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唐公望和沈江霖的书信往来, 一般都是念叨一下近日家中和自己身边发生的事情。
沈江霖这边还事情多一点,会试、殿试、婚约、入翰林等等,都有的好说一说;而唐公望如今陪着钟氏在乡间隐居, 书信中不是讲沈江霖之前种的花又开了,就是讲他最近又读了哪本杂书, 又有了什么新的心得体会,要和沈江霖分享。
有时候钟氏有话要叮嘱沈江霖的,她会写几页纸夹带在唐公望的书信里一起寄过来。
钟氏的字都是唐公望在婚后教的, 写的很端正, 但是却没有笔锋,被唐公望说过很多次, 钟氏只说,她又不用考状元, 孩子们能认得就是了。
每次唐公望都是被怼的说不出话来。
钟氏的信中总是会叫他冷了添衣、饿了按时吃东西, 每天都要坚持锻炼打拳,千万别只想着公务,却不顾自己的身体,走了他师父的老路。
这些字句或许对于旁人来讲, 可能都太过无聊了一些, 但是沈江霖却每每读到唐公望和钟氏的来信, 都觉得自己的心灵得到了放松, 十分享受和师父师娘的书信往来, 只可惜如今的时代,并没有现代那般发达的通信技术, 可以在千里之遥的地方通过一个视频一个电话就能联系上对方。
可正是因为这个年代的车马很慢,每一次的书信往来都让人格外珍惜,沈江霖甚至特意定做了一个枕匣, 里面分门别类放的都是和家人、朋友、师父师娘的书信。
只是这次,沈江霖将信抽出来,里面不再是厚厚的一叠纸,也没有明显两种笔迹的纸张,只有两页纸,以沈江霖的阅读速度,很快就看完了。
看完之后,沈江霖心中一沉。
难怪晚了半个月,原来是师母钟氏入冬以来就病了,好在师父一直在旁照顾着,如今已好了不少,只是夜里依旧咳嗽,唐公望担忧钟氏,让沈江霖在京中询问名医,抓好药送到徽州去。
两页纸中,一页就是讲这个事情,另一页则是钟氏的脉案。
书信中有一句话让沈江霖留意了起来:汝之师母因小儿之事忧心辗转,半夜起身未穿厚实,故而染上了风寒之症。
小儿?
就是师父师母的小儿子唐云翼?
沈江霖虽然未见过唐云翼,但是唐云翼却是每次快要过年的时候,送到徽州府的年礼里都要给自己带一份,言说论辈分沈江霖是他的小师弟。
沈江霖脑海中回忆了一下,确实今年师父也没有提到年礼的事情。
此事有些蹊跷。
沈江霖暂时将这件事放在一边,匆匆将书信折叠好,然后凭记忆将那份脉案默写了两份出来,一份交托给知节,让他去求问荣安侯府的府医,自己又拿了一份去“回春堂”找张名医去问。
若是能和那个陈院正搭上关系便好了,否则还能去求教一下他,可是今天大年三十,想来陈院正不当值也不会来给他答疑解惑、重新开方子的。
徽州那边虽然风光气候好,但是大夫的水平肯定是比不上京城的,更有一些珍贵的药材,徽州都不一定能有。
沈江霖顾不上歇息,东奔西跑了一个下午,求张名医开了方子,又和府医的方子相互对照了一下,最后还是取了张名医的那份,确实更加中正平和一些,师娘别看平日里身子骨不错,但是早年里的活做的太多了,落下了一些老病根,用药不能太猛。
等选定好了药方子,沈江霖又掏银子将药材全部配齐抓好,最后叫了知节和他娘子一同带着药方和药材去一趟徽州府,今年过年肯定是要在路上过了。
知节倒是不以为意,跟着二少爷这么多年,二少爷是再心疼底下奴才不过的人了,平日里出手大方不说,若有这种出外差的机会,都会额外再给许多赏银。
如今又是带着药材药方去徽州府看二少爷的师父师娘,想来是紧急的事情,能用的上他,知节心里头很是想表现一番。
这个新年因为记挂着唐公望和钟氏的情况,沈江霖并没有太多心思在过年上,除夕家宴也吃的没滋没味。
等到了大年初二,沈江霖就提了表礼去给秦之况拜年。
沈锐倒是很欣慰沈江霖如此会有眼色,打发了大儿子也去给上官拜年去。
沈江霖给秦之况拜年,可不是想巴结上官,而是他知道秦之况离皇权近,又和内阁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消息应该是最灵通的。
果然,秦之况没有让他失望,通过一段旁敲侧击之后,沈江霖终于搞探到了唐云翼的一点消息。
更准确的来说,是和两淮盐官贪腐一案有关。
自去年六月,有人密奏两淮盐官贪腐,搜刮盐商钱财,永嘉帝就派人去彻查,抓了一批官员回京来审,结果审来审去却没有审出来太大的问题。
有些该顶包的顶包,该畏罪自尽的自尽,还有几个却都是小问题,根本不足以如此大动干戈。
便是永嘉帝心中狐疑,但是在证据面前,不可能继续关押着他们不放,这件案子算是平息了下来。
平息下来之后,去年的那个告密者却是受到了清算。
此人正是两淮巡盐御史唐云翼。
巡盐御史本身就身负着监察巡视盐务一职责,盐乃万民之所需,大周朝很大一块税入,都是盐税上收取的,盐官本身就是一个贪腐高发的官位,唐云翼能够做到巡盐御史的位置,可想而知是很受永嘉帝信任的。
秦之况说到最后的时候讳莫如深,有些意味深长道:“江霖,你的官途还很长,这些事情不是现在的你可以管的,纵使心中着急,也只不过是传递传递消息,你也便尽力了。”
叫秦之况说,师父是师父,师父的儿子是师父的儿子,根本不用混为一谈。
沈江霖颔首行礼:“多谢秦大人指点。”
然而,沈江霖回去之后,又多方打听,这才知道目前唐云翼已经在地方上被收押,正在转至大理寺受审。
这里面,还有的磨。
难怪师娘急成这个样子。
师父肯定是不想让自己忧心,才匆匆一笔带过,如今肯定是想方设法调用人脉关系给唐云翼疏通,只是现如今唐公望已经不在位置上,此事颇为棘手,也不知道师父那边能不能行。
沈江霖提笔写了一封信过去,将自己知道的一切都原原本本说了出来,同时要求唐公望将其中细节都一一道来,不许再对他有半分隐瞒。
唐公望这边,先是收到了沈江霖千里迢迢让人带过来的药材和药方,果然调整了药方,给钟氏喝了几幅之后就好上了一些,唐公望心里更是安稳了一点。
这些药材药方这么快就到了,显然是徒弟一收到信就开始去忙活了,半点耽搁都没有。
然后没过几日,唐公望又收到了徒弟的来信,用强硬的语气,让他必须将唐云翼的事情告知他,否则他就要告长假到徽州府来找他当面详谈了。
唐公望为了这个事情其实心里头也犹豫了许久。
一方面,若是事无巨细都和徒儿说了,以徒儿目前的官职根本够不上帮忙,徒增烦扰罢了;可另一方面,他这个徒儿的脾性他了解,若是什么都瞒着他,等他知道之后,必然不会善罢甘休,到时候师徒若是离了心,更是不好。
唐公望忖度了一番,最后还是将事情始末告知了沈江霖。
事情远没有沈江霖知道的那般表面。
先是唐云翼被派往两淮做巡盐御史的时候,永嘉帝就提点过唐云翼要好好查一查两淮都转盐运史元朗。
想来是永嘉帝听到什么风声了,但是又没有确凿的证据,所以需要唐云翼去查。
唐云翼假装在两淮盐场与元朗同流合污,最终查到了一些切实的证据,密奏给了永嘉帝,言之元朗通过职务之便,把控盐引,挟制盐商,假借家贫之暗示,命令盐商必须赠送大量金银器物,才会给之盐引。
永嘉帝大怒,下令唐云翼继续往下严查,结果唐云翼在淮安盐场巡视之时,突然身染恶疾,口不能言,而两淮官场上的盐官,有些被抓后,甚至频频出现畏罪自杀之事,关于元朗的确切罪行证据却被扫的干干净净!
永嘉帝够惊够怒,想要急招唐云翼回京,结果唐云翼又被人参了一本,言唐云翼家的管事受唐云翼指使,参与了贩卖私盐的买卖中,影响十分恶劣,要求永嘉帝严惩不贷,绝不能姑息养奸。
永嘉帝看到这份奏本上,每一笔的交易写的清清楚楚,从哪里购买,又卖给了谁,总计获利多少,证据翔实,且还能提供人证,由不得人不信。
唐云翼口不能言,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硬生生气吐了一口血,整个人陷入了昏迷之中。
唐公望言,陛下是相信唐云翼的,至今没有贸然定罪,将弹劾唐云翼的折子也先压了下来,已经派了心腹御医前往治疗,让沈江霖不必过于忧心,陛下会给唐云翼主持公道的。
唐公望这番说辞,沈江霖不知道师父是在宽慰自己还是宽慰他。
沈江霖反正没有被宽慰到,而是觉得此事很不好,大大的不好。
唐云翼如今显然已经是被推在了风口浪尖,成了皇帝和元朗斗法的棋子,下棋人会在意棋子的死活吗?
最多棋局赢的时候,说一声死得其所吧。
沈江霖凝神细思,却发现以他现在的能耐,根本左右不了这场棋局,他甚至连做里面一颗棋子的资格都没有。
然而,正月十二,沈江霖刚刚回到翰林院当值没两天,这天夜里,沈江霖本留下来值夜,却有小太监通传,皇帝召他去侍讲。
翰林院是要值夜的,以应对偶尔皇帝突来兴致,要求翰林晚上讲学。
先帝的时候,值夜只是个闲差,人家先帝根本不带搭理你的,只是遵循旧制,翰林院里留两个人罢了。
而永嘉帝是个励精图治的皇帝,且精力旺盛,他晚上点翰林讲学倒是常有的事情,不算稀奇。
沈江霖跟着小太监往外走,冬日天黑的早,此刻不过戌时一刻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天上落下了纷纷扬扬的白雪,沈江霖穿着斗篷,手里提着宫灯,跟在小太监后面默默无言地往前走。
地上已经积起了一层白雪。
脚下的靴子踩到雪上,发出一点细微的轻响,北风夹着白雪不断地往衣领里钻,冻的人脸上一片麻木。
宫道内不时有穿着甲胄的禁军巡逻而过,两边宫墙高高立起,宫道一往无前,但是却看不清两侧之景,只能看到一扇又一扇的宫门。
今日永嘉帝在养心殿吃了晚膳后,敬事房的太监举着托盘来让永嘉帝翻牌子,永嘉帝这几日各种家宴、宫宴,天天在后宫几个嫔妃那里打转,美人再美,可有时候叽叽喳喳的还是吵得人头疼,皇后倒是端庄,但是和她在一起说不了几句话,今日又非初一十五,永嘉帝便更不想过去了。
后宫不想去,一个人读书又看的心烦,永嘉帝脑子里灵光一闪,不由得想到了那个连中六元的沈江霖,上次那篇祭文给永嘉帝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便让身边的小太监去翰林院看看,今日是不是沈江霖轮值,若是在,就将人招过来。
沈江霖进了“养心殿”的东暖阁,便对着永嘉帝叩拜行礼。
沈江霖的相貌是极好的,面如冠玉、玉质金相,永嘉帝见了便觉心喜,比成天对着内阁那群老臣的脸看着要舒服的多。
“沈江霖,今夜正好是你轮值,就陪朕一起读会儿书吧!”
永嘉帝直接开门见山道。
沈江霖自然无有不从,小心询问道:“不知道陛下是想读何书?”
永嘉帝坐在暖坑上,闭目沉思了一下,然后开口道:“沈江霖,你说说看,“政以得贤为本,治以去秽为务?。”这句话,到底有没有道理?”
心中烦闷无处诉说,永嘉帝想听听,年轻的状元郎,是到底如何理解这句话的。
这句话出自《资治通鉴》,说的是执掌政权是以得到贤才为首要目标的;治理国家是以清除污秽为要务。
什么是污秽?
贪官污吏就是污秽!
原来永嘉帝也在耿耿于怀,也在烦心两淮盐官的贪腐一事。
这简直就是瞌睡就来了个枕头,是难得的好时机,沈江霖瞬间就开始了头脑风暴,要如何说,才能将事情引到他的轨道上来!
第92章
眼前坐着的人, 不再是那日见到的穿着冕服、头戴太平冠那般让人有距离的天子,此刻他身着一件黄色绫罗制的常服,胸口绣着一条盘旋而上的五爪金龙, 头戴乌纱折角向上巾,甚至或许是因为此刻面对的不是满朝文武, 而是沈江霖一个小小翰林,平日里满是威严的君主气象,此刻也显得柔和了许多。
然而沈江霖知道, 这是大周江山的主人, 不可等闲视之,更不可能被人轻易左右了想法, 他接下来说的每一个字,都要经过斟酌。
“回禀陛下, 微臣认为, 这句话说的极是,这世间若无人才便不可治,陛下开科取士,广纳贤才, 自然是为了将大周朝治理的妥妥当当, 让万民无饥馁, 让国泰民亦安。”
永嘉帝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 这种话已经是老生常谈了, 并不能激起永嘉帝什么特别的反应,只能说沈江霖此子思想上是正确的罢了。
“你只说了上半句, 下半句怎么不见你解答啊?”永嘉帝取下了大拇指上的玉扳指,拿过已经燃尽的香炉,一边用香筷开始理灰一边随意地继续问道。
沈江霖拱手行礼:“下面半句, 微臣不敢妄议。”
“呵!”永嘉帝短促的笑了一声,倒是来了点兴致。
“朕叫你来侍讲,便是让你和朕探讨这些古今圣贤书里的道理,如何便是妄议了?你说便是。”
永嘉帝想,虽然这沈江霖是百年难的一见连中六元的天才人物,但是到底刚刚当官没多久,心思澄澈,对上胆子也不大,便语气缓和地宽慰了沈江霖。
只是没想到,沈江霖接下来的一句话,瞬间让永嘉帝撤回了刚刚关于沈江霖胆子不大的想法。
“司马先生言,“治以去秽为务”,这就让微臣不由得不去思考另一个问题,这个“秽”从何而来?思来想去,竟是发现亦是从“才”而来的。”
“叮当”一声,永嘉帝原本正在用灰押压着香灰,闻言金制灰押直接与陶瓷香炉相撞了一下,站在永嘉帝身后伺候的王安顿时吓了一跳,悄悄侧过头去看永嘉帝的表情,见永嘉帝依旧是面不改色,王安才没有出言阻止沈江霖“大胆”。
王安作为太监总管,也是读过几年书,认得一些字的,太过高深的那些可能他不懂,但是刚刚这两句他是听懂了的,听懂之后只觉得这沈修撰太过放肆了一些。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这沈修撰只看到了陛下好说话的一面,想来是没看到陛下雷霆一怒、伏尸百万的时候,才敢如此口出狂言,可别到时候惹怒了陛下!
永嘉帝仿佛只是刚刚误撞了香炉,也不解释什么,只用眼神示意沈江霖接着往下说。
沈江霖清越的嗓音不疾不徐道:“对于江山社稷来说,谁能成为污秽奸佞?小小百姓?便是再如何作奸犯科,也不过为害一户一地,派遣衙役兵丁捉了依法惩处便是;而真正能为祸大周江山的污秽,想来只有那些贪官污吏,手掌实权的贪官污吏从何而来?自然也从科举取士中而来,故而微臣言,“秽”从“才”而来。”
这一番话,说的有理有据,就是永嘉帝想要反驳一二,都反驳不出来。
事实,可不就是如此么!
皇帝开科取士,这么多“士”,有贤才良将,可也有包藏祸心之辈,人心又隔肚皮,如何能够一一甄别,沈江霖说的自然是真话,可就是“真话”,才显得尤其刺耳。
王安简直是在心底给沈江霖捏了一把汗。
放眼整个朝堂,也就几位位高权重的阁老才敢对着皇帝说这些话,沈江霖一个小小翰林,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堂而皇之地说这些,永嘉帝如今看着没什么,可万一再被戳出火气来了,可别好好一个六元及第的状元郎今日就折在此地了。
永嘉帝确实算的上一个明君,可是有时候明君可不意味着肚量就大。
古人言:兼听则明、偏听则暗。
永嘉帝刚刚做皇帝那会儿,确实是广纳良言,对于敢说真话的官员,不仅仅不会惩处,反而是嘉奖,那个时候的永嘉帝心中装的是宏图大业、是江山社稷,只要有利于大周的,永嘉帝哪怕心里再不舒服,也会采纳。
可是如今,永嘉帝已经在皇位上坐了二十多年了,江山稳固、大权在握,早就和当年一开始登基的年轻帝王不一样了,尤其是过了半百之岁后,陪伴了永嘉帝几十年的王安明显感觉到,陛下越来越听不得一些逆言,哪怕当场不发作,事后想想心里头不舒服了,依旧会给这个人找点麻烦,或贬谪或调任,这些都是有迹可循的。
熟悉永嘉帝的王安,已经透过永嘉帝刚刚细微的动作,察觉到了他不愉。
永嘉帝自然心中不痛快,沈江霖之言他哪里不明白?
追根究底,不还是他这个当皇帝的没有识人之明,错将奸佞当贤臣么?才会给予了这些人这么重要的职位、这么多的权力!
沈江霖仿佛没有察觉到殿内微妙的气氛,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这些“秽”既然从“才”而来,就证明他们本身是有才能的,只是在路途上有了歧路,走向了另外一个方向,若是得用的好,其实“秽”依旧可以成才。”
“微臣以为,做事应当是论迹不论心、论心无完人,故而制度上做好了,避免掉大部分的“才”误入歧途,才是我们朝廷诸公应该深刻考虑的事情。”
永嘉帝心中一动,竟是很快从那点不愉中转圜了过来,被沈江霖的论调吸引住了,放下手中的灰押,抬起头看向沈江霖问道:“沈修撰可有良策?”
永嘉帝刚刚听沈江霖说到最后,语速不自觉地加快了,声音中还有着颤音,心里就软了下来,想想沈江霖的年纪,今年才刚刚十八岁,比他几个儿子还要小,哪怕天赋异禀,可这也是他头一遭单独面圣,估计是年轻人一往无前的勇气,想要在自己面前博一个好印象,这才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和观点,也让永嘉帝愿意继续听下去。
这便是仗着年轻又相貌好的好处了,若是换一个官员在这里说这些,说不定永嘉帝都已经听不下去了。
沈江霖稳了稳嗓音继续道:“以微臣之拙见,一则高薪养廉,二则安忠臣之心。前几日陛下已经涨过官员们的俸禄,不知道得了多少官员真心的感激,他们不像微臣,还能在陛下面前有说话的机会,但是仅仅是微臣知道的,就有不少人对陛下感恩戴德,发誓要报效朝廷、为陛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说到这个“高薪养廉”,永嘉帝其实是十分肉痛的,弄到最后还要自己最心爱的太子缩减了大婚的开支给这些官员增发俸禄,实在并非永嘉帝所愿,可是听到这些中低阶的官员在私下里是如此感激,称赞皇恩浩荡,永嘉帝又觉得欣慰起来,只觉得自己这银子也算没有白花了去。
至于安忠臣之心,沈江霖也有了解释。
“奸佞之徒最是三心二意,见风使舵,否则不会对着陛下大谈勤政爱民,到了下面又有自己的一番算计,对待这些人,陛下倘若能在特定的一些事件中展现陛下对忠臣的维护之心,让底下所有人都知道,为了陛下办事是无后顾之忧的,那么自当又有前赴后继的热血之士为陛下赴汤蹈火。到了那时,那些奸佞之徒身边站着的都是忠义之士,他们又如何敢继续行恶?胆小一些的,见俸禄已够体面生活,周遭都是忠心耿耿之人,他们说不得就得一直装下去,如此得到实惠的便不还是百姓和陛下吗?就算到了这个地步,这些人依旧本性不改,然而没有人与他们同流合污,又如何翻得起大浪?”
沈江霖说完之后,永嘉帝感慨了良久,赞道:“这该是你这个沈家子能想出来的主意啊!”
当年沈家军在沙场上如此勇猛,不就是对待所有与沈家家主征战沙场的老兵都是完全解决了后顾之忧的吗?不管是战死还是战损,都有沈家后人一直补贴照顾至如今,从不曾懈怠过。
光是这一点,连永嘉帝都要赞叹一声沈家的重情重义。
当然,这也是如今沈家已经该换了门庭,从武将已经变成了文臣,但凡沈江云和沈江霖两兄弟依旧从戎的话,永嘉帝说不定就要疑心沈家人这般施恩,是不是在收买人心了。
先帝为何如此忌惮沈家,当年说不得有这方面的关系在。
当然,有些事只适合埋在心底,不适合拿出来说。
沈江霖思路开阔,虽然很多道理并非永嘉帝不知道,但是和年轻人说起话来,不用那般藏着掖着,确实爽快,而且沈江霖的许多真挚之言,永嘉帝是真的听进了心里去,甚至让永嘉帝回想到了当年自己和沈江霖差不多年纪的时候,又是何等意气风发,想叫日月换新天。
君臣二人说了挺长一段时间,直到永嘉帝有些乏了,才让人下去了。
沈江霖走后,永嘉帝单手支撑着额头,闭目假寐了一会儿,这个时候王安用眼神示意底下的小宫女小太监不得打扰,这是陛下在思索事情的时候,万一被打断了,他们这些伺候的人没有好果子吃。
永嘉帝本来就因为两淮盐官贪腐一事烦扰,今天将沈江霖召过来,本来是想陪着说说话转移一下注意力了,可是刚刚沈江霖的一番话,却让永嘉帝不得不想到,自己应该如何去对待那些忠臣。
谁是忠臣谁是奸臣?后世的史书或许说了会算,但是在此时此刻,只有永嘉帝自己说了算。
在他心里,唐云翼应该算的上是忠臣。
是他派唐云翼去往两淮,是他让唐云翼调查其中的底细,而如今唐云翼恶疾变身、被人陷害,口不能言、家宅不宁,付出了极大的代价。
永嘉帝觉得自己门儿清。
哪怕一盆又一盆的脏水往唐云翼头上泼,可是永嘉帝还是认定唐云翼是为了他、为了朝廷才受此劫难的。
永嘉帝自然震怒,震怒于元朗在两淮的一手遮天,震怒于自己派下去的忠臣居然要蒙受不白之冤,可是震怒过后,永嘉帝却是准备牺牲掉唐云翼。
无他,只是因为牺牲唐云翼一个人,更加有利于他后面的部署,不容易打草惊蛇。
至于唐云翼是死是活,是清白还是污浊,永嘉帝想着,等事后自己自然会给唐家人一个交代。
这样的事情,屡见不鲜。
仿佛只要最后还是还了此人清白,那么一切都沉冤昭雪了,忠臣魂魄得以安息,明君还是那个明君,只是一时之间受了奸人蒙蔽罢了。
这招在永嘉帝看来不过是“以退为进”而已。
可是,听着今夜沈江霖所言,却也觉得自己这样做,是不是有不妥,是不是会令忠臣寒心,弄到最后,人心涣散了,原本的“才”同流成了“秽”,那可如何是好?
永嘉帝哪怕再自视甚高也明白,这世上,可不是只有他一个聪明人。
想到这里的时候,突然有一道灵光在永嘉帝的脑海中一闪而过,永嘉帝皱起了眉头,心中便将沈江霖和唐云翼两个人联系到了一起!
是了,沈江霖的授业恩师,不就是唐云翼的父亲唐公望么?
所以说,当皇帝的没有一个好相与的,永嘉帝哪怕不像沈江霖一般过目不忘,但是他有着自己的绝对政治敏感性,满朝文武这么多人,每天经手这么多的事情,便是批阅奏折都要内阁先整理、写上票拟提出意见,再由皇帝进行批红裁夺,哪怕就这些工作,永嘉帝都要花去大半天时间去处理,可想而知他每天有多忙碌了。
可就是这么忙碌的一个皇帝,居然还能在千丝万缕之间,突然想到自己曾经听到过的沈江霖拜唐公望为师的一个信息,然后马上串联了起来,又回味过来沈江霖今日兜了这么一个大圈子,恐怕就是为了给唐云翼说情吧。
想通到了这里,永嘉帝忍不住笑了出声。
沈江霖啊沈江霖,不愧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奇才,确实兜的圈子够大、够远,差点连朕都要被兜进去了!
只是永嘉帝猜到了沈江霖的心思之后,非但没有生气,反而更加欣赏了沈江霖——有胆魄、知恩义、有才干,确实招人稀罕。
然而,
永嘉帝慢慢睁开了双眼,目光看向已经缓缓飘出檀香的香炉,顺着香炉中冒出的青烟看向了虚空,心中突生一个想法——朕可以给他这个机会成全他的一片真心,就看他沈江霖敢不敢接了。
第93章
沈江霖回去之后, 一颗心砰砰跳着难以平静,永嘉帝给他的压迫感无时无刻不存在,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必须小心小心再小心, 甚至于他的表情、他的声音,都必须控制到极致细微, 否则泄露出一点点的不妥,或许都会将他今天这番话推向另一个极端。
沈江霖认为自己在思想领域、思辨领域有着很深的积淀,可是他也确实没有与一国之君交过手, 刚刚那一番君臣谈话, 看着其乐融融,实则刀光剑影, 互相之间的每一句话都是试探都是攻击与防御,等到沈江霖再次回到翰林院的时候, 他的后背已然冰凉一片, 汗透衣衫。
沈江霖其实明白为什么师父唐公望不想让他掺和此事,他知道但凡他有这个能力,师父是不会避嫌的,确实是他目前的层级差的太远了, 而且沈江霖本身还是翰林, 和外放地方的盐官更是八杆子打不到一块去。
就是算上荣安侯府这边的人脉, 也基本上都是在京城或是边关, 他们的手伸不到两淮。
但是沈江霖没办法做到真正的坐视不理。
因为他纵观史书, 但凡明君,沈江霖曾经总结出一个共通的特质, 那就是心硬。
是的,想要做明君,心一定要硬, 譬如汉高祖刘邦,夺取政权的过程中杀害了多少追随他的官员和将领?知交好友又算的了什么?譬如唐太祖李世民,亲兄弟可杀、父亲可软禁,为了登上权力顶峰,亲情又算得了什么?譬如光武帝刘秀,为了获取真定王刘扬的支持,停妻阴丽华再娶郭圣通又有什么关系?哪怕刘秀曾说过“娶妻当得阴丽华”,然而此生挚爱也要为了他的帝王之路暂且放在一边。
亲情,友情,爱情都能被那些英明神武的帝王们为了权力地位扫到一边,那永嘉帝会因为那一点微薄的君臣之谊,全力去救唐云翼吗?
沈江霖觉得不会。
原因很简单,因为唐云翼已经在这场斗争中失去了利用的价值了。
他的父亲已经不在朝中,他的大哥只是一个区区四品地方知府,而他自己,如今身患恶疾、口不能言,还有一堆的脏水往他身上泼,永嘉帝会全力以赴去救这样一个马上要失去所有利用价值的忠臣吗?
甚至在忠臣身份都还有些存疑的此时此刻?
沈江霖站在永嘉帝的角度想,他是不会的。
既然不会,那么唐云翼危!
沈江霖没有办法左右两淮的局势,但是他靠近皇权,他有了面圣的机会,如果他连这个机会都不抓住,不去为唐云翼说话的话,那么还会有谁为了一个马上要被皇帝放弃的弃子说话?
或许能给唐云翼换来一线生机呢?
他虽未见过唐云翼,但是沈江霖知道,比起大儿子唐云展,唐公望更以小儿子为傲。
不管再难,他都已经去做了,做了,他便是问心无愧了。
然而,事情的走向并非沈江霖所预料的那样,而是急转直下。
在此次君臣夜谈后的三日里,一切风平浪静,沈江霖并不知道自己这些话到底有没有打破永嘉帝原本的部署,到了这一步,他已经无力去插手了,只能尽力做好自己手头的事情,再观后效。
而这一天,秦之况突然将沈江霖又一次叫到了他的办公房中,这一次,秦之况并没有坐在公案后面忙公务,而是一直站在原地背着手徘徊,看到沈江霖进门后行礼,立住了脚步,摆了摆手让沈江霖不必行礼,盯着沈江霖看了半晌,最后重重地叹了一声,捂着额头有些头疼道:“沈江霖啊,沈江霖,本官说的话,你是一句都没听到心里去啊!”
沈江霖不知道究竟发生了,只以眼神询问。
沈江霖的眼睛遗传自徐姨娘,也是一双杏眼,小的时候圆润可爱,长大了后因为气质发生了变化,一双眼睛更多的时候传递出来的是含蓄内敛的温润之气,当和人对视之后,很难让人产生恶感。
可秦之况此刻却见不得这双眼中的澄澈,反而是狠狠瞪了沈江霖一眼,板着脸道:“初二和你说的事情,结果你扭头到了十二就全在陛下面前突噜出去了,这年还没过完呢,你聪明的脑子去哪儿了?”秦之况一开始还比较大声,可是说到后面半句的时候,音量格外放低了一些,而语气却更重了,恨不能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
很显然,秦之况已经知道了十二那天沈江霖夜讲的事情。
沈江霖去侍讲,秦之况第二天就知道了,他只以为是自己举荐沈江霖写祭文写得好,永嘉帝如今终于是按耐不住,想要好好栽培沈江霖了。
要栽培一个人嘛,当然是先从了解这个人开始,晚上点翰林侍讲,说是侍讲,不如说是谈心,加强君臣之间的交流嘛,以沈江霖的聪慧和政治敏感性,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秦之况心里放心的很。
可是谁知道,就是这么让秦之况放心的沈江霖,原来这么大胆,是他今天收到了永嘉帝的传话,才打听出来到底那天沈江霖说了什么,再结合永嘉帝的口谕,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沈江霖似有所感,并不吭声,老实地站在原地接受秦之况的批评。
秦之况见现在沈江霖这么老老实实的了,反而怒火收回来了一些,他有些无奈道:“今日陛下有一份口谕让我转述给你,不日陛下将会另外派遣一位巡盐御史前往两淮,若是你有意,可一道去,陛下会给你安一个经历司经历的职务。若你无意,更是无碍,本官替你回了便是。”
经历司隶属于都察院,经历是正六品的官职,比沈江霖现在身上的官职还要高一级。
经历主要的任务便是考核官员政绩,永嘉帝安排的这个职务,是让沈江霖兼任,明显是临时派外差过渡的,等回来后可能还是官复原职,继续做着从六品的翰林院修撰。
瞧着没什么大好处的事情,但若是以后沈江霖要升起官来可就比别人迅速不止那么一星半点了,毕竟沈江霖有了外放地方、兼任经历的履历,在别人没有的情况下,一样要升六品,沈江霖这都不叫升迁,只能叫平调,要到从五品那才叫升迁。
也就是说,沈江霖的起步,又会将人远远甩快一大截。
只是这好处,秦之况并不想叫沈江霖去拿。
秦之况的眉头一直没有松下来过,哪怕办公房内只有他和沈江霖两人,秦之况依旧是压低着声音道:“沈江霖,你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了,年轻人要懂得掂量自己,本官劝你还是太太平平在京城中多历练几年,再论其他。”
如今两淮之地已经成了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地方,就是此次被派出去的巡盐御史冯会龙是从大理寺少卿正四品的位置上升上去,成了三品的巡盐御史,那接到圣旨的一刻,脸上也只是紧绷着别哭出来——好几个真正知道内情的高官都知道,哪怕是升了官去了,这一趟去不知道回不回的来都难说,参考一下上一任目前的惨状就知道了。
甚至有人还哀叹,这个冯会龙是不是得罪了皇帝,才有此一难。
沈江霖听到这里的时候,自己也有些愣住了,他没想到永嘉帝会来这一招。
这说明什么?
说明永嘉帝完全看透了他的小心思,并且还点了出来——想要救唐云翼没问题,永嘉帝自己也想救,也想褒奖忠臣,他尽力了,你这个提出者,愿不愿意尽力?
沈江霖长吁了一口气——不愧是执掌万民的帝王啊,确实不容小觑。
见沈江霖面色凝重,秦之况以为这孩子是反应过来了,却没想到沈江霖坚定颔首道:“下官愿意领命前去!”
秦之况定定地看了沈江霖好一会儿,终于明白了过来,这年轻人可不就是个犟种?
这就是人家说的,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来投么?好好的清贵翰林你不当,好好的帝王大腿你不抱,非要去两淮官场上铤而走险,陛下为何是询问不是命令,难道沈江霖真的不理解吗?
这就是要你服个软,以后好好表现啊!
秦之况和沈江霖处了这些时日,又因为沈江霖在官场上躲过了一道大危机的同时,还获得了不少的好处,早就将沈江霖当作自家子侄一般对待了,如今是被沈江霖气的说不出话来。
“行行行!你要去便去,赶紧回去收拾行李吧,大部队没几日就要出发了。”
秦之况无奈又可气地冲着沈江霖摆手,倒坐回了自己的官帽椅上。
无奈可气的同时,秦之况心里又有一种奇妙的珍惜感,这种热血年少时一往无前的勇气,他已经有多少年不曾有过了?
或许说再多的道理,该撞的南墙沈江霖一次都不会少撞,但是可别这一次就把人给撞没了!
秦之况想了想,又叫住了沈江霖,从书案左侧的抽屉中拿出一张名帖递给了沈江霖,声音依旧只有他们二人可以听到:“若到了两淮,实在有为难之事,可以找扬州知府欧阳平。”
欧阳平是秦之况私底下交往到的暗线,许多人并不知道他们是有关联的。
沈江霖双手郑重接过名帖,一揖到底:“多谢秦大人。”
“去吧。”
秦之况看着沈江霖离开时的挺拔背影,只能默默祝愿这个少年人好运了。
沈江霖下职之后,告诉了家中之人自己被永嘉帝暂派往两淮做都察院六品经历一事,沈锐如今不在朝堂核心,根本不知道两淮之地的机密之事,只知道上一任巡盐御史唐云翼突发恶疾,如今永嘉帝又派了新的人去任职。
沈锐听到沈江霖这般一说,还以为果然儿子是六元及第的状元郎出身,皇帝眼看着是要重用儿子啊!
甚至沈锐还发散到,说不得是唐家人在两淮有了人脉,如今唐云翼退下来,是想要沈江霖过去受些好处了,顿时欢欢喜喜地让底下人给沈江霖将行囊准备好。
沈江云没有沈锐那般乐观,他如今在在工科都给事中任职,做的就是和都察院一般,都是监察之责,知道其中猫腻众多,他觉得事情很是蹊跷,怎么才刚开了年,好端端地,就让弟弟一个翰林去做这个事情,而且还是外派到地方,显然里面有不合常理之处。
沈江云心中替弟弟担忧,等吃过晚饭后,寻了个由头到沈江霖的院子里拉着沈江霖促膝长谈了一番,沈江霖本就没想瞒着沈江云,沈江云如今已经成家立业,做了父亲,在沈江霖看来,大哥这个侯府继承人很快就要变成侯府的当家人,很多事情是应该要告诉他的。
沈江云听完前因后果之后,忍不住冷“嘶”了一声,但他不像别人,会去阻止或是怀疑沈江霖,虽然其中风险极大,但是沈江云相信二弟能够处理好,但是相信是一回事,止不住的担心又是一件事。
“后日吧,二弟,后日我告假半天,同你一道去一趟玉禅寺,我们一起去求一道平安符给你带着启程,顺便算一算此行吉凶,也好趋利避害。”
当用理智已经没有办法止住内心的担忧之后,人们往往更加愿意信神佛能赐予他们力量、保佑他们。
沈江霖明白大哥的担心,他也正好还有更多的事情想要嘱咐大哥。
这些年来,沈江霖一直告诫沈江云要看好荣安侯府、看好他们的爹沈锐,故而沈江云考中进士之后,就直接和沈锐言自己不想外放,享受惯了京城的繁华,只想留在京城,这才通过沈锐的人脉,做了个工科都给事中的小官,留任京城。
习惯京中繁华是假,要看住渣爹是真。
最开始的时候沈江云还不太能理解沈江霖的想法,只觉得儿子看爹是不是有点诡异,虽然沈江霖是说怕有人要害他们府上,但是这个理由依旧是牵强的。
而如今渐渐长大的沈江云,也慢慢回过味来,二弟说的看住父亲,其实就真的是字面上的意义,就是“看住”父亲!
沈江云作为荣安侯府的嫡长子,他是有觉悟的,甚至于他明白,短时间内他是不可以离开京城的。
而对于二弟沈江霖,沈江云希望他能够去做任何他想做的事情,可以入中枢,也可下地方,只要二弟想,他都支持,并且一如既往地盲目相信着他可以。
兄弟二人约好了时辰,沈江云这才告辞离去。
沈江云已经好久没有和二弟两个人单独出行了,他们也没大张旗鼓,如今两个人也学了一点拳脚功夫,又都长的人高马大的,就没有带随从,让小厮从马厩中各自牵出各自的马儿,踏上脚蹬便翻身上门,往着城郊“玉禅寺”的方向而去。
“玉禅寺”是京城首屈一指的佛寺,香火鼎盛,很受百姓欢迎,就是许多达官贵人也愿意在此地供奉菩萨,捐献香油钱,便说卫老夫人也是请了“玉禅寺”里的菩萨到家庙中供奉,自己更早就皈依了佛教,只不过如今是尘缘未断,带发修行罢了。
因为大周皇室本身就有人信佛也有人信道,故而佛道两家在大周朝遍地都是,并且已经有了两派争信徒之迹,但是因为官方层面上无人来禁止,此事态已有白热化之像。
沈江霖并非信众,虽然他相信有玄妙之事,比如他的穿越,但是他是那种会尊重理解,但是并不是完全的佛教道教的信徒,而沈江云是受祖母信仰的影响,更加倾向于做佛教的信众。
兄弟二人在山下下马,沈江云扔了缰绳给山脚下专门给人看马的人,付完钱后就带着沈江霖往山上走去。
此时天光刚亮,枯枝上残留着几日前未来的及化开的雪,晨风冰凉刺骨,上山的青石板台阶却每日有人洒扫的干净,不影响行人行走。
前几日许多人在初一初二初三初五初八已经拜过一轮菩萨了,今天十四,又是这么早的时候,上山的台阶上人不算多,兄弟二人边走边小声交谈,主要还是沈江霖走后对家中的不放心之处,一一和大哥再交代一遍。
沈江云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之处,也不觉得厌烦,而是认真听着记在心里,等这话头说完,沈江云也絮叨起了出门在外要小心行事、千万不要逞强,尽心竭力便可云云,沈江霖同样仔细倾听,并不打断。
等到两人上了“玉禅寺”,发现山上已经有了不少虔诚香客在拜佛,沈江霖和沈江云跟在前面的香客后面等着,等到前面的人走了,他们才走进大殿。
“玉禅寺”不缺信徒,更不缺豪门权贵的信徒,故而寺庙建的非常宏大,大殿之中青烟袅袅,大殿之上供佛的是救苦救难的观音大士,只见这座雕像上的观音大士手持净瓶,另一手做指诀状,慈悲宝像,金光披身。
据说这尊佛像身上的金是真金所铸,乃是前朝首富之家因为求观音大士保佑其家顺风顺水,为了还愿重铸金身,重铸金身之后这家人还喜得贵子,十分灵验。
正是因为带着这些传奇色彩,“玉禅寺”如今才如此受人追捧。
因着佛像有十数米高,更显得神佛的高大,人类的渺小,沈江霖站在佛像底下,听着耳边和尚吟唱的梵音,看着观音大士俯垂下头怜悯地看着众生,只觉得世间万事在此时此刻悠然远去,心底只剩下了一片宁静。
难怪有如此多人虔诚供奉神佛,相信神佛,确实在感受到人的无能为力之时,就会寄希望于菩萨的法力无边,能够听到自己的祷告,观万事万物,达成自己的夙愿。
沈江霖跟着大哥沈江云恭敬地拜完了菩萨,又各自添了五十两香油钱,便走到了抽签的地方,沈江霖从签筒中抽了一支签出来。
看守抽签筒的老和尚年纪已经很大了,靠在大殿中的柱子旁假寐,听到有人过来了,也没动静,等到沈江霖抽了签在看了,才将耷拉的眼皮睁开一丝。
沈江霖在看签文的时候,沈江云也凑过来看了,一看心中一跳——竟是一支下签!
只见上面写着:
临风冒雨赴前方,谁知此去心不安。
世间万事皆难定,恰似行路雾前山。(注1)
沈江云一看这个签文心头就急了,连忙抽过竹签,双手捧过给老和尚,有礼道:“老神仙,还望帮我二弟指点一番前程。”
老和尚胡须花白,身上的僧服半新不旧,盘腿坐在蒲团上,闻言他坐直了起来,指了指自己脚边的牌子,上面赫然写着:解签五十文一次。
沈江霖哑然失笑,这倒是和现代一些摆摊的神棍做法很是相似。
但沈江云相信的很,连忙掏出一两碎银子直接放到了老和尚地上的布袋旁边,老和尚瞥了一眼,这才开始给他们解签:“看你们这样子也是学过诗文的,签文的意思不难理解,最近令弟在前程方面,恐怕会有极大的阻碍,但也不是不能化解,今日在我寺斋戒一天,晚课的时候聆听方丈教诲,可能会让令弟神思豁然开朗,前路阻碍便会少上一些。”
说完之后,老和尚将银子拿起来,放到了他肩膀上的褡裢里头,然后又一次靠在柱子上,闭目假寐起来,任凭沈江云再去追问,只剩一句:“信我便留,不信便走,施主请自便吧。”
沈江云无法,只能拉着沈江霖走出殿外,问他的想法。
“大哥莫急,既然那个老和尚说今天在此斋戒一天便可有化解之法,那我就留下来斋戒一天吧,反正近日秦大人准了我的假准备行李盘缠,不用去翰林院点卯,大哥你下午不得闲,便先回去吧。”
沈江云确实有这方面的担忧,想了想,最终同意了沈江霖的提议,自己先下山去了,准备等自己下午上完了差正好晚上过来和沈江霖一起做晚课,再听听那主持方丈到底有何玄机要说。
因为刚刚沈江霖他们兄弟二人添了一百两的香油钱,很快就有小沙弥将沈江霖引到了寺庙后面的一排给香客休息住宿的一间寮房内。
沈江霖走了进去,这就是一间小小的静室,里面只有一炕一桌几把椅子,地上一个蒲团,简单到了极点,显然给是香客用来清修的,不是来给人享福的。
沈江霖刚坐下,就听到外头响起了敲门声,沈江霖只以为是刚刚说去倒茶的小沙弥回来的,便道“进来”。
只是进来之人,却根本不是那个小沙弥。
看见来人,沈江霖目光一沉,声音冷了下来:“是你。”
第94章
虽然沈江霖非常诧异会在这里遇到她, 且还是已经剃度成了尼姑的她,但是沈江霖既然见过她,便绝不会忘了。
毕竟这可是沈江霖看过那本书的女主, 赵安宁啊!
赵安宁淡淡笑了笑,将手里的茶盘放到了桌上, 自己自然而然地坐下,虚虚一指自己对面的座位:“沈状元,请坐。”
沈江霖不知道赵安宁葫芦里到底卖着什么药, 但是他何等细密的心思, 很快就明白过来,恐怕刚刚那个老和尚非让他留下来什么斋戒一天, 恐怕就是赵安宁预先安排好的吧?
可是,为什么是留下他, 而不是他大哥?
与赵安宁有前世纠葛, 让赵安宁一直没有办法放下的,不是他大哥吗?
赵安宁究竟要和自己说什么?
沈江霖心中充斥了诸多疑问,真道是女人心、海底针,便是聪明如沈江霖, 一时之间也没有头绪。
赵安宁给沈江霖沏了一杯茶, 出自京城名门小姐的赵安宁自然不是普通尼姑, 一手沏茶的手艺很是了得, 沏完茶后, 赵安宁将沈江霖那一杯的茶盏推了过去。
杯中绿叶浮沉,茶汤清亮, 是一碗好茶。
但是沈江霖迟迟没有去接过来喝。
赵安宁自己喝了一口,见沈江霖不用,忍不住笑了, 只是这个笑意根本没有抵达眼底:“怎么了沈状元,是怕我下毒吗?”
不等沈江霖回答,赵安宁纤细到极致的手指划过了自己的脸颊,最后停顿在削尖的下巴上,盯着沈江霖的目光越来越亮,越来越炽热,她丢开了一切隐晦的试探,直接问道:“我们明明从无交集,你为什么会怕我?是不是因为,你,根本不是沈江霖?”
一语石破天惊!
沈江霖心中翻江倒海,但是很快他又镇定了下来,脸上的表情一丝都不露出来,而是反问:“我若不是沈江霖,赵小姐认为我是谁?”
赵安宁皱了皱眉,她看不出沈江霖在被自己拆穿后,有任何的异样之色,究竟是自己已经胡思乱想到了疯了的境界,还是沈江霖他的动心忍性之功太好,竟让她瞧不出任何的破绽?
赵安宁不信邪,她继续去激沈江霖:“沈江霖,你知道么,我有一双能看到前世今生的眼,我知道你上辈子究竟该是什么样的,你根本就不是他!”
赵安宁强压着心头纷乱到极致的想法,她今天一定要搞清楚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一碰到沈家人,她对前世的预判就全部失效了,她从头开始捋,不放过一丝一毫的蛛丝马迹,最后赵安宁认为,荣安侯府中变化最大的就是沈江霖。
其他人哪怕身份地位变了,但是他的性格他的内在其实是没有变的,每个人都有看人的独有眼神,都有他们平日里言谈举止中的特有小动作,在那次赏菊宴上,赵安宁确信,沈家人都没变,唯一的变数就是沈江霖。
而且,沈江霖取得的成就实在太令人震惊了。
六元及第啊!就沈锐和徐姨娘这样的,能生出六元及第的儿子?
哪怕上辈子的沈江霖是个小傻子,看不出资质究竟如何,可他还有两个姐姐呢,沈初夏和沈明冬两姐妹可是和赵安宁处过不少时日,这两姐妹有点小聪明,但绝不会如此异于常人。
赵安宁心中产生了一个十分荒谬的想法,既然自己可以重生,为什么别人不能借尸还魂?
赵安宁为了研究这些,没有少看一些鬼神志怪之说,这是她翻遍典籍后找到的能说得通的解释。
其实赵安宁已经几乎是知道了真相了,可是以她的眼界、她的思维,她依旧看不透,她非要抓到机会,揪着沈江霖问个清楚。
除了这个问题困扰她多年,几乎要将她逼疯外,她心底甚至有一丝她自己都不知道的渴望。
她想要知道,自己是不是这个世间的异端,是不是这个异端只有她自己?还是也有与她类似遭遇和经历的人?
沈江霖沉默了半晌,突然问赵安宁:“赵小姐,你既然可观前世,是因为前世荣安侯府和你有仇,所以你才要和大哥退婚,所以你才要派冰琴陷害我大哥?”
赵安宁一点都不隐瞒,直接就认了:“不错,这是你大哥前世欠我的!”
赵安宁面目有一瞬间的狰狞,她悠悠述说了她上辈子和沈江云的纠葛,由她这个主人公说起来,更加的让人扼腕叹息,心生同情。
赵安宁无比的痛快,很多在父母面前都要掩饰的东西,因为她认定沈江霖和她是一样的人,竟然就直接在沈江霖面前敞开了心扉,将她这么多年憋闷在心中的情绪一股脑地宣泄了出来,一直到说完了,才觉得手中的茶已凉。
赵安宁有些恍惚,她又一次陷入了这种恍恍惚惚的状态之中。
沈江霖叹了一声,没有为沈江云辩解什么,而是再一次问道:“赵小姐,那你觉得这辈子的沈江云,还是上辈子的沈江云吗?”
赵安宁被这个问题砸中,她一时张口结舌,有些说不出话来。
上辈子的沈江云懦弱胆小,遇到事情只会逃避,会沉迷于女色当中,会偏听偏信,一事无成;可是这辈子的沈江云,读书进学考进士,娶了钟扶黎,养了两个孩子,家中一应妾室通房一个没有,寻花问柳更是听都没听过,外人说起来都得竖大拇指,这样的两个人,会是一个人吗?
“赵小姐,我观你已经皈依了佛门,佛家有句偈语叫做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那你又是否相信,这个世界之外是有诸多的世界?”
“你能看到的所谓的前世,或许是真实发生过的,但是这个前世不属于我们现在所处的世界,我们每做一次选择,就会再次衍生出一个新的世界,或许在许许多多的世界中,你和我大哥有一辈子陌路无从交集的,有成为怨偶的,有成为幸福的伴侣的,也有只是匆匆的擦肩而过的。或许在不同的世界中,每一个人都有不同的境遇,或富贵、或贫苦,或为帝王将相、或是命如草芥,或心怀天下、亦或杀人越货,或许都是同一个模样同一个名字的“人”,而这个人,因为不同的际遇,早就成了不同的人了。如此,你还觉得,你应该要用看到的期中一个世界的恩怨来惩罚在这个世界中一无所知的那个人吗?”
赵安宁呆呆的看着沈江霖,脑海中一突一突,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又仿佛前方有排山倒海般的思绪大浪正在扑面而来。
“我们再换一个角度去想一个问题,如果,你此时此刻已经报复成功了,我大哥因你之故而受到了打击和惩罚,可是你觉得惩罚一个一无所知的人,你能挽回什么?是让他心生了愧疚悔意?不,我大哥他没有这些,他看你几乎是在看一个陌生人;还是让你上辈子的遗憾能够在这辈子实现?我想,那些遗憾,是永远都不能再实现了吧。”
“我不为沈江云辩解,若他还如你看到的前世一般,与你纠缠在一起,伤你至深,你如何想要报复他都是你的事,但是你心里清楚,如今的沈江云早就不是那个沈江云了,你的报复还有意义吗?”
赵安宁痛苦的抱着头,整个人趴在了桌子上,眼里沁出了泪花,她仰起头看着沈江霖,仿佛是在求救般地低吼:“那你说,我到底该怎么办?难道我就这么算了?”
沈江霖不被她的歇斯底里吓到,反而眼神中有了一些些怜悯道:“前世的恩恩怨怨只能在前世了断,这辈子又是一个新的世界了,不若放下,往前看。赵安宁,你能看到前世,是上天给予你的礼物,虽然按照你说的那些,旁人做错了许多,可是你有想过如何能不管在何境地都让自己不再陷入如此被动无力之局面吗?你还这么年轻,未来应该有无限的可能,而不是困在前世的记忆里,陷入一个人的无尽痛苦之中。”
沈江霖原本并不想和赵安宁说那么多,当她发现赵安宁的恶意是难以化解的时候,他也是将自己和赵安宁放在了对立的位置上的。
可是今日看到赵安宁的时候,沈江霖真的有被触动到。
赵安宁完全像是一朵马上要枯萎的花朵,身形瘦弱到仿佛被风一吹就要倒下,面颊凹陷,显得原本就很大的眼睛更大了,嘴唇更是失去了血色,惨白一片,因为进行了剃度,没了头发的遮挡,显得这张脸更加枯瘦了。
这根本不像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孩子的样子。
而且,赵安宁身上有一种不顾一切的疯感,她仿佛抛开了一切,什么都敢对着他说,甚至沈江霖都能感受到,赵安宁是想防备的,她的眼神有躲闪有挣扎,但是她控制不住自己,她将一切都和盘托出了。
但是说完之后,她又完全不能平静下来,整个人显得很狂躁,虽然深深压抑着,但是赵安宁时刻都在那种快要疯掉的边缘在徘徊。
和沈江霖曾经接触过的一些患有抑郁症、躁郁症的病人很像。
在这个没有精神类药物可以控制的大周朝,这是相当危险的一件事,若是赵安宁继续想不通的话,她会真的彻底疯掉。
沈江霖的声音宛如清泉流过石滩,温和且清冽,一下又一下落在了赵安宁的心头,她缓缓抬起头来,直视沈江霖的双眼:“我真的,还能有其他可能吗?”
赵安宁觉得,她已经陷入了一滩沼泽之中,马上就要被沼泽没顶了,现在有个人却要将她从中拉出来,告诉她,她可以选择其他的路走。
沈江霖肯定地点头,面容无比严肃:“每个人都是这个世间的主宰,你所看到的世界里,你就是这个主宰,你闭眼,世界就会消失,你睁眼,世界再次出现。世界,将以你的意志为转移,你想去哪里,你就能去哪里。”
这是唯心主义的价值思想,但是沈江霖觉得传递给赵安宁,做她的精神支撑,完全可以。
赵安宁口中不断地重复沈江霖的话:我闭眼,世界就会消失;我睁眼,世界再次出现。世界,将以我的意志为转移,我想去哪里,我就能去哪里。
赵安宁坐在木椅上不动弹了。
太阳从正午高悬,到日落西山,外头鸟儿扑棱棱地飞过,落在窗外的枯枝上,扭着小脑袋放佛在往里看,看了一会儿又扑楞楞地飞走,寮房外头,一片静谧,无人来扰。
一直过了许久许久,当做晚课的钟声“当当当”地响起来时,赵安宁才如梦初醒。
她猛地站起身来,脚步踉跄了一下,才站稳了身子。
虽然身体是虚弱的,但是她的脸上却有了一丝血色,目光也清明了一点,赵安宁知道天色不早了,她必须要离开了,但是离开之前,赵安宁还是执拗地问了沈江霖一句:“你到底,是不是他?”
沈江霖陪着赵安宁站了起来,温和一笑:“我可能是他,也可能不是他,你觉得这重要吗?”
虽然沈江霖的回答模棱两可,但是赵安宁一下子就懂了,她笑了。
对,不重要。
过去的一切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能像沈江霖一样,走出属于她自己的路。
赵安宁对沈江霖双手合十,深深行了一礼,脸上也露出了一抹如释重负的笑:“以后沈施主不要再叫我赵小姐了,我师父给我取了法号,是了尘。”
赵安宁翩然而去,她脚步似乎轻盈了许多,往着后山处的的一条夹道而去。
“云禅寺”分南北两院,南院住和尚,北苑住尼姑,但中间有一道门可通,有时候会一起参禅悟道。
赵安宁觉得,来寺庙这么久,参禅礼佛,每日早晚课,却依旧化解不了她内心的躁动和不安,在今日,她如梦初醒。
其实她早就意识到了事情的不对劲,早就发现自己想要报复的对象,已经完成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在另外一条路上远去,可是她被钉在了过去,她想逃离,却逃离不出来。
今日沈江霖推了她一把,终于让她从浑浑噩噩之中走了出来。
等到沈江云赶来的时候,沈江霖已经下山了,兄弟二人在山脚下碰了头,沈江霖说晚课已经结束了。
沈江云懊恼自己来的有些晚了,坐在马背上问他弟弟:“既如此,你听了晚课后,可有所获?”
沈江霖低头笑了一下复又抬起,看向远处太阳落下最后一点金色,朗声道:“自然大有所获,心结至此再无。”
沈江云见他神思清明,毫无愁绪,心中顿时被下下签带来的阴霾也一扫而空,畅快道:“如此最好,咱们走吧,驾!”
沈江霖和沈江云并驾齐驱,跟了上去。
沈江霖不欲对他大哥说太多关于赵安宁的事情,就像沈江霖说的那样,这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事情了,就让那些恩恩怨怨在另外一个世界了结,而在这个世界里,沈江云他只是他自己。
沈江霖从知道自己穿越进了一部小说之中后,何尝不是如履薄冰、战战兢兢?他担忧赵安宁的报复,担心事情会如书中书写好的结局那般发展,在努力改变悲剧结局的同时,他极度地防备甚至是敌视赵家。
可是他今日见了赵安宁后,一切都放开了。
从赵安宁身上,沈江霖深刻地认识到,预知一切并非是好事,它会让人陷入另外一种既定主义的陷阱之中,而世间的一切都是在变的,唯有变化才是永恒不变。
就像沈江霖对赵安宁说的那样,世界,将以我的意志为转移,我想去哪里,就能去哪里!
他在劝慰赵安宁的同时,自己也一样豁然开朗了——何必被一些似是而非的信息束缚住?他的结局,只有他自己可以书写!
赵家不可怕,赵安宁更不可怕,今日他可以开导赵安宁,若是她依旧执迷不悟,想要再对他大哥下手,沈江霖也再不会畏惧任何未知,他大哥已然不可同日而语,而他同样有能力与她继续斗下去。
但是,沈江霖依旧衷心祝愿赵安宁可以真正放下前世的仇恨,重新开始一段全新的人生。
活在过去里的人,没有未来。
策马扬鞭,晚风鼓起沈江霖的氅衣,这是沈江霖第一次在这个世界感觉到了“痛快”二字!
正月十六 ,由冯会龙带队,锦衣卫千户韩兴护送,前方执事队伍举着“肃静”和“避让”的牌子开道,沈江霖骑着马匹坠在冯会龙后面。
冯会龙一离开京城大门后,脸色就板了下来,一行人顶风骑了大半个时辰的马了,都没见这位上官有个笑脸子,韩兴更是一个不苟言笑的粗人,整个队伍安静有序,只听到马蹄声阵阵,寒风瑟瑟。
等到距离京城有一段距离了,冯会龙举手示意停马休息,沈江霖看看日头确实已经到了正午了,大家包袱里都带着干粮,就捡了干净的地方坐下整顿吃饭休息。
这顿午饭一吃,就吃了快一个时辰,眼见着冯会龙依旧没有任何想要动身的意思,沈江霖又看了一眼正在抱臂靠在树干上假寐的韩兴,悄悄靠近了冯会龙,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声道:“冯大人,我们是不是该启程了?”
冯会龙掀起眼皮看了一眼沈江霖,一张坚毅挺拔的脸上浮现出了一抹似笑非笑的表情,也不回答沈江霖的催促,但是那眼神沈江霖看懂了:你在教我做事?
倘若是旁的下官,如何会如此不长眼这个时候来触霉头,冯会龙并不会因为沈江霖什么状元郎、六元及第的身份给他好脸,如今他自己都是自身难保,还考虑沈江霖一个六品小官?
沈江霖面上表情不变,只是悄声道:“下官绝没有催促您的意思,只是冯大人,您觉得韩大人是真睡着了吗?”
沈江霖的眼神朝着韩兴的方向使去,冯会龙一僵,烦躁地摆摆手:“通知下去,即刻启程。”
“是,大人。”
沈江霖立马下去通知了,冯会龙虽然是这个队伍里官位最高的人,但是锦衣卫千户手握锦衣卫的指挥权,是战力保护同时又有监察之意,沈江霖稍稍一说,冯会龙就领会了其中的意思。
冯会龙心中不愿接这个差事,一离开了京城就想着能晚一点到就晚一点到,故而休息了之后就不乐意起身了,现在沈江霖提到了韩兴,冯会龙才知道自己差点因小失大,若是等回京之后,让韩兴在陛下面前参上一本自己懈怠渎职,恐怕以后就要断了自己的前程了!
韩兴看了一眼沈江霖,什么都没说,利落起身,快速整合起队伍,一行人陆路行至张家湾渡口,弃马登船又上水路,坐的是公家的快船,一路上畅通无阻,通过大运河南下扬州府,不过二十天就到了。
十年一觉扬州梦,如此富贵的扬州府,只要有官员被调遣到此地,总归是会欢欣鼓舞一番,毕竟此地之富庶,天下闻名。
然而,对于冯会龙而言,前面不是富贵温柔乡,而是龙潭虎穴。
冯会龙带着沈江霖、韩兴等一干人马刚下船,前面就有一群官员站在渡口前来迎接,四周货船客船全部被隔离在外围,不得靠近京城来的船只。
领头来接之人,一位是两淮盐运史元郎,一位便是扬州知府欧阳平。
沈江霖站在冯会龙后面,目光如电,迅速将二人打量了一遍。
第95章
沈江霖等人从扬州府码头下来, 扬州府知府欧阳平自然是当先来相迎。
照理来说欧阳平是扬州府最大的官,哪怕在官职品级上,欧阳平是正四品, 而元朗是从三品,但因为一个是统领整个扬州府政务的知府大人, 而另一个则是专管盐政的官员,在这种场合下,应该一欧阳平为先。
可是沈江霖眼尖地发现, 欧阳平落后了元朗半步, 显然是以元朗为尊。
元郎身着绯色官袍,外罩石青色氅衣, 瞧着颜色是低调的,可是他脖子交领处那一圈水貂皮毛, 已经足以显示其富贵, 腰间革带每隔两个拇指的距离,就有一块成色上好的翡翠装饰,行动间被阳光照过的一瞬间,流光溢彩, 不足道也。
低调、奢华、内敛, 这不就是顶级奢侈品所追求的吗?
元朗其人不是沈江霖以为的老谋深算的长相, 他其实只有四十岁上下的年纪, 身材挺拔健硕、长相浓眉大眼、鼻梁高挺, 脸型方正,一派正气的样貌, 反而衬的一旁的欧阳平,是真的相貌平平,一点都不出挑了。
光是看着, 就觉得元朗是戏文里出来的那种好官的长相。
“冯大人,百闻不如一见,元某人早就在扬州听过您的的风采,如今一见,果然乃当世人杰,不同凡响!”
元朗热情地上前和冯会龙打招呼,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冯会龙一路上板着的脸,此刻也堆出了笑,拱手道:“元大人风采不减当年,幸会幸会!”
元朗和欧阳平带了十几个官员给冯会龙接风洗尘,几人在码头边商业互吹了一番,就往扬州城中最好的酒楼“天仙楼”而去。
沈江霖一直跟在冯会龙身后默默地观察着眼前的局势,因着沈江霖只是个小喽啰,也没引起在场几位大佬的注意,反而有几个和沈江霖差不多品级的小官围了上来,开始和沈江霖套近乎、千方百计地想从沈江霖口中套出一些有用的信息。
沈江霖故作年轻不知道官场规矩,表现的有些倨傲,以自己中过状元、当过翰林为话题的中心,洋洋洒洒说了不少自己的厉害之处,甚至还说到自己屡屡受到陛下看重,前去讲学云云,听到旁边的人内心都有些发笑。
还以为派来的这个经历有什么本事呢?竟然如此大言不惭!
沈江霖的底细早就被人查的清清楚楚了,包括他的出身背景、科考成绩、永嘉帝见过他几次,有过什么功绩,都查的一清二楚。
皇帝一共就单独招沈江霖侍讲过一次,论到功绩,更是只写过一篇祭文的生瓜蛋子,也好意思吹的自己似乎简在帝心一样。
看来盛名之下、其实难副是果真如此,如此会吹嘘的人,说不定也是走了狗屎运了,才弄了个六元及第出来。
几个扬州府的地方官顿生了轻视之心。
“天仙楼”是扬州府最大的酒楼,有三层楼高,占地极广,这座酒楼除了提供吃饭宴席,还提供歌舞表演、评说说书等娱乐项目,扬州百姓都道,只要有钱,尽可以在“天仙楼”里消磨一整天的时光。
平日里“天仙楼”客似云来,日进斗金,但是今天从沈江霖他们踏上扬州府的地界开始,一路鸣锣开道、百姓避让,畅通无阻到了酒楼后,更是发现整座酒楼已经被清场了。
真是好大的手笔、好大的气派!
皇帝出巡,想来也是不过如此了吧。
冯会龙面不改色地和元朗等人上了二楼,二楼中最好的包间内,已经设置了三桌席面,每张桌上都已经摆好了围碟果盘,等众人落座之后,更是流水一般的美味佳肴被端了上来。
糟鹅掌鸭信,龙井虾仁,宫保野兔丁,糖醋鲤鱼只是开胃菜,后面又上来了叉烧鹿脯肉,金丝燕窝鲍鱼粥,鹿脯选的是刚满月的小鹿身上最嫩的后腿肉制成,金丝燕窝本就名贵,十两银子一两,而里头炖的鲍鱼,更是九头鲍,这么大的鲍鱼以现在渔民的捕捞水准,可以说有时候是有价无市的。
冷盘热菜流水似的端上来,后面再上到红烧熊掌,百味佛跳墙的时候,就连沈江霖都有些麻了。
奢侈,太奢侈了!
熊在现代已经是保护动物了,根本不可能去吃,就是在这个年代,捕猎熊的时候往往要付出生命的代价,可是今天的席面上,一张桌子就有一对熊掌,一共是三张桌子,也就是说,至少这里有两头熊。
沈江霖在现代出生豪富,穿到了这个朝代,荣安侯府的生活同样是奢靡的,可是和今天这场宴席相比,简直已经是小巫见大巫了。
再加上他们喝的茶是极品毛尖,饮的酒是被用作贡品的婺州金华酒,这一桌席面算下来,没有一百两,也要七八十两。
一顿饭,吃掉沈江霖一整年的俸禄都不够!
沈江霖有些看不懂这个元朗,他就如此的肆无忌惮?就不怕冯大人以此来检举他?
沈江霖是坐在低阶官员那一桌的,距离冯大人他们那桌的主桌的位置不算远,从他的角度,很轻易便能看到冯会龙与元朗两人之间的一举一动。
只见元朗夹了一大块炖的酥烂的熊掌肉放到了冯会龙的碗里,然后又夹了一小块糖醋鲤鱼,看了一眼冯会龙碗里满满当当的熊掌肉,笑了:“圣人言,这鱼与熊掌不可兼得,还真是如此啊!不过还是熊掌来的珍贵,冯大人您吃熊掌肉,这筷子醋鱼还得我吃了才是。”
见元朗笑了起来,扬州官场上的官员都捧场笑了,仿佛真的听了什么好笑的笑话一般。
冯会龙脸上的表情却有些紧绷,唇角微微翘了一下便算笑过——这话里还有话啊。
元朗极为健谈,又说了几句其他话,将大家的注意力转了过去,然后一桌子人便开始推杯换盏、豪饮海吃起来,就连沈江霖这个小官也不放过,屡屡有人过来敬酒吹捧恭维,好话如同不要钱一般往外洒,便是酒不醉人,人也自醉了。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冯会龙知道自己不能再这样被元朗牵着鼻子走了,他轻咳了两声,调整了一下声线道:“元大人今日的盛情,冯某感受到了,只是冯某受皇命而来,不敢懈怠啊!还望以后元大人多多配合冯某的公务,冯某便是感激不尽了。”
说着,冯会龙端起酒杯,元朗立即受宠若惊地站了起来,在比冯会龙的酒杯口低一些的位置和冯会龙碰杯:“冯大人您这是说的什么话?您是巡盐御史,是我的顶头上司,元某人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不配合冯大人的公务?您言重了,言重啦!”
两人碰完杯后,元朗将自己的杯中酒一饮而尽,再将喝干净的酒杯亮底以示诚意。
冯会龙见元朗如此好说话又如此热情,心里头一下子有些摸不准主意了——这和他预想中的剑拔弩张的场景可不一样啊。
元朗坐下后,仿佛突然想起了一般道:“对了,我上一任的老上司唐大人,如今还在扬州城里养病呢,今日到底大家都聚在一处,不如等会散了席,咱们去看看他吧?冯大人,您觉得如何?”
冯会龙一惊,他以为唐云翼已经离开扬州城了,没想到居然还在扬州养病?
探病是作为同僚的应有之意,冯会龙纵然心头有疑虑,也不得不应下。
提到唐云翼,沈江霖心中一动,听闻一会儿就可以见到唐云翼,沈江霖哪怕对着山珍海味,此刻也只想快点结束了这餐饭,亲眼去看看他师父师母牵肠挂肚的小儿子,如今究竟是什么情况。
整场饭局下来,好几个京城中带过来的和沈江霖差不多品级的官员,心中都对这次的接风洗尘宴满意非常。
在京城过来的队伍里,除了冯会龙和韩兴,或许只有沈江霖知道,此次需要面对的是什么样复杂恶劣的情况。
既然元朗提出了要去看唐云翼,冯会龙也正有此意,便由元朗带队,朝着唐云翼下榻的地方而去。
“唐大人原本是住在府衙后头的,但是如今他身患恶疾,又卸了官职,再住在府衙后头既不方便,又名不正言不顺,所以我就做主,将他挪到了下官的一处别院里去了,也算是给他找了个清净养病的地方。”
这话说的时候,元朗面色和煦、态度谦卑,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冯会龙心里一紧。
等到一行人终于来到唐云翼的下榻处,沈江霖不由得心里一沉。
这绝不是他师娘经常给他提起过的唐云翼。
在师娘的口中,唐云翼从小调皮捣蛋,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但是脑瓜子却是极为聪明灵秀,长相更是集合了父母二人的优点,身长八尺有余,从小除了读书就喜欢舞刀弄枪,说是文人,其实身子骨比武将都不差的。
唐公望闲暇时爱画两笔画,其中就有唐云翼的画像。
虽然大周朝流行的画技是那种写意的,并不是说要将人的五官身形画的如何相像,但是正因为是写意的,那幅画中唐云翼独自一人在一棵松树下舞剑,单腿而立,刺剑而出,凡是看过画的,都会觉得这画中人龙精虎猛、不可小觑。
可是现如今,躺在拔步床上的唐云翼,整个人如同一枝枯槁树枝,头发散乱在枕头上,只有四十来岁的年纪,发中却已经有了许多的灰白色,胡子拉碴,面色枯瘦发黄,嘴唇更是发黑,然而更加可怕的是,唐云翼的眼睛是睁着的,他侧躺着身子定定地看着眼前这些人,似有千言万语要说,但是嘴唇抖动了几下,却只能听到他喉咙里发出“嗬嗬”之声。
元朗面上难过地叹了一声,走过去给唐云翼将被子盖了盖好,对着冯会龙道:“冯大人,您是不知道,为了给唐大人治病,下官是想尽了办法,找遍了两淮名医,都不见效,后来陛下也派御医前来救治,但是这病情依旧一点起色都没有,您说这样的情况下,我能让唐大人这般上路吗?”
“这让唐大人一走,岂不是就要了他的命?”
元朗这个“命”字说的轻轻的,可是听在冯会龙耳朵里,却是如同惊雷一般炸响!
这元朗,究竟是几个意思?!
这就是元朗要让他来看唐云翼的意思?
没有元朗的允许,便是陛下派人来接,唐云翼也走不出扬州城?
若是他要与唐云翼一样,和元朗作对,以后他的下场就会和唐云翼一样?
卧房里四角放着炭盆,静静烧着和宫里一模一样的红罗炭,明明是温暖如春,脱了氅衣轻松自便的温度,但是冯会龙背后却冒出了一层冷汗,甚至连汗毛都根根倒竖起来。
冯会龙简直就是被吓破了胆,他强撑着所有的力气,对着唐云翼说了两句冠冕堂皇的问候之言,然后才走出了这处装饰豪华的别院,出来的时候,冯会龙的脚简直就像踩在棉花上一样,要不是他还知道自己的身份,或许此刻已经腿软倒下来了。
陛下啊!您没说唐大人如今是这个情况啊!
您这,简直就是将我往大火坑里推啊!
冯会龙在心中怒骂哀嚎,但是面上只是平常。
这就是冯会龙的本事了。
冯会龙这个人,胆小怕事、贪生怕死,但是他长相坚毅挺拔,声音如洪钟大吕,很有些刚正不阿之意。
因着会审时度势、站队精准,这些年冯会龙一升再升,最后升到了四品大理寺少卿的位置,其实冯会龙已经是心满意足了。
四品官员,不那么出挑,但是也绝对算得上是高官之列,无人敢随便欺压,上头又有真正的大理寺卿来压着,他在下面就不需要承担过多的责任。
冯会龙是个寒门出身的进士,他心里头很清楚,像他这种没后台没背景的,能走到这一步已经是哦弥陀佛了。
再往上爬,风险就太大了,根本不是他能承受的住的,所以这些年来,冯会龙谨小慎微,根本不敢冒头。
可谁知道,或许是他装的太好了,永嘉帝觉得此人谨慎细致,为人忠心,又是没有牵扯的寒门,思来想去,这次就提拔了他来做这个巡盐御史。
冯会龙一千一万个不愿意,圣旨降下来了,也只能装作欢天喜地的样子接了。
而现在,他却要面临着或许与唐云翼一样的下场!
元朗将冯会龙一行人送到了扬州府最好的客栈中休息,等到正式交接的时候,冯会龙才会入主运司衙门,之后冯会龙是愿意在扬州城内另赁别院还是要住在运司衙门后头,都看他自己的意思。
此刻他们入住的是客栈也是整个扬州城内最好的,且这个客栈同样被包了下来,只接待冯会龙一行人,这里的条件,可是要比简陋的驿站好太多了。
元朗要走的时候,大手一挥,底下的小吏们捧了一拖盘的木罐子过来,元朗笑道:“这是我们扬州城里有名的扬州春茶,虽然比不上极品毛尖,但是偶尔喝一喝,还是有点趣味的。”
元朗使了一个眼色,沈江霖等六人一人领到了一罐,冯会龙那罐子是特殊的,上头还有些雕花刻纹,是元朗亲自递给了冯会龙。
众人纷纷道谢,元朗摆了摆手,不以为意道:“不过是区区见面礼罢了,若是大家喜欢喝,下次再和我说便是。”
等到人散去了,众人长途跋涉过来也乏了,冯会龙便让让众人散去休息了。
沈江霖也分到了一间单独的房间,甚至还是一个小套间,里头住人,外头还能待客,装饰很雅致,打扫的更是干净,若是想用热水等,门口有个摇铃,一摇便有小二上来送热水。
他将行李归置好后,看了一眼刚刚随手放置在圆桌上的那罐茶叶。
刚刚元朗看向这些罐子的时候眼神有些奇异。
沈江霖坐到圆桌前,把玩了一下这个光滑圆木罐子,轻轻晃动之间,却听不到茶叶的沙沙声。
沈江霖直接将罐子上面的盖子拔开,就着烛光往里头一看,呵,里头哪里是什么茶叶,竟是塞了一卷银票。
沈江霖将这一卷银票掏了出来一点,竟然是整整五千两银票!
好大的手笔!好猖狂的元大人!
沈江霖一年俸禄只有六十两银子,就算是涨过了一回,也不过一百多两,元朗倒好,一口气给了他近四十年的俸禄。
这还只是“区区见面礼”,若是后头跟了元朗,恐怕这里头的好处,将是无穷无尽。
搁谁,谁都要心动了。
先是用唐云翼的下场来威吓住他们,又是在茶罐子里塞银票贿赂他们,若是他们收下了,那就是同一条船上的蚱蜢,若是不收?呵呵,唐云翼便是前车之鉴。
高啊!实在是高!
沈江霖是头一次领会了官场上如此作派,也算是大开眼界了。
目前这个局面,他在两淮无权无势,虽然有着秦之况的名帖,但是观今天欧阳平处处以元朗为先的态度,欧阳平还能不能站在他一边甚至会不会反水,根本没有办法确定。
要人没人、要权没权,沈江霖一个六品经历在两淮官场上,根本是上不了牌面上的人物,根本连和元朗交手的资格都没有。
只是,他虽没有资格,但有人有资格。
沈江霖将银票原样塞了回去,盖好盖子,冷嗤了一声,走到外头叫了热水洗漱。
等到洗漱干净,换上自己的常服之后,沈江霖又等了一会儿,见夜已深,四下再无人进出之声,沈江霖才拿起这罐“茶叶”,悄声出门,走到了冯会龙的卧房门口,小声敲门。
冯会龙的卧房是整个二层最好的一间,好在沈江霖作为此次随行的文官,也是住在二层的,并不用大动干戈被人发现。
冯会龙根本没有睡下,他此刻正坐在太师椅上发愁,一听到外头有轻微的敲门之声,瞬间就警觉了起来,快走几步走到门口,贴着门框压低声音短促问道:“谁?”
沈江霖同样低声道:“是下官,沈江霖,有急事告与大人。”
冯会龙听到是那沈江霖,提起的心放下来了一些,毕竟是自己京里带出来的人,今天才刚刚到扬州府一天,不会在此时此刻来害他。
冯会龙开了门,侧身让沈江霖进来。
冯会龙住的房间隔出来一个待客的小书房,站在门口说话不方便,冯会龙便将沈江霖引到了小书房内。
沈江霖也不卖关子,直接就将收到的茶罐子双手捧给冯会龙:“冯大人,下官刚刚发现这茶罐子里装的是五千两的银票,并非什么茶叶,下官惊疑不定,请求冯大人给下官指一条明路。”
冯会龙没想到沈江霖竟是如此堂而皇之地就将这事给戳穿了,冯会龙其实刚刚也看过自己的那个茶罐子了,里面也是一大卷的银票,数额大到他甚至有些头晕目眩——整整是沈江霖的十倍,五万两!
这也是为什么冯会龙迟迟没有睡下的原因,既然他茶罐子里放的是银票,其他随他一起上京的几个人收到的茶叶里头肯定放的也是银票,数额多少姑且不论,但是一直等到现在,除了沈江霖,一个人都没有来敲过他的门。
这很明显,就已经是一种选择了。
冯会龙在那一刻,甚至失去了继续去战斗的心,他已经开始谋划,到底该如何能在不得罪元朗的情况下,全身而退。
第96章
冯会龙心里慌的一比。
他其实此刻脑子里纷乱的很, 一会儿是唐云翼的惨状,一会儿是五万两银票的诱惑,一会儿是永嘉帝在他出发前语重心长交代他的话, 一会儿又是元朗脸上似是而非的笑。
得亏冯会龙身子骨不错,这些年在中枢大风大浪也见过不少, 若是换个人,心态差一点的,或许此刻已经是在崩溃的边缘了。
如今沈江霖的到来, 让冯会龙的脑子清明了一点, 同时也对沈江霖格外另眼相看了一些——至少证明这个沈江霖是个正直不贪的。
这样的人,才让人能够放下心防来说一些真心话。
冯会龙将沈江霖扶起来, 两人分宾主落座,冯会龙叹了一声, 对沈江霖道:“沈经历, 你的忠心与清白本官看到了,只是如今我们身在扬州官场上,若是贸贸然将银票退回去,恐怕那唐大人的下场就是我们的下场, 你可明白?”
五万两虽然多, 可是和自己的项上人头相比, 冯会龙还是更惜命。
可问题是, 如今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冯会龙思来想去,都觉得自己破解不了这个局。
人有时候, 或许还是知道的少一些更好。
稀里糊涂办错差、走错路,等到大祸临头的时候大不了就是一下子完蛋,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钝刀子割肉,弄的人心惊胆战、夜不能寐,但是不管如何挣扎,搞到最后还是完蛋。
沈江霖神色同样凝重地点头:“冯大人,不瞒您说,今日下官看到元大人的所作所为,实在是诧异非常,元大人仿佛在整个两淮一手遮天一般,对着您是有恃无恐,下官实在是太过于担心您的处境了,刚刚又发现了茶叶罐子中的秘密,是再也睡不着觉了,这才会这个时候过来和您说这事。”
沈江霖的一席话,说的冯会龙心里熨帖了不少。
虽然冯会龙很清楚,沈江霖一个小小经历根本派不了什么大用场,但是沈江霖急他之所急、想他之所想,光这一点,就胜过他身边的属官无数。
冯会龙自己本就是个寒门出身的进士,自己在朝堂之中没有太多的人脉关系才会被永嘉帝选中,为的就是他的一个“干净”,可“干净”的同时也意味着冯会龙并没有多少人能商量对策,此刻沈江霖的到来,让冯会龙感觉到自己有了真心的同盟者,忍不住就吐露了心声。
“沈经历,其中的许多渊源你可能是不清楚哇,本官实在是难做!”
沈江霖眉毛微微上挑了一下,这是他感兴趣时候的微动作,他要的便是冯会龙将他所知道的一切都说出来。
沈江霖作出愿闻其详,愿意为他分担的姿态,冯会龙一时之间卸了心防,便开始大吐苦水起来。
“元朗年纪轻轻为何能做到三品两淮盐运使?大家都知道,盐政可是要务,盐官派过去的,都是陛下的心腹之臣,当年元朗被派过去的时候,朝中不是没有人非议,许多人都盯着这个肥差呢,但是却被元朗摘取了去,岂不是惹人眼红?那个时候到对的折子不少,可是陛下一力压下,选了元朗过去,足以可见当时陛下是有多信任元朗了。”
沈江霖当官当的晚,不像这些朝中老人知道的事情多,但是冯会龙的话里显然意有所指,元朗年纪轻轻,就做了两淮盐运使,显然冯会龙并不认可他的能力,那就是元朗的身份了?
可是元朗的身份沈江霖也查过,元家本身也是官宦人家,虽然之前没出过什么高官,但也是书香门第、清贵之家,出了元朗这个进士非常正常,只不过元朗的升官速度很快,短短十来年就成了三品高官,确实是坐火箭般的速度了。
沈江霖一开始还以为是元朗能力强、运气好,现在看来不是这么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