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大人身份有异?”沈江霖轻轻发问。
冯会龙诧异地看了沈江霖一眼,没想到沈江霖如此敏锐,他朝着沈江霖招了招手,示意沈江霖附耳过来,然后沈江霖便听冯会龙道:“元朗的亲姐姐,是当今的郑皇贵妃。”
沈江霖一惊,有些不可思议地抬起头看向冯会龙,冯会龙捋了捋他的长须,看到沈江霖惊愕非常的表情,莫名心中有了一点点的得意。
但是这种得意稍纵即逝,知道的多又如何?他就是知道的太多了!
皇贵妃是后宫品级之中仅次于皇后的位置,一般来说,皇贵妃是升向做皇后的过渡,比如说后位空悬,但是皇帝宠爱的妃子又不能马上去做皇后的,那么就先封个皇贵妃来过渡一下,等到诞下皇子皇女,或者皇帝掌握了更多的实权,就会将皇贵妃扶正,这是大家心知肚明的手法了。
而在一个皇帝已经有了皇后的情况下,一般是不会再升妃子为皇贵妃的,因为这样一来,肯定会对皇后造成极大的压力和威胁,但是永嘉帝依旧让郑贵妃坐上了皇贵妃的位置,她的荣宠,可见一斑。
当今的皇后虽然是继皇后,但是出身亦是豪门贵族,而永嘉帝是一向要做明君的君主,在这样的情况下,可以力排众议,这位郑皇贵妃的实力手段足以可见多么强悍了。
但是沈江霖如何也想不到,元朗和郑皇贵妃两个人竟然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两个人连姓氏都不同啊!
见沈江霖明显不信,冯会龙顺着刚刚那句话解释道:“元朗如今的父亲元坚曾经救过郑皇贵妃父亲的性命,元坚多年不曾有子嗣,后来郑皇贵妃的父亲就将刚出身没多久的儿子给过继了出去,为了让元朗对养父养母一心一意,两家人约定在元朗成人之前不得告诉他身世渊源,故而就连元家和郑家的族人甚至都不知道元朗竟然是过继而来,只以为是元坚外放做官时候和夫人生下的孩子。”
沈江霖很想问一问这般辛秘之事,冯会龙是如何知道的,但是此时不是追根究底的时候,冯会龙既然敢说出来,那么对这个信息肯定是有着百分之百的把握的。
正所谓虾有虾路,蟹有蟹路,在永嘉帝将这个烫手山芋交到冯会龙手中后,冯会龙可是用尽了一切办法去探听元朗方方面面的信息,付出了极大的代价,才知道了这么一件隐秘之事。
冯会龙一边说着一边五官紧皱到了一起,实在是愁眉苦脸:“沈经历,你说,这元朗又是郑皇贵妃的亲哥哥,又是当今三皇子的亲舅舅,就算是定了他的罪,最后陛下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又如何说?我们这些官员又该是什么下场?可若是站在元朗那一头,明显元朗的所作所为已经让陛下起了疑心,若我们还与他搅合到一处,岂不更是自寻死路?”
这才是冯会龙真正所担心的,不仅仅是来自于元朗的威胁,更担忧就算自己尽心竭力搜集元朗的证据,九死一生地从扬州府逃回京城,可是元朗才是和皇帝他们是一家人,最后人家在自己妹妹、妹夫面前哭一场,说不得这事就过去了,那他冯会龙算什么?
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沈江霖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一切在他心中无法解释的东西如今根据冯会龙给到的信息,总算是看明白了。
难怪元朗如此肆无忌惮!难怪冯会龙如此裹足不前!难怪永嘉帝在唐云翼的事情上是如此优柔寡断,明明已经派了御医来诊治来接唐云翼,结果唐云翼却依旧躺在元朗的别院里被软禁着!
别人是朝中有人好办事,元朗是在永嘉帝枕边有人好办事啊!
冯会龙大吐完苦水,将自己知道的辛秘和沈江霖分享了之后,古怪地看了沈江霖一眼,恨不能自己打一下自己的嘴巴。
他也是急昏了头了,居然和一个经历说起了这些,难道这个沈江霖还会给自己出谋划策不成?
虽然冯会龙刚刚说的时候,确实是有这个意思,但是现在回过神来,又觉得自己可笑的很,沈江霖一个初入官场的生瓜蛋子,能有什么好主意?
却没想到沈江霖开始一本正经地给冯会龙分析起来,一开始冯会龙只是面上给点面子,心里其实根本不以为然,可是听着听着,冯会龙脸上的表情开始严肃起来。
“冯大人,若抛掉您知道的这些信息,以及元大人的威胁,您还愿不愿意与元大人站一处?”
冯会龙低声怒斥沈江霖:“本官在京城做了这么多年的官,你以为区区五万两银子就能将本官给收买了?我自然是要站在公理、站在百姓这一边,如何能同贪官污吏同流合污?!”
冯会龙压下心底那一点心虚,义正言辞道。
他必须在沈江霖面前表现的刚正不阿,才不会有损自己的形象,可天知道刚刚在数出五万两银票的时候,冯会龙心头如何狂跳的。
沈江霖赞同地点了点头,拱手赞叹道:“冯大人高义,真乃为国为民之好官,往后下官定当追随冯大人左右,唯冯大人马首是瞻!”
一段溜须之后,沈江霖才进入了正题:“下官认为,冯大人您只要遵从本心,站在法理百姓一边,那就是没有做错的,不管那元朗与陛下是一家人也好,不是一家人也罢,他终究大不过律法、大不过百姓去,只要大人您站在家国大义这一边,就是陛下想要挑您的刺也挑不出来。”
冯会龙怎么不懂这些道理?还用得着沈江霖来教,他直接道:“话是这么说不错,但是也得我们有命回京城再说,今日元朗就送了银票过来,明日我们就要表态,到时候难道直接和元朗硬来么?呵,这里,可是元朗的地盘,元朗在两淮经营了这么多年,我们踏上扬州府的地界开始,很多事情就由不得我们自己了啊!”
道理谁都懂,但是又有什么办法解决眼下的困局?
沈江霖微微笑了笑,倒是将冯会龙笑的有些莫名,现在这么愁绪万千的时候,这沈江霖还笑的起来?
然后便听沈江霖继续道:“冯大人,您完全可以收下这五万两的银票,难道收下了就表示您不是忠臣了?”
“俗话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先收下五万两的银票,再继续和元大人周旋,看看他到底有多大的能耐多少的本事,若他只是只纸老虎,后面没有后招了,那您自然可以深入调查他的罪证,那元大人不会是您的对手;若是元大人确实能在两淮一手遮天,能力非凡,那就更好了!”
冯会龙惊异万分,连连追问:“什么意思?什么叫更好了?”
沈江霖帮冯会龙分析道:“冯大人,您想想看,两淮的盐务每年多少的利,为什么陛下按耐不住要您来查?其实原因很简单,陛下或许不是不知道元大人贪了,陛下圣心独察,什么不知道?以前或许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现在陛下可能觉得元大人做的过了,国库那边分到的太少了。而观今日元大人的作派,他确实大手笔,说一句花银子如流水都不为过。那这些银子从何而来?”
“搜刮民脂民膏而来!”冯会龙直接板着脸道。
沈江霖却摇了摇头:“是也不是,这些确实是民脂民膏,但是百姓地位多低?元大人不会亲自与百姓动手,他的银子是从盐商手头盘剥而来,盐商要拿出这么多孝敬银子,要么压缩自己的利润自己承受,要么继续往下施压,提高售价,压迫百姓,这是一层一层的关系,但是根据最近两淮上来的奏报,两淮的盐价并没有大幅度的上涨,那么您说,让两淮盐商吃了大亏的元大人,会不会是那些盐商的眼中钉,肉中刺?”
冯会龙被沈江霖这一番分析说的呼吸声急促了一些,他不再打断沈江霖,继续听他说下去:“若是将两淮的盐政比喻成一张饼,这张饼就这么大,元大人拿了最大头,两淮官场上这么多官员,各个府县的知府、通判、县令,漕运沿岸官员,地方上的各位把总、千总们,可都不是毫不相干的人啊,这些人里头会不会有人不甘心、不愉快的?”
沈江霖的一双眼明明是那么真诚澄澈,彰显着赤字之心,可是此刻却仿佛施展了术法一般,冯会龙盯着沈江霖的眼睛,不由得顺着沈江霖的思路往下想去,脑海中疯狂分析着得失。
“冯大人,敌人的敌人,就是我们的朋友,您来扬州府,可不是就京城里的这些人,才是您的自己人,暗处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您,就想看您的表现呢!若是能将元大人的势力分而化之,利益重新配置,别管他元大人是谁、有什么样的关系,他便是天王老子,也不好使了!”
沈江霖字字珠玑,把两淮官场上的重要人物以及几个大盐商盘了一遍,让冯会龙做到心里有数,眼看着冯会龙眼睛里的光芒越来越盛,整个人也不再愁眉不展、没有方向的迷茫,沈江霖才终于放下了心来。
他就怕冯会龙被元朗一吓,就直接没了抵抗之心,缴械投降了。
如今见冯会龙终于被说动,坚定下来要和元朗继续对着干的决心,沈江霖才感觉到如释重负。
冯会龙哪怕舟车劳顿到了扬州府,此时早就过了他平日里睡觉的点了,可是此刻却一点点都不感觉到困意,反而是和沈江霖越聊越精神了许多,两个人一直聊到了快三更天,冯会龙才依依不舍地亲自送沈江霖到了门口。
冯会龙此时已经完全信任了沈江霖,并且将沈江霖当作自己的亲信幕僚看待,沈江霖帮他从一个必死之局中找到了生机,冯会龙此时再怎么看重沈江霖都不为过。
甚至,冯会龙还在刚刚的对话中,对沈江霖许下重诺,一旦他们全身而退回了京城,他必定会为沈江霖表功,好好提拔沈江霖一番,沈江霖同样是借坡下驴,更是表达了忠心,两人之间初步的同盟就此达成。
几日之后,冯会龙直接验了官印和任命诏书,在运司衙门后面住了下来,冯会龙的这一行为举止,让元朗有些摸不着头脑。
说冯会龙是准备和他对着干的,但是五万两银票收下后一声不吭;说他不准备和他对着干的,元朗准备送给冯会龙在扬州府城内的一套五进的院子,冯会龙却百般推辞,如何都不肯收。
正当元朗对冯会龙起了疑心之际,冯会龙有一日却单独请了元朗,话里话外的意思是,这座五进的大宅子他很是喜欢,但是若是直接住进去,实在是太招摇了,他心里不安啊!
元朗可是人精,听到这话后,一边喝酒一边连连点头,见冯会龙只提了一句后就再不肯说,他也不继续揪着这个问题问。
过了两日,一份宅契送到了冯会龙手里,宅契的主人写的是他夫人的名字。
冯会龙笑了笑就收下了,连点推辞都没有,看的元朗都惊了!
没想到啊没想到,这个冯会龙这般不要脸,真是又要当婊、子,又要立牌坊,大宅子要收,好官的表面功夫又要做。
因着收了这份宅契,冯会龙对元朗的态度可是亲切了许多,拉着元朗说长道短,期间夹杂了不少有用的信息,比如目前永嘉帝对元朗的一些看法、中枢之中的一些动向,算是投桃报李,好叫元朗知道,自己拿他的东西并不白拿。
元朗其实早就猜到永嘉帝对他起了疑心,上次就有点想办他,但是没有确凿的证据面前,又有妹妹帮他说话,永嘉帝也不能直接撕破脸将他拿下。
元朗知道如今自己正是要低调做人的时候,可若是降服不了新来的巡盐御史,他又如何能在永嘉帝面前“洗刷冤屈”?
如今见这个冯会龙如此上道,元朗是大大松了一口气。
可是元朗万万没想到,冯会龙到了扬州后,应该他干的活,盐引账本勘查之类的没做几件事,却非常热衷于设宴款待,大肆宴请两淮官场上的人物,而且每次都拉元朗一起去。
元朗本还高兴,可惜了自己做的如此完美的账本,心里更是十分看不起这个冯会龙。
一开始,元朗还以为冯会龙是为了向自己表示他没有异心才叫自己一起去,可时间久了,元朗竟是发现,那冯会龙但凡宴请,就是要吃好的喝好的,戏子要唱的最好的、姑娘要最漂亮的,公务谈不到几句,全是吃喝玩乐之流,而元朗的作用,就是最后走的时候结账。
元朗是真没想到,这个冯会龙这么贪!
但是贪总比拎不清局面的那种人好,元朗只能捏着鼻子次次去结账。
在冯会龙牵扯住元朗精力的时候,沈江霖开始想办法先把唐云翼给救出来。
思来想去,沈江霖找上了韩兴。
韩兴正在小校场上练武,沈江霖等到他练完了才走上前来说话。
听到了沈江霖的请求,韩兴拿起一块粗布帕子擦汗,闻言头也不抬地拒绝:“这不关我的事情,沈经历找错人了。”
唐云翼不是他的任务,永嘉帝并没有在他面前提过这个事情,再说了,沈江霖一个小小经历,凭什么来使唤他做事?
沈江霖笑了,晨曦之中,沈江霖的笑容清隽出尘,仿若美玉般温润,可是韩兴却不知道为何,却觉得背脊一凉。
“韩大人,我不是在和你商量。”
第97章
韩兴不愉快地皱了皱眉, 冷嘲道:“沈大人,我此次过来,职责只在冯大人身上。”
韩兴作为锦衣卫千户, 此次领了一百五十人的队伍护送冯会龙到扬州府,除了是保护冯会龙, 同样也是作为皇帝的眼睛去监视冯会龙。
皇帝就是如此人物,冯会龙作为巡盐御史,本身就是身负监察之责, 而在监察者之上, 皇帝仍然不放心,依旧要派韩兴去监视。
当然, 韩兴作为锦衣卫,头上还有没有人?有!以太监为主导的东厂便是。
太监的势力完全依附于皇帝, 所以成为了皇帝监察的最高一层, 但哪怕如此层层监视,阳奉阴违之事依旧到处都是。
甚至因为太监掌权太过,先帝在位时,还发生过宦官专政之乱, 永嘉帝上位后拨乱反正, 很是约束了太监的权力, 但饶是如此, 该启用东厂的时候依旧启用, 毕竟这把刀子用的趁手。
沈江霖原本以为韩兴也会是元朗的收服目标之一,甚至于, 按照沈江霖的理解,韩兴可能会比冯会龙还要受到元朗重视。
说白了,韩兴的监察之权, 在冯会龙之上,冯会龙监察两淮盐务,而韩兴监察冯会龙这个人。
沈江霖留了心在韩兴身上,可诡异的是,韩兴从头到尾都像个透明人一般,似乎真的就是来保护冯会龙的,并不出手干预冯会龙的任何行为,同时沈江霖收到郭宝成派人过去盯梢的线报,同样没有关于元朗亲信接近韩兴的情况。
韩兴与元朗唯一的接触,就是在接风宴那天,元朗同样给了韩兴一个“茶罐子”。
但是沈江霖不相信,韩兴是这么容易被收买的一个人,更不相信元朗不会在韩兴身上下功夫。
郭宝成是沈氏族学中的一名族学生,当年他的母亲改嫁到了沈家,将他作为拖油瓶带了过去,有了在沈氏族学学习的机会。
但是这些年来,郭宝成在学业上并不精进,反而痴迷于练武,沈江霖知道之后,便将一批愿意学武的学生都交给了荣安侯府的武师傅,其中郭宝成最受几位武师傅青睐,说他是难得的习武之才。
郭宝成从小力大如牛,学武又肯下苦功,这些年练下来,武师傅们说他一个人打十个人都不成问题。
这次沈江霖要来扬州府,自然不敢直接自己一个人深入险境,他带了一批好手上路,郭宝成自告奋勇,愿意追随沈江霖左右。
郭宝成是沈江霖在扬州地界上最信得过的人,且郭宝成这个人做事很一板一眼,他说盯紧了肯定就是一刻都不会走神的,那么元朗的人没有来单独接触韩兴,这件事不会有假。
这里面自然有蹊跷,沈江霖推演了半天,排除掉了所有不可能之后,就只剩下了一个可能性。
“韩大人,你说我要是去信一封给宁王,好叫宁王知道韩大人两面三刀,明着是宁王的人,实则早就倒向了三皇子,你说,回去后,宁王会如何对你?”
沈江霖说这句话的时候,依旧是脸上带着笑意的。
可就在这一瞬间,韩兴手中的粗布帕子直接被拽紧,他脸上的杀气一闪而过!
这是真正见过血的人才能散发出来的杀气,阴鸷冰冷到了极点,韩兴鹰鹫似的双眼死死盯着沈江霖的脖颈。
这是文人的脖颈,皮肤白皙光滑,在朝霞的光芒下如同一段白玉,上面的青筋不像他这种武人一样暴起,而是若涓涓细流、顺滑淌过,只要他的大手用力一握,想来就能当场折断!
而就在气氛剑拔弩张之时,郭宝成当先一步挡在沈江霖前面,一双铜铃大眼死死瞪着韩兴,手已经握紧了腰间的佩刀刀柄之上,只要韩兴胆敢有任何异动,郭宝成即刻就会拔刀,不会在意韩兴五品官职的身份。
郭宝成扫视着整个小校武场内,只有他们三人,郭宝成相信,以他的武功,哪怕不能将韩兴一击毙命,也给沈江霖争取了足够的时间逃脱。
他绝不会让韩兴动沈江霖一根毫毛!
沈江霖将手轻轻放在郭宝成肌肉紧绷到极致的肩头上,淡定道:“宝成,不用担心,韩大人是讲理的人,他怎么知道我没有后招?或许我今日破了点油皮,明日这封信马上就能到宁王手里呢?”
韩兴的杀气一下子就泄了。
他差点忘了,这个沈江霖是个彻头彻尾的文人,还是个从成千上万的科举考生里面杀出来,最难缠的那一个!
这样的人,心眼都有百八十个,敢在他面前透露这样的消息,后招岂止就一个?
沈江霖手上的力道加重了一点,劝郭宝成道:“来来来,宝成你在旁边休息一会儿,我和韩大人有点小事情要谈一谈。”
见韩兴杀气已泄,郭宝成从善如流,往后倒退了十步,在一个比较安全的距离处站定,目光一刻都没有离开韩兴。
韩兴的脸色是极差的:“你是如何发现的?”
这一句话,瞬间就证实了沈江霖的猜测,沈江霖将心放了回去。
如何发现的?沈江霖什么都没发现,一切都只是他的猜测而已,很幸运,他猜对了。
“当时你我在宁王府有过一面之缘,以宁王对韩大人你的熟稔程度,想来你和宁王关系匪浅,而宁王又是自来以太子马首是瞻。”
“不才再下得知了消息,元大人与郑皇贵妃是同胞兄妹,而三皇子又是郑皇贵妃所出。元大人自从我们到了扬州府的地界后,对冯大人以及我等属官,“客气”非常,唯独漏了韩大人,我是百思不得其解,唯有想到,或许韩大人早在京城的时候就被元大人内定了吧。”
沈江霖寥寥数语,讲的很简单,好像和说今天吃什么菜穿什么衣服似的正常,但是听在韩兴耳朵里,那是匪夷所思,他不知道,这世上怎么会有人,心细如发到这个地步,也想不到他们暗中的一些勾当,在沈江霖眼里,根本就像明摆着一样。
沈江霖是从信息大爆炸的时代穿越而来,在现代这个世界,娱乐媒体空前繁荣,人人都是大侦探,网友们通过一星半点的照片、视频的关联之处都能找到真相,更别说有那么多的影视剧,将权谋斗争演绎了无数遍,沈江霖虽然也花了一点力气去推演,并且找到了最靠谱的那个答案,但是如果刚刚韩兴咬死了不松口,其实沈江霖一点证据都没有。
可偏偏韩兴不知道沈江霖到底掌握了多少信息,一下子就被唬住吐露了真言,继而被沈江霖给拿捏住了。
毕竟在韩兴以前看来,太子之位固若金汤,三皇子又是个病恹恹的身子,哪怕他母亲郑皇贵妃如今可以算得上宠冠后宫,可是太子已经做了二十多年的太子了,所有人都默认,大周朝的江山,除了太子可以继承,其他皇子都不可能去沾边。
太子是嫡是长,二皇子宁王是个草包鲁莽性子,三皇子端王身子骨不好,四皇子只知道吟诗作赋,五皇子、六皇子还小,都未成年,更没有一战之力了。
若是没有刻意往里头深想,谁会想到三皇子或许有夺嫡的想法呢?
韩兴张口结舌,却反驳不得,他估计元朗也万万没想到,刻意的避嫌最后成了沈江霖突破的关键点,从这个疑点着手,竟让沈江霖直接猜到了真相!
因为在沈江霖看来,元朗这样的人是不会放过他们之中任意一个人的,若是没有想方设法去腐蚀韩兴,应该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韩兴本来就是元朗的人。
韩兴能被选护送冯会龙入扬州府,或许就是元朗内定的人物,如此一来,方能说得通。
韩兴表情莫名复杂,沈江霖却仰天长叹了一声,对着韩兴摇头道:“韩大人,你糊涂啊!你这样做,会害死你全家人的你知不知道?”
韩兴拧眉,他知道他这样做有风险,但是根本没有沈江霖说的那么严重:“沈经历要我带你去见唐云翼,现在是准备来威吓我吗?你刚刚的猜测确实很精彩,但是这都是你的猜测罢了,你有任何证据吗?莫说去信给了宁王,便是你去信给了太子,我就是不认,你看太子是信我还是信你?是信他的亲弟弟三皇子,还是信你这个没有任何交集的低阶小官?”
韩兴已经缓过神来了,刚刚沈江霖突然之间将最大的秘密捅破,实在是太让韩兴惊慌失措了,让他下意识做了不该做的动作,说了不该说的话。
但是如今他明白过来之后,知道沈江霖只是在故弄玄虚,根本没有切实证据,那他还怕他什么?
沈江霖再一次笑了,韩兴现在一看到沈江霖的笑容就心里一抖,恨不能叫他别再笑了!
仿佛沈江霖听到了韩兴的心声似的,他将笑容一收,正色道:“韩大人,我是没有证据,但是你也高估了人心。我就打个比方,如果说突然有个不太熟悉的街坊跑过来说你妻子和他人有染,而且说的有鼻子有眼的,但是就没有证据,回去之后你的妻子对你一如往昔,你心里如何想?心中有没有一根刺扎着,下次看到那个所谓的“奸夫”,会不会脑子里马上就想起了那些话?人心难测啊,韩大人!”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尤其是那些疑神疑鬼的当权者,那更是听不得这些。
韩兴泄了气,不想再和沈江霖做争辩,只是到底受制于人,而且还是沈江霖这样的小官,他很是不甘心道:“废话少说,你的目的只是救一个唐云翼?再无其他事?”
沈江霖肯定地颔首:“对,只为救一个唐云翼。”
“那行,我带你去见便是,也希望你记住今天说的,其他闲事少管!”韩兴掂量了一下唐云翼如今的重要性,最后妥协道。
这些弯弯绕绕的事情,韩兴是一点都不想沾了,就和沈江霖说那么一会儿话的功夫,韩兴只觉得自己脑袋突突的难受。
韩兴终于松了口,沈江霖心里提着的一口气放下了,他后退了两步,对着韩兴一揖到底,正色道:“韩大人今日之大恩,江霖没齿难忘,以后韩大人有事,江霖亦必不推脱。”
韩兴可不吃文人这一套的许诺,他是个粗人,要的就是现在。
“你也别给我以后了,你现在就帮我想一想,我后头该怎么做。”韩兴挥了挥手,让沈江霖站直了说话。
韩兴帮元朗,实属无奈。
当年他妻子带着女儿回娘家探亲的时候,在江上遇到了一伙水匪,将他们家的护卫杀了个干净,差点妻女就落在水匪手里了,当时郑家的船刚好经过,他们因是受宠的外戚之家,船上有好几十个护卫,出手帮了她们一把,才保住了韩兴妻女的性命。
正是因为这段往事,韩兴曾经叩谢过郑家家主,当时郑家家主言,这算韩兴欠他们郑家一次,以后若有用得上他的地方,再与韩兴说。
韩兴虽然是个粗人,但是一口唾沫一个钉,可是等到郑家真的找他做这件事的时候,韩兴心里头并非不为难。
韩兴实际上是太子的人。
当时郑家人让他对元朗的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时候,韩兴才意识到原来元朗背靠的大树是郑家,知道了元朗和郑家的关系后,一开始韩兴还没将事情想到皇位之争上,可是随着和郑家人接触的越深、知道的消息越多,韩兴本就身处皇权之中,对这些事最为敏感,忍不住就往夺嫡上想了。
但这些只是他一个人在夜深人静时候的反复思量,他谁也没敢告诉,毕竟事情没有走到那一步,谁也说不准,甚至韩兴还安慰自己,许是他自己多想了。
今日却被沈江霖一下子戳破了所有,如何叫他不惊惧?
韩兴原本想的是这次就将郑家的救命之恩给还了,对元朗之事不会如实禀告,反而要多作遮掩,这事结束之后就和郑家桥归桥、路归路便是,他已是仁至义尽。
然而,做再多的心理建设,韩兴心中依旧不安,他知道这事没那么轻易好脱身。
身在曹营心在汉、两面三刀,背德忘主的人,可没有一个好下场的,关键是,韩兴也并不认为三皇子有胜算。
如今好不容抓到一个军师,他一方面是因为沈江霖的威胁,另一方面他发现自己已经越陷越深了,心头同样是惶恐不安的,既然沈江霖如此诡计多端,想来说不定有解脱之法。
沈江霖没有拒绝但也没有马上给他答复:“你的事情我还需要更多的一些细节,才能帮你真的拿主意,我此来扬州府,只为唐云翼而来,先帮我救了唐云翼,我再帮你好好想一想。”
韩兴心底是敬重有情义的人,他也相信沈江霖说的是真话,不管是太子还是三皇子这边,都和沈江霖没有一丝瓜葛的,也正是因为没瓜葛,韩兴才信沈江霖。
有了韩兴打掩护,他只道陛下又派遣了一名御医前来查看唐云翼的情况,守门的人轻易就放行了。
毕竟他们都收到了上头的吩咐,韩兴是自己人,该配合韩兴公差的地方自然要配合。
沈江霖假扮锦衣卫,穿飞鱼服、胯绣春刀,脸上略微做了伪装,混在韩兴身后,轻易就走进了大门。
门子见守门士兵的头儿都放行了,自然不敢再说什么,只是开了门扭头请他们入内的一瞬间,视线扫到了沈江霖的脸,忍不住顿了一下——好俊逸的一个锦衣卫!
奇怪,总觉得在哪里好像看过这人?
门子不敢盯着这些官爷乱看,连忙低下了头让开了路。
一个管事带着韩兴和沈江霖等人到了唐云翼“修养”的卧房门口,韩兴直接大手一挥道:“你下去吧,有事我会叫你的。”
管事的不敢违背,行礼之后走了出去,但是却命几个丫鬟在附近盯梢,以防有什么变故。
至于看唐云翼,那就看吧,反正既说不出话也动弹不得,翻不了天。
几人进了内室后,只见唐云翼还是和上次见到的那样,如同一摊死水一般躺在床上,若不是胸口的被子还有轻微的起伏,或许都会被认为是一具尸体。
这个房间一共分为里外两间,外间是一个雅室用来待客,里面则是用屏风隔出来,作为卧房。
韩兴带着他的两个亲信在外头看着,沈江霖则和“御医”黄世简立马走了进去。
此人是沈江霖这次特意带来的大夫。
黄世简二话不说就先拉起唐云翼的手搭脉,搭完了左手又开始搭右手,之后开始检查唐云翼的舌苔和眼底,并且还掀开他的被子看了一下唐云翼身上的情况,沈江霖就在边上,只见唐云翼的胸口处以及腹部肌肉仿佛在不停地抖动痉挛,仿佛皮肤底下有什么在蠕动一样,十分不正常。
这样一番折腾,将唐云翼弄醒,醒过来之后,唐云翼脑子依旧处在混沌之中,只是下意识的,他觉得眼前这两个人很不对劲。
见黄世简皱着眉停了下来,沈江霖立马忧心地问:“黄大夫,他还有救吗?”
黄世简摇了摇头,情况不容乐观:“如果我没有诊断错的话,唐大人是中了牵机药毒。”
“牵机药毒?”这已经在沈江霖的知识盲区了,他并不清楚这到底是怎样一种毒素。
“对,这种牵机毒药主要的成分是番木鳖与马钱子,中毒后整个人肌肉跳动痉挛,严重的还会肌肉抽搐,最后整个人蜷缩成弓形痛苦而死。不过他们给唐大人下的剂量很浅,所以目前还只是肌肉在抖动,口部难言也应该是肌肉不协调的缘故,他没办法开口。这样的剂量不足以致命,但是架不住一直没有给他解药服用,若再拖几天,或许华佗在世也没用了。”
沈江霖怔愣地听着,大概明白这是一种比较致命的毒药,黄世简说的如此严重,沈江霖心就一直在往下沉,很担心黄世简直接给唐云翼判了死刑。
“我先针灸给他拔毒一次试试,汤药的话,我还要再斟酌一下。”
黄世简如此说,沈江霖立马听从他的指令,帮着将人翻过来除掉衣服露出背脊,唐云翼如今消瘦的只剩下一把骨头了,沈江霖在搬动他的时候,都是小心翼翼的,生怕一个用力唐云翼就碎了。
黄世简从怀里拿出一卷银针,开始对着穴位施针,施针了一刻钟后,黄世简说了一声“快将人翻过来!”
黄世简话刚一说完,唐云翼“哇”地一声吐出了一大口黑血,沈江霖手里本就准备好了一条厚实的棉布,连忙用棉布将黑血接了,又帮唐云翼擦干净了嘴角,才将人扶着躺下了。
吐了黑血,唐云翼肌肉痉挛的症状好了一些,脸上的黑黄之气也去了一丝,唐云翼的意识是清醒的,他死死盯着沈江霖,两片嘴唇使劲牵扯了一下,却根本说不出一个字。
沈江霖握了握唐云翼的手,只说了一句:“师兄,我就是沈江霖。”
唐云翼的眼睛突然睁大了一些,里面写满了不可思议。
沈江霖没有办法这个时候对唐云翼说更多,他在这里不能久留,还有更多的事情要交代黄世简。
“黄大夫,这次就需要您在这里悉心照顾唐大人了,江霖让您深陷险境了,请受江霖一礼。”
沈江霖要行礼,唬的黄世简连忙拦住:“沈大人,您言重了!你们沈家悉心照顾了我们家二十年,黄某的一身本领也是因为有沈家才有今天,您不必和我行礼,来之前您就和我说清楚了其中的危险之处,能为沈家效劳,是黄某应该做的!”
黄世简出自荣安侯府照顾的那些将士之后,此人颇为擅长医毒之道,在沈江霖求上门的时候,二话不说就背了行囊跟着沈江霖一起来了扬州府。
而接下来,黄世简将作为新来的“御医”,为唐云翼医治。
韩兴堂而皇之的告诉元朗,陛下要给唐云翼治病,上一个御医到了扬州府后便水土不服病了,而这个御医,韩兴让元朗放心用,是“自己人”。
元朗不疑有他,反正唐云翼好好躺在那里了,新来的御医如果又病倒了也不好看,就同意了黄御医留下来每日给唐云翼治疗。
反正治病嘛,有的是那种吃吃不好,治治不死的药,元朗表示,只要能维持“原状”便好。
唐云翼的身体虚弱的厉害,此刻根本不宜舟车劳顿,有元朗免费提供的别院疗养,沈江霖这一招瞒天过海,用起来一点都不心虚。
第98章
唐公望在黄宁村过得并不太平。
接二连三的打击, 让唐公望整个人瘦了一大圈,先是唐云翼深陷困境,是死是活都搞不清楚, 接着又是钟氏病倒,他一边在外面不停地写信联络, 一边还要衣不解带地照顾钟氏,后来沈江霖送来了药,钟氏吃了半个月后总算咳疾止住了, 但也总是偷偷抹泪, 愁肠百结。
钟氏知道自己什么都做不了,又不想给唐公望增加负担和压力, 每次都是背着唐公望抹泪的,可是老夫老妻这么多年, 唐公望哪里不明白老妻的心情。
唐公望原本都想再回京城了, 毕竟在京城他的消息更加灵通一点,亲自上门托关系,总比写信要来的强一点,可是他见钟氏如此模样, 舟车劳顿的苦或许她能接受, 但是到了京城若依旧一筹莫展, 倒还不如在黄宁村先稳住来得强。
唐公望已然有了自己果真是人走茶凉的觉悟了。
当年他一手提拔上来的梁尧臣是被唐公望寄予厚望的, 可是当唐公望收到梁尧臣的回信时, 心是一沉再沉。
哪怕梁尧臣信中说的再恳切,但是唐公望宦海沉浮那么多年, 怎么看不出他字里行间的为难,虽然答应了会尽心尽力去打听,可是满篇都给自己后面拿不出一个结果先做推脱。
果然, 这封回信之后,唐公望再去信过去,已然是石沉大海。
唐公望并没有责怪梁尧臣的躲避之意,梁尧臣这个人唐公望很了解,若是举手之劳、甚至是一些稍微费点力气可以做到的事情,他必定会去做的,但是如今这般,只能说情况十分不乐观。
唐公望没有了办法,只能继续写信给官场上的一些过去的同僚,甚至还舔着脸给首辅杨允功也写了一封信,有些人给他一个面子的,还能透露一些信息,而更多的则是再无回音。
谁都不想去趟这摊浑水。
唐公望整宿整宿地难以入眠。
当唐公望再次轻轻翻个身的时候,钟氏在黑暗中睁开了眼睛,语气分外的清醒:“老头子,睡不着咱们就说说话吧。”
唐公望原本以为钟氏已经睡着了,可是听她的声音唐公望就明了,原来钟氏也一直没睡着。
黑暗中,唐公望轻轻叹了一口气。
钟氏的声音中带着一点哽咽:“老头子,这回咱们云翼,是不是要不成了?”
钟氏哪怕是农家女出身,可是陪了唐公望一辈子了,她从来没有见到过唐公望如此发愁过,甚至连一个安慰的话都没有和她说过,钟氏心里百般猜测,只有往不好的方向去想了。
唐公望牵过老妻的手放在他怀里,马上要开春了,这天还是这么冷。
唐公望没有回答钟氏的话。
钟氏屏不住哭了,她抽回手背过身去擦泪,吸了好几口气,才转过身望着唐公望道:“老头子,我和你去京城吧?咱们再去求一求,或许有人能救呢?咱们不能就这么放弃了啊!”
唐公望摇了摇头,他比谁都知道,官场之人的心硬程度,越是高位之人,越有自己坚定的想法,以前他还在位置上,有自己的用处,还能和人进行谈判,如今他已经退下,用的只是往日的情谊,既然他们已经下定决心不掺和,哪怕他就是跪在他们面前,这些人也不会心软一丝一毫的。
唐公望搂过钟氏,一点一点地拍着她的背,安抚着她,钟氏再也忍不住了,在唐公望怀里嚎啕大哭,哭地手脚都在发颤,明明是厚实的棉被,两个人身上却一点热气都没有。
或许他们真的都老了吧,再无法给儿子遮风挡雨了。
唐公望也不知道自己到底什么时候睡着的,他是被一阵拍门声吵醒的。
钟氏还在昏睡,昨夜她大哭了许久,情绪发泄出来了,人也疲惫到了极点,唐公望想让她再休息休息,结果他刚刚坐起来,钟氏就整个人也弹坐了起来:“谁来了?是云翼吗?”
钟氏犹在梦中,她梦到唐云翼从扬州回来了,又带了很多乱七八糟的针头线脑、吃食点心、布匹杂玩,钟氏在梦里说他,说多少遍了,回来不用买什么东西,家里什么没有?还买点这些小玩意,什么竹编的风车、打转的陀螺、甚至还有一只拨浪鼓。
唐云翼笑着说,娘,孩儿不能玩吗?
结果钟氏定睛一看,唐云翼又变成了五六岁的模样,扎着总角,手里拿着一只拨浪鼓,摇来摇去,钟氏在干活,她走到哪里就跟到哪里,半步都不落,街坊邻居都笑话钟氏身后长了一条小尾巴。
钟氏在梦里跟着一起笑。
可是等到梦醒来,听到唐公望说了一句什么,钟氏都没听清楚,她只听到了外头说着什么“扬州来信了!”
扬州?
扬州!
钟氏火速爬了起来,套了外衣,赶着唐公望去开门,唐公望刚穿好衣服,靸着鞋就去开门了,外面站着的是齐石头,见唐公望开门了,连忙将手中的信双手递给唐公望。
齐石头知道家里的二少爷出了事情,具体什么事情他不得而知,但是见到老爷和夫人这么心急如焚的样子,齐石头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他知道如今最要紧的就是信,老爷寄出去的信要紧,有人寄信过来更要紧,所以齐石头每天天不亮就等着村口,若是有信就马上带回来。
但是以前都是京城寄回来的信,只有这次不同,居然是从扬州府寄过来的!
齐石头听过二少爷就是在扬州府那边出了事,立马拿了信就往回跑,一点都不敢耽搁。
唐公望一看信封上面的字,就知道是沈江霖。
江霖不是在京城么?怎么会去扬州?
唐公望不解极了,心中万般猜测呼啸而过,手抖的不像话,拆了两次才把信上印鉴给拆了,打开一看沈江霖的信,上面只有寥寥数语:
师父师母在上,
江霖已至扬州府,师兄亦已见过,确中毒不能言,情况危急。
幸已有医师相随解毒,悉心照料,静待时日,便可痊愈。
师父师母勿忧,江霖定不辱使命,待扬州事了,携师兄同回黄宁村拜见师父师母。
永嘉十九年三月初六,于扬州府敬上。
沈江霖
只薄薄一页纸,唐公望读了好多遍,伸着头同样在看的钟氏,甚至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原本以为都要哭干的眼睛里,又一次溢满了泪水:“霖哥儿,霖哥儿居然去扬州府了,他去救云翼了!”
唐公望来不及情绪外放,他三两下将信纸折好放在自己的胸口,忙问齐石头:“送信的人呢?”
齐石头道:“这人送完信就走了,不曾停留。”
唐公望明了,此人定是不想被人发现,才在天还没亮的时候就送了信,然后匆匆就走,想来也是沈江霖信得过的人,不远千里前来报信。
唐公望心里头如今是大石头落了一半,又添新的担忧。
之前沈江霖要去扬州的事情,被他瞒得死死的,一点风声都没有,如今人都去了,见了云翼,安排好了事情了,才写信过来给他们老两口吃颗定心丸。
但是江霖又能在里面全身而退吗?
哪怕知道自己这个徒儿绝非一般人,可唐公望还是止不住的担心。
只是如今,事情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唐公望已无力左右,只能搂着钟氏的肩膀安慰道:“霖哥儿打小聪明谨慎,你还信不过他么?这孩子又是个口风紧的,若没有把握的事,如何会写这个信过来?你可曾听过他吹过牛?”
话虽这么说,可唐公望摸了摸胸口的信纸,明明根本没有重量,但是唐公望却觉得重若千钧。
知道了唐云翼的消息,钟氏心里头稍微缓和了一些,之前的消息里,唐云翼具体什么情况,没有一个人能说清楚的,钟氏免不了就要胡思乱想。
而今沈江霖又是亲近的徒儿,他的话,钟氏再没有不信的。
只是钟氏的心情和唐公望的是一样的,两块心头肉都陷在了扬州,虽然有唐云翼的安慰,钟氏依旧止不住的担心。
钟氏别无他法,只能日日吃斋念佛,祈祷满天神佛可以保佑这两个孩子能够平安归来。
让钟氏惦念无比的扬州府内,却是依旧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
元朗只以为这次是胜券在握了。
韩兴是内定的自己人,他没有顾虑;而那个冯会龙,元朗只能说一句“呵呵”。
原以为既然皇帝疑心起了自己,这次来的肯定是比唐云翼要厉害的硬茬,结果谁知道,在他又恐吓又贿赂之下,这个冯会龙直接就缴械投降了,整日里衙门都不怎么去,拉着他满扬州城地逛,就这一个月下来,上万两的银子直接就花销出去了,元朗自认为自己确实算的上贪,但是这冯会龙竟然也不遑多让,可算是让他开了眼了!
更让元朗感觉到厌恶的是,冯会龙此人吃拿卡要的嘴脸做的还十分自然,仿佛他欠了他一般,回回都要问他要银子,光是行酒令、玩叶子牌,他输都不知道故意输给冯会龙多少千两银子了,他还不知足,哪怕是去青楼找姑娘,都要问他拿银子,元朗简直成了冯会龙的私人钱袋子!
不过这些都是小钱,元朗没有放在眼里,纯粹只是觉得永嘉帝的眼光也是不怎么好,居然派了这样的人过来当巡盐御史。
好在冯会龙做事还算安稳乖觉,敬上的奏报都会让元朗斟酌修改之后再让人交上去,让冯会龙心中稍微宽慰了一些。
这些钱也不是花的一无是处。
陪了冯会龙这么多时日,元朗也有些腻烦了,很多时候冯会龙再找他一道喝酒看戏的时候,冯会龙便不现身了,推脱给了底下的人陪着。
元朗一向爱保养自身,故而四十来岁身材依旧挺拔,也不见大肚子和赘肉,对于酒色之局,他其实并不爱凑这个热闹。
冯会龙听了沈江霖的“馊主意”,天天在扬州城里胡吃海喝、声色犬马,他是真的有些沉醉其中了。
冯会龙寒门进士出身,小心翼翼升到了四品官,最开始的时候还是在京城赁的宅子住,攒了十来年银子才买下了城东的一套两进四合院,平时日常开销也是节俭惯的,哪里经历过这种阵仗?
一开始的时候冯会龙看着元朗带着他挥金如土,他还有些不自然,到后面他是真的得出了趣味,沈江霖果然说的不错,就算他不能真的贪了银子,但是吃过用过也算是享受过了!
好在冯会龙的理智尚存,等到元朗不再作陪之后,冯会龙天天拉着两淮官场上的其他官员吃喝玩乐的同时,开始收拢起那些对元朗有怨言的官员,并将这些人暗地里逐一记在名单之上。
等到这些人都网罗的差不多了,冯会龙终于好像是从酒色之中清醒了过来一般,对元朗道:“元大人,本官来扬州府已经快两个月了,但是至今只查了账本,还未去过盐场看过情况,若元大人得空,我们过几日便去看看吧。”
若是冯会龙一开始来扬州的时候就说这个话,元朗必定防备之极,做好万全的准备以应对冯会龙的检查,但是如今冯会龙都在扬州府玩乐了两个月了,现在才想起来他自己是个巡盐御史,就连元朗都替他汗颜。
而且说什么查了账本,这些账本他给冯会龙送过去,冯会龙几乎是原样再送回来,上面连一点折痕笔迹都没留下,真的很难让人相信冯会龙有翻开过啊。
其实元朗不知道,这也是沈江霖特意支会冯会龙麻痹元朗防备之心的一个招数,原本冯会龙是想要清查一遍账本的,但是沈江霖直接告诉他,元朗敢给他看的账本,必然查不出错漏来,若是他连这点都做不到,那么根本就做不了这么久的两淮盐运使。
既然知道是假账本,那就干脆不看,降低元朗的防备心,然后直接去看盐场。
因为元朗的轻视之心已起,防备心降低,就算在他们巡查盐场的时候会有动作,但是想来肯定不会如一开始那样严防死守。
可以说,沈江霖对于人心的算计精确到了极致。
果然,元朗这次草草布置了一番,于三日后,他们一行人就开始巡查两淮盐场。
两淮盐场,位于黄海沿岸,在淮河入海口从南到北形成,大大小小十九个盐场,扬州府内设的是两淮盐务的署衙,署衙内元朗便是两淮盐务的一把手,掌盐务的生产、运输、售卖等所有事务,扬州府下有三个盐场课司,分别设立在通州、泰州和淮安三地,进行辅助办公。
盐是民生大事,除了元朗这个两淮都转运使外,下设四品同知、从五品副使各一人,又有从六品判官三人,还有分属到各司各部的经历、知事,分管盐仓、质检、征税、运销的种种事宜,两淮盐官上上下下大体有一百多人。
这些还是排的上名号的,另有小吏杂役等编外人员几百人。
这是一个很庞大的官僚群体,元朗之所以能面不改色地去贿赂冯会龙,便是因为他在两淮这个地界上,早就将盐官体系的人整治的铁板一块,他自信冯会龙翻不起大浪来。
扬州府是两淮盐运中心,两淮产盐量占整个大周朝的三成,淮盐税入占大周朝税入的一半,难怪有人曾说“煮海之利,重于东南,两淮为最”。
可想而知,其中多少利益纠葛、多少血色纷争了!
既然是要巡视盐场,那就不仅仅是一个了,两淮从北向南,依次而下,从赣榆到富安一共有十九个盐业重镇需要冯会龙带人巡视。
他们第一站就是赣榆盐场,虽然古今名字有变化,但是沈江霖查询了赣榆的地方志信息后,便知道赣榆便是现代的江苏连云港地区,这里便是他们的起点。
这些盐场都分布在淮河入海口附近,附近的居民世代以煮盐为生,大周朝刚刚建立的时候,为了方便统一管理,便将这些人编为灶户,专门从事盐的生产。
而盐场之中也有最基层的盐官体系中的人员,他们虽然不是正式的官职人员,属于是编外人员,但是因为有官府的认可,便成为了负责管理这些灶户的管理者。
这些灶户是世代相袭的,为了统治的稳定,是不允许他们从事其他的职业的,地位极其低下。
他们日复一日要做的就是将海水引入盐田,然后等待里面的海水经过日晒蒸发后,得到了卤水,再将这些卤水在大锅中不断煮沸蒸发,得到盐晶,之后再进行过筛,便是可以进行买卖的食盐了。
等到沈江霖等人抵达赣榆盐场的时候,已经是四月份了。
四月正是春意融融的时节,但是他们一行人一进入盐场之后,就感受到了无比灼人的热气,沈江霖只觉得一股热浪迎面来袭,仿佛下一秒就进入了炎炎夏日。
负责此处盐场的管事连忙上前笑着介绍道:“这里是煮盐房,走过煮盐房前面就是盐场了,这里太热了,小的带大人们往前头去。”
煮盐房面阔八间,纵深十来间,里头全是一个个的大锅灶头,大概有四五十个灶头左右,每个灶头前都站着一个灶户,正在用木棍搅拌盐水、不停添柴煮盐。
这些灶户都是二十到四十岁左右的男子,年纪小一点的也有十六七八的少年人,好几个人热的已经脱去了衣衫,赤裸着上身在熬煮,这些人都极为精瘦,皮肤黝黑,个个沉默不语,许是受过吩咐了,冯会龙一行人走过的时候,连头都不敢抬。
有个胆子大些的年轻人一边搅拌盐水,一边偷偷抬头看了冯会龙等人一眼,被那管事发现了,直接一眼瞪过去,那年轻人吓了一哆嗦,连忙低头继续忙碌,再不敢东张西望。
听着管事的介绍,冯会龙无可无不可的“嗯”了一声,然后带着人闲庭信步地走过这些灶户,穿过此处煮盐房,外头便豁然开朗起来,正对着煮盐房的是两个极大的盐池,再往前看便是一望无际的大海,翻涌着无数的浪花一次又一次地冲刷着浅滩,整个空气中都弥漫着咸腥味。
那管事姓崔,他指着外头的盐池介绍道:“这两个盐池,宽五十里,长十里,每日需要一千余人进行引盐、晒盐的工作,今日天气晴朗,这些人便需要从早上巳时初开始做到酉时末方歇。”
冯会龙显然是兴致缺缺,一会儿看看这里,一会儿到那边走走,也不发问也不停留,根本就是在走马观花。
元朗本还有点的警惕之心,在此刻已经快消耗殆尽了,甚至他觉得自己做了那么多的布置都有些兴师动众了。
这个冯大人,还真的是一点活都不想干啊!
就在元朗陪着冯会龙乱逛之际,他的眼角余光一撇,突然看到一个相貌俊逸的年轻人正蹲在盐池边看着什么,不时还和旁边晒盐的盐丁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因着已经有了百步的距离,元朗根本听不清楚他们的对话是什么,正是因为听不清,元朗心中才更焦急了。
元朗顿时警铃大作,立马转回身子,装作无意的样子带着冯会龙往回走,同时朝着自己的人使眼色,示意他们拦下来——一群没眼力见的,怎么就都跟着他和冯会龙往前走,不晓得看紧落在后面的人!
只是还没等元朗等人走近,沈江霖已经站起了身子,四周看了一眼,发现自己竟然落在后头了,连忙慌慌张张地快步往回走。
冯会龙见不得自己的人如此跌份的样子,摆着上官的谱呵斥道:“刚刚在那里作什么呢?这里人多又杂乱的,万一跌进了这盐池里,可就麻烦了。”
冯会龙说着,脸上摆出了对周遭环境很是嫌弃的眼神。
元朗身后的严同知和曹副使互相对视了一眼,都看懂了里头的无语之意——这个冯大人,也真是绝了。
沈江霖手中还捧着一摊卤水析出来的晶体,有些兴奋道:“冯大人,下官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个海水经过晾晒竟然就能析出粗盐颗粒,实在是太神奇了,您瞧!”
冯会龙连忙往后退了一步,摆摆手道:“你摆弄这些作什么?”
沈江霖的脸上满是年轻人单纯的高兴和好奇:“下官第一次有这样的机会走遍两淮,准备回去之后写一个游记,所以就想多了解了解。”
沈江霖说着,看冯会龙显然有些不高兴地样子,连忙将手中的盐晶丢回了盐池里,拍了拍手上的残渣,有些不好意思道:“是下官失礼了,还请冯大人海涵。”
冯会龙冷“哼”了一声,扭过头见元朗盯着沈江霖,若无其事地给元朗介绍道:“这位是沈经历,还年轻呢,初出茅庐,看什么都新奇。”
冯会龙说到“初出茅庐”这几个字的时候,元朗瞬间明悟了。
这么年轻又无资历,估计是派下来历练一番,擎等着回去升官的。
元朗自然有沈江霖的身家背景信息,知道沈江霖出自荣安侯府,是去年轰动一时的六元及第的天才人物,只是才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连毛都还没长齐呢,读书或许元朗比不过他,但是论在官场上行走,十个沈江霖摞在一起,都不是他的对手。
所以元朗从没把沈江霖这样的人放在眼里过。
而今天,还是沈江霖第一次真正走入他的视线。
第99章
元朗面上一派平易近人, 只是在眼神看向崔管事的时候,崔管事隐晦地摇了摇头,元朗才微微一笑。
崔管事刚刚发现了疏漏就马上折身回去, 沈江霖和大部队会和,崔管事则是派了亲信去询问刚刚和沈江霖对话的盐丁, 知道沈江霖只是问为什么会变成卤水,析出盐晶一类浅显的问题后,松了一口气, 并且暗暗朝着元大人摇了摇头。
“年轻人看什么都新奇, 想我们当年初入官场的时候,不也是如此?”元朗给了沈江霖一个台阶下, 在冯会龙面前替沈江霖解释道。
冯会龙浑不在意,甚至意有所指道:“沈经历出身名门, 从小在京城长大, 想来很少外出,也不知道人间疾苦罢了,本官看到的却不是这些盐晶如何稀奇,而是这些灶户盐丁之艰难啊!”
说完这些之后, 冯会龙还有些意犹未尽, 又吟唱道:“长太息以掩涕兮, 哀民生之多艰呐!”
冯会龙之虚伪寒碜人, 元朗等官员在听完冯会龙掉书袋子吟叹完之后, 也是目瞪口呆。
若是普通百姓等站在此处,看着冯会龙迎风而立, 面上一片悲天悯人之色,恐怕都要跪下来口呼“青天大老爷爱民如子”了。
可是,是谁在扬州城里一醉两个月?是谁在扬州城里吃遍各家酒楼?是谁在扬州城里挥金如土, 大肆敛财?
元朗是清楚自己是个贪官污吏的,正是因为自己清楚自己是个什么人,所以他行为处事的时候便会有所保留,尽量强硬,可是冯会龙的厉害之处,连元朗都拜服,这个人是怎么能够做到脸皮比城墙还厚的?
就他,还好意思感叹“民生多艰”?怎么能被他说得出来的!
别说元朗等人了,就是明明知道冯会龙是在演的沈江霖,也是心生钦佩。
甚至有时候沈江霖都有狐疑,这冯大人,该不会是本性流露了吧?
不过沈江霖面上却是装作闪过一丝不忿之意,显然是对冯会龙的评价不满。
元朗心中好笑,不过这冯会龙对这个下属不满意,倒是让元朗起了拉拢之心。
毕竟沈江霖背后还站着荣安侯府,荣安侯府在京城之中有些人脉,能拉拢过来再好不过。
“沈经历没到过海边,没见过如何晒盐制盐,头一回见自然是新奇,可对我们这些两淮盐官来说,这都是再熟悉不过的事情。”
元朗确实对盐业十分精通,见沈江霖对制盐法特别好奇,元朗还仔细说了说海水制盐的过程以及每一步需要注意的事项,每一块细节他都说的头头是道,沈江霖看着元朗的目光越发明亮,眼中充满了崇敬之色。
元朗忍不住有些好为人师起来,更加详细地介绍了一番这个赣榆盐场,从它地理位置的考量和选址,到每个月潮汐的变化规律,包括整个赣榆盐场有多少户灶户以及多少盐丁都介绍了一遍,只是到了关键的地方,元朗都是语焉不详地略过,或者说一个十分模糊的数字来概括。
如果说沈江霖真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小伙子,或许根本发现不了其中的玄机,但是沈江霖原本就是奔着确切的产盐量来的,如何听不懂元朗口中的避重就轻之意?
但是沈江霖只作不知,十分捧场地连连点头,直呼受教。
元朗带着冯会龙、沈江霖一行人走遍了赣榆盐场,边走边介绍,沈江霖不得不说,放开元朗的政治方向和贪婪不谈,元朗对于盐场的治理和了解,确实非一般人能所及,元朗很多治理的理念也相当前卫严谨,就手段上来说,这是一个干将。
然而,终究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赣榆盐场的巡视工作,在冯会龙提出有些疲惫后,这才在愉悦的气氛中准备结束。
离开的时候还发生了一段小插曲,一个在用耙子归拢盐晶的盐丁干活途中不小心被绊了一下,正好摔在了冯会龙的脚边,叫冯会龙吓了一大跳,盐场崔管事一边小心赔礼道歉,一边马上揪起这个盐丁就往旁边一扔。
那个崔管事长得人高马大、肌肉遒劲,摔倒的盐丁却是瘦骨嶙峋,被崔管事提起来的时候,简直就像个小鸡仔一样。
沈江霖凝目细看的时候,那个盐丁大约已经快五十了,整个人干瘦如柴,黝黑的脸上全是皱纹,被崔管事扔倒在地的时候发出了“砰”的一声,他也不敢呼一声“痛”,立马翻身起来跪在地上,低垂着头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有身体在微微发颤。
沈江霖立在海风中,模糊的听到“鞭三十”的命令,那个人就被另外两个崔管事手底下的监工带下去了,盐场上的其余盐丁俱都默默干活,不敢有人上前来求情的,仿佛都是冷心冷肺之人一般。
然后又见崔管事小跑过来,笑呵呵地对冯会龙解释道:“贱民无状,冲撞了大人,小的已经处罚过了。”
冯会龙摆摆手,没放在心上。
沈江霖却又看了一眼硕大盐场上,顶着海风默默干活的那些盐丁们,这些人里没有一个身上有几两肉的,刚刚听元朗讲,这些盐丁被编入灶户后,只要在盐场辛勤劳作,每月都会给到月银二两。
虽然官府对于这些盐丁有着极大的管控权,不允许他们从事其他行业,不允许他们私藏销售食盐,但是每个月二两薪俸,在大周朝其实算得上是高薪职业了。
当然,这月银拿的并不轻松,严寒酷暑、春来秋往,不得停歇,尤其是轮流煮盐的时候,还需要通宵达旦熬煮,每一伏火(24小时),成盐需要在六百斤以上,并且还要经过勘验司的检验,若是达不到数量和质量要求,同样会受到责罚。
但是辛苦一些,一个灶户养活一家老小应该是不成问题的。
可是,这每月的二两月银真的如实发放了吗?有二两月银,以如今老百姓的省吃俭用,必定还要自己种菜织布,大部分生活日用都是自给自足,这点钱用来一个月买几回肉吃,已经是绰绰有余了。
沈江霖看着这些干瘦的盐丁,陷入了沉思。
因为今日走了一天的路,这些平日里养尊处优的官员们都疲乏了,尤其是冯会龙派人传话说,今日就不一道吃酒席了,让人将饭菜端到他房里即可。
冯会龙不知道,他这么一说,就连元朗都松了一口气——他也担心冯会龙兴致不减,还要喝酒,这两个月断断续续喝下来,元朗都觉得自己快成酒蒙子了。
一行人下榻在赣榆最好的客栈中,二十几名官员住在二楼雅间,下面跟随的官差执事小吏等住楼下的大通铺,官员们各自点了饭菜送到他们的房间里去食用,其他人则得了银子自己去糊口,客栈中的小二们忙的脚不沾地,又是送热水又是送饭菜,半点不敢耽误得罪。
在众人吃完饭歇息的时候,沈江霖却在房内奋笔疾书。
沈江霖做事是极为专注的,一旦陷入到自己的思绪中,他头都不会抬一下,等到落笔发现视线越加昏暗,才发现已经到了掌灯时分。
沈江霖用火折子点燃了客栈中的烛台,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身体,看到桌子边还放着之前店小二送过来的饭菜,此刻已经完全冷掉了。
沈江霖这才感觉到腹中空空,已经打起了饥荒了。
他叫了一壶热茶上来,就着热茶快速扒拉几口冷掉的饭菜,等到腹内不再感到饥饿的时候,就放下筷子,继续走到桌子的另一边,在烛光下不断地写写画画。
得益于沈江霖异于常人的超强记忆力,沈江霖迅速地将今日自己用步伐丈量出来的两个盐池的面积算了出来,同时根据后世对淮河流域的气温测定、四季气候变化,以及南北气候过渡带的特征,算一个平均估值,大约一年中有多少天这些人是可以劳作的,不受雨水、过冷天气的阻碍,再通过灶户的数量、盐丁的数量,推算出每年他们应有的产盐量,根据他推算出来的产盐量,去和现代一些对三百年前两淮盐场产盐量的数据进行对比,修正出一个真实的数字。
而这个数字,是元朗绝对不会写在他的账本上的数字!
元朗要隐瞒的真实数字,其实就是各大盐场的产盐量。
如今大周朝奉行的是盐引制度,官府负责让灶户产盐,盐生产完后,收归入盐库,官府发放盐引给到盐商,每年为了获取这些盐引,各地盐商纷纷涌入扬州府盐政衙门,就是为了得到盐引凭证。
盐引分为长引和短引,长引可以销售往外地,短引则是销往本地,盐引上会注明盐商们可以获取的食盐数量是多少,什么时间内兑换盐引有效,以及食盐的销售价格,在盐引上都做了规定。
短引一引两百斤,长引一引四百斤,官府发放给盐商的盐引里面,已经包含了他们需要缴纳的给官府的盐税,以短引为例,一引的价格是一两白银,而这些盐商如今零售出去的价格却是在一引二十两白银,其中所获之暴利,难以估量!
其实这些年来,两淮的盐价虽然波动不大,但是却年年处于上涨的姿态,照理来说,这些年制盐技术又一次得到了发展,得益于摊晒技艺的完善,产盐量大大增加,可是盐价却是不降反增,其中定然是有猫腻的。
所谓猫腻,无外乎就是将一部分食盐的产出量扣下,转为私盐销售,从中攫取暴利,或者便是官商勾结,商给官好处,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盐价上浮不去管理,最终让百姓承担盐价的上涨成本。
反正百姓无穷多矣,百姓卖盐才一星半点,稍微涨点怎么了?再说盐也只是需要放在菜里调味,吃得起的多放点,吃不起的少放点不就可以了么?
而那些贪官们,却是可以吃的满脑肥肠、拥有几辈子都花用不尽的财富。
沈江霖第一步要做的,就是估算出每一个盐场确切产盐量的均值,先建立一套属于他们自己的真实的账本,这样才能大致的估算出,朝廷每年所流失的税入到底有多少。
前世今生的知识点在此汇聚,幸亏沈江霖上辈子是一个喜欢研究无聊知识的人,所以才能在这辈子运用起来。
沈江霖在知道元朗的后台这么硬的时候,心里就十分清楚,这次想要和唐云翼两人一起全身而退,或许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可如今已经踏入了这场浑水里了,无论如何只能硬撑着往前走。
唐云翼的身体如今由黄益简负责,在黄益简的悉心照料下,身体已经有了很大的起色,可以简单的说两句话了,冯会龙调虎离山,拉着元朗一同巡视盐场,唐云翼所处的别院中各处防备已经松散了许多,更加方便了黄益简买药煎药救治唐云翼。
或许,等他们这次巡视盐场结束归来,唐云翼的身体就能无大碍了,等到他们回到扬州府之时,也将是沈江霖准备和元朗硬碰硬之日。
永嘉帝常以明君为自我要求,能力想法手腕在历代君主之中也至少是中上等,但是是人总有七情六欲,总有偏好喜爱,沈江霖揣测,或许永嘉帝是知道元朗贪腐的,甚至于,当初永嘉帝安排元朗到这个位置上的时候,就是准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元朗拿点好处的。
不管元家也好,郑家也罢,都是小官出身,家中族人没有什么特别拿的出手的人才,郑皇贵妃在后宫之中地位几乎比肩皇后,皇帝想要抬举她娘家人,再正常不过了。
只是永嘉帝或许没想到,元朗开始渐渐失去了控制,甚至把控了整个两淮盐官,将他们治理的如同铁板一块,永嘉帝的威信和权力受到了挑衅,这才是他想要出手敲打元朗的真正原因。
然而,出手敲打和出手敲死,完全是两个概念,这也是冯会龙被派遣过来后,左右为难的原因,冯会龙很担心,事情办重了不行办轻了也不行,其中的度,太难拿捏了。
沈江霖想了许久,最终想到的,只有一招,那就是要将事实呈给永嘉帝的时候,需要让他感觉到心痛,最好痛到似乎心在滴血那般。
那什么会让一个帝王感到心痛?
不如就从算一算元朗这么多年到底贪了多少银子、让朝廷损失了多少税入开始吧。
现在的两淮盐务就是一笔糊涂账,沈江霖觉得,这个数字最后算出来,绝对是会让永嘉帝呼吸一滞的程度。
等到写完最后一笔字,外面夜色已浓,只剩下沈江霖屋内一灯如豆,烛台的蜡烛也快要燃到最后了,堆叠出许多的蜡油,沈江霖等到文字皆已干透,才合上了他做的书册。
上面的封皮处写着《两淮游记》,这便是沈江霖真正要写的游记正文。
走过赣榆之后,下一个盐场在海州,之后是北沙、庙湾、新兴、伍佑等地,他们延淮河顺流而下,两三天便换一个地方,在当地停留一两天时间,巡查一遍之后,再进入下一个地界,十几个盐场全部看下来,也需要一个多月的时间。
沈江霖每到一处,就会以步丈量盐池,计算这个盐场的规模和人数,到了晚上继续兢兢业业做数据统计和计算,不过一个月的时间,他的“游记”已经写了两册。
只是当他们巡视的盐场,越往扬州方向靠近,沈江霖越觉得有一种莫名的不自在的感觉,这种感觉如影随形,叫他感到古怪,但是又说不出哪里古怪。
冯会龙看到后面已经是有些厌烦了,干脆叫沈江霖等底下人代他巡视,而他则是拉着元朗又去各处吃喝玩乐,元朗也看出来冯会龙的不耐之意,而冯会龙不想再去看,元朗看来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便依着他陪着,只让严同知和曹副使等人陪同去看便是。
沈江霖等人都是六七品的属官,就沈江霖元朗还记住了名字,其他人元朗更加不放在眼里,有做事老辣的严同知陪着,他没有不放心的。
刘庄盐场位于大丰境内,而大丰便是现代的盐城地区,大丰境内就有五座盐场,分别为丁溪、小海、草埝、白驹和刘庄盐场,他们今日去看的便是刘庄盐场。
一踏入刘庄盐场,沈江霖只觉得那种古怪的感觉更甚了,每个盐场的布置都是差不多的,只是规模有大有小,刘庄盐场的规模算是中等偏上,煮盐房内有一百来个灶台同时在煮盐,外面的盐池也有三座。
煮盐房内依旧热气熏人,一进去就感觉到一股热浪涌来,沈江霖看着这些灶户在不停地搅拌之时,总觉得看过去很怪异。
看一个人不觉得怪异,同时看许多人的时候,就觉得很怪。
严同知见沈江霖驻足不前,便笑着催促道:“沈经历,我们还是往前走吧,溜达一遍也好回去交差。”
严同知已然和沈江霖混熟了,说话也随意了许多。
沈江霖一边跟着严同知往外走,一边状似无意道:“大丰几座盐场,感觉管理的更加利索一些,果然还是更靠近盐政衙门的地方,更知道如何去做。”
严同知得意地笑了笑:“哈哈,这是自然,这传达政令也是需要时间的,自然是越靠近盐政衙门的地方,下面人做事更勤快一些,这也是大家的功劳。”
严同知不邀功,沈江霖却还要夸上严同知几句,严同知但笑不语,花花轿子人人抬,这个沈江霖不愧是状元郎出身,倒是很会说话。
沈江霖一边在应付严同知的时候,眼睛一刻不停地在这些灶户身上扫视而过,企图抓到那一点点让他觉得到底哪里不自在的地方。
似乎,这里的灶户,要比他在之前看的那些灶户都要来的耐热一点?
这里的灶户不管多热,都没有人赤裸上身的,但是哪怕没有脱掉衣服,沈江霖通过身形的比对,也发现了一点差异,他们显然要比赣榆那边的灶户身子骨看起来健壮一些。
或许这里是靠近盐政衙门,不会拖欠月银,所以吃的好些?
难道就是因为这个差异,所以总是困扰着他吗?
沈江霖跟在严同知身后,经过一个又一个灶台,看似不经意的一眼,其实沈江霖看的仔仔细细,不愿意丢失任何细节。
沈江霖的记忆力十分强悍,每一个灶户的动作细节都在沈江霖脑海中反复比对,瞬间就有十几个人像图片在沈江霖脑海中一字排开,忽然,沈江霖的脚步顿了一瞬,又扭回头往后看了一眼那一排正低着头辛勤干活的灶户们,然后又迅速将目光落到那些灶户的手上,霎那间,心跳如擂!
走在沈江霖旁边的曹副使跟着沈江霖的脚步一道停了下来,疑惑道:“沈经历,怎么了?”
沈江霖立住脚步,转过头来,活动脸上的肌肉,牵扯出一个有些不好意思的笑容来:“刚刚出门的时候急了,忘了先去一趟茅房了,这里盐场处可还有地方解手?”
盐场的工人自然有他们的茅房,只是那里巨臭无比,显然不能给沈江霖用,刘庄场的管事立马走到沈江霖近前谄媚道:“大人,这里有一处管事们用的茅房,您可以跟小的来。”
沈江霖如蒙大赦,跟在盐场管事身后换了一个方向走,刚刚脱离了严同知等人的视线范围,沈江霖整张脸上再牵扯不出多余的表情,心中已经是纷乱如麻。
第100章
这一天, 沈江霖仿佛如同往日一般,没有任何异常地结束了巡视,回到了客栈。
可是一回到客栈, 沈江霖就倒在了圈椅内,单手支额, 脑海中将近日来一条条丝线脉络逐一理清,纵使他万般不想承认,可是事情还是指向了一个让沈江霖都觉得惊恐的答案——元朗在豢养私兵!!
沈江霖虽然是个文臣, 但是因着荣安侯府的家学渊源, 从小也是和那些从战场上退役下来的老兵学拳法的,沈江霖学的都是一些皮毛, 为的只是强身健体,并不具备太大的杀伤力, 但是沈江霖却在日复一日的和这些武师傅相处的过程中, 十分熟稔他们的行动方式和做事习惯。
一个人,受过什么样的训练、经历过什么样的事情,哪怕极力地去掩盖,但是这些刻在骨子里的东西, 依旧会在不经意间露出蛛丝马迹。
但凡这些长期经历过军队操练的人, 他们都习惯于令行禁止, 习惯于制式化的东西, 小时候郭宝成练武空闲时候还会调皮, 突然对着几个武师傅大喊一声:“敌军来了!”
哪怕这些武师傅心里头明白如今自己是在京城荣安侯府的小校场内,不是在边关戍守, 可是听到这四个字的时候,依旧忍不住肌肉绷紧,人下意识地就处于战斗的状态之中。
这是那征战沙场的十年中留下来的深刻的印记, 哪怕到他们死的那一天,恐怕都无法被抹去。
那些武师傅最后会无奈地赏郭宝成几个毛栗子或是让他加练,算是对郭宝城戏弄他们的惩罚。
沈江霖每次看到郭宝成淘气也是无奈摇头,可是当他将最近几日看到的那些灶户盐丁与教授他武艺的老兵相比,沈江霖竟然奇异地找到了共同之处。
沈江霖一直觉得奇怪的点,也终于被点破了,这些盐丁灶户们的举止太统一了!
虽然他们尽量掩饰着以往操练过的痕迹,可是当沈江霖仔细比对的时候,就会发现,那些灶户手上拿棍子在搅拌盐汤的时候,无论是他们手拿棍子的姿势、还是搅拌盐汤的姿态,都几乎是一样的!
每个人干活做事都有自己习惯的动作和姿势,若是没有刻意的训练过,根本不可能做到如此相近。
然而,搅拌盐汤的目的是为了更多的成盐量,与他们什么干活姿势有什么关系?对于盐场的管事们来说,只要你成盐量高,你哪怕是蹲着、趴着搅拌都没有关系。
那么问题就来了,他们为什么要训练?拿着棍子训练的目的又是什么?
越往深处想,沈江霖越不寒而栗。
盐丁灶户都是苦力活,力气小的人根本做不动,故而每一户的灶户选出来的人几乎都是二十岁到四十岁之间的青壮男子,一个盐场上千个青壮男子,十几个盐场加起来,那就是几万人!
再结合元朗和郑皇贵妃的关系,沈江霖曾经猜测的他们欲意夺嫡,那么“豢养私兵”这个答案,几乎就是脱口而出了!
是啊,若要夺嫡,光有银子如何够?武力也要有所保障,沈江霖原本以为元朗之流最多选择通过郑皇贵妃的后宫手段,再加上元朗的钱财支持,和太子争天下,可是却万万没想到,元朗能够如此丧心病狂,通过掌控这些灶户,进行私兵的豢养,好一招瞒天过海!
事实上,哪怕沈江霖曾经言之凿凿刺探韩兴,三皇子一派有夺嫡之心,但是沈江霖并不能确信,他只是有所猜测,但是对方到底有没有这个心,或者有了这个心,到底会不会这样做,沈江霖不得而知。
当然,沈江霖其实也不关心这些,皇位到底要给哪个皇子坐,太子也好、三皇子也罢,只要不是个霍霍百姓、颠倒朝纲的,沈江霖觉得谁来都可以。
他当时拿着自己推测出来的信息去讹韩兴,说到底都是为了救唐云翼,一直到现在为止,沈江霖的目的都只是想和唐云翼全身而退。
可是现在,沈江霖才真正深刻地意识到,他卷入的到底是怎样的一场是非之中!
根据沈江霖最近的统计,两淮盐厂的壮劳力在三万余人左右,若这些人真的参与了战斗,到时候又将牺牲掉多少人?淮河之水恐怕都要被染红吧。
三万余人的背后,以如今平均一个家庭人口五个人计算,那就是影响十五万人的家庭生计,若是这些人被绞为叛军,那么这些盐丁背后的家人又该何去何从?这些人几乎都是家中的顶梁柱啊!
上有高堂,下有弱子,还有妻女。
这还是元朗这边被一击即溃的结果,若是元朗本事大一点,可以真的和朝廷对峙起来,那么到时候整个天下都或许会乱起来!
沈江霖倒吸了一口凉气,只觉得整个头皮都在发麻。
这完全超出了沈江霖的预计,比心智比文斗沈江霖自认不输任何人,可是若是比武力比军队,沈江霖一个文人,如何能抵挡得过?
这一晚,沈江霖几乎是彻夜未眠。
四月的天,最是温度宜人,不冷不热,外头下起了绵绵春雨,润物无声,细雨滴滴答答地敲打在窗棱上,有人伴着这样静谧的声音正是好眠,而有人却睁眼听着细雨声到天亮。
等到天快蒙蒙亮的时候,沈江霖突然翻身而起,也没有点起火烛,直接铺纸研墨,走到窗边就着那点微薄的日光,提笔开始写起了书信。
如今光靠他一人已经是不可能成功的了,哪怕他把两淮的盐商盐官都绑在一起,和他统一战线又如何?逼急了元朗,只会加速灭亡!
沈江霖当初入扬州府之前,就已经散入了一些亲信在两淮各地,这些人是到两淮来行商,其实暗地里帮着沈江霖传递书信往来,只有这样的人,才足够掩人耳目。
沈江霖将这封无比重要的信件让郭宝成交给了在大丰境内的客商高齐,高齐曾是沈季友家的掌柜,后来放出去自己做生意,这些年因着贩卖《求仙记》的话本子,赚了许多钱,对沈季友更是死心塌地,沈季友让他在大丰境内逗留两个月时间,若有情况就帮忙跑腿送信,高齐二话不说提早三个月就在大丰等候了。
高齐知道,若是能帮主家办好了差事,或许以后能够得利更多,他巴不得真有信件要他送。
可是高齐在大丰境内做了两个多月的买卖,眼看着沈季友说的时间都快到了,也从没有人上门找过他,心里哀叹,或许这次的时机不好,没轮上他。
然而,四月十八那天,高齐一出门就被撞了一下,怀里被塞了一张字条,高齐到无人处看了之后,果然见上面写了个地址,高齐连忙赶过去,见是一个茶馆,装作若无其事地点了一壶茶,刚吃着呢,又有一人笑吟吟地落座在他面前,询问是否可以拼个桌。
对方说出了一句暗语,高齐便知道就是此人了。
高齐得了信后,又喝了一会儿茶,这才结了账,离开了茶馆。
回去后,高齐整理好行囊和在大丰采买的货品,往京城的方向进发。
高齐这样的货商在两淮遍地都是,经常这边生意做完了往那边去,所以高齐的离开,街坊四邻并没有人感觉到奇怪。
沈江霖布置好了一切,哪怕心里再如何翻起滔天巨浪,但在接下来的行程里,沈江霖愣是半点都没被人瞧出有任何端倪,莫说本就防备着的元朗等人了,就是冯会龙,同样也是被蒙在鼓里。
因为沈江霖如今不仅仅是要稳住元朗,同样要稳住冯会龙,以冯会龙的胆小怕事、贪生怕死,恐怕这个事情告诉了他,冯会龙头一个就要倒戈,吓都要将他吓个半死。
等到四月底,众人结束了对于所有盐场的巡查,终于踏上归途返回扬州府。
所有人都是大大松了一口气,不管是以元朗为主的两淮盐官集团,还是以冯会龙为主的京城查验人员,都觉得一个多月的时间走遍两淮盐场,是一件苦差事。
元朗回到扬州府后,心里是彻底放宽了。
元朗本性狡诈多疑又残忍,便是自己人,他都会屡次测验其忠心,彻底收服后才会委以重任,两淮盐官心里都清楚,在元大人面前办事,能力还是其次,顶顶重要的就是忠心,这也是为什么唐云翼想要检举揭发元朗贪污受贿之事,但是最终被抓起来的都是一些小官小吏,且那些小官小吏哪怕死也要给元朗顶罪的原因。
元大人的手段,领教过还不服的人,坟头草都已经老高了。
若他们招了,最后死的会是一家人,若是他们将事情全往自己身上揽,或许妻儿老小还能被善待,有一条活路。
冯会龙虽然在元朗面前表现的如此贪婪又虚伪,但是元朗却始终对冯会龙保持着警惕之心,根本不会百分百信任于他。
而如今,冯会龙账本也“看”了,盐场也巡视过了,如果这样下来,他都不会来找他麻烦,那么这个冯会龙就确实是识时务者。
冯会龙是巡盐御史,这是一个临时差事,并不是常驻扬州府的,一般就在两淮停留一年半载,然后便会回京复命,当然,当他还在两淮期间,冯会龙也是可以随时随地密奏皇帝,说白了,冯会龙就是皇帝派到两淮的眼睛,两淮的一切动向,都是由冯会龙这双“眼睛”告诉永嘉帝,具体发生了一些什么事情。
若这双眼睛都被蒙蔽了,那么坐在高台之上的帝王,也只是一个泥塑木雕,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不清楚。
而现在,冯会龙除了收了一笔贿赂之外,他十分自觉地选择了不听不看,用实际行动证明了他的选择,元朗这才真正信了冯会龙。
后面只需要盯紧冯会龙递出去的奏本,那么他这次就可以安然渡过了,不必再提心吊胆过日子,完全可以继续休养生息两年,等到皇宫局势有变化之时,他再来一个里应外合!
只要能成,他就是大周朝的吕不韦,与从龙之功相比,两淮之富又算得了什么?
元朗心潮澎湃,他眼中的权欲几乎凝成实质,这是一个人对于最高权力的无比向往,为了实现这个目标,元朗早就将自己的生死同样置之度外了!
从他面对富贵顺遂的人生都可以选择放弃的时候,就可以明白,元朗的决心有多大了。
*
冯会龙接过沈江霖的“游记”,一页一页的翻过去,等翻到最后一页的时候,看到了这个数字,忍不住惊讶地张大了嘴巴,好半晌才合拢,有些艰难地抬起头问沈江霖:“这个数字,准确吗?”
当时冯会龙拿到元朗给的账本后,里面的细节没有如何看,只是按照沈江霖的嘱咐,将账本上的总和之数给记了下来,但是现在和沈江霖最终算下来的数字,居然相差了五百万两白银!
冯会龙拿着书册的手都在颤抖了,这个数字太大太大了,已经远远超过冯会龙的想象了。
便是让冯会龙去编,他都不敢编出这样的数字。
冯会龙的第一直觉,就是沈江霖算错了。
要知道,大周朝的一年税入,才三千万两白银,这样算下来,元朗贪墨的数字,竟然是国库一年税入的近两成,而且,这还是一年的账目,元朗在两淮先是任三年同知,之后升迁盐运使,前前后后已经六年之久,若按照沈江霖这个算法,元朗贪下来的银子,岂不是大周一整年的税入?
不,不,这实在是太可怕、太惊悚了!
沈江霖却肯定地点了点头:“误差不超过一成。”
一成根本影响不了什么!
冯会龙重重地跌坐在椅子上,只觉得脑袋上有根神经在“突突”地跳,心脏也跳得分外的快。
冯会龙一只手抓着书册,一只手抚在自己的胸口,突然仰天长叹了一声,沉声对沈江霖道:“沈经历,这本账册,本官认为不能上交,若实在不行,就还是装一装糊涂,等再过几个月就启程回京吧。”
冯会龙是真的怕了、惧了,这么庞大的数字,已经不是他能解决的问题了,如果真的上报给皇帝,莫说元朗最后什么下场,冯会龙已经全然明白,他的下场,左不过一个死字!
冯会龙哪怕还不知道元朗豢养私兵之事,可是他在官场混了这么多年,向来谨小慎微,也正是凭着这份谨小慎微,他这么多年才安安稳稳地在京城做着官,没有出过什么大的纰漏。
对冯会龙来说,力所能及之时,为了皇帝、为了百姓,他可以去做一些冒着风险的事情,可是所有的一切,在他的身家性命面前,全他娘的是扯淡,命都没了,这些东西还有什么用?
“最近我接到线报,陛下开春后受了风寒,郑皇贵妃衣不解带,亲自伺候,甚至以嘴替陛下吸痰,照顾陛下到痊愈,让陛下大为感动,甚至之前催促本官速速回禀的折子最近都已经没有了,我们何不借坡下驴,保重自身为要啊!”
冯会龙的消息一向灵敏,必然是有他自己的渠道,这点沈江霖并不怀疑。
沈江霖心里头怀疑的是为什么永嘉帝受风寒的时间那么凑巧,但是想来郑皇贵妃还没有这个能耐,对着皇帝下毒,若是她真这般厉害,可以悄无声息地下毒,也不用大费周章了,直接毒死了皇帝和太子便是。
想来上天都在冥冥之中帮了他们一把。
原本沈江霖是坚定相信三皇子一派没有太多胜算的,可是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沈江霖也犹豫了。
若没有自己的参与,若是按照既有的轨道,以沈江霖了解下来的情况,很有可能,唐云翼直接折在扬州,而冯会龙这样的贪生怕死之徒,最后肯定是会倒戈,又有了郑皇贵妃在宫里的这一波助力,让永嘉帝的态度软了下来,或许这一次的元朗确实就是平安度过了。
那么接下来,在三皇子和太子的斗争中,究竟谁胜谁负,那就成了一个悬案了。
不,这世上还有一人或许会知道。
但是答案对于沈江霖来说没有意义。
如果这个时候就选择放弃,他确实是可以和冯会龙一起退回京城,以后哪怕事情爆出来了,冯会龙作为主官逃脱不了干系,但是沈江霖这样的小喽啰,运作一番后,或许什么事情都不会有。
只是,沈江霖能过的去心里那道坎吗?
他能直接放弃唐云翼,他能直接坐视那三万个盐丁就此卷入一场与他们根本无关的政斗之中吗?
天地不仁,百姓都是当权者的刍狗,而他,也要成为这当权者中的一员吗?
沈江霖扪心自问,他做不到。
既然做不到,那就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周旋。
他俯身凑到冯会龙的耳边,悄声和他说了几句话,冯会龙十分惊疑不定:“这些盐商真的会闹起来?”
沈江霖面上一派胸有成竹:“冯大人您放心吧,你我都是一条船上的蚱蜢,难道下官还会害了您不成?反正还有时间,咱们尽可以坐山观虎斗。人说,夺人财路如杀人父母,这些盐商将钱财看的最重,咱们将消息一放出来,自然他们就会坐不住了。再者说,您这段时日结交了如此多的官员,两淮除了盐官,可还有许多其他官员在呢,那些不满者会不会也想着在里头捞一杯羹呢?便是最后没闹出名堂来,咱们再做定夺,不也还来的及么?”
冯会龙想了想,觉得这样做风险极小,倒不如再听一次沈江霖的,若到时候果然将元朗给办下来了,那么他大功一件,若还是斗不过元朗,到时候滑跪也不迟。
“好,就依你的办法!”冯会龙最终痛下决心道。
这是沈江霖原本就想好的计划,如今是按部就班的实施,但是当他知道元朗还有底牌之后,沈江霖就知道他的计划哪怕实施的再好,若是元朗真的一怒之下,或许直接就弄死了他都有可能。
但是计划依旧是要实施的,只是要稍作更改,同时更是为了取得一定时间的转圜,也不知道那封信有没有送到了。
冯会龙经过这一段时间的官场“交际”,还真不是成天只知道享受吃喝,确实在私底下办了一些事情的。
很快,扬州城里的许多盐商都得到了消息——官府准备改革盐引发放制度,采用新的“纲要法”。
这个消息一出来的时候,整个扬州城里的盐商都炸了起来!
以往官府发放盐引,只要这些盐商手里头有钱,然后再孝敬孝敬那些盐官,打通一下人脉关系,自然是可以花钱买盐引,有钱的就多买,没钱的就少买,大大小小的盐商都可以分到一杯羹。
可是,若是改成了新的“纲要法”,那就不对了,纲要法会对盐商资质进行核查,只有朝廷信的过的盐商才会被登记入册,成为朝廷的盐商,且这样的盐商,是可以世袭罔替的!
也就是说,只要这个盐商生意能做下去,那他以后的儿子、孙子都可以继续做盐商,继续在里面赚钱!
而做盐商的,哪里有生意做不下去的?除非这天下老百姓都再也不吃盐了!
除了几个财力雄厚的大盐商,如今是想尽了办法要争取成为新的“纲要法”中考核成功的盐商外,其他的中小盐商俱都第一时间冲向了盐政衙门,需要衙门的人给他们一个准信,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当然,莫说是中小盐商了,有些大盐商们觉得自己胜算不是很大的,生怕竞争对手抢走了这块肥肉,同样也发急了。
所以这次,除了中小盐商外,大盐商同样也跟在后头,希望官府的人能够给到一个准确说法。
这“纲要法”,究竟是真是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