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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陈年旧账,那些多报的好处都没有发到他们兜里,朝廷发俸禄可没这么准时的,很多时候一个季度或者半年领一次都算不错的了,碰上灾年,可能要等到年底再发俸禄都有的。

反正像他们八人,进了翰林院至今都没有发过俸禄,显然是要等到过年的时候再给他们一次性发放了。

热闹看过就算,这事轮不到他们这些青瓜蛋子插嘴,哪一个他们都惹不起。

几人回到了自己的书案前坐下,也不敢凑到老人堆里说三道四,默默地翻开史书继续看了起来,至于看进去没看进去,可就难说了。

沈江霖是看进去了,只是刚看的入神,邢扬举就走到了他面前,用手指轻轻点了点沈江霖的书案,轻声道:“沈修撰,你随我走一趟。”

邢扬举声音虽轻,可是随着沈江霖起身,许多人的目光都投到了他身上,看着他果然跟在邢扬举身后往秦之况的办公房去了,顿时目光都变了!

什么意思?大人宁可相信一个刚刚入翰林院三个月的新人,也不向他们这些老人讨主意?

“大人莫不是被气昏了头了吧?”有人摸着下巴,奇怪地心中自言自语。

第86章

沈江霖直觉知道不好, 想来就是刚刚的事情,秦之况才会来找他。

只是沈江霖同样有疑惑,就他刚刚入职三个月, 秦之况要问计于他?哪怕他科举名次再高,但是这些老江湖不会不明白, 理论和实践的差异化问题吧?

沈江霖一步一步走到如今,若论读书,他上辈子就是个学霸, 又热爱各种文学艺术, 在其中算是造诣颇深,可是若论从政, 沈江霖同样也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回,他对于今天所发生的事情, 同样并没有什么特别的高见。

你说那赵潜有错, 可是人家明明按照规章制度办事、绝对的大公无私;你说秦之况有错?他也没有贪腐为己,谋的是翰林院所有翰林官的集体利益。

若要沈江霖自己来评判,既然大家都没错,那就只能是规则错了。

然而, 大周朝信奉的并非高薪养廉这一套, 莫说翰林院了, 就是其他一些职能部门的官员年俸都并不算高, 除了进入了四品高官的行列, 因为所免税的土地面积大、俸禄也跨档次地更多一点,其他中下层官员的俸禄, 或许真的只求吃饱穿暖是够的,但是想靠这个发财,那就别想了。

上一任皇帝在位期间, 贪腐非常严重,又因为先皇本身就是一个穷奢极欲之人,上行下效,很多事情便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闹的太过,在政治上没有什么重大思想错误,都是可以原谅的。

然而到了如今的永嘉帝继位,这么多年来,永嘉帝一直是在和贪腐做斗争的,几乎到了抓一批、杀一批的地步,甚至在他继位之初,出现了今天这个官员领着皇命要去摘另一个官员的官帽,明天这个官员也被摘了官帽的怪谈,杀到后面,官员人数锐减,为了让朝中有人可用,永嘉帝还让一些重要官员用戴罪之身去惩处下面的官员,那段时间朝堂风气为之一清,可谓是谈“贪”色变。

至于结果如何,永嘉帝在位已经二十多年了,只能说见仁见智吧。

前面几年确实镇住了场子,可是越到后面越死灰复燃,贪官杀不尽、春风吹又生。

为此,永嘉帝也是大为苦恼,只恨这些人枉读了这么多年的仁义道德,枉他对他们一番信任,怎么一进了官场,掌握了实权,个个便都撕下了脸上伪善的面具,化成了豺狼虎豹!

沈江霖去秦之况办公房不过几步的路程,但是一路上沈江霖已经将里面的弯弯绕绕盘了一遍,心里头打好了一些腹稿,也好到时候能够应付一二。

秦之况作为翰林院的主官,是有自己一个人一间的办公房,他皱着眉坐在书案后面,看到沈江霖进来了,头也不抬,指着下首的一张座椅,让沈江霖坐。

沈江霖从善如流地坐了,秦之况不说话,沈江霖也不吭声,刑杨举悄无声息地倒退着走了出去,帮他们带上了门。

秦之况终于从案牍后面抬起了头,看了一眼沈江霖后,先呷了一口茶,然后才慢悠悠道:“沈修撰,今天这事你也看在了眼里,你如何想?”

沈江霖拱了拱手道:“秦大人一心为公,赵大人有失偏颇了,便是觉得有错漏之处,也根本无需如此堂而皇之,属下只担心他醉翁之意不在酒。”

沈江霖表面上实事求是,但是话里话外还是站秦之况的,且有担忧他的意思在,让秦之况心里舒坦了不少。

秦之况本来就觉得沈江霖有慧根,在科举上如此灵秀之人,不会是一个死读书的,看他的文章便知道,很多想法是有深度的。

有些人溜须拍马,只以为说一些奉承话就算到位了,殊不知点出事实但是又在事实的基础上肯定对方,这才是说到了别人的心坎上。

秦之况面容稍缓,接话道:“那你认为此事究竟该如何论断方为上?”

沈江霖面露难色:“秦大人,下官才疏学浅,恐怕不知道究竟该如何施展才能让他知难而退。”

秦之况对沈江霖的回答没有什么意外,再如何聪明又怎么样,官场是一个讲人脉、讲资源的地方,沈江霖初入官场才几个月,获取到的信息有限,况且就算他真的有人脉,他也绝不会为了这种事擅用了——人情用了都是要还的,钱债好还,人情难还。

秦之况点了点头,安抚沈江霖:“既如此,那本官就指点你一番,助你立一次功,也好叫翰林院的同僚知道,你这个六元及第的状元郎,绝非浪得虚名。”

秦之况说到这里,沈江霖眉头一跳,心里已经升起了警觉之意,然后他便听秦之况继续道:“此事由你出面是最好的,你一会儿回去后就写一道折子,言明翰林之清苦,翰林之俸禄并不足以让人在京城立足,你的文章本官是看过的,再没有人能越的过你去的,明日便将这文章交给我,到时候我自会帮你安排。”

秦之况容长脸上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容来,望着沈江霖仿佛是在看自家子侄一般关切:“江霖,你可懂本官的心意?”

若是真正的初出茅庐的菜鸟新手,此刻已经激动上了。

这明显就是上官要给他机会扬名啊!怎么秦大人谁都不选,偏偏选了他?肯定是看中我连中六元的名声,知道我这个写文章的水平!到时候秦大人将我的折子往上一递,这可就是上达天听啊,说不得到时候在陛下心里都能留下不错的印象!

再加上听听看秦大人说让他写的内容,有问题吗?

没问题啊!

翰林院是清苦,每年递这种折子的人也不少,毕竟想要上头拨款拨得多,哭穷也是一个重要本事。

到时候若是事情能成,他岂不是就在翰林院扬名了,翰林院里的所有同僚以后可不是要高看他一眼?

然而,沈江霖脸上表情不变,一脸受教的样子,但是心底却道——这是准备找我做个背锅侠啊!

向来枪打出头鸟,他这个折子一递上去,就是和户部赵潜引战的信号,若是最后能成还是个好结果,若是不成,那他就是个妥妥的炮灰。

而且,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将他推出来?沈江霖自忖就是找炮灰,可能他是个有份量的炮灰,这件事谁都能做,秦之况假借提拔的名义让他做,是不是意味着对方的来头并不小?

沈江霖猜测的一点没错。

就在刚刚秦之况让邢杨举来找沈江霖之前,秦之况就从殷侍郎那边收到了消息,让秦之况小心行事,最近上头有出来严查多报瞒报度支的势头,让他谨慎处理。

殷侍郎和秦之况相交多年,算不上是知交好友,但是也有点惺惺相惜在,两人之间一向在政见上没有什么大的分歧,在各自部门里经常互通有无。

有了殷侍郎的提示,秦之况原本是想忿忿不平找殷侍郎来压赵潜的,如今却是知道不能够了,同时也心生了警觉之心,觉得赵潜如此拿着鸡毛当令箭,一定有他的倚仗。

他这个位置,虽然说只是五品官员,但是有很多权力是隐性的,再加上离皇权更近,若是一朝升迁,那就是旁人或许一辈子都到不了的高度。

这些年他在翰林院学士这个位置上是兢兢业业、勤勤恳恳,不敢有任何松懈,防的就是那些狼子野心之人。

既然有了警告,那么接下来的事情,他再如何小心都不为过。

这事不管它不行,会让秦之况失去御下的威信;但是扎实地对上更不妙,万一是个连环计?所以秦之况必须要找一副铠甲套在自己身上,而他找到的铠甲便是沈江霖。

秦之况是知道沈江霖在陛下心中绝非无名小卒的,三年前沈江霖没有参加会试陛下都能记得这事,如今沈江霖六元及第了,难道陛下不准备重用?

君臣这么多年,秦之况又是在核心中枢任职的,与皇室走的很近,永嘉帝是什么性格的人,他非常清楚。

对待人才,永嘉帝总是优待的,像沈江霖这样能让永嘉帝记住的人才,那更是只差一个机会让他走到陛下面前来了。

如今永嘉帝对沈江霖不闻不问,那只是因为沈江霖初入官场且官位太低,永嘉帝喜欢对人才进行磨砺,认为宝剑锋从磨砺出,不磨砺不成才。

秦之况认为这种情况下把沈江霖推出来是最好不过的,沈江霖和永嘉帝君臣之间并没有多少真实的相处,少年人想的是忠君报国,陛下想的是良才美玉,没有过摩擦的时候,自然对方哪哪儿都好。

秦之况是老江湖了,明哲保身、揣摩君心这一套,已经是信手拈来。

沈江霖立马站起身来,对着秦之况一揖到底,感激道:“大人垂爱,属下自是感激万分。”

秦之况捏着他的山羊须,含笑不语,却不想沈江霖话锋一转道:“只是下官觉得这事,只是单单下官呈个折子上去,恐怕我人微言轻,根本起不到作用,到时候没有帮上大人,可就不妙了。”

“下官这里有个不成熟的想法,还望大人您帮我品评一下。”

眼见着沈江霖竟然是想推拒了这事,秦之况心中已经是不大痛快了,谁知道沈江霖凑了过来,附在他耳边说了一通后,秦之况的双目渐渐亮了起来,忍不住就击掌道:“好!这个法子甚好!就这么办!”

说完之后,秦之况深深看了沈江霖一眼,心中直道:后生可畏!

以沈江霖献出的这个计策,虽然沈江霖没说破他一开始的打算,但是秦之况已经明了,这沈江霖绝不是一般的可糊弄过去的青瓜蛋子,人家这个脑子是一等一的好使,哪怕经验不够丰富,但就是能比常人看的透想得远。

沈江霖走出秦之况的办公房时,心中长呼出一口气,抬头看向远方的天空,此刻日头西斜,北风阵阵,一只老鸹掠过长空,发出凄厉的叫声。

晚来天欲雪。

果然是要变天了。

沈江霖预知未来的金手指已经越来越少了,他看过的原书基本上到这里荣安侯府已经被打倒,只等着一纸判决下来举家流放,况且这本书本就是一本言情小说,后面更多的笔墨是在女主的婚后生活之上,并不涉及朝堂争斗,只有非常重大的变故的时候,才会粗粗一笔带过。

沈江霖并不清楚,这件看似两个部门争斗的小事,会带来什么令人意想不到的结果,只能从各方的态势和刚刚秦之况的言行之中揣测一二。

沈江霖不能预知未来,但是赵安宁可以。

眼见着她父亲下定了决心要将她嫁出去,甚至是从新科进士里面找,从原籍不是京城的人里面找时,赵安宁已经深刻意识到她父亲到底想要做什么了。

父亲这是嫌弃她没用了,又觉得她逼着他对付荣安侯府,想要将她扫的远远的啊!

赵安宁宁死不从,大闹了一回,甚至还割破了自己的手腕,以此为威胁,才没有被这样简单地发嫁出去。

赵安宁心头深刻悲凉,她甚至时而会反思,自己是不是走入了一个死胡同里,越走越黑越走越深了?

可是如今报仇已经成了她的执念,她知道她是疯了,或许在她重生回来的那一刻她就已经疯了!

赵安宁已经看清了她父亲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她不再把希望放在赵秉德身上,她要另立门户。

赵安宁先是装的乖顺了一段时间,然后在一次家宴时,“不小心”地向堂妹透露了自己有预知未来梦境的困扰。

果不其然,没过几天,她的大伯父赵秉行秘密找上了她。

大伯父赵秉行是赵家宗族真正的当家人,虽然这两年她父亲官运亨通,但是赵秉行一直牢牢握着赵家族长的身份,一刻也没有放松过。

赵秉行看着弟弟起势,而且是带着赵家许多人一起起势,一开始他是高兴的,毕竟这对壮大赵家宗族势力是极大的帮助;可是随着赵秉德官位越做越大,甚至还超过了自己,好几次在几个兄弟与族老一起议事,赵秉德不再如同以往那般对自己言听计从,而是开始和自己叫板的时候,赵秉行就明白了这权力之争,不是东风压倒西风、便是西风压倒东风,或许自己这个族长很快就要听令于赵秉德了。

这并非赵秉行所愿,但是形势迫人,他不得不从。

而如今,他女儿给他带来了这么一个大消息,赵秉行之前一切的百思不得其解,终于明白了过来。

为什么赵秉德能够步步高升?为什么他做许多事仿佛能够未卜先知一般?为什么他做的许多决策基本没有错过?

明明这个弟弟自小能力就不如自己,如何这已经大半辈子都快过完了,突然一朝就开了窍?

人都是自私的,赵秉行能理解为何弟弟要藏着掖着女儿的本事,更是想通了为何安宁被退亲之后,他弟弟一点都不着急安宁婚事的原因了。

诸多谜团得到了解释,因为有赵秉德的成功示范在先,赵秉行对赵安宁的话深信不疑,同时,赵安宁为了让她大伯迅速信任看重于她,赵安宁给出了一条非常重要的讯息——翰林院学士秦之况将会被贬。

这是赵安宁冥思苦想许久才从自己的记忆细节中找出来的不曾告诉过她父亲的讯息。

上辈子她知道这个事情,还是因为秦之况的女儿与她同样遇人不淑,两人在成亲后成了手帕交,经常会互诉衷肠,后来她爹秦之况坏了事,她在夫家的地位更是一落千丈,连出门交际都不太有了。

赵秉行想问赵安宁究竟秦之况因着何事被贬职,但是赵安宁并未给出有效信息,借口说上天并无提示,只给出了这个结果。

赵安宁说的有些故弄玄虚,其实心里也是暗暗后悔,她如今懂了不少外头的事情,尤其是官场上的一些事情,牵一发而动全身,她上辈子只知道儿女情长,关注后院的一亩三分地,对外头的事情只是听一耳朵,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等到如今要用到这些信息了,她绞尽脑汁,翻遍所有记忆,给出的信息也着实有限。

但是这些信息,对有能力的人来说也完全足够他们去做文章了。

秦之况是谁,如今是什么地位,已经无须多言了,翰林院里或许有没权没势的穷翰林,但是这绝对不是说翰林院的长官秦之况,如果明明知道秦之况会被拉下马,还不在里面分一杯羹,那实在是暴殄良机了。

赵秉行因此而关心上了翰林院里的人和事。

赵秉行本身就是都察院左佥都御史,负责的便是监察百官之行,随着他的暗中调查,发现秦之况此人十分谨慎且爱惜羽毛,几乎挑不出什么错处来。

只是若要找一个人麻烦,不仅仅可以从他自身找,还可以从他身边人找。

很快,一个人就出现在了赵秉行的视线里,此人不是别人,正是翰林院的二把手刘守亮。

一个占着先机想要仕途上有所突破,一个虎视眈眈多年,心里早就嫉妒成疾,双方互相刺探了几次,交换了未来的或许能得到的利益后,几乎是一拍即合。

而首先便是刘守亮为表诚意将赵秉行的长子赵潜提到了户部度支郎中的位置上,等到赵潜熟悉了度支衙门一切的流程之后,总算在一次秦之况提交的账簿里找到了可以挑刺的地方,这才有了后来赵潜特意来了一次翰林院找茬的行为。

赵潜自然知道这种事情不算什么,但是他一定是要站在万全之地的,在外人看来甚至是矫枉过正、拿着鸡毛当令箭,为了什么?

为的便是试探。

试探君心,试探秦之况的能耐,试探朝堂之上是否还有更多的人对秦之况看不顺眼。

既然已经知道了结果,那么这样的试探便是抛砖引玉,顺着已经书写好的结局去做,这才叫万无一失。

为了今天这一幕,赵秉行和刘守亮一行人已经筹谋了半年之久,如今时机成熟,便开始发难。

可是等了好几天,秦之况那边既没有上折子驳斥,也没有找殷侍郎或是其他关系,将赵潜之事压下去,正当他们惊疑不定之际,赵潜拿到了秦之况的第二份度支单子,上面竟然将他所言不符合规矩的预算全部划去了,所有的一切全部按照规章制度办事。

这一下子,赵潜傻眼了——这秦之况怎么一点都不按照套路出牌?被他一个五品郎中挑衅了,这是直接就认了?他怎么扯得下这张脸?

莫说赵潜傻眼,就是翰林院里的其他人都不可思议了起来。

明明那天秦大人都说了这件事交给他来处理,这就是他处理的方式?便是将他们翰林院的所有开支缩减到规范以内,损害他们的利益?

这算什么处理?算什么上官!

人心不忿,下头议论纷纷,对秦之况极为失望,甚至出现了好几人直接称病不上衙的情况——反正你秦之况也不管我们死活,我们又何必听你调令!一部之长不维护自己部下的利益,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你还有什么资格做这个上官!

虽然秦之况的行动出乎了刘守亮的意料,可是看着底下人义愤填膺之态,刘守亮觉得,秦之况想要的明哲保身,最后可能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眼见翰林院就要闹了起来,刘守亮乐得面上装的愁眉苦脸,心里好悬没有笑开了花。

然而,这还不够,秦之况不仅仅削减了下一年度的开支,就连年关原本说好了要发放的补贴之物,如今也通通裁撤掉了,大家就指着年底这些东西过年了,结果什么都没有了,朝廷又时常欠俸,这下子翰林院是真正的炸锅了。

有些人炸锅是因为觉得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家底本来就还有一些,倒不是真为了这三瓜两枣;可有些人是真的家中一贫如洗,外头的官袍是整整齐齐的,里头的里衣竟是补丁打补丁的,翰林院没了补贴,俸禄又发不下来,有人家中就断了炊。

此人名叫季长歌,他今年已经而立,二十四岁考中的庶吉士,做了六年的翰林官,如今做到了正六品的侍讲,家中还是赁的宅子,为了能在京城生活下去,连孩子都不敢多生,至今膝下只有一女。

季长歌学问极好,为人再是清正不过,甚至可以说此人是有道德瑕疵的,别人多多少少还有些门头捞点歪财,但是在季长歌这里,却是提也休提。

季长歌在翰林院人缘不是很好,因为其为人太过迂腐固执,一开始秦之况还会偶尔安排他去上面给永嘉帝讲学,也是秦之况看不下去,想着永嘉帝偶尔对讲的好的翰林会有赏赐,结果季长歌也不是个会曲意媚上的,每次空手去空手回,后来秦之况慢慢地就也不安排他过去了。

这日,陛下点人去讲学,秦之况直接安排了季长歌过去,许多人都纷纷朝着秦之况侧目,心中诸多想法,但是到底秦之况这么多年的威信犹在,就是再多不满,也无法方面对秦之况发难。

季长歌苍白的嘴唇动了动,最后还是没说任何话,收拾了书目跟在太监身后往“养心殿”而去。

秦之况看着季长歌孱弱单薄的背影在茫茫大雪中慢慢消失不见,眼眸中闪过一丝暗芒,双手在背后慢慢握紧。

真正的回敬,马上就要开始了。

第87章

季长歌对接下来要做的事情, 十分慌乱。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答应下来秦大人的请求到底是对是错,但是事情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再想反悔也绝无可能。

再说了, 如何反悔?反悔什么?

即便秦大人不让他这样做,这般下去, 他最后的结果不也是如此吗?如今只不过是秦大人要将他推到幕前,提前将这个结果爆出来而已。

季长歌不住地给自己做着心理建设。

他今年已经三十而立了,在翰林院蹉跎了六年, 哪怕只要交代他的事情他都是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地去做, 从无半点错漏,可是他本就出自寒门, 妻子也是糟糠,并于任何后台, 也不得上面看重。

一开始进入官场的时候季长歌有如此多的雄心壮志, 忠君爱国、廉政爱民的想法时刻充斥在他的脑海与心中,一刻都不敢忘记。

然而,六年岁月,两千多个日日夜夜, 重复地去做一些是个读书人都能做的活, 再多的热情、再大的热忱, 也渐渐熄灭了, 他终于开始思考, 只凭着一腔热血,自己究竟能不能在官场上有所作为?

当秦之况找上他的时候, 他的内心不是不抗拒的,因为这违背了他一直以来内心的坚持,可是秦之况只告诉他一句话:这是你在官场上最后的一次机会了。

甚至是唯一的一次机会。

季长歌已然明白, 这世上努力的人有许多,有天份的人也有许多,可是机会却是稍纵即逝的,抓住了就是抓住了,抓不住便会一直往下落。

季长歌这样的人,其实是个狠人。

他能忍受极致的清贫,如此克己复礼,那么当他下定了决心去做一件事的时候,谁都拦不住他。

他妻子眼睁睁地看着他,三日来滴米未进,只喝白水,不管她如何哀求,季长歌只是摇头。

王安引着季长歌进入“养心殿”的时候,心里还嘀咕:怎么今日秦大人选了这人来讲学?

永嘉帝想做明君,但是哪怕是明君,在一些小事小节方面还是有自己的偏好的,皇帝听日讲,本身就是一种姿态,有时候遇上口才不错、妙语连珠的还愿意听一听,遇到一些照本宣科的,则是只顾自己翻看手头的折子,并不理睬。

这季长歌只进宫讲过两三回,显然不是受永嘉帝待见的,否则永嘉帝自己也会亲自点人。

果然,等季长歌诚惶诚恐地进了“养心殿”,永嘉帝的眉头就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不过永嘉帝的气量依旧是可以的,季长歌行过礼之后,永嘉帝语气平和地让他起身。

季长歌起身的时候腿软了一下,差点没站起来,等站稳后才请罪道:“陛下赎罪,下官久不面圣,实在是有些过分激动了,倒是让下官差点失仪。”

永嘉帝没想到季长歌这次说话机敏了许多,也没追究他的失仪,只让他开始进行日讲。

每年二月到五月,八月至冬至,翰林官都会轮流进宫给皇帝和太子进行日讲,也便是春讲和秋讲,一般春讲探讨四书五经中的微言大义,提醒上位者要以德治国;秋讲则是以史为鉴,以古证今,从既往朝代中发生过的一些历史事件和人物拿出来讨论,帮助上位者规避一些已经发生过的历史错误,更有经验地治理国家。

除了日讲外,还会举行经筵,皇帝带领核心文臣官员入“文化殿”进行听讲,一般由内阁或是翰林院主持,届时出席的人就更多了,不过这样的经筵一月只有一次,像季长歌这样的身份还不够资格主持这般重要的场合。

永嘉帝起身坐到了御案后面,季长歌站在日讲桌前,翻到今日要讲的是王莽当政期间的这段历史。

永嘉帝一开始并没有当回事,这段历史早就有人给他讲过几遍了,王莽这个人物也是彻头彻尾的负面人物的形象,得不到后世一点好的评价。

否则白居易也不会写下名句“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了。

王莽此人做大司马时,就诛杀异己,培植党羽,为臣不忠,等到他终于篡权夺位,称帝改号后,又出台了一系列乱七八糟的政策,导致名不聊生,处处生灵涂炭,最后被绿林军所杀,总共在位才十五年,他的朝代他的一切便消失在了历史的长河中。

《汉书》中评价王莽为“逆臣”是“巨奸”,因为在古代文人心中,皇位的继承是需要得天而授的,是需要有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的,否则皇帝为何又叫“天子”?

就算是以成败论英雄,唐时李世民可以发动“玄武门之变”,取兄代之,但是其后期施行仁政,大唐盛世由此拉开序幕,也算是挽回了一些名誉上的损失,而王莽当政期间,却是暴力镇压各地起义民众,最终导致人口锐减七成以上,这样的君主绝对算的上是暴君了。

每次日讲官讲这段历史的时候,便是提醒永嘉帝要在王莽身上吸取教训,一定要做一个仁君,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万不可丢失了民心、倒行逆施。

永嘉帝是一边看着奏折一边听的,听着听着,永嘉帝开始放下手中的朱笔,抬起头看向了站在日讲桌前的季长歌,被他新鲜的角度和想法吸引住了。

季长歌先是老生常谈了一番王莽的生平,批判了王莽的狼子野心,然后话锋一转,就说到了王莽新政中的可取之处,着重讲了“王田制”。

土地制度是每一个封建王朝的核心,每每王朝创立之初,随着旧式力的倒台,新势力的崛起,都会有大片的土地被新势力不断地兼并,可是等到了一个王朝的末期,土地不会再生产出来,大家为了得到更多的土地自然会激化矛盾,最终就会演变成战争,通过暴力手段将土地进行再分配。

故而三国开篇词就道,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然而王莽新政中,他的土改政策是将土地全部国有化,私人不再允许买卖,从根源上抑制土地兼并,这样的想法是非常有创意且深刻的,只是不符合当时的国情,反而最终激起了民怨,义兵四起。

季长歌说到这里的时候,永嘉帝的双眼灼灼,已经彻底丢开了折子,只专心于听季长歌所讲,他万万没想到,季长歌想问题的角度如此深刻,且说的都是他隐藏在心中多年却无法解决的问题。

大周建朝一百多年,许多阶级开始固化,科举取士原本为的就是打破这样固化的阶级,不让世家勋贵掌握所有的话语权,可是永嘉帝还是发现,慢慢地,寒门所出的进士越来越少,越来越多的进士依旧出自世家和勋贵之族,这如何不让他心中烦闷?

且这些家族手中的土地也变得越来越多,有土地就有民众,有一句话说的好,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照理这天下的土地都该是皇室的,可是真实的情况呢?皇家拥有的土地有多少?那些世家加起来共有的土地又有多少?

虽然季长歌是在谈古,可是永嘉帝从这段谈古中很容易就联想到了如今大周朝的局面。

季长歌擦了擦额头上的虚汗,继续道:“故而,王田制度是有其优越性的,只是……”

季长歌停顿了下来,永嘉帝有些不满地催促:“季爱卿,接着往下说啊。”

同时,永嘉帝也看到了季长歌额头上不断滚落下来的汗珠以及脸上有些不正常的红晕,这是怎么了?难道朕这个“养心殿”里的炭火太足了?把人热着了?

正想着要不要叫宫人撤下一个炭盆时,“咚”地一声,季长歌整个人直挺挺地倒了下来,把永嘉帝吓了一大跳!

王安同样也是惊呼了一声,外头站岗的禁军立即握住腰间佩刀在外头高喝:“陛下可有碍?”

王安连忙打发了小太监和外头人说无事,然后迈着小碎步将季长歌的人翻转了过来,验了验鼻息发现人还有气,连忙道:“陛下勿惊,季翰林只是晕了过去。”

永嘉帝放下了心,连忙让人传太医,又让人将季长歌抬到了隔间的脚踏上。

很快太医就到了,毕竟是专职服务皇家的医师,又是皇帝急招,来的还是太医院的陈院正,陈院正蹲下身子给季长歌把了脉,一把脉,陈院正甚至有些不敢置信,又把了两次,翻了翻季长歌的眼皮看了舌苔,这才收回了手。

永嘉帝只以为是什么急症,否则怎么好端端的人就晕了过去了呢?再看到医术最高明的陈院正把了三次脉,心里想当然的以为这个病症或许很棘手。

结果陈院正告诉他,无需开药方,估计一会儿季翰林就能醒过来,只是醒来后,务必给他吃点东西就好。

永嘉帝一开始还愣在了那里,整天日理万机、和群臣勾心斗角的皇帝,脑子里装八百件事,他都没听懂陈院正这话是什么意思,看着陈院正弯下腰行礼请求告退,他摆了摆手,等到陈院正都走出门了,才反应过来——陈院正的意思是,季翰林是没吃饱才晕倒的?

这是开了什么玩笑?堂堂朝廷命官,清贵六品翰林,当年他钦点的进士,会吃不饱饿晕?简直就是滑天下之大稽!

若是季长歌本就遭厌弃,或许永嘉帝还没这么愤怒,可是刚刚季长歌讲的极好,永嘉帝心中还想着以往竟是没有多听听季翰林日讲,以前蜻蜓点水听了两次后不召见他了,属实是错失了英才,不过今日再发现了也不迟。

结果闹了半天,季翰林还是饿着肚子给自己讲学的?

哪怕永嘉帝知道翰林的俸禄并不高,但是不至于就到饿晕吧?

瞬间,永嘉帝就开始阴谋论了,上官欺压、底层官吏被盘剥,今日还是自己看到了,若是没看到,岂不是这样的一个人才就要被磋磨死了?

永嘉帝脸上的怒意一闪而过,他命人将季翰林给抬回去,同时赐了十道好克化的御膳给季长歌,好让他一醒来就能有东西吃,然后便让人急招秦之况入宫。

秦之况一听到永嘉帝有招,而且被叫过去日讲的季长歌被抬着回来的,众人不明所以,只觉得最近翰林院中到处都是腥风血雨、不太平。

秦之况虽然近日来连砍了下面人许多补贴之物,但是他自己又是个以身作则的人,并没有出现底下人受苦受难,自己却是在享受的情况,故而哪怕下面人再如何怨声载道,觉得上官不作为,也没办法真的面对面和秦之况叫板。

甚至有些人心底还是念旧情的,看到这种情况下秦大人被叫走,其实是有些担心的,毕竟秦之况这几年在翰林院的作为算是公允的,真的再换一个人,还不一定能比秦之况要好。

秦之况进了“养心殿”,便看到永嘉帝肃着脸坐在上首,等到秦之况行完礼,也不废话,直接就责问秦之况:“秦之况,你可你知道你的属下季翰林,刚刚来给朕做日讲的时候,居然饿晕了过去?难道翰林院的俸禄是不能让他们吃饱饭的?你这个上官是怎么当的?”

秦之况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先是“惊讶”了一瞬,沉默了一会儿后,秦之况慢慢跪了下来,将头上的双翅乌纱帽摘了下来,放到了一边,缓缓磕了一个头道:“还请陛下恕卑职已无法胜任翰林院学士这个官职,摘了卑职的乌纱帽吧。”

秦之况的行为完全出乎了永嘉帝的预料,一般面对这种情况,不都是应该自我辩驳一番,陈情甩锅才是正确解答方式,秦之况是在做什么?是不服气朕的指责,还是有何隐情是朕不知道的?

秦之况算不上最有能力的那一拨臣子,但是为人忠心、做事仔细,早前做事还有些固执己见,这些年来已经好上了不少,如今是老毛病又犯了?

永嘉帝很是头痛。

作为皇帝的永嘉帝,虽然是万万人之上,但是这天下太大了,不是他一个人可以治理的过来的,哪怕他手段强硬,治理了朝堂二十多年,和几个大臣你来我往勾心斗角了大半辈子,却依旧不得不承认,自己是需要他们的。

士大夫与天子,是共治天下的。

这样的觉悟是在永嘉帝与臣子们搏斗了十年后才得出的经验教训,以至于当有一些真正的能臣干吏有时候被他惹急了,准备撂挑子不干的时候,永嘉帝还不得不放下身段安抚,也属实算是明君的无奈了。

“秦之况,你有什么话直说便是,你我君臣多年,又何必这幅作态?”永嘉帝板着脸不愉道。

秦之况抬起头来的时候,老泪纵横,竟是哭了???

永嘉帝尚觉得有些诧异,便听秦之况哽咽着道:“回禀陛下,自从陛下提拔卑职为翰林院学士,掌管整个翰林院后,卑职是夙兴夜寐、兢兢业业,不敢有丝毫懈怠,便是翰林院的其他人,亦是潜心治学、勤勉观政,翰林院的庶吉士们素有储相之称,是整个大周朝最重要的人才培养之地,陛下交托如此重任给卑职,卑职又岂敢有一丝一毫的懈怠?”

听到这里的时候,永嘉帝微微点了点头,这话不算错,这几年从翰林院输送出来的人才品质都算好的,不管是入得中枢还是下放地方,都有不错的政绩做出来,其中并不是没有秦之况的功劳的。

只是这和季翰林饿晕一事有什么关系?

然后永嘉帝便听秦之况接着道:“前一段时日,度支郎中赵潜到了翰林院来,将卑职提交上去的度支科目给驳了回来,因着卑职许多条目上多要了一些东西,与我们翰林院该有的份例合不上了,卑职与他争论了翰林院官员俸禄太低,所以不得不多要一些杂物来补贴他们,但是赵潜道,若是人人都能如此做,那么要律法有何用?要规矩有何用?卑职实在被他说的抬不起头来,只能删改了上交的度支科目,竟没想到发生了季翰林饿晕一事,是卑职没有体察下属的情况,是卑职的失职。”

秦之况越哭越委屈,一个大老爷们,竟是涕泗横流,拿出帕子擦了擦才能继续道:“可是陛下啊,翰林院这么多人,不是就季翰林一个啊,等季翰林醒了,您可以去问问他,卑职有没有帮过他?只是卑职的俸禄也没有多少,就是想帮,又能帮多久?又能帮多少?卑职这个官,实在做的艰难,倒不如,倒不如,哎!”

秦之况摩挲着手边的乌纱帽,眼里充满了不舍和内疚,跪在下面,久久不再言语。

若是沈江霖此刻在现场,绝对会竖起大拇指,对秦之况刮目相看了!

他终究是小看了他们的翰林院院长,这样拿捏人心的演技,不,都不能说是演技了,简直就是真情流露、内心剖白,面对这样的下属,就是心肠再冷硬的上位者,也会被牵引着站到他的位置去思考问题。

“陛下,卑职愧对陛下的栽培和看重啊,卑职有罪,还请陛下降罪!”秦之况终是将乌纱帽放开,再一次缓缓而又坚定地磕下头去。

永嘉帝起身,将秦之况扶了起来,又亲自将他的官帽戴好,心中从一开始对秦之况的苛责,到如今也是心有戚戚焉,原来这其中竟是发生了这么多事情,原来秦之况一个人苦苦扛了这么久。

永嘉帝一向自诩自己洞察人心,当了这么多年皇帝,是再也不相信有真正的纯臣忠臣,看来他还是误解了读书人的风骨,前有季翰林,后有秦之况,这些人,不都是在用自身说明着对国家律法的重视,以身作则,宁愿饿晕、宁愿被刁难,也依旧在自己的位置上兢兢业业、任劳任怨么?

永嘉帝长叹了一声,拍了拍秦之况的肩膀,语重心长道:“秦爱卿,你说的朕知晓了,你做的很好,是朕过于心急了,看来翰林院的薪俸是太少了一些,以至于朕最重视的人才竟是在朕的眼皮子底下受了这么大的委屈,朕竟不知,而你们也瞒朕瞒的好苦啊,怎不早点上折子说明?难道朕还会为了区区几两碎银子,而难为你们?”

秦之况这下子是真的有些受宠若惊了,他虽是天子近臣,但是还从来没有得到过被皇帝亲自戴官帽的优待,甚至永嘉帝还似老友一般语重心长的和他说话,拍他肩膀的时候,秦之况觉得自己那边的肩膀都麻了一下。

再大的委屈,有皇帝此番的认可,也值了。

男人九分真一分假,演戏演到自我陶醉。

见秦之况又惊又喜,激动地嘴唇嗫嚅几下,却说不出话的样子,永嘉帝心底越发信了秦之况所言,背过手在殿中踱步了几下,然后突然站定,对着秦之况道:“秦爱卿,你回去之后就写一道折子呈上来,将目前翰林院中各个职级的薪俸和补贴的情况一一写来,另,帮朕调查清楚,季翰林是真的靠这点俸禄无法吃饱吗?这次,朕要亲自了解其中细则。”

永嘉帝不是那么好忽悠的皇帝,最后一句话又是习惯性的敲打。

秦之况对此早就有了心理准备,连忙跪地行礼,三呼万岁,高高兴兴地领命退去了。

有永嘉帝的一句话,何愁翰林院以后的俸禄和补贴不涨一大截?

秦之况所面临的翰林院内部的问题已经迎刃而解了,但是这并不是他的最终目的。

随着翰林院上奏了他们中低阶官员俸禄过低的折子,闻风而动的国子监祭酒也上奏了他们的官员薪俸过低的情况,毕竟他们的情况和翰林院很像,都是低阶官员较多,然后便是太常寺、太仆寺、鸿胪寺三大寺同时上奏,期望永嘉帝对他们低阶官员同样进行俸禄改制。

这声势,一下子就浩大了起来!

许多京中低阶官员都蠢蠢欲动,没有人希望自己明面上的收入少,就算他们的上官无动于衷、不想趟这个浑水,可是奈何底下的人已经迫不及待了,裹挟着上官也要抓住这次机会上奏。

于是乎,先是油水最少的工部,然后是礼部,后来又是工部和兵部,纷纷闻风上奏,最后便是油水衙门户部、吏部也坐不住了,别人都上奏,就他们不上奏,不是明摆着告诉世人他们的油水足吗?

上奏,必须上奏,和光同尘才是为官之道!

一时之间,京城之中官员薪俸改制的呼声越来越高,最后不得不由首辅杨允功出面,代替百官呈奏,一场足以写入史书的官员改俸制浪潮就这样轰轰烈烈地掀起了。

第88章

官员俸禄过低, 这个问题由来已久,已经算是一个历史遗留问题了。

大周朝开国之初,因为刚刚结束了一段长达二十余年的动荡战争时期, 导致百姓人口锐减、大量土地闲置,大周朝的开国皇帝为了迅速恢复民生, 只能选择轻徭薄赋。

轻徭薄赋自然是对的,对于一个新王朝的巩固以及百姓对新王朝的认同感都会在这一个政策中受到极大的支持,可是轻徭薄赋的背后不得不面对的一个问题就是中央财政收入的减少。

周高祖为了解决这一个问题, 想出来的办法是缩减宗室开支, 减少官员俸禄,以及开展军队的屯田制度, 规定两成士兵用于作战训练,八成屯田, 减少中央对军费的支出, 让他们能够达到自给自足,在此同时许多基础设施的建设也相对应地减少投入或者是暂缓建设。

各种政策一起下来后,大周朝确确实实缓解了财政的窘境,政府机器可以顺利地运转下去。

当时的大周朝的官员俸禄, 主要是有两块组成, 一块是货币, 另外一块是粮食和布匹, 因为当时的大周朝货币储备量太差, 银铜矿开采不足,所以不得不通过两种俸禄的发放方式来进行发放。

这样的情况下, 虽然大周朝开国之初定下来官员俸禄是偏低的,但是只是相对上一个朝代而言是偏低,实际上官员阶层的收入还是相当可观的。

就拿一个最基层的七品官举例, 一般而言进士出身后,若是下放地方便是七品县令,这是大周朝正统官员体系中的最坚实的基础官员行列,他们一年可以拿到九十石的粮食,以及二十两的白银,同时还有布匹等物的发放。

也就是说一个月这个七品官可以拿到7.5石的粮食,足够八口人吃一个月,同时在那个时候货币的购买力是惊人的,一两白银可以购买三石的上等大米,若是换成粗粮只会跟多。

可以说,俸禄方面确实不能说是发家致富,但是养活妻儿老小不成问题。

然而,随着大周朝的逐渐稳定,金银铜矿的开采变多,再加上大周朝与海上贸易之国来往频繁,大量的白银涌入到了大周朝,虽然大周朝如今也恢复了生息,但是小农生产的低效率,导致产品并未随着金银货币的极大增多而增多,那便开始出现了通货膨胀。

换句话说,就是钱不值钱了,以前一两银子可以买三石大米,现在一两银子或许只能买两石或是更少的大米了。

然而,这还不是最要命的。

最要命的是,先帝时期,取消了粮食布匹发放给官员作为俸禄的方式,为了方便运输以及统一管理,先帝下令,将这些本该发放给官员的粮食布匹统一折算成银两进行发放。

在当时,肯定还是多折算了一些的,所以双方都觉得得利。

朝廷觉得自己省了许多运输调配上的事情,甚至就是原本需要专人进行仓库的管理和运输的看管上,都减少了人员支持,同时安全性也大大得到了增加。

往年,总有各地来报禄米仓出现走水或是因为雨季泛滥而有折损的事情,甚至还有在调配押运途中出现翻船事故的,好好的一船禄米,最后被打捞起来后数量肯定对不上了,就是打捞上来,也只能匆忙折价卖了,再买新米,这样的事故屡禁不止,再如何小心,每年总有几起。

官员们在当时也觉得自己得了实惠,总的俸禄没有变低反而变多了,而且更加自由了。

有些官员家中本就有许多良田,粮食自家的都吃不完,又从朝廷里领回来一堆,自家吃不完,还要想办法卖出去,一来一去,倒不如直接给银子来的痛快,他们也便利。

原本这个改制大家一致赞同,受到了所有官员的交口称赞,但是当时的官员们都没意识到,四十年后,事情又一次发生了改变,银两不值当年那个价格了,又没有了硬通货粮食布匹作为俸禄之一来进行发放后,他们的俸禄细细算下来,竟然至少比开国时候又少了一半!

本身开国时期时便是低俸禄,如今更是低俸禄中的低俸禄,让这些中下层官员如何存活?

这些读书人拼了命的想要读书进学,科举入仕,可不是为了来当穷官的!

当然,不是说每个人都是那般利欲熏心,也有季长歌、陶云亭之流,不管其他方面如何,多年来一直坚守着底线的,可是更多的人也是被逼无奈,为了更快更好地往上爬,只能跟着同流合污。

这也是为什么虽然永嘉帝对于贪腐厌恶彻底,但是却抓一批、杀一批,屡杀不尽的原因之一。

确确实实,朝廷也将那一部分中间摇摆的官运推向了对立面。

翰林院中季长歌在日讲之时当场晕倒的消息,更是一下子被宣扬了出去,甚至他家中如何贫困、多年来如何兢兢业业做个好官,真实事迹已然是脍炙人口了。

因着季长歌在翰林院一直是个默默无闻的存在,大家扒不出更多有用的信息了,甚至还有很多事迹,都是季长歌没有做过的,大家也是添油加醋地往他身上堆。

因为所有人都意识到了,只有季长歌够惨够穷够清廉正直,那么此次俸禄改制成功的希望才越大。

季长歌一下子被推上了风口浪尖,在官场上从查无此人的状态,一夕之间变成了百官楷模,溢美之词不胜言表。

而季长歌的所作所为,也确实经得起众人拿放大镜去看。

在公事上自不必说,翰林院里的人在没有进入实权部门之前,本身就是个清水衙门,季长歌这样的寒门出身的进士,根本连徇私舞弊、贪赃枉法的机会都没有;而在个人生活上,季长歌是真正做到了无可指摘!

他如今住在城南的一个一进小院中,四周都是京城普通百姓,为了节省开支,宅院赁的还格外逼仄,家中只有老母亲、妻子和刚满七岁的女儿,什么仆妇成群、什么豪屋雅舍,和他们家根本搭不上边。

而从左邻右舍中传出来的消息,季翰林的老母亲和妻子日日在家绣花补贴家用,前一阵子天气太冷,季翰林老母亲得了一场严重的风寒,季家甚至将家中的两套厚棉衣都典当了,就为了凑齐抓药的钱,算算时间,岂不就是季长歌最需要用钱的时候,翰林院那边还砍掉了一众补贴,俸禄还欠着要到年底再发,他实在是已经走投无路了!

家中已然断了炊。

永嘉帝坐在御案后面听着锦衣卫指挥使张清泰的汇报,这份汇报很细,差不多是将季长歌的生平都重新查了一遍,就是季长歌的母亲和妻子每个月能靠绣花挣多少钱,卖往哪个铺子,多少天去一次,都调查的清清楚楚。

和秦之况呈上来的折子,几乎没有任何出入。

帝王的疑心病总是很重的,永嘉帝也想过,这是不是秦之况和季长歌设下的苦肉计。

可是面对这样的季长歌,永嘉帝也动容了。

他甚至开始反思,这些年来,是不是自己真的心太冷太硬了,没有去好好体察中下层官员的难处,只揪着朝堂上的高官们和他们斗智斗勇,觉得满朝文武都可恶,都有自己的小心思小伎俩,却忽略了还有一些人,是真正的将国家律法深刻在自己的心中,是真正忠君爱国之士!

他们或许如今官位还低,或许还不能像季长歌一样走到他面前的机会,但是他确实不该就忽视了这群人啊!

一样米,养百样人,同样是当官,却截然不同。

这些年来,这些官员不是没有提过增加俸禄之事,但是永嘉帝从来都是以“祖宗家法不可违”作为借口驳回。

这是因为永嘉帝认为,这些贪官污吏已经是怎么杀都杀不尽了,已经搜刮了如此多的民脂民膏,他们凭什么还要得到更多的优待?

莫不要以为皇帝就不懂人情世故了,他的锦衣卫在暗中监察百官,又让亲信抄过几个国蠹的家,抄出来的金银财宝不计其数,甚至很多他们家中的摆件古董,比他宫里的品质都要好!

这让一国之君的永嘉帝如何能忍?

原本永嘉帝想的是涨一涨翰林院的俸禄也没什么,翰林院拢共也就几十个人,这点多出来的俸禄,永嘉帝根本不当什么。

可是现在,文武百官都要求涨俸禄,这是要重新衡量各个职级官员的俸禄,是要改制,永嘉帝就不乐意了。

这些年来,虽然永嘉帝自认为已经够励精图治了,但是国库依旧吃紧,每年各处都要花钱,尤其是自他上位以来,大周朝各地天灾不断,夏季洪水冬季大雪都算不得什么了,好几次地龙翻身,严重到永嘉帝都不得不下罪己诏来祈求上天了,碰上特大灾年还有寅吃卯粮之事,如何还能给所有官员加俸禄?

这可不是一星半点的费用,更不是一次性的开销,此乃长远之计,永嘉帝下不了这个决定。

而就在这个时候,清醒过来的季长歌再次上了一道至关重要的折子,这道折子一经公开,底下呼声更大,就连皇后都在用膳的时候问过永嘉帝此事。

季长歌的这道折子的名字便是《俸禄与廉政五思书》,深刻说了自己这么多年面对低俸禄,但是又想要高质量地完成朝廷交代事物时的各方面的思考,得出的结论是,合理的俸禄分配,可以更加好的推动廉政的产生,避免很多官员不得已地误入歧途。

这样一道折子,可以说是直接拉下了低俸禄却对官员道德水准高要求的遮羞布,永嘉帝看完折子后有一种直击灵魂的恼意,有些下不来台,对季长歌这人是又爱又恨。

若要增加他们这些官员的俸禄,在每年税入不变的情况下,就需要从其他地方俭省下来,那么从哪里省?永嘉帝知道,动了谁的利益都要被反噬,如今朝堂已经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啊!

做皇帝的,也苦恼。

就在这道折子被呈上的第三天,太子周承翊面圣,恳求皇帝削减其明年大婚的开支。

周承翊明年二十又四,即将迎娶东宫正妃,这个正妃是永嘉帝千挑万选给太子定下的,家世、容貌、品行无一不是顶尖的,明年年满十八,就将入主东宫。

所有人都明白,这是未来国母的标准。

不过也没人说什么,毕竟太子是先皇后嫡出,刚一出生时永嘉帝就大喜,为了给儿子祈福,直接大赦天下,只可惜先皇后在儿子三岁的时候就驾鹤西去了,永嘉帝悲痛欲绝的同时,办完了先皇后的丧事后就封了年仅三岁的周承翊为太子。

先皇后嫡出的太子身份,无可指摘。

周承翊从三岁便是太子,如今已经当了整整二十年的太子,他从十八岁开始观政,虚心学习处理各种政务,在永嘉帝身体有不适的时候监国,这些年来,他做的面面俱到,太子地位无可动摇。

同时,所有人都能看到永嘉帝对太子的偏爱,太子大婚,永嘉帝准备拨银五十万两,同时将他内帑与国库中的许多名贵珍品、金银珠宝等作为大婚的贺礼,礼单长到让礼部撰写的人咋舌,甚至为了准备明年的这场大婚,礼部、太常寺、鸿胪寺、户部、宗人府以及东宫辅臣等经常要聚在一起商讨各种婚礼细节,京城中的珠宝甚至因为这场马上来临的盛大婚礼,出现了价格的极大上涨。

哪怕有人觉得这有些过分奢靡了,但是他们也说不出来。

毕竟这是太子大婚。

太子的地位稳固,十有八九就是下一任的皇帝,谁想要下任皇帝还没上位,就已经在他心里留下不好的印象了?是在官场上不想混了吗?

然而,今天太子周承翊直接和永嘉帝进言道,希望永嘉帝能缩减掉他大婚一半的费用,用于支持官员俸禄改制。

永嘉帝闻言先是欣慰,后是生气,瞧瞧这帮子人,都将他最珍爱的太子都逼到这个份上了,还有什么是他们不敢做的?

见永嘉帝面露不愉之色,周承翊诚恳道:“父皇,儿子本就觉得这场婚礼太过奢靡了,若是能削减掉儿子的开支,让父皇不要为难,这便是儿子的孝顺了,还望父皇成全!”

太子周承翊拱手行礼道。

这么多年父子两人之间的感情极深,深到让周承翊丧失了警觉之心,当他察觉到朝堂中对于此事的动向后,就想要为他父皇排忧解难,并未深刻去思考,他这般做,是否有收买人心之嫌?

嗯,太子大婚的开支都缩减了,就是为了给官员们多发俸禄,你们猜众人感激的会是永嘉帝还是太子?

好在此刻的永嘉帝也没有深思这些,并且他是深深信任着太子的,只觉得这件事让自己的太子受了委屈:“太子,可是你也知道,这并非一朝一夕之功,哪怕是拿你大婚的银子一半出来,也只能支撑个两年,那之后的钱数又从何来?”

永嘉帝招手让周承翊坐在自己身边,这是天下无人可有的殊荣,只有太子周承翊是可以从小在他父皇膝头、龙椅上坐着长大的,周承翊从善如流,坐到了永嘉帝的身边,看着永嘉帝因为操劳国事而日渐生出的白发,握着永嘉帝的手诚恳道:“父皇,能支撑两年儿子已经很高兴了,两年内只要让底下官员更加勤勉办事,知道我们皇家的仁义,如何不能将这些银子给多出来?况且,这般一来,就更没有贪腐的理由了,若是银子多不出来,那就必定还存在着人心不足的巨贪,到时候父皇宝刀落下,就不怕他们不将银子吐出来!”

永嘉帝激动地拽紧了太子的手,忍不住连声赞叹三个“好!”,他着实没想到,太子已然成长到了这个地步,明白了朝堂之上的制衡之道,甚至还将目光放到了两年以后。

他的太子啊,仁义和谋略俱在,以后将天下交给他,再没有不放心的。

父子两个细细商量了一番,等到快要掌灯时分了,永嘉帝才拉着儿子的手一同去用膳。

第二日,永嘉帝就在朝堂上正式回应了此事,规定七品到四品的所有官员俸禄翻一番,而四品以上的官员,则是比以往多发一半的俸禄,饶是如此,也足够让人惊喜了。

很多人以为,这次俸禄改制最终惠及的是中低层官员,没想到他们高官之列也同样有了增加。

没人嫌弃钱少,况且这还是官方发钱,来路最正当不过的。

大朝上,永嘉帝鞭策群臣尽心尽力,共同为大周朝的天下而奋斗,而朝会之后,一向算是低调的秦之况这次却成了众人追捧的对象,便是首辅杨允功都走过来拍了拍秦之况的肩膀,看重之意不言而喻。

秦之况只觉得自己这么多年养成的低调涵养都要快破功了,嘴角上扬的弧度如何都压不下去,他这次,可谓是大获全胜!

在这场明争暗斗之中,有赢家就有输家,原本站着大义的赵潜回到户部之后,就被殷侍郎叫过去狠批了一顿,直言他做事陈腐、不知变通,让他回去之后好好反思,甚至将他目前手中的活都转交到了他同僚手中,一时之间,赵潜只觉得芒刺在背,其他同僚对他避之唯恐不及。

而刘守亮那边更是被秦之况直接动用关系,让人参了一本,挑出了他收授贿赂,动用关系安排赵潜升职一事。

这简直就是瞌睡就来了个枕头,永嘉帝因为太子受的委屈正要杀鸡儆猴呢,这只鸡自己就跳了出来,永嘉帝直接将两人一撸到底,贬为了庶民,且下的判决令上说的很明显,你们既然拿了高俸禄,以后再想动些歪脑经就要好好掂量掂量,永嘉帝的态度十分鲜明,那就是严惩不贷!

其他不明就里的官员尚且心弦绷紧,然而知道的人则是一切只在不言中。

秦之况在翰林院这么多年,怎么会一点感觉都没有,刘守亮掩饰的再好,细枝末节中总有泄露的地方,若是秦之况一下子被难为住了,抽不出精力去调查也就算了,而如今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秦之况自然是要顺着赵潜这条线深挖进去,动用了所有的人脉关系,如何能挖不到根?

不仅仅刘守亮和赵潜被打击到了,便是赵家也进入了秦之况的视野范围之内,心中恨上了。

打击报复完政敌,还要论功行赏,这次整个局中,功劳最大的人,非沈江霖莫属。

秦之况以前只以为沈江霖六元及第,在读书一道上天赋卓绝,但是在为官之道上还有的学,可是他万没想到,沈江霖在官场之上根本不像一个新手,甚至于一开始的时候沈江霖只是和他说用季长歌为棋子,让陛下知道他的难处,而后来的联合其他低阶官员汇聚的部门一同上奏,一直到最终盖棺定论的季长歌那封奏折,全部出自沈江霖之手。

一个人想出一个计策不难,可是沈江霖的计策是一环扣一环,环环相扣,秦之况甚至如今再往前复盘回去,已经完全明白了沈江霖的用意,他在给他说出第一个计策的时候,已经想好了后招,一盘天大的棋局,居然出自一个刚刚入翰林院三个月的新人之手,若不是秦之况是亲历者,别人告诉他的话,他或许都只会当作笑话来听。

而更加让秦之况心惊的是沈江霖的定力。

在这盘撬动了内阁、六部、五寺,甚至是皇帝、太子的棋局中,沈江霖一直稳稳的隐在自己的身后,不争不抢,定力稳的可怕。

这份心智、这份定力,秦之况只在内阁首辅杨允功身上见到过。

秦之况心中不经庆幸,好悬自己和沈江霖是同一战线的,若是沈江霖在政敌那一边,或许这次已经到了万劫不复之地。

因为这次直接收拾了刘守亮,刘守亮的下属崔焕便投诚了,投诚之物是刘守亮这么多年搜集自己的诗作文章,里头有好几篇都是自己私下之作,不知道如何就落到了刘守亮手中,其中有几篇里不乏自己对时政的针砭时弊,有对皇室不满之意,虽然那些已经是早年之作,可若是被放到了皇帝的案头,秦之况心中暗忖,以陛下的气量不太会直接治罪,但是调离京枢,明升暗降是绝对的。

若是刘守亮更狠一点,还有后招,自己或许下场更惨!

因此种种,秦之况对沈江霖看的极重,已经打定主意,要好好推举一番沈江霖。

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第89章

“啪!”

静室内一个巴掌声响亮到突兀。

赵安宁捂着脸颊上的红印, 低垂下了头,发丝因为这个巴掌而打乱了一丝,垂在她的脸侧。

然而, 赵安宁没有哭,她缓缓地抬起了头, 对着赵秉德冷笑。

赵秉德显然被这个冷笑激怒了,他一拍身边的高几,怒斥道:“笑!你还有脸笑?!闯了这么大的祸, 赵安宁, 你到底想干什么?”

赵秉德已经无法理解女儿的所作所为了。

这些年来,虽然说在她的婚事上自己有了私心, 想要多留女儿几年,但是看女儿自己的意思, 也是不想嫁人的。

赵秉德就这么一个女儿, 好吃好喝地伺候着,赵安宁身边的仆妇,甚至比两个儿子身边的还多,有什么奇珍异宝, 都是先想着先给女儿一份。

是, 他是有私心, 但是赵秉德也不认为自己亏待了女儿。

哪怕这个女儿已经被那些预知的梦境有时候弄的有些偏激了, 赵秉德也是尽量让妻子安抚, 让她明白现实是现实,梦境是梦境, 不可完全混为一谈。

甚至这些年来,赵秉德也逐渐回过味来,有时候预知一事是一把双刃剑, 可以拿着这把剑一往无前,也有可能会挥向自身,防不胜防。

正是因为赵秉德有了这样的觉悟,他如今再得到赵安宁的预知信息后,都是小心求证,绝不会深信不疑,官场之上的事情瞬息万变,这些预知只能用为参考,其中细节,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也正是因为赵秉德够小心够谨慎,才没有在官场上翻船过。

而落在了赵秉行眼里,就全成了赵安宁的预知之功劳。

若是赵安宁确实能做到算无遗策,赵秉德或许根本生不起让女儿嫁人的心,对女儿所有言论都会坚定执行,可实际情况并不是这样。

可赵秉行不知道,他偷偷接触赵安宁,得了信后就开始着手设计,结果偷鸡不成蚀把米,而且显而易见的,还给赵家树了一个秦之况这样的大政敌!

他们如何敢的?!

秦之况这样的人,要么一击必杀,让他永世不能翻身;要么就按兵不动,不能轻易与之为敌。

赵秉德实在是不能理解,自己这个女儿到底是发了什么疯,到底要做什么!

赵安宁抬起头来,将散落的发丝别到耳后,精致白皙的小脸上是五道鲜红的指印,她缓缓勾起唇角笑了,一开始是沉默的笑,后来她笑出来声,而且越笑越大声。

“爹,您以为我真的是个蠢人,看不懂您这么多年是想做什么吗?”

“看我有预知之能,就想把我留在家中,如今又觉得我说的不是事事都准,就想打发我随意嫁个人,送出京城!这些年来我为赵家做了多少,便是养个清客幕僚也该帮我供起来吧?结果您呢,对着亲女儿,是想用完就扔吗?”

赵秉德一甩衣袖,恼怒的脸色涨成猪肝色:“你闭嘴!简直放肆!”

“赵安宁,我是你爹!你还有没有上下尊卑了?!”

赵安宁冷笑:“女儿自然是尊您敬您的,只是爹您自己可是个言而有信之人?当年答应女儿,会帮女儿对付荣安侯府,结果如今已经做到三品大员了,却是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依旧一点点的风险都不敢冒!这就是您的言而有信?这就是您的男儿血性?”

“女儿都已经任您利用了,您也用不好不是吗?做事如此瞻前顾后,我对您没了期望,去找大伯,又有何不对?反正都是赵家人,肥水不流外人田的道理女儿还是懂的。”

赵安宁是彻底和她爹撕破了脸,一点脸面都没给赵秉德留,这些年来对赵家的所有不满,赵安宁都一股脑门地说了出来,与赵秉德极其相似的一双眼,正冷冰冰地看着自己的父亲,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一般,毫无情谊。

父女陌路。

赵秉德彻底黑了脸,他没想到这个女儿已经疯魔成了这样,知道再和她辩也辩不出来什么,她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根本不去看看外头到底是什么情况。

赵家若不是有他这个做父亲的给他们遮风挡雨,她赵安宁哪里来的安稳日子,哪里来的荣华富贵?

为了一些似是而非之事,非要他和荣安侯府对上,不是疯了是什么?

荣安侯府如今已经不可同日而语了,他要和荣安侯府对上,不仅仅是荣安侯沈锐,还有他的长子沈江云,次子沈江霖,还有整个沈氏宗族,这是两个家族之间的宣战,轻易是使得的吗?

就算真是原本沈江云对她有辜负之嫌,那现在婚约也如她所愿解除了,天下青年才俊几乎任她挑选,陆庭风这样的她也看不上,相看的时候连个笑脸都不露,其他的新科进士哪一个都入不得她的眼,他也忍了,如今竟然还敢将消息传给他大伯,惹出了这么大的麻烦!

看来,这个家里是真的容不下这个太过离经叛道的女儿了!

“是我平日里待你太好了,让你如此不知尊卑,那就回去好好给我反省反省,等过两日就送你回苏州老家,择一夫婿嫁过去,也省得你每天满脑子的痴心妄想!”

“来人,将大小姐送到绣楼里去,没有我的命令,不允许出来!”赵秉德直接对着外头的仆人喊道。

很快,就来了两个健硕的婆子,一人抓着赵安宁的一条胳膊,一点都没有客气。

赵安宁的手臂被抓的生疼,她一个娇生惯养的小姐,哪里被人如此对待过,尖叫着让她们放手,但是这两个婆子充耳不闻,很快就将人连拉带拽地送到了绣楼里。

闺房的门“砰”地一声被关下落锁,任赵安宁在里面如何拍打,两个守门的婆子只作不知。

赵安宁捶到手掌发红,一只指甲都劈断了,外头依旧静悄悄的,无人回应。

赵安宁满面是泪地软倒在了地上,双眼无神地看着自己的闺房,久久无法动弹。

赵秉德虽然一怒之下将女儿关了起来,但是一日三餐等还是照旧送进去,然而如何送进去,就如何送出来,气的赵秉德沉着脸道:“继续送,不吃就端出来,我看她能坚持多久!”

可是,一连三天,依旧如此,赵秉德实在有些慌了,妻子张氏也再也忍不下去了,直接冲到了赵安宁的绣楼里,冷着脸让两个仆妇开门。

两个健仆是赵秉德的人,闻言对视了一眼,哪怕是当家主母亲自过来,她们依旧拦在门口一动不动。

张氏气急,正准备亲自动手开门的时候,气喘吁吁赶过来的管家连忙冲着两个仆妇摆了摆手,她们才从腰间拿出了钥匙,将门打开了。

张氏快步走了进去,一眼就看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女儿,张氏心中大骇,急切地走到床边,握着女儿的手将她摇醒:“安宁,安宁,快醒醒!”

看到赵安宁终于虚弱地睁开了双眼,张氏奔到桌前,一摸桌上的水壶,都是冷的,连忙高声让人送一壶茶来,将女儿扶了起来,给她灌了两口水,见人有些清醒过来了,又连忙从食盒里拿出了一碗煮的软烂的小米粥,要给女儿喂进去。

赵安宁摇头偏过,但是她身体实在太过虚弱了,根本拗不过张氏,张氏捧着她的脸,一勺勺给灌进去,由不得赵安宁挣扎。

一碗粥灌下去后,张氏帮着女儿擦了擦弄的湿濡的唇角,终是忍不住哭出声道:“安宁啊,你到底是怎么了?你这是在剜为娘的心啊!”

赵安宁半躺着靠在大迎枕上,眼角边滑落下一滴泪水。

摸着女儿细瘦见骨的手腕子,张氏低声哀求:“安宁,我的好宁娘,你好好的,比什么都强!那些什么预言之事,往后你就忘了吧!别管是谁来问,你只说不再有神灵托梦便是,关于沈江云和你在梦中的恩恩怨怨,你就把它放在梦里吧,娘陪你回苏州,咱们找一个好儿郎,安安稳稳地嫁了,这些年娘攒下了不少银子,到时候都添给你做私房,你拿着这些银子,如何都不会过苦日子的。”

“安宁,你听娘的好不好,啊?”

张氏泪水一滴滴滴到赵安宁的手腕上,明明是冰凉的泪,但是却仿佛烫到了她一般,让她手腕想要瑟缩起来。

赵安宁吃过东西后,终于有了一点力气,她将头回了过来,干到起皮的嘴唇抖动了两下,嗓子粗哑的不像话:“娘,你别哭。”

张氏见赵安宁终于愿意说话了,连忙又给她倒了一杯水,喂着她喝下,一杯喝完之后,见女儿眼神里还渴望,连忙又倒了一杯,一连喝了三杯,赵安宁干裂的嗓子才真正恢复了一些过来。

张氏只以为女儿是回心转意了,拉着女儿的手哀求道:“过两日,你就和我回苏州去,可好?”

谁知道赵安宁缓慢地摇了一下头,她的身体虽然虚弱,但是她的目光却依旧执拗:“娘,我不要回苏州,我放不下。”

张氏有些崩溃了,她立起身来,捶胸顿足,在原地转了两圈,手中的帕子都快扯烂了,深呼吸了好几口气,才又坐回了床沿上,捧着赵安宁的脸哽咽道:“安宁,安宁,你听娘说的,这些都是假的,是梦魇,你不要信好吗?安宁,你忘了那些,就当是娘求你了好不好?”

张氏一开始的时候知道自己女儿居然有预知未来之能也是惊喜坏了,可是如今她才知道,上天给了你一样礼物的同时,早就标好了价码,付出的代价让人难以承受!

张氏情愿女儿根本没有这种异能,只是个普普通通的闺阁小姐,从家里这个门嫁出去,就入沈家的门,做一辈子的富贵闲人,这又有什么不好?

正是因为女儿深陷于这些预知梦之中,才会退了沈家的亲事,可是如今再看看那沈江云,又哪里有半点不好?

那沈江云就是娶了武将的女儿,都是一心一意对待,那个钟扶黎哪里比得上女儿半分?教养、容貌、礼仪,根本不能和女儿比的,如今却也过的如此幸福,听说沈江云的后院里是连个通房丫鬟都没有的。

张氏不知道外头男人的事情,她只知道,自己的女儿被这些所谓的预知梦给害惨了!

“娘,我要去见沈江云,我要见沈江云,不!不是他,不是,我要见的是沈江霖,他才是关键,我要见他!”赵安宁仿佛突然想到了什么喊了起来,她不安地挥舞着手,头发凌乱,脸色惨白,看的张氏再次落下泪来。

“儿啊!你都是说的什么胡话!这些都是假的,是假的!你醒醒吧!”张氏抱着女儿,痛哭不已。

赵安宁任张氏抱着,呆呆地望着帐顶,目光中一片虚无,她口中喃喃道:“娘,这些不是假的,都是真的,是真的……”

她的声音越来越弱,一直到弱不可闻。

张氏也觉得,自己的女儿已经魔怔了。

她回去后同意了赵秉德的话,但是她要求回苏州自己要陪着,选的夫婿也要得到她的首肯。

赵秉德并非丧心病狂之人,他对这个女儿的感官如今很复杂,既心烦她惹下的这些麻烦,又明白这些年来自己确实得利于女儿的付出,如今女儿变成这样,同他一开始没有好好引导她,亦是有关系的,说没有亏欠那是不可能的。

赵秉德同意了张氏的要求,准备过个几日等赵安宁身体好点了,就送她回苏州。

然而,三日后的一天,当张氏推开赵安宁的房门,看到里头的女儿时,忍不住往后倒退了三步,面带惊恐道:“安、安宁?”

赵安宁背对着张氏坐在桌前,闻言缓缓转过身,望着张氏淡淡地笑了:“娘,我不想回苏州,您送我去玉禅寺吧。”

赵安宁一头青丝全部绞了去,张氏一个踉跄退到了门槛上,差点摔了一跤。

她的安宁,怎么就成这样了!

张氏呼天抢地,赵安宁却坐在里头,无动于衷。

*

最近沈锐跟着一起上奏,请求陛下给太常寺的官员增加俸禄,没想到这个事最后事真的办成了,不仅仅自己加了俸禄,底下的官员也都收入有了很大的增长,所有人都对他称赞不已,恭维之言不绝于耳,让沈锐好不得意。

沈锐又觉得自己可以了。

尤其是这件事还是小儿子来请求他一起上奏的,一开始沈锐还并不想掺和这件事,加不加俸禄,对于沈锐这种勋贵之家的出身来说,还真不在意,他的那点俸禄,沈锐从来没有放在眼里过。

但是难得小儿子相求,沈锐想着能帮总归帮一把,好让沈江霖在上官面前露露脸,毕竟沈江霖一切都靠自己的本事,拜师科举中状元入翰林,几乎没让沈锐操半点心,不像沈江云当时中了进士后,为了帮大儿子留在京城,沈锐还很是忙前忙后疏通了一番。

沈锐掂量了其中的风险,又听闻还有其他人也要跟着一起上奏,这才跟着凑了一回热闹。

没想到因为参与的早,又得到了善果,沈锐这次很是在朝堂上出了一回风头。

沈江霖不与渣爹计较,就沈锐这种政治敏感性,沈江霖脑海中只有一句话: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

沈江霖虽然如今失去了小说原文提示的金手指,但是依照他严谨的性子,突然出现一个姓赵的人跳出来刁难翰林院,沈江霖脑海里的弦一下子就绷紧了。

他这些年来,从来没有放开过对赵家明里暗里的监控,赵家之中有几个低阶仆妇家丁早就被他的人收买了,赵家只要有任何的风吹草动,都需要汇报给他。

沈江霖对他们的要求很简单,把他们知道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讲出来,哪怕只是知道今天赵家厨房里杀了一只鸡,这只鸡是从哪个庄子送上来的,但凡他们知道的都说出来便可一个月稳稳当当拿十两银子。

沈江霖知道,要收买忠仆或是核心下人是很容易被发现的,但是收买外围底层的仆人,因为这些人知道的信息量很少,所以本身赵家自己都不会怎么当回事,便让沈江霖钻了这个空子。

他知道赵家的信息有很多,因为他强悍的记忆力和信息整理能力,赵家如今有多少口人,有哪些亲戚,一共有多少下人,每年放出去多少个人,又采买多少人,这些人又有什么样的人际网络关系,他都是一清二楚的,通过不同的人,不同的方式,拿到不同的信息进行叠加,虽然不清楚赵家最核心的秘密,但是沈江霖会根据赵秉德的一举一动进行推演,赵家人完全在沈江霖的掌握之中。

其实在沈江霖知道赵秉德并不想真正和荣安侯府为敌的时候,沈江霖是松一口气的,但是赵安宁却紧咬着不放,所以沈江霖并未掉以轻心。

一开始赵潜出现的时候,沈江霖还不知道他到底是谁,可是当他自报家门的时候,沈江霖马上就将这个人锁定了起来——赵家族谱都差不多刻在沈江霖的脑海里了,赵潜此人是谁,沈江霖马上就知道了个一清二楚。

虽然沈江霖并不清楚赵潜真正的目的是什么,但是于公于私,他都要狠狠打击回去。

一是对赵家以及赵安宁的打压,让他们歇了对付沈家的心思;二是对于大周朝皇帝想要“低薪养廉”的作派,沈江霖本身就极不赞同的。

这完全是违背人性的做法,沈江霖在力所能及之处,自然是要推波助澜一下的。

这是沈江霖第一次登上政治舞台,小试牛刀了一回,效果斐然,也让沈江霖信心倍增。

他让沈锐参与进来,只是多个助力摇旗呐喊,同时也是增加一点荣安侯府的政治筹码,却没想到反而还让沈锐给得瑟上了,竟还以为是他帮了沈江霖一把,本末倒置的让人发笑。

其实不仅仅是沈锐,就连沈江云都不知道,自家弟弟在悄无声息中办了这么大一件事。

秦之况是个耐得住性子的人,否则他也不会在翰林院一步步苦熬这么多年,如今爬到了这个位置,虽然他尚未给沈江霖直接出头的机会,但是现在很多时候不是仅仅叫沈江霖修史了,每天有一半的时间都交代沈江霖整理过往的诏书条例,等到沈江霖整理好后放到秦之况的案头,秦之况时常提点,告诉沈江霖这是什么情况下写的诏书,碰到这种情况要如何写才能得到陛下的满意。

这些都是沈江霖十分缺乏的经验,沈江霖如同一块海绵一般不断吸收着各种知识。

有些不明所以的人,还想着沈江霖哪怕状元出身比他们官位高一级又如何?还不是每天埋首在一些根本无用之事中?

可是看的懂的人,则是知道,沈江霖正在受到秦大人的重用!

翰林院中许多人都开始真正高看沈江霖一眼。

私底下很多人议论,有人说沈江霖六元及第,秦大人高看他是为了逢迎上意,是题中应有之意罢了;也有人说沈江霖走了门路巴结上了秦大人,所以秦大人才开始指点于他;更有人说或许是陛下授意,秦大人不得不如此罢了,总之众说纷纭,但是这些老翰林都认为,沈江霖离出头之日,想来不远了。

时间晃晃悠悠就来到了腊月二十五,年关将近,永嘉帝在“太和殿”举行了封印仪式,意味着朝廷官员放假的开始,大周朝的假期还是比较长的,从腊月二十五一直可以放到正月初十,总计有十五天的休假时间,不过一些朝廷重臣则是在要在腊月三十这一天进宫,同皇帝一起前往太庙进行祫祭仪式。

所谓“祫祭”,便是将大周皇室的列祖列宗牌位放在一起,共同祭祀。

这些都是四品以上高官才有的荣耀,和沈江霖、沈江云这些刚入官场没多久的低阶官员压根没有关系,他们只需要安安稳稳地享受这段难得放松的休闲时光即可。

然而,正当沈江霖收拾了自己的书案,准备离开翰林院署衙的时候,秦之况身边的小吏却将沈江霖叫了过去。

秦之况见到沈江霖来了,将手中的笔放下,笑呵呵道:“江霖,本官给你接下了一桩好差事。”

第90章

沈江霖见秦之况笑呵呵的样子, 作出一副“洗耳恭听”状,然后便听他继续道:“腊月三十那天祫祭大礼上要撰写一篇祭文,我向圣上举荐了你, 还有几天的时间,你好好琢磨着写一篇呈上来, 我这儿还整理了一些往年的祭文,你可以参详参详。”

秦之况将手中整理出来的一摞祭文手稿给了沈江霖,沈江霖连忙接了过来, 道谢:“多谢大人举荐, 下官定然不负大人的一番心意。”

秦之况满意沈江霖的知情识趣,他拉着沈江霖在自己的案头坐下, 冬日天冷,秦之况的办公房内有一个小炉子, 上面坐着一只大嘴铜壶, 里面一直烧着热水,想喝茶的时候就方便了。

见秦之况要去提铜壶,沈江霖立马站起来拦下秦之况:“大人,让下官来。”

秦之况从善如流地坐下, 自己转身到后面柜子里第三格抽屉里拿茶叶过来:“这是陛下赏的雨前龙井, 你一会儿要是喝的好, 拿回去一些。”

沈江霖洗杯点茶,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 看的秦之况频频点头。

虽然科举考的是四书五经,可是在官场上更考人情世故, 沈江霖真是方方面面都相当的不错,秦之况竟是挑不出毛病来。

秦之况只恨自己女儿早生了几年,若是能将沈江霖招揽为婿, 有这样的半子,何愁秦家以后不能扶摇直上?

秦之况浅酌了一杯茶,心里头感叹了两声,放下茶盏道:“江霖,你既要去写这个祭文,到时候便也要跟着去,若万一有一二要改的部分,也好来得及当场改过。”

秦之况细细和沈江霖说了祭祀大典上会有哪些环节,什么时候皇帝才开始看祭文、念祭文,他何时到又能何时走,说了有小半个时辰才全部叮嘱好了放沈江霖离开。

沈江霖捧着一叠祭文回到了自己的长案后面坐下开始翻看,陆庭风眼尖一下子就看到了。

陆庭风就坐在沈江霖的隔壁,他恍如幽灵般悄悄凑了过来,给沈江霖吓了一跳,将他推开些许,皱眉道:“你靠这么近作什么?”

陆庭风“啧啧”了两声,拱了拱手道:“佩服啊!还是沈状元有办法让秦大人对你高看一眼,这是连祭祀大典的祭文都要让你写了吧!”

陆庭风多聪明一人,一看沈江霖在看什么,就马上明白过来前因后果,想到自己之前还在修史的路子上和沈江霖硬拼,搞的自己像个二傻子似的。

沈江霖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罢了。”

陆庭风一向桀骜不驯,但是遇上沈江霖他是真的服了,此刻已经到了午饭的点,其他人都到小厨房那边领食盒去了,陆庭风干脆将手搭在沈江霖肩上,语气有些狂傲道:“写祭文我看不是沈修撰你最擅长的,要不等你写完了我帮你润色润色,也好等到下回再有好差事的时候喊上我?”

陆庭风研究过很长时间沈江霖的文章,知道他的文章以理思见长,逻辑精妙、旁征博引都是信手拈来,但是祭文是歌功颂德的那一类文章,要写的大气磅礴的同时还要花团锦簇,而且水准是一定要高的,到时候皇帝要念祭文,文武百官、宗室皇亲要听着,写的好是正常,写的不好那就是大不敬之罪了。

陆庭风的文章则是更加偏向于辞藻华丽的,他写的歌功颂德一类的文章可堪称一绝。

沈江霖爽快地点了点头,看向陆庭风道:“成啊!等我写完了初稿你帮我润色润色。”

这不是小事,沈江霖同样需要全身心地投入去写这篇文章,尽量做到尽善尽美。

有陆庭风助他一臂之力,他求之不得。

这是他当官之后在永嘉帝面前第一次真正亮相,再如何重视都不为过。

陆庭风满意了,叫沈江霖一道去小厨房取食盒去,两人走到门口的时候,正好看到陶临九手里拿着食盒,脸色十分难看地瞪了两人一眼,让沈江霖和陆庭风面面相觑——这人又是哪里惹了他了?

陶临九刚刚到的早,正好就在门口都听到里头两人的谈话了。

还以为那陆庭风向来高傲,谁都瞧不起呢!原来也会去巴结沈江霖,真是有够跌份的!

还有那沈江霖,不就是一篇祭文么?有什么好让陆庭风润色的?难道他一个堂堂状元郎还写不好一篇祭文了?就算是要润色,难道他就不配了么?他爹当年在翰林院的时候就是以写祭文为长的,恐怕沈江霖拿来做范文的那一叠祭文里,就有好几篇出自他爹之手!

就是要找人,何必去找陆庭分?

哼,真是有眼无珠。

陶临九气哼哼地坐到了自己的长案后面,他的前面就是沈江霖,这些时间朝夕相处下来,陶临九已然发现,沈江霖根本不是他想的那种人。

沈江霖谦逊有礼、温和内敛,别人叫他帮什么小忙,只要是他力所能及的他都会帮,有时候陶临九都嫌弃沈江霖是不是过于好说话了?这个大的办公房里,沈江霖虽然与他们一样都是新来的,但是沈江霖的品级可是和那些老翰林是可以平起平坐的,凭什么听人使唤?

小的时候还有血性有傲气一些,当时在汪大人的宴席上驳斥他的时候不是挺能说的么?这越长大是越没脾气了?

他爹早就和他说过了,在官场上,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面对上官自然是要毕恭毕敬、礼数周到的,可是面对同僚,若是过于好说话了,那就以后擎等着受气顶包吧。

陶临九有很多次想要提点沈江霖一二,但是又都忍住了。

就是沈江霖掉沟里去了,又关他什么事?他不该是那个站在岸上拍手叫好的人吗?

沈江霖并不在意陶临九的看法,今日就是翰林院封印放假的日子,中午吃了饭后,将自己的东西整理好,就可以回去了。

沈江霖还有额外任务,回去之后也不得闲,花了三天时间写完了这篇祭文,又让陆庭风帮忙看过,删减润色了一番,果然每个人写文章的角度习惯不同,有陆庭风的帮助,这篇祭文成篇后更上一层楼了。

沈江霖将祭文交到了秦之况手里,秦之况核验过后亦是满意点头,心道不愧是文魁,哪怕以前没写过类似的文章,但是上手起来也是快,和翰林院里的老手写出来的也不差什么了,完全能交代的过去。

腊月三十也就是除夕这天,沈江霖丑时末(凌晨三点)就起了,沈锐知道沈江霖也要一同去太庙祭祀的时候,脸上表情有些莫名,或许根本没想到儿子才刚做官几个月,就有了这样的殊荣,显然是入了皇帝或是秦之况的眼了。

父子两个同乘一匹马车,沈锐手上袖着手炉,看着坐在对面的儿子问道:“江霖,怎么不听你之前说过此事,到了今天才叫我知道?”

语气是不咸不淡的聊天,但是里面的味道怪怪的,有点责备沈江霖的意思。

沈江霖早就习惯了沈锐偶尔的“语出惊人”,一板一眼地回道:“说来是想请教一番父亲的,毕竟父亲任职太常寺,对祭祀大典想来是最清楚不过的。”

沈锐点了点头,可不就是如此?有现成的人不来请教,亏这儿子还能想的清楚。

只是沈江霖话锋一转又道:“只是前几日儿子到主院找父亲,底下人说父亲有事忙出去了,后来便只能请了翰林院里的同僚想帮,也是秦大人告诉儿子的时候太过突然,否则肯定能让父亲帮儿子出谋划策一番。”

沈江霖这话说的诚恳,沈锐却被沈江霖说的有点不自然,恍然想起自己这两日因着衙门休假了,和一众底下的同僚没少出去喝酒吃茶听曲,日日都是饭局,回府的时候都快半夜三更了,早上又因为晚上睡的太晚起不来,一直睡到日上三竿,这几日干脆自己躲到前书房后头的暖阁里睡着,让人都别吵着他。

沈江霖倒是想来找他,可哪里碰的上他?

到了今日好容易父子两撞一起了,自己不想想自己最近都去了哪里了,倒是来阴阳沈江霖的不是。

沈锐尴尬地咳嗽了两声,了了敷衍道:“嗯,是啊,这几日太忙太累了,年底了都是事儿啊。”

说着说着沈锐打了个哈欠,又捶了捶自己的背,仿佛真的疲惫不堪。

沈江霖一想,也是,五十好几的人了,天天熬夜吃酒,还以为自己是小年轻呢。

沈江霖“体贴”道:“父亲若是累了,可以闭目修养一会儿,等到了儿子唤您。”

您可快别继续说了。

真的要听不下去了。

沈锐从鼻腔里“嗯”了一声,靠在马车车厢上,闭目假寐,不再继续刚刚有些尴尬的话题,原本想摆摆老资格,给沈江霖提点一番在祭祀大典上的注意事项,现在也说不出口了。

马车行了小半个时辰,在午门前就停下了,父子两个,沈锐身穿绯色官服迈着四方步走在前面,沈江霖穿着青色官服跟在后面,只是沈江霖如今的个头比沈锐还要冒出半个头,再加上午门前此刻站着的都是一众绯色官服的高官,冷不丁出来一个着青色的,反而醒目的很。

沈江霖走了几步,见秦之况就在前头,和沈锐道了一声别才走了。

几个和沈锐关系不错的官员见沈锐过来了,忍不住问道:“令郎明年十八了吧,可有婚配了?”

另一个官员白眼都快翻上天了:“您老是哪一年的老黄历了,人家状元郎亲事早就定下了,是谢家的闺女呐!”

这人不关心这些事,今日猛然一见沈江霖,才起了一点心思就被掐灭了,讪笑道:“可叹龙章凤姿,才学又是这般绝无仅有的好,沈大人教子,惯是一流的!”

那人对沈锐比了一个大拇指。

沈锐笑而不语,其实心里早就已经得意极了。

他沈锐虽然儿子数量少,但是质量是在大周朝都绝无仅有的,只有让人艳羡眼红的份!

秦之况将沈江霖拉到身边,叮嘱他一会儿就站在自己身后,这次一同参与祭祀大典的还有翰林院的邢扬举以及另外一个侍读学士胡易。

等到人到的差不多了,宫门缓缓打开,文武百官以及皇亲国戚分列两道,从太和门两侧鱼贯而入,大冬天的哪怕是冬日的官袍是夹棉的,而且领子上也有一圈棉领子来御寒,但是为了穿出官员的气势来,肯定里面是不能穿大袄显得过于臃肿的,沈江霖已经尽量进行了叠穿,但是北风一吹依旧冷的不行。

前面有一排宫人提着宫灯将周围照亮,其实此刻虽是早上,天还是黑的,沈江霖估摸着此时最多也就是凌晨四点半,真的身子骨不强健一点的,千万别当官。

众人在太和殿前的大广场上站定,束手静静等待御驾到来。

很快,永嘉帝的御撵便到了,官员们一同下跪给永嘉帝请安,永嘉帝立于九龙玉石阶梯之前,身着交领大袖黑红冕服,头戴玉珠平天冠,一派帝王威严,让众官员平身。

太庙在端门东侧,众人又要跟着皇帝的御撵一起步行过去。

皇帝有御撵坐,大臣只有吭哧吭哧跟在后面继续步行,沈江霖算着自己的步伐长度和他们花费的时间,这一走又是至少两公里。

行至太庙的时候,东方已经露出了鱼肚白,晨曦慢慢洒下,前几日下过的雪已经被宫人提前洒扫到了一边,沈江霖在冷风中已经冻的有些麻木了。

太庙整体成一个长方形的宫殿群,由前殿、中殿和后殿组成,沈江霖经过太庙前的九龙柏的时候,甚至有些恍惚,他记得他上辈子曾游览过这里,也见过这株柏树。

别人是时过境迁,而他却是时光回溯。

经过皇家气派的庙门,再绕过戟门桥,总算是到了前殿门前的广场上,永嘉帝下了御撵,先是带领群臣进入了这面阔十一间,无比宏伟的前殿。

前殿正前方的长案上放满了一个个被一块黄布盖着的牌位,这些都是皇家的列祖列宗以及对大周朝的开国功勋还有杰出贡献的官员,其中便包含了沈德修的牌位。

什么是配享太庙?

这就是配享太庙。

沈锐在一众人中站的笔直,紧紧盯着他祖父牌位的方向,这便是他能站在此地的理由。

太监总管王安站在最前方,臂弯里挂着一把拂尘,高声道:“鸣鼓起——”

下面的小太监显然训练有素,同时高唱道:“鸣鼓起——”

“咚——”初鼓响起。

“咚咚——”鼓声再起。

“咚咚咚——”三声鼓毕。

等到鼓声停住后,一众执事进场就位,高唱:“请陪祭官就位——”几位礼部的官员站了出来。

“请初献官就位——”几位宗室之人站了出来。

“请亚献官、终献官就位——”太子带着几位皇子一同站了出来。

最后一声高唱:“请主献官就位——”

主献官便是皇帝,永嘉帝盥洗过手之后,用白巾擦干,然后开始揭开牌位上的黄布。

揭开之后,皇帝带头叩拜,所有臣子跟着一起三跪九叩,行最大的礼节。

叩拜之后,外边传来了鸣炮之声,又击了三声鼓、敲了三次钟。

等到钟声停下,里面开始奏曲,此乃迎神,同时皇帝献上金器、银器、玉器和石器作为祭礼,放在了供桌之上。

等献完贡品,王安连忙将一份折子双手捧给永嘉帝,这是祭文,需要永嘉帝面对牌位念祷,念完之后再放在下面的火盆里烧掉,这样才算礼成。

当永嘉帝接过折子的时候,手顿了一下,王安有些奇怪,但还是低着头不敢抬头正视龙颜,永嘉帝这才接了过来。

他心里也是才想起来这事!

往年这个祭文都是翰林院里几个老人写的,就算不够出彩也够四平八稳,今年他和秦之况说到谁来写的时候,秦之况提了一嘴要不就让连中六元的沈江霖来写。

永嘉帝一想也对,这可是连中六元的文魁,让他写又是祭奠告慰了先祖,又是能让开年有个好兆头,就答应了下来。

永嘉帝想着,便是沈江霖没有经验写的不好,到时候他看过之后再让其他人重写冠上沈江霖的名字图个好意头就是。

只是这几天永嘉帝忙晕了头,这份祭文被呈上了后,他本应该先看过一遍的,结果根本连打开都忘了!

永嘉帝有些懊恼,这人年纪大了,果然不记事了,现在只能寄期望于沈江霖写的不错吧。

一翻开这份折子,沈江霖的字就映入了眼帘,永嘉帝第一反应就是“这字写得极好!”

科举考试之时,为求统一,要求都是写馆阁体,沈江霖写的再好,十分本事也只能展现出三分来。

而这篇祭文,沈江霖用的是瘦金体,铁画银钩、结构美观,每一个字都写出了其特有的韵味,更符合祭文这样的场合,永嘉帝光看这字,都已经是赏心悦目了。

永嘉帝多了几分信心,想来他钦点的状元,又有秦之况作保,应该不会出什么岔子的。

果然,一篇祭文读下来,洋洋洒洒、论古叙今,不仅仅是赞扬了历代先祖的丰功伟绩,写出了皇室打天下、治天下的不容易,更是将如今大周的政绩都写了一番,以此来告慰先祖。

这可就比以往的人写的更细了一些,但是不管是读这篇祭文的永嘉帝,还是站在下面听的文武百官,心里都是不断点头,赞同着里面的一字一句。

要知道以前大家写祭文,祭文祭文,自然是祭奠先祖的,哪里有写今人的,但是沈江霖这次却将这篇祭文做了一个闭环,其中不乏有对永嘉帝功绩的歌颂,更是赞扬了整个朝廷官员的努力,如何不让上下都满意?

除了写的有新意外,同时这篇祭文用词华丽,典章雅韵、韵味悠长,便是拍马屁,也是拍出了高度、拍出了新意。

让众人心中都暗道:这六元及第,倒绝非浪得虚名。

沈锐本来还想要指点儿子的,结果听了沈江霖这篇祭文,心里头讪讪的,一时不知道该作何感想。

一直站在永嘉帝身后的太子周承翊在群臣之中搜索了一圈,最后将目光锁定在了沈江霖身上,目露深思之意。

随着火苗将这篇祭文烧干净了,整场祭祀大典才算完成,众人再次浩浩荡荡回到了“中和殿”。

忙了一圈已经快到中午,午膳是永嘉帝赐宴,在“中和殿”举行。

沈江霖一介从六品的小官是不配坐到前面去的,在殿门口得了个位置,享皇帝赐宴的殊荣。

御膳房天没亮就开始准备的菜肴,冷菜自不必说,如今再端出来,有两盘荤菜早就已经结了一成油脂,热菜是现在才开始上的,但是肯定是先上前面再上后面,沈江霖坐在最后,等轮到他的时候,热菜也变成凉菜了。

沈江霖跪坐在小案后面,又是在殿门口冷风吹着,往里望去,高台上的帝王连面目都看不太清楚,实在是距离他太远太远。

沈江霖从丑时末起,一直到现在,别说吃东西了,就是水都没敢喝一口,就怕中途出丑,如今再对着这一桌冷菜冷酒,只能就着寒风喝两口冷酒,吃两口冷菜。

沈江霖也不想吃,但是实在是又饿又渴,不吃实在撑不住了。

沈江霖吃了两口,默默打量四周,坐在他周围的都是穿青衣官袍的官员,俱都埋头苦吃,什么都顾不上了,先祭了五脏庙再说。

沈江霖再次感叹了一声:这官,真是难当啊!

除夕的这一场皇家赐宴,一直吃了整整一个时辰,才算结束,放大家回去。

沈江霖缀在最后面跟着,明显看到许多官员都长长松了一口气,尤其是几个上了年纪的官员,已经快端不住脸上的表情了。

沈江霖纵使年轻,都觉得今天这一顿折腾,可要缓个两天才能缓的过来。

来的路上父子两个还能说上两句话,回去的路上,马车里寂静无声,父子两个捧着吃了一盏热茶后,累到谁都不想再多说一个字。

沈江霖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荣安侯府,走到自己的“清风苑”正准备休息一番的时候,门子来报,有他的信到了。

沈江霖顿时站了起来亲自去接,算算日子,这应是师父来信了!

沈江霖回到京城之后,每月都会写一封家书去徽州府,唐公望那边也是一月一回,但是这次却是已经一个半月了都未曾收到回信,沈江霖已经有些担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