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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等到沈江霖和沈江云二人进到小花厅准备请安的时候, 看到的就是眼前一幅鸡飞狗跳的场景。

兄弟二人连忙快走几步,沈江云见母亲魏氏疼的原地打转,看那衣服还紧贴在臂膀上, 连忙按住了魏氏,让人给她除了纱衣。

刚刚那一盏茶水全都泼在了魏氏的左臂上, 魏氏养尊处优多年,哪怕年纪已过四十,胳膊依旧白皙柔嫩, 此刻手臂上已经红成了一片, 看着很是有点吓人。

但其实,春雨知道魏氏的喜好, 茶要入口适宜,茶叶冲泡之后, 春雨是等了一小会儿才端过来的, 原想着等到魏氏用完早膳再喝,那是刚刚好的,所以这茶水确实烫人,但是比刚烧出来的沸水要好上不少。

沈江霖扫视了一眼周围, 指着冰盆道:“取冰水过来, 反复冲洗一下烫处, 便能缓解。”

孙姨娘、春雨等人呼啦啦地去拿角落的冰盆过来, 一群人围着魏氏, 又是用棉布沾了冰水帮她擦洗,又是一叠声地喊府医过来诊治, 机灵的春桃更是马上又去里间拿出一件宽袖缎子的上衣,等会儿府医来了好给魏氏披上,不至于失了形态。

唯有已经被吓坏的徐姨娘还跌坐在碎瓷茶水之间, 手上被割破的地方还留着血。

沈江霖皱着眉蹲下身,拉开她的手,将扎在她手心里的碎瓷片拔掉,然后从袖袋中拿出一方干净的棉帕,裹在了掌心伤口处止血。

看到徐姨娘整个人吓得浑身发抖,沈江霖低低叹息了一声,轻声道:“姨娘别怕,血很快止住了,一会儿让府医也给你看看。”

徐姨娘哪里是怕自己手上流的那点血,她是怕自己触怒了太太,到时候倒提脚把她给卖了或是送到庄子上去!

徐姨娘大大的杏眼里全是泪珠子,连忙拉住儿子的手,慌里慌张地摇头:“不是我,不是我!是有人绊我,我才会摔的!”

徐姨娘此刻脑中一片清明,脑海中立马回忆起刚刚的站位,她走过的时候,站在太太身边的是孙氏,就是那个贱人绊了她!

难怪说会咬人的狗不叫,平日里看着老实巴交一个人,做起坏事来简直满肚子坏水!

徐姨娘立刻膝行几步,跪倒在已经冷静下来落座的魏氏跟前,指天发誓、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道:“太太,刚刚是孙氏那个杀千刀的绊了我,我才没站稳扑到太太身上的,太太您没事吧?我真是恨不能替了太太这痛!太太,您要给我做主啊太太!”

其实刚刚茶水泼到魏氏身上的时候,徐姨娘也被溅到了,可是她此刻哪里还顾得上身上的那点疼?

孙姨娘一听,连忙吓得跟着跪了下来,一张老实人的面孔,吓得脸色惨白,抖抖索索地回道:“太太,奴婢伺候您多年,奴婢是您从魏家带来的陪房,怎么会生出这种歹毒的心肠?徐姨娘,你自己没有端稳茶盘,怎么能去怪别人啊?”

徐姨娘是真的没有想到,这个孙氏如此不要脸,到了这时还要狡辩,“嗷呜”一声,就扑了过去,一手揪着孙姨娘的发髻,另一只受伤的手想着去打孙姨娘的脸,结果被手帕包的太过厚实,打在孙姨娘脸上像是给她挠痒痒似的,自己的手动了伤口,却是疼的龇牙咧嘴。

只是徐姨娘嘴巴里不饶人,骂骂咧咧一刻不闲着:“你个贱蹄子敢害太太,今日我就替太太除了你这个祸害,戳心烂肺的玩意,还敢说不是你,我撕烂你的嘴!”

徐姨娘嘴巴凶,但是奈何人比孙氏矮小,再加上孙氏比徐姨娘身材也胖些,力气其实比徐姨娘大多了,被徐姨娘骂急了,自然也要还手,但是徐姨娘深谙干架之道,紧紧揪着孙氏的发髻,将她头发都给扯乱了也不松手,孙氏头皮疼的炸起,动作稍大就是几撮毛掉下。

孙氏的头发这几年本就日益稀少,平日里靠着梳上假发髻来填补缺漏处,如今见自己头发被揪掉好几撮,又是疼又是怒,但她又是个表现的老实惯了的人,不敢在魏氏面前直接和徐姨娘厮打起来,只能死掐着徐姨娘的胳膊,让她别再靠近她。

沈江霖感觉自己只是个晃神的功夫,徐姨娘就冲了上去,两个姨娘扭打在了一团,这个时候沈初夏和沈明冬两姐妹也到了,看到眼前的场景亦是呆了一呆。

沈初夏见她姨娘居然被制得动弹不得,连忙冲过去拉架:“姨娘,你这是作什么?快快放手!”一边说着一边去拉人,但是却并不是去拉徐姨娘,而是拉住了孙氏钳着徐姨娘的手,姑娘家尖尖的指甲掐过去,疼的孙氏一个哆嗦,立马跟着惨叫起来!

“放肆!都成什么样子了?还不快给我住手!”魏氏疼痛感消散了一些,见底下竟然已经乱成了一锅粥,扭打的扭打,劝架的劝架,丫鬟婆子叽叽喳喳、两个姨娘尖声利叫,简直闹得不可开交。

魏氏一声怒斥,两个姨娘顿时消停了,分别跪倒在魏氏左右两侧,一个赛一个地哭的伤心。

魏氏额角直跳,被吵得脑瓜子嗡嗡作响,刚刚她确实是疼的怒不可遏,可是见她们两个打的不可开交,如今头发散乱、衣衫裙子全皱了,像个市井疯婆子似的,魏氏甚至觉得连多和她们说一句话,都是掉身份的。

等到府医给魏氏验了伤口,连说无碍,又拿出了一瓷瓶的烫伤膏,让丫鬟稍后给魏氏涂抹上便是。

府医走的时候,心里还嘀咕,到底是富贵人家精贵,这么一点烫伤,一番折腾下来,都快要好了,还要他过来看过后开方。

当时府医看的时候,丫鬟早就将帘子放下,府医也看不真切里头什么情形,就只听到两个女子断断续续的哭声。

总归是是非之地,府医奉上药方后,转头就走。

沈江霖弯腰向魏氏行礼:“母亲,儿子送送何大夫。”

沈江霖将何大夫送出了二门,见四周清净,才小声道:“何大夫,不知是否有金疮药,小子想求一罐。”

说着沈江霖从荷包中掏出了二两碎银,塞到了何大夫的手中。

何大夫常年为沈家人看病,是知道沈江霖在太太跟前的尴尬位置的,刚刚被茶水烫伤的是嫡母,那么求的金疮药恐怕是为了姨娘。

何大夫有些怜悯地看了沈江霖一眼,然后从药箱中拿出了一罐金疮药:“伤口不深的话,早晚用药粉敷上两次,伤口不要见水,一般用个三日便可结痂。”

沈江霖谢过之后便匆匆赶回花厅,还不知道魏氏一会儿要如何发落徐姨娘。

魏氏心里头是更相信孙氏的,孙氏从小是她的大丫鬟,因为伺候周到、为人细心,所以才被选中做了陪房,和魏氏一起嫁到了沈家,也因为孙氏足够得到魏氏信任,魏氏才会在自己怀了身子的时候,抬了孙氏做姨娘,也算是给了孙氏莫大的脸面。

孙氏也是个乖觉的,哪怕做了姨娘,这么多年在自己跟头依旧伏低做小,只以奴婢自称,有时候甚至还要亲自上手端茶倒水。魏氏喜欢孙氏梳头的手艺,孙氏经常还会起个大早,专门来给魏氏梳头。

若说孙氏会有这等坏心思故意绊倒徐姨娘,把滚烫的茶水往她身上泼,魏氏是怎么都不信。

瞬间,魏氏就心里认定,肯定是徐姨娘自己没拿稳茶盘,害怕被自己重罚,便将罪过推到了可怜的孙氏头上!

徐姨娘这些时日仗着自己生了霖哥儿,说话做事是有些不同以往了,恐怕再不惩处一番,这徐姨娘就要飞到她头上去做窝了!

若说魏氏真的就以为徐姨娘胆子大到如此,敢用热茶水泼她?其实魏氏自己心里也是不信的。

虽然魏氏心里看不起徐姨娘,但是两人认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徐姨娘什么样的人,魏氏还是有数的,她便是有这个贼心,恐怕也没那个贼胆。

但是,魏氏可管不着徐姨娘是成心还是无心,众目睽睽之下,她泼了自己一身滚烫的茶水之事,可是无法抵赖的。

本就看徐姨娘不顺眼的魏氏,直接就寒着芙蓉面,冷声道:“徐氏,跪到外面去,烫了我一胳膊,还敢在这里狡辩冤枉人,这事,便等侯爷回来再行处置!”

魏氏听着说的宽宏大量,其实这个跪着的惩罚着实不轻。

如今还是大早上,等到沈锐回来的时候,都得是傍晚了,小花厅外面就是一个园子,园子里碎石铺路,嶙峋咯人,再加上最近天气热得不得了,那外头既无树木遮阴,又无片瓦挡阳,这般跪下去,不死也要跪个半残。

沈江云着急地看了一眼沈江霖,连忙上前劝道:“母亲……”

“好了,今日就这样吧,你们都退下,我乏了,胳膊疼的紧。”魏氏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春桃见状便扶着魏氏起来往里间走去。

沈江云还未出口的劝阻被堵了回去。

沈江霖手中还捏着刚刚讨要来的金疮药,看着徐姨娘隐晦地冲他摇了摇头,自己走到了外头便跪了下来。

徐姨娘低垂着头,身上的衣服因为刚刚的扭打还乱糟糟的,头上的簪子也掉了,头发散乱着,手上还裹着沈江霖的棉帕,雪白的棉帕上印出点点红印,但是徐姨娘仿佛毫不在乎这一点伤,刚还用这只受伤的手打人打的起劲。

主院仆人进进出出,对跪在园子里的徐姨娘视若无睹。

对啊,说到底,徐姨娘她只是个妾。

沈江霖背过大周律法,知道妾通买卖,魏氏对徐姨娘是有生杀予夺的权力,但是第一次如此赤裸裸地观看了全程,沈江霖还是有些难以接受。

在沈江霖看来,这个罚跪,不仅仅是身体上的惩罚,更是心理上的羞辱。

他走到了徐姨娘身边,蹲下身,想要解开她手上缠着的帕子,给她上药。

这么热的天,伤口又有些深,

不及时上药,帕子捂着,恐怕很容易感染化脓。

这是一个缺医少药的年代,不及时处理,沈江霖怕拖成大问题。

徐姨娘却惊慌地将自己的手背到身后去,抬起头望着沈江霖,低声道:“二少爷这是做什么?赶紧走吧,太太宅心仁厚,只让我跪着,但凡能让太太气消一点,我也跪值了。”

徐姨娘这话即是说给沈江霖听的,又是说给魏氏的人听的。

沈江霖心思灵透,他知道徐姨娘是想叫自己远离这里的是非,别被魏氏给迁怒了。

沈江霖一声不吭,没有和徐姨娘争辩,但是却很强硬地拉过徐姨娘的手,打开沾血的棉帕,只见手掌心中的皮肉还翻开着,看着便让人头皮一麻。

沈江霖拔开瓷瓶塞子,将药粉撒在了徐姨娘掌心上,徐姨娘不知道是疼还是什么,眼泪水一滴一滴地掉了下来,砸到了跪着的小碎石上。

上好了药,沈江霖将药瓶塞给了徐姨娘,这才起身离开 。

徐姨娘多少次想要儿子亲近自己,生怕魏氏这个嫡母彻底夺走了她的儿子。

可是真当沈江霖站在她这一边,无声地抗议着太太的所作所为之时,徐姨娘又是满腹担心,就怕因为自己带累了儿子。

魏氏就在花厅里头的碧纱橱里休息,外面的动静,自然都在掌握之中,听到春雨的小声禀告,魏氏冷笑了一声,却是一言不发。

魏氏心里何尝不是愁肠百结?

若是沈江霖一点都不顾徐姨娘,魏氏难免不觉得他冷心冷肺,对生母都不顾的人,对他这个嫡母就是真心真意了?

若是沈江霖愚钝,只敬嫡母,忘了生母,那这样一个没出息没前途孩子的真心真意她也看不上;若沈江霖聪慧,那这样的“真心真意”又有多可怕?

如今,沈江霖两个案首都拿了,魏氏还能说他一句“愚钝”吗?几千个读书人里面拿第一,往深处想,云哥儿和侯爷都没做到的事情,沈江霖做到了。

可是,沈江霖表现的对徐姨娘越重情重义,魏氏心中就越是不甘心。

同时,这里面还夹杂着沈锐和沈江云如今对沈江霖的喜爱,实在是让魏氏都不知道应该用何态度去对待沈江霖了。

魏氏脑子里甚至一闪而过一个可怕的想法,若是当年霖哥儿一出生的时候,就去母留子,抱养在自己跟前,就当作是自己亲生的一般养起来,何至于到了今日束手束脚、怎么做都不对!

还没等到魏氏继续想下去,外头突然闹哄哄了起来,魏氏蹙着眉骂道:“一个个的,越发没规矩起来,吵什么!”

春雨却打起竹帘,满脸笑意地快步走了进来:“恭喜太太,贺喜太太!外头报喜的官差来了,说是咱们大少爷中了!”

魏氏“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声音都有些哆嗦了:“你说的可是真的?是咱们大少爷的名字?”

春雨连连道:“回太太的话,就是咱大少爷,奴婢听的清清楚楚,就是大少爷的名讳,生员榜第三十六名,名次还很靠前呢!”

魏氏双手合十,连连谢过各路菩萨,心跳地飞快,脸上也升腾起一股红晕,甚至魏氏感觉到自己整张脸都是麻的,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才好。

春桃赶紧上前提醒道:“太太,外头报喜的人还等着呢!”

魏氏这才反应过来:“对!对!快给我换一身衣裳,再叫人把喜钱准备好!”

这个时候,胳膊也不疼了,人也有力气了,整个人都容光焕发起来。

喜钱之类的东西,魏氏早就叫人悄悄备下了,只是怕到时候沈江云没中,被人知道了笑话,不曾拿出来说罢了,如今这些都是现成的。

春桃连忙给魏氏换了一身衣服,又手脚麻利地重新梳了头发,等一切停当,魏氏才带着一群丫鬟婆子赶紧去了前头会客的花厅。

下人早就去通知了沈江云,沈江云身为男子,穿衣打扮速度很快,不过是换了一身见客的衣裳,就先去了花厅。

一群报喜讯的官差吹吹打打进了荣安侯府,很是热闹,吸引了不少路过荣安侯府那条街的行人去看,沈家族人更是都涌了过来,门房上的人,连忙将府门大开,将人客气地迎了进去。

那些官差都是人精,能抢到来荣安侯府报信差事的,都是有点门道的,他们还自发请了敲锣打鼓的人过来,算是帮荣安侯府的面子给做足了。

因着人多,闹哄哄的一团,这些人便都到了花厅外头的抱厦里站着,等到下人们说他们大少爷到了,便有一个领头的官差当先一步站了出来,先是拱手恭喜了一番,核对了一下姓名籍贯,然后高声报喜:“恭喜沈相公,取得丁卯年顺天府生员科考第三十六名!祝沈相公早日金榜题名、进士及第!”

随着领头官差的唱报声,底下鞭鼓齐鸣,热闹非凡,一起被请进来的沈家族人也是连声恭贺,魏氏刚一走进花厅,听到的就是这则喜报!

魏氏激动地手心都在发颤,连声道:“快,快去撒喜钱,给传喜报的人打赏!”

春桃连忙指挥着两个粗使婆子,搬来一簸箕用红绳穿好的喜钱,朝着来看热闹的沈家族亲撒过去,那些来报喜的十来个官差,每人得了一个笔锭如意的银锞子再加一串喜钱,领头的官差掂了掂份量,恐怕得有二两重,顿时笑的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线,好话便如不要钱一般往外冒,夸的沈江云都有些飘飘然了。

管事的郑全福想留他们喝杯茶再走,但是这些人还急着去赶下一家,连声婉拒了,热热闹闹一窝蜂的来,又轰轰烈烈走了个干脆。

魏氏见这么多沈氏族亲都在,又想着今日是个大喜的日子,正准备差郑全福去给沈锐传喜讯,再安排厨房准备席面,晚上请一请沈家族亲,共同热闹热闹。

可郑全福还没走出侯府大门,就看到又有一队人马敲锣打鼓地往他们这边过来,因着前头来过一群报喜的人,郑全福看到这队人马比刚刚的气势更足、人更多,就有些愣住了,心里头想着,怎么又来一群人?难不成这些官差想钱想疯了,又要来讨一次喜钱?

转念一想,也不对,他们府上可是有两位少爷的,该不会是……

郑全福还没想完,前头报喜的人隔着老远就在高喊:“恭喜荣安侯府沈江霖沈小相公,取得丁卯年顺天府生员科考第一名头等,连中小三元,喜上加喜!”

“恭喜荣安侯府沈江霖沈小相公,取得丁卯年顺天府生员科考第一名头等,连中小三元,喜上加喜!”

这段话一直在重复高喊,这回可不仅仅是路过的人和沈氏族亲了,这队人马后面跟了一长串人,很多人都好奇这位连中小三元的沈小相公到底长什么样子,听说只有十一岁,就连中小三元,这可是真正的天才人物啊!

若是能抢到一二喜钱,沾沾这家人的文气,说不得以后自家的孩子都能聪明几分!

郑全福被钉在门口挪动不了了,等到回过神来后,连忙拔腿就往里头跑,一边跑一边高喊:“二少爷中了!二少爷中了!是第一名!第一名!”

刚准备散去的族亲们,听到此等消息,顿时一片欢腾,也不走了,俱都留在此地,刚刚他们就抢到了不少喜钱,如今二少爷还中了第一名,连中小三元,侯府岂不是要散更多喜钱?

外头一片热闹,魏氏听到喜报的时候,耳朵边还有些嗡嗡的,甚至犹自有些不信:“此话当真?”

郑全福连连点头,肥胖脸颊上的肉一颤一颤的:“报喜的人也到门口了,那队伍老长老长了!”

魏氏一下子慌了,她就准备了一簸箕的喜钱,刚刚都散了一半了,如今沈江霖得了第一名,岂能比云哥儿散的少?

那些喜钱都是事先用红绳,六枚铜钱一串串起来的,这个时候哪里来的及串?

又听侯府门口也堵满了看热闹的人,魏氏好面子,怎能这个时候丢了份?

春桃连忙凑到魏氏面前小声道:“奴婢还预备了一些,生怕不够用,就在后头库房里备着呢!”

魏氏心一下子稳了,赞赏地看了一眼春桃,春桃便又让人抱来一簸箕喜钱,合着刚刚散下的那一半,一起撒了出去,侯府外头热闹的沸反盈天、人头攒头,恭贺的好话一车轱辘地说,所有侯府的下人都挺直了腰杆子,脸上是与有荣焉的笑意。

当郑全福将消息报到太常寺沈锐处的时候,所有太常寺的官员都围过来给沈锐道喜,就连一向和沈锐有些不对付的太常寺少卿童言焕都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沈锐,不情不愿地说了一声“恭喜”。

沈锐看着童言焕那张老脸上满是吃惊的表情,心里可别提有多美了。

第42章

童言焕比沈锐还要大几岁, 当年是进士一甲榜眼出身,在翰林院做过三年翰林院编修,下放过地方做过县令、政绩斐然, 之后调任回京,入工部没两年又左迁礼部做了六年官, 今年刚刚升任从四品太常寺左少卿,是太常寺里的一个刺头。

太常寺本就是清闲衙门,除了几个大节气的时候忙碌, 平时也不过是在衙门里点卯之后喝茶闲聊, 看书观鸟、手谈品诗,是个修身养性的地方。

尤其是沈锐作为太常寺卿, 正所谓上行下效,大家早就习惯了这样的办公节奏, 丝毫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

一般进太常寺的官员分为两种, 一种就如沈锐这样的,得个闲差在这里养老,还有一种则是官位上的过渡,或是有什么隐情需要蛰伏两年, 上头暂时不能重用他, 等到了时机就会再调任出去的。

而童言焕是属于第二种。

童言焕寒门出身, 完全靠自身一步步走到了这个位置, 行事作风严谨老练, 为人又颇为耿直,一遇到沈锐这样的上官, 自然百般看不惯,入太常寺三个月,就写出了一份折子, 想说服上官好好整改一下太常寺的懒散风气。

但是这风气就是沈锐带起来的,让他如何整改?

太常寺左少卿这个位置,又是沈锐的左膀右臂,沈锐用起此人来颇为难受。

尤其是有一次,几个同僚闲聊,说到了各家子孙,童言焕一声不吭地继续编纂《礼运》,检查错漏,根本不与大家插话。沈锐心道,定是这童言焕家中子孙不如何,否则就他这种在哪里都可以侃侃而谈的人,如何今日就不吭声了?

沈锐还特意开口问了童言焕家中孩子如今可有进学,那几日沈锐有些春风得意,沈江霖连续两次拿下案首,哪怕还没中秀才,他也迫不及待地想要炫耀一番了,没想到有熟悉童言焕事情的同僚直接道:“大人,您还不知道吧?童大人的大儿子去年已经中了举,二儿子已经是生员,就连小儿子如今也在青石书院甲班读书,好像才十二岁吧,已是名列前茅,明年就要下场一试了。”

整个太常寺的署衙里惊呼声四起,从此众人见童言焕更是不一般,不仅仅自己能力一流,就连教导几个儿子都这么厉害,很多人自己能干,但是子孙败家的多的是,对童言焕佩服万分。

甚至还有人多次向童言焕讨教教子秘诀,好回去教一教自家的不肖子孙。

沈锐一口银牙差点咬碎,愤愤不平了许久,难怪这童言焕如此嚣张,可见是要弄一个一门三进士,四朝六尚书的野心人,家中儿子还这么多,一个个还都这么有出息!

哪怕看着自己身份比他高,但是比儿子人数、比质量,他都输了。

沈锐为此愤愤不平了许久,如今大儿子得中生员,小儿子更是出乎意料地连中小三元,虽然没有马上中个举人回来,可是他家霖哥儿才多大?北直隶的小三元有多难中?这般资质、这般前途,一个儿子都顶他家三个儿子了吧!

沈锐大喜过望,对着围过来恭喜的同僚就放出了话,过两天一定摆酒设宴,与大家一同乐呵一番。

沈锐出手向来阔绰,又是如此大的喜事,想来到时候要宴请大家的地方必当不俗,京中做官,尤其是跑到太常寺这种没有油水的衙门做个基层小官的一众人,可不是谁都有沈锐这般富足的家底、豪奢的门户,上百两银子吃两顿席面都是眼睛都不眨一下的,碰上这种机会,自然是要去的。

众人的恭维之声更显真诚,围着沈锐你一言我一语的拍着马屁,让童言焕内心直呼世风日下,就沈锐这模样都能生出小三元的儿子,实在是让人想破脑袋都想不明白。

沈锐本想告假回去,如今被众人围着讨要教子秘籍,想到之前童言焕的侃侃而谈,沈锐攀比之心顿起,抑扬顿挫地说了起来,时不时地还看一眼状似在做事,实际上耳朵也竖起来听着的童言焕,心中畅快之意更甚。

一直说到了口干舌燥,痛饮了三盏茶水,沈锐才下了衙回府。

魏氏早在报喜之人散去后,就开始各种张罗起来,侯府好久没有经历这么大的喜事,又是双喜临门,等过了一会儿,又有人报过来,沈氏宗亲那边,沈贵生和沈万吉也中了秀才!

就连魏氏都听着有些难以置信,沈家族里一口气出了四个秀才,简直是百年难遇之事!

沈贵生中了第八十名,沈万吉出奇地再次成为了孙山,以最后一名的姿态中了一个生员名额,连他自己如今都还有些恍惚。

沈贵生中了尚还在情理之中,沈贵生虽然家贫,但是酷爱读书,为了补贴家用,常常闲暇时从书肆里拿书回来抄写挣钱,每一本抄写的书他都会反复诵读记忆,是个真正爱读书的苗子;而沈万吉脑子虽还可以,但是读书上并不用功,两次都是以最后一名过了,他自己都没想到自己能过最后一场院试。

因为他与很多人一样,最后一题连题目都没读懂。

当时他就想要放弃了,但是想到沈江霖对他平时的鼓励,沈万吉最后还是咬着牙写了一首以当时心境为题的诗,感叹了自己人生不易、变化无常,想到自己两场最末一名已是侥幸之极,不敢奢望第三场。

可偏给他瞎猫碰到死耗子,就这么契合上了试帖诗的题目。

这运气也是足够让众人震惊到叹为观止的地步了。

整个侯府都热闹了起来,因着今日大喜,魏氏直接通知了各位管事,这个月会给底下人多发一个月的月例作为赏银,又敲打了一番最近几日必须警醒着些做事,别在忙乱中出了错、或是摔碎了碗碟、得罪了客人,那到时候别说赏银没有、还要重重地罚!

恩威并施之下,荣安侯府众人都打起了精神,几个管事的忙的脚不沾地,今晚要宴请宗亲,后天还要设宴请外头的一些官太太和亲眷,到时候许是侯爷那边也要摆宴,同时也有别家子侄中了的,还要回请,各色事情都要备齐。

库房大开,清点待客用的瓷器碗碟、桌椅案几、花瓶字画,奴仆用的笤帚、拂尘、铜盆,甚至魏氏还想到了荣安侯府有一处荷花池,如今夏日荷花开的正盛,侯爷好雅致,魏氏想了想,给了钥匙,叫人从一处库房中搬出了几条小舟,洒扫整理干净,放在岸上备用。

正忙的不可开交,春桃打从主院廊下走过去取对牌,赫然看到那徐姨娘还在主院花厅园子里跪着,顿时心头一跳,拿了对牌后就立即到前院将对牌交给了魏氏,然后凑近魏氏小声禀告道:“夫人,徐姨娘还在小花厅外头跪着呢!您看……”

魏氏经过刚刚那一连串的喜事,早就把徐姨娘的事情忘到九霄云外去了,此刻想起来,抬头看了看天色,竟是已过去了一个多时辰了。

日头上移,她站在避着太阳的抱厦里,犹觉得身上热意不断,想来跪在日头底下的徐姨娘就更不好受了。

魏氏沉吟了一下,想着报喜讯去的郑全福估摸着快回来了,侯爷说不定今天也要提早下衙,便装作不在意道:“你让她回吧,今日是大喜的日子,就别跪在那里碍手碍脚了。”

若不是春桃提起,魏氏都差点忘了今天胳膊上还被烫了一下,此时过了许久也没觉出痛意,若到时候侯爷回来了,给他看了恐怕也是自讨没趣,今日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春桃得了信,赶紧又快步走回了主院,亲自将徐姨娘搀扶着站了起来。

徐姨娘跪得膝盖又疼又麻,被太阳晒得更是头晕眼花,主院后头的小花厅离着前院还有好长一段距离,徐姨娘隐隐绰绰听到锣鼓鞭炮声,心里就急了,想知道究竟是来报谁的喜,但是如今她跪着,谁又敢来给她报信?

徐姨娘被春桃搀扶起来的时候,心中已有所感,尽力调整着脸上的肌肉露出了一丝讨好的笑容:“春桃姑娘,外面……”

春桃和煦地笑了笑,用只有两人才听到的声音道:“是咱们二少爷,是院试的第一名,连中了小三元,大少爷也中了,双喜临门。”

徐姨娘眼神中迸发出了极亮的光彩,她握着春桃手臂的手在不停地轻颤,嘴唇嗫嚅了半晌,才道:“好!真是天大的喜事!春桃姑娘,你自去忙吧,我自己回去,就不给你们添乱了。”

春桃虽感叹徐姨娘的好命,可也不敢与她走的太近,见徐姨娘缓了一会儿,还能挪动,便松了手,让她一个人一瘸一拐地离开了。

春桃怀里还揣着刚刚沈江霖塞给的一个小荷包,掂着份量还挺足。

刚忍痛出了主院,旁边夹道处就走来两个年轻姑娘,徐姨娘一看,眼里登时沁出泪来:“你们两个等在这里作什么?大热天的晒着,姑娘家家的脸皮子不要了?”

沈初夏和沈明冬一人一个胳膊搀扶着徐姨娘往她住的东侧院走,沈明冬快人快语:“是小弟让我们过来等着的,说是一会儿你就能出来了,也没等多久。”

徐姨娘这回却没有如同往常一般得意张扬,见四下无人,反而叮嘱两个女儿道:“如今你们弟弟前程远大,我们帮不上什么,可千万别添了乱。今日也是我不谨醒,着了那贱皮子的道,不过她也没落着好就是!”

沈初夏有些不信:“姨娘,真不是你自己没拿稳?”

徐姨娘一仰头,耷拉下了脸:“在你们面前我有什么好骗的?骗了你们我得几两银子?”

沈初夏蹙起了纤眉,她是真没想到,一向和善老实的孙姨娘,竟会做出这种事。

孙姨娘早就躲进了自己的小院中,本来看着徐姨娘倒霉被罚跪,孙姨娘不知心里多痛快了,可是很快,前院那头传来鞭鼓齐鸣之声,孙姨娘差了底下小丫鬟跑出去打听,结果就听到不仅仅大少爷中了秀才,二少爷还中了魁首!

孙姨娘本坐在窗下绣花,闻言绣花针一偏,扎到了自己的肉里,血污到了给魏氏做的月蓝色抹额上,看的孙氏一阵心浮气躁,却控制着自己的声音,笑着道:“知道了,桌上有一盘糕点,你且拿出去吃了吧。”

小丫鬟喜儿闻言连声道谢,拿手绢帕子包了糕点就乐颠颠地出去了,她家姨娘是再和善不过的人,今日府里热闹,她拿着这包糕点可以找小姐妹一起吃了顽去。

这绣活再也做不下去,孙姨娘定定地看着屋外的青天白日,听着远方传来的嘈杂喧闹的声音,心里头不免悲从中来。

早上的那一点深埋在心底的得意和畅快转瞬即逝,什么都没剩下。

绊倒徐姨娘的事情确实是她做下的,当时她身后无人,脚下的动作又有桌布遮挡着,根本无人看清她伸出了一点脚,好叫徐姨娘端着茶水摔倒在魏氏身上。

孙姨娘从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就跟了魏氏,哦,那个时候她就是春桃,后来被抬成了姨娘,新晋的小丫鬟又取代了她的位置,成了现在这个春桃。

孙姨娘了解魏氏的一切起居作息习惯,甚至沏茶的温度到底要如何,都是她教春雨的,她能不知道这茶烫不坏人?

但是她心底实在恶心厌烦魏氏与徐姨娘不知道多少时间了,又听说今日院试放榜,很有可能两位少爷都会中,孙姨娘心中的那种不满嫉妒更是到了顶峰。

她跟着魏家三姑娘嫁入了荣安侯府,每日兢兢业业地服侍好三姑娘,姑爷长相俊美、举止斯文,孙氏哪怕动了心,那也是紧紧压在心底,一点都不敢透露出去的。

她知道,她最好的宿命,便是配一个外头的管事,以后关起门来过自己的小日子,若是三姑娘心好,多年后放了他们良籍,那她的后代便不用再受这个苦了。

可谁想到,天意弄人,三姑娘肚子不争气,好不容易怀了一胎,与姑爷正是情浓时,不想让姑爷碰其他人,思来想去,竟是将她抬作了姨娘。

也怪她自己,当时吃了猪油蒙了心,竟就这么应了下来。

结果,她这样的人,哪里配得到侯爷的目光?只是草草来过她房里几次之后,便再也没见过侯爷踏入她的房里。

而那时候还长得和一朵花似的徐姨娘却能笼络住侯爷,像个母猪似的竟能一胎接一胎的生,先开花后结果,男孩女孩都有了!

孙姨娘这么多年一直在恨,恨侯爷薄情,恨魏氏让她做了姨娘,恨徐姨娘命好,恨自己没有把持住。

如今她困在这个小小一方天地里,主不主,仆不仆,哪怕吃穿不愁,又有何用?她连一个自己的孩子都没有。

这么多年,她对沈锐的心思早就放下了,年纪越大,越渴望子嗣和一个知冷知热的人。

她越发的老实沉默,好像只是这个府里的透明人一般。

原本府中两个少爷都不如何成器,她心里还暗自安慰,就是命好生了儿子又如何?说不得儿子不成器就是来讨债的。

可如今,两个孩子一天比一天出色,孙姨娘面上还端得住,可是心里早就已经翻江倒海了。

她今日绊那一跤,料定也弄不伤谁,也知道太太定然会信她,她不为别的,就是想看这两个人互相斗起来。

她们不是一个仗着是夫人地位高,又有一个嫡子吗?

另一个仗着自己生的孩子多,还有一个出色的儿子吗?

最好斗个你死我活!

可如今,自己的这点算计好像是个笑话似的。

人家热热闹闹庆祝他们的,她这边冷冷清清无人问津。

这日子,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熬到个头?

不管孙姨娘如何暗自神伤,侯府里是一派喜气洋洋,下人们将桌椅搬到了临水榭的一处小楼里,底下摆四桌,楼上摆了三桌,沈氏族亲请了一个遍,甚至魏氏忖度着今日这般千载难逢的大喜日子,总归是要禀告一声婆母的,若是婆母愿意出来吃一盏茶,那也是她这个做儿媳的尽孝了。

只可惜打发去报喜的人很快就回来了,回话道:“老太太说,这些事太太酌情办了便是,她是清净惯了的方外之人,就不过来了。”

魏氏被拂了面子,却做不出不高兴的样子,婆母已经是将管家大权都给了她,平日只在她自己的院子里吃斋念佛,不管世事,照理魏氏已经习惯了。

但是她总以为今天是有些个不同的。

王彩家的又上前一步,将两个小巧的漆盒陈上:“这是老太太给两个哥儿的礼物,恭贺他们得中生员。”

魏氏打开一看,是两块一样的紫翡扇坠,魏氏这才露出了真心实意地笑容来。

晚上水榭处的“酌月轩”中灯火辉煌,杯盘交错,楼上三桌都是女眷,楼下四桌则是男宾。

沈江霖他们四个刚中的秀才和学堂里几个年纪大一些的同窗坐了一桌,沈锐和沈家的几个辈分高的族老以及张先生坐在了一桌,楼上楼下其乐融融、笑声不断。

沈江霖他们那一桌在最里面,正好有一根柱子挡着,天然形成了一个小隔间,离着另外三桌都有些距离,几个秀才公轮流到长辈那边敬了酒,又被吵着当场做了两句诗,才放他们几个回来吃菜。

都是沈氏族人,一桌子人都姓沈,但是因为门第之故,这还是第一次沈江云和族中的兄弟子侄一起吃饭,颇有些不自在。

好在有会活跃气氛的沈万吉在,一会儿说个坊间笑话,一会儿讲了讲在科场考试时候的趣事,大家年纪相仿,倒也能说的到一块去。

沈万吉突然想到了一件事,对着沈贵生道:“贵生哥,我听我娘说,你们家定下了姑娘,准备明年成亲,是不是啊?”

沈贵生没想到沈万吉在宴席上讲起这个,顿时脸色爆红,低着头装作认真吃菜,含糊道:“嗯,定了许家姑娘。”

沈贵生今年十六,翻过年就十七了,虽然还没及冠,但是他家中艰难,寡母难支,别看他这么多年在族学上学是侯府在供给,可如此,家中便也没了劳力,全靠他母亲一个人苦苦撑着。

如今宋氏日渐年长,逐渐有力不从心之感,贫家可不讲究什么男子及冠才成亲的条条框框,若能讨到媳妇,十六七岁成婚的大有人在。

宋氏只是手头不凑手,连聘礼也没攒够罢了。

好在今年沈贵生争气,一连过了县试和府试,之前宋氏曾经和媒人王娘子说起过自己的心事,这王娘子便上了心,沈贵生一过了府试,她就帮忙寻摸开了。

两家相看之后,彼此满意,许家做着小买卖,薄有资产,最是敬重读书人,聘礼分文不取,还另给了一个铺子和几亩田地作陪嫁,算是十分丰厚了。

沈贵生也是个敞亮人,见大家都好奇想听,便忍着羞意,原原本本说了。

听到最后,众少年人都有些感叹,沈万吉比沈贵生小一岁,也是快要知人事的时候,忍不住有些羡慕道:“未来嫂嫂家想见是个大度的,贵生哥,你往后便是中了进士当了大官了,也别忘了嫂嫂今日的恩惠。”

他娘孙氏还说应该等到贵生哥中了秀才后,再去说人家,到时候或许还能攀上门第更好的。

但是沈万吉却钦佩许家人,人家做事敞亮,谁能想到贵生哥就一定能中呢?若一辈子就是个童生,也算不得什么。

沈贵生肃了脸,哪怕依旧满面红晕,眼神中却是充满了认真道:“贫贱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许家小娘子在我贫贱之时看中了我,我定然往后永不敢忘,我此心日月可表,大家今日都可帮我作个见证。”

沈贵生刚刚吃了三杯酒,有些酒气上涌,心中意气便直接说了出来。

沈江云脸上露出一抹调侃的笑:“此是必然,等到贵生你成亲的时候,我们还要将你今天说的这番话说给许家小娘子听一听。”

众少年哄堂大笑,敲碟拍桌,又端起酒杯来,要给沈贵生敬酒,沈贵生又连喝了两杯,连连摆手不敢再喝后,众人才作罢。

一场笑闹,无形之中又将众人之间的距离拉近了许多。

这一席足足吃到了月上中宵,众人才开始慢慢散去。

沈江霖和沈江云是侯府主人家,自然是要送客的,沈锐今日太过高兴,喝多了酒,被下人搀扶着先回去了,留下他们两兄弟收尾。

等送完了客,再回到“酌月轩”,里头只剩下杯盘狼藉,底下仆人在清扫整理,魏氏送完了女眷今夜也乏了,吩咐完底下人就直接回到自己院子里去了。

沈江霖从外头回到“醉月轩”,对着沈江云道:“大哥,今夜月朗风清,“醉月轩”上头有“观月阁”,我们何不趁此机会上去一观?”

第43章

“酌月轩”是个三层高的小楼, 算是侯府内最高的建筑,临水榭而建,对面就是一个露天戏台, 宴客赏景看戏都是一绝。

随着狭窄的木质楼梯缓步向上,脚步踩动间楼梯“吱呀”作响, 仅容最多两人并排通过,但是到了三楼,整个视野豁然开朗, 仰头看去便是一轮明月当空。

今夜是农历十二, 上玄月已快全满,云雾飘散, 露出一轮皎皎明月,远方天空漏出几点星子, 空气中尽是草木葳蕤之气, 不远处水榭边传来虫鸣声阵阵,沈江霖凭栏望去,荣安侯府中多处院落掩映在假山流水、草木萋萋之中,亭台楼阁、峥嵘轩峻。

因着今日大宴宾客, 闹到这个时辰, 各处院落里还点着羊角灯, 整个侯府由大大小小十几个院落组成, 从高处看去, 更是美不胜收。

皇城脚下,如此豪阔, 占地极广不说,每一处的修建都有其独到之处,便是前世有钱如沈江霖, 也没有住过这样的府邸。

沈江云同样倚靠在栏杆处,“酌月轩”的三楼不设屋舍,而是搭起的一座亭台,四周用木质栏杆围住,中间设石桌石椅,在此处可以看遍荣安侯府之景,也可以对月独酌,别有一番风味。

“大哥,你说我们荣安侯府的景致,是不是在京城除了皇宫外,已经算是独一份的了?”沈江霖迎风而立,夏日的晚风徐徐吹来,感觉刚刚喝的那点果子酒的酒气已经散尽。

沈江云轻轻笑了两声:“是啊,我小时候就特别喜欢登到这座楼上面来,这里的风光独好。有一次我不想写课业,一个人偷偷跑了上来,丫鬟婆子找了半天,差点急疯了,最后被父亲逮到,好一顿打。”

这些事情是小儿胡闹,那个时候被打了哭的撕心裂肺,只觉得这世上无一人能理解他,都是要逼他之人,如今时过境迁,再去想想,竟然觉得好笑。

“不过,若论京城内独一份的景致,虽然我们家如今只是侯府,但是却当得起这“独一份”三个字。”

沈江云看着脚下的景致,也沉浸在了如此美妙的夜景中,此刻身边只有亲近的二弟一人,自然无话不可说。

沈家在沈锐之前可是荣国公府。

曾祖沈德修,也便是沈家发迹的奠基人,当年陪着高祖打江山,是高祖身边最为勇猛的将领,南征北战大大小小四十八役,无一战败,最后与高祖一起囤兵数十万,和另一路叛军在陵江背水一战,高祖不幸中了贼人奸计,差点殒命,是沈德修脱下将军战袍,换上小兵服饰,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险,将高祖从死人堆里背了出来。

之后大周军队势如破竹,一举拿下陵江之北,问鼎中原,创立大周。

沈德修戎马半生,换来的是世袭罔替的公爵之位,是整个京城独一份的荣国公府宅邸,世人皆羡慕沈家人的好运,可是在当年沈德修被论功行赏、赏赐这个府邸的时候,无人敢置喙半句。

“大哥,虽然世人多鄙薄我们这些荫蔽之族,但是这便是曾祖、祖父还有大伯他们为我们沈氏族人打下的江山,三代人的努力和鲜血,换这样一座府邸,换那一身官袍,其实想想,也算不得什么。大哥你说是么?”

沈江霖侧头看向沈江云问道。

沈江云的神思收回,今日中了生员乃是他活了十六年第一遭遇到的大喜事,本还有些飘飘然的不切实际,如今沈江霖这般一说,想到了先辈们的浴血奋战才换来沈家偌大的家业,看着脚下侯府的盛况,沈江云头一遭真切有了自己以后会成为荣安侯府当家人的感受。

“我不如祖父他们多矣!”沈江云长叹了一声,顿时有些丧气。

想他们曾祖、祖父、大伯,都是横刀立马、驰骋沙场的人物,可是他呢?弃武从文,站在父辈的肩膀上,依旧文不成、武不就,如何能接过这偌大的荣安侯府,如何能光复先辈的荣耀?

沈江云下意识的忽略了父亲,哪怕如今的沈锐在沈江云心中依旧是一座高山,但是他潜意识中也明白,父亲总归是和祖父、曾祖他们是不同的。

“大哥自谦了,你如今才不过十六而已,人生之路刚刚开始,谁能知道以后的事情呢?我听族老说,曾祖当年还是一介农夫出身,他十六岁的时候恐怕还在乡间地头上种地算着收成吧?哪里会想到他未来能有一天,会封侯拜相,闯下这番基业?”

沈江云手紧紧握着栏杆,望着天上越发皎洁的月光,并未言语。

弟弟的安慰之言,听在耳朵里,却并没有入得他的心,沈江云对于自己的未来依旧是迷茫的。

沈江霖见状,突然抛出了一个问题:“大哥,你知道父亲为什么不如祖父他们吗?”

沈江云刚刚心思已经飘向了别处,望着天上明月出神,结果沈江霖这一句话,把他吓得立马站直了身体,回头四望,见就连楼底下的仆人也都收拾好的杯盘碗碟离开了,如今整座“酌月楼”上,只剩下他们兄弟二人。

沈江云忍不住抚了抚自己的胸,压低声音骂了沈江霖一句:“二弟你胆子也太大了,这种话怎么敢说!小心被父亲听到了,肥揍你一顿,把你打成个狗头”

沈江霖被骂了,非但没生气,反而“嘻嘻”笑了两声,凑近沈江云,声音也压得低低的:“反正就你我二人,难道大哥你还会去父亲那里告我状不成?便是你去告状了,我也是不认的,我只说你说的!”

沈江云又笑骂了两句,两人对视一眼,忍不住发笑起来。

“那你既然问了我这个问题,我倒是要问问你有何高见,也省的我以后重蹈覆辙。”

沈江云在此环境下,也放开了自我,竟然向着沈江霖讨教起来。

君为臣纲,夫为妻纲,父为子纲。

这是印刻在沈江云脑海里的东西,他从不敢妄议父亲沈锐半句,哪怕心里也曾有过怨与恨,也不曾说出过口。

毕竟,就算想说,他与何人说?

如今兄弟二人在背后偷偷议论父亲,倒是让沈江云既感觉自己带着弟弟做坏事,又有一种长到这么大第一次可以站在一个平等客观的角度,来与父亲进行对话。

虽然这场对话沈锐听不见,但是却实实在在发生于沈江云的脑海里。

沈江云干脆一撩下摆,直接席地而坐,沈江霖也有样学样,兄弟两个头挨着头,靠的极近。

“要我说啊,父亲不如祖父他们,很大一个原因就是父亲后院女人太多了。”

沈江霖这一句话说的声音小小的,但是听在沈江云耳朵里,不异一个惊天巨雷,炸的他脑瓜子嗡嗡作响,他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弟弟,艰难开口:“你小小年纪,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啊?”

男子三妻四妾极为正常,更何况父亲妾室还不算多,这怎么就成了不如祖父他们的原因了?

见沈江云难以接受,沈江霖连忙拉住他的袖子,着急道:“我说的是真的,是我自己反复观察又认真思索来的。”

沈江云只好无奈地笑了笑,作出洗耳恭听状,咬牙道:“你说。”

“大哥,你自己想想,咱们曾祖父,族谱上记载的只有曾祖母这个妻子一人,生下了两个女儿和一个儿子,儿子便是咱们的祖父,到了祖父那一辈,也是只有一个妻子,就是祖母,祖母唯有两个儿子,大伯和父亲,大伯英年早逝,甚至还没来得及成亲就去了,只有咱父亲,娶了头一个太太,难产而亡,这是天命,也是无可奈何。后头再娶母亲,又先后有了三个姨娘,譬如你我,就不是一母同胞所出,所以母亲日日悬心于我,防备于我,大哥你想,若你我二人都是母亲生的,母亲会如此吗?”

沈江云被问的张口结舌,有心想为魏氏辩驳几句,可是话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眼中露出了愧疚之色:“二弟,我知道,委屈你了……”

沈江霖连连摆手,打断了沈江云的话:“大哥,我说这些可不是在你面前来说惨来着,你仔细听我分析。”

于是沈江霖又道:“我没有怪母亲的意思,其实这是人之常情,我想便是你,是我,换到母亲的角度,也是一样的想法,既怕庶子无能拖累侯府,又怕庶子太过能干,到时候兄弟阋墙,家宅不宁。虽说要让女子贤德,可就是再如何贤德,后天的女德女戒的驯养能大过天生的母子亲情?便我是女子,十月怀胎一朝分娩,我也想要给我孩子最好的,说真的,我很是理解母亲的难处。”

沈江云被这话说的震住了,他虽愿意和沈江霖一起“妄议”父亲,可是他从来没有从这个角度去思考过问题。

他是男子,男子天然具有世俗的权力,不必去思考这些枝枝节节的事情,后院是女人的一亩三分地,他从没有去细细思考过自己母亲的不容易。

沈江云其实也认为自己的母亲不够大度,不够宽容,对弟弟总是有些偏颇的。

既然侯府以后是他来承爵,弟弟已经失去很多了,在一些小事小节上又何必非要斤斤计较?

可是今日听到沈江霖如此一说,自己代入母亲魏氏的立场,突然发现他母亲确实也是过得艰难。

“母亲艰难,我姨娘也无辜,她又做错了什么呢?为了侯府生儿育女,还要骨肉分离,是母不敢称母,是儿子只敢唤我少爷,甚至于叶姨娘、孙姨娘她们,又有何错?孙姨娘不得父亲宠爱,日复一日在侯府消磨光阴,叶姨娘荣宠不断,却不被母亲所喜,女人之间的纷争,其实从来没有断过。”

沈江霖长长叹了一口气。

沈江云马上想到了今日早上的场景,心中亦是难受,毕竟今日魏氏确实伤着了,做儿子的哪能不心疼,二弟是怪他当时没有及时解救徐姨娘吧。

“所以你想说,今日早上,不是徐姨娘没端稳茶盘,确实是孙姨娘所为?”

沈江霖摇了摇头:“大哥,你以为我说那么多,是要绕个大圈子,给我姨娘说理吗?到底是不是孙姨娘做的,如今谁都没有看到,母亲罚也罚过了,想来此事已经是翻篇了,大家各有损失,再去提这个,便是要将这个家拆开来再仔仔细细把所有人审一遍不成?”

“只是我想说,今日早上的事情,不在于任何原因,只在于大家都心有怨气。”

沈江云听懂了。

他沉默了半晌,盯着眼前的栏杆发了一会儿呆,才缓缓开口道:“若父亲只有母亲一人,那么这些事都不会发生,无人有怨气,家宅安宁,和乐融融。”

沈江霖重重地点了点头,尚有些稚气的脸上满是认真,一双与徐姨娘极为相似的杏圆眼在月色下荡漾着璀璨的星光:“如今这一切的局面已经无法改变,我们做儿子的,只能尽力去平衡,但是想解决这个问题,已经回天乏术。只是我自己心中已经痛下决心,往后若是成亲,便擦亮眼睛只娶一人,妻贤夫祸少,书上便是这样说的。”

沈江云仔仔细细回想了沈江霖的话,不免失笑:“你才多大年纪,就想着娶亲?还是先把你的书好好读好吧!”

见沈江霖面上有不服之色,沈江云软了口气,又赞同道:“但是你讲的话,却是极对的。难为你这么小的年纪,竟是能想的这般深,兄长我今夜也是受教了!”

沈江云站起身来,冲着沈江霖一揖到底,沈江霖忙站起来去扶。

霖哥儿年少却通世故,知世故而不世故,是世间难寻的通透人。

沈江云不傻,他已经回过味来霖哥儿今夜拉着他一番长谈是为何事。

是表明心迹自己无意爵位之争;是提点他看清侯府后院中的种种是是非非,让他在有能力的情况下,平衡母亲与姨娘之间的纷争;同时最重要的一点,也是在告诫他,千万别步父亲的后尘。

家宅不宁,耽于女色,又如何能潜心治学,恢复沈家的荣光?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修不好身,齐不了家,又如何治国平天下。

沈江云年龄渐长,十六岁许多世家公子哥身边都会有两个通房,原本魏氏已经开始帮他在适龄丫鬟中遴选了,沈江云是知道这件事的,他并无所谓,只觉得这是顺其自然之事,今夜他却决定,这些通房什么的,完全大可不必。

母亲既然定了赵家小姐,赵家书香门第、底蕴颇深,赵家小姐他也见过一面,是个十足的名门闺秀、蕙质兰心。

有此一人,便足矣。

沈江云头一次在男女之事上进行了深度的思考,同时得出一个很有哲理的结论:有时候多,并不一定意味着好。

此夜清风明月,兄弟彻夜长谈,两人一直聊到东方露出了鱼肚白,才相携下楼。

自此之后,沈江云信任喜爱沈江霖更甚往昔,莫说只是他的庶弟,便是别人家的亲兄弟,都不如他们两个感情好。

当沈江霖打听到,沈江云以潜心读书为由,拒绝了魏氏安排的通房后,总算松了一口气。

想要改变沈江云的命运,光和赵安宁隔空交手、见招拆招还不够,根子上的事情不解决,沈江云的命运难以改变。

他已经意识到,书中对沈江云最大的指责便是他的不忠,那么将大哥的忠贞思想提一提还是很有必要的,不管以后娶了谁,都做一个管得住自己下半身的男人,对未来的家庭矛盾的减少也好,子女教育问题的展开也罢,都是能够起到积极作用的。

沈江霖长在红旗下,始终坚定认为,只娶一个好。

如今和他大哥同步一下思想,是非常必要的。

洗脑,一定要从现在抓起,在爱情观、世界观、价值观还没彻底建立的时候洗脑,最能成功。

魏氏并不知道沈江云的想法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儿子将她送过去的人退了回来,说要一心读书,及冠前不考虑这些事,魏氏心里大石头还落了下来。

之前魏氏就心中有些纠结,一方面觉得儿子十六岁该知人事了,另一方面又怕万一沉迷男欢女爱,耽误了读书可要不得。

但是这种事,堵不如疏,儿子年龄渐大,自然是要出去交际的,若是在外头弄了些不三不四的人回来,倒不如家里准备的,至少知道底细好控制。

所以,魏氏千挑万选,挑了两个模样只是清秀、性子本分老实的给沈江云送过去,没想到却是被退了回来。

儿子自己有觉悟要先奔前程,魏氏是打心眼里感到欣慰。

魏氏琢磨着后院的一亩三分地,沈锐则是最近在帮沈江霖寻摸好的老师。

张先生显然是再教不了霖哥儿什么的,以往对沈江霖的忽视,因着沈江霖小三元的身份,一下子唤起了沈锐无限父爱,开始也为沈江霖筹谋起来。

只是沈家是行伍出身,到了沈锐这一辈,才开始做文官,以往打交道的都是一群武将,在文人那边的人脉并不多。

沈锐在太常寺倒是有不少下属是进士出身,但是这些人都有公职在身,不可能有那个时间来教导沈江霖,就是他们自己的孩子,不也是送出去让别人教么。

沈锐思来想去,还是想让沈江霖拜师秦勉。

虽然秦勉以前拒绝过霖哥儿,但是那时候也不过是他的一句随口之言,被秦勉拒绝了他也没有坚持,再者,如今霖哥儿身份也是水涨船高了,秦先生应当不会再看不上他家霖哥儿了吧?

沈锐打定主意,备了表礼,特意抽了个空,去拜访了秦勉。

沈锐先是谢过秦先生教导沈江云,如今沈江云也得中生员,全赖秦先生的教导,然后才透露出自己真实的来意。

秦勉捏着短须没说话,沈锐等的有些心焦。

原以为是水到渠成的事情,没想到秦先生并没有一口答应。

秦勉有自己的想法。

沈江霖虽然他没有见过,但是听沈侯爷说,沈江霖过目成诵,十一岁便连中小三元,实在是天才人物。

秦勉其实是有些懊悔当年没有直接收下沈江霖的,否则这般良才美玉到自己手中一手教导而成,这才是师生相得。

现在,沈江霖已经十一岁了,很多性子已经定下,年少成名哪有不狂的?

古话都说了:人不轻狂枉少年。

更何况是沈江霖这般力压北直隶十一府,院试拿头一名的少年英才?

甚至于,秦勉比沈锐以为的,更加关注沈江霖。

当院试第一名的成绩公布后,秦勉特意派人誊抄了沈江霖的卷子回来,仔细研读了他的答卷,少年人的灵活思绪、豪迈意气,跃然纸上,那首《无常感怀》的试帖诗,哪怕是带着镣铐跳舞,也写的极佳。

尤其是那两句:

人生如浮萍,缥缈无依存。

恰似一场梦,几度悲凉秋?

让秦勉记忆犹新,拿到那张抄录的纸,读了两遍后,竟是拍案叫绝,他都难以想象,沈江霖如何以此稚龄,写此发人深省的佳作,难道这便是天赋异禀?

秦勉原本还以为是主考官的偏爱,但是等他自己阅完了卷,亦是心服口服的。

沈江霖试题中的瑕疵自然也有,可以看出来他有些地方基础还不够扎实,但是胜在生气灵动,巧思不断,实在让人惊叹。

秦勉早就有了收徒之心,但是他却要压一压沈江霖的少年狂妄之气,否则以后如何有师父的威严?

“沈大人,若不然你过几日将他带来,我出面考校一番,也让我见见孩子,若一切都好,我便应了此事。”

秦勉也不愿把事情弄得太复杂,只是该走的流程、该摆的架子还是要摆的。

沈锐不疑有他,霖哥儿都是廪生了,如何能入不了秦先生的法眼,两人定好了时间,又喝了两杯茶,说了说沈江云近日该读哪些书了,这才起身告辞了。

沈锐和秦勉定了三日后,沈锐想着三日后大抵就是要拜师的,拜师六礼还有束脩表礼等都得准备好。

沈锐在那一头忙活着,沈江霖也没闲着,明日他与孟昭约好了酒楼相会,孟昭听闻了沈江霖中了小三元,简直比他自己中了进士还高兴,说什么都要给他庆祝庆祝。

孟昭这次得了个二甲第十名,也是极靠前的名次,他不欲参与庶吉士考试,那么就要去吏部等候选官,哪边有空缺,便会指派他去哪里。

不过这里面弯弯绕绕极多,沈江霖有心为他谋划一二。

第44章

“孟大哥, 好久不见,我们果然同分别时候说的那样,京城又相会了!”

两个人正好在酒楼门口碰上, 沈江霖看到孟昭是从一顶青布小轿中钻了出来。

再见孟昭,两人已经分别近一年了。

孟昭看着竟又长高了些许, 穿衣打扮也和一年前截然不同。

只见他穿着一件藏青色绸缎直裰,头上戴着文人网巾,腰间革带处还坠着一枚成色不错的玉佩, 再加上孟昭五官生的端正, 哪怕肤色有些微黑,但很有一股浩然之气, 君子之风。

孟昭见到沈江霖就笑了。

“江霖贤弟,幸会幸会, 走, 同我一道上去。”

两人这一年书信没有断过,哪怕孟昭在路上,也会给沈江霖写去书信,来往信件厚厚一大匣子。

所以哪怕一年多未见, 却丝毫不见陌生之意。

孟昭今时不同往日, 如今的他虽无官职在身, 但是已经步入了官员的阶层, 再不见以前的拘谨寒酸之气, 今日带沈江霖来的酒楼,也是京中数得上名号的。

孟昭订的是楼上的雅间, 两人一同上了楼,小二已经上了几盘围碟,沏好了茶, 孟昭又点了一道清蒸鲥鱼、一道杏花鹅,一道黄金鸡、一道鼎湖上素,沈江霖见菜已经够了,忙叫他不要再点,孟昭到底又点了两道适宜沈江霖口味的菜肴,方才作罢。

“看来我孟大哥是已然发财了,如今出手这般阔绰。”沈江霖出言调笑道。

孟昭不以为忤,反而细细讲起了其中的门道:“江霖贤弟,如今你如此年纪已中小三元,想来将来进士及第只是时间问题。这中了举人后,便已是不同,乡间那些财主捧着金银上前给你,几百亩的田地说记你名下就记你名下了,更有送屋舍送铺面的,还有甚者,竟会自投奴仆来侍奉,只要你敢拿,做个富家翁是完全不成问题的。”

沈江霖虽然知道中举之后有诸多好处,譬如朝廷就明文规定,成了举人可以免田地税四百亩,见到县官不用下跪,甚至可以平等交流,官府方面也会给予诸多生活补助,最基本的吃穿用度是可以保证的。

但是如孟昭描绘的如此夸张,他是真的没有想到。

只是如此讨好,必有所求,世上从来没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果然,孟昭话音一转便道:“只是这些人都是有求于我,要么想要用我举人的名头去做生意,要么想要免除徭役赋税,要么是想提前结交,好等我考中进士后,再求更多。所以在这个时候,头脑一定要冷静,知道哪些可以接受,哪些绝不可碰,都是有讲究的。”

孟昭又仔仔细细说了一番其中的枝节,沈江霖知道对方是真的将他当知己,才会把自己走过路的吃过的亏拿出来与他细说,听得也是格外认真,同时也更加看好孟昭此人,即便面对如此大的利益诱惑,依然能够坚守本心,不被这些唾手可得的财物迷了眼。

孟昭讲完之后,小二菜也上齐了,沈江霖忍不住感叹:“有道是: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果真只是读书还不行,人情往来亦是学问。”

孟昭怔愣了一下,喃喃自语了两声:“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好句,好句啊!”

“江霖贤弟,我观你不仅学业上突飞猛进,就是这灵巧聪慧上更甚往昔!可叹愚兄还在你面前班门弄斧了。惭愧,惭愧!”

沈江霖是脱口而出的话,忘了这个年代曹大师还查无此人,只能找个由头搪塞过去,但是孟昭却在心里头反复咀嚼了许久,更觉沈江霖天生文魁,美玉良才。

两人举箸吃菜,边说边聊,各自诉说了一番科场艰难,尤其是沈江霖说到自己的院试被分到了臭号,又发现了有人舞弊之事,是听得孟昭又可怜他又替他捏把汗;而孟昭这边也是经历了颇多波折,他遇到的最大的事情,还不是在考场上的艰难,而是回乡之后的刁难。

“你说到科考舞弊之事,其实我回乡之后也遇上了差不多的事情,只是你是在考场上,我是在考场之外。”

沈江霖闻言一愣,给孟昭续了一杯茶,有些惊奇道:“孟大哥,我怎么没有在你信件里看到你说这件事?”

孟昭喝了一口茶,摇了摇头,叹道:“此事颇多曲折,我怕你悬心,你之前的信件里说要今年下场一试,考试之前最忌心神动摇,我便没有和你提起过。”

原来孟昭回到庐州府后,本是想安置妥帖了,再找机会去沈家拜会,只是没想到他一回到乡里,就遇上了他们镇上施员外宴请。

孟昭之名在当地还是很响当当的,毕竟从小也是被冠以“神童”的美名,又在庐州府中了一个小三元,着实是个出类拔萃的人物,一般镇上乡里有何大事,都会请一请孟昭,这是对读书人的尊重。

孟昭原本不想去,但是架不住施员外家人三请四催,这才去了。

说是给施员外的老母八十大寿开宴,孟昭以为走过过程,吃两杯酒就能回去。

谁知道却被施家人轮番敬酒,孟昭酒量还算不错,也架不住这么多人轮番上阵,最后也喝的有些云里雾里,被人搀扶着去了他们府上的一间厢房歇息。

谁知道,孟昭半梦半醒间,就恍惚听到门被打开的声音,一个妙龄少女轻轻走了进来,正待掀开珠帘,却与孟昭四目相对,两个人都惊慌地叫了一声,孟昭连忙跳了起来,道了一声“得罪”,原本有着八分醉意,如今都吓醒了,连鞋都没穿,赶忙冲了出去,却被守在门外头的施家仆人给逮住了。

沈江霖都给听呆了,这是想做什么?

因为有着冰琴的前车之鉴,沈江霖马上想到了,难道又是一出女子的霸王硬上弓?

谁说古代女子矜持的?他看着也是世间之大,无奇不有。

“这施家到底是意欲何为?”沈江霖菜也不吃了,巴巴听着孟昭往下讲。

孟昭冷笑了一声,语气也是愤慨:“意欲何为?后头把我捉住了,才道刚刚那女子是他们府上的小姐,是给我相看的,若是满意便将她许我作配。真是笑话,女子应当贞静贤淑、举止有礼,如何会直接闯入陌生男子的房间中去?后头把话说开了,我才知晓,想让我做他们家的女婿是假,想让我帮着施家少爷在科场作弊是真!”

沈江霖听得目瞪口呆,原来这里头有这么多的故事,施家也是不简单,明晃晃的想一石二鸟,又要收了孟昭这个女婿,又要拉孟昭在同一条贼船上,日后为小舅子当牛做马,打的一手好算盘啊!

“孟大哥必是不能答应的!”沈江霖直接道。

孟昭情绪平复了一些,这才点了点头:“此是自然。只是施家人做事颇为自傲、且目无法纪!他们见我不答应,虽把我放了回去,但是却开始处处抹黑于我,讲我人品低劣、外出游荡,不侍双亲,又说我已江郎才尽、之前只是投了学政大人的喜好,如今时移世易,再想中得乡试必无可能。原本与我结保之人,全都对我避之不及,眼看着就要开考了,我竟连结保之人都凑不齐!”

再说到这段故事,孟昭依旧一肚子的后怕:“他们是欺我族中无人,家中贫寒,又无人脉,便肆意造谣、毁我名声!还好后来我拿着侯爷给我的书子,拜见了沈家大老爷,沈大老爷见了书子后便待我如至亲,帮我四处奔走,牵线搭桥,找了四个清正之人与我互相结保,我这才度过了此次难关。”

孟昭说到这里,看着沈江霖的双眼,下颚微颤,眼眶发红,但因为如今身份今时不同往日,再加上孟昭这一年多来成长速度飞快,他已经是入了金銮殿,见过一众高官,赐进士出身的人物了,不再是当年那个一袭洗的发白的儒衫,便是站在荣安侯府门口都已经自惭形秽的那个年轻人了。

孟昭强压住了心内翻腾的情绪,千言万语只化为了一句:“总之,愚兄欠江霖贤弟许多,往后有任何愚兄可以帮上忙的地方,你只需言语一声便是。”

这话说的直白又有些草莽气,仿佛不该从一个读书人口中说出来,但是沈江霖从中听出了真心真意。

他们两个都不知道,仗着重生回来的赵安宁原本想在此事中也插手一番,笼络住孟昭,可谁知道棋差一着,沈江霖提前布局,解了孟昭的燃眉之急,令孟昭对沈江霖更是倾心交付,引为毕生知己和贵人。

两人饭毕,小二撤了杯盘碗碟,又上了一壶好茶,两碟瓜子点心,道了一声“慢用”。

孟昭与沈江霖各端了一个茶盏喝茶,孟昭踌躇了一下,这才对沈江霖道:“江霖贤弟,不知你往后会跟着谁读书,府上是否有安排?”

孟昭心里头琢磨着,沈江霖如今如此成就,须得名师才能配得上,张先生虽是他世叔,但是学问来说教些蒙童尚可,教沈江霖可就不够格了。

只是侯府家大业大,请个名师还不是手到擒来,故而孟昭很是犹豫,怕自己这话唐突了。

谁知沈江霖也是摇了摇头,他正为此事在各方谋划打听,听说昨天渣爹有去秦府,但是也没给他一个准信,恐怕事有反复。

孟昭见此,连忙凑近了两分,道:“此次会试主考官乃是吏部右侍郎唐大人,唐大人今年已耳顺之年,志不在官场,今年二月便递了折子乞骸骨,圣上也是应了,只让他主考完今年会试便□□养,如今已经是赋闲在家。”

“唐大人乃我主考官,学识不俗,为人清正,他是我座师,我今日本就想去拜访一番,不如江霖贤弟你与我同去?”

孟昭是在帮着沈江霖谋划,若是能得到唐大人的青眼,那便是再好不过的。

一个能够在朝堂中致仕的吏部高官,当年还是状元出身,宦海沉浮几十年,如今可以全身而退,必有其过人之处。

沈江霖没想到,孟昭成长的如此之快,他还没给孟昭谋划一番选官的事情,结果反而是孟昭已经先帮他考虑起来给他找老师了。

也好,希望不能光寄托在渣爹身上,既然孟昭极力邀请,那便跟着他走一遭,碰碰运气。

两人又在雅间聊了一阵,见时间差不多了,才相携而去。

来到唐府府门口,孟昭将名帖递给了守门的门房,不一会儿,里头便有管事出来相迎。

唐公望正在家中小花园中纳凉,他已致仕一月有余,京城繁华早已看尽,如今卸了职,一身轻松,每日里观鸟下棋,养花伺草,很是舒心。

听到门人来报,有自己的学生上门拜会,唐公望还愣了一下,等看到名帖,才知道是今科进士来拜会。

这倒是有点意思。

唐公望虽是今年会试的主考官,但是他会试结束之后,便卸了官身,吏部右侍郎也有新的人走马上任,虽名义好听,是为座师,但是如今他这里冷锅冷灶,便是来拜会了,也讨不了什么好。

所谓“座师”,不过是拍主考官的马屁,对于主考官取中了自己而感激,其实在那些举子参加会试之前,唐公望哪里知道他姓甚名谁?

不过都是互相给个面子,日后好在官场上行走。主考官想博一个桃李满天下,往后官场上有助力;中了的举子则是想着自己陌生入官场,有人罩着岂不是便宜?

两者一拍即合,才有了如今拜会“座师”的风气。

只是因着唐公望今年退下来的早,唐公望的两个儿子都在地方上为官,不在中枢,便也没有什么自称“学生”的进士来唐府拜会。

这些新科进士们,忙着各处求神拜佛,好选官有个不错的去处,如今正是忙乱的时候,哪里来得及到他这里?

这个“孟昭”倒是有点意思。

唐公望让两人在正厅等着,自己去了房内换了一身见客的衣服,才缓缓走了出来。

沈江霖跟着孟昭一路绕过影壁,穿过仪门,便到了待客花厅。

唐府只有三进宅院,论宅子气派、景色优美,远不如荣安侯府,但是唐家出了一位正三品的吏部侍郎,就足以让人高看一眼了。

婢女上了茶来,沈江霖和孟昭刚刚已经在酒楼饮了不少茶,如今只是略略沾了沾唇,便放下了。

大约等了有一炷香的功夫,唐公望才姗姗而来,孟昭和沈江霖连忙起身相迎,唐公望笑着摆摆手,让他们二人坐下,自己则坐到了主位上去。

只一打眼,唐公望就注意到了沈江霖。

没办法,这孩子长得太好了。

白雪敷面,唇若点朱,眉似远山,眼含辰星,穿着一件青色儒衫,小小一个发髻带着四方平定巾,明明是再寻常不过的打扮,却因为小少年身量还未长成,圆圆小脸上还有着点婴儿肥的轮廓而显得格外玉雪可爱。

唐公望看了一眼孟昭,眉眼和蔼,因着身材有些圆润,一笑起来便像个弥勒佛似的:“定松今日倒是得闲,这是令弟?”

孟昭对唐公望更加钦佩了,他们只在琼林宴上有过一次交集,说了两句话,唐公望竟然就记住了他的字,既让他感觉到自己受到了重视,又对唐大人的记忆力叹服。

“回老师的话,学生今日已经递了牌子,等待吏部选官,若有了调令,不日就要离开京城了,所以离开前学生想拜会老师,同时想要给您推举一个真正的学生。”

孟昭没有兜圈子,直接开门见山道。

唐公望是什么人?官场上什么魑魅魍魉没有见过,尤其是在吏部衙门做事的,哪一个不是人精?与唐公望打机锋,倒不如直接了当。

唐公望表面看平易近人,实则非常有原则,他打量了一番沈江霖,直接拒绝道:“这便是你要给老夫推举的学生?老夫既然已经致仕,便只想过闲云野鹤的日子,教导学生、为人师长,实在不是老夫所擅长的,定松啊,你还是另请高明吧!”

沈江霖长得虽好,可他唐公望也不会因着小娃长得好,就给自己揽下这么一桩烦心事,这个孟昭,实在是有些不识好歹了。

唐公望端起手边的茶盏,掀开碗盖,吹了吹茶汤,不发一言,送客之意已在面前。

孟昭却没有一点尴尬或是难堪的情绪,反而走到花厅正中央,对着唐公望深深一揖:“老师,学生知道自己冒失了。只是这世上伯乐难寻,千里马亦是难寻。江霖此子乃是世所罕见的良才美玉,学生为他择师之事,忧心难眠,辗转反侧,唯恐美玉有缺,白壁微瑕。思量再三,想遍学生所识之人,唯有老师可担此重任。”

沈江霖同孟昭一起站在下首,纵然心智已是成年人,沈江霖依旧被孟昭夸张的话语说的有些脸红,他没想到孟昭这么能吹。

这是又吹了他,还捧了唐公望。

高,实在是高!

是他错估了孟昭的能力,如今沈江霖已经能够确认,孟昭就是未来书中所写过的那个孟大人。

也只有这样厚脸皮又有能力的人,才能在人才济济的朝堂之上爬的那么快、那么高。

唐公望显然也是这般认为的,他深深地看了孟昭一眼,突然来了点兴致。

他倒是要看看,孟昭如此推崇的孩子,究竟有几斤几两。

唐公望目光一扫,看了一眼手边的茶盏,笑道:“古有曹植七步成诗,既然定松称你为当世奇才,不如你就以此茶为题,做一首拜师之诗如何?若奉得这一盏茶,老夫再论其他,可否?”

说着,便让底下的婢女端了一盏新沏好的绿茶上来。

沈江霖与唐公望之间的距离,最多不过七步,这是切切实实拿他与曹植相比啊!

七步成诗,还指定题目,指定情景,就算沈江霖想作弊,做一回文抄公都不行。

作诗是要作的符合人设的,否则就算沈江霖“背”了一首名诗,那也只是徒惹麻烦。

情景不对,思想不对,与他的经历更不相符,便是作了,文人不傻,他们又是一群专门在文字里抠字眼的人,要么会认为他拿旧作充数,要么拿他人之作抄袭。

到时候只会丢了名声,故而以往看的那些影视剧中,突如其来背了一首诗,便得周遭赞扬,实在是太小看也太愚弄古人了。

便是上下五千年,唐诗宋词摊开任他挑拣,此刻他也只能靠他自己。

孟昭面色微变,没想到唐大人根本不按常理出牌,既不问江霖四书五经里的要义,也没让孟昭抓着机会展露一番江霖过目成诵之能,如此短的时间内做一首诗,古往今来,也就只有一个曹植了。

江霖可有此急才?

便是他这个中了进士的人,此刻也没有任何底气能七步成诗,还要作的唐大人满意。

沈江霖从婢女手中接过茶盘,向着唐公望走去。

一步,两步,三步。

四步,五步,六步。

第七步,沈江霖在唐公望面前站定,气定神闲地望着唐公望,缓缓开口:

一盏谷雨水,二两明前叶。

红炉细火烹,绿叶杯中舞。

香飘千里外,捧茶至师前。

共饮三春景,慢品几世缘。

吟完最后一句,沈江霖弯腰将茶盘托过头顶,以恭敬的姿态,请唐公望喝茶。

孟昭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既觉得沈江霖这首诗作的极好,又担心唐公望打定了主意不收徒,打击沈江霖的信心。

唐公望脸上的笑意更浓,熟悉唐公望的人知道,这才是他真正的高兴了。

“好!好!好!茶好,诗更好!”

唐公望稳稳当当地将茶接了,饮了一口才放到了中间的几上,看向沈江霖的眼中充满了欣赏之色。

这诗作的是他喝的明前龙井,既细细道来茶叶如何烹制,茶之形态,茶之味都描绘了出来,更是最后那一句“共饮三春景,慢品几世缘。”打动了他。

赤子之心昭昭,小少年不仅诗作的好,胸中更有自信与从容,断定自己以后能与他共饮三春景,处出一段师徒缘。

文人观人,看其貌,观其行,品其言。

沈江霖刚刚那一番从容不迫的姿态,胸有成竹的自信,确实折服了唐公望。

只是刚刚唐公望只是为了刁难人才出这样的难题,并非诚心收徒,他也没想到沈江霖这般出色,如今进退两难的倒变成他了。

第45章

唐公望已有了春秋, 卸了官职后,想的是尽早落叶归根,告老还乡。

之所以还没动身, 只不过是京中尚有些产业田地需要处理,说不得再过两月, 就要出发离开京城。

所以刚刚他是确实没有收徒之心,也是故意的为难人。

他打量沈江霖年纪尚小,就算有文采, 但是一个人重压之下, 脑子总会一片空白,七步成诗如何能做到?

看似唐公望考的是作诗, 实际上更是一个人面对压力时候的表现,唐公望并不认为沈江霖可以面对压力而毫无忐忑, 有此急智作的出诗来。

唐公望在吏部任职多年, 见过的大大小小官员多如牛毛,哪怕是这些进士出身的官员,甚至很多官场上的老油条,在面对压力的时候, 也会不知所措。

人一旦面临压力了, 就会思维混乱、举止变形、昏招频出, 尤其是极端压力下, 甚至会做出一些匪夷所思之事, 也不是没有的。

而面前的这个小小少年郎,却完全顶住了压力, 光这一份心性,就远超世上许多人。

难怪孟昭要评价他一句:唯恐美玉有损,白壁微瑕。

这样的资质, 确实是百年难得一见。

唐公望忍不住有些心动了,原本只是想随意打发了事,现在却是开始正经问起来沈江霖的出身年纪,读了几年书,可否下过场。

等唐公望了解到,沈江霖便是那个名噪京城的小三元魁首的时候,忍不住脸上露出了讶异之色。

荣安侯府的门第,却是不俗,或许对于其他人而言还会因为一些私心而瞻前顾后,唐公望听到沈江霖出自荣安侯府,倒是没有什么异色。

他与荣安侯沈锐没有过什么接触,如今卸了官职,更是不参和朝堂里那些纷纷扰扰,不管沈江霖出自荣安侯府也好,还是出自平民百姓之家也罢,在唐公望眼里是一样的。

他更好奇的是,为何孟昭会为其奔走。

两个人完全八杆子打不到一块去,如何就让孟昭如此极力引荐。

孟昭何等样人,听话听音,马上就察觉出唐公望语气有所松动,立即上前一步,含笑说起了两人之间的渊源来。

唐公望听的啧啧称奇,竟没想到,沈江霖小小年纪,做事如此妥贴,急公好义,甚至可以称得上一句足智多谋、情深义重。

尤其是当唐公望听到孟昭称沈江霖有过目不忘之能时,更是惊叹不已,他自己少时便是以博闻强记出名,没想到世上竟还有此天才人物,考了沈江霖几道题目,每一题都答在唐公望的心坎上,唐公望看向沈江霖的目光越发亲切和蔼了一些。

沈江霖确实是良才难得,关键是年纪还这般小,未来大有可为。

唐公望实在是忍不住有些心动了,脑子一冲动,差点就要当场应下。

但是终归理智仍在,若是真收下了沈江霖,他还如何回乡里?就是他想带着沈江霖回乡,荣安侯府恐怕也不会答应。

这回,轮到唐公望百般愁结了。

“霖哥儿,过来。”唐公望朝着沈江霖招了招手,沈江霖听话地走上前来一步,在唐公望身边站定。

唐公望年纪大了,常年累月的案牍劳形,视力难勉有些不佳,现在沈江霖站的这般近,他仔仔细细上上下下打量了沈江霖一番,越看是越欢喜。

忍不住摸了摸沈江霖的发髻,叹道:“霖哥儿很好,只是拜师之事,轻忽不得。一则要知会你父母家人,另一则老夫也要再思索几番,老夫不曾教导过学生,也是怕耽误了你这匹千里马,霖哥儿你可明白?”

沈江霖心思敏锐,听出了唐公望语气中的不舍与纠结,只是拜师一事没有那么容易,尤其是沈江霖想要拜的还是当世大儒,早就做好了不会一帆风顺的准备,更没想过今日就能拜师成功。

也就是沈家没有文人的根基,否则若是出身书香世家,像沈江霖这样的,或是跟着家中长辈读书,或是托付给他们结交的至交好友,哪里需要如此麻烦?

沈江霖并没有露出失望的神色,而是理解地点头:“唐老相公,一斟一酌,莫非前定。一切都有因缘际会,我们能做的便是遵从本心即可。今日能受唐老相公指点几句,已是受教颇多,若能有幸拜入唐老相公门下,江霖自是感激不尽;若是不能,今日也当以茶代酒,再敬唐老相公一盏,以表今日相会之畅快。”

唐公望被沈江霖说的这一串话震住了。

小小年纪,竟是如此豁达,话中已有禅意,相逢便是有缘,何必要去着相?

遵从本心,好一句遵从本心!

唐公望“哈哈”大笑起来,抚掌而叹,果然又和沈江霖、孟昭喝了一盏茶,才让仆人将他们送出府门,走的时候,见沈江霖刚刚在花厅多吃了两块玉露糕,命人捧了一个八宝攒盒,里头放了好几种各色糕点,精致非常,让沈江霖带回去吃。

等走出了唐府一段路后,孟昭才指着那八宝攒盒笑着道:“唐大人还是拿你当亲近子侄一般照顾的,见你爱吃就马上让人送来了。”

但是孟昭说话做事,绝不无的放矢,话锋一转又道:“只是唐大人似有其顾虑,他祖籍乃是徽州府,恐怕他有告老还乡之意,故而左右为难。”

孟昭从一入唐府,就仔细观察过了,往来甬道处处肃清,夏日盆栽花草也不见多,花厅内许多摆件都收了起来,这是有主人要出远门之意。

联想到唐大人既已卸下官职,他当时就想到,恐怕唐公望是想离开京城了。

孟昭心中有些懊恼。

唐公望既然是会试的主考官,又是他想引荐给沈江霖做老师的人物,在去之前,他就细细给沈江霖说了唐公望的出身、门第、科举名次,这么多年所作文集,在仕途上的表现,家中的子女情况,简直就是全方面、无死角地都帮沈江霖打听研究过了。

正是因为唐公望学识出众、为官清正,又在文坛之上颇有建树,家中子女也教导的非常出色,如今两个儿子都考中了进士,外放做官,是真正的一门三进士,荣耀非常。

这样的人,当沈江霖的老师,孟昭是觉得非常合适的,毕竟唐公望虽然没有收过徒,但是他的两个儿子便是他教育成果的展现,他是个会教学生的人。

有些人自己满腹才华,但是却只能自己学,教不好别人。做老师也是一种本事,需要能够因材施教,需要能将自己所掌握的知识,深入浅出地教授给他人。

只是没想到,唐大人是有去意的,这样一来,便麻烦了许多。

只恨他如今根基不稳,也攀不上更多的关系,认识不了更多的大儒,现在唐大人那边没有个准信,孟昭觉得有些挫败。

沈江霖反而更看的开,笑了笑道:“师来择我,我亦择师,今日只是匆匆一面,哪里就能下定论了。况且,家中长辈亦有帮我寻觅良师,孟大哥可快别自责了。”

孟昭这场会面也确实安排的匆忙,但是他也无法。

一来他自己也是机缘巧合之下,才想到了他的座师,二来吏部的调令说下就下,拿了任命就要动身,这京城他无法久留,若能早一日便早一日,还能继续为沈江霖费心筹谋。

听了沈江霖的话,孟昭心里头宽慰,他从来没看错人,江霖贤弟就是这般豁达通透,从不怨天尤人,这样的沈江霖,如何不让人喜爱。

若是唐大人是有其他考量,他们倒是可以多拜会几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只如今唐大人是有告老还乡之意,倒是强求不得。

孟昭琢磨着自己的同年里面是否能有用的上的关系再走一走,将沈江霖送到了侯府之后,准备另择日子再来拜会沈锐,说一说沈江霖拜师之事。

等到沈锐下衙回来,用过了晚膳,便听廊庑外有丫鬟向沈江霖行礼的声音,沈锐正在书房中练字,放下笔来直接对外头唤道:“可是霖哥儿来了?且进来说话。”

沈江霖挑起竹帘,进了书房,给沈锐行了礼,沈锐笑着让沈江霖坐到自己近前。

“正好你来了,昨日我尚未来得及和你说,我去拜会了秦先生,听秦先生的意思,他是有意收你为弟子的,只是他还要考察你一番,等后日你便随我同去秦先生府上,若是秦先生看中了你,为父已经帮你准备好了拜师六礼,到时候便可直接拜师,届时你可得表现的机灵恭敬一些,方能得秦先生青睐。”

沈锐有前后两个书房,外书房待客,内书房自娱,现在这个书房就是沈锐的内书房。

这间内书房小巧精致,冬暖夏凉,夏日里四面窗户洞开,离这间书房不远处便是贯穿整个侯府的小湖,夜风一吹,煞是清凉。

此刻两盏落地宫灯亮着,把书房内照的亮堂堂的,书案上的香炉上青烟缭绕,散出一缕清香,碧玉做的笔架,汝窑制的薄胎笔洗,双面绣的精巧屏风,一派精致气象。

沈锐温声细语,殷殷叮嘱,让沈江霖一时之间都有些恍惚,这还是那个不靠谱的渣爹吗?

只能说,沈锐这人确实现实的可怕。

这间内书房他不止来过一次。

之前待他,弃如敝履,他冒着寒风雨雪进来,沈锐只让他站在门帘处,生怕他沾污了他书房的精致。

而今他却可以登堂入室,与沈锐同坐一案,得其谋划嘱托,实在是耐人寻味。

沈江霖将自己的心思收了收,言归正传:“多谢父亲的提点。孩儿今日蒙受孟大哥引荐,也去见了一位大儒。”

沈锐“哦?”了一声,心思一动。

孟昭上京就曾拜会过他,那时候尚未开考,孟昭还是举子的身份,孟昭重情义,带了不少庐州府的土仪过来。

只是因着孟昭身份已变,再加上会试在即,他并没有那么多的心思来奉承迎合沈锐,两人便干巴巴地聊了几句后就散了。

沈锐还曾偷偷感叹,孟昭年纪越长,话是越不会说了。

没想到孟昭确实好本事,直接一飞冲天,中了进士,而且名次还不低,想来是有些门道了,才会给霖哥儿引荐师长。

说起唐公望,沈锐如何不知道?

只是唐公望是寒门代表人物之一,三十年前的状元郎出身,与沈锐这种受祖宗荫蔽而做官的人,完全是两个派系,两人在朝堂上这么多年拢共也没说过几句话。

倒不是沈锐不想和唐公望说话,而是根本搭不上边,人家瞧不上他。

如今唐公望已经卸任赋闲在家,但是门生故吏依旧在朝堂中活跃着,远的不说,光说他的两个儿子,大儿子在湖州府做知府,小儿子在南京做巡盐御史,这可都是肥差,不是在陛下心头挂上名号的人,如何能做得?

孟昭想的更多的是唐公望本人的学识涵养、为官清正,而沈锐想到的,则是拜唐公望为师能给沈家带来多少好处。

秦家虽然也出了不少官员,但是还没人坐到过正三品,而且他们家已有一个云哥儿跟着秦先生读书了,若是霖哥儿能拜唐大人为师那是更好的。

沈锐转瞬间脑海中已经想了许多,不过为了端着做父亲的架子,沈锐并未表现的如何激动,反倒淡淡道:“那结果如何?唐大人可有看中你?”

沈江霖三言两语简单的说了说,只笼统地说考校了他一些问题,“最后唐老相公说,要我知会家里,他也要思索几分,考虑是否要收我为弟子。”

沈锐眼神中闪过了一丝失望,只觉得这是唐公望在婉拒了,小孩儿家听不懂官场上人的话。

“无碍,既然如此,后日你还是随我一道去秦府。”沈锐收拾起心情,又叮嘱了沈江霖几句,后天该穿什么衣服,见了秦先生该如何称呼、如何行礼,俨然一副慈父形象。

沈江霖父子在讨论拜师之事,唐公望也在为了这个事情有些难眠。

后半夜突然下了一场大雨,噼里啪啦打在窗棱上,唐公望上了年纪,睡觉浅,很容易被吵醒。

当唐公望翻了第三个身的时候,其妻钟氏忍不住用胳膊把他往里推了推:“大半夜的,就会扰人清梦,不然你还是去榻上睡吧。”

唐公望冷哼了一声,背过身去:“叫我去睡那硬邦邦的竹榻,你自己怎么不去睡?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腰不好。”

钟氏被她吵醒,没了睡意,干脆翻身而起,唐公望忙把人拦下:“嘿,老婆子,我说笑呢,你还真去啊?”

钟氏烦躁地把唐公望的手打掉:“走开!我起夜!”

唐公望讪讪地拿开了手,倒回了床上,听着钟氏兮兮索索走到外间的声音,没一会儿又走了回来,喝了一盏凉茶,把茶盏放回了床边矮柜上,才躺了回来。

“你啊你啊,说了你多少遍了,别饮凉茶,别饮凉茶,这不是养身之道,要喝茶你叫一声便是了。”唐公望听到钟氏喝茶的声音,忍不住责道。

钟氏翻了个白眼,外头骤雨已歇,月亮从云彩中露出了容颜,透过窗户纸照了进来,熟悉了黑暗中的视线,唐公望都能看清老妻的表情。

“叫谁去?都睡着呢,大半夜的叫人烧热水倒茶?到底是官老爷,就是不体恤小老百姓。还有你那个腰,还不是一天到晚磕头、上朝,坐在那书案后头,一坐就是一天,你腰不坏谁坏?”

“你下次叫我,我现在闲了,我给你烧热水去!我现在不是官老爷了,你可就使唤我吧!”唐公望瞪了钟氏一眼!

钟氏是真正的农家女出身,嫁给唐公望的时候,唐公望连个童生试都没过,唐家生了五个儿子,唐公望成亲的时候,只分了两间茅草房子、几亩薄田,家中可谓是家徒四壁。

好在钟氏有一把子力气,见唐公望爱读书,便咬着牙扛下了地里的活,她手巧又会说,有一手好厨艺,伺候完地里就去镇上卖吃食,供着唐公望一步步考中生员、举人、进士,是唐公望真正的糟糠之妻。

唐公望这一辈子只有钟氏一个女人,两人生了两儿两女,经常吵吵闹闹,唐公望被气急了,直言和钟氏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只是再如何吵,晚上是必要一起睡的。

唐公望被钟氏嘲讽的气结,闷闷回了一句就不说话了。

在朝堂上纵横捭阖,在署衙里辩倒群雄的人物,在自己妻子面前,也只能受气闭嘴。

钟氏躺了回去,盖上薄被,用脚踢了踢唐公望:“今儿到底什么事,让你这么烦心?不是已经不管朝堂上那堆狗屁倒灶的事情了么?”

唐公望被唬地马上转过身来,压低声音斥道:“别一天到晚胡咧咧,妄议朝事,你一个乡间妇人,懂什么?”

钟氏被说了也没反应,漫不经心道:“行了行了,有事儿就赶紧跟我说说,否则这觉还睡不睡了?”

唐公望心里憋着,便细细说起了今日见沈江霖的经过,如何标志整齐的长相,如何聪慧机智的应答,如何开朗广阔的心胸,说到最后,唐公望忍不住感叹道:“那孟昭说的一点点都不错,如此良才美玉,不知道最后会由谁来打磨,哎!”

这世间最高超的匠人,就是做老师的,手底下的孩子长成什么样,就是他们的一件件作品。

而沈江霖这样的资质,无疑是世所罕见的极品翡翠,若是再经过精心打磨,到时候能散发出何等耀眼的光芒,光是想一想,都让人心驰神摇。

钟氏听到这里也来了点兴致,忍不住插嘴问唐公望:“既然如此好的孩子,你怎么就不收下呢?反正如今你也在家闲着,我看你平时也是读读书,看看鸟,油瓶倒了也不知道扶一下,收个小徒弟陪陪你,不正好?”

唐公望诧异地看向钟氏:“可是,你不是一心念叨着要回徽州老家?我如何能为了个孩子,不陪着你?这么多年,我已负你良多,都是你一手操持了这个家,如今我们算算寿数还能活几年?自然是你想去哪里便去哪里。”

钟氏背过身去,偷偷抹了一把泪,笑骂道:“老头子一把年纪了,还老不正经说这些酸话作什么?不想留在京城是觉得你既然卸任了,在这里也是无所事事,倒不如随我回徽州去种几亩田,活动活动身子,治一治你不爱动的毛病,你若肯在这里也能和你学生每日动一动,我在哪里呆着不是呆着?”

“再说了,你不是说等过两年彬哥儿他们会调任回京么?那到时候不是正好,我可以和两个孙子孙女亲近亲近了。”

唐公望听了钟氏的话,半晌没有言语。

钟氏又转过身来,盯着唐公望道:“咱们老两个回去也是冷冷清清,乡间老一辈的人都走了,和我们同辈的也都不认识了,也就是想回去看看罢了,等过两年再回去也是一样的。如今你既看中了这个孩子,有个这么好的孩子陪着我们也是热闹了,便是再留下来几年也是无妨的。”

唐公望侧身看着老妻,她背对着月光,整个人笼在阴影里,可是唐公望却能看清她脸上的每一分表情,每一丝皱纹,每一处斑点,即便是闭上眼睛,他也觉得他“看”的清。

他拉起钟氏的手,这双手哪怕许久不干农活了,但是早年间受的累,让她指节变宽变粗,不是那些京中官家夫人的纤纤玉手,可是唐公望独爱牵她的手——握在手里,他心里就踏实,安心。

“我的婉娘,永远那么善解人意。”

钟氏名叫钟婉,取自“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钟氏本没有名字,因为家中行二,便叫钟二姐,“钟婉”这个名字是唐公望帮她取的,在唐公望心里,钟氏便是那美人。

钟氏老脸一红,将手抽了出来,忍不住笑骂道:“你这书生气是又犯了,说的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笑骂完之后,钟氏又正经了声色道:“我还是那句话,你想做什么,便去做什么。我是个哪里都能活的人,也是个没本事的妇道人家,只要你想做的,便是我支持的,怎么倒是老了老了,还瞻前顾后起来?”

“你想做什么,便去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