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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江霖说完之后,命下人将谢静姝送回房中,自己则是折身去了前书房。

谢静姝有些手足无措地僵立在了原地一会儿,在丫鬟的催促声中,才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柔声应了一声“好”。

*

沈江霖既然有了防备,自然是要调查到底,最后,沈江霖将目标锁定在了陈德忠和罗昭仪身上。

这两个人都是周承翊面前说的上话的人,罗昭仪是后妃,沈江霖尚且难以有人可以接近,但是陈德忠却是自己日日都会接触到的人,可以说,他们两个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同僚,平日里陈德忠对他也是客气有加,沈江霖想要以他作为突破口。

只是让房之奇递了话,想要单独和陈德忠说几句话,陈德忠应是应了,沈江霖也旁敲侧击了一回,但是陈德忠只是避左右而言他,如同一条泥鳅一样,滑不丢手,十分难沟通。

沈江霖瞬时脑海中警铃大作,只觉得事情的根子应该就是在陈德忠身上。

只是饶是沈江霖猜对了一切,也找到了关键人物,已经是智谋不凡,但是对方出手的速度更加迅捷。

不过短短两天功夫,弹劾沈江霖的奏折如雪片般飞到了周承翊的案头,同时司礼监的几位大太监联合请奏,希望值此敏感之际,应该暂停沈江霖起居郎的职责,不应再参与到奏折整理、记录起居注的职务之中。

周承翊无法,只能准奏。

哪怕周承翊心中十分喜爱信重沈江霖,可是如今沈江霖被弹劾了如此之多的奏折,这些奏折是绝对不能再让他整理了,同时沈江霖也不宜再近前伺候,需要避嫌,以示公允。

这次这些人弹劾沈江霖的奏折中,有一部分是质疑沈江霖谄媚君王、越权夺利,另有一部分则是弹劾沈江霖运用职务之便,推举兄长赈灾,质疑沈江霖与沈江云兄弟二人在其中侵吞赈灾银两,请求彻查。

除了这两者外,还有一部分,是拿出了证据,言沈江霖谋害亲王,夺取毅王家财,迫害异己,罪不容诛!

若是第一第二条的弹劾,周承翊尚且知道其中事情的原委,还能尽力去往下压,但是看到第三条的时候,就连周承翊都产生了动摇。

沈江霖在“四王案”中确实表现的比较积极,一开始周承翊并没有大动四王的想法,是被沈江霖一点一点引导到了那个方向,虽然最终彻查下来,四王确实有很大的问题,但是沈江霖在其中又拿到了多少的好处?

这是以前周承翊并不想要深思的内容,他虽信重沈江霖,但也明白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不至于要让手底下跟着他干的心腹之臣一点好处都没有。

可若是这个心腹之臣从中谋夺的好处特别多的话,同样也是让一个帝王不能忍受的。

当初毅王献给沈江霖的一些贺礼以及私下里送给沈江霖的银票,沈江霖都登记造册之后,让周承翊看过,折合银两来算,差不多要有近五万两银子。

周承翊大手一挥,直接都赏给了沈江霖,算是过了明路了。

那个时候的周承翊心里想的,则是自己获利颇丰,让沈江霖吃口肉汤也是应该的。

可是,当周承翊读到那一封封弹劾奏折上的账目汇聚而成的一个巨额数字,看到一个又一个大臣弹劾沈江霖的奏本,便是原本心中偏向沈江霖的周承翊,心中的天平也开始慢慢往另外一边倾斜。

沈江霖,是否还有隐瞒自己之处?他在“四王案”中,究竟获利了多少?隐瞒了多少?

这些大臣中,有让周承翊厌恶的,可也有好些让周承翊十分欣赏的,如果只是一封两封的弹劾奏本,周承翊还能置之不理,可是这么多奏本,反复地在他面前晃,化为一串串尖利的言语往周承翊的耳朵里钻,周承翊也不免动摇了起来。

然而,沈江霖却连上朝开口辩解的资格都没有,澄清的奏本虽然递了上去,但却淹没在了一本本弹劾奏本之中,众口铄金、三人成虎,皇帝一日不严惩沈江霖,后宫外朝就一起向皇帝施压,而且这些人并非只是针对沈江霖一人,他们要将沈江霖和沈江云兄弟二人一网打尽!

杨允功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必须要将荣安侯府的人连根拔除,不仅仅是沈氏兄弟,包括还四散在各处的沈氏宗族子弟,他都会一个个全部拔出,确保沈家再无翻身之力。

这便是内阁首辅的真正实力,可谓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他想要做的事情,无人可拦。

哪怕有谢识玄等人奋力为沈江霖辩驳,但是这次,事态扩散的十分之大,他们的声音亦是被狠狠压制了下来,甚至谁继续再为沈江霖奔走,谁就成了下一个被弹劾的目标,如此一来,许多人都不敢在这个风口浪尖继续力挺沈江霖。

周承翊迫于压力之下,只能先行让锦衣卫将荣安侯府包围起来,然后又称病不上朝了几日,最后还是皇后说了一番话点醒了周承翊:既然陛下如此难以下决断,倒不如上朝让双方对峙一番,陛下做一回判官便是。

皇后一向中正平和,处事沉稳大方,周承翊听完之后,也觉得自己不应该在中间带入过多的私人情感,还是应该站在公允的位置,公平去判。

三日之后又有大朝,这一次,周承翊宣布正常上朝,并且派锦衣卫将沈江霖带到“太和殿”中。

重回“太和殿”,沈江霖并非是以起居郎的身份,而是一个被审判者的身份。

第146章

当天边刚刚透露出晨曦的时候, 宏伟的“太和殿”内已经站满了文武百官,今日所有人脸上的表情都有些不同寻常。

经历“四王”被查抄一事,朝堂上站着的官员, 或多或少都在其中有所关联,虽然不是每一个人都参与了弹劾沈江霖, 但是确实许多人在知道沈江霖所扮演的角色之后,对于沈江霖今日要来当堂对峙之事,是充满了“兴趣”的。

唯有几个和沈江霖走的比较近的人, 面上充满了隐忧。

只是沈江霖来之前已经派人和他们递过话了, 今日上朝,无需他们也蹚入浑水, 陷入对方的攻讦之中,该明哲保身的时候还需要明哲保身, 以待来日。

沈江霖这话说的固然有道理, 他们肯定是需要保留一定的实力的,以最坏的结果打算,要是沈江霖真的被打击下去了,以后他们也好捞人。

有人是这般真心实意地替沈江霖想的, 例如秦之况和谢识玄等人, 还有人则是心中长长松了一口气, 例如冯会龙和殷侍郎等人, 虽然与沈江霖也颇有一番交情, 但是要为了沈江霖以身涉险,实在是尚且没到这个份上。

况且沈江霖如今四面楚歌, 很容易到时候为了救他连累了自身,如今沈江霖自己提了出来,倒是让很多人对沈江霖又另眼相看了许多——得意时保持风度姿态很简单, 难的是在落难之时,依旧有这般高姿态。

沈江霖由韩兴带着另外六名锦衣卫亲自押解而来,说是押解,实际上韩兴哪怕坐上了锦衣卫指挥佥事之职,依旧不敢得罪沈江霖。

沈江霖是让韩兴这个锦衣卫都忌惮的文官,哪怕此刻一时之间,沈江霖看着摇摇欲坠了,韩兴依旧无法对沈江霖像对其他一些官员一样丝毫不留情面。

沈江霖可是以一己之力推翻整个两淮盐官的人,这么彪炳史册的战绩,着实让韩兴记忆犹新。

可惜这帮对他虎视眈眈的人都不清楚,若是但凡知道一二的话,恐怕也会有所收敛。

说是韩兴等人押解沈江霖入“太和殿”,但是当沈江霖诏受传唤,入“太和殿”的时候,更像是韩兴等人护送沈江霖入内,只见沈江霖一身青色官袍,身姿挺拔清隽,面上微微带笑,容貌出色、气质从容,身后跟随七名身穿飞鱼服腰胯绣春刀的锦衣卫,一行人进来的时候,脚步略快,行走间衣袂翻飞、气势如虹,不知道的人,还以为韩兴等人是来护送沈江霖的。

一时之间,人人都在对着沈江霖行注目礼。

等到沈江霖在御前站定行礼之后,韩兴才带着其他锦衣卫站到了殿内一角,束手而立,谨防任何异动——毕竟上一次朝堂之上的打斗之事才刚过不久,大家还心有余悸。

周承翊看了一眼站在丹陛之下的沈江霖,沈郎君风采依旧,并未因之前狂风暴雨般的弹劾奏折而变了脸色,光这份心性定力,都已经让周承翊忍不住在心中暗暗称叹了一番,光只是再见了沈江霖一面,心中的天平再一次向着沈江霖微微倾斜而去。

只是今日,到底不是周承翊的一言堂,随着沈江霖在御前站定,很快就有好几个御史马上站了出来,将沈江霖的罪行洋洋洒洒地说了出来,其中最重的罪行,便是沈江霖谋害亲王、霸占其家产,并且例举出了其中的账册清单。

“据毅王亲口以告,沈江霖谋夺毅王府之财,银票共计一十八万六千两,粉碧玺斋戒牌一对,价值五百两;翠玉多宝盒一只,价值一千二百两;紫晶仙人一座,价值两千八百两……总共合计三十五万五千七百两白银,沈江霖,你认还不认?”

御史曹贺咄咄逼人,直接就甩出了王炸来。

这里面有些东西毅王确实赠给了沈江霖,且过了周承翊的明目,但是毅王赠给沈江霖的东西,总共价值其实只有在五万多两银子,根本没有曹贺说的那么多。

三十五万五千七百两里面,真的到了沈江霖处的,只有一个零头而已。

而他们坏,就坏在这里。

说沈江霖越权、说他谄媚君上,说他利用职务之便举荐兄长,这些都是皇帝自己先点了头的,要拿这些攻讦沈江霖,不是不可以,但是到底也会让周承翊有些下不来台。

所以这些罪名只是用来辅助的,他们给沈江霖罗织的最大的罪名,还是在贪污受贿、谋害亲王、霸占其家产上。

只要这条罪名成立了,沈江霖怎么说都得摘了乌纱帽,贬为庶民才行。

而这条罪名,因为之前沈江霖和皇帝之间的一些默契,如今却变成了一个可以让皇帝猜疑的点。

这些东西毅王确实给了沈江霖了,但是数目远没有曹贺说的那般多,可若是沈江霖不认,到时候查抄起来,那些被查抄到的东西又如何说?

账对不上?那必定是沈家人花销了、转移了,必定是沈江霖没有说实话,那就罪加一等!

沈江霖确信,这是一场里通外合的构陷,若不是有人偷偷通报了沈江霖留下了毅王之物,不会如此精准地进行打击。

而当时谈到这件事的时候,除了他和皇帝外,第三人便是一直随身伺候周承翊的陈德忠了。

除此之外,这里面还有一个很重要的点,就是沈江霖无法暴露周承翊。

一旦他如果要向皇帝求助,坦言了皇帝允诺他的私吞下毅王的五万多两财物,那就是在大庭广众之下,陷皇帝于不义,最终使得君臣离心,从此沈江霖就会失去他在朝堂之上最大的靠山,再无翻身之可能。

这出计谋可谓是极为狠辣,让沈江霖可以说是进退维谷,既无法自证清白也无法寻求援助,几乎将他逼到了死角,只要沈江霖在朝堂上继续行差踏错一步,那就是万劫不复之地。

果然不愧是首辅大人,出手之厉,无人能及!

而且,这次的证据,还是这位曹御史最新找到的证据,之前虽然也有人弹劾了关于沈江霖侵吞毅王家财一事,但是始终没有罗列出准确的数字,而今天,可是连清单都拿来了。

当周承翊看完这份清单之后,同样也是沉默了。

他让陈德忠将这份清单呈给了沈江霖,陈德忠弓着腰背,十分有礼地将账册递给沈江霖,沈江霖接过的时候,陈德忠正好抬起头来,看到沈江霖嘴角边噙着一抹笑。

这个笑容甚至是温和的、不带有攻击性的,但是看在陈德忠眼里,却是心里一突,忍不住有些慌乱地微微低垂下了眼皮,交接完账册后,就沉默地站在丹陛下首,将拂尘甩在臂弯上,不再看沈江霖一眼——今日之后,咱家依旧是陛下身边的第一得用人,而你沈江霖,从此以后再无机会站在陛下面前了!

陈德忠心中如是想到。

对于陈德忠而言,他并不是仅仅因为过去和毅王的交情而出手相帮的,其中更多的原因是,沈江霖碍着他的位置了。

以前没有沈江霖的时候,奏折都是他来分类的,皇帝有任何高兴或是不高兴的事情都是找他第一个诉说的,可以说,虽然他只是一个太监,但是在这个紫禁城之中,他陈德忠亦绝对算是一个人物。

当陈德忠跟着周承翊从东宫搬入“乾清宫”后,陈德忠是彻底明白了何为权力的滋味,他替人带一句话,便可值千金,分类奏折的时候稍稍动一动手脚,更是不费吹灰之力的大把银子就进入了他的口袋中去。

陈德忠作为无根之人,他无父无母、无儿无女,如今还能依靠的,就是陛下的恩宠和赏赐下来的权力,而现在,这个沈江霖作为起居郎,不好好做一个沉默的记录者,却非要和他在皇帝面前争宠,哪怕平日里陈德忠对着沈江霖都是礼遇有加的,但是实际上,他心底早就恨毒了沈江霖。

只是长久以来的宫廷生涯,让他藏得够深、掩饰的够好罢了。

如今一有机会,他同样也是不余遗力。

在许多人看来,这次沈江霖必须要完了,这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大陷阱,而沈江霖的半只脚已经迈了进去了。

沈江霖听完之后,慢条斯理地躬身一礼,然后笑吟吟地对着杨允功道:“首辅大人,您是否也觉得下官是如此贪得无厌、胆敢侵吞亲王家产之人?”

所有人一惊,尤其是曹贺,他正等着沈江霖往陷阱里跳呢,谁知道他居然突然和首辅大人搭起了话来,他不赶紧给自己脱身辩解,现在这是在做什么?

曹贺立即斥道:“沈江霖,还请正面回应本官刚刚的问题,首辅大人认为与否,与你做了没做,有何相干?”

顺着曹贺的话,杨首辅一派的人同样站出来指责沈江霖,虽然曹贺不知道沈江霖为何要说这么莫名其妙的话,但是出于他为官多年,又是作为御史常年奋战在弹劾怼人第一线的直觉,若是对手顾左右而言他,绝对不要给他机会,必须将话题拉回正道才是。

沈江霖却站在朝堂之上,不管这些人是如何指责驳斥他,他只是岿然不动,笑吟吟地看着杨允功,面上表情一丝未变。

杨允功被沈江霖的目光看的实在是有些不自在,当然,应付沈江霖这种小官,杨允功有的是办法,可问题是,此刻他微妙的感觉到,皇帝的目光也聚拢到了他的身上,这让他实在无法再回避沈江霖的提问。

“小沈大人,在陛下未作定夺之前,本官如何能够妄下论断?”杨允功正面回应了沈江霖的问题,但却是以四两拨千斤之法,根本没有任何有效信息。

杨允功心中一哂,沈江霖到底还是太嫩,想要套他的话,门都没有。

然而,杨允功话落,刚刚安静下来一瞬的“太和殿”内,再次响起了沈江霖清朗的声音:“下官之所以问询首辅大人,正是因为首辅大人是百官之首,首辅大人的一言一行都是百官的表率,令下面的官员争相效仿,下官常常以首辅大人为吾辈楷模,行矩之间,以首辅大人为范本,不敢有丝毫逾越之处。”

沈江霖的长相气度才学,杨允功历经三朝,见过那么多风云人物、风流才子,却没有一个人可以相出其右,哪怕沈江霖挡了他的路,有时候杨允功只要见了沈江霖这个人,其实心里都难以生出恶感来。

可是现在,虽然沈江霖对他满口赞叹之言,将他捧到了一个极高的位置,很容易让人觉得此刻的沈江霖是在向他在示好,杨允功理应感觉到得意才是。

但是杨允功此刻脑海中却是警铃大作,他突然想到了一个可能性,呼吸瞬间重了起来。

第147章

杨允功背后的冷汗一下子就冒了出来, 甚至有了一种心悸的感觉。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

自从十五年前登上首辅之位,杨允功将自己的几个老政敌一个一个铲除之后,整个朝堂之上, 随着反对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杨允功的首辅之位也越来越稳。

哪怕新帝继位, 哪怕江山代有人才出,但是他杨允功,一直傲视群雄, 立于不败之地。

像在之前查抄四王这样的大变故中, 杨允功同样不动如山,任外面再如何疾风劲雨, 也落不到他的头上。

可是现在,杨允功本能的感觉到了危险。

有一种可能性的雏形在他脑海中慢慢形成, 但是杨允功尚且还有些琢磨不定, 沈江霖到底要做什么。

虽然杨允功脑子里已经闪过了诸多想法,但其实两人之间的对话却只有短短几句。

还未等杨允功面上变色,沈江霖已经继续说了下去。

“对于毅王府失去的财物,下官深感遗憾, 但这绝非下官所为。不过下官倒是对一些东西略有所知, 例如那尊高三尺的绿翡观音, 例如那鼎金嵌宝石朝冠耳炉, 或是那尊波斯进贡的绿彩琉璃瓶, 若是大理寺或是刑部的人有追查的意向,下官静下心来深思一番, 或许可以提供一些线索。”

沈江霖面上状似有些苦恼,但是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在挑动杨允功的神经。

他说的这些东西, 都是毅王府上比较珍贵的东西,最后全部流入了他的府内,沈江霖既然能够报的出来名字,自然是清楚这些东西在何方。

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为什么沈江霖会知道这些细节?

这些都是杨允功极为心腹之人在运作的,十分之隐秘,并且将东西交给杨允功后,毅王府的账册上都将这些东西给抹除了。

甚至是连毅王,都是站在他这一头的。

但是现在沈江霖竟然一一说了出来,其他东西倒还能搪塞过去,那件波斯进贡的绿彩琉璃瓶,是进贡之物,由穆宗赏赐给了第一代毅王的,若不是他实在喜欢,也不会冒风险收受下来。

若是这件东西在他府中真的被查抄了出来,那么杨允功将辩无可辩。

刚刚他们是在挖坑给沈江霖跳,那么现在,沈江霖做的,绝对就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杨允功神色一凛,他知道,若要纠缠在这件事上,沈江霖绝对不会让步,他手中亦有杨允功的把柄在。

结合刚刚沈江霖的话,他的意思已经极为明显了——我是收了东西了,但是首辅大人你是我的榜样,你既然能收,我为什么不能收?

他说的如此冠冕堂皇,便是一向觉得自己心黑手辣的杨允功,都有些瞠目结舌。

而当沈江霖继续报了几个珍品的名字后,许多人脸上表情不变,但是心底已经开始慢慢着急了起来——这些东西并非都是毅王府之物,也有其他三王府上的东西,但是或多或少都流入了他们府上!

沈江霖掌握的信息之全,比他们预料的还要多!

韩兴在底下低垂着头,一言不发,心中却涌起惊涛骇浪。?

沈江霖转过身去,不再看向杨允功,而是对着周承翊郑重一礼,俯身道:“陛下,微臣一心为公,从没有任何僭越之处,更没有贪墨毅王府财产之事,所有来往,皆是清清白白,陛下可随时派人搜查,微臣绝无怨言。”

周承翊看着如此坦荡磊落的沈江霖,他已然听出了沈江霖的弦外之音——我东西是拿了,但是就拿了给你看过的那些,其他的我什么都没沾手!

看到这般表现的沈江霖,尤其是明显将杨允功一派打压下去的局势,周承翊爱才之心顿起,能够和杨允功一较高下的年轻人,就是真的贪墨了巨额银两又如何?

至少这个人可用、能用!

在用沈江霖和用杨允功之间,周承翊天然地更倒向沈江霖那一边。

毕竟杨允功属于过去的君王,而沈江霖将会只属于他。

因为沈江霖的言之凿凿,又有杨允功等阁老的率先沉默,一时之间,原本跃跃欲试跟在后面继续弹劾沈江霖的官员们,在如今群龙无首的情况下,不知道该如何继续这场弹劾盛宴。

本应该一击毙命的策略没有得到他们预想的效果,但是曹贺是身经百战之辈,脑子转的极快,且十分地会看眼色。

当他听到杨允功和颜悦色地对着沈江霖勉励了一番便不再多言后,便知道此计已然不通,不可再继续纠缠下去,马上就切换了策略,开始从另一个方面来弹压沈江霖。

“禀陛下,谋夺毅王家产一事,望陛下容后进一步派人再查,然而沈江霖霍乱朝纲一事,不容辩驳,沈江霖身为起居郎,不应参与朝政,然沈江霖多次向陛下谏言、谄媚君上,惑乱君心,还望陛下严惩!”

曹贺作为这次弹劾沈江霖的扛把子,是一呼百应的人物,他说完之后,下面七八个御史、四五十个朝臣一同跪下,口呼:“望陛下严惩沈江霖!”

按照《大周律》,沈江霖作为起居郎,其实就该是一个完全工具人的角色,以十分客观真实的描述,将帝王的一言一行都记录下来,给后世史学家的研究提供充分的证明,所以按照律法而言,起居郎应该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在帝王做出任何决策的时候,都不应该参与其中、甚至影响到帝王的决断。

而沈江霖的所作所为,绝对是踩过了律法红线了。

只是,《大周律》写是这般写,但是历来起居郎之职,都是皇帝信得过的人才会担任,既然信得过,又天长日久地伴驾,如何会不去垂询?又如何做到不干涉不影响帝王的决策?

便是杨允功当年做起居郎的时候,也是从中谋夺了不少的好处,否则又为何如此虎视眈眈这个位置?

便是知道,这是一个天子近臣之位,能够成为陛下的智囊团,可以左右朝政的存在,所以才会有那么多人前赴后继地往这个位置上塞人,意图一飞冲天。

要知道,虽然沈江霖占了起居郎之位,但是起居郎可不是仅仅只有沈江霖一人,目前一共有四位起居郎,但是因为有沈江霖在,皇帝所有的目光都被沈江霖吸引住了,其他人便很难在其中分到一杯羹了。

周承翊看着底下跪倒的一排排朝臣,再看着依旧傲然挺立在原地的沈江霖,实在是难以下定决断。

沈江霖之于周承翊,实在是难得的一个人才,不仅仅是人才,更靠拢于心腹,沈江霖的身家背景也好、才干谋略也罢,都是一等一的,痛失沈江霖,周承翊同样心中不忍。

可是要为了沈江霖,得罪底下所有臣子,周承翊也无法做到,实在是左右为难。

毕竟不管如何去说,沈江霖确实参与了奏折的分类、对一些政务的评判,这些是他所允许的,但是同样是律法所不容的。

拿这个说事,除非周承翊为沈江霖修改律法,否则他也没办法帮沈江霖辩驳。

周承翊还没有强大到,可以在朝堂上成为一言堂,士大夫与天子是共治天下的,若是得罪了满朝文武,周承翊的日子同样不好过。

就在周承翊左右为难之际,沈江霖却当先一步跪了下来,虽然他人是跪了下来,可是腰背却是挺得笔直,俊秀的眉眼之中尽是痛苦挣扎之色,但却依旧对周承翊禀道:“禀陛下,微臣却有其罪,还望陛下责罚。”

此话一落,刚刚还准备继续攻讦沈江霖的人,此刻却都卡了壳,他们没想到沈江霖居然不再负隅顽抗,而是直接就认下了罪来!

惊喜来的太过突然,实在是让许多人都愣了神。

只有周承翊瞬间反应了过来——沈江霖之所以如此做,是不想要他为难啊!

这样的沈江霖、这样贴心的臣子,如何不让周承翊痛惜!

想要在他身边钻营好处、想要步步高升的人多了去了,可又有多少人,可以像沈江霖一样,是在为他着想的?

所有人都觉得以帝王之尊,可以为所欲为,没有烦恼,可是帝王的烦恼太多了!就如今日,不也是许多人在逼他、迫他、利用他,而只有沈江霖,是懂他、为他、敬爱他!

想通了这一点的周承翊,心中大为震撼,脑子里正思索着如何将沈江霖的处罚降到最低,给沈江霖谋一个好去处的时候,礼部尚书张梦渊立马跳了出来,谏言道:“河阳县如今正缺一个县令,不若陛下让沈江霖到此之地思过一番,若是在河阳县做出了功绩,以表对陛下的忠心,将功折罪后,再将他调任入京也不迟。”

河阳县?

张梦渊说到这个地方的时候,许多人脑海里都在思索,这个地方到底是哪里?

记忆力比较好的人过了一会儿,才堪堪反应过来,哦,这个鬼地方,在云南布政司那里,似乎隶属于澄江府。

这还是因为有几个大理寺和刑部的官员隐约记得,上一任河阳县的县令是无故暴病而死,家属千里迢迢上了京,告到了大理寺衙门,大家才对这个地方有了点印象。

否则大周朝这么多府县,云南又距离京城何止千里之遥,如何能让人记得住?

这个地方妙啊!

将沈江霖往这个地方一扔,县令又是三年一任,那边民风彪悍、权力纷争复杂,县令暴病而亡的这么多年来已经不是一个两个了,三年后是怎样一副光景,谁又能知道呢?

况且,在河阳县这个地方,便是保住小命就不错了,还治理出功绩来?

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第148章

张梦渊这个提议, 不可谓不歹毒。

但是张梦渊并不如此认为。

原本他们的计划是直接让沈江霖削去官职、贬为庶民,更狠一点的,最好是将沈江霖坐实谋夺毅王家产之罪, 将他投入天牢,慢慢“拷问”, 总会再透露出一些有效信息。

毕竟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如今退而求其次,没有将他一撸到底, 成为白身, 已经是仁慈至极了。

周承翊虽然同样对河阳府不甚熟悉,但是但凡他不熟悉的地方, 绝对就不是好去处,刚想开口否决, 曹贺又一次站了出来, 比周承翊还要先否决这个提议。

“陛下,臣认为不妥,沈江霖所犯之罪,不单单仅此一件, 谋夺毅王家产一事也还要继续彻查, 怎可直接将他调往他方?臣觉得应该先行羁押沈江霖, 对他进行聆讯, 若是确无其他之罪, 再将他调往河阳县不迟。”

曹贺显然已经看出了皇帝想要袒护沈江霖的意思,所以他立马站了出来, 提出了一个让皇帝更加难以接受的方案。

求其上,得其中;求其中,得其下。

这便是曹贺的智慧所在, 曹贺并不认为皇帝会真的如他所愿,将沈江霖丢入大牢之中,他的目的,只是坐实将沈江霖赶出中枢而已。

这些文臣满肚子的弯弯绕绕,曹贺这样一说,许多人便都心领神会了起来,马上跟着一起上奏,如山似海般地“陛下明鉴、陛下英明”之下,便是周承翊,也不得不再做一次妥协。

哪怕周承翊也争取了,最后沈江霖的结果,还是维持了张梦渊的提议,被远远贬谪到了河阳府,从官拜六品的起居郎,连降两级,变成了七品县令,大好官途直接拦腰斩断,前途的缥缈无定,只在一夕之间。

所有人都在看沈江霖的热闹和笑话,这一次他们虽称不上大获全胜,但是依旧值得这些人弹冠相庆,津津乐道许久了。

纵使六元及第如何?纵使天子近臣又如何?

杨首辅一发威,同样可以将你瞬间从高处拉往深渊,看清楚究竟是谁在这个朝堂上屹立不倒,同时震慑到所有年轻官员们,这才是杨允功真正想要达成的目标。

他们已经是将沈江霖按在地上摩擦了,如果打击的目标此刻表情难看,甚至痛哭流涕,那就更能满足他们膨胀的内心了。

只是沈江霖并没有任何特殊的表情,得到了这个结果后,他依旧是表情平静地叩首接受了下来,就仿佛那一年同样在“太和殿”上,沈江霖被永嘉帝钦点为了六元及第的状元郎,授予了翰林院从六品修撰时候一样,不管是封赏还是贬谪,他自岿然不动。

仿佛真的做到了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境界高的吓人。

曹贺在心底撇撇嘴,此刻的沈江霖不过是在硬撑罢了,回去之后还不知道要怎么哭呢?

甚至以沈江霖的年纪,说不定还要到他娘亲那边嘤嘤哭泣一番呢!

沈江霖接受了对他的惩罚,默不作声地跟在人群后面退朝而去,没有一个人向沈江霖靠拢,哪怕不是站在杨允功那一边的人,同样也不想因为沈江霖而得罪了杨首辅。

如今的沈江霖,再无翻身之可能,到了云南那地,很有可能这辈子都回不到京城了。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该保持冷漠的时候,人心比最坚硬的石头还冷。

沈江霖一个人行走在人群之后,拉开了一段距离,他就像他身上穿的这身青色官袍一样,与前方的人格格不入。

等到沈江霖快要走出宫门口的时候,房之奇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叫住了沈江霖。

房之奇等在了宫门巷道之内的一个偏僻之地,沈江霖快走几步到了后,房之奇才对着沈江霖跪下连磕了三个响头。

沈江霖惊了一下,他以为房之奇是奉周承翊之命,带话而来,没想到他竟然直接对他行此大礼,沈江霖忙将他拉了起来,问他到底何事。

房之奇话还没说,眼眶却是先红了,嗓子里像是堵了一块巨石一般,哽咽的不像样子:“他们实在是欺人太甚!”

房之奇尚且没有资格进“太和殿”伺候,但是他们这些宫人都会候在“太和殿”门口,等待皇帝下朝,所以殿内的动静和大概发生了什么事情,房之奇是都听到了。

沈江霖此刻越是平静,房之奇就越为沈江霖鸣不平,小沈大人多么好的一个人,温和有礼、与人为善,从来没有任何看不起他们这些残缺之人的意思,甚至有时候还会给他们带一些宫外的吃食和小物件分给他们。

若说旁人只是受了沈江霖的小恩小惠,对房之奇来说,沈江霖对他的是救命之恩,而今天沈江霖最后被断定的罪责,更是因为当初房之奇他没有做好奏折的分理工作,所以陛下才会对沈江霖委以重任的。

善良的房之奇心中内疚万分,甚至在想,若不是那一天小沈大人出言相救,是不是他今天就不会受到如此刁难,也不会被贬谪出中枢?

沈江霖对他的大恩大德,除了在救他一命上,这半年来他还教了他许多的字和道理,在房之奇心中,沈江霖就是他的师父。

所以一听到陛下派他带话给沈江霖,房之奇忙不迭地就追了出去,今日一别,再要相聚,恐怕不知道是何年何月了,甚至,在这个山高水远的时代,很有可能这就是诀别。

这如何不让房之奇心神俱颤。

房之奇过去可能也经历过一些宫廷的黑暗时刻,但是从来没有一刻,他憎恨于自己的无能无权,不能相帮沈江霖一星半点。

沈江霖比了一个“嘘”的手势,提醒道:“房公公,小心隔墙有耳。”

房之奇同样是个谨慎之人,话说了一遍就不再去说了,然后郑重对沈江霖传了周承翊的口谕:“沈爱卿,到了河阳县后,有任何棘手之事,都可以密奏于朕。”

房之奇从袖袋中小心翼翼地拿出了一个龙纹玉佩:“云南之地的锦衣卫见到此枚玉佩便会为您传递消息,您务必收好。”

沈江霖颔首收了下来,有总比没有好。

然后房之奇又从自己怀里掏出了一个鼓鼓囊囊的荷包,塞到沈江霖手中:“小沈大人,出门在外,穷家富路,这是小的一点心意,还请您务必收好!”

房之奇是知道沈江霖性格的人,知道他必是会推辞的,又连忙按住沈江霖的手,目光坚定道:“一定要收下,否则就是小沈大人您从来没有当我房之奇是朋友过!”

沈江霖的手顿了一下,只能无奈地接过这个素面荷包,拱手一礼道:“之奇兄的心意,江霖知道了。”

房之奇脸上瞬间展开了一个大大的笑容,他居然被小沈大人称呼为“之奇兄”!

他虽比沈江霖痴长一岁,可是他一直觉得自己低沈江霖好几等,哪里敢与沈江霖平起平坐?

但是沈江霖的话语如此真挚,一点点都没有看不起他的样子,目光中全然是感激,让房之奇的内心也瞬间变得温暖无比。

当知道沈江霖出了事情后,房之奇就一直准备着这个荷包,这里面是他这么多年在宫廷中攒下的八成体己,房之奇心中其实不舍极了,虽然宫中有月例,但是有时候无钱开道,事情就难了。

他也有反复思量过,但是最后一咬牙还是准备都给沈江霖,只是因为,他觉得沈江霖比自己更需要这些。

两人不能过多叙话,眼见着沈江霖要走,房之奇不舍极了,红着眼眶用只有二人能听到的声音低声道:“小沈大人,我绝不让陛下忘了您,您一定要回来啊!”

沈江霖拍了拍他的肩,同样叮嘱道:“凡事都留一个心眼,不要为了我去做一些冒险的事情,若有一日我回来了,还需要你帮我呢!永远记住,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房之奇重重点头应是。

沈江霖走出宫门的时候,依旧萧瑟的只有一个人,秋风卷起落叶,老鸹在空中凄厉悲鸣,沈江霖的官袍袍角衣袖被风吹的猎猎作响,空旷的午门前,阵阵乌云挡住了暖阳,只剩下一片阴天。

沈江霖的嘴角勾起了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虽然这个笑容很淡,但确实是发自沈江霖的内心。

哪怕通达且情绪稳定如沈江霖,在面对无穷无尽的恶意时,依旧难免心绪不佳,但是这个世界就是如此奇妙,有人恶他欲他死,有人爱他欲他生。

既然一时之间无法与那些人抗衡,那就既来之则安之,尽量看到的是爱他的人,而非恶他的人,否则就失去了观测这个美好世界的可能性。

但是就算此时没有办法将对方一网打尽,但是沈江霖依旧不准备就这么算了。

毕竟大家都是文化人,讲究的是一个来而不往非礼也。

也算是他离开京城前给对方的一个离别大礼包吧。

沈江霖心内哂笑了一下,在登上马车之前,再次回望了一下这座紫禁城、权力的汇聚之地——不知道下次再回到这里,又是何年何月。

第149章

这几日, 荣安侯府上上下下都心惊胆战,虽然他们一些采买人员依旧是可以进出的,但是因为有锦衣卫的团团包围, 进进出出都需要搜捡,实在是让人惊恐不已。

京城这么多高官府邸, 还很少有被锦衣卫围住后,依旧可以全身而退的。

沈锐几乎日日都在自己院子里痛骂沈江霖和沈江云这两个逆子,尤其是沈江霖, 是被沈锐骂的最狠最凶的。

倒不是沈锐真的多么痛恨两个儿子, 而是他希望寄托于这样的方式,让围在外面的锦衣卫能够听到他的“心声”, 他可和这两个逆子绝对不是站在一条线上的啊!

可奈何不管沈锐如何骂,外头的锦衣卫不动如山, 每天照常监管着荣安侯府各个出入口, 便是沈锐派人过去和他们套近乎、送吃食,对方也拒不相受。

沈锐的一颗心,顿时掉到了谷底。

两个小孩儿还什么都不知道,在府中拘着不让出去, 闹着想叫祖父带着出去玩, 沈锐只能气哼哼地转身就走, 可也说不出任何重话来。

到底都是亲孙子亲孙女, 相处时间日久, 比之几个儿子女儿竟还要感情好一点,现在被如此问询, 望着孩子懵懂无知的可爱脸庞,沈锐同样也是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一颗心到底是整日忧心忡忡的。

等到沈江霖被锦衣卫押解进宫的时候,沈锐和魏氏的一颗心都吊了起来, 夫妻两个在房里急的团团转,不停地求神拜佛,希望能够躲过这次劫难。

好在,最后不是最坏的结果。

虽然沈江霖被调任往了河阳县,几乎断送了他整个仕途,但是荣安侯府保住了,沈江云保住了。

在沈锐看来,能够以这样的方式收场,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

徐姨娘听到儿子要被调任往云南,哭的跟个泪人似的,天天在谢静姝房中久坐,谢静姝想方设法安慰徐姨娘同时,同样也是坐立难安,她的命运已经和沈江霖绑在了一起,她不知道沈江霖预备如何安置她。

沈江霖回府之后,锦衣卫们就都散了,韩兴亲自带的队,即将要走的时候,对着沈江霖拱了拱手:“公务在身,恐怕送不了小沈大人了,等到小沈大人再回京时,我请你喝一杯。”

沈江霖同样含笑颔首:“一言为定!还有,”

沈江霖压低了一点声音道:“多谢韩大人。”

韩兴摆了摆手,示意沈江霖不必放在心上:“也是你自己的本身,我那册子给旁人看一眼,旁人也记不住几个字。”

在查抄四王案中,韩兴作为锦衣卫指挥佥事,自然也在其中办案,拿到那份“内部册子”,在旁人看来难如登天,但是韩兴只是举手之劳。

但他也只能拿出来那么半炷香的时间而已,连抄都来不及抄。

也多亏了沈江霖的脑子,看一遍就能记住,否则就是给旁人看了,在如此短时间又紧张的情况下,恐怕看了没看都差不多。

韩兴愿意交好沈江霖,就是因为沈江霖够有本事,让韩兴心服口服。

沈江霖与韩兴分别之后,直接走进了荣安侯府,沈锐和魏氏已经在门口等候多时了,就想问问清楚沈江霖今日在朝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但是沈江霖却没等沈锐和魏氏相询,直接吩咐道:“父亲母亲,速速请各位族老、族中秀才功名以上的族人马上到府上来,打扫好正厅,摆好桌椅,我一会儿换了衣裳过去,我的调任很快就会到,需有话嘱咐大家,没有时间多浪费了。”

沈锐闻言心里一惊,他知道沈江霖必要有重要的话对所有族人说,而且刻不容缓。

沈锐虽然平时不靠谱,但是到了关键时刻,他还是分得清孰轻孰重的,说到底,他同样是沈氏族人中的一员,整个沈家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存在,而目前的领头羊,绝对就是沈江霖和沈江云两兄弟。

长子沈江云还在路上赶不回来,只能听次子沈江霖的。

哪怕沈锐和魏氏再不情愿,现在也只能咬紧牙关,和沈江霖一条道走到黑了。

两个人被支使的像个陀螺一样,飞速地忙碌去了,沈锐点齐家中管事,带着人就去挨家挨户地敲门送信,魏氏则是指挥着所有仆妇们,擦桌搬椅,煮茶上围碟,忙得脚不点地。

沈江霖回屋换了一身家常的长衫,略略饮了一口茶,对谢静姝道:“静姝,一会儿要麻烦你了,将我说的话都记录在册。”

谢静姝有些愕然地点了点头,然后有些不确定地询问:“就像夫君在朝会的时候那样?”

沈江霖笑了一下,觉得谢静姝说的很贴切:“对,就像我平日里在朝会时候做的那样,你写字速度极快,记性又好,定能做好。”

被沈江霖这般一说,谢静姝瞬间就充满了信心,脸上浮现出了一个大大的笑意,重重地点了点头:“嗯!”

夫妻两个匆匆说了两句,沈江霖饮了一盏清茶后,听到底下人说族人都到齐了,沈江霖立马起身,带着谢静姝走向了正厅。

正厅里头,挤挤挨挨坐了不少族老以及近些年中了举人和秀才的族人,辈分大一些的坐在交椅上,辈分小一些的则是站在后排,挤挤挨挨竟也有六七十号人。

荣安侯府的正厅面阔六间,纵深八间,算是很大的一个花厅了,此刻因为或站或坐了这么多的人,瞬间就觉得这么大个正厅也显得没那么大了。

沈江霖进来的一瞬间,原本还在互相说着话的族人都瞬间噤了声,也不知道是谁第一个带的头,从座椅上站了起来,然后便见一个个族老都站了起来。

这些族老都已经是六十以上高龄、辈分比较大的长辈,其中年纪最大的已经八十又三了,却还是坚持扶着交椅扶手,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所有年轻一辈的人都在朝着沈江霖行注目礼,沈江霖走过一处,便有一人唤一声:“霖二叔。”

无论是否应该喊沈江霖为“二叔”的辈分,只要是沈氏族学里出来的,都要唤沈江霖一声“二叔”。

沈江霖对每一个人都微微颔首,等到走到主位的时候,原本沈锐站在那边是想当然地要坐下去的,结果看到沈江霖这个架势,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就气短了,僵立在原地没有坐过去,而沈江霖则是脚步不停,直接在主位落座,双手向下一压,清越的声音在花厅内响起:“大家坐。”

众人寂然落座。

一众仆妇鱼贯而出,满厅之中只剩下沈氏族人,唯二的女性就是魏氏和谢静姝,谢静姝坐在小案后面,用镇纸压好纸张,研墨提笔,准备记录下沈江霖的每一个字。

不知道为何,这一刻的谢静姝心跳的有点快,甚至手微微有些颤抖,她蘸了好几次墨,才稳了下来。

“诸位族人,想必大家都已经知道了我即将贬官至云南河阳县的事情,正所谓树欲静而风不止,我欲乘风而上却有乱云阻挠,不过大家不用过分担心,这些都是好事。”

在座的每一个人联结成了一个沈氏宗族,沈江霖已经是如今是这一代沈氏族人的领头羊,官位最高、成就最高、前途最好的人,更可贵的是,他对沈氏宗族所做的一切,所有人都看在眼里。

沈江霖的开场白别出心裁,但是所有人都在为了沈江霖的前途而感到忧心,被贬谪到云南这种苦寒贫瘠之地,如何还能是好事?

“我之所以说是好事,是因为这代表了我们沈家再一次走进了权力的核心,正是因为动了有些人的好处了,所以他们才会如此穷凶极恶的打压,若是我们尚未涉足过,又如何会遭致如此灾祸?祸之,福之所倚;福之,祸之所伏,福祸乃相依,今日的结果并非结局,我们沈氏一族人才辈出、已有蒸蒸日上之势,大家绝不要因此气馁,反而是要肯定我们之前努力的方向、我们之前的付出,都是有了反馈的。”

沈江霖说完这些的时候,所有人都低下头深思了一会儿,然后他们纷纷发现,沈江霖说的极是。

当年沈锐当家的时候,一直做着朝堂上的边缘人物,稳是稳了,但是整个沈家却是一路在走下坡路的。

而现在,虽然跌宕起伏了一些,但是沈家人却在一路向上,不曾停歇过。

“换句话说,如果大家觉得走的累了、走的难了,那是因为我们一直在走上坡路。”沈江霖微微一笑,风度顿显,所有人刚刚的忧虑在这一瞬被抚平了,静下心来听沈江霖接下来的话。

“如今我们族中,除我之外,官员有六人,我大哥任六品户部主事,沈贵明、沈越乃是七品县令,沈贵禾和沈万吉任八品县丞,沈季友任七品礼部给事中,除此之外,我们沈家这么多年,囤积了举人八人,秀才二十五人,沈氏族学在读少年郎八十三人,这些都是我们沈家最重要的家底,比任何金银都要值钱,大家永远不要忘了,人才,是一个家族发展的第一要义。”

沈江霖首先肯定的是人才的重要性,这是一个家族延续的基石,沈江霖在这一块上投入了许多的精力和财力,才能让整个沈氏家族拥有如此多的人才积累。

众人听到这里,才有了一种恍然之感,原来短短十年不到,沈氏已经积累下了如此多的人才,这些人虽然如今都还没有一个人走向高官之列,甚至就是官位最高的沈江霖,当时也只是六品而已,只是人在御前,更靠近权力中心而已。

但是十年已经有了这般积累,再过十年,又会是怎样一幅光景,实在是让人心驰神往。

“我走之后,大家必须团结一心,以我大哥沈江云为主导,守拙、勤谨、开拓、厚积薄发!只有所有人都站在一起,我们才会成为一股坚不可摧的力量,等到沈氏男儿散落大周各地,串成一张大网之时,那么到这个时候,再无人可以轻易欺辱任何一个沈家人!”

第150章

所有人听得连连点头, 心中波澜万千,但是此刻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能随着沈江霖的话语去畅想, 未来有朝一日,沈氏一族将会重现祖上的荣耀, 再次迎来一个全新的鼎盛时期。

到那个时候,沈家并不仅仅靠的是一个突出的个人,而是在突出领袖的带领下, 全方面地长盛不衰。

而领袖是谁, 所有人心中都认为这是毋庸置疑的,那就是沈江霖和沈江云兄弟二人。

所以一旦沈江霖要离京, 那么所有人团结一心,听从沈江云号令, 是应有之意。

这些年来, 沈江霖他们兄弟二人,为沈家一族的付出,他们都看在眼里。

到如今,每一个沈氏子弟, 无论男女, 都必须读书认字, 沈氏族学中甚至单单为女子开辟了女学堂, 请了女先生来教授学识, 而且,沈氏族学对下一代的培养, 那是全方面的。

不仅仅是科举做官的传统意义的读书,更是读书明理、见心见性的读书,真正做到了因材施教, 不因一个人在科举一途无望而放弃,每一个只要在沈氏族学学习过的人,出来之后都有一技之长,都能在这个世上安身立命,哪怕是女子,也是如此。

而他们所有的吃用开销、笔墨纸砚、甚至一年的四季衣裳,全部由沈江霖兄弟包圆,每一笔支出都有细账,每一年都会公示,大家都心知肚明,他们在族学里花用了多少银子。

这些银子不需要他们去偿还,但是需要他们时刻记住,是谁培养了他们。

这还只是族学里的开销,在族里,但凡年满六十以上的老者,每月定期领取补助银两,有身体残缺者,双倍补助,说白了,只要是沈家人,那就不用担心在这个世道会饿死。

所有人都在过着欣欣向荣的日子。

这样的沈氏族人,如何不万众归心,如何不视沈江霖和沈江云为真正的家主。

十年如一日的付出,不是谁都能做到的。

所有人都庆幸,自己生在了沈家,同样,所有人亦是坚信,他们的家主会带领他们走上新的高峰。

在这一场谈话中,沈江霖安定了军心,确认了未来沈江云的领导地位,阐明了沈氏族人未来的发展方向。

谢静姝将这些都记录了下来,然后誊抄数份,原稿留在了侯府,到时候交给沈江云,剩下的几份,则是发往了其他各地,给到在其他地方做官的沈家人。

沈江霖原本是想再拖一拖,至少拖到沈江云夫妇回京,自己和他们郑重告别了再走,毕竟云南之地,不比其他地方,在这个交通极其不便利的时空里,路上就要几个月的时间,下次再见面,就连沈江霖都不知道要何年何日。

沈江霖知道对方会急着将他赶走,不会给他多少时间,但是对方实在太过心急了,等他开完族会之后的第二天,调令就下来了,命沈江霖三日之内启程。

沈江霖是被贬谪到云南,是带有惩处意味的,这是吏部玩惯的手段,只是对付他更加苛刻一点罢了。

越早启程,越是忙乱,越无法做过多的布置,这就是对方的目的所在。

“清风苑”中的下人在忙着装点行礼,谢静姝见这些行礼中都是沈江霖的个人物品,终于是忍不住开口询问:“夫君,你不准备带我同去吗?”

沈江霖正在看要带走物品的册子,闻言放下了册子,握着谢静姝的肩膀让她坐下,温和地笑道:“静姝,你留在京城会更好一些,这里你更熟悉一些,吃食住行、生活习惯也更便利,等大嫂回来了,大嫂也可以陪你,你觉得如何?”

沈江霖没准备带谢静姝走。

云南多瘴气,生活习性和京城截然不同,便是路上也十分容易水土不服,谢静姝一个弱质女流,从没有出过远门,不该跟着他颠沛流离。

说到底,他是在实现自己的理想抱负,只是在路途之中遭遇了阻碍,他目前所遭受的一切,都还在他预料的范围之内,他也有信心能够克服前方的困难。

但是这是他个人的决断,他不该将谢静姝拖下水。

见谢静姝低垂着头,双手绞着衣带不言不语,沈江霖明显感受到了她的抗拒之意,便再次温言劝慰道:“你不是爱写书么?沈氏的印刷坊也在京城,到时候你直接找沈季友便是了,还有你不是说过想去沈氏族学的女学堂看看,能不能再学点东西么?等我走了之后,你也可以照常去,无人会阻拦你。王嬷嬷、大哥、大嫂、姨娘他们都会在这里照顾你,家用银子我也给你留好了。”

沈江霖做事何等妥帖,既然想好了要留谢静姝在京,自然将她后面的生活安排的稳稳当当的。

但是等到沈江霖讲完了这些,谢静姝忽然将头抬了起来,面上是鲜见的怒意,她忍了又忍,最终还是忍不住道:“你把你的笑给收回去!你什么都为我考虑好了,那你问过我的想法没有?”

这是谢静姝第一次训斥沈江霖,她甚至是越说越小声,说到最后的时候,气势全部散了,迅速将头低下,小心翼翼地又抬头看了沈江霖一眼,见沈江霖脸上的笑果然收了回去,她的心一突,又想解释几句,又觉得沈江霖做事实在过分。

他从来没有将她看作真正的一家人过。

他觉得自己只能同享福,不能共患难。

他觉得自己没有能力和他共患难,所以很多事情瞒着她、不告诉她。

这些想法早就深深压抑在谢静姝的心中,此刻一股脑门地爆发了!

眼泪在眼眶中摇摇欲坠,她咬了咬下唇,最终再一次抬起头,掐着自己的手心,正视向沈江霖:“我是你休戚与共的妻子,我不是你豢养的一只金丝雀,别说是云南,就是天涯海角,我也要跟你同去,大嫂可以做到的事情,我也可以做到!我可以学、可以适应,我是你最天然的帮手和利益共同体,你所有的事情,都可以放心交给我去做,只要你肯教我!”

谢静姝终于说出了自己所有的诉求,她长松了一口气,然后定定地看着沈江霖。

她想,若是沈江霖还是拒绝的话,那么以后,她也定再不和他交心了!

就学着他的样子,脸上戴一副笑的面具,自己的喜怒哀乐,再不和他分享。

沈江霖呆愣了片刻,然后他突然站起了身来,对着谢静姝一揖到底,诚恳赔罪道:“娘子,是我的不是,还请原谅则个。”

谢静姝见沈江霖赔了罪,心里好受了一些,她避开沈江霖的礼,执着地问他:“你还没回答我呢?”

沈江霖这次是真的笑了,喉结微微震动,几日来的烦闷在这一刻一扫而空:“你要随我去,那是最好的,以后还请娘子同样多多指点我!若我有做的不周到的地方,就像今日一样,仗义直言便是。”

有一个人,要与他患难与共,这是世上最真挚的情感,最诚恳的付出,再没有比这个更打动人的了。

他以为谢静姝这么胆小,甚至有些怯懦的性格,是不愿意冒险的。

但是谁知道,她比他想象的,要强大坚定的多。

这样的谢静姝,在沈江霖眼中,整个人都在发光。

“清风苑”中一片忙碌,谢静姝得到了沈江霖的首肯后,立马积极加入了整装待发的队列中,直接揽过了盘点行李、清点随行人员的活,而沈江霖趁着这个空档,于第二天晚上“碰巧”在”明禅茶楼“遇到了杨志远。

杨志远看到沈江霖的第一眼,就有些尴尬地放下了茶盏,将视线别向他处,不去看沈江霖,更希望沈江霖没有看到他。

他心里直呼倒霉,怎么就在这里碰上了沈江霖!

杨志远酷爱饮茶,中书舍人又是一个闲散职务,一般都是到点下值,杨志远便会在此地消磨一点时光,细细品上一杯茶,听一段茶楼里说书先生讲的故事,这才心满意足地回去。

说起来,杨志远养成这个习惯,和沈江霖还有点关系。

数年前,杨志远被他祖父逼的极紧,哪怕考中了进士,依旧日日要找他谈话,讲述一些官场要事,杨志远虽也想做好,但是他一个初出茅庐之辈,生怕辜负了祖父的期望,每日里战战兢兢做事,心里总是不大畅快。

后来有一日下值的时候,杨志远实在不想太早回去见到祖父,便换了一身衣服,在外面绕了一圈,偶然发现了这座茶楼里在讲一本新的话本子《求仙记》,杨志远听了一耳朵,竟是入了迷,从此以后,就成了这个茶楼的常客。

这座茶楼位置有些偏僻,又在城南,三教九流之辈皆有,很少有达官贵人涉足,所以杨志远在这里还真从没碰到过熟人。

原本碰到熟人也没关系,可偏偏碰到的是沈江霖。

沈江霖的起居郎被卸了之后,后面继任者就是他。

再加上朝堂上祖父对沈江霖的针对,虽然杨志远没有出过面,但是很显然,两人是处于敌对状态的。

杨志远偏过头去,假装没看到沈江霖,可惜,天不遂人愿,杨志远耳边响起了一道熟悉的声音:“杨兄,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了你,不介意我坐在这里拼个桌吧?”

杨志远回过头一看,对上的赫然是沈江霖那张长得有些过分俊逸的面容。

杨志远很想说一声“不”,但是奈何这么多年学来的君子之风,只能逼着他扯出一抹笑来:“竟是小沈大人,还请便。”

只是这个笑,比哭还难看。

杨志远一时之间有些坐立难安,捧在手里的茶盏也变得烫手起来,此刻他只想立马站起身来走人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