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虽然陆庭风此人, 杨允功只是上次在贡士觐见陛下的时候,看到了真人,但是两人之间通信却是有过一段时日的。
陆昌言算是杨允功的亲信之一, 是他多年的老部下。
当年陆昌言准备乞骸骨回乡的时候,杨允功还私下里劝过他, 让他若是病痛能忍一忍就忍一忍,那个时候他的首辅之位坐的还没现在这么稳当,很是需要陆昌言这个得力干将在一旁辅佐。
陆昌言为了他, 在位置上又做了两年, 一直等到他的势力全部稳固了,实在病痛难忍, 腿脚膝关节疼到根本跪不下去的时候,才真正卸了职, 回了乡。
这些年陆昌言什么都没有求过他, 唯有他孙子的文章经常寄过来让他指点指点,忠实老部下这么一点小小请求都不帮,这实在有违当年他们之间的情谊,哪怕公务再繁忙, 哪怕顾不上自家孩子, 他也要帮着陆庭风改文章, 写批注。
好在陆庭风这个孩子学什么都一点就透, 这么多年, 两人虽未见过面,但是杨允功算是陆庭风的半师。
陆昌言本身学识就很扎实, 他也知道自己做了首辅之后每日有多忙,但是他依旧每隔半月就送来一封书信,从不间断, 为的究竟是什么,他们这些明白人心里都懂。
陆庭风是此次会试的第二名,原本杨允功曾断言,陆庭风的火候已经完全到了,得个状元不在话下,可是想到刚刚那份卷子,杨允功皱了皱眉头,开始认真看了起来。
看完之后,杨允功心中暗暗喟叹,陆庭风写的也是极好的,虽然治理之策上面,并没有刚刚那一份这般全面,但是文章结构和用词方面,明显就是陆庭风这篇更好一点。
若是内容,前一份胜之;若谈文章,此份为佳。
杨允功多年的老狐狸了,一读陆庭风的卷子,再想到刚刚那份卷子的水平,那弥封的卷子仿佛已经是明牌了一样,他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刚刚那份他看过的,应当就是此次会试的第一名沈江霖的卷子。
既说到沈江霖,又不得不牵扯到他的师父唐公望,当年也是自己的部下,只是唐公望和陆昌言截然不同,他从不参与党争,只求问心无愧,是个绝对的清流,偏偏此人很是圆滑,像个泥鳅一样滑不丢手,你找不着他的错处。
有时候在一些原则性的问题上,唐公望很是坚持自己的政见,那些年来没少给自己找麻烦。
一个是亲信老部下的孙子,经常受自己指点,以后拿来就可以用的自己人;一个是经常和他持反对意见的难缠下官的弟子,两人之间孰轻孰重,立分高下。
若是陆庭风的卷子差了太多,杨允功不会有什么其他的心思,但是如今么,各花入各眼,只是公平竞争罢了。
能够写出那般数据翔实、地理位置一一点明,几乎立刻就能拿过来用的策论文章,难道沈江霖就不能写的更加花团锦簇一点?不能多修饰一点?文章造诣就比陆庭风低了?
只是很多事情,大家不点破而已。
杨允功拿出朱笔,在陆庭风的卷子上画了一个大大的红圈,笑着说了一声:“好!”,然后便又传递给了下一个人。
杨允功的这声“好”,声音不高不低,正正好好大家都能听到。
首辅大人都说“好”的文章?
吴乃庸刚刚批完沈江霖那份卷子,也是在上面画了圈,闻言接过杨允功手里头的卷子:“我倒是看看,是不是比得过我刚刚看的那份。”
杨允功笑道:“各花入各眼,大家只以自己的评判为准。”
说罢这句不再说什么,继续看下一份卷子去了。
吴乃庸看完之后也是点了点头,吴乃庸是真心喜欢这篇,刚刚那一篇他觉得虽然好,但是文字太朴素了一点,而且太多的数据罗列,难免让他看的有些头昏脑胀,吴乃庸实在不擅长处理和复杂数字相关的文字,故而手上这篇化繁为简、语言又精妙干练的,更加得到吴乃庸真心的推崇。
他干脆地在上面画了一个大大的圈,对着杨允功道:“这篇确实好,首辅大人果然慧眼如炬。”
都是相处这么多年的同僚了,虽然文人都爱装,旁的人或许听不出这语气里些微变化,但是他们这帮子人却是能听懂,吴乃庸没有说谎,是真心实意的恭维。
沈江霖的卷子在前,陆庭风的卷子在后,沈江霖的卷子上随着第一、第二个圈之后,每到一个人手里都被画了一个圈,陆庭风的亦是如此。
一直到沈江霖的卷子传到最后一个人手里,那上面已经有了七个圆圈了。
而另一份被首辅大人开口赞过的文章,尚且还在上一个人手里。
此人是翰林院侍读学士刘守亮,他混了这么多年总算混上了从五品的侍读学士的位置,虽然说翰林清贵,但是能熬上去的也实在不多。
这是刘守亮第一次参加殿试选拔,能和内阁的几位阁老同坐一桌,实在是荣耀非常,他已是有心想要逢迎,只是前面一直找不到机会,如今明显听到了刚刚首辅、次辅对于那张卷子的赏识,他再一看手上这份卷子已经七个圆圈了,若是他再打一个圆圈,岂不是板上钉钉的第一名了?
便是后一份也都是八个圈,并列第一是不曾有过的,最后还是要让陛下决断的。
刘守亮脑子里将这些利害关系转了一圈,看着手头这份卷子,哪怕文字写的漂亮、文章写的出彩,其实他也没有读进心里去。
他算着上一个人阅卷的时间,等到差不多了,再离席出去小解了一下,再回来的时候,他的前面两份卷子都在了。
刘守亮装作不知道一样,先看传递过来的第一份,见果然很好,马上就继续打了一个圈,然后压在底下的那份看完之后,他犹豫了一下,打了个三角形。
便是皇上问起了,他也能说出一个一二三来,不算逾矩。
刘守亮是考虑好了其中的风险程度才做了这样的决断,杨首辅那边献媚讨好是要的,但是陛下那边也不能被问责出错。
好在两篇文章还是在伯仲之间。
三百份卷子他们八个人看了两天时间才全部批改好,最后将前十的卷子从第一到第十放好,再由王安呈给了永嘉帝。
陆庭风的卷子,赫然就在第一个。
为了以示公正,便是皇帝也不能提前拆开看弥封下的名字,不过规矩是规矩,很多皇帝都是可以不遵守的,先看一看名字,再选自己心仪的一甲三人,也是有的。
永嘉帝不同,他希望自己在选拔人才方面做到绝对的公正,不要被先入为主的想法左右了决定。
很多人都道这次的状元必定就是沈江霖了,毕竟这种事情放在任何一个好大喜功的皇帝身上都成立。
但是这些人都错估了永嘉帝的决心,在他看来,一个真正的人才,要比那些乱七八糟的虚名重要的多。
若是沈江霖确实有这个才华,那么成就一段六元及第的佳话是很好的,若是沈江霖此次殿试失了水准,那么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对于人才心性的打磨,这也是必要的手段。
所以永嘉帝没有妄拆弥封的习惯,他每次都是亲自把十份卷子读过去看过去,再看名次是否公正。
因为最初有过几次殿试的时候,底下官员在名次上报上有弄虚作假的情况,被他严惩过一次,所以如今这种风气已经几乎灭绝了,后面再呈上来的卷子与名次,很少有需要他改动的时候,便是改动,也只是微调。
永嘉帝看完第一份卷子后,心中是不住点头的,这篇确实写的好,文采斐然自不必说,给出的许多策略都有一定的前瞻性,虽然并不完美,但是能在目前这个阶段想到这些,已经是相当不错了。
当得第一。
评得很公正。
永嘉帝对比前几届状元的文采见识,和这一份相比,确实有进步。
永嘉帝甚至认为,这便是沈江霖的卷子,因为这个风格确实和永嘉帝当年读到过的沈江霖乡试时候的文章有些相似。
永嘉帝继续去看第二篇。
第二篇写的极长,但是永嘉帝还是细细看完了,看完之后永嘉帝沉默了许久,将这份卷子单独拿了出来,放到了一边,又去看剩下的卷子。
所有卷子全部阅完,永嘉帝陷入了纠结之中。
只有第一第二的名次,实在有些难以定夺。
是人都有私心,哪怕是皇帝也不外如是。
永嘉帝已经先入为主地认为第一份就是沈江霖的卷子,而第二份的卷子虽然语句平实,但是读的时候,永嘉帝脑海里甚至就顺着笔者的那些数据点出的各个地理要址的位置,浮现出了他“养心殿”内那副万里江山图上的每一个细节之处一般,他甚至可以想象,若是能将这份卷子上的各种条例推行下去,只要找的人靠谱,必然能让洪涝之灾不再会对大周百姓造成巨大的损失和伤害,哪怕其中要付出无数人的心血,但是这篇策论完全是可行的。
永嘉帝陷入了矛盾之中,一方面是可以让他中意的未来臣子拿到连中六元、创造出史无前例的神话,另一方面他是真的爱第二篇的文章。
罢了罢了,一切坚持初心,该如何就如何!
永嘉帝痛下了决心,直接改了第一第二名的位置,御笔亲题了名次,然后才让底下的人拆掉了上面的弥封。
等到弥封拆掉,永嘉帝一看第一名卷子上的名字,先是愣了一下,继而龙颜大悦,哈哈大笑起来。
“天意如此,果然如此啊!”永嘉帝心中是又得意又自豪,为自己的眼光和判断能力得意,又为自己看中的少年英才果然就是如此有本事而自豪!
王安一直在后面伺候着,不知道永嘉帝在具体高兴什么,但还是机灵地凑上来拍马屁道:“恭喜皇上、贺喜皇上,天下英才尽在陛下毂中!”
这回王安这个马屁绝对拍的高明,永嘉帝听了心里头舒坦万分。
五月初一,大朝会之际,文武百官入朝,外加三百名贡士跟在文武百官后面一同进入了“太和殿”之中。
殿宇高大宽阔,脚下踩的金砖光可鉴人,没有人敢抬头看一看头顶上装饰华丽的梁柱,更无人敢去东张西望菱花窗上的祥云浮龙雕纹,宝象、甪端、仙鹤以及香亭等象征着权利、长寿与江山稳固的吉祥摆件立在丹陛之下,另有十八鼎式香炉立在丹陛上,静静燃烧着松柏之香。
文武百官分为两列,诸位贡士十人一排依次排开,所有人束手而立,低垂着头看着脚下金砖,整个“太和殿”内,连一声咳嗽声都听不到。
落针可闻。
在这样庄严肃穆的气氛下,太监总管王安走到了丹陛前,三声高呼:“圣上驾到——”
随着永嘉帝的缓缓落座,所有人都跪了下来,高呼万岁。
“众位爱卿请起。”永嘉帝的目光扫视了一下全场,让众人免礼平身。
今日大朝会,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颁布殿试名次,鸿胪寺卿曹大人率先站了出来,朗声道:“现在宣读永嘉十八年进士科名次,第一甲第一名——”
这个名字至关重要,莫说是这些贡士们了,便是许多官员的心都提了起来,目光全部聚拢到了曹大人身上,曹大人停顿了一下,高声唱道:“状元,顺天府沈江霖!”
沈江霖出列,有礼仪官给沈江霖戴上了象征着状元身份的头冠—双翅乌纱帽,乌纱帽两边是点翠簪花,点翠即是用翠鸟之羽毛而做的工艺,这样的簪花呈现翠绿色,在阳光下能够看到翠鸟羽毛的光泽。
翠鸟性烈难训,因其难以捕获,工艺繁琐,点翠技艺是贵族奢侈品的象征。
曹大人继续唱名:“第一甲,第二名——榜眼,苏州府陆庭风!”
“第一甲第三名——探花,顺天府陶临九!”
……
每念到一个名字,就有一个人出列,礼仪官为他们戴上属于进士的乌纱帽,而只有状元郎的帽子是最为特别的。
一甲前三名,正是会试的名次,一点都没有差别,想来这是三人的实力,就是如此。
陆庭风心服口服了,这次殿试他已经拿出了他全部的实力,既然依旧输了,那便是技不如人,没甚好说的。
陶临九切切实实成了探花郎,他有一种很不切实际的感觉。
一方面,他觉得自己哪怕用尽了浑身解数,依旧考不过沈江霖,那种习以为常的颓丧让人苦涩;另外一方面,他又震惊于自己能够考中探花。
这可是探花啊,从他懂事起,一甲三名就是遥不可及的位置,在他心中仿若高山仰止,甚至是不敢去肖想的。
而他望着沈江霖的背影拔足狂奔,如今,虽然沈江霖没有赶上,但是却走到了这样一个高位。
他有些懵懂地被人戴上了乌纱帽,若不是此刻还在朝会之中,他很想摸一摸头顶上的帽子,是否是真实的。
新科进士的名次全部唱完之后,便是历来的京中盛事,由状元郎带头,浩浩荡荡地在城内绕一圈,俗称打马游街。
仪仗队拿着全幅执事在前,一块牌匾上写着状元及第,另一块牌匾上写着连中六元,锣鼓喧天之中,沈江霖一马当先,带着其余新科进士一起慢悠悠地从御街行驶而过。
京中百姓早就在街道两边踮起脚尖张望,生怕错过这么热闹的事情,尤其是听说这次的状元郎才十七岁就连中了六元,乃是大周朝创立以来,开天辟地头一人,这样的年纪、这样的成就,是个人都想看看这状元郎究竟长什么样子。
更有众多京中闺阁小姐和夫人都包了临近御街的酒楼茶馆,就想看看新科进士们到底是何模样,也好后面谈婚论嫁的时候知道长相。
以往新科进士们游街,最大的看点其实不在状元郎而是在探花郎,状元郎只论文采不论其他,但是探花郎因为“探花”的美名,让皇帝钦点的时候都会考虑一下长相,一般都是长相出色之辈。
世人皆爱看美男,西晋的时候就有“看杀卫玠”的典故,世人对美男子的热情从未褪过。
但是这届的新科状元,却是一人独揽所有风光。
才学已经不必说了,旷古烁金的连中六元之辈,年方十七也就算了,偏偏长相也是出类拔萃,身后的榜眼、探花也是一等一的美男子,但是在状元郎身边一比,还是被比下去了。
许多百姓忍不住对着状元郎的方向喊了起来:“状元郎,看这边!看这边!”
沈江霖顺着声音看过去,顿时人群就沸腾了起来,有人高呼:“状元郎真的往这里看了!”
这可是天上文曲星下凡了啊,被状元郎看一眼,以后说不定都能聪明上一些。
更有热情的大姑娘小媳妇,拿出汗巾子、手帕子、荷包就往状元郎身上扔,有的扔中了,被沈江霖接住后,沈江霖微微笑着拱手,又是惹得一片惊呼,有羞涩一些的女子更是双颊飞红,捂着脸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陆庭风见沈江霖如此大出风头倒也没什么其他的表情,玉面郎君冷峻非凡,有就吃这一套的女子忍不住就往陆庭风身上扔香囊,陆庭风眼皮也不抬一下,根本不接,让人嘀咕:好不解风情的榜眼;而陶临九的长相也是不俗的,这几年长开之后,再加上今天特意装扮过,若不是有沈江霖和陆庭风珠玉在前,他也完全担得起探花郎这个美名。
陶临九书卷气浓厚、气宇轩昂,正是最正统的读书人形象,亦有许多人朝他扔手绢丝帕,陶临九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形,忍不住就接了过来,接住了之后又不知道这些东西该往哪里放,手忙脚乱地仿佛烫手,让人看了忍俊不禁。
一甲前三名各有各的不同之处,走到何处就引起一阵欢呼。
今日春风和煦,暖日融融,草木催发,一片欣欣向荣之色。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古人的这种高中后的心态,沈江霖是彻底领略了。
谢静姝今日被谢琼拉出来一起看热闹,谢琼日渐长大,出落的也更加好了,因着她从小身子骨不好,但是又得父母宠溺,性子就格外的骄纵活泼了一些,听闻今日有这样的大热闹看,就想出来看看,但是又怕母亲江氏不同意,便将这个庶姐谢静姝叫出来一起出门。
这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了,谢琼正是爱玩的年纪,江氏也怕她在府内憋坏了,但是她又不能时时刻刻跟着,有稳重的谢静姝在一旁看着,她也放心一些。
谢静姝很多时候,就像一个工具人一样,任妹妹差遣。
谢琼包了一个茶楼的小雅间,远远就看到新科进士们的队伍过来了,忍不住兴奋起来,招呼谢静姝道:“姐姐,姐姐,快过来看,他们来啦!”
谢静姝不紧不慢地“哦”了一声,但是眼睛还是粘在书本上,不知道是听到了没有。
谢琼三步并作两步,将谢静姝手里的书扣下,然后拉着谢静姝走到窗口前:“姐姐,你快看嘛!呀,这就是六元及第的状元郎!”
正说着,队伍越发近了,沈江霖他们正好行到她们这边的茶楼,隔壁好似也有人在看,几个大男人正大声叫着“状元郎、状元郎!”
沈江霖抬起头,嘴角微微一笑,朝着那个方向对人拱手,正好面孔露在了谢琼与谢静姝的眼里。
谢静姝不由得呆怔了一下,脑海里顿时就浮现出了不知道哪本杂书上看到过的一句话:
玉堂金马,正年少归来,风流如画。
世上竟有如此出色的少年郎,仿若画中走出来的人物。
谢琼小嘴微微张开,忍不住短促地“啊”了一声,一双美目看着沈江霖的面容,竟是移不开视线了,目光痴痴地看着沈江霖远去的背影,久久回不过神来。
第82章
谢琼回到谢府后, 兴奋之情溢于言表,江氏刚刚理完了账,见谢琼回来了, 笑着道:“可是看到你二哥了?”
谢琼的二哥谢蕴今年二十,参与了此届会试, 是会试的第八名,殿试只是再试一次,一个二甲进士已经试板上钉钉, 想来今日也在打马游街的队伍里。
谢琼连连点头:“看到了看到了, 不仅仅看到了大哥,我还看到了此届六元及第的状元郎了, 真的是霞姿月韵,不同凡俗, 让人一见难忘, 听说京里现在还有许多人说这个状元郎是天上文曲星下凡呢!”
谢琼将她今天的所见所闻都说了一遍,还抱怨这么大的热闹,江氏也不去看看,没陪着她。
谢琼今年与沈江霖年龄相仿, 已经十七了, 婚事去年就定下了, 是准备嫁到江氏的娘家去, 也便是她大哥的三子江少连, 这个孩子知根知底,江氏为了弄清楚这个孩子的秉性, 还特意去过几次南京,也接江少连在谢府小住过一段时间,是个脾气温和、斯文妥帖的人, 与谢琼算是青梅竹马,谢琼对这个表哥也是极为喜欢的。
如今已经开始筹备嫁妆,只等后年就要嫁出去了。
江少连是江氏精挑细选的女婿,他是江府第三子,不用承担家族大业,哥哥已经答应过她,等到琼娘嫁过去后,江家以后的产业总归会分一些到江少连名下,不会亏待了外甥女的,再加上江氏自己当年的陪嫁就不知凡几,她就这一个女儿,自然是要给女儿多添妆的。
江少连虽然不用操心家族生意,但也不是一个完全不求上进之人,早早中了秀才后,虽然在举业上不得进寸,这两年听说心思不在读书上了,但也是个踏实性子,帮衬着他大哥打理一番皇家生意,闲暇时读书写诗清谈,是个稳重之人。
琼娘嫁过去,既不用承担宗妇的职责,又有舅舅舅母照拂,便是江氏的大哥和嫂子以后去了,还有江少连的大哥大嫂照拂于他们两个,琼娘总是不会吃苦的。
只是当谢琼说到今科状元郎的时候,江氏脸上表情还是微微僵硬了一下,然后掩下那份不自然,一边在铜盆里净手,一边含笑着试探道:“哦,那状元郎真有那般好?比你少连表哥都好?”
谢琼小脸红红,跺了跺脚,娇嗔道:“母亲,你打趣我!哼,我不和你说了!”
虽然那沈江霖确实出色,容貌才学远胜于江少连,可是那沈江霖才见过一次,哪里有和她朝夕相处过两年时间的江少连在她心里来的重要。
江氏松了一口气,脸上的笑容也真切了三分,拉着女儿的手到桌边用膳:“好好好,既不和我说,那陪着我一道用饭总是可以的吧?”
江氏的道行不是天真烂漫的谢琼可以看穿的,见母亲哄她了,谢琼马上就转嗔为喜,开开心心地用完了晚膳就回自己院子里去了。
等到谢琼走了,江氏脸上的笑意才渐渐收敛了下来,让仆人将碗碟撤了下去,走到了内室的软塌上歪着。
江氏身边的管事嬷嬷兰香见江氏歪着,笑着劝道:“太太不出去走走?外面日头还没下去,天也不冷呢!”
江氏注重养身,很少吃完饭就在榻上歪着的道理,兰香是在提醒江氏。
江氏招招手,让兰香近前来,又让其他人都先出去,自己坐直了身子,兰香在江氏面前半蹲下,拿起捶腿的小木锤帮她放松捶腿,明白江氏是有私密话要对自己说。
“怎么了太太,可是又什么烦心事?”
兰香是江氏乳母的女儿,虽然不是亲姐妹,但是从小陪伴她一起长大,可以说是比亲姐妹还亲,江氏不可对人言的话,都会对兰香吐露。
“兰香,你说我是不是真的当时做错了,若是当年听了老爷的话,如今这六元及第的夫婿恐怕就是琼娘的了,刚刚你是没听到,琼娘今日见到那沈江霖了,还说……”
刚刚兰香下去用饭了,不曾听到母女两个的对话,江氏便将刚刚谢琼对她说的那番话复述了一番,心头颇不是滋味。
兰香听到这里,马上就明白了江氏是在纠结什么。
这人就是这样,望着一山还有一山高,江氏从小就是个心气高的,之前她觉得自己将女儿嫁回江家是最好的选择,哪怕那个沈江霖只是单纯中个进士呢,江氏也是没那些懊悔的。
但是那个沈江霖实在是太出色了一些。
十七岁,六元及第,光是这些名头本身就已经足够有含金量了,未来史书上或许不一定有江家有谢家,但是六元及第的第一人,一定是会写上去的,江氏的后悔,兰香十分能理解。
其实别说江氏了,兰香自己心里头也觉得当年江氏做错了选择,她都替琼娘可惜。
琼娘是兰香嬷嬷一手带大的,她待琼娘和自己亲生姑娘的心是一般无二的。
但是事情已然如此了,再去懊悔、三心两意也不是好事。
兰香只能往回劝。
“太太,若是当年老爷说这个事情的时候,您一口应下,看到如今这场景,您自然是满心欢喜了,但是这以后的事情,当时当刻谁又能预料呢?”
“那沈江霖虽是个才学高的,但是年少成名,必然心中桀骜,当年老爷提了您为什么不同意?还不就是怕以后的事情说不准吗?是,咱们看外表的那些东西,确实那沈江霖要比江三少爷胜出许多,但是这样的人,咱们小姐嫁过去就一定开心幸福吗?”
江氏听进去了一些,只是心里头还是有不甘,这种不甘因为沈江霖的过于出色而产生,不仅仅是因为女儿谢琼,还因为庶女谢静姝:“这般一来,静姝的婚事就要压琼娘一头了,这,实在是非我所愿啊。”
江氏不在意谢静姝这个人,这么多年江氏已经放下了,也习惯了谢静姝的存在。
可是在江氏心中,这世上所有最好的一切,自然应该属于她的女儿谢琼,而非谢静姝。
她哪怕可以说服自己,谢琼嫁到江家是能过好日子的,是比嫁给沈江霖幸福的,可是外人不会这么看,他们看到的是身为庶女的谢静姝居然嫁的比嫡女谢琼都好,这实在是让江氏有些难以接受。
甚至江氏心里头冒出了一个很可怕的想法:“反正如今静姝还不知道这门婚事,其实便是换给了琼娘也不是不行……”
江氏的声音越说越低,说到最后,只剩下离江氏极近的兰香听到了。
兰香被唬了一跳,连忙将手中的小木锤丢到一边,用手轻轻掩了江氏的嘴,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道:“太太,您这可就是想差了!换掉静姝小姐的亲事不是不行,但是您娘家那边可如何是好?难道是要和江家决裂吗?这万万不可!”
兰香是江家的家生子,她老子娘还在江家生活,江家在兰香心中,要比谢家重要的多。
江氏一下子回过了神来,听完兰香的话,自己也惊出了一身冷汗,缓了一会儿才缓过劲来,懊恼地锤了一下自己的膝盖:“我真的是魔怔了,居然有了这种妄念!”
谢静姝今年十九了,随着两个人渐渐长大,前两年沈江霖不在京中,跟着唐公望去徽州府读书便也没法提这个亲事,后头沈江霖虽然回来了,但是会试在即,谢识玄是知道其中厉害的,更不会拿这个事情出来去扰了沈江霖的备考。
不过谢识玄已经和沈锐打过招呼,等到沈江霖殿试结束之后,沈家就上门提亲,也和江氏说了这事,毕竟谢静姝的婚事还要江氏最后操心一番。
谢静姝是庶女,嫁妆是从谢家公中出的,江氏从来不是刁难人的性子,该怎样就怎样,庶女的嫁妆比较简单,拢共就两三千两的行当,江氏早两年就备下了,只需要最后在出嫁前再清点查漏补缺一番就好。
谢静姝虽然已经二十,但是自己也是个痴的,只要有书看,她万事不操心,人家女儿留到二十还没任何亲事的音讯,早就急了起来,谢静姝却是依旧老老实实在自己小院里安心呆着,从来没有到江氏面前问过任何问题。
江氏从不主动和谢静姝说话,导致一直到现在了,谢静姝都不知道自己早就被定给了沈江霖,所以江氏才生出了那等心思。
可是被兰香一点,江氏一下子就想明白了,谢静姝的婚事确实不是重点,但是她已经把女儿许配回了娘家,若是出尔反尔,肯定会惹得大哥大嫂生气,到时候别说亲上加亲,恐怕以后娘家人都不愿与她来往了!
这可就得不偿失了。
江氏一下子倒回了大迎枕上,摆了摆手,叹道:“罢了罢了,姻缘自有天定,既然事已至此,就这样吧。”
兰香坐在榻沿上,给江氏揉额头放松,轻言轻语道:“太太,小姐的性子您也清楚,需要一个包容的人,依我看呐,其实三少爷就很好呢!”
江氏点了点头,认可这句话,心里头也想,确实如此,荣华富贵不过是过眼云烟,还是实实在在能抓的住的、能握在手里头的幸福,才是自己的,又何必去在意那些虚的?
*
沈江霖作为状元郎,直接被授官为翰林院从六品修撰,而榜眼和探花则是正七品翰林院编修,他们三人是可以直入翰林院,其他的进士若是也想入翰林的话,就需要再考一次翰林院的庶吉士,考中的方可入翰林院,若是不想考庶吉士的,那就要等待吏部出调任选官,有可以分到中枢的,例如沈江云就在六科都给事中任职,当然更多的还是会被分配到地方任县令一职位。
其他进士都是七品官,甚至一些同进士只是八品官的起点,只有沈江霖比旁人起点更高,这就是大家都想做状元的原因之一。
离马上入职还有一段时间,一般朝廷都会给到新科进士三个月的假期告假回乡祭祖,沈江霖倒是不必回乡,祭祖也就是在荣安侯府内开一下祠堂,同此次一同考中进士的另外两个沈氏族人,沈贵生和沈越一同祭祖便是,这也算是沈氏宗族的一件大事,需要族谱单开,将此次大事记载于其上。
这次的春闱,明面上是沈江霖出尽了风头,但是实际上,沈江霖更加欣慰的是沈氏族学中总算同样出来了两位进士。
沈贵生是此次二甲进士中的第一百二十名,沈越则是一百五十三名,名次都不算靠前,但是已经是正式步入了官途,而且都没有落入到同进士之中去,已经是极幸运的了。
除此之外,此次考试中,沈季友也考中了,只是他运气就没那么好了,直接落在同进士的最后几名之中,原本沈江霖还为他感到有些可惜,不过这人一点都不在意,反而听到名次的时候十分狂喜,他根本没想到自己也能中,自觉已经是祖宗保佑同时十分感谢沈江霖在最后关头对他的指点。
这人是个混不吝的,说到他们与荣安侯府既然连了宗,就算是一家人了,这次开宗祠,他也应该一同参加,将他的姓名同样也要记载进沈家族谱里面去。
沈江霖明白这是沈季友家的一种实实在在的投效,从此以后,他们两个沈家就真正并为了一家人了,再难分彼此,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族人了。
这般一算,沈家族人中,如今已经出了五名进士,三名举人,以及二十多名生员,除了他们真正的沈家族人外,沈氏族学中的外姓人中,同样出了五名秀才,一名举人。
不管是谁知道了这样的盛况,都要称赞沈家一句人才济济!
这些人会一步步进入官场,甚至能走进中枢核心,他们是天然的盟友,这些人哪怕如今还没认真思索过,但是就如同在殿试中听到他们的霖二叔真正成了状元时的与有荣焉一样,他们心中早就以沈江霖为领袖。
若有一天,沈江霖需要他们,他只需要振臂一呼,这些人哪怕是要赴汤蹈火,也必是在所不辞的。
这便是这个年代,宗族的力量。
当宗族里的族人是一盘散沙的时候,或许只会互相拖后腿;但若是将他们凝聚在一起,一起向着一个目标努力的时候,这就会变成一股无比巨大的能量,并非个人能抵抗得了的。
开宗祠仪式繁杂,除了族谱单开外还要立状元牌坊。
因为沈江霖是史无前例的连中六元,荣安侯府门口的大街叫荣安街,在这条街的入口处,朝廷直接派工匠修建了一座状元牌坊,牌坊的正上方写着“连中六元”,下方写着大大的“状元”二字,左右两侧是御笔亲题的一幅对联:
旷古烁金连中六元
天佑江山英才辈出
石质牌坊修建的宏武大气,比之普通的状元牌坊还高出六寸,以示沈江霖比之普通状元的不凡之处,每一个经过这条荣安街的人,第一眼就会看到这个牌坊,久而久之,这条荣安街也在附近百姓口中改了名,渐渐叫成了“六元街”。
这些仪式虽然冗杂繁复,但是好在荣安侯府就在京城,省去了路上的麻烦,再如何繁琐,一个月内也将这些事搞完了。
沈江霖松了一口气,这一个月不是这边赴宴,就是那边作陪,人情往来、觥筹交错,实在是让沈江霖已经有些烦不胜烦了。
正准备接下来的时间,好好给师父师娘写点家书,在府里逗逗已经半岁了,越来越好玩的两个龙凤胎侄儿,好好享受这偷得浮生的当官前的两月闲适时光,结果,沈锐却给了沈江霖一个惊天巨雷。
“什么?我要去提亲?不是,父亲,我什么时候定的亲?”沈江霖从来淡然的性子,也是有些震惊了,渣爹和嫡母把他叫了过去,开门见山就是他早年间定下了一门亲事,如今会试、殿试既然结束了,趁着空闲,就带着他上门把六礼先过了。
他们说的如此简单随意,好像是在和沈江霖说今晚吃什么一样简单。
魏氏和气地笑了笑:“你父亲六年前就给你定下了,之前是怕你还在读书,乱了心性,如今状元都中了,你也十七了,自然是要早点把日子给定下了。”
面对着这个已经成了状元郎,身上的官职比云哥儿还高的庶子,魏氏已经从之前的提防到无可奈何再到接受了。
现如今,哪怕魏氏不愿意去承认和去深思,但是魏氏心底清楚,她竟然是对沈江霖有了一两丝的畏惧。
是的,就是畏惧。
当一个人比她只是高一点的时候,她还有心思去弹压他,但是当他走的太远太远,已经让人望尘莫及的时候,那她已经失去了任何的手段和办法,只剩下了深深的畏惧。
以前魏氏会认为,沈江霖过去的藏拙也好,还是后来的突然显露才能也罢,都是沈江霖觊觎沈江云的位置,对她的云哥儿充满了威胁,魏氏从一开始只是对待一个普通庶子的漫不经心,到那个时候开始对沈江霖的防备升到了顶点。
但是魏氏是个没能为的人,她想耍狠,但是耍不起来,她想和沈江霖斗,但是后来沈江霖已经脱离了后宅,直接在外头的世界畅游,她根本连和他交手的办法都没有,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沈江霖一步一步起来,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可再到沈江霖成了唐公望的学生,中了举人,又能有本事赚取大把大把的银子,一直到那个时候开始,魏氏才发现,以沈江霖的本事,或许她视若珍宝的荣安侯的位置,对沈江霖来讲,可能什么都不是。
当她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她是愤慨且惊怒的,好像从头到尾她一直只是个跳梁小丑一般,沈江霖或许根本没有将她放在眼里过。
现在,沈江霖成了状元郎,当了官,魏氏内心已经彻底麻木成了一片,如今再对沈江霖说话,哪怕面上还如以前一般,但是语气中已经带了一丝或许她都察觉不到的讨好。
因为魏氏心里清楚,这个庶子哪怕如今还是看着对她恭恭敬敬的,但是只要他想要对她发难,想要露出獠牙,或许就连她一直视为靠山的丈夫儿子都不一定能护得住她。
这个庶子,有的是手段和本事!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如今要夹起尾巴做人的是她。
沈锐却没有魏氏想的那么多,他是沈江霖的老子,不管这个儿子多有出息,永远是他的儿子,对于自己这个父亲的身份,沈锐向来运用自如,且对沈江霖的质问丝毫没有什么心虚,也不觉得当年自己“卖子求荣”的行为有任何问题。
沈锐老神在在道:“你母亲说的不错,这门亲事极好,说来你也知道,是县试时候点你为第一名的谢大人家的大女儿,谢家姑娘家教甚严,秀外慧中,谢家与我们沈家更是门当户对。论起来,你们早就见过了,有一年赏菊宴上谢家姑娘也来了,就是得了第三名菊花诗的那位,很是有些才华的。”
沈江霖有过目不忘之能,或许对于旁人来讲,好几年前的事情了,又是没有额外关注过的人,已经记不起样貌了,沈江霖却只需要调动一下自己的记忆,马上当时的那副画面就在脑海里浮现了出来:
少女衣着素净,容貌只是清秀,被人推了出来说得了第三名后,只剩下惶恐和无措,紧张到当时的沈江霖都给她捏了一把汗。
沈锐这般一说,以前的一些有些违和感的事情马上都迎刃而解了。
难怪谢识玄这些年来如此关照于他,难怪上次自己被宁王绑走,后来太子过来将他救走,他打听出来谢识玄也在里头下了力气,当时沈锐还感慨,谢大人高风亮节、不畏权贵,和他没甚么大的交情,有事也是真上。
如今再想来,恐怕除了这些外,谢识玄早就把沈江霖当作自己的家人看待了吧。
想到谢识玄,想到那位胆小无措的谢家大小姐,想到这么多年受谢家的恩惠,沈江霖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如何拒绝这门亲事。
沈锐见小儿子竟然在那边深思起来,不由心头一突——不会是不想要和谢家姑娘定亲吧?
这可不行!
这么多年谢识玄多番照拂于荣安侯府,在官场上也帮了沈锐许多,这才安安稳稳了这么些年。
这吃都吃了,拿都拿了,临了你说不干了?
你看谢识玄干不干!
第83章
沈锐其实心里也有一些遗憾的, 若是可以,他都想反悔了这门亲事。
当年他和谢识玄定下儿女亲家的时候,当时的沈江霖还只是个生员而已, 哪怕瞧着前途一片光明,但是沈江霖本身只是个庶子出身, 而且沈锐在官场上和谢识玄的权势不能比的。
处于弱势的时候,自然是有求于人,才欢欢喜喜地定下了这门亲事。
那个时候能讨到谢家大姑娘做儿媳妇, 沈锐实在是感觉自己被天上的大馅饼砸中了。
但如今时移世易, 随着沈江霖成了史无前例的六元及第的状元郎,他的身价自然也跟着水涨船高起来, 谢家大姑娘只是一个庶女,就有些不够看了, 若是嫁个嫡女过来, 那倒是更加般配一些。
沈锐面上喜欢吟诗作对、一派视金钱为粪土的文士作派,实际上他比谁都在意钱财,除了本身的嫡庶之见,更多的则是沈锐心中清楚, 嫡女和庶女的嫁妆要差不知道多少, 更何况谢识玄的岳家还是皇商出身, 江家之富庶, 世人难以想象。
娶了谢家嫡女, 就意味着和江家攀上了亲,这才是沈锐真正想要的。
只是沈锐心底里想归想, 却是有这个贼心,没这个贼胆和谢识玄正面对上,只能心底拍断大腿, 后悔自己当时过早应承下来这门亲事,如今不得不去兑现了。
“如何?你几时得空,随我去一趟谢府。”沈锐直接给对沈江霖吩咐道。
沈锐的言论,沈江霖一般都是听过就算,否则有时候真的会让人想行“大逆不道”之事的冲动。
只是如今涉及到沈江霖人生中的另一半,他实在是需要思考一番。
“父亲,再过几日是否可以?我这里还有几场应下来文会没去。”
这个事情对沈江霖的冲击有点大,他需要更多的时间去搞清楚,故而他选择了“拖”字诀。
沈锐不觉得沈江霖是有其他的心思,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谁家定亲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沈锐当即便道:“那等你得了空了,好好拾掇一番便随我去谢府,到时候一应礼品你母亲自会帮你备下。”
沈锐觉着自己确实对这个儿子不错了,什么事情都帮他考虑周到了。
沈江霖心事重重地回别了沈锐和魏氏,刚刚走出主院的门口,正好碰上了前来请安的沈江云。
沈江云一眼就看出了弟弟脸上不同往日的愁绪,立即就将沈江霖拉到了一边,关心道:“二弟,这是怎么了?可有什么心事?”
兄弟这么多年,沈江云其实也很了解这个弟弟了,在沈江云心中,虽然沈江霖是弟弟,但是很多时候又像个哥哥一样照顾着他,沈江霖脾气稳定、性格稳重,做事有章法,很多他眼里的难事,到了弟弟这边却都能迎刃而解。
所以沈江云几乎不曾看到沈江霖脸上也会有为难发愁的表情。
而且最近二弟刚刚中了状元,又尚未进官场,照理应该最是年少得意的时光,怎会有烦扰?
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
这是沈江云直觉的判断,所以才会有些紧张地拉住弟弟问发生了什么事情。
沈江霖不欲瞒着兄长,摇了摇头道:“此地不是说话的地方。”
在主院门口,人来人往,看来这事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清楚的。
沈江云心中了然,让沈江霖在外头等他一会儿,很快沈江云就给父亲母亲请了安,想了想,拉着沈江霖去他的“清风苑”里聊。
如今他的院子里有两个孩子,平日里虽然温馨了许多,但是真要谈事情的时候,大多都跑到沈江霖院子里来,方便两人说话。
兄弟两个熟门熟路进了小书房,命人端上茶来,然后才说起了事情。
“父亲刚刚把我叫了过去,说是几年前就给我说了一门婚事,是谢大人的大女儿,谢静姝。”
沈江霖不废话,直接开门见山道。
沈江云听着“谢静姝”这个名字有几分耳熟,但是偏偏想不起来到底在哪里听过,等到沈江霖细细说了谢家的情况,沈江云才反应过来,原来就是六年前赏菊宴上诗赋得了第三名的那个姑娘。
沈江云想不起来谢静姝到底长得如何模样了,只有些零星记忆,那个姑娘容貌不算特别出色,人也好像有些害羞胆小,除了诗才不错,其他已经没什么印象了。
他也有些震惊,原来父亲已经在好几年前不声不响地就帮二弟定好了亲事,甚至还没和二弟说一声,如今到了年纪了,才突如起来地告知了他,甚至不容二弟有任何其他的情绪,直接就是通知。
想到自己当年两次定亲,家人都是事先告知他对方是谁,让他心里有个数,再安排两人总归见一面,最后得到了他的首肯了,才会去下定。
结果到了二弟这边呢?
这是什么意思?
沈江云经历了上次沈初夏的事情,已经对父亲这个形象有了裂纹,如今联想到沈初夏的事情,再想想沈江霖的婚事,只是换汤不换药的事情罢了,追根究底,都只是父亲完全以自身利益为考量的选择。
沈江云心中愤怒了一瞬,但是转而压了下来——不妥,如今不是光愤怒就能解决的事情,他要冷静,冷静地好好帮二弟想一想这门亲事。
沈江云自认为二弟虽然在读书一道上天赋异禀,心性成熟,但是到底没有成过家,而自己已经成婚三年了,在这方面,他是过来人,要给二弟参谋参谋。
“二弟,你心中可有心仪之人?”
沈江云先是问了这个问题,见他二弟直接果断摇头,便道:“父亲如何要定下这门亲事的初心我们暂且不考虑,既然二弟你心中并未有心仪之人,那个谢家姑娘你又是见过的,你可有不喜她?”
沈江霖迟疑了一下,依旧摇头。
当时沈江霖见谢静殊,还只是个十三岁的小姑娘,被人推出来后,紧张地双手抓紧裙侧,小脸涨得通红,他又不是什么爱看人笑话的性子,怎么可能会对这样一个小姑娘有什么恶感?
但是说男女之情的好感,那更没有了,在当时的沈江霖眼里,这就是个小姑娘罢了。
沈江云见如此,松了一口气,开始帮沈江霖细细分析了起来:“二弟,你确实也到了岁数,谈婚论嫁也是必然,我刚刚听下来,谢家家风好、谢大人又器重你,这谢家大姑娘,明明有着才华,却也不是那等爱夸耀的性子,我在京城那么久,也没听到她有什么诗赋流传出来,显然是个内秀稳重的。若单论门第、人品,这姑娘倒也不算差,二弟你不要因为心里反感父亲的安排,而直接否决了人家。”
沈江云的话就事论事,完全是站在沈江霖的角度帮他去思考问题,想了想,他又补充道:“其实对于我们男子而言,总归是将人娶进门的,外头很多人都是将妻子供起来就是,若是喜欢最好,不喜欢就外头再找,但是你既然从小就明白,妾室多了便成乱家之源的道理,这个妻子你就要找一个你自己喜欢的,至少不能是一眼都看不下去的,否则这日子,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也过不下去。”
“日子过久了,容貌还是其次的,关键是对方心地是否善良、做事能不能干,两个人话能不能说到一处,互相的谦让包容也是必须的,二弟,你懂我的意思吗?”
沈江云说了许多,说到最后一股脑将自己这三年来婚姻生活中的心得体会都说了出来,希望能让二弟对此有个参考。
沈江霖认真听了,虚心学习。
他在这一块,确实是有些空白的。
从小到大,追他的女生不算少,但是以前他这个人有些冷傲,从来不去回应这种热情,更多的心思放在了读书和研究一些投资学上,久而久之,在学校里的时候莫名就有人给他取了一个“高岭之花”的绰号,还笑称以后看谁能折了他。
后来莫名其妙穿越到了此间,又从一个十岁小儿开始从头来过,男女婚嫁之事就耽搁到了现在,这是沈江霖头一回认真去思考,自己究竟要不要成家?
他不是独身主义者,但是他也没有一个具象的概念,上辈子对家的概念太过淡薄,这辈子倒是在师父师母身上,看到了相濡以沫的真情;在大哥大嫂身上看到了姻缘天定的巧合;在孟昭和二姐身上,看到了兜兜转转觅得良人的庆幸。
而他呢?他会是怎样一种结局?他是否有同样的幸运,找到那真正的另一半,抚慰他在夜空中孤寂的灵魂,从此成为一个完整的圆。
沈江霖想了许久依旧不得而知,但是他最终决定去见一见。
第二天沈江霖就递了拜帖给谢识玄,谢识玄看到沈江霖的拜帖心中很是欢喜,以为是沈江霖准备要登门提亲了,结果等到沈江霖独自一人提着表礼上门的时候,谢识玄就知道并非自己想的那样。
若是提亲,如何沈侯爷和其夫人不来,只让孩子一人前来?
谢识玄眯了眯眼睛,心里头闪过几个可能性,内心已经有些不愉了,他很是怀疑今日沈江霖过来是要准备说退亲的事情的。
谢识玄听闻沈江霖果然中了状元后,那天晚上酒都多喝了两杯,心里不知道有多快活,自己就是如此好眼光,一下子就将天下间最有潜力的璞玉给看中了,很多不知道沈江霖已经定亲的人家,居然还前赴后继地去荣安侯府说亲,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谢识玄心里暗笑——沈江霖这种百年难得一遇的大才,还能在这个时候等着你们来提亲?
可是今日沈江霖独身前来,难道是认为自己能找到更好的人家,后悔了?
谢识玄坐在厅上的太师椅中,面色不佳,沈江霖送上了的礼,他看也不看,只是盯着沈江霖,想听听看他到底要说什么。
沈江霖对着谢识玄拱了拱手道:“谢大人,前两日学生听家人说,原来几年前家父就已经和谢大人定下了儿女婚约,我竟是直到近日才知道了这个事情,本应该早来拜访,还望谢大人海涵。”
谢识玄掀开茶盖,鼻头发出了冷“哼”的声音,饮下了一口茶,并不搭腔。
他倒是要听听,沈江霖能说出什么话来。
旁人遇到这种冷遇早就已经十分忐忑尴尬了,尤其是谢识玄久居高位,身上官威极重,他的一声冷哼,可是会将官场上的人给吓得冒冷汗的,可是沈江霖却仿佛没有感受到谢识玄的故意冷脸一般,依旧不疾不徐地诉说着自己的述求。
“学生今日过来,知道自己是有些冒昧了,只是学生有一事相求,可否让令爱出来一见,让学生和她说几句话即可。”
谢识玄是官场上的人精,刚刚故作冷脸也没吓退沈江霖,其实谢识玄心里是更看重了沈江霖一些,在官场上就要有这份心性、这份本事才能走的远,心头已经打定主意,到时候无论沈江霖如何说,这门亲事都必须得成。
没想到沈江霖倒不是直接来退亲的,而是来求见谢静姝的。
这事情当年沈锐没提,谢识玄便也没说,毕竟谢识玄心里头还是觉得谢静姝为人有些木讷胆小,可能沈江霖少年俊杰,不一定能真的看中谢静姝,所以谢识玄便顺坡下驴,只做不知。
而现在沈江霖亲自上门,提了这个要求,谢识玄是有些想躲也躲不过去了。
见谢识玄依旧不吭声,沈江霖站起身来作了一个揖,脸上的表情极为诚恳:“谢大人,成亲是结两姓之好,若是怨偶这亲不结也罢。学生今日登门拜访,便是想叫谢小姐看看学生,是否能看得中,也让学生和谢小姐说两句话,看是否能说的到一块去,如此,方才是你情我愿,不负当年座师的美意。”
沈江霖这话,说的赤诚无比,坦坦荡荡,君子之风顿显。
他的意思是,当年没相看,今日补过,我没有排斥这门亲事,但是好歹要让我们两个年轻人彼此见一面吧?不仅仅是我想看看你女儿到底如何,还要你女儿是否看的中我,这是双方面的事情,总不能等到婚后再觉得不合适,到时候成了怨偶一辈子过得不痛快吧。
沈江霖的口才心机实在太过,用的又是阳谋,谢识玄有心想避过去都没办法了,只能铁青着脸应了:“去叫大小姐过来。”
谢识玄忖度着沈江霖的心理,此刻心中暗暗懊悔,这些年没有多关注一些这个大女儿,好好培养一番,如今和沈江霖正儿八经相看,恐怕要相形见绌了。
哎,若是当年夫人能同意是琼娘和沈江霖结亲就好了,这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才子佳人,现如今这个场面恐怕要难看了。
谢识玄心头微微懊恼,想着等他们两个年轻人相看过后,自己还有什么筹码能留下沈江霖这个乘龙快婿。
此刻是旁晚时分,七月的天实在太热,谢静姝正躺在外头的藤制摇椅上看书纳凉,她一只手摸着盘里洗好的葡萄,送进嘴里,一只手夹着书又翻过了一页,想着一会儿看完了这本书再去叫底下人去厨房拿饭过来吃,正悠然自得间,听到外头有人禀告兰香嬷嬷到了。
谢静姝吓了好大一跳,兰香嬷嬷是嫡母身边最得意的嬷嬷,怎么会到她的小院里来?
谢静姝指尖捏着的那粒圆润的葡萄顷刻间就滚落了下来,从她衣领处滚到了裙摆上,留下了一道水痕,谢静姝立即站了起来,那粒葡萄顺着裙摆滚到了地上去。
谢静姝连忙抽出汗巾去擦,见兰香嬷嬷已经走进院子里来了,胡乱地将汗巾团成一团塞到了袖口中去。
兰香嬷嬷走到院子里的时候就笑了:“大小姐,老爷让您出去见个客,让我带您过去呢,若不然咱们先换身见客的衣服吧?”
谢静姝愣住了,父亲让她去见客?见什么客?什么时候需要她去见客了?
谢静姝满心疑问,但是兰香嬷嬷看了她一眼此刻的装扮,心里头暗暗叹了一口气,直接将人拉进了内室:“大小姐边梳洗边听我说。”
“还不快给大小姐打水梳洗?”见谢静姝手下的两个小丫鬟还傻站着不动,兰香嬷嬷眉毛一扬,斥责道。
那些小丫鬟对兰香嬷嬷比对谢静姝更怕,忙不迭就去打水了。
谢静姝像个提线木偶一般,任由兰香嬷嬷选了衣裳给她打扮梳妆,等到换好了一身今年夏季新做的一套裙衫,又要帮她亲自梳头的时候,谢静姝简直是有些受宠若惊了:“嬷嬷,我,我叫我底下人来。”
兰香嬷嬷笑了笑,按住了谢静姝的削肩,让她坐好不要动:“可是不相信兰香嬷嬷的手艺?”
谢静姝连道不敢。
兰香嬷嬷一边给谢静姝梳头发,一边道:“嬷嬷当年可是专门给太太梳头的小丫鬟呢,大小姐您放心吧,保准帮您梳的漂漂亮亮的。”
谢静姝的头发又浓又密,梳起来像是梳在一匹绸缎上一样,光滑漂亮极了。
谢静姝心中的不安更甚,她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是什么重要的客人,需要她如此郑重去见,又是穿衣打扮,又要兰香嬷嬷亲自梳头,难道是——
谢静姝刚刚有些慌乱,没有深想,此刻却是明白了过来:“兰香嬷嬷,可是,要让我去和人相看?”
兰香嬷嬷心头诧异,都说这个大小姐为人木讷愚钝,但是其实很聪明啊,她都没说,谢静姝就猜到了。
兰香嬷嬷手脚利索地帮谢静姝梳好了头,翻了翻她的妆奁,实在没有几样好首饰,勉强从里面挑了一支用珍珠挽成菊花造型、内里红宝石镶嵌的簪子插上,又细细上了一层淡妆,仔细端详了一下谢静姝,笑了:“正是如此呢,对方可是难得一见的好郎君,大小姐可千万不要失了仪态,一会儿……”
大小姐平日里不显山露水的,如此一装扮上,虽不是那种一眼惊艳的美人,但也很是耐看。
谢静姝脑袋里嗡嗡的,兰香嬷嬷后头介绍那位郎君的话她都没听进去,只知道一会儿就要去相看人,相看中了后面就要成亲。
如此的猝不及防,让她一下子就惊慌失措了起来,手都有些颤抖了,很勉强地镇定了下来,兰香嬷嬷的声音才再次传入了耳中:“沈公子就在花厅里坐着,一会儿您进去便是,门也开着,仆人门都在外头候着,若有事您喊一声便是。”
事发突然,兰香嬷嬷将自己能交代的都交代了一遍,一路上说完这些后,也差不多到了,然后她便看着谢静姝瘦削的身影有些踌躇地进了花厅。
虽然谢静姝一直是江氏心里头的一块说不得的心病,但是兰香嬷嬷却知道这是一个好姑娘。
这么多年,不声不响、安安静静地一个人长大,知礼又懂事,从小不吵不闹的,让兰香有时候看到了,心里头都有些不落忍。
但是她是太太的人,她也没办法帮她什么。
今日正好叫上她去喊人,兰香心里头也嘀咕,明明都定了亲了,为什么还要相看?恐怕是那沈公子不满意了,要验过人再说。
她能做的只有这些了,只希望这桩亲事能顺顺利利的吧。
兰香嬷嬷心里头默念道。
谢静姝亦步亦趋地进了花厅,便看到父亲正在花厅上首的太师椅上坐着,下首坐着一个年轻人,正头偏向父亲那一边说着话,听到动静,那人转过头来,视线便与她的交汇在了一处。
谢静姝心头一紧,怎么也没想到,她要相看的人是当朝连中六元的状元郎沈江霖!
这,兰香嬷嬷是不是喊错了人?
如何会是叫她来相看?
然而,她的视线稍稍挪开,花厅上除了父亲和沈江霖,一个旁人都没有。
“女儿见过父亲。”谢静姝咬紧了牙关,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朝谢识玄行礼,奈何她声音中的颤抖已经泄露了她的紧张。
谢识玄暗叹,这可如何是好?怎么就这般拿不上台面了,沈江霖又不是什么洪水猛兽,这有什么好紧张的?
只是事到如今,谢识玄也没了旁的办法,只能找了个由头先出去了,其实是在外头绕了一圈,又回到了花厅后头的屏风处站着,想听听到底两个年轻人说些什么,到时候万一沈江霖说不满意,他也好有的放矢。
谢静殊实在太紧张了,她呆呆愣愣地站在原地,一下子不知道手脚应该放在哪里。
沈江霖为了安抚她,脸上扬起一个笑容,声音清润如春风拂面:“在下沈江霖,见过谢姑娘。
第84章
沈江霖那一笑, 漆黑的瞳仁里如有碎金沉浮,翩翩君子,卓尔不凡, 又是如此近距离带着相看目的的对视,那一笑不仅仅没有如沈江霖预想般的化解谢静姝的尴尬, 更如一支飞箭似的快速朝她袭来,让她无处可躲、无处藏身。
两人一东一西,再花厅两侧站着, 整个花厅内只剩下了谢静姝和沈江霖二人, 明明四角放着冰盆,温度宜人, 可是谢静姝还是觉得手心冒汗,看着沈江霖脸上的笑意, 有心想要回应, 可是话到了嘴边,却是什么都吐露不出来,只感觉到自己的心越跳越快,越来越响, 仿佛要从嘴边跳出来似的。
谢静姝以前看话本的时候, 总是读到主人公很紧张的时候, 笔者就形容他“心若擂鼓”, 谢静姝一个人心底暗自发笑——这人怎么会心若擂鼓呢?擂鼓呢, 多响的声音啊,心跳声如何能比?造出这个成语的人也太夸张了一些。
可是现在, 谢静姝只能说:古人诚不欺我!
她自己都能听到自己如鼓点般的心跳声,甚至害怕那沈江霖站的再近一些,都能被对方听了去, 恨不能退后一些,再退后一些,可是身后就是一溜座椅,她退无可退。
沈江霖眼睁睁的看着眼前的姑娘,因为自己打了个招呼而已,一张小脸就慢慢地涨红,而且是越来越红,恨不得滴出血来的红,让沈江霖都吓了一大跳,都快要忍不住想摸摸自己的脸——刚刚自己有笑的很可怕?
沈江霖见谢静姝紧张的连话都说不出来,脸更是红的可怕,他都怕她再这样下去,会不会爆血管子了,沈江霖本想见了面,两个人交流交流,但是现在他只想着先让这姑娘平复一下紧张情绪为要。
沈江霖看到花厅上首刚刚谢识玄坐的那边高几上有一套茶壶,快走几步过去用手碰了一下,见果然是凉茶,翻出一个水杯倒上,然后稳稳端着这杯茶,送到谢静姝眼前:“谢姑娘,还请先喝了这杯茶,然后深呼吸三口气,慢慢静下心来,咱们再说话罢。”
谢静姝闻言立马连连点头,接过沈江霖手中的杯子,三口便饮尽了,喝完了之后又按照沈江霖说的,深呼吸了好几口气,才觉得心跳慢慢平复,声音也渐渐找回来了。
想到刚刚自己丢脸的行为,谢静姝很想找条地缝给钻进去,但是她还是勉强控制住自己僵硬的手脚,低垂着头,对着沈江霖行了一个万福礼,声音低若蚊蝇:“沈公子还请见谅,静姝久不出门,见外人甚少,让您见笑了。”
因为两人离得近,沈江霖还是能听清楚话里的意思的,虽然谢静姝表现的很紧张,但是言谈还是有礼有节的。
“谢姑娘请坐,沈某并非什么洪水猛兽,今日求谢姑娘一见,也是好叫谢姑娘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罢了。”沈江霖退回了自己的座位上落座,语气不疾不徐道。
谢静姝低低地“嗯”了一声,她心底里的紧张随着那杯凉茶入肚,已经散去了许多,脸上的热度也消下去了,她顺势坐下,只是头习惯性地低着,不敢再看向沈江霖俊逸出尘的面容。
随着谢静姝一声“嗯”之后,她便再没了声响,整个花厅上瞬间陷入了沉默之中。
耳朵贴在屏风上一直在听着里面动静的谢识玄简直要快急死了!
虽然他知道谢静姝是个木讷性子,可是也不能这么木啊,稍微说两句话都没有的吗?这让人家沈江霖如何看?
只要她稍微表现的落落大方一点,能和沈江霖说上几句话,他一会儿都能帮谢静姝给圆回来,只推说女儿家的羞涩内秀便是,但是一句话都不说?
这算怎么回事?
前面他还觉得沈江霖有些小题大做,跑过来还要求见谢静姝,说了一堆冠冕堂皇的话,如今听到谢静姝这般的表现和话语,谢识玄自己心都凉了半截——完了完了,这煮熟的鸭子恐怕也要飞了。
沈江霖再见谢静姝,发现她已经出落成了一个大姑娘了,再不是当年十三岁的小女孩的模样,眉眼长开了,丹凤眼修长上挑,鼻梁小巧精致,嘴唇微丰,五官组合在一起,比小时候要好看了一些,算的上是一个清秀佳人,只是这性格还是和小时候一样,依旧如此胆小腼腆,不怎么爱与人交流。
这算是相亲吧?
前生今世,沈江霖这也是头一回,不比谢静姝有多少经验。
只是本着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还是尽可能地了解一番对方的脾□□好为要的想法,沈江霖同样是硬着头皮找话题。
谢识玄对他这些年颇有关照,就是上次宁王事件,谢识玄也是二话不说就倾力相帮,更别说因为沈锐自觉自己和谢家成了亲家,让谢识玄多番照顾荣安侯府,谢识玄能帮的能做的,也都尽心尽力去帮了做了。
虽然渣爹事情做的不地道,但是谢家的门庭、谢识玄这个长辈做的事情,已经是无可指摘了。
这个年代没有什么自由恋爱,定亲前能见一面、说两句话已经算是父母开明了,有些甚至一直到洞房花烛夜的时候,才看清彼此长相,便是这样,这些人也要过一辈子。
沈江霖接受不了这样盲婚哑嫁的方式,但若是想像现代一样,和一个姑娘经过几番接触试探恋爱,再考虑婚姻的话,在这个年代绝对算是耍流氓一般的存在了,有这种想法的人,别说娶妻了,恐怕会被人当登徒子打死。
所以这次沈江霖并非谢识玄以为的那样,是抱着退亲的心过来的,而是真正想了解一下谢静姝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究竟他们两个有没有机会和可能性在一起,才来求见的。
沈江霖想了想,先挑起了话头:“谢姑娘,你闲暇的时候喜欢做些什么?”
谢静姝依旧低着头,沈江霖也看不清楚她脸上的表情,只看到她浓密头发顶和那支漂亮的珍珠挽菊花红宝石簪子,但是好在这次的回答他听清楚了:“我爱看书。”
沈江霖长眉一挑,不过想到十三岁时,谢静姝就能写下不错的诗篇,爱看书倒也是不错。
“那你最近在看什么书?”沈江霖猜测着谢静姝可能会看的书,诗集?话本?游记?
没想到谢静姝却小声说道:“我最近在看《周髀算经》。”
沈江霖没想到是这么个答案,不过这本他也研读过,很有些趣味:“《周髀算经》里头的天文历法讲的不错,还推算了勾股定理,确实值得一读。”
谢静姝忍了忍,还是抬起头来,压抑着想与人交流的兴奋道:“是的,此书极为玄妙,通过里头所说的日月星辰的运行规律,我们就可以从特定天象之中推断出不同的年代历法。”
沈江霖来了点兴致,接话道:“这本书成书年份久远,尚无确切可考的年份,你能从书中记载中,推测出成书的具体年份吗?”
谢静姝面对沈江霖第一次笑了,她笑起来的时候会露出一颗尖尖的小虎牙,看着很是俏皮可爱:“原来沈公子也注意到了,是的,我有自己偷偷算过,我觉得根据这本书中提到的北极璇玑到北天极的距离,应该是春秋战国时期成的书,你觉得我算对了吗?”
沈江霖有些惊喜,春秋战国便是公元前五到七世纪之间,若是按照这个方法去算,确实如此。
为何沈江霖会这么快知道答案,因为他在现代闲极无聊的时候也算过。
听到沈江霖将他的计算思路和她分享了之后,谢静姝一下子就像变了个人一样,打开了话匣子,开始滔滔不绝地讲她看这本书的感受,沈江霖只注视着谢静殊的眼睛,耐心倾听,用眼神鼓励她继续说下去。
谢静殊接受到了这种鼓励,兴奋地继续说着,说到最后,还有些迷茫地睁大眼睛看着沈江霖喃喃道:“书里说天地分极,有南北之别,是不是说我们这个天地有一个最南边,还有一个最北边?那里会有什么?又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
“沈公子,你说那里会是仙界吗?是不是像《求仙记》里说的那样,极北之地极寒,神灵在此降世,万恶不可沾,是个冰封之境?”谢静姝的凤眼灼灼发亮,看向沈江霖的时候不再有刚刚的羞怯仓皇,而是对未知无比的痴迷和向往。
或许在她的脑海里,已经想象过无数次外面世界的场景,可是因为她被困于后宅之间,她不知道自己想象的对不对,是不是真实的,更没有人会和她去说去讨论这些,如今遇到了沈江霖,她才发现,原来这个世界上并不是只有她一个人是喜爱胡思乱想的,这位六元及第的状元郎,竟是很多想法同她意外的相近。
她惊喜、高兴、兴奋,她甚至有了一丝恍惚,是不是外头的人对这些都是知道的,只是因为她不怎么与外面的人交谈过,所以才觉得无人可说?
沈江霖被这个姑娘赤诚无比的热烈眼神看的有些汗颜,又听她说到了自己在《求仙记》中的描写,便知道她定然是这本书的追随者,对自己很多的描写竟然是直接相信了,更是感叹这个姑娘的单纯。
沈江霖觉得自己有义务帮她纠正一下真实情况,他想了想才用她可以理解的方式道:“按照书中解释,南北两极日照时间极短,那么必定造成了它们的寒冷,再加上南北两极受到海洋气候的调节作用,那么就会进一步加剧这种寒冷。当温度极寒之时便会形成满目纯白的世界。不过你若是问有没有神灵之说,这个我私以为是笔者杜撰的,毕竟谁都没见过神灵,不是吗?”
谢静姝有些震惊地看着沈江霖,呆了好久,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没想过沈江霖会很正式地去回答这个问题,而且他答得有理有据,半点没有敷衍,让人不得不信。
从来没有人与她这样对话交流过,她曾经尝试和她的乳母说,可是乳母总说她脑子里都是胡思乱想,让她少看一些乱七八糟的书;她曾想和妹妹说一说,可是妹妹说她不知所云,她听不懂她在说什么;至于父亲母亲,她不是那等没眼色的人,根本就是不敢说。
她一个人封闭在小小一个院落中,更多的时候是自言自语、自娱自乐,她甚至以为自己是习惯自言自语、自娱自乐的人,这样也是很好的了。
可是今日,很莫名很突然的一场相看,一开始谢静姝甚至是有些排斥的,她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一想到要面对未知、面对改变,她就害怕紧张和恐惧。
所以当她和沈江霖见的第一眼时,她如此紧张不仅仅是因为沈江霖这个人,更是因为一种对于未知的恐惧。
可是此时此刻,她只想落泪。
原来这就是书里说的伯牙绝弦、知音难觅吗?
鼻腔之中有一股生涩的酸味冲了上来,她眨了眨眼睛,想要将那种涌上眼眶的热潮给眨下去,可是根本忍不住,泪珠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掉了下来,她胡乱地抽出丝帕去擦,低垂下头不想让沈江霖看到她的这幅窘态。
将泪擦尽,谢静殊才抬起头来:“我,对不起,我实在有些激动,沈公子,您说的实在太好了,若能以后经常和您说说话便好了。”
谢静姝祈求的望向沈江霖,她自觉自己不堪为配,刚刚的表现也糟糕透了,但是她还是希望自己还有机会能和沈江霖说说话,那是一种心灵上莫大的愉悦,是她从未有过的感觉。
沈江霖看着谢静姝泛红的眼眶许久,喉结滚动了一下,终是点了点头道:“好。”
一直躲在屏风后头偷听的谢识玄总算长舒了一口气,谁说大女儿胆小的?竟然敢直接就去问,谁说她木讷的?居然还看过这么些书,有些知识知道的甚至比他还多。
谢识玄心里头除了放松和开心,同时还有些不是滋味,自己是不是,太过于忽视这个女儿了?
明明也是一块良才美玉,竟然长到十九了,通过这种情况,他才第一次知晓?
这很明显,是他这个当父亲的失职。
谢静姝不知道,沈江霖的这个“好”究竟表达了什么含义,她虽然得了沈江霖的应允,但是心里想了想,恐怕对方也是不好意思拒绝之故,但是他们以后又哪里来的机会再如今天一般坐而论道?
沈江霖是天上云,她只是地上泥,云泥之别,如何再有交集?
谢静姝刚刚高兴起来的心又低落了回去,眼见时辰差不多了,她只能依依不舍地和沈江霖告别离去。
谢静姝前脚刚走,谢识玄后脚就回到了花厅,刚一落座就直接道:“江霖,如今你人也见过了,话也说过了,到底意下如何?”
谢识玄要的就是趁热打铁,逼着沈江霖当场表态。
沈江霖退后一步,一揖到底:“学生全听谢大人差遣。”
谢识玄朗声笑了,连说了几声“好”,吩咐道:“既然如此,七月十二是吉日,你和你父亲母亲上门便是。”
这是谢识玄一早看好的时间,如今自然是张口就来。
沈江霖再次作了一揖:“遵命!”
谢识玄心头畅快,下了座将沈江霖抚了起来,拍了拍沈江霖的手背道:“江霖,你且放心,我是不会让你吃亏的,以后你我便是一家人了。”
这是一个很重的许诺,甚至是出于一些弥补情绪在,沈江霖也不推辞,直接受了。
当晚,谢识玄拉着沈江霖一同吃了一顿晚饭,两人边吃边聊,一直吃了一个多时辰才尽兴散了。
谢琼来主院陪江氏一同吃饭的时候就奇怪今日怎么不见父亲,往日父亲只要得空就会过来陪着一起用膳的,然后便听下边伺候的丫鬟道:“府上来客了,老爷正在作陪。”
谢琼是个什么都要问一问的好奇性子,闻言缠着江氏的胳膊道:“来了什么客人啊?可是我认识的?”
江氏拿起筷子脸上淡淡的:“是你大姐姐的未来夫婿,上门来拜会。”
江氏管理谢府很有一套手段,花厅上的事情瞒不过她的耳朵。
谢琼闻言惊了:“大姐姐定亲了?定了谁家?”
这事瞒不过,过两天想来沈家就要来提亲了,江氏给谢琼夹了一筷子菜才道:“荣安侯府的二少爷,沈江霖。”
谢琼一开始还没将这两个人给联想起来,她脑子里转了一会儿弯,才突然反应了过来,惊得双眼瞪圆,有些艰难地开口问道:“娘,你说的,可是那个六元及第的状元郎,沈江霖?”
江氏无奈轻轻点了点头。
见她娘承认了,谢琼兀自有些难以接受,一餐饭吃的食不下咽,连话都少了许多。
江氏看在眼里,却不能再说更多,只能装作不知。
沈锐并不知道沈江霖还独自一人来过谢府,他只知道儿子爽快同意了,心里很是自得于沈江霖对他的服从,七月十二一大早,就带着六礼,上门正式提亲。
两家人家商议,婚事就安排在明年,毕竟谢静姝今年已经十九了,明年就要二十,而且后年谢琼也要出嫁了,一年连续嫁两个女儿,实在有些来不及,倒不如就明年年底挑个吉日,把事儿给办了。
沈家无有不应,一切以谢家的说法来安排,庶子娶亲的银子他们荣安侯府还是拿的出的。
谢静姝简直就是像在做梦一样,自己就这样定给了沈江霖?
所以他那日说的“好”,是代表着这个意思?
谢静姝又是感动又是高兴,想到以后有机会日日和沈江霖相对,想说什么便说什么,谢静姝便觉得自己实在是天底下最幸运的人儿!
谢琼在姐姐身边相陪,看着未来姐夫长身玉立、隽秀似青竹,再看看姐姐很是普通清秀的长相,她怎么也想不通,这样两个人如何能相配呢?
这个状元郎,居然也是肯的?
谢琼红唇轻咬,目光定定地凝在沈江霖身上,移不开来。
*
在两个小家伙开始跌跌撞撞地能自己扶着拔步床的架子,自己站起来的时候,沈江霖开始了他的官场生涯。
翰林院是个清闲衙门,像他们这些一甲进士进去后,唯一要做的事情便是修史。
沈江霖自己有一张自己的长案,上头摆满了前朝的各类史集要著,有些是残缺不全的,有些是有不同版本对照的,沈江霖要做的事情,就是将这些残缺的部分补全,将不同的版本归纳整理出最贴近真实的一版,这就是他到翰林院后被派的活。
新科进士里,除了他、陆庭风和陶临九三人,还另外有五人考中了庶吉士,成了清贵翰林。
这些人俱都挺直了背脊,恭敬地从长官手中拿过自己要修的史稿,仿佛是对待什么世间最重大的工作一般,认真极了。
几个老翰林见了,心底摇了摇头:又是一群青瓜蛋子,以为入了翰林院,以后就能飞黄腾达、入阁做相吗?
都想的太美了一些。
翰林清贵、活少,有时候受了皇帝看重,还能替皇帝讲史,或是教皇子读书,在权力的忠心,就很容易成为红人,向上攀升的道路就简单了。
这是很多人真正想要进翰林院的目的。
可那是极少数中的极少数的人,更多的翰林自嘲自己是“穷翰林”。
为何说是“穷翰林”?因为翰林院里头的人发的俸禄实在是够低的。
拿沈江霖来说,他是从六品翰林院修撰,他的年俸是六十两纹银,而陆庭风和陶临九是七品翰林院编修,他们的俸禄是一年四十两纹银。
那五名庶吉士,其实是没有官职的,没有官职就没有俸禄,他们有的只是朝廷的一些补贴,可能换算成银子一年只有十几二十两。
就这,还是当今圣上慷慨,愿意补贴他们一些呢,前朝可是连补贴都没有,完全是倒贴着做官。
若是能钻营一些肥差、受到帝王重视那也便算了,若是没有这种能力的,就擎等着赔钱吧。
京城花销又大,迎来送往、三节两寿,不想往上爬你可以不送,但凡有点想法的,上官家中有事你好意思不去?去了好意思空手?
穷翰林、穷翰林,有此而来。
状元、榜眼、探花,瞧着稀奇,在他们翰林院里可不稀奇,随便一抓就是一个,在人才竞争如此激烈的翰林院,没有真本事的,便是状元也出不了头。
所以这些老翰林看着这些新人如此斗志昂扬的样子,心里就好笑,估计冷板凳上坐个几个月,他们就知道滋味了。
不过这些人和他们没甚交情,故而也没人会主动没事找事说这些。
沈江霖领了差事就开始认真干了起来,对他而言,这件差事再好不过,每日就是看书和整理,看的史集都是他感兴趣的,外头根本难得一见的书籍珍本,在这里就能随意看,如此好事,如何不认真做?
其他人见领头的状元都认真干活了,哪里还敢落后,都纷纷翻开书开始修史。
第85章
沈江霖是最喜欢这种办公氛围的。
入了秋, 天气不冷不热,每日里到了衙门点卯,然后泡一壶清茶, 就开始看书修史,有时候翰林院小厨房还会提供一些美味小点心, 佐着清茶吃,手艺竟是意外的不错。
这种日子,除了在黄宁村的那两年, 倒是意外在沈江霖初入官场的时候就享受到了相似的待遇。
清闲自在, 每日做的都是自己喜欢的事情,甚至因为科考之路已经完结, 沈江霖无须再费尽心思打磨文章,白日里研读史集, 下了值养花侍草, 偶尔若是感觉冷清了,去他大哥院子里逗逗两个小家伙,更是特别的好玩。
沈江霖想到自己昨日看到小侄女的头上戴了一朵小绢花,应该是底下侍女给她做的, 小小粉粉的一朵, 精致可爱, 小丫头头发都还没多少呢, 竟然已经开始臭美了。
沈江霖一开始有点好奇, 摸了摸那朵绢花,不小心带出来一点, 离开了小侄女的头,小家伙一下子就哭嚎了起来,吓得沈江霖连忙将绢花帮她戴了回去, 然后小家伙一下子又开心了,拍着手掌露出了仅有的两颗小奶牙笑。
沈江霖起了坏心眼,又拿开了她的绢花,小家伙马上就嚎了起来,沈江霖将绢花往她头上一戴,就开心地拍掌笑,沈江霖觉得好玩极了,又反复了两次,直到他大哥黑着脸连名带姓地叫了他名字,他才讪笑着将绢花给小家伙戴好了。
日子过的充实,有了闲暇的时光,《求仙记》的最后一册也很快就写完了,沈江霖想了想,最后还是又誊抄了一份,派人给宁王送了过去,送过去后宁王府那边也没有音讯,沈江霖不管,照旧按照他的步调生活。
时间一晃就入了冬,翰林院的办公房内已经开始烧起了炭,他们是一个面阔三间的大办公房,每个人都有一个长案办公,挤挤挨挨有三十来人,人多又烧炭,里头算不着冷,只是四面直棱窗都是用的窗纸糊的,大冷天的又不能窗户长开,故而采光不是很好,室内由些昏暗。
他们一帮子新人入翰林院也有三个月了,每日就是修史、修史、修史,沈江霖沉迷其中,其他人却很是有些坐不住了。
陆庭风和陶临九都有些家学渊源,知道翰林院是怎么一回事。
陶临九的父亲陶云亭本身就曾是老翰林了,后面实在混不下去了,做了十几年官,家中还是一贫如洗,又遇上儿子也要科考上进,花出去了不少银子,这些年都是用着陶临九母亲云氏的嫁妆银子。
云氏是个性好的,这么多年供养自己的夫婿和儿子,她是无怨无悔,但是作为母亲她却不得不为儿子考虑终身大事,想到丈夫做着翰林官却是越做越穷,家里的底越来越薄,她不得不和陶云亭商量,她最后一点嫁妆银子是不能再动了,总不能以后儿子要成亲了,连聘礼都拿不出来吧?
陶云亭这话听进去了,万般无奈之下,他放弃了最后一点在翰林院出人头地的想法,通了自己的老关系得了一个兵部六品主事的小官,手里头算是握了一点小权利了,家中情况才改善了一些。
陶临九比谁都清楚,若是在翰林院得不到主官认可,又不能露头的穷翰林最后会是怎么一个结局,所以他一开始的心思就不在修史上,每日的工作只是应付着完成,且进度极慢,更多的时间则是花在结交翰林院的各位同僚,打听大家各自背后有什么交情和路子上。
陶临九是陶云亭之子大家都知道,只是陶云亭本身这个人就不是那么会做人的,可能是父子渊源,陶临九虽然急切想挣一份前程出来,但是有时候讲话又有些直冲,马屁拍不到点子上,反而让有些人心底还不舒服上了,故而进度不甚理想。
陆庭风和陶临九不同,他虽然知道翰林院的情况,但是他看到的是他祖父的那条路。
陆昌言就是从翰林院出来的,他却能一路高歌猛进,最后虽然没有做到阁老,但也是阁老下面的心腹之人,官拜吏部正三品左侍郎,绝对不会是朝堂上查无此人的情况。
因为有着先辈的激励,再加上陆庭风卷王的性子,他看到了沈江霖在认真修史,他便不自觉地也投入了进去,心中想的,你修的多,我便比你修的更多,总不能这方面还不如了你!
其他五个庶吉士基本都是寒门出身,不懂里头的弯弯绕绕,一开始还认真修史,可是修了三个月的史了,这活上官也不看也不说,你爱修多少修多少,爱修多久修多久,修完了,修的好不好,更无人评说,交给了自己的上官后,人家直接将那些手稿往旁边一放,就笑吟吟地再递给你一堆书籍,让你继续干。
这越干,心里是越没底,越迷茫了。
每个月领着只够一个人吃饱的饭食补贴,做着感觉是个进士都能做的活,这些人彻底没了方向了,早知道是这样,为何还要费劲千辛万苦要考这个庶吉士,还不如直接点官下放去轮其他官职不好些?
听到一些同科来信交流,便是一地知县,那也是很有实权的,底下的豪门乡绅捧着,百姓们畏惧着,钱谷刑狱,哪样不经县官的手?
虽然同科们信中也有抱怨新官上任三把火,底下人有不听调令的情况,可是在这些庶吉士看来,这更像是一种炫耀——炫耀他们有能力去施展,炫耀他们大权在握、可以在一县之地呼风唤雨。
而他们却每日只有一件事——修史,修不完的史。
失落后悔占据了他们的心里,不由就时不时地刺探一甲三人如何看这事情,可谁知道,那六元及第的状元郎好似修史修出了乐趣来,每日就是埋头看书,不停地写写写,手稿写了一本又一本,仿佛不知疲倦似的;而那个榜眼陆庭风更是可怕,好像和状元郎杠上了似的,他完成一本,他也要完成一本,绝不落后,看的人都傻眼了。
唯有陶临九的做法还有些参考性。
庶吉士是观政进士,他们有三年的时间学习观政,原本他们以为自己至少可以进内阁观政,帮着内阁处理一些杂事,或是在翰林院帮忙草拟诏书、条例等等要事,可谁知道,这些活都有一些老翰林去做了,根本轮不上他们。
倒不如学一学陶临九,在翰林院这三年多认识一些人脉,多结交结交官员,到时候以后去了其他地方,也可不落的个孤军奋战。
秦之况这个翰林院一把手只冷眼旁观也不插手,这种情况每三年都来一遍,他这个翰林院的老人都已经看腻了,倒是沈江霖确实有些卓尔不群。
至少在秦之况眼里,他有些看不懂沈江霖。
陆庭风的行为还能称之为少年意气的比拼,那么沈江霖呢?他是真的甘之如饴地愿意定下心来修史?还是就是心性比别人沉稳?或是他还有什么后台是自己所不知道的?
秦之况心里头揣测着,不过他自己的事情都很多,沈江霖入他们翰林院的时间还短,到底要不要大力提拔,秦之况还要再看几日,正所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
只是秦之况不知道的是,他这个翰林院学士早就被人给盯上了,虎视眈眈地找着机会要把他拉下马,他的好日子就要到头了。
这日,秦之况刚刚给太子和几位皇子做完了日讲,从“保和殿”出来的时候,翰林院侍读邢扬举匆匆忙忙走了过来,对着秦之况招了招手,自己却往宫殿的夹道处走去。
秦之况马上就心领神会了过来,他看了一下四处无人在意他,便步履匆忙地朝着邢扬举走了过去。
邢扬举是六品侍读,他却是秦之况在翰林院中的眼线,翰林院的任何风吹草动,都瞒不过秦之况的眼睛,其中最大的功劳来自于邢扬举。
邢扬举明明知道今天自己需要日讲,日讲时间有长有短,“保和殿”里的又都不是一般的学生,此人跟了他许多年了,不会连这点道理都不懂,想来一定是发生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果然,秦之况一走近前来,邢扬举顾不上行礼,连忙凑近秦之况道:“秦大人,户部来人了,说要查点我们翰林院的账册,让您马上过去。”
秦之况闻言一凛,户部盘账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如何邢扬举会如此着急,其中必然有蹊跷,秦之况也不耽搁,两个人边走边说,很快秦之况就知道里其中的细节。
原来今日一早,秦之况到了宫内讲课,前脚刚走,后脚户部郎中赵潜就到了,赵潜直接拿出了上个月翰林院报到他们户部的账册,指出了好几处不符之处,又让翰林院的人将往年的账册也拿出来查验,翰林院中秦之况这个主官不在,谁敢到秦之况办公房里拿账册出来,而且明显这个赵潜就是来找茬的。
邢扬举眼见着其他同僚正在稳住赵潜,自己连忙脚底抹油就来报信。
翰林院就在禁中,既然是要给皇子皇帝讲学之地,自然是要便于皇帝驾临,离皇帝越近,就意味着离权利越近,这也是为什么那些庶吉士就是赔本当官也乐意的原因。
从“保和殿”到翰林院,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就走到了。
秦之况匆匆绕过后堂,走过“待诏厅”,终于在东边的“编检厅”大门口止住了步伐。
“编检厅”便是沈江霖他们那边的办公房之所,人是最多的,对方在此地发难,欲意何为?
秦之况迈着四方步走了进来,便看到赵潜正大马金刀地往主位长案后面一坐,长案上摊满了账本,眼见着秦之况进来了,连忙站起了身来,皮笑肉不笑道:“秦大人久仰久仰,在下赵潜,新任户部度支科郎中,新官上任,前来拜拜山门。”
秦之况参加了会试的主持,自然知道这个赵潜绝对不是此届的新科进士,到了这个年纪还只爬上了五品郎中,且之前秦之况都没有听过此人的名声,想来之前只是个无名小卒。
这赵潜看着四十岁上下,也不是小年轻了,竟然如此按耐不住?便是新官上任三把火,也没这个烧法的。
一听赵潜是度支科的,秦之况哪里还不知道了。
户部的度支科专管审计,他们各大衙门每个月的账本都要报到度支科,每年还有一次年度度支的提报,只有度支科审核通过了,他们才能拿到拨款,若是被拒,就要重写年度预算的折子,或是删减,或是另外陈清这笔开支的必要性。
总之,度支科的权限不算小,各大衙门的人并不愿意得罪他们。
上一任度支科的老郎中已经辞官回乡了,这个赵潜便是新任者。
翰林院是个不事生产的部门,他们只有上报要钱的份,根本没有产出,但是因着翰林院地位特殊,倒也没有人不长眼会为难他们,所以一般而言,秦之况只要往上报了,他们就会批。
当然,秦之况也不是那等贪官污吏,他绝大部分都是实事求是地上报,偶尔有多报的,也是看翰林院实在清苦,想着补贴一番。
况且,这是自来就有的陈规旧历,都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情。
再说了,虽然大家自嘲“穷翰林”,可是“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依旧是一条铁律,翰林院里确实绝大多是是穷翰林,可是从翰林院里走出来飞黄腾达的人更是不知道凡几。
这赵潜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了,胆敢当面来质问于他?
秦之况心中不愉之极,虽然两人都是正五品官,可是他什么地位,赵潜一个小小户部郎中,也敢在他面前放肆?
然而,该做的表面功夫秦之况还是要做的,他拱了拱手道:“赵大人言重了,我听下面的人说,我们翰林院有多处账目合不上,还想请问是哪里合不上?”
秦之况也不和他废话,直接就说他挑刺的地方,不闪不避,一点没有心虚之态。
他倒是要听听,这个赵潜究竟要说些什么。
赵潜笑容一收,指着摊开的账目,他画过红圈的地方,一处一处指了过去:“秦大人,此处夏天的冰费,只能拨银二百两,但是您上报了三百两,而如今冬季的炭火费,原本给到的额度是三千斤,您生生要了四千五百斤,这多出来的一千五百斤又是怎么回事?在下想不明白啊!这不,我今儿个便在翰林院逛了一圈,也没发现多了人啊!”
翰林院的人有定额,都是根据人头拨的银子,其实要清账很容易,非要查出点什么很是容易。
赵潜一连点了好几处,基本上都是秦之况多报的地方,每说一处,秦之况的脸就黑一层。
说到最后,赵潜做作地长叹了一声:“秦大人,看了这些合不上来的账目后,您今年递交的这份度支,我实在是难通过了,还请您拿回去改过之后再递交吧。”
如今虽然距离年关还有一个多月,但是大家都知道,要提前将来年的度支给报上去,否则先给了别人,自己这边可能就轮不上了,所以秦之况的这份度支折子,是两月前就递上去了,毕竟翰林院的开支很单一,这么多人就是这么多的开销,也没什么额外需要的开支。
赵潜刚刚指出来的这些,确实是秦之况多要的,手底下这么多人跟着呢,没一点好处像邢扬举之流能全心全意?再说了,他们翰林的俸禄这么低,他多发一点补贴、多要一些东西让下面的人带回去用如何了?
翰林不是肥差,他们没有旁门左道的收入来源,秦之况只能从这上面多扒拉出来一些,没想到今儿个还遇到了一个奇葩,居然要和他就这个事情理论起来?
底下这么多翰林以及新来的几个庶吉士都看着呢,秦之况绝不可能在这个时候轻易丢了威信,他脸上的表情高冷了起来,背着手盯着赵潜,冷笑了一声道:“是没合上,所以呢?”
赵潜被噎了一下,他怎么都想不到,秦之况非但不解释,反而就这样大剌剌地反问他,这这这,真是岂有此理!
还没等赵潜驳斥,又听秦之况继续道:“赵大人,我看你要不要请教一下你的上官殷大人,到底应该如何看这些账本?我想殷大人会很乐意教一教你的。”
殷侍郎是秦之况的同科,两人颇有一些交情,秦之况这一招,简直就是在以势压人了。
沈江霖和陆庭风对视了一眼,陆庭风冲沈江霖隐晦地摇了摇头,示意他这种事别插手。
这赵潜敢这样叫板,一看就是来者不善,谁知道他背后站着什么人?
刘守亮就站在秦之况身后,刘守亮作为翰林院的二把手,刚刚一直是他周旋着赵潜,此刻秦之况来了之后,他就让出了主位,一幅万事以秦之况为先的态度,然而在所有人没有注意到的时候,他的唇角边隐晦地拉出了一道弧度。
这一次,是里应外合,又有高人指点,就不怕拉不下秦之况。
赵潜掸了掸衣袖,秦之况哪怕口出威胁之言,但是奇异的是赵潜根本不惧,反而气定神闲道:“秦大人,如何做好这个度支官,我上任的时候已经方方面面学过了,今天这事,莫说是问到殷侍郎面前,就是问到陛下面前,我亦是问心无愧。”
赵潜抬手朝着“太和殿”的方向拱了拱手,态度洒脱,方正的脸上全是忠君之态,若不是涉及到这些穷翰林的自身利益,保不齐里头就有人要站出来喝彩了——吾辈楷模啊!
秦之况气结,没想到这个人如此油盐不进,顿时也不想和他再争论下去,免得在下属面前失了自己的体面。
只见秦之况铁青着脸,沉声道:“既如此,赵大人你不批便是。”
秦之况话里的意思很明白,你不批就不批,你看我有没有本事将这些预算让你们拨下来。
赵潜意味深长地看了秦之况一眼,冷哼一声将摊开的账本慢悠悠地收起,竟是连招呼都不打,就扬长而去!
秦之况忍了又忍,才没有将怒气当场发作,底下人看到赵潜一走,连忙朝着秦之况围了过来,慌忙道:“大人,咱们不能就此被那赵潜拿捏了啊!若是只有定例的份,我们往后可如何活啊?”
“就是,赵潜算什么东西,也敢在我们翰林院叫嚣,实在是太不将人放在眼里了!”
“大人,不如我们上折子呈内阁吧,估计这厮后面还有的刁难我们。”
“不妥不妥,本来这事也是于理不合,如果写了折子不就是把罪证往上递?”
“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到底谁拿个主意出来啊?”
……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互相争论了起来,还谁都不服谁,这帮子翰林,除了少数几个只知道死读书的,都是脑子转的极快的,主意一个接一个的往外冒,吵得秦之况头都痛了!
“行了!此事本官自会处理,你们该忙什么忙什么去!”秦之况重拍了一下桌案,其他人见上官发了火,又表态他会去解决这个事情的,顿时也不敢再多言了,一下子就作鸟兽散了。
陶临九等新来的几人看了个整场,他们几乎从头到尾都一言不发,说到底这个事情和他们暂时实扯不上太大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