉月楼”档次颇高,并非鱼龙混杂之地,又因为闹中取静,若是不想让人看到的话,还能走单独小道被人一个个迎进来,私密性极好,许多达官贵人也会在此间商谈要事,
“醉月楼”重新装修过一次,因为定位的改变,这个小房间就不适用了,后来柳依依干脆将中间的门给砌成了一堵墙,从外侧重开了一扇门进去,权当柳依依在这里的临时休息之地。
原本若是有客的时候,柳依依便不到这里来了,因为两边离得近,柳依依又天生听觉灵敏,里面的动静很容易就都能听得清,反而不得清净。
但是今日柳依依身子有些不适,便早早在此间睡下了,旁的人还以为她今日未来,误打误撞之下,将杨允功和毅王两人定的雅间放在了此间。
一开始柳依依尚未听懂对方到底在说什么,可是当两人说到“沈江霖”三个字的时候,柳依依瞬间睁开了眼睛,仔细听了起来。
等听完之后,柳依依陷入了沉思。
很显然,对方来头不小,一个是当朝首辅,一个是皇亲国戚。
她到底,要不要给沈江霖递送这个消息呢?
第144章
柳依依这些年在京城中混的不错, 是有贵人相助的。
靠着自己以前结识下来的人脉,哪怕如今确实已经是年老色衰了,但是依旧可以在这个鱼龙混杂的行当里站稳脚跟, 不仅仅是自己的本事,更有一些老客人的捧场。
照理来说, 像知道了这种事情,柳依依一向是明哲保身的。
毕竟她们这种地方,也是各种消息的汇聚场所, 但是柳依依的规矩是, 客人说过的话,客人出了这个门, 她们就必须统统忘掉,免得惹祸上身。
可是沈江霖却是很有些不同的。
她认识沈江霖的时候, 沈江霖还是个半大的孩子, 那个时候她风头正盛,京城花魁的名声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两个人有着极大的年龄差,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人, 却后来有了几番交情。
当时她接手“醉月楼”的时候, 这个楼其实已经在走下坡路了, 过去几个当红的都年纪上去了, 运气好点做了富人妾, 一般来说,这种姑娘本身就是刚刚出来的时候就被这个男人包下来了, 只是做她们这个行当的,年纪越轻越值钱,楼里老鸨捏在手里不愿意放, 想要给她赎身?可以,那就成千上万两的真金白银捧过来,就可以将最鲜嫩的姑娘带回家了。
男人们就算一时意乱情迷,但是在面对银钱的时候,却也算的格外的清楚,他们情愿一日又一日的包下她们,也允许她们偶尔见一见其他的客人,然后耗上个几年,等到姑娘花期过了,若是还有情谊,那就可以花比较少的银子将她赎回去做妾,若是没有了多少情谊了,那就相忘于江湖。
便是做妾,因为男人替她赎的身,身家性命从老鸨手中转到了男人手中,未来究竟能过的怎么样,全在主人家的一念之间。
但这已经算是运气不错的了。
运气差一点的,也没什么固定的客人,一点朱唇万人尝,一双玉臂千人枕,几年之后免不了得一些见不得人的腌脏之病,最后在痛苦中香消玉殒。
柳依依靠着自己的过人之处,能够在这摊泥淖之中独善其身,但是她这么多年,看到了太多的姐妹就这样深陷火海之中,而每一年,都有更鲜亮更年轻的女子被懵懂地推上台前,她便心中止不住地痛。
这是物伤其类的悲伤,同样是无可奈何愤恨。
若不是前“醉月楼”的东家坏了事,这个“醉月楼”还根本轮不上她接手。
只是想要给姐妹们一个安身立命之所,只卖艺不卖身,又如何艰难?这里的界定模糊,很多人仗着有权有势就胡作非为,这么多年,她看到的还少吗?
而且,更当务之急的是,当时的“醉月楼”已经在倒闭的边缘,她盘下这个楼就花了她毕生的积蓄,若是不想办法盘活整盘棋,最后众人一起落到什么田地,实在是无法去深想。
后来,阴差阳错之下,柳依依读了那本《求仙记》,突然就有了个主意,她想要将《求仙记》改成戏文,在“醉月楼”的舞台上出演,但是《求仙记》设定宏大,若是要改戏文,第一要征求作者的意见,第二最好还是原笔者亲自操刀,才能改好。
否则画虎不成反类犬,最后说不定还要被人唾骂。
柳依依幸好和印刷坊沈家人打过交道,辗转之下找到了沈季友,想让他帮忙引荐。
沈季友踌躇再三,只说此人不见外客,在她几次哀求之下,才同意了帮忙递个话,至于对方到底见不见,那就全看对方的意思。
很幸运,对方见了柳依依。
同样,非常震惊,原来对方算的上是自己的旧相识,虽然再次见到沈江霖,对方已经长成了十六七岁少年郎的模样了,但是因为初次见面的时候,沈江霖给她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所以柳依依一下子就认出了沈江霖。
这个时候柳依依也全然搞清楚了沈江霖的身份,也终于知道为何沈江霖写完《求仙记》后,就迟迟没有再动笔了——人家已经志在仕途,哪里还有这个时间写话本子?
柳依依有些忐忑地说了自己的要求,甚至在说到银钱的时候,她有些难以启齿道,只能说等楼里有了进账后,再支付给他润笔之资。
她觉得,以沈江霖现在的名气和身家地位,或许根本看不上这点钱,也没有这个时间给她改编。
万万没想到,沈江霖不仅仅答应了下来,还极为赞叹了一番她的想法,并且郑重许诺会为她们楼里量身改编戏文,且分文不取。
沈江霖说到做到,不过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就将厚厚一册子改编好的戏文给了她,他说过的话,柳依依现在还记得:“柳居士能够有善心想要渡一渡那些无家可归的姑娘们,沈某只能略尽一点绵薄之力,若是以后还有什么沈某可以做的,还请旦说无妨。”
柳依依从良之后就做道家人打扮,故而沈江霖称呼她为“居士”。
柳依依感激地收下了册子,等她翻开之后,赫然发现里面还夹着十张一百两的银票——这就是沈江霖说的“绵薄之力”!
柳依依一开始收下的时候还有些不安,就怕沈江霖此举是又有什么要求,毕竟柳依依在欢场上看的多了,人心最难琢磨。
一直到现在,几年过去了,“醉月楼”靠着当年沈江霖的资助之恩,早就已经彻底改换了门庭,变成了如今集合戏曲、才艺演出、歌舞比拼之地,养了一大批的看家护院,并且也有了许多忠实捧场的客人相随,轻易无人敢动。
然而,当年的恩人沈江霖,却仿佛早就忘了此事一般,再没有出现过。
没有什么挟恩图报、更没有什么等价交换,人家只是单纯做了一件好事。
可就是因为如此,柳依依才会如此犹豫不决。
最终,柳依依还是亲笔写下了一封信,派信的过的人连夜送去了荣安侯府。
虽然那两人绝对是柳依依得罪不起的人,但是做人不能太丧良心。
此时,沈江霖和谢静姝刚刚用完了晚膳,两个人正在小院中散步,九月丹桂飘香,沈江霖的“清风院”中正好前两年刚种了两株桂花树,此时到了开花之时,随着夜晚凉风吹拂过金黄色的树梢,便有阵阵幽香传来。
“大哥大嫂想来这个月月中就能回来了,我已经叫人日日去码头边等候,想来总能接上人的。”谢静姝算着日子,给沈江霖说道。
沈江霖自从听闻大哥大嫂已经踏上归程了,也是长长松了一口气:“没想到这一去便是两月,这回赈灾险象环生,还好能平安回来。”
谢静姝从沈江霖口中也知道了当时沈江云和钟扶黎在河南的凶险之事,同样跟着提心吊胆了好多天,如今只想着赶紧一家团聚,平平安安,再没什么意外的好。
谢静姝越来越将荣安侯府当作了自己的家,将沈江云和钟扶黎当作自己嫡亲的大哥大嫂。
谢静姝自己有两个亲哥哥,也有两个嫂子,但是她与她们便是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也说不上三句话,她们说的不是衣裳就是首饰,或者是孩子,谢静姝插不上话,只能默默吃东西听着。
当然,她们也从没有想要接纳谢静姝的意思。
而沈江云和钟扶黎不一样。
沈江云在处理计算浙江清吏司田地税额之时,居然还会叫她来帮忙,并且还几次夸她灵巧聪明,算的比他还快,让她不好意思极了。
更加让谢静姝担待不住的,还有沈江云的那道折子最后没被启用后,居然还专程给她说了歉意,让她白忙活了一场。
这让谢静姝实在是大惊失色,连说“不敢”。
大哥能觉得她有用,她已经极为开心了,她每日里闲着也是闲着,能帮着做点事情,将以往自己瞎研究的东西学以致用,已经是很大的惊喜了。
但是在沈江云这位大哥处,谢静殊感受到了何为尊重。
而钟扶黎这个大嫂,对于谢静姝而言,更已经是一个无可取代的存在了。
男人们每日要去衙门上值,谢静殊在府中接触最多的人,还是钟扶黎。
一开始的时候,谢静殊不擅长与人交际,又发现了沈江霖的藏书之地,每日里去给公公婆母请安,他们都对她淡淡的,既无刁难也无亲切,倒是让谢静殊松了一口气,每日里只管看书。
后来因为她的嫁妆需要安置,再加上她带来的几个下人需要重新登记造册,免不了要和钟扶黎接触。
原本,谢静殊以为钟扶黎是和她的另外两个嫂嫂是差不多的,京中掌家贵女,都是一样的秀外慧中,知书达理,但是真的和钟扶黎接触之后,谢静殊才知道自己的想法是多么狭隘。
一样米养百样人,钟扶黎的脾气性格,做派举止,是谢静殊从未见过的。
钟扶黎做什么事情都雷厉风行,府中就没有不服她管教的下人管事。
奴大欺主?在钟扶黎这边是完全不存在的。
谢静姝一直觉得自己就像是游走在这个世界的异类,在她能够接触到的女性里,无不是类似她嫡母她大嫂那样的世家贵女,为何谢静姝愿意听一听谢琼的一些抱怨想法,虽然有时候谢静姝觉得那些想法都幼稚天真的有些可笑,但是至少,谢琼的一些叛逆想法,有时候还能让她感受到一点真性情。
可若说她只是思想上的与众不同的话,那么大嫂钟扶黎就是彻头彻尾的先行者。
她从不在意别人的目光,我行我素,她也和大嫂去过一些官夫人的聚会,有些对钟扶黎的行止提出鄙夷的人,都被她狠狠地反击了回去。
在回府的路上,钟扶黎便对谢静姝说:别人欺负了我们,那些说什么人家打我左脸,我送上右脸再给人家打的,都是胡说八道,能解决的当场就解决,不能解决的总有一天也要解决了她!
钟扶黎说的,谢静姝自然知道出处。
这是此时特别受追捧的一句佛家偈语:忍他,让他,任他,再过几年,你且看他。
但是钟扶黎对世人都追捧的东西却是不以为然的态度,她有自己的想法。
更甚至,钟扶黎对于一些“女四书”之流,都是深恨其毒,她说,这些书都是这世上最臭不可闻之书,最好是一把火全烧了才干净!
谢静姝自然也看到过钟扶黎在小校场上的拳脚功夫,骑马射箭、刀枪棍棒无一不精,更厉害的是钟扶黎的力气,有一次谢静姝差点被一个桌腿绊倒在地,结果钟扶黎直接轻轻松松就将她单手提了起来,帮她放到了安全的地方,毫不费力。
可以说,对钟扶黎了解越深,谢静姝就越佩服这位大嫂,如果说沈江霖带给她的是学识上的震撼,那么钟扶黎带给她的则是思想和行为上的震撼。
想到这里的谢静姝,忍不住有些兴奋道:“真想大嫂现在就回来,那我就可以将我写的书给她看了。”
沈江霖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自从谢静姝专心写作之后,一开始开头写的不顺,几次找他品评,然后她再修改,毕竟会看书是一回事,会写作又是另外一件事了。
好在沈江霖足够有耐心,既然她想学,他都是手把手地教,如何叙事、如何设定情景、如何设定纲要等等,都一点一点地给谢静姝说了一遍。
谢静姝是个极聪明的人,沈江霖只要给她说了一遍,她就可以举一反三,从一开始写的平铺直叙的稚嫩,到后面笔力飞涨,有了统御全篇的能力,也不过是一个多月的时间。
但是沈江霖也深深佩服谢静姝的勤奋。
人家是手不释卷,她是手不放笔。
自从下定决心要写一本书开始,沈江霖就没见过她停笔的时候。
前段时间还很炎热,但是她又不能多用冰,就干脆在凉亭里写,有几次休沐日的时候,谢静姝写到鬓边全是汗珠子也没有去擦,笔耕不辍也便算了,后来或许是写久了字,指尖磨出了水泡来,她也只是笑眯眯地让王嬷嬷挑破了水泡,上了药后继续写便是。
王嬷嬷私下里和沈江霖咋舌:“二少奶奶写字的劲头,真是比二少爷当年考状元的时候还足!”
沈江霖心想:可不是如此么?
开头沈江霖还看过,写到后面她就不乐意给沈江霖看了,她说她这本书的女主人公是以大嫂为蓝本的,要先给大嫂看过,若是大嫂同意了,再给旁人看。
最终第一册书成稿后,粗略估算一下,谢静姝告诉他竟然有二十万字,沈江霖也是震惊了。
要知道,从她开始学,到真正开始写,一共就一个月的时间,一个月二十万字,便是现代用键盘打字每日都是一件极为费力的事情,更何况是用毛笔书写?但是谢静姝非但不觉得累,反而乐在其中。
谢静姝看似内敛沉闷,但是她的内心似乎有无穷无尽的想法想要倾诉,可以如流水一般淌过纸张,纯白的纸张上承载的,是她蓬勃汹涌的思想和情感。
两人正闲说着话,外面的人送来了一封信,说也不知道对方究竟是谁,只说这信是给二少爷的。
沈江霖接过信,信封上只有“沈江霖亲启”五个字,但是文字秀丽小巧,似是出自女子之手。
沈江霖看这个字有些眼熟,但是一时之间也想不起来究竟是谁。
打开信笺之后,沈江霖扫了一眼,就看清上面写了什么:
杨首辅与毅王合谋,或对二少爷不利,万千小心珍重。
落款是一片柳叶。
沈江霖一下子拽紧了这封信笺。
第145章
沈江霖知道这位首辅大人或许是对自己有敌意的, 一开始沈江霖刚刚任职起居郎,就遭到了猛烈的攻击,尚且还不知道究竟是何缘由, 后来在他岳丈大人的提点下,才知道自己是挡了杨首辅的亲孙子杨志远的道。
朝堂上的职位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 首辅大人既然已经出手过了一次,在沈江霖看来,以首辅大人的政治素养和应有的胸襟, 他不应该连续出手才是。
这一次的查抄风波之中, 对于许多没有特别关系的中层官员来说,确实是损失惨重, 但是对于几位高官来说,他们不仅仅从中全身而退, 甚至还在查抄过程中继续大捞特捞了一笔, 旁人若是查到了他在里面的推波助澜,或许还会对他怀恨在心,但是首辅大人,并不应该啊。
就连与杨允功交好的吏部侍郎卓清, 虽然吃了一些苦头, 但是最后卓清的政治资产都留给了后来出力的卓文冰身上, 卓文冰不久之后便会高升, 已经是毋庸置疑之事。
沈江霖自然也知道, 在他如今的官职之下,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 将事态控制在一定的范围内,是一种比较安全的做法。
想要呼风唤雨,也要防止自己被风雨打湿了身子, 深陷权力的漩涡之中,自保是最基础的底线。
但是哪怕是这样,这位首辅大人恐怕依旧是不愿意放过自己。
杨首辅与毅王合作,他们会从哪里来辖制自己?
柳居士的信上没有将这部分细节写出来,想来要么是她无法提供,要么是她不能提供。
不管哪一种情况,再去找柳居士追根究底,显然是不智之举,除了给对方带来危险,起不到任何作用,能在这种关键时刻通风报信,已然是十分的不容易了,得寸进尺并非沈江霖的为人处事之道。
沈江霖想的没错,柳依依虽然耳力过人一些,但是也只是比一般人稍微好些而已,双方在谈论细节内容的时候,有意识地将声音放低了,所以柳依依没有办法听清楚他们具体要谋划的事情到底是什么。
沈江霖将思绪放回毅王这个人身上,毅王府如今已经远不如前,毅王出事之前便与朝臣来往甚少,在他名下的隐匿土地,大部分都来自于一些富商豪绅,比较其他三王,其实毅王与朝臣的勾连情况最少,便是有勾连,也是以中下层官员为主。
像毅王这样的朝中实力,杨首辅找他合作,都不如找另外两王合作,来的更有可能性一些。
那么毅王身上还有什么能够让杨首辅都看重的地方?
沈江霖脑海中在“宗亲”这两个字上画了一个圈。
既是宗亲,那么必定与皇室走的比较近,以往这些王爷们还有一个便利之处,就是时常可以出入宫廷,而前朝与后宫向来是隔绝的,若是两者联合起来的话,那么皇帝恐怕连晚上都睡不好了。
想来毅王可以被利用的点,就在于此——一定是毅王在后宫之中有极为说的上话的人,这个人说的话甚至能够左右皇帝的想法,所以杨允功才会与毅王联合。
那个人是谁?
太后?皇后?嫔妃?掌事女官?有权势的太监?
沈江霖正想继续往下思索的时候,谢静姝看到沈江霖看了信后,便立在原处,表情有些凝重地久久不语,忍不住有些担心道:“夫君,是怎么了?可有什么犯难之事?”
沈江霖被谢静姝打断了思路,立马将信纸往袖袋中一收,目光柔和了下来,掩盖了其中的杀伐之气,温润地笑道:“无碍,只是一些公事而已,只是需要先去处理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