诰命夫人,可不仅仅只是享受夫婿的荣华富贵,同样也要承担起她的重任,这样才能共同守护好一个家庭。
所以普通不识字的女子就不在孟昭的考虑范围内,而士绅阶层的女子,又有了年纪方面的尴尬之处。
不是没有,而是要发散人脉去寻找,再加上如今孟昭又是起复的关键时期,哪里有精神再牵扯的出来,只能先搁置在一边,以后再说。
孟昭这方面或许缺乏父母给他的教导,但是孟昭父母并不因为他们文化的粗鄙,而丧失爱人的能力。
在孟昭心里,他的父母总是互相谦让、相濡以沫的,所以孟昭对未来婚姻的期盼,是以自己父母的相处之道为模版的。
听到这里,沈江霖心中一动。
有些类似的际遇,让他很快就联想到了自己的二姐。
孟昭的为人他信得过,而如今孟昭孤身一人,若是自己二姐嫁过去,直接就能当家作主,根本没有任何婆媳矛盾等问题。
虽然这话说的有些残忍,但是如果孟昭双亲健在的话,沈江霖是没有考虑过他孟大哥的。
一桩亲事要想做成,并不是仅仅将两人凑成一对夫妻就可以了,沈江霖在现代听到过很多新婚夫妻成婚之后,因为各种琐碎之事、家庭观念的种种不和之处,最终分道扬镳的例子。
孟昭本人很优秀,为人正直、通透、有野心也有能力,侍奉父母至孝,对待朋友至诚,否则孟昭也不能成为沈江霖的知交好友。
但是哪怕孟昭中了举人的时候,沈江霖也从来没有动过心思要将姐姐嫁给孟昭的意思——或许两个年轻人之间是可以沟通的,但是两个家族之间的悬殊实在太大了。
荣安侯府哪怕没落了,哪怕姐姐只是庶女出身,但是沈初夏身边丫鬟婆子也有七八个,十指不沾阳春水,莫说种地种菜,恐怕庄稼都不一定能辨认的清楚;而孟昭的父母是真正庐州府农户出身,孟昭曾和他说过,家中为了供他读书,最穷的时候,到了年底只有五十个铜板过年。
沈初夏若是嫁过去,是要融入他们整个家庭的,孟昭父母是过惯了一辈子苦日子的人,在他们眼里或许早上一碗白米粥都是奢侈,若是看到沈初夏呼奴使婢,早晚用一碗燕窝,他们可能接受的了?
哪怕没有人有错,这日子恐怕也是难过。
沈江霖珍惜他与孟昭之间的情意,所以他是有过谨慎思考的,不想弄到最后他和孟昭连朋友都没得做。
只是这件事,终究还是要先问过他二姐姐才行,孟昭的情况特殊,若是沈初夏同意,说不得在孟昭上任前就要完婚,不知道沈初夏是否能接受。
沈江霖早就意识到了,在这个年代,谈爱情实在太过奢侈了,当然,便是在现代社会,沈江霖同样认为这是一件奢侈的事情。
比起虚无缥缈的爱情,沈江霖认为一个人的本质与素质,决定了他未来另一半的幸福程度。
一个本就是道德素质低下的人,哪怕对你爱的痴狂,等到激情褪去后,便看清了这个人的本质,剩下一地鸡毛;一个对自我要求极高、道德感极强的人,哪怕没那么爱你,但是出于责任和道义,他也不会让另一半受苦受难。
在沈江霖看来,周端就是有道德瑕疵的人,所以当他看清了周端的为人后,其实心里就已经极力反对这桩婚事了;而孟昭的为人,自不必再去试探更多。
沈江霖原本以为二姐会犹豫纠结,没想到当沈江霖对沈初夏说了这桩事后,沈初夏却是一口应下。
沈江霖很是意外,又问沈初夏要不要见过人后再做决定,沈初夏却淡然道:“二弟的知交好友,做姐姐的如何信不过?只是若能私下里见一面,那是再好不过的,也好让对方有个选择,倘若看不中我的品貌,便不耽误他了。”
沈初夏说到“看不中我的品貌”的时候,沈江霖明显感觉到,二姐并未有任何瑟缩之意。
二姐似乎也比以前更加自信坚韧了一些呢!
孟昭根本没想到,自己回一趟京城,竟然有这种好事落到自己的头上,那可是沈江霖的同胞姐姐,如何会有不出彩的道理?
说要见一见的时候,孟昭难得地紧张了起来,像个开屏孔雀一般,把沈江霖叫了过来过来,换了好几身的衣服,还屡屡叹息自己如今太消瘦了一些,穿不出样子来,叮嘱沈江霖,若是他姐姐觉得自己太过瘦弱的话,帮他解释一下原因,等再过几月,应该是能长点肉回来的。
孟昭自己心里也清楚,若不是沈江霖,他根本高攀不上荣安侯府的女儿,是沈江霖出于对自己极大的信任,才做了这个媒人。
等沈江霖带着孟昭在荣安侯府中的廊庑下假装碰到沈初夏,让两人见了一面,仆人们只站在不远处听不到他们几人对话声音的地方跟着,孟昭手足无措地邀请沈初夏到凉亭坐一坐。
孟昭想象过沈初夏是美的,但是没有想过沈初夏这般美貌,不仅仅是美貌,她讲话柔声细语、举止斯文雅正,提起裙摆一小步一小步拾阶而上的时候,孟昭觉得自己的心被揉了一下,他从未见过一个女子便是走一段路都是美的。
不是那种妖娆扭捏,而是落落大方的端庄,举手投足的气质。
沈初夏的出现,将孟昭青葱年少时,读过的那句“书中自有颜如玉”具象化了。
比起孟昭说一句话,便脸色涨红的窘迫,反而是沈初夏心态淡然了许多,她明眸善睐,耐心倾听孟昭的一字一句,仔细分析着孟昭话语里的内容,同时也不动声色地询问了几个关键的问题。
孟昭只觉得,眼前的女郎虽是笑的温柔,可是她的每一个提问,都让孟昭答得提心吊胆,比之当年御前对答有过之无不及。
孟昭本就是个头脑聪明、博闻强记之人,在庐州府素有天才之名,可是当他回答完沈初夏的每一个问题后,他都会在脑海中快速地再过一遍,只觉得自己的回答不够好,恨不能再重新答一遍,于是便出现了说着这件事,孟昭又马上切回了上一个问题做了一下补充,再继续回到这个问题的情况,显得说话前言不搭后语,十分凌乱。
沈江霖在一边默默给两人斟茶,实在是有些不忍心,拿出自己的手帕递给了孟昭,孟昭从快速的脑力漩涡中出来,有些不解地看了一眼沈江霖。
沈江霖无奈:“孟大哥,你先擦一擦额头上的汗。”
孟昭这才后知后觉,连忙接过沈江霖的帕子,抹去额头上的汗珠子,傻笑着冲沈初夏解释:“天热,天热。”
夏日是热,但是如今还是上午,他们又坐在凉亭下面,旁边就是小湖,湖面上吹过一阵风,便会将凉风送入凉亭内,根本算不得热。
而孟昭,何止额上汗如雨下,就连背后的儒衫都湿了一大片,两个腋窝下的衣服同样也湿出了印迹。
沈初夏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精工团扇遮面,眉眼弯弯,美如天上神仙妃子,直接将孟昭给看呆了。
许是知道自己盯着人家姑娘看的时间长了,孟昭连忙低垂下了头,讷讷不敢再多言,唯恐自己多说所错。
沈江霖也是看傻了,写文章洋洋洒洒、谈及时政可以和他辩一天的孟大哥,居然也有说不出话的时候。
看来自己这个媒,应该是做对的了。
双方都到了该成婚的年纪,孟昭这次选官的调任已经下来了,如今的吏部左侍郎梁大人,旁人或许不知道,但是沈江霖却是清楚,是他师父一手提拔上来的心腹,沈江霖带着孟昭递了拜帖亲自求见,对方不仅仅热情见了,不出几天就透了风声出来,河南彰德府的通判马上就要卸任了,等到年底孟昭便可走马上任。
孟昭在庐州府守孝三年,一经起复,不仅没坐冷板凳,还直接连跳两级,若说孟昭朝中无人,谁都不信。
可是一介寒门出身的孟昭,到底是谁在照拂于他?竟然面子这般大,还是梁大人亲自要的孟昭甲历,亲自去写的折子上报给内阁。
下面办事的人看不懂,许多在暗地里暗暗使劲竞争的人也看不懂,他们费了这么大的劲想要谋这个差事,居然就这样被那名不见经传的孟昭给捷足先登了?
后来,金秋八月的时候,荣安侯府嫁女儿,嫁的还是刚刚被退了亲的二女儿,众人才回过味来。
同时,许多原本有些看不起荣安侯府,说他们家是破落户的人家,才终于明白过来,荣安侯府已经是彻底改换门庭了,人家从武将转型到了文臣行列,父子同朝为官,小儿子还是解元,族中子弟人才辈出,两个原本未出阁的女儿,小女儿嫁到了户部侍郎府就不必多言了,便是二女儿这般尴尬的情况,人家直接就嫁给了低阶寒门小官孟昭。
孟昭位卑又如何?人家荣安侯府手眼通天,直接帮着女婿连跳二级,以后前程远大着呢!
这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原本还准备看沈家笑话的人家,现在都没人吭声了。
消息传到了周家,周端犹自不敢相信。
沈初夏退了亲,结果转头就又嫁了人,比他当时和沈初夏定下的婚期还提早了两个月!
哪怕周端想说沈初夏所嫁非人,可是听到那孟昭二十岁就中了二甲进士,如今才二十五岁就成了六品官员,除了他出身不够好,其他真的没什么可以诟病的了,称一句青年才俊也不为过。
可不正是因为孟昭出身寒门,才显得他更是真本事,全靠了他自己吗?
周端心头憋闷不已,心上空空荡荡的,好似失去了一件十分重要的宝物一般。
一直到何汐芷拎了一个食盒过来看他,周端都没有回过神来,看着何汐芷嘴唇一开一合,好似是在说些什么,但是周端一点都没往心里去,只是“嗯嗯”敷衍着,让何汐芷好不痛快,哭着闹了一通。
何氏听到了底下人的禀告,对何汐芷更不满了一些。
何汐芷做平妻何氏是满意的,可是若是做唯一的正妻,何氏又看不上她了,只觉得对方配不上周端,如今又听到她使起了小性子闹了起来,更觉得自己当初看错了人,头疼不已。
只是这事再不容更改了,若是再不将何汐芷娶进门,恐怕最后落了个两头不讨好,而京中与沈初夏一般出身的女孩儿家,又有谁愿意嫁进来做平妻?
莫说做平妻,何氏都暗示了那些人家,若是他们愿意结两姓之好,她会想法子让何汐芷做妾,也没有人家肯的。
名声坏了就是坏了,如何描补都补不回来了。
何氏心中懊悔万分,若是当初自己没那么贪心,将沈初夏娶进门,或许就没后头这些事了。
真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啊!
沈江霖亲自将姐姐背上了花轿,又亲自送她和孟昭上了马车离开,彰德府虽然离京城不算远,但是这个年代车马不便,孟昭在地方上一任三年,无诏不得出彰德府,沈江霖还是不放心的,在给姐姐添妆的时候,又在她的压箱银里添了五千两现银。
怕沈初夏推辞,沈江霖是偷偷塞进去的,要等到他们夫妻二人到了彰德府安顿下来后,才会发现。
沈江霖和沈江云一路将两人送到了城门口,沈江霖打马一直跟在他们的马车旁,孟昭下了马车让他们回去吧,沈江霖才翻身下马,半是玩笑半是认真道:“孟大哥,我姐姐就交到你手里了,若是下回我看到她时,她少了一根毫毛,瘦了一两肉,我都得找你麻烦的。你和我姐姐之间,我永远帮亲不帮理。”
孟昭“哈哈”朗笑了几声,拍了拍沈江霖的肩膀,又正色道:“你沈江霖的本事,我是知道的,哪里敢不从?况且,令姐很好,此乃天赐良缘,我如何能不珍惜?”
孟昭后退几步,对着沈江霖兄弟一揖到底:“两位舅兄,孟某定不辱信任!”
有了孟昭这番保证,沈江霖再没有不放心的,沈初夏坐在马车里听到自己兄弟和丈夫的对话,泪如雨下。
碧云天,黄叶地,又是一年秋风起,落叶卷起离人绪。
望着渐行渐远的马车,直到成为了一个看不见的小点了,沈江云才翻身上马:“二弟,别看了,走吧。”
沈江霖低低“嗯”了一声,抹了一下脸,同沈江云一同打马而归。
几年时间里,众人离开又团聚,他是送别人,亦是远行客,分别时候有多难过,重聚之时就有多开心。
或许,分别就是为了更好地相聚吧!
沈江霖在心中喃喃自语。
年关将近,沈江霖却没有心思过年,明年二月便是春闱,时间不等人。
除了春闱之外,更有一件大事,也让荣安侯府内没有准备新年的气氛,那就是钟扶黎的肚子已经越来越大了,眼看着就要到了生产的日子。
结果,大夫估算的日子已经到了,钟扶黎的肚子却还是没有要生的迹象,魏氏紧张极了,每天求神拜佛,跟在钟扶黎身后是一步不落,甚至嫌弃儿子不会照顾人,亲自帮着钟扶黎捏小腿揉浮肿的脚,就为了让钟扶黎缓解一下身体的不适。
魏氏还将钟扶黎的娘亲也接到了府里,知道女儿和母亲最亲,到时候等生产了,还是亲家母在一旁照顾,女儿心里更自在。
因着这些事,钟扶黎将魏氏的好也都记在了心里,婆媳之间难得亲密了许多。
钟扶黎一向自诩身体康健,力能扛鼎,可是等到孕晚期的时候,钟扶黎不知道为什么手腕一用力就开始疼痛起来,请了好几个大夫都看过了,只说血脉不畅导致的,等生完了孩子就好了。
钟扶黎到了后头,竟然连梳头穿衣这样的小事都不能亲自做了,一度觉得自己的手腕是不是废掉了,还是魏氏百般宽慰她、开解她,才好了许多。
钟扶黎比谁都希望这磨人的孩子快点出生。
终于,在原本预计的产期过了三天后,钟扶黎原本在院子里走路,突然感觉到裙子底下一湿,扶着钟扶黎走路的魏氏比钟扶黎还要慌张,哆哆嗦嗦了一会儿,才放声尖叫了起来:“亲家母,快来!黎娘要生了!!!”
蒋氏本在屋里和两个小丫头逗趣,听到魏氏的叫声被唬了一跳,连忙奔了出去,同魏氏一起将女儿扶到准备好的产房里。
魏氏已经彻底慌了神,如同一个无头苍蝇一下在原地乱转,口中念念有词,却是慌乱成一片,不知道到底该先做什么才好。
钟扶黎之前一直很信任魏氏,毕竟魏氏生产过,又是自己的婆母,不会害自己和孩子,反而照顾的很是妥帖,谁知道到动真格的时候,比自己这个要生的人还慌。
此时的疼痛尚且能够忍受,钟扶黎半躺在床上,她不是京中的娇小姐,略有些疼痛就大喊大叫,反而她是个很能承受身体上的疼痛之人,此刻她稳重地像个沙场上身经百战的大将,开始发号施令:“娘你去盯着厨房,让他们烧两大锅开水,煮点我爱吃的饭菜过来;婆母,你去把产婆叫过来……嘶……”
一阵痛感袭来,钟扶黎忍了忍,等到那阵疼痛过去了,然后继续道:“婆母,下人的事情你让我房里的大丫鬟秋云安排,她做事妥帖,外头的事情你交托给小叔子,他能想周到,您先不要紧张,深呼吸几口气。”
钟扶黎见魏氏慌得只知道点头,也不知道出去喊人,只能先把她安抚了下来。
魏氏听话地深呼吸了两口气,这才缓过神来,刚刚发软的手脚也有了点力气:“我这就安排人去做,你安心待产,不要再劳神了。”
魏氏本就是个外强中干之人,真遇上事情便慌了手脚,好在这么多年打理荣安侯府有了些惯性经验,也算是将事情安排了个井井有条,再加上沈江霖在外院响应迅速,不一会儿就将大夫请来候命,又安排小厮去六科传话,同时去请了老夫人过来镇场面。
魏氏这边,原本就准备好的干净棉布一叠一叠送进来,热水烧了整整两桶,用热水烫过的铜盆也端了进来,产婆走了进来看钟扶黎的情况:“夫人,才开了一指,还有的等。”
魏氏这个知道,钟扶黎是头胎,开指缓慢,开到十指或许要等到晚上都有可能。
“哦弥陀佛,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一定要保佑我孙儿顺顺利利降生!哦弥陀佛!”
魏氏心中不断祈祷,脑子里乱成了一片,一会儿是当年自己生沈江云时候的场景,一会儿是听说府中的头一个娘子就是生了沈君兰去世的事情,纷纷扰扰不得清净,怕自己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只能推说自己去外头看看,先避了出去。
第77章
魏氏在外头又是求神又是拜佛, 听到外头回话,大少爷已经向上司告假了,估计一会儿就能回来, 心里好歹安稳了一些。
可是这样的情绪并没有坚持多长时间,魏氏突然感觉到不对劲——怎么里头一点声音都没有?
明明刚刚产婆已经说了开了一指了, 产妇正是阵痛的时候,谁生孩子不叫唤的?不叫唤的只有那种叫不出声音来、脱力的!
魏氏瞬间一个激灵,连忙往产房里头快步走去, 结果一掀开门帘, 发现什么事都没有,钟扶黎好端端地还半躺在那里, 和亲家母蒋氏有说有笑的吃着东西,若不是偶尔看到钟扶黎放下筷子, 捧着肚子皱眉, 魏氏都没觉得钟扶黎是真的在生孩子。
沈江云听到消息的时候,便和上官告了假,飞身上马,快速往家赶去, 结果回来的时候, 钟扶黎正侧卧着一边看书一边吃橘子, 他娘一瓣一瓣橘子剥好了, 然后挑去上面白色的絮絮, 亲自喂到钟扶黎嘴边,钟扶黎点点头吃了一瓣, 翻过一页书,正好看到沈江云到了,招呼道:“夫君, 可要吃橘子?庄子上今天新鲜送来的,很是鲜甜。”
魏氏挥了挥手,不耐道:“你只管你吃,别管他了,快躺下来,别再乱动弹了。”
魏氏真的是操碎了心,本来想叫亲家母伺候女儿,可是蒋氏自己就是有点粗糙的女人,魏氏嫌她不够细致,只能自己亲自上手,方觉妥帖。
钟扶黎冲着沈江云调皮地眨了眨眼,继续躺回去摆好姿势,让魏氏投喂她。
沈江云:……
沈江云扭身问了产婆目前的情况,知道是已经开了四指了,顿时也是心惊,产婆脸上满是钦佩:“我接生了那么多娘子,少夫人这样能忍痛的,我还真是第一回见!”
产婆比了个大拇指,沈江云却是不放心,又走回床边,握着钟扶黎的手,心疼道:“若是痛的话,你喊出来就是了,别忍着。”
钟扶黎蹙了蹙眉头,放下书册,有些奇怪道:“喊出来不就泄了气,现在还没到,嘶~”
钟扶黎停顿了好一会儿,才将那波阵痛忍了过去,小脸都有些发白了,却愣是没叫唤出声:“还没到时候,等攒着力气呢。”
魏氏烦透了儿子在这里絮絮叨叨,头一回不想看到儿子了,真不知道老大一个人杵在这里干嘛?早知道不喊他了,只知道添乱!
“行了行了,你出去吧,多说什么话分散黎娘的精力,有空先出去吃杯茶吧,我们这里用不上你!”
沈江云被魏氏推了出去,他摸着鼻子看到二弟已经在外头花厅里沏好了茶,便坐到了他对面,忧心道:“也不知道这孩子什么时候能生出来。”
“大哥你放心吧,大嫂一直锻炼身体,哪怕是孕期也每日走动,控制饮食,不让胎儿过大,大夫也给大嫂看过胎位,都是正常的,你不必过分焦虑。”
沈江霖宽慰他大哥,但是沈江云却止不住的担心:“女子生产便如过鬼门关,这如何能放心的下?”
沈江云摩挲着茶杯,坐立难安。
大约过了一个多时辰,中间沈江云又进去看了几次,后来听到产婆说要发动了,连忙将沈江云赶了出去,仆妇们都打起了精神,之前还气定神闲的钟扶黎,终于也有些撑不住了,大冷的天额头上全是虚汗,弓着身子死命地忍着,不时泄出压抑的低吼声,沈江云站在窗下,听到里头产婆说吸气放松的声音,沈江云立即高声喊道:“扶黎,你听到了吗?吸气吸气,要放松!”
产婆说一句,只要沈江云听到了,就立马高声复述一句,但是里头一直没有钟扶黎回答的声音,急的沈江云都想冲进去的时候,突然听到钟扶黎大喝一声:“沈江云你给我闭嘴!”
话音一落,还没等沈江云反应过来,他就听到里头欢声惊呼:“出来了出来了,头出来了,快拿剪子!”
然后便听到一阵小孩啼哭的声音传了出来,还没等他放松心情,又听到产婆高声惊叫道:“等等,等等,还有一个!”
众人还没开心完,就又陷入了一阵慌乱之中,好在此时钟扶黎已经疼麻木了,反而不觉得那么疼了,也找到了用力的感觉,一回生二回熟,第二个孩子出来的时候,只花了一刻钟都不到,顺顺利利就诞了下来。
钟扶黎挣扎着看了一眼两个孩子,皱皱巴巴的,也没看出来到底像谁,她一连生产了两个孩子,从早晨吃完饭一直折腾到如今傍晚时分,实在是累极,冲着蒋氏说了一声:“娘,我睡会儿。”
闭上眼睛,就直接睡了过去。
沈江云等在外头,看到两个孩子抱了出来,急急问魏氏钟扶黎怎么样了,魏氏抱着孙儿笑眯眯道:“黎娘好着呢,就是太累了,现在睡过去了,你进去看看她,别吵着她了。”
钟扶黎怀的竟然是双胎,后来产婆接生完了才道,第二个孩子一直躲在第一个孩子后面,所以之前都没发现,好在少夫人身体好,否则这般没有准备的情况下,一般人还真的很难顺利将两个孩子生下来。
魏氏心里念了好几声佛,第一次真心觉得,有个身体强健的儿媳妇比那些闺阁中只知道哭哭啼啼的娇小姐要好得多,就冲钟扶黎疼到流冷汗都能不吭一声的坚毅,便是男儿恐怕也没有几个能做到的。
魏氏可没忘记自己当年生沈江云的时候痛到整个人扭曲变形,恨不能直接原地昏死过去,那种痛,是真的只有经历过的人才能体会的到的,便是隔了这么多年,魏氏想起来依旧心有余悸。
沈江云轻手轻脚进了产房,此刻房里依旧弥漫着一些血腥味,沈江云素来最是爱洁,此刻却仿佛鼻子失去味觉似的,直接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了钟扶黎的床头,蒋氏刚刚给女儿收拾完,见姑爷鼻头红红,好似要哭了似的,立马站起身来,将位置让给了沈江云。
蒋氏出去的时候心里还嘀咕着:这到底是文人出身,和她家的几个大老粗完全不是一回事。
钟扶黎生下了一儿一女龙凤胎,等到沈江云终于从惊吓中回过神来的时候,整个人差点乐疯了,如今每天下职后的首要大事就是看孩子。
荣安侯府有了第四代,而且一出生就是两个,又马上要过年了,喜事一桩接着一桩,便是沈江霖除了读书外也要有时候去帮一帮忙。
如此一来,原本要在今年交出的《求仙记》第七册,就一推再推了。
沈江霖的第六册《求仙记》是前年出版的,去年他第七册写了一半后,沈江云又出了一套绘图版,沈季友就来信和他说,第七册可以缓一缓再出,等到绘图版的热度稍微降下去了,再续上最后一本。
这是沈季友出于商业考量的出书节奏,沈江霖也就没有这么急着去写,当时更多的时间就用在了陪伴师父师母以及感悟人生、读书练字上了。
结果今年从年初一直忙到年尾,原本说好的《第七册》,到现在还剩三分之一没有写完,眼看中马上就要春闱了,沈江霖就和沈季友商量,等春闱过了再交稿。
沈季友上一届春闱没考中,明年春闱也是要再战的,自己都没有心思在这个时候兼顾这桩生意,怎么还会强求沈江霖。
况且这些年来,他们靠着这册书都挣了不知道多少银子了,因着沈江霖掀起的仙侠风,如今话本市场上也有很多跟风的写手,在那些书粉苦等无果的时候,读一读其他相似的话本也是好的,这其中也有几个写的出彩的,不过到底不及沈江霖的构建宏大、笔力雄浑,随着书册越出越多、出场人物粉墨登场,诸多爱恨情仇一一揭露,并且伴随着一个惊天阴谋浮出水面,许多人只等着拿到最后一册书,一睹为快了。
沈季友觉得,哪怕是明年出这部书,因为是终结本,想来也是不会影响什么的。
沈季友心里清楚,如今这本书受众有多广、反响有多热烈,每天不知道有多少人到他们的书铺和印刷坊探听消息,只是沈江霖和沈江云的身份是最大的秘密,除了沈家几个核心人物,根本无人知晓这书的真正作者是谁。
就譬如今日,那个长得男生女相的矮个子年轻人又来了,打听到最新的消息,或许今年这部书出不来后,垂头丧气地走了出去,不知道该如何回去向主子交代这件事了。
他家主子爱这套书成狂,苦等了近两年,原本书肆老板说今年肯定出最后一册,结果都快年底了,他主子实在坐不住了,让他再去问,谁曾想等来等去居然是个假消息。
沈江霖并不知晓这些,他的日子还是按部就班地过,谁知道意外就这么猝不及防地降临了。
那天又到了十五,是沈江霖固定的到族学里给里面高级班的学生讲课的日子,这是年前最后一堂课了,上完这堂课,族学也要闭门准备迎接新年了。
沈江霖在族学里呆了大半天,中午在族学里跟着他们一起用了一餐饭,挥手告别后,刚刚要走出族学那条街的时候,就被一辆马车拦住了去路。
驾车的是个英姿飒爽的年轻人,大约二十来岁,一身短打装扮,看到沈江霖后开口第一句话便是:“请问可是沈解元?”
沈江霖不知道这人是干嘛的,只能狐疑着点头,还没来得及开口问清楚,对方就双手抱拳,来了一句“得罪了!”,直接就将沈江霖扛上了马车,用绳子一捆,就扔进了马车车厢内,然后驾着马车快速跑了出去。
沈江霖被马车颠的东倒西歪,他没想到自己居然在家门口遭到了绑架,而且还是光天化日之下,如此明目张胆的绑架,他不知道对方意欲何为,只知道马车才行驶了不多一会儿,就停了下来。
沈江霖算着这个时间和速度,此刻根本还没有出城门,依旧在皇城脚下,既然如此,那便是京中之人了。
沈江霖心里头闪过许多人,着重将怀疑落在了赵家身上,可是赵家这么多年都在官场上使劲,他们会突然发疯将自己给绑过来吗?
外头的喧闹一晃而过,很快四周都安静了下来,沈江霖挣扎着坐起来,然后马车的车帘被那年轻人撩起,直接将沈江霖又像货物一般扛在了肩头,沈江霖天旋地转之间,看到了大门的匾额:宁王府。
沈江霖愣了一瞬,自己被绑到了王府?
宁王?当今圣上的二皇子,今年刚刚及冠,开辟了王府出来,平日里在朝堂上并不如何听得见他的声音,也从来没有听说过渣爹有得罪过宁王,自己何处得罪了他?
沈江霖脑海中飞速地分析了一番,却依旧不得其法,他与宁王,基本上是八竿子打不到一块的人物。
然而很快,沈江霖就明白这飞来横祸到底事出何因了。
韩兴将沈江霖放在地上,幸好还算温和,没有直接将他扔在地上,韩兴身高腿长、力气极大,若是扔下他,恐怕沈江霖的肺腑都会出血。
韩兴单膝跪地,直接抱拳道:“王爷,人已带到,还请王爷示下。”
宁王一看沈江霖居然是被绑来的,冲着韩兴暴跳如雷:“蠢材蠢材!你这个蠢材,怎么可以对琢光先生如此粗鲁,还不快给琢光先生松绑!”
韩兴一介武夫,听到宁王下令要将沈江霖带过来,他想着这样最是直接了当,韩兴并不将沈江霖一个写话本子的小解元放在眼里,若论官职,他自己就是锦衣卫千户,正五品的官职。
被宁王使唤着做这件事,已经是让韩兴有些不愉了,又被宁王骂“蠢材”,心中更是不痛快,直接从腰间亮出一把匕首,只见寒光一闪,沈江霖身上的麻绳一松,就都掉了下来。
韩兴冲沈江霖拱拱手,面无表情道:“得罪了。”
又僵着脸对着宁王道:“王爷是否还有其他指示?”
宁王被他刚刚那一手吓了一大跳,闻言直接挥挥手,皱着眉头厌恶道:“走吧,回去当你的值去。”
宁王亲自走了过来,将沈江霖扶起,笑呵呵道:“琢光先生,本王十分喜爱你写的《求仙记》,本本不落,已经全部看完了,你写的实在是太好了!”
宁王中等个子,五官普通,但是因为穿着不凡,锦衣玉袍,也能将人装点的神气一些,只是此时此刻,沈江霖对着他笑的开心的脸,终于明白为什么刚刚那个叫“韩兴”的黑脸了,他也很想打这个宁王一拳好么!
从这个宁王叫他“琢光先生”开始,沈江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个人是个狂热的《求仙记》书粉,将他绑过来还能有什么其他的事情?
果然,便听宁王和气道:“本王一等这个结局就是两年,原本以为今年会有第七册面世,谁知道竟又是个假消息,所以只能将琢光先生请来,敢问琢光先生,手中是否有第七册的手稿,能让本王一睹为快的?”
宁王嘴上说的和气,但是行为已经是十分霸道了,沈江霖心里憋着气,但是此刻碍于身份上不能得罪了他,只能整理了一下弄皱的衣衫,恭敬行礼道:“不瞒王爷,春闱在即,我正在准备明年的会试,所以这两年就耽搁了下来。”
“一字未写?”宁王双目睁大,显然是不敢置信。
沈江霖肯定地点头,目光澄澈,一点都没有撒谎的迹象:“抱歉了宁王,确实一字未动。”
这般“礼遇”,沈江霖实在是“拿不出”手稿来。
宁王脸上的笑容瞬间收了,将手背在身后,急的团团转,显然这个答案并不是他想要的,口中一直在喃喃自语:“怎么会一字未写?如何就会一字未写了?”
宁王是前年入的坑,从读到第一册《求仙记》开始就惊为天人,迅速将全套都买了过来,一次性读完六本《求仙记》,不知道是有多么爽快!
可是这套书已经快到大结局了,正邪两派就要进行最后的交锋,天道的阴谋也要慢慢开始揭露了,被卡在了这里,宁王是每日都在琢磨,想到了就要把之前的几册书拿出来反复翻阅,最后实在忍不住了,派人去调查到底写书的作者是谁。
虽然“沈记印刷坊”瞒得很紧,但是总有蛛丝马迹可循,一确定这个琢光就是沈江霖,直接二话不说,派人将他给绑了过来。
宁王想着,沈江霖手中总会有手稿吧?
如今被打击了,宁王大手一挥,对沈江霖有些殷勤道:“琢光先生,既然如此,不如就在本王府内小住上几日,你喜爱什么吩咐一声便是,本王总能给你弄来,如此没了烦心事,还可一心创作,你看如何?”
不如何!
沈江霖脸上慢慢升腾起了怒意,皱着眉道:“宁王,我尚未和家人说过我的去向,况且我还有要事在身……”
谁知道那宁王根本不耐烦听沈江霖说这些,在他看来,天大地大,哪有他尽快看到大结局大?沈江霖要考会试又如何?写完了再考,不也可以么?
沈江霖直接被关到了一个装饰豪华的书房内,里面笔墨纸砚俱全,炭盆中静静烧着红罗炭,房间内温暖如春,铜制香炉里燃着沉香安神,窗户正对着外头的花园子,采光极好,还可赏景散心,确实是个非常好的创作之地。
沈江霖如何都想不到,自己居然有一天,要被人关起来创作。
他甚至产生了一种荒谬的可笑感来。
沈江霖是个从善如流的人,见事已至此,自己也没其他办法,干脆拿起笔来顺着上次写到的地方继续写了下去。
宁王听到下人讲沈江霖果然有在继续写,顿时就高兴了起来。
他还害怕沈江霖有什么文人的清高,搞那种宁死不屈这一套,那就麻烦了。
如今既然愿意继续写,想来过个几日就能先看一部分了,宁王一高兴,马上吩咐厨房大师傅今晚好好烧一桌席面,他要和琢光先生对饮几杯。
只是这席面还没备好,天刚刚入了夜,宁王府的大门就被拍的震天响,宁王府的门子将大门打开后,看到眼前的人,吓得腿都软了,忙不迭派人往里通传。
宁王换了见客的衣服,刚刚走进大堂的时候,就看到一个人长身玉立,头戴束发紫金冠背对着自己,听到动静转过身来的时候,宁王立即躬身行礼:“见过太子殿下!”
太子周承翊冷淡地看了宁王一眼,这一眼看的宁王心惊肉跳,太子一向端方如玉,翩翩君子,对他们这些弟弟们也算友爱,宁王自己知道自己不是那块料,成年后就领个闲差,太子将来要继承大统,他就紧抱太子的大腿,太子让他往东他不往西,兄弟二人感情还是有一些的。
但是太子是半君,不是简单的兄长身份,所以宁王对上太子,心中还是发怵的,尤其是太子夜间上门,面露不愉之色。
“听说你今日绑了沈解元到府上?宁王,你如今封了王爷,胆子是越发大了,连这种事都敢做了?”
周承翊说话音量不高,但是这一句话就把宁王吓得魂飞魄散!
他哪里想得到,只是抓了一个沈江霖,还惹得太子亲自上门?
沈江霖的家底他早就查过了,就是因为查过了,觉得能应付,他才依旧将人绑了过来,并不觉得等到沈江霖写完了《求仙记》,将他放了出去后,他胆敢对自己如何。
身份悬殊太大,宁王有恃无恐。
宁王哪里知道,韩兴做事并没有藏着掖着,他带走沈江霖的时候许多人都看到了,而且马车上还带着宁王府的标志,沈江云派人一查就知道了。
这其实也是韩兴故意为之,否则无端端丢了一个人,荣安侯府恐怕急疯了。
只是哪怕知道去处,沈江云也放心不下,他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弟弟会被绑走,到底得罪了宁王何处?
沈锐对宁王畏惧,不敢出面,沈江云失望之余,只能自己去找门路。
先是走了官方途径,到顺天府衙门报关,然后又找了吏部左侍郎梁大人让他帮忙,梁大人听闻了这种事情,自然没有不帮的;而顺天府那边,谢识玄知道自己未来女婿居然被宁王绑走了,直接找到了太子讨要个说法。
谢识玄是太子一派,他与太子走的很近,这样的事情找太子最合适。
梁大人则是写好了奏折准备往上递出,还是太子的人快人一步,拦截了下来,才没把事情闹大。
两边都闹到了周承翊这边,周承翊想不管都难。
第78章
周承翊对这个二弟真是无话可说, 平日里在他面前确实是老老实实的,并没有什么出格的地方,只是人蠢笨了一些, 他也便忍了,谁知道居然还敢当街强抢民男了, 还抢到了荣安侯府的头上。
荣安侯府眼看着就要起来了,他这个蠢弟弟是果然一无所知的么?
上一届会试的时候,沈江霖并未参加, 父皇都能在一众考生里面, 精准地说出沈江霖的名字,已经够让人惊骇的了;后来便是沈江霖的大哥沈江云, 他父皇爱屋及乌,对其另眼相看, 拔高了殿试的名次, 这如何不是一种优待?
当时周承翊心中就有所觉,开始暗地里派人打听,这才知道,原来近几年的蒙古对外之策, 居然都取自于沈江霖的一篇乡试文章之中, 并且如今运行下来, 竟然很有成效!
“沈江霖”这个名字, 早就简在帝心了, 他这个蠢弟弟绑谁不好,居然绑他?
说句难听的, 就算宁王今日是将荣安侯沈锐绑过来了,周承翊也不会晚膳都没用,就赶了过来, 帮这个蠢弟弟擦屁股了。
周承翊在太子位置上日久,已有了不怒自威的气势在,宁王被周承翊这么一质问,唯唯诺诺慌了神,连忙跪了下来请罪,口称“不敢”,但是到底不敢什么,为何不敢,他其实自己也是一头雾水。
甚至宁王还十分有些委屈——不就是一个没有官身的小解元么?他也没怎么着他,正准备好吃好喝供着他写书呢!
宁王磕磕巴巴把心里话说了出来,周承翊若不是要端着太子的风度,此刻真的很想踹他一脚!
周承翊背过身去,深吸了几口气,再次将肺腑中的怒火压了下去,回过身来,恨铁不成钢道:“老二啊老二,全天下恐怕就你是个真正的糊涂蛋了!还不快把人给我好好的请出来,否则祸到临头了,可别怨我这个做大哥的没帮过你!”
宁王听到这话,哪里还敢废话,他连问都不问为什么,慌头慌脑太子如何说他就如何做,连忙跑出去亲自将沈江霖请了出来,送到了大堂里去。
沈江霖被莫名其妙地绑了过来,又莫名其妙地被宁王十分有礼地送了出来,等到宁王对着眼前的男子行礼,口称“太子殿下”,沈江霖也怔愣了一下。
他和宁王的交集若是《求仙记》的话,他可不相信,一国储君也和他有什么额外的交集,今夜是太子特意过来让宁王放了他?
周承翊看到沈江霖的第一眼,原本心中的烦躁都被抹平了一瞬,实在是这个沈江霖长得太好了一些,偏又不是那等女气的好看,而是翩翩少年、龙章凤姿,文气天生、儒雅俊秀。
再加上沈江霖出来的时候,依旧是不疾不徐,仿佛他不是那个被莫名绑来的苦主,而是真正被宁王邀请过来的贵客。
周承翊之前只闻其名,不见其人,脑海中偶尔浮现出来的,是个聪明伶俐的少年天才形象,或许狂傲、或许寡言,却不似如今亲眼所见这般,温润如玉、不疾不徐,仿佛站在他身边,都有一种涤荡内心焦灼的力量。
“沈解元,一切不过是一场误会,还请见谅,今日不如就由本宫的护卫护送你回去,如何?”
周承翊作为中间人,是来给他们两人说和的,事情由宁王而起,周承翊给宁王使了个眼色,好在这回宁王还算机灵,连忙拱手道:“沈解元,实在是你的书写的太好了,我才这般迫切,若是惹你不快了,还请原谅则个。”
虽然宁王之前没将沈江霖放在眼里,可是如今连太子都惊动了,宁王是个能屈能伸的,立马就滑跪了,给沈江霖赔罪也是一点都不含糊。
送沈江霖走的时候,宁王还将那桌两人没有机会来得及吃的席面,都让人装进了食盒,让沈江霖带回去吃,执着沈江霖的手,不舍得他登上马车,一而再再而三地嘱咐:“琢光先生,今日多有得罪了,但是你回去之后若是有了手稿,一定、一定记得先给我一睹为快啊,本王发誓一定不会泄露了出去,好好珍藏,千万别忘记了!”
沈江霖对这个宁王实在是恨不起来,说他嚣张跋扈,该求饶就求饶;说他蠢笨,知道硬的不行马上就来软的;说他心机恶毒,将他抓来了也是好吃好喝地供着,礼数周到。
真的只能说,这林子大了,什么样的鸟都有,这个宁王看来是个从来不按照常理出牌的人。
太子周承翊已经坐进车架里了,听到外头的对话,额头直跳,这个老二真的是犯起蠢来没边了,但是偏偏他们这些聪明人有时候就拿他这种人没辙。
你和他说不通!
太子解决了此事,还有事要办,便快速启程回宫,走的时候,太子掀开车帘深深看了一眼外头的沈江霖,眼中若有所思。
这段只是个小插曲,沈江霖回去之后整理了心情,和大哥说明了情况后,两人也只能感叹一句皇家之人做事任性。
沈锐追问起的时候,沈江云帮忙做了遮掩,只说宁王找错了人,虚惊一场。
沈锐这才放下心来,在牺牲儿子还是牺牲自己之间,沈锐总是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他不愿意深入去探听为什么宁王要绑走沈江霖,生怕沈江霖是触怒了皇子而遭此劫,甚至沈锐当时心中是非常怨沈江霖的,不知道他在外头到底闯下了什么弥天大祸,若是到时候荣安侯府因为沈江霖而受牵连,沈锐真的是想杀了沈江霖的心都有了。
听到竟然是个乌龙,沈锐才又端出了慈父的面孔,对着沈江霖嘘寒问暖起来。
沈江云看向他父亲的眼神,一再失望。
这件事毕竟发生时间极短,沈江霖当天夜里就回来了,便是荣安侯府的许多仆人都不知道此事,只以为沈江霖当天是出去会友才回来的晚了。
这个小插曲没有引起什么风浪,又是临到年关,众人都忙碌的很,再加上侯府内新生了两个小主子,更是一团忙乱喜气的时候,很快大家都抛之脑后了。
等热热闹闹过完了年,二月初九,便是春闱第一场正场,沈江霖拿起熟悉的考篮,再一次踏上了征程。
考试的地点依旧是之前的贡院,沈江霖已是十分熟悉,毕竟他在里面可是度过了十分难忘的九天,而今又是三场九天的考试,想一想在这样一个狭小的空间内,要熬过如此漫长的时间,便已经让很多人充满了恐惧了。
再加上春闱可不像乡试的时节,乡试的时节天气不冷不热,会试说是春闱,可是京城的二月初九,距离春天还早的很,早上天还没亮的时候,沈江霖就听到外间伺候的小丫鬟惊呼,说外头又盖上一层白霜了。
气温不见升高,虽说不是滴水成冰,但是寒风一吹,依旧让人瑟瑟发抖。
在这样的情况下,众位举子依旧要经过脱衣散发的搜捡,一点都不能含糊。
而且越往上考,搜捡起来越认真严格,毕竟若是通过了会试,便是官身,鲤鱼想要跃龙门,自己不先脱一层皮,哪里轮得到你?
好在沈江霖早就意识到这个年代一个好的身体素质胜过一切的道理,他自从穿越过来后,一直没有停止过锻炼身体,寒暑不歇,平时别说伤风咳嗽,就是个头疼脑热都是没有的,十分自律康健。
举人的身份在这些搜子面前什么都不是,众人鸦雀无声地排队,一一通过搜捡,都是老考试人了,所幸没有抓到可疑之人,众人浩浩荡荡地依次排队进入了贡院。
会试考试,整个大周朝所有的举子相会京城赶考,沈江霖是占了地利了,其他人则是天南海北都要赶过来,只为这一场考试。
参加会试的举子这次一共有近九千人,九千人中最后只取三百人,会试之难,难于上青天。
沈江霖走到自己被分配到的考棚,考棚前两年朝廷重新修缮过一次,他们幸运是修缮好的第一批考生,基本上都是没有任何问题的,便是这次考棚中的两块木板都是簇新的,想来是之前的已经破烂不堪被扔掉了。
十八名考官在考生全部入场之后,开始下令关闭一道道大门,辕门落锁,除非考完开锁,否则再无人可以进出。
沈江霖从十岁进入这个身体,到了这个异世,就一直在不停地读书学习,哪怕是最闲散的在黄宁村的两年,他依旧每天安排了时间放在读书上,七年的日日夜夜,再加上上辈子读的十来年书,何止是寒窗苦读十载?
周围的考生大都十分紧张,有些人是第一次考,心中忐忑不已;还有些人是第二次、第三次甚至是第四、五次考了,依旧难以平静内心,想到自己要在如此多的举人中脱颖而出,实在是很难有把握。
一面是平步青云、高官厚禄;一面是手不释卷、寒春苦读,中了就是前者,没中便是后者,一切重新来过,三年又三年,三年何其多?
放眼望去,好似只有沈江霖是如老僧入定一般,根本没有太多情绪波动的,但是他心中不是没有目标。
他的目标不单单是中这个进士,更是要中魁首。
师父师母的殷殷期待;需要自己庇护的家人朋友;行走在世间看到的诸多不公与困苦;被宁王毫不放在眼里的轻视……
这一切的一切,都需要用一举成名天下知来捍卫,只有自己走的更高、站的够远,才能让人看见他、相信他、跟随他!
师父唐公望曾对沈江霖道:江霖,为师知你生性淡薄,并非是追名逐利之流,但是人总有自己的理想,总有自己想做的事情、想爱护的人。若无入世,何谈出世?等尝过世间百味后,再讲归隐田园吧,你尚年轻。
你尚年轻。
沈江霖的心思埋藏的再深,可是在阅人无数的唐公望眼里,还是能看出破绽。
唐公望的话,沈江霖听懂了,人生就是一场体验,年轻的时候就该去追求波澜壮阔的人生,不要等到年老之时再追悔莫及。
他的淡薄疏离,在于他上辈子没有牵绊很深的家人,在于物质生活的极度富裕,在于他过于能够看透人心的聪明,而现在,他是应该做出一些改变了。
会试的考试内容和乡试几乎一样,四书五经中选题作时文九篇,五言八韵诗三首,策问两道。
对比时间来说,这些题量还是很大的,若中间稍有意外,很有可能完不成。
沈江霖对于很多题目的解读如今已有了肌肉记忆,如何破题、承题,如何用词用典用韵,一旦确立好思想,下笔如有神,片刻不停。
三日复三日,三日又三日,冒着寒风笔耕不辍,入了神写文章,有时候手上会冻到没有知觉,等到发现蘸墨的砚台都有些凝固的时候,沈江霖才恍然回神,加了点水继续研墨,继续写,仿佛是一个不知道疲倦的考试机器。
贡院里有人考着考着就倒下了,被官差拖下去放到贡院集中看管的房间内让大夫诊治,从此失去了考试资格;也有人突然考疯了,把试卷答题纸全部撕碎,然后趴在桌板上嚎啕大哭,考官立即赶过来,勒令官差堵了嘴压下去;还有人在考试期间沾染了风寒,咳嗽声不断,呼哧呼哧鼻子不通、呼吸声极重,甚至脸上都有了不正常的红晕,但是依旧坚持在考。
众生百态,不一而足。
但每个人都是为了自己的前程和未来在奋笔疾书,笔下落下来的每一个字,都可能决定了是否是他命运的转折点,没有人敢松懈下来。
等到陆庭风写下最后一个字的时候,他满意地读了一下全篇,觉得自己这次是超常发挥了,真正做到了文思泉涌,宛如天成!
他举目四望,看到的是黑压压一排排看不到尽头的考棚,心中暗忖:不知道沈江霖是坐在哪个位置上,今年的会元又会花落谁家?
陆庭风对自己很有自信,世间能让他看的上眼的对手,唯沈江霖一人耳!
一般来说,哪怕得了会元,等到殿试那一场的时候,皇帝还会另外选择自己心仪的状元出来,不一定会元就是状元。
但是今年是比较特殊的。
他和沈江霖都是连中小三元,又各自中了解元的,若是他们中无论谁中了会元,那么这个状元就已经是板上钉钉了。
盖因已经连中五元了,再有一个状元,那便是六元及第,这可是大周朝创立以来,开天辟地头一遭了。
这般殊荣,不仅仅是中了六元的人的,更是大周朝的皇帝的。
只有文风鼎盛的情况下,才能出现这般六元及第的大才,是对封建统治者的无上褒奖与肯定。
陆庭风所料不错,当会试一考完,坊间的赌场中已经开始开赌盘了,他和沈江霖以及另外几个府的解元被放在了一起,而目前为止,他和沈江霖的呼声是最高的。
他居第一,沈江霖居第二,他的赔率是一比二,沈江霖的赔率是一比三,下注之人极多。
陆庭风听到小厮回来和他说了这个事情后,心情微妙的有些好,忍不住问道:“坊间为何认为我能比沈江霖更有机会取中会元?”
小厮九鼎“嘿嘿”憨笑了两声道:“他们都说少爷您比江霖少爷年纪大,读书时间长,名声都一样大的话,应该是少爷更加厉害一些。”
陆庭风噎了一下,只觉得这个理由还不如不听的好。
九鼎挠了挠头,不明白为什么少爷好像有点不开心,想了想又问陆庭风:“少爷,上京的时候太太让您考完之后,便去赵家拜会,您说我们什么时候去?太太把礼都备下了。”
陆庭风想了想,点头说好:“等我先递上一封拜帖,三日后再去便是。”
陆庭风知道母亲为了自己的亲事操碎了心,最后兜兜转转地说到了京城赵家姑娘。
赵家如今风头很盛,赵家姑娘的父亲赵秉德如今官拜正三品工部右侍郎,赵家族中子弟近些年来在官场上很是活跃,升迁人不少,陆庭风也没想到,赵家千珍万宠,留到如今还未出嫁的宝贝姑娘,居然有意思和他结亲,还是在他尚未考中进士的情况下,就愿意结两姓之好,确实让他有些好感。
过了几日,陆庭风就携礼拜见了赵秉德,赵秉德见陆庭风果然一表人才,心中很是欢喜,想到女儿说这陆庭风是未来的状元郎,且后面官途一帆风顺之后,更是想立即定下这门亲事。
这几年来,赵秉德已经觉得女儿预知未来的能力越来越弱了,很多事情和她说的都有出现对不上的情况,好在他自己本就是一个有能力有决断之人,几次逢凶化吉,如今登上了三品高位,手中握了更多的权力后,听到女儿说过未来的状元郎是陆庭风后,赵秉德就有了这个结亲念头。
女儿留在家中已经这么多年了,他迟迟没有给女儿再定下亲事,张氏对此已经很不满了,甚至隐隐有些猜到了赵秉德的心思,言语中有过几次试探,而赵安宁同样也在给他这个做父亲的施压,希望赵秉德如今拥有了权力,能够实现当初他对自己的诺言,帮她报复沈家。
若是荣安侯府还是当年那样,只有沈锐一个软脚虾当家,赵秉德便是当作哄女儿开心,对付一下荣安侯府那又如何?
可是这两年,他虽然一升再升,可是荣安侯府那边也没闲着,大儿子、小儿子的出息不必说了,大儿子攀的亲家是辽东赫赫有名的总兵钟涛,小儿子的师父是退下来的高官唐公望,唐公望更是牵扯出了两个十分能干的儿子,还有他一手提拔出来的梁尧臣,有了这些人在,赵秉德如何敢轻举妄动?
对方不是软柿子了,捏不起,没有完全的把握,可以将对方一击即溃,赵秉德是不想冒这个风险的。
为此,赵安宁对他施压过很多次了,若不是他每次都好言好语安抚好了赵安宁,或许父女两个早就闹翻了。
如今乘龙快婿在此,赵秉德想着将女儿嫁过去之后,或许转了心思,有了夫君后就不去想荣安侯府的事情了,如此一来,既解决了他的麻烦,又让他在官场上再得一个助力。
赵秉德愿意俯身屈就,两个人就没有谈不拢的,谈了一会儿,眼见着到了饭点,赵秉德邀请陆庭风到外边“知风亭”内一同用午膳,美其名曰可以观一观他们赵府府内的景色,实际上这大冷天谁想在外头吃饭?不过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罢了。
陆庭风从善如流,果然两杯酒下肚,就远远看到一个女郎款款走来。
想来这就是赵家小姐赵安宁了。
陆庭风视力很好,很容易就看清楚了赵安宁的面容,长得确实美貌卓绝,只是整个人有些冷冷清清的,遥遥在廊庑下走过后,也没回头再看他一眼,便离开了。
赵秉德见陆庭风一直目送着赵安宁离开,心下已经觉得是稳了,自己女儿这般长相、这般家世,想来是没有男人会不心动的。
陆庭风默不作声地继续和赵秉德吃酒吃菜,其实心里并没有对赵安宁有多大感觉。
或许有些男人很喜欢那种冷淡的冰山美人,有征服欲,但是陆庭风却是喜欢那种娇俏活泼、柔情似水的女子,赵安宁容貌是极美的,但是人却是冷冷的,并没有给陆庭风那般的感觉。
所以陆庭风欣赏这种美,但没有被其打动。
只是两户人家也算是门当户对、年龄相仿,陆庭风想着,赵家小姐定然是知书达理、秀外慧中的,母亲既然相中她,赵伯父又是如此豁达爽朗之人,想来成就这段姻缘应该不差。
陆庭风挑不出毛病来,况且他如今更多的心思还是在会元的争夺之上,故而想着若是再去打听打听,没有什么问题后,就禀告母亲上京提亲便是。
第79章
赵安宁其实是没有再想着嫁人的。
霍去病曾言:匈奴未灭, 何以家为。
虽然赵安宁的事情,只是儿女家族的小事,当不得民族大义, 但是赵安宁的心情却是和霍去病一样的——沈家未灭,何以成家?
当一个人过多的去关注一个人、一件事的时候, 她会陷入到一种思维的怪圈里,仿佛人生之中除了这件事就再也没有其他的事情了,她人生的成败与否, 全凭这件事来决定, 若是这件事成了,她便成了;若是败了, 她就一败涂地了。
这些年来,赵安宁根本没有心思谈婚论嫁, 她不是没有意识到父亲想要留她在家中的心思, 但是她也并无反对,因为她想要借助家族的力量去对付荣安侯府。
赵安宁只要一想到,如今沈江云已经高中进士、娶妻生子,甚至还儿女双全的时候, 赵安宁在上辈子的记忆中反复恍惚后, 剩下的只有无边无际的愤怒!
沈江云每过的好一分, 都仿佛是在对她极大的侮辱和嘲笑, 可是更加让人怒火中烧的是, 她在痛苦中反复煎熬,但是对方却活的肆意潇洒, 根本没有再将她放在眼里过。
赵安宁不知道为什么沈江云如今完全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和上辈子截然不同,但是她已经找不到上辈子的沈江云了, 她只能将满腔的怒火发泄到如今的沈江云身上。
若是没有这个精神支柱在,她觉得她会疯掉。
若无复仇,这些年来,她所做的这一切的一切,不就是像个傻子一样吗?
甚至到如今,她已经不会再主动透露荣安侯府的一切,因为荣安侯府因为她的重生,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她想过很多原因,但是都没有确切的证据,唯一她始终坚定的就是,她要沈江云全家都不好过,要让他终有一天哭着跪在她脚边认错、去求她!
赵安宁甚至有时候都痛恨自己为什么是女儿身,不能同哥哥们一样去考科举做官,困在后宅中的她,只能依靠家族的力量去实施她报复的手段。
可是哪怕这些年,她为家族鞠躬尽瘁,极尽可能地提供各种信息,但是随着许多事情都出现了变化,她父亲对她的信任感也越来越低。
她不是傻子,并非看不懂世事,两世为人,她自觉已经能看懂人心,父亲既然有了想要让她嫁人的打算,那她就嫁,而且要嫁她也要捡最好的嫁!
她不信,以她的姿色和手段笼络不了人,到时候父亲不愿意帮她做的事情,那就找她夫君出手便是。
总有人能收拾得了沈江云的!
因着这些算计,赵安宁将目光放在了陆庭风身上,透露出未来状元将会是陆庭风后,果然她父亲就动了心思,想要招揽陆庭风为婿了。
赵安宁这些年来殚精竭虑的算计,让她变成了一个外表淡漠冰冷之人,都说相由心生,半点不错。
在原书中,她与陆庭风相看的时候,沈江云已经身败名裂,荣安侯府也成了京中有名的破落户,只需要再有人推一把,就要陷入万劫不复之地了。
那个时候的赵安宁轻松写意,恢复了自己性格中柔和的部分,而且她是真的有好好打算重新找人嫁了的,与家人更没有那么多的算计和隐瞒,这样的赵安宁让陆庭风一见倾心,这才有了后面的故事。
可现在的赵安宁,心境完全变了,哪里来的柔情似水?满心满腹只有各种算计和不甘,再回不到当初。
只是赵安宁的十拿九稳,在陆庭风身上却并不奏效。
陆庭风别看表面是个桀骜不驯之人,但是内里却是个心细如发的,他并没有因为这桩婚事看着完美无缺就马上头脑发热,满口答应下来。
之前他在苏州府读书,并不清楚京中状况,如今他人都到了京城,又是婚姻大事,有此便利,如何不用?
因着不够倾心,因着更多的双方门当户对的考量,那就没了情愫的羁绊,只剩下了理智的思索。
这一打听下来不要紧,陆庭风竟然打听到了之前赵安宁攀过一门亲,对象就是沈江霖的大哥沈江云。
嘶~
这就有点微妙了。
陆庭风之所以将沈江霖看作对手,除了是觉得他是自己科举路上实力极强的竞争对手外,更是因为他的人品才华、为人处世,没有一样不让他心生佩服的。
能培养出这样一个后辈的荣安侯府,陆庭风并不相信家教会是差的。
更何况,哪怕陆庭风没见过沈江云,但他还是知道沈江云也是中了进士的,能考中进士的,就绝对不是想要靠着家族荫蔽、贪图享乐的二世祖之流,沈江云非但中了进士,还娶了辽东总兵之嫡女。
人家总兵虽然是武将,但也是正二品的官员,钟大人嫁女绝对算是低嫁了,便是这样都肯嫁,那说明什么?
说明沈江云这个人本身足够优秀、可以托付。
而且沈江云虽然做官暂且没有传出什么大名声了,但是在京城行走这么多年,恶名是一点都无的。
这样一个人,赵家看不上,却看得上他?
陆庭风越想越觉得蹊跷,他可不相信明面上说的八字不合这种鬼话。
陆庭风不动声色,既然都是熟人也是好办,他本就要上门拜会沈江霖一番,想来是能见到他大哥的,到时候他大哥到底是何品貌,一看便知。
陆庭风从荣安侯府回到他大伯府上,心中思索了许久,最后还是对他大伯道,自己准备放弃这门婚事。
陆庭风的大伯陆定复闻言有些惊诧,老爷子走之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这个孙子,知道他爹靠不上,对他是反复叮嘱,要视陆庭风为几出。
陆定复可没有他弟弟那般傻,这么好的儿子还不稀罕,陆庭风一上京,他就里里外外忙活起来,特地为陆庭风收拾出来一个安静的院子供他读书,听说他娘看中了赵家姑娘,同样也是忙前忙后帮着打听,想着赵家姑娘样样都好,大侄儿去看过后回来也说长得极好,怎么就放弃了呢?
“元安,你可想清楚了,赵家这样的人家,便是你中了进士后,也不一定能找到,虽然他们家和沈家退过亲,但是也不碍什么。”
“元安”是陆庭风他爷爷临终前给他取的字。
陆定复在京中做着七品小官,很是知道京城官场上的艰难,既然自己家里靠不上,靠岳家也行啊。
有了赵秉德这样的老丈人照拂着,往后元安还不是在官场上一路顺遂?
退过亲怎么了,便是和离过,赵家女儿也有的是人要。
陆庭风摇了摇头:“我并非因为退亲之事而决定放弃的,是我看了她之前的定亲对象沈江云后,才决定放弃。”
退亲究竟何原因旁人不得而知,只知道是女方要退亲,陆庭风心中想着,沈江云如此品貌、如此性格、如此洁身自好之人,赵家姑娘都不满意,他扪心自问,自觉不配。
便说到只守着妻子一人过这一点,他身边就有一个姿色颇好的通房,是他心头喜爱的,准备妻子过门之后就抬了她做妾的;再说到长相、脾气、性格、家底,他自认比不上沈江云,纵然学识上或许胜过一些,但是官场之路漫漫,谁知道自己就在哪处停了下来?
女子选夫,可不是靠杏榜上的名次选的,就算按照名次选,那沈江云名次也不低呢!
就沈江云这样的丈夫,已经可以说世间少有了,就这赵家还要退亲,他又凭什么?
陆定复听完陆庭风的分析,有心想说陆庭风想的太多了,妻子娶进门了,到时候日子到底要怎么过,还不是他说了算?只要是个安安分分的女子,都是差不离的。
只是陆庭风倔强,他拿定了主意就不会更改,当夜就写了家书回去,和母亲说明了此事。
赵秉德根本没想到,陆庭风居然婉拒了这门亲事,当赵安宁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只是冷笑了一声,心中反而有了松一口气的感觉——她是想要嫁过去摆弄陆庭风,让陆庭风帮她报仇的,可是那日一见这人,只觉得他的目光十分锐利,并非是个好糊弄的人。
她心里隐隐有想法觉得自己降不住,如今既然对方也没相中自己,倒是不必再为此苦恼了。
只有赵秉德很是叹气了一番,又想着会试成绩还没公布,如今尚未定下婚事也不碍什么,这个不行,还有别人。
赵秉德心中已经想好了要给赵安宁找一个夫婿,家世不如赵家的,最好本家不在京城,一来探听不到当年他散出去的消息,二来等到成亲之后就可以活动一番,让女婿带着女儿去外地做官,省的赵安宁一天两天的和他闹了。
赵安宁并不知道她的父亲已经有了新的打算,还在谋划着他们下一步应该怎么走,赵秉德到底是官场上的老人了,想要瞒过自己亲生女儿暗中操纵此事,还是很容易的。
人人都在等着会试杏榜何时放出来,十八名同考官更是夜以继日地批卷阅卷,等到三月底的时候,才将这九千份卷子一一批改过,排好了名次。
等到揭开弥封的时候,秦之况一看就笑了,其他几个会试考官也都松了一口气——还好杏榜前十都是之前有名有姓的人,没有半路杀出一个程咬金来。
有名有姓,证明之前就论证过这个人的才华,放在前十,当之无愧。
尤其是前三名,更都是当世英才。
秦之况今年是同考官之一,第一的卷子是他推举出来的,其实批改到这份卷子的时候,秦之况就已经有所察觉,哪怕阅的是朱卷,但是如此熟悉的文风和笔触,如此犀利的看法和见解,除了此人之外,秦之况不作二想。
果然等到拆开弥封,“沈江霖”三个字就显露了出来,让他更加得意了一番。
秦之况一方面得意自己有识人之术,另外一方面更是得意自己这回算是拍对了马屁,沈江霖如此一来就是五元及第,最后一元就交给陛下来封吧。
杏榜一经张贴出来,无数举子涌到了贡院门口来查看自己的成绩,有些名次考前的,官差已经先行整理了仪仗队,登门报喜了,譬如荣安侯府,魏氏还没派下人去看榜呢,一大早的,家门口已经是锣鼓喧天,热闹非凡。
魏氏想过沈江霖肯定能中,但是她真的没想到,沈江霖能中魁首!
十七岁的会元,接着呢?就是状元吗?
大周朝创立以来,第一个六元及第的人物,居然就要出现在了他们荣安侯府,魏氏命人去散喜钱的时候,犹自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听到消息的沈明冬差点乐疯了,她给魏氏请完安后,先是提着裙摆快速往前走,走着走着就变成了小跑,越跑越快,后面侍奉她的小丫鬟都快追不上了,沈明冬一口气跑到了小校场,对着沈江霖一边挥手一边喊:“小弟,你中了,是会元!是会元呐!”
沈明冬跑的气喘吁吁,最后停在了沈江霖的面前,一双眼睛亮晶晶地好似会发光一样,只恨如今他们都已经长大了,否则沈明冬恨不能像小时候一般,将沈江霖抱起来转圈。
沈江霖嘴角微微一抿,露出了一抹微笑,但是转瞬即逝。
沈明冬错愕:“小弟,你不高兴吗?”
“我高兴啊。”
“那就笑,畅快地笑,像我一样笑,哈哈哈哈哈,太棒啦!哈哈哈哈哈!”
沈明冬一个人笑了起来,越笑越开心,越笑越大声,本来正在看着沈江霖打拳的武师傅也被沈明冬感染了,忍不住笑了起来。
沈江霖也被沈明冬这种兴奋开心到无以复加的情绪感染了,终于也跟着一起“哈哈哈”起来。
天空高阔,万里无云,霞光刺破东方,朝阳缓缓升起,春枝初发,一切刚刚好。
会试第二第三名都是沈江霖的熟人,第二名是陆庭风,第三名竟是那陶临九。
陆庭风自不必说,陶临九在那一年的汪大人宴席上出了丑,从此之后闭门苦读,是真正的头悬梁、锥刺股,一门心思只知道读书,连婚嫁之事都推拒了,直言和他爹娘说,考不中进士,他这辈子都不会考虑娶妻的。
女人,只会影响他科举的名次。
看儿子考科举已经考的疯魔了,他娘很是担忧,但是陶临九的爹却很是支持,说男人就该有这种狠劲!
他和沈江霖同一年考的举人,落在十名开外,心头更是不忿,人家中了举人欢天喜地,只有陶临九看到名次一言不发将自己关在屋内,甚至狠狠给了自己两个巴掌,扇到自己哭了出来。
他有一种怎么都考不过沈江霖的绝望。
听到沈江霖不参加第二年的春闱,陶临九立马收拾了心情,继续苦读,遍寻名师指点,四书五经倒背如流已不必说,就是各种时文集注典籍也是不停地在背诵记忆,每日里除了吃饭如厕睡觉的一点时间,其他时间全部用来读书。
整整三年,一千多个日日夜夜,苦熬过来。
而今,听到自己会试考了第三名后,陶临九先呆楞了一下,继而又哭又笑起来,唬的他爹陶云亭都以为自己儿子要疯,连忙安慰他,第三名已经是极好的了。
整个大周朝第三啊!他才二十来岁,就有此成就,以后何愁官途?
至于沈江霖和陆庭风那种妖孽,很是不必与这些人比。
之前陶云亭不否定儿子的想法,是想激励他以沈江霖为目标不停追赶,但是如今会试已经考完了,实在不必再盯着沈江霖他们了。
陶云亭将儿子拉到书房内,好好地开导了一番。
陶临九有父亲开导,陆庭风则是自己郁闷了,他从来没有屈居第二的时候。
只是结果如此,他也不得不服,沈江霖确实比他更有天赋更有本事。
不过陆庭风和陶临九不同的是,陆庭风更有野心和心胸,也更有远见。
在科举上,他是输了,可是在未来的官场上,一切只是才刚刚开始。
只是当看到他的小厮九鼎乐颠颠地数着铜板,陆庭风眼神一凝:“九鼎,你拿来这么多钱?”
九鼎忙着数钱呢,闻言头也不抬道:“我在赌场下了两注赢的钱呢!”
陆庭风难以置信:“你买的沈江霖中会元?”
九鼎后知后觉回过头来,连忙将将荷包里的二十两银子翻了出来:“是啊少爷,你给我的银子我也都买江霖少爷了,诺,这是您的。”
陆庭风僵硬地接过银子:……
四月就要进行殿试了,殿试是要面圣的,到时候能不能给陛下留下一个好印象,决定了未来他在官场上的起点。
看来为了自己仅存的面子,这状元之争不能放弃的这么早。
四月十五,会试杏榜上的三百名考生齐聚保和殿进行复试,此乃再次验证这些贡士中是否有才疏学浅、弄虚作假之流,复试是不进行糊名的,考完之后就可以自行交卷,然后由内阁五位阁老看过之后,确认无误,这三百人才有资格进行殿试。
四月二十一,天刚蒙蒙亮,沈江霖就搭上他大哥的马车,两人在午门前停下,沈江云再次和他讲了殿试需要注意的事项后,这才有些不放心地走了。
二弟如今中了会元,一时风光无两,很容易遭人嫉恨,沈江云哪怕知道弟弟应该能应付的过来,可还是止不住的担心。
或许,这便是真正的家人吧。
沈江霖如今与他大哥几乎一般无二的身高,容貌上两人更是不分上下,只是沈江霖更加风华内敛、平和淡然,而沈江云虽然内里温和善良,但是因着年纪,已是锋芒毕露、英姿勃发。
陆庭风看着沈江霖穿着一身贡士青绸蓝缘公服,头上戴着贡士朝冠,因着沈江霖是贡元,细节处便与旁人不同,冠顶用的是素金,顶镂花金座,旁人是三枝九叶,偏他是五枝九叶。
在朝日的阳光下,沈江霖浑身镀了一层光晕,一身贡士公服朝冠,让他穿出了不染凡俗尘埃的羽化而登仙之态,实在是让众人惊叹不已。
陆庭风脑海里顿时就浮现出了两句诗:
立如芝兰玉树,笑如朗月入怀。
说的,便是沈江霖这般的少年郎吧!
实在是很让人心生向往之啊!哪怕他此次会试压他一头,也让人生不起一丝一毫的气。
陆庭风朗声一笑,越过陶临九等人,迎了上去:“会元让我们好等!”
沈江霖拱手笑道:“时辰尚未到,可不算我迟到了。”
沈江霖和陆庭风是旧相识了,刚刚陆庭风在一众贡士里面,旁人和他说话,他都表情淡淡,不怎么愿意理会,颇有些目下无尘之意,可是见了沈江霖却马上换了态度,陶临九暗自撇了撇嘴,扭过头去。
只是他虽扭过头去,旁的人听到会元到了,呼啦啦围了过去,刚刚还在陶临九身边攀谈的人,瞬间就只剩下小猫三两只了。
陶临九气结,这沈江霖还天生就是来克自己的,有他在的地方,自己就没好日子过。
听到许多人恭维沈江霖此次定然一举夺魁,六元及第时,陶临九实在听不下去了,出言嘲讽道:“你们一个个的,何必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殿试尚未开考,就已经下了这个定论了?若是如此,还要考这个殿试作何?”
围在沈江霖旁边的几个贡士瞬时间没了声音,不知道该如何接陶临九的话。
沈江霖已经中了五元,只要他此次殿试成绩在前三名之内,毫无疑问就是此次的状元,这都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情,否则众人又何必上赶着巴结?
反正不管怎么轮怎么算,这个状元的位置也轮不到他们来坐,不如此刻在沈江霖面前博个好印象,将来论起来都是同科。
现在陶临九这般将众人的那点小心思都端到了台面上来说,实在是让很多人下不来台,同时有人心中就暗自腹诽了:都是少年成名,看看人家沈会元,再看看这陶临九,气度胸襟,真是差的太多了。
像陶临九这种脾性的,恐怕以后入了朝当了官,也讨不了好。
谁知道陆庭风却是一扬眉,十分赞同地点了点头:“说得不错,鹿死谁手尚未定论,何必此刻就认了怂?世间之事变幻无穷,不到最后一刻,凡事皆无定论!”
陆庭风冲着陶临九拱了拱手,目露赞赏之意。
陶临九被陆庭风突然的倒戈弄的措手不及,刚刚他主要的讽刺对象就是陆庭风,毕竟陆庭风迎沈江霖迎的最快,陶临九还以为目下无尘的陆庭风也是沈江霖的追捧者,没想到转而人家就说他说的对。
正在众人不知道再说些什么缓解一下此刻有些僵硬的气氛时,大太监王安已经到了午门前,身后十来个小太监一字排开站在王安身后,王安高声道:“众贡士到此集合——”
众人闻言,纷纷停止了交谈,以沈江霖为首,朝着王安处走去。
第80章
王安对着这批马上要鲤鱼跃龙门的新科进士们, 态度是很和缓的,今天陛下能让他来负责此事,本身就是一种荣耀。
王安清了清嗓子, 带着点太监特有的尖声道:“众位贡士,接下来我们将到“保和殿”面圣, 面圣之时会由礼部进行点名,点到名字者应“诺”……”
王安事无巨细地交代了一遍,毕竟面圣是大事, 虽然这些都是未来的官员, 但是对于他们来讲,这也是他们第一次面圣, 哪怕饱读诗书,也可能会在慌乱之中行错了礼、说错了话, 所以王安身后的小太监们每个人都负责三十个贡士, 教授他们宫中行礼的姿势仪态,保证他们不会出错。
没有一个人敢轻忽的,哪怕是官宦子弟,家中有过教导的, 此刻也是认真在听。
许多人都是非常激动的。
就连沈江霖也带了一些紧张, 毕竟是这个国家的最高领导者, 是一个有生杀予夺之权的帝王, 如何让人不忐忑?
午门前的临时礼仪培训大概持续了一个时辰, 王安见诸位贡士们都已经熟记了,再看看时辰差不多了, 这才带着众人往宫门处走去。
首先要过的就是午门。
午门成一个“凹”字形,两侧是巍峨的阙门,中间便是午门, 午门正面分三扇门,这三扇门也极为讲究,东侧门是给文武百官走的,西侧门是给皇亲国戚走的,至于中间那扇门,只有皇帝可以走,皇后一生也只能走一回,便是和皇帝大婚的时候。
由此可见,中间这扇门的荣耀。
而今日,中间这扇门大开,是的,这扇大门除了皇帝御用之外,还会三年开一次,迎接天下英才。
这是一个读书人一辈子的荣耀,便光是走这一扇门,都够他们吹嘘到老了,世人听了,也只有艳羡赞叹的份。
当沈江霖当头带着三百名贡士一起浩浩荡荡走进这扇门的时候,终于理解了古代文人对于鲤鱼跃龙门的执念了,光是这份仪式感,就已经足够让人震撼了。
午门两侧阙门上方一直到午门上方的连廊里,全部站满了守门禁卫军,午门门口更是两列禁军把守,全部搜检合格之后,才会让人进入,进入之时,上千名禁军齐声唱和,恭祝这些未来的新科进士们得以入龙门。
刀鞘与石壁整齐相接,禁军口中高呼:“威——武——”
呼声嘹亮,直冲云霄!
所有人都不自觉地昂首挺胸起来,一过午门,那种扑面而来的皇家气派就展现在了眼前。
午门之后是一金水桥,迈过金水桥,再往里走百步之远,又是三扇大门,分别是“太和门”、“贞度门”以及“昭德门”,贡士们从“太和门”入,然后便是三大殿,“太和殿”、“中和殿”、“保和殿”,“太和殿”便是皇帝上朝的殿宇,而这次的殿试则是在“保和殿”举行。
“保和殿”是皇子读书之地,文气最甚,再此举办殿试,有其之深意。
永嘉帝已经高坐在御座之上,下面站着的是文武大臣,主持此次殿试的,是由礼部和太常寺、鸿胪寺共同出力,沈锐看着自己的儿子一步一步走上前来,心内更是百感交集。
三年前沈锐看着自己的大儿子混在人群里走进了“保和殿”,当时他就已经激动到热泪盈眶了,毕竟沈江云完成了自己一直以来的夙愿,终于可以考中进士,证明了他的真才实学;而他这个小儿子更是不一般,在一众贡士里面,他的年纪是最小的,但是他却是站在最前面的一个。
仿佛此刻沈江霖身上的荣耀都变成了沈锐的,若是可以,沈锐恨不能身替了儿子去,让他也享受一番此情此景。
按照刚刚在午门外太监们所教授的礼仪,沈江霖带着一众贡士们对着永嘉帝三跪九叩,行礼完毕后,就听到御座之上男子的威严之声:“诸位英才请起。”
沈江霖站起身来的一瞬间,快速打量了一眼御座上的天子,然后便低垂下眼睫,王安叮嘱过他们,直视圣颜是冒犯天威之事,所以此刻所有贡士们都是眼观鼻鼻观心,不敢东张西望。
只是刚刚那一眼,沈江霖还是看清楚了永嘉帝的面容,倒是和那太子有着五分相像,只是比太子年纪更大、面容更坚毅、身上的气势也更足一些。
想来宁王肖母?
沈江霖心中如是想着,在这种紧张的氛围中,发散着自己的思维,好让他放松一些。
永嘉帝一眼就看到了站在最前面的沈江霖,朗声道:“此届会元何在?”
沈江霖立即出列,行礼道:“学生沈江霖,拜见陛下。”
沈江霖自称“学生”,让永嘉帝十分满意,沈江霖可不就是天子门生?
“看来你就是那个十七岁的会元郎,抬起头来,让朕仔细看一看。”
永嘉帝说完,沈江霖便抬起了头,永嘉帝常年案牍,眼神不是特别好,刚刚看到沈江霖走进来的时候,只朦胧觉着沈江霖身高腿长,气质不凡,如今看清了沈江霖的长相,更是心生喜爱,连说了三声“好”!
底下大臣听到永嘉帝称赞沈江霖,便也跟着祝贺道:“沈会元年纪轻轻已中五元,想来便是承天庇佑,英才降世我大周,是上天对我大周朝廷的嘉奖啊!”
出来说第一句话的人,是内阁首辅杨允功,另外几个大臣听了也是频频点头。
杨首辅一向是会说话的,不仅仅赞了沈江云,更主要的是赞了陛下和朝廷,人才辈出,可不就是他们治下国泰民安么?国泰民安,即是君功,更是臣劳。
沈锐听了喜不自胜,忍不住也上前一步接话道:“杨首辅所言极是,不仅仅是会元郎年轻,此次的前十名竟都没有超过而立之年的,也是罕见了!”
前些年,沈锐因为商人是否可以参加科举一事,被吓破了胆,后来事情解决后,自此沈锐基本上在朝堂之上不发声了,如今他两个儿子一个个起来了,又攀上了两个好亲家,自觉自己腰杆子又硬挺起来了,时常也会在朝议上发表两句不咸不淡的话,找找存在感。
只是此时,别人说这个话也就罢了,当别人不知道沈江霖是你儿子似的,还要上来王婆卖瓜、自卖自夸,实在是让有些本就心生妒意的人开心不起来。
不过大家都是官场上的老油条了,花花轿子人人抬,此刻永嘉帝正龙颜大悦呢,又何必去说扫兴的话,便是心中有不愉,也是能不露一点声色,继续顺着沈锐的话恭维着。
永嘉帝一向瞧不上沈锐,但是因着沈锐生了两个好儿子,永嘉帝再看沈锐,倒也觉着他不是那么一事无成了,至少在生孩子方面,永嘉帝都有些佩服他,如今再听他说话,倒也包容了一些。
底下刚刚考中的贡士们则没有这份官场老油条的心性,面对皇帝对沈江霖的赞赏,都是又羡慕又佩服,倒也不是不想嫉妒,而是实在差的太远了,便是嫉妒也嫉妒不上来。
唯有陶临九,低垂着头默默地听着,手却拢在了衣袖中一点点紧握成拳。
沈江霖坦然受着各色目光,面不改色——不遭人妒是庸才,这些年他早已是习惯了。
鸿胪寺官员上前唱名,一一验明身份后,便被礼部的官员引到了偏殿之中,由永嘉帝当场出题考核,今日的考题只有一道策论。
策论策论,便是问策于这些贡士们,谈及的就不会再是一些书本上的知识,而是需要这些贡士们用真才实学为国家去解决问题。
这些贡士们,除了一些死读书的自不必说,但凡有点远见的,被取中之后都会去积极研究目前的国家大事,分析近期的邸报,猜想皇帝会往哪个方向出题,自己也好预先想个对策出来。
沈江霖自然也有关注,他这一年多人就在京城,家中又有大哥在六科任职,他自来是个心思敏锐的,想到这两年的大动向是蒙古互市、边防之策,若是继续往这方面考核,他既然是这些策略的发起人,那他自然能说的就更多了。
除此之外,宗室每年庞大的开销也成了朝堂上悬而未决的难题,还有盐政贪腐,去年两淮盐官又杀了个人头滚滚,想来也是大事,这些沈江霖都有和他大哥商讨过,没想到,等到太监们举着考题匾额唱题的时候,发现都不是他们猜测的那样,题目是如何防治水患之策。
大周朝黄河之水经常泛滥成灾,但是这种情况一般出现在夏季,毕竟夏季雨水丰沛,一旦雨量过大,就会出现洪涝灾害,便是在现代的时候,都需要抗洪救灾,更别说生产力更加低下的古代了。
黄河的汛期一般是在六月到九月,如今才四月,就已经开始问策,说明永嘉帝是真心想将这件事做好,并且在永嘉帝看来,防要大于治。
只有真正心怀百姓的帝王,才会想着防患于未然,而不是等到事情发生后再想着去补救。
虽然这个策论的题目没有完全踩到,但是结合后世治理水患的方式方法,以及现实情况的生产力水平,沈江霖还是能就此题目写出一些新意的。
新意很重要,既然是问策于他们,老生常谈的论述拼的就只有写文章的技法了,歌功颂德的言语或许对于好大喜功的皇帝管用,但是对于永嘉帝这样手握大权、一心要做明君的君主来讲,绝对不管用。
不是说永嘉帝不喜欢听好话,而是他更注重实际。
众人有猜测到策论题目的,虽然紧紧绷着脸,但是心中已经是压抑不住的兴奋,立即提笔就写,还有些人则是冥思苦想,想着要如何写才能一鸣惊人,不至于落下名次。
殿试最后出的成绩,将会是这场考试的最终排名,进士分为一甲、二甲和三甲。
一甲只有三人,分别为状元,榜眼和探花。
二甲是从第四名一直到第两百名。
而两百名往后的人都归类为三甲,赐同进士出身。
有道是:同进士,如夫人。
一旦落入了同进士的行列,等于这条官途上将会比进士出身的人难上十倍,一步慢步步慢,甚至从某一种意义上来说,同进士意味着自己再也进不了高官的行列。
这样的竞争,如何不让人削尖脑袋都要挤进前两百名中?
三百人跪坐在书案后面,虽然是跪在柔软的蒲团上,但是因为在宫中要时时刻刻保持着礼仪,屁股是根本不敢落到腿上的,腰板必定是要挺直的,一篇策论从开始在草稿纸上拟写,到最终誊写上正式的答卷,就是文思泉涌,也得写上至少三个时辰。
对于一些年老的考生来讲,便是体力上,也是一种挑战。
殿试以日暮为限,太阳下山后就必须要交卷,而若是写完了,也可直接将卷子放在书案上,提前走人。
沈江霖没有马上动笔,而是在脑海中整理了一下思绪后,才开始提笔沾墨。
讲如何治理水患,永嘉帝的意思是防,但是沈江霖却是从防到治再到灾后如何重建,都写了一遍,毕竟很多时候,天灾难防,以现代的生产力都做不到完全防治住,更不用说这个时候的大周了。
这一写,便是一个多时辰,期间永嘉帝在偏殿里头转了一圈,特意站到了沈江霖的前面看他写的内容,只是沈江霖那个时候还刚刚写了个开头,好似注意到了永嘉帝站在他身边了,可是沈江霖头也不抬,继续书写。
永嘉帝心中暗暗点头,对沈江霖越发满意起来。
永嘉帝又绕到了其他贡士身边,只是其他人就没有沈江霖那样好的心态了,眼角的余光一注意到永嘉帝身上明黄色的袍角,大脑顿时一片空白,提笔忘字,毛笔握在手中,悬而不决。
永嘉帝见状只能先绕开出去,不再影响这些考生作答,这些人才松了一口气,继续答题。
考试持续的时间太过漫长,永嘉帝还有许多奏折没有批阅,看了一圈后便摆摆手走了,示意几个考官继续监考。
一般策论写两千字左右,但是此次沈江霖写的内容十分驳杂,写的点很多,光是初稿就写了两个时辰,等到他删删改改,再一笔一划用馆阁体誊写到稿纸上的时候,又花了近两个时辰的时间,一直考到快要收卷时分,才彻底停笔。
此刻许多人早就已经写完离开“保和殿”了,陆庭风和陶临九离开的时候都不由自主看了一眼还在奋笔疾书的沈江霖,闹不明白为何这次沈江霖答得如此之慢。
最是了解你的永远是你的对手,对于沈江霖的水平,恐怕再没有人比陆庭风和陶临九知道他更多。
以他们的想法看,便是这题出的再刁钻古怪一些,也不至于让沈江霖写到这个时候还没写完,他到底写了些什么呢?
沈江霖起身的时候,感觉膝盖都已经彻底麻掉了,每踩下来一步,腿上就传来一阵麻意,站在原地缓了几息,才觉得自己缓过劲来,忍着难受尽量维持着面上的表情,出了宫殿。
站在“保和殿”的殿门口,举目望去,晚霞映红西边天空,雄伟的午门遥遥对立,他一个人走在宽阔的甬道上,没有来往游人如织,他渺小的就像此间的一粒沙,唯有夕阳将他的身影拉的极长。
等到三百名贡士全部答完走出“保和殿”后,弥封官将三百份试卷全部弥封,而此次的试卷不会再进行誊抄,会以原卷直接呈给八位读卷官。
读卷官们一同读卷,读完卷后将在试卷上直接标注圆圈、三角和大叉的几种记号,分别表示优秀,中等,差,得到圆圈最多的十份试卷,将会呈给永嘉帝,让他评出其中的名次来。
读卷官是内阁五位大佬,以及三位翰林院官员,八人共同阅卷。
一般来讲,阁老不仅仅是大学士,还身兼其他职务,是真正有实权的官员,比如内阁首辅杨允功,便是吏部尚书,内阁次辅吴乃庸,便是礼部尚书,这些都是各个部门一把手的高官,再加上三名翰林官,都是当年一甲考上去的人才,有这些阅卷官在,他们定下了前十名的名次,便是皇帝为了君臣和睦,也不大会变动这个顺序。
殿试,绝非许多人想的那般只是走个过场,为国家选拔人才方面,再如何严谨都不为过。
杨允功一连看了好几份,不是打叉就是打三角,看了大半个时辰,皱着眉头,愣是一篇都没看进去。
坐在杨允功旁边的吴乃庸暗暗瞥了杨允功一眼,想到下午他们几个被永嘉帝召见,不由深思起来。
去年两淮盐政的贪腐虽然抓一批、杀一批,但是依旧治标不治本,今日要将一些犯案罪官集中审理的卷宗终于整理好呈给皇帝了,但是永嘉帝看了之后极为不满,认为这些罪官有包庇以及顶罪之嫌,他们这些内阁大臣办事不力,首当其冲的便是杨允功。
永嘉帝虽然给杨允功留了面子,并没有狠狠责骂于他,但是有几句话还是说的极重的,让杨允功有些下不来台。
杨允功今年已经年近六十了,内阁首辅当了十多年,是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身居高位日久,便是永嘉帝对这个忠心耿耿的老臣有时候也是偏让三分的,几句重话落在杨允功耳里,哪怕面上云淡风轻,但是心里如何滋味,恐怕并不好过。
无人敢在这个时候去触杨允功的霉头,其他官员接过杨允功批改过的卷子,看过之后虽然首辅大人批改的过份严格一点,但是还是公平公正的,大家不敢撩虎须,基本上没有争议的情况下,都和杨允功判个大不离。
杨允功没有那些人想的如此气量狭小,虽然下午的事情确实和永嘉帝闹的不甚愉快,但是他不至于迁怒到这些贡士身上来,只是连看了几份卷子,全都是千篇一律的防治方式,实在没有什么新意,虽然词藻运用有所不同,但是杨允功太了解他们的皇帝了,永嘉帝是个务实派,不似先帝偏爱词臣,对永嘉帝而言,只要你能解决问题,哪怕你用最简单的语言去写也没事,你要是解决不了问题,便是写的花团锦簇也没用。
这些贡士写的方案,无非就是加高堤坝、经常派人巡视,黄河两岸往里迁民、隔开距离,左不过就这几点,实在让人无趣的很。
若都是这样的文章,选出的前十恐怕会让永嘉帝龙颜大怒,到时候他们这些人也讨不了好。
但愿能有一篇精彩的策论。
杨允功心里头想到这里,随意又拿起一份卷子看了起来,文字甫一入眼,杨允功就被这字架结构间的不同整愣了一下,这是一手有别于他人的好字。
只是字写得好,策论写的不好,也无济于事,而且看这个篇幅,远超于其他考生,该不会以为将策论写的越长就越好吧?
只是写的再长,他也要仔细看过去,哪怕是裹脚布呢。
杨允功看了开头之后,身体就不由得微微坐直了一些,然后便悄无声息地一直往下看,一边看一边心中微微点头,等到看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已经是有些激动起来——这篇策论直接就能用!
这就是陛下想要招揽的人才!
这篇文章,详细阐述了为何黄河流域会经常发生水患,黄河每年各处水域常发生水患的区域,当每年夏季的降雨量达到多少的时候最容易发生水患,厘清楚这些的时候,再写如何防治,上游段、中游段、下游段分别如何做,同时又写到黄河沿岸的几个府的百姓应该如何种植经济作物,既能防治水患,巩固堤坝,又能不影响民生,甚至是如果确实天灾来袭,防不胜防的情况下,又该如何紧急抢险救灾,都一一娓娓道来,篇幅虽长,但是竟然挑不出一句废话来。
看到最后,杨允功意识到,这篇文章为了尽可能地传词达意,已经简化了许多无用的修辞描述,所有的语言都是言简意赅、只为表达出“防与治”的两大核心问题。
善!
大善!
若让他这个内阁首辅来评,这篇策论的内容当得第一!
杨允功在上面画了一个大大的圈,然后传递给了下一位。
看来刚刚是他操之过急了一些,希望这开了一个好头,后面还有不错的文章。
杨允功来了兴致,又拿起下一份卷子,结果眼光扫到了卷面上,一看这个字,他就给认出来是谁写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