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沈江霖心头一跳, 他站的地方距离沈江云稍远,两人中间有一处柱子遮挡,但是只需要沈江霖稍稍侧一下头, 便可看到沈江云,并不影响什么。
只是刚刚他的视线一直看着斜对面的柳依依处, 竟是没有发现何时他大哥走了都不知道。
这里这么多人,不可能是突然被人带走的,只有可能他自己离开的。
沈江霖脑海中瞬间划过这些想法, 三步并作两步上前, 盯着刚刚跪坐在沈江云身侧的那个舞娘:“我家少爷呢?”
沈江霖语气急促、男童声音未变,上扬的语调让声音变得有些尖, 那姑娘一惊:“公子刚刚出去了,许是去更衣罢?”
沈江霖带着审视的目光看了她两眼:“你叫什么名字?”
沈江霖身上天然有一种上位者的气势在, 哪怕年纪尚小, 却让她生不起反抗之心,喃喃道:“奴家名唤娇娥。”
名字取得诗意,斜鬓娇娥夜卧迟,然沈江霖此刻无心分辨, 目光如电般扫视全场, 复又低头问娇娥:“少爷他在弹到哪个曲段的时候起身的?”
刚刚就连他都听入了迷, 其他少年估计更加没有注意到沈江云是什么时候起身的了, 娇娥作为舞女, 应是经常能听到柳依依弹琴的,不会如他们一般沉迷, 反而会将关注力放在他大哥身上才对。
娇娥忙说了一下曲段,沈江霖脑海中迅速过了一遍,算了一下时间。
他大哥大概已经出去有十分钟了!
更衣其实就是小解的雅称, 男子小解何其速度,况且“醉月楼”为了方便达官贵人,二层楼处就有几个更衣处,刚刚龟公指过一处,不过是隔两个房间而已,并不需要这么长时间。
沈江霖想到此处,脑海中只剩下了两个字:“糟糕”!
十分钟,来的及造个人出来吗?
沈江霖眼皮狠狠一跳,快步走到殷少野跟前,一揖到底:“殷少爷,我家少爷出去有一会儿了,还没回来,说是去更衣了,烦请您帮我去看一看!”
沈江霖穿着小厮的衣服,确实去不得贵宾才能进的更衣房,殷少野原本想说你大哥许是被美人绊住了脚,但是看小家伙一脸紧张认真的样子,殷少野于心不忍,只能暂别柳依依,和众人说了一声“抱歉”,这才带着沈江霖去更衣房查看。
然而,更衣房内根本不见沈江云的人影!
沈江霖现在无比确信,他大哥真的出事了!
以沈江云的性子,就算再有什么吸引他的事情,但是今日是殷少野的生辰,请了女神般的人物柳依依作陪,弟弟在一个人都不熟悉的雅间呆着,他会就这么奇奇怪怪地招呼都不打玩消失?
沈江霖站在二楼的过道间,举目四望,“醉月楼”一共是小三层的建筑,如果对方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要避开他人耳目,行不轨之事,那么不可能会去一楼或者是三楼,只能在二楼。
二楼除了他们刚刚去过的更衣房和雅间,还有五个雅间,两处更衣房,更衣房经常会有人进出,肯定不适合动手脚,那么就只剩下那五个雅间了。
沈江霖脑海中飞速地盘算过所有可能,突然一下子冲向了一个雅间,推开门一看,里面一个富态中年男子正搂着一位姑娘轻声细语地说着什么,猛然间房门突然被推开,把人吓了一跳,还以为是自己的河东狮抓人抓到这里来了,下意识地将姑娘往外一推,跳了起来,结果却是一个小厮装扮的童子误闯。
“我走错房门了,失礼!你们继续。”沈江霖立马将房门合上,里面立即传来了破口大骂的声音。
一直在沈江霖身边的殷少野都看呆了,一时之间都没有反应过来去阻止。
就在殷少爷愣神的时候,沈江霖一把推开了另外一扇雅间的房门,里头几个妓、子正在轻歌曼舞,三名男子正喝酒赏舞,沈江霖将门推开的那一刻,俱都看了过去,其中一人蹙眉沉声呵斥道:“哪里的无礼小儿?”
沈江霖目光在里面一扫,确信这里藏不住人,立马合上房门,一言不发就走,眼看着沈江霖就要去推下一个房门了,殷少野惊出了一身冷汗,连忙拉住沈江霖:“你要干什么?你大哥这么大个人了,不会怎么样的,我们回去等就是了。”
这么一间间房推过去找过去,前头两个没和他计较,万一这小孩看到了不该看的、或者是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到时候可就麻烦大了!
殷少野真没想到,沈江霖这么莽,不是说在家中不受宠是个庶出的么?怎么胆子能大成这样?
沈江霖甩开殷少野的手,扭过头冷声道:“我大哥不是那种会放心将我一个人丢在此处的人,他定是遇到事情了,若是此刻我们没有全力去找,到时候我大哥若是真的出事了,你我都难辞其咎!”
沈江霖个子小小,才到殷少野胸口处,但是气势却足,几句话说得殷少野反驳不出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沈江霖再次快速推开了一扇门。
殷少野着实有些气闷,你大哥跑的不知踪影,这也能怪到他头上?原本还因为沈江霖的容貌对他的胃口而生出的宽容,此刻也快被消耗殆尽了,只抱着臂冷眼看着小孩儿横冲直撞,等到时候踢到铁板了,就知道自己错了没错。
沈江霖没有时间去考虑殷少野此刻的想法。
他盯着眼前这扇门,心中默念:
三分之一的概率了,很有可能就在这间!
沈江霖一推,竟是没推动!
二楼雅间虽然是包间,但是却不会关死,毕竟里面客人、妓、子、舞娘等进进出出,又有送茶水、送吃食的婢女上来,如今还是青天白日,天都未黑,哪怕是在青楼,尤其是在“醉月楼”这种有格调的青楼,白日宣淫恐怕都是不太可能的。
事出反常必有妖,沈江霖狠狠拍了几下门,大喊道:“快开门!我家公子有急事求见!”
沈江霖反复喊了几声,可是里面却一点动静都没有,更没人出来开门。
一直在旁边看着的殷少野此刻也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就算是里面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拍了好几下门了,里面也会应一声,或者问一下是谁要求见。
但是里面被这么拍门,没有传来怒吼,没有询问,悄然无声。
殷少野快步走了过去,一把将沈江霖拉到后面:“退后!”
沈江霖看出了殷少野的意图,连忙往后退了几步,殷少野抬起长腿,用力一踹,少年虽未完全长成,但是力气已然不小,再加上平日里在家中也和武师学了一些拳脚功夫,猛力踹了三下,直接将门板踹了下来!
殷少野站在沈江霖前面,又率先破开了门,雅间内的情景一下子就看清楚了。
只一眼,殷少野就马上往后退了三步,小麦色的脸涨得通红,又羞又恼地冲着沈江霖低斥道:“你叫我干的好事!”
沈江霖绕开殷少野,朝里望去,只见雅间内一张宽大的卧榻上,一名女子青丝垂胸,身上已只剩下一个鸳鸯戏水的肚兜,正拿起被子往身上裹,面上是显而易见的慌张。
而他大哥沈江云此刻正面色潮红地仰面躺在卧榻之上,双目紧闭,不发一言。
殷少野满脑子想的是旖旎之色,沈江霖却没有丝毫的犹豫,直接就往里冲:“我大哥晕过去了,快救人!”
屋内香气缭绕,但是一闻到这个香气,便让人觉得腥甜不自然,沈江霖立马去推开了窗,又快速来到沈江云身边,见沈江云此刻衣衫凌乱,但是尚未袒露肌肤,心中不禁大松了一口气。
这个时候,殷少野也缓过神来——这么大的动静,沈江云居然还一声不吭地躺着,这可能么?
殷少野立马跑了进来,就看到沈江霖直接抓起桌上的冷茶,往沈江云脸上倒去,然后丢开茶壶,用手不断拍打沈江云滚烫的脸,沈江云这才悠悠转醒。
殷少野眼见那女子哆嗦着套上外衣就想走,当即一步挡在她面前,沉着脸道:“你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
这边闹出来的动静太大了,刚刚还在里面和柳依依谈笑风声的几人都坐不住了,纷纷跑了出来,就连柳依依等人也出来看看是什么情况,其他几个雅间的人早就探头探脑围拢过来了。
有热闹可看的时候,哪里都不缺人。
柳依依一过来,众人都纷纷让开了道,也让柳依依马上看清楚了里面的情形,看着衣衫不整站在门口的女子,柳依依十分不解:“冰琴,你为何会在此?”
一听到“冰琴”二字,沈江霖扶着沈江云坐了起来,目光同样投射到冰琴身上。
原来,这就是那位冰琴姑娘。
好几个“醉月楼”的女子都对着冰琴指指点点,同样似乎对她的出现很疑惑。
沈江霖耳聪目明,很快就从这些人的窃窃私语中知道了她们在疑惑什么。
原来这个冰琴竟然不是妓、子,只是一个妓、子身边的侍女。
很多不讲究的烟花之地,别管是妓、子还是她们身边的侍女,总归是入了这个地方了,谁也清白不了,若是被客人看上了,侍女照样要伺候客人。
只是“醉月楼”同别处不同,此间选出来接客的女子本身就是各有才艺傍身,容貌也是精挑细选过的,而这些侍女则是被挑剩下的,所以只能做侍女。
“醉月楼”格调颇高,来往皆是达官贵人,这些人自诩身份,很少会朝着侍女下手,毕竟人家也不瞎,不管从哪个角度看,确实是正主更加有魅力。
而如今,冰琴不去好好当她的差,居然在这里接客,这就很让人匪夷所思了。
冰琴刚刚脸上的红晕此刻已经全部消散了,拢了拢身上的衣服,低下头嗫嚅道:“刚刚,这位公子拉着我到这里来,我,我推拒不得……”
还没等冰琴说完话,沈江霖就跳起来怒斥道:“你撒谎!我家少爷只是去更衣,结果突然就消失不见了,我们找过来就发现他晕倒在了这里,还是被我用水泼醒的!一个晕着的人,如何强拉你过来?”
冰琴被人围观,已经是慌乱的不得了了,哪怕她是花楼女子,可也从未接过客,刚刚那些事情已经是她鼓足了勇气去做的了,结果事情还未成,就被人打断了,还要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人审问,这叫她如何承受的住?
冰琴的眼中滚落下来了泪水,一张小脸虽然五官寡淡不出彩,但是却很有一种楚楚可人的味道:“我,我又如何知道?刚刚他还好好的,突然将我拉进来后,他便昏睡过去了,我正不知所措间,门就被撞开了。”
这话说的通。
毕竟没有人会想到,是女子要霸王硬上弓。
就像沈江霖一开始想的那样,只要沈江云管好了自己,就没人能把他怎么样。
但是显然,沈江霖低估了古人的大胆。
他原本还奇怪,照理来说青楼女子在入行接客的时候,都是会饮下避子汤,避免生育之扰。
为了保证万无一失,青楼所用的避子汤药性强,多服用几次,便很容易导致终身不孕,但这也是青楼女子要的效果,无人会觉得有什么不妥。
所以若冰琴确实是青楼接客的女子,她是很难受孕的。
原来竟是这样的身份,这样的情况下才有了身孕,他家大哥才是被“睡”的那一个。
知道真相的沈江霖也有些震悚,同时听着冰琴继续抹黑他大哥,心中实在生出一股怒气。
冰琴眼看着众人都信了自己的话,心底暗暗松了一口气,如今事情虽然没完全办成,但是这么多人看着他们,沈家大少爷贪花好色、不顾侍女阻拦要白日宣淫的形象应该是成了。
“你这人满口谎言,真该让你们楼里的管事嬷嬷好好听一听!”
“你掏出镜子,好好照一照自己,想一想自己有什么才能,竟然能和柳姑娘比!”
柳依依此刻就站在冰琴身边,所有人的目光在她们身上来回打量,别说柳依依出神入化的琴技、美名远扬的词赋,就是柳依依的容貌,也胜过冰琴许多。
尤其是如今柳依依精心打扮、仪态从容,恍如神仙妃子,而冰琴一幅小可怜的样子,拢着皱巴巴的衣服瑟瑟发抖,两个人站在一块,高下立见。
柳依依是“醉月楼”头牌,是冰琴踮起脚尖都够不到的人物。
“柳姑娘宴请我家少爷,我家少爷只是出来更衣,他就能眼瘸看上你?我家少爷不去听柳姑娘继续弹琴,却要同你厮混?大家觉得这可能吗?”
跑过来看热闹的客人也好、妓、子也罢,光是听到柳依依的名声都已经心生向往了,又看着安安静静地站在此处的柳依依,她的面容沉静温婉但是整个人身上仿佛有一层光晕似的让人见之亲近,再看看窘迫瑟缩的冰琴,心中想着:舍柳依依找冰琴?这确实是眼瘸了。
柳依依含着笑看着沈江霖,饶有兴致地听着他用自己来对比,并没有出声打断。
“再者说,我家少爷一向洁身自好,家中貌美婢女如云,但是我家少爷从来不曾正眼看过,他说他未来要找的妻子,定然要容貌胜过他才行,你觉得你的容貌比得上我家少爷的?”
沈江霖为了让众人相信他大哥的清白,也是什么瞎话都敢往外编了。
但是若此刻不将事情定性好,后头这冰琴攀咬起来,恐怕会麻烦事不断。
刚刚沈江云的头一直昏沉着,脸上被倒了水,一片冰凉,但是好歹能醒醒神,他掏出手帕擦干了脸上的水珠,房间内窗户、大门如今洞开,清风涤荡而过,脑袋也清明了一点,总算听清了沈江霖在说什么,闻言急急抬头看去,倒是让众人都看清楚了他的脸。
嘶!
众人深吸了一口气,总算明白这位少爷的小厮为何如此鄙薄冰琴的容貌了。
沈江云哪怕此刻衣衫有些凌乱,发冠也歪斜了,额前的碎发有几缕湿了贴在侧脸上,但是这一份破碎和凌乱,比之沈江云华服美冠的时候更加让人惊叹。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不管从哪个角度看过去,沈江云都俊美的不像话。
原本已经有两三分相信的众人,此刻是信了八分。
沈江云捂着额头为自己解释道:“我去了更衣房更衣,突然就感觉到一阵目眩神迷,便人事不知了,后头是怎么到了这里的,更是一无所知,还是我家小厮将我泼醒了,我才清醒过来。”
沈江霖折身回来,扶起沈江云,冲着冰琴厌恶道:“少爷,就是这个女子看上了你的美貌,欲行不轨之事,咱们一会儿就请大夫过来取证,然后再去顺天府衙门报案!光天化日之下,居然还敢强抢民男了,简直倒反天罡!”
沈江霖的话掷地有声,若不是现在是如此严肃的场合,有些人都恨不能仰天长笑出来。
众人哪怕看了一场好戏,也不觉得这事有什么,甚至连沈江云自己都颇觉得尴尬,若是为了这个事情去报官,实在有失颜面,连忙拉了拉沈江霖的袖子,示意他别说了。
只有柳依依留意到,冰琴瞬间的惊慌失措。
沈江霖没管沈江云的尴尬,一脸严肃地看向众人,指着沈江云道:“我家大少爷,敏而好学、洁身自好,为求学一向克己复礼,若是今日着了这冰琴的道,名声有损不说,万一留下一儿半女,他又置未来妻儿于何地?今日若有了污点,他有何颜面面对真心喜爱的女子?有何颜面面对家中父母的期待?有何颜面为圣人施政?大丈夫立身天地间,名声名节就不珍重了?唯有女儿家的清白是清白,男人的清白便不是清白了?”
很多人把这事当乐子看,就连沈江云的几个师兄弟们看着这事情的反转,心底也是乐不可支。
可是当沈江霖将未来可能发生的恶果,明明白白点出来的时候,许多人瞬间身上一阵恶寒。
尤其是沈江云的师兄弟,他们一想到若是这冰琴有孕,闹上家门,那到时候自己的名声肯定是毁了!
这个时代的文人士大夫矫情的很,寻花问柳是雅事,但是真将妓、子娶回家,那便是丑事了,若与妓、子闹出一儿半女,那更是留人笑柄。
否则,那么多人如此珍爱追捧柳依依,怎么不见有人将她八抬大轿迎进门呢?
沈江云虽然恼怒自己被人算计,但是脑海中还混沌成一片,又见那冰琴可怜,只以为她一时行差踏错也是有的,好在没造成什么实质性的结果,原本就想这么算了。
可是听完沈江霖的话,他被钉在了原地。
他一眼不眨地看着沈江霖,只见他小小一个人,穿着低人一等的小厮衣服,一口一声“我家少爷”,竭尽全力地维护、将这件事未来一丝一毫的风险都要杜绝在外。
他不怕丢脸,不怕被人责骂,霖哥儿他只是关心他而已。
他说:大丈夫立身天地间,名声名节就不珍重了?
他说:唯有女儿家的清白是清白,男人的清白便不是清白了?
霖哥儿甚至害怕这件事会让他在未来妻子面前抬不起头,霖哥儿甚至相信,他未来一定会立足朝堂之上,为圣人施政!
在霖哥儿心中,他应当白璧无瑕。
而霖哥儿,也在努力地帮着他,维护着他的“白壁”。
这是被人切切实实地放在心上的维护和体贴,如何让人不动容?
眼泪水快速地在沈江云眼里蕴积,瞬间模糊了他的视线,沈江云快速用衣袖擦了擦眼睛,喉节滚动了两下,才觉得能讲出话来:“对!我是被迷晕了带过来的,叫你们管事的出来,请大夫搜证,更衣房内的香料灰还在,这个屋内的香炉亦有问题!”
沈江云目光直视在冰琴身上,他一向是个温和到有些懦弱的性子,此刻却声音冰寒:“你最好一五一十招来,否则到了官府,顺天府尹可不会让你在这里站着说话!”
冰琴能有多大能量,无非买通了楼里的一个龟公相帮,恐怕那些迷香的香灰都没掸扫干净,瞬间面如死灰,腿一软就跪了下来:“公,公子!是奴婢鬼迷了心窍,还请公子开恩!请公子开恩!”
殷少野此刻也回过味来了,恼怒地瞪了一眼冰琴,好好的生辰宴,全被这人给毁了!甚至还可能搭上沈江云的前途名声,其心歹毒,可见一斑。
楼里的管事闻讯赶来,柳依依三眼两语将事情一说,那管事顿时头大如斗,连忙喊人将冰琴绑了起来,额上泛着冷汗对沈江云赔礼道歉:“贵客息怒,冰琴是鬼迷了心窍了,才会做出这种事!贵客您要打要罚,悉听尊便!只是千万不要报官啊!”
杨鸿看了整场,他作为大师兄此刻站了出来说话:“此事充满了蹊跷,为何这个人能有迷香?为何她能行此大胆之事?实在是匪夷所思,还望管事能给我们一个满意的答复。”
杨鸿家中人口颇多、情况复杂,见惯了一些手段,容不得他不去深想。
那管事闻言,心中更是一凛,百般保证,三天之后一定给他们一个满意的答复。
这场宴席最终不欢而散,“醉月楼”为表诚意,此次分文未收不说,还给每人赠了一份表礼,沈江云的尤其厚一点。
为了沈江云的名声考虑,最后他们并没有将冰琴送官,毕竟这种事闹得太大,实在难看,楼里管事承诺会“私了”,沈江云同意了。
冰琴已经在众人明前承认了是她自己图谋不轨,且两人并未发生真正的肢体接触,往后再想赖沈江云也不可能了,这个危机总算告一段落了。
在“醉月楼”门口临别前,杨鸿盯着沈江霖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拍了拍沈江云的肩膀道:“你有一个好弟弟,好好珍惜吧!”
今日若不是沈江霖在,事情会演变成什么样?难以想象。
若是今儿个这事情落到他头上,他家庶弟恐怕只会在一旁看戏叫好,为他奔走谋划?别做梦了。
沈江云心中同样感慨万千。
此时夜幕已经悄悄开始降临,天还没黑透,但是风吹在人身上却有些冷了。
南门街上许多酒楼上都明起了角灯,一眼望去,竟是如同迢迢银河落入凡间,上千盏灯照的整条街如同白昼似的,繁闹喧嚣更胜白日。
沈江云牵着马匹和沈江霖慢慢朝前走着。
两人今日去了大人不让去的地方,害怕底下人露了行迹,没有带小厮随行,沈江云在风中走着,还觉得脑袋更加清明了一些,想着走过南门街喧闹处,再和霖哥儿上马不迟。
因着前头有人在表演杂耍,围了个水泄不通,沈江云知道一条小道可以绕路,便带着沈江霖转进了一条胡同里去。
“今日,大哥要多谢你了,要不是有你在,后果不堪设想。”沈江云一手牵着马的缰绳,一手牵着沈江霖的小手,生怕在人群中走散了。
沈江霖今日也是费尽心力了才把他哥给捞出来,此刻疲乏地很,刚想回答,却突然听到“砰!”地一声,他大哥就被个人形状物砸了个正着!
沈江云急急松开沈江霖的手,往后倒退了好几步,这才稳稳托住了砸到他的人。
钟扶黎感觉到有一双大手托着她的臀腿处,顿时羞恼气急,娇斥道:“放手!”
沈江云本来今天就被下了迷药,现在又突发这种变故,脑子根本反应不过来,被骂了双手还死死托着没放。
钟扶黎急的不行,一巴掌拍到沈江云肩上,沈江云吃痛,这才回过神来,双手一松,眼看着人就要摔地上去了,钟扶黎直接一个鹞子翻身,足尖一点,翻了个跟头就立起来了,把沈江云和沈江霖两兄弟都看呆了。
“呸!登徒子,本姑奶奶下回再找你算账!”钟扶黎说着便朝着巷子口冲了出去,外面闹哄哄成一片,似乎有人在高喊什么,但是距离有点太远,沈江云根本听不清。
被莫名其妙打了一下,还没骂了一句“登徒子”的沈江云彻底蒙了,站在原地好半晌没动弹。
沈江霖无语抚额:他大哥是怎么回事?怎么一身的烂桃花?
第32章
沈江云有些恍惚地抬头看了看上面高耸的院墙, 想到刚刚那人好似是从这么高的地方一跃而下,忍不住喃喃道:“刚刚,是个姑娘啊?”
沈江霖顺着沈江云的目光往上看去, 同样沉默了。
兄弟二人悄无声息地回了侯府,十分默契地没人说出来今日到底去了哪里, 发生了何事。
三日之后,“醉月楼”那便果然传来了消息,只是那冰琴一口咬死自己就是看上了沈江云, 心中早就不想在“醉月楼”中当侍女了, 想要找一名门公子成就好事,好赖上这家人, 而沈江云只是恰巧那个时候出现而已。
沈江云看完了“醉月楼”的人送来的书子,了解了前因后果之后, 亦是长吁短叹了几声, “醉月楼”已经将人惩戒过了,卖给了人伢子,这个冰琴以后是不会在京城中出现了。
沈江云到底是个心软的人,做不到真正的赶尽杀绝, 既然“醉月楼”已经处置过了人, 他便不再置喙, 心中想着, 哪怕真将人押送官府, 杀人不过头点地,况且冰琴之罪尚未构成, 最多不过如此了。
虽有杨鸿提醒,但是沈江云目前的生活环境依旧非常单纯,他并没有想的那么深, 更不会想到确确实实是有人要对付他。
沈江云因着这件事,对沈江霖是真正当作嫡亲的弟弟看待,学业上也更加认真努力了许多,倒是让沈江霖也微微有些侧目。
兄弟二人照常读书上学,心无旁骛,而赵家后院中知道事情办妥了的赵安宁,此刻有些脱力地挥了挥手,让人退下了。
赵安宁额上沁出了汗,用丝帕胡乱擦了擦,便丢在一旁,心里头七上八下,第一次设计去陷害人,就闹了个人仰马翻,甚至冰琴差点被扭送到顺天府衙门去。
若是真送了官,赵安宁简直不敢去深想,冰琴究竟能不能扛得下来,不将她供出来!
幸好,事情没有走到最坏的一步,她还有机会挽救,匆匆使了上百两银子,将冰琴从人伢子手里辗转救了出来,将她娘和她一起远远送走了,赵安宁才觉得那口气松了下来。
赵安宁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竟然有这么大的造化,可以重生为人。
赵安宁上辈子被碧月那个贱人害的没了孩子,对容安侯府满门都充满了怨恨之意,重生回来只想报复回去,以解心头之恨。
赵安宁与沈江云夫妻十载,从相敬如宾到相看两厌,她也从懵懂无知、对成亲充满向往的少女,变成了困在四方后院里、只会争风吃醋的妇人。
赵安宁与沈江云刚成亲第三年有了身孕,但奈何赵安宁体质寒凉,胎没坐稳,还没满三个月,第一胎就莫名其妙地没了,从此之后无论她如何求神拜佛、吃遍偏方,就是不见有孩子。
正是因为子嗣之故,夫妻二人之间渐生龃龉,再加上魏氏的旁敲侧击,甚至给沈江云送了两个房里人,夫妻之间关系至此之后日渐冷落,不见缓和。
反而后院中其他几个姨娘一个两个都有了身孕,碧月尤其受宠,每次赵安宁与沈江云闹矛盾的时候,沈江云便会宿在碧月房中,赵安宁在一日又一日的独守空闺中,慢慢生出了怨。
好不容易在二十八岁的时候再次怀上了身子,赵安宁便彻底将心思放在了孩子身上,不再掺和后院中的争风吃醋,整日里带着自己房里人做小衣裳、小鞋子,眼看着孩子快要出生了,碧月来请安探视的时候,竟然故意撞了她!
哪怕隔了一辈子,当时肚子撞上高几尖角时候的痛楚她依旧记得,那种身体中最珍贵的宝贝快速又猛烈地被剥离的痛苦,从身到心都在叫嚣着的绝望和悲鸣!哪怕重生回来,她依旧会不断梦到那一天,反反复复,梦魇纠缠。
她当时倒在血泊之中,真真切切地看到了碧月脸上一闪而过的笑意,这个贱人是故意的!
赵安宁因为这一摔而整个人大出血,药石不灵,她在床榻上苦熬了三日,每次沈江云来看她的时候,她都握着沈江云的手让他定要将碧月处置了,沈江云哭的满面通红,不能自已,连连点头答应。
但是赵安宁知道,这个男人是不会真的去做的。
她太了解沈江云了,懦弱无能、心肠又软,碧月那个贱人有两个孩子傍身,都是最讨他喜爱的孩子,去母留子,这个男人若能狠下心来做到,他们夫妻二人就不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了。
年轻时第一眼见到他时候的惊艳与怦然心动,在这一刻彻底化成了齑粉,只剩下满腔的怨恨与不甘!
在身体慢慢变得冰冷,意识离开躯体的那一刻,她再怎么恨与怨,也只能消散天地间。
可谁知道,自己眼睛再次睁开的时候,居然回到了赵家,回到了十五年前,回到了自己还未与沈江云成亲之前!
赵安宁激动地无以复加,她反复检查自己的身体,对镜自照容颜,她还是十三岁时的那个她,面容明艳,顾盼生辉,没有当了妇人之后的愁苦与委屈,笑起来的时候,眉眼弯弯、灿若繁星。
她还梳着少女的发髻,穿着桃红柳绿的衣裳,不因沈江云喜欢素雅,而整日里穿的缟素,丢弃了自己的喜好,一切尚未发生,她还是原来的那个自己!
可是,事情又不是全然是好的。
她重生回来的时刻,赵家和沈家已然有了结亲之意,三媒六聘虽未过礼,但是庚帖生辰八字已经交换,若是她贸贸然与爹娘说明自己要取消婚约,不想嫁入荣安侯府,恐怕爹娘会以为她得了失心疯,请个道士来将她渡化了都有可能。
毕竟在此时此刻,荣安侯府的门第要高于赵家,沈江云更没有什么不良嗜好为人所诟病。
重生之事太过匪夷所思,就连赵安宁自己都花了许久的时间才能接受这个现实,更遑论告诉其他人?
她必须得找个十分信服的理由,与沈家一刀两断!
在这个年代,若要退婚,不管是谁先提起,总归女方吃亏,除非是男方有了人尽皆知的大过错,被女方退婚了,那才能算全身而退。
赵安宁有了重生之便,知晓了很多未来发生的事情,她在自己脑海里将她所有知道的关于沈江云的事情一件件拿出来过了一遍,总算让她找到了机会。
赵安宁与沈江云刚刚成婚那两年,很是过了一段如胶似漆的日子,沈江云为人腼腆温柔,待人细心体贴,那个时候的赵安宁尚且未经受过后院女子的搓磨,与沈江云举案齐眉,又是年少夫妻,半夜私语时,几乎无话不谈。
所以,最能伤害你的人,永远是最了解的你的人。
沈江云曾告诉过她,自己少年时第一次去青楼,是被学堂里的师兄弟们带着一起去的,见到了名噪一时的柳依依,感叹如今这位柳依依姑娘已经远离京城,不知所踪了,为自己曾经听闻过一曲仙乐而感到高兴。
赵安宁当时听的时候心里是有些吃味的,毕竟是烟花之地,沈江云又对着那个什么柳依依如此大加赞赏,实在让人开心不起来。
但是赵安宁那个时候也知道,沈江云只是去和师兄弟们赴宴,正常交际而已,所以在夜色中并没有表现出来自己的醋意。
而如今,醋意毫不存在,赵安宁想到的却是如何利用这次机会,能让她与荣安侯府顺利退婚,不再有丝毫瓜葛,同时,报复沈江云一番!
他沈江云不是最爱怜花惜弱么?后来不是也喜欢去踏足这些烟花柳巷么?不是总说那些女子可怜,沦落风尘么?
那便也让沈江云尝一尝,被人欺骗、利用、毁去他最重要的东西,都是什么感受!
赵安宁与沈江云上辈子做夫妻的时候,恨毒了沈江云优柔寡断的性子,更厌恶什么都要插手的婆母魏氏,至于公爹沈侯爷,那是一个万事不管、只知道自己逍遥快活的男人,沈家满门都让她厌恶恶心之极,想到自己施展的手段,将会让他们一家人都如鲠在喉,甚至经营的好,能直接断了沈江云科举路的妄念,断了他们沈家未来的希望,她便觉得痛快极了。
赵安宁利用自己前世所知道的信息,找到了冰琴的母亲吴国重家的,那吴国重是个赖子,成日里吃酒赌钱,原本有些家底的,如今全部败光输光,最后被人堵了债没了办法,便将他娘子卖给了赵府当粗使婆子,将他女儿卖到了“醉月楼”,原本是想卖个高价,当妓、子接客,可惜冰琴容貌一般又无才艺,只能在里头做个侍女,当时吴国重还很是骂骂咧咧了一回,觉得自己卖便宜了。
赵安宁便是许诺她们母女俩,若是事情能成,沈家大少爷是个心肠极软之人,只要一哭二闹三上吊地去闹,只要能把持住沈家少爷的心,往后便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若是事情不成,只要咬死了别将她供出来,她自然有法子将冰琴弄出来,给她们母女两个三百两银子,将她们送的远远的,往后吴国重再也别想找到她们。
当时冰琴一听就立马同意了下来。
赵安宁看的出来,那个冰琴是个有野心的,她心里头也满意。
有野心的最好,到时候进了沈家后院与那碧月斗起来,那才叫一箭三雕呢!
冰琴在“醉月楼”的位置颇为尴尬,每个月只得一吊月钱,还经常被她爹跑过来以探视她为名搜刮走,她也尝试过勾引一些世家子弟,只是那些公子哥眼睛都长到天上去,哪里看的中她?
听说对方是侯府的嫡出少爷,还是个年轻俊美的公子,又有赵安宁帮她料理好了一切,哪里还有不上心的?
冰琴原是好人家的女儿,入了这欢场大染缸也豁的出去了,既然都是要被人挑选被人睡,她为什么不能为了自己的前程,去找一个最好的?
双方一拍即合,所以才有了三月二十这场大戏。
只可惜,事情的进展并不如人意,居然被沈江云身边的一个小厮给化解了,着实可恨!
赵安宁并不清楚这个小厮到底是谁,算着年纪相貌,想破了头也没和沈江云身边的亲近伺候的人联系起来。
但是这也并非不可能,毕竟身边伺候的人经常调动,哪怕有忠心耿耿且有能力的奴才,也有被主家厌弃的时候,或是生病或是被赶走,都有可能。
她嫁进荣安侯府也要五年之后的事情了,中间多有变动,实在是她疏漏了这些!
这次赵安宁非但没能达成所愿,还差一点惹祸上身,她将自己这么多年做姑娘攒下来的月钱去平息这个事情都不够,毕竟赵家也就做着五品京官,根本不如侯府豪奢,习惯了用银子大手大脚的赵安宁,也头一次发现银子竟是这么重要的一件事。
最后没得办法,悄悄命心腹丫鬟当了两件不起眼的首饰,才将三百两银子凑足了,把这件事打发过去。
赵安宁心头慌地直跳,最近这段时日是吃吃不好,睡睡不下,就等着看最后事情能不能成,结果事情被闹成这样,是她万万没想到的,不仅仅赔了夫人又折兵,还将她的积蓄挥霍一空。
看来目前这婚还退不成,赵安宁心乱如麻,重生回来的豪情万丈,认为自己只要略施小计就能报复得了沈江云的信心,如今也消失不见了,只得暗暗蛰伏起来,找机会再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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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如流水,一晃便是一年。
当沈江霖同兄弟姐妹一起坐在除夕宴席上的时候,自己也有些恍惚,竟然到这个世界已经一年了啊!
除夕宴席,魏氏张罗在了大花厅内,将暖阁的隔扇全部打开,便是关起门来,也可以容纳三张圆桌。
魏氏带着沈江云、沈江霖还有沈初夏、沈明冬姐妹坐一桌,同坐的还有魏氏的乳母钱嬷嬷,沈锐的乳母甘嬷嬷两位老人。
这两人如今都已六七十岁,年事已高,虽是下人身份,但是在各自两位男女主子身边伺候了大半辈子,又是乳母身份,乳母便如半个亲娘,是十分体面的,故而在今日的除夕家宴上,也能坐在主子那一桌。
下头两桌,一桌是三位姨娘同一些得脸的管事,还有一桌便是沈家族亲女眷。
沈锐今日宫中夜宴,永嘉帝赐酒席给朝堂上有头有脸的官员,沈锐作为九卿之一、荣安侯,自然在列,等明日大年初一,沈锐还会带领沈家宗族男儿拜祭祖宗、宴请族老亲朋,到那个时候女人家就不出面了。
故而今日,挤挤挨挨满堂都是女子。
沈江云日渐年长,翻过今年便是十六了,原不想来,但是想到二弟到时候得一个人应付这么多女眷,于心不忍,便也只好跟着一起坐在了沈江霖的身边。
好在在座的都是一家子骨肉,倒也没什么避讳。
钱嬷嬷拉着沈江云的手看了又看,连连称好:“云哥儿又长高了许多,人也更俊了!听说如今读书上也用功了很多,嬷嬷今日可要高兴的多喝两盏了。”
钱嬷嬷从魏氏还是个小娃娃的时候一路照看到如今她的儿子都那么大了,心中是感慨万千,眼见着沈江云有出息了,这心里头的大石头也跟着落了地。
她还能不知道魏氏的心事?就怕自己这唯一的嫡子心肝没出息,在侯爷面前抬不起头来,可肚子又不争气,这么多年拢共就得了这么一个宝贝,是宠着怕坏,严着怕坏,瞻前又顾后,奈何云哥儿之前在读书上不见大长进,急的魏氏和她讲体己话的时候,没少掉眼泪。
如今可算大好了,眼见着这一年哥儿大了,懂事了,知道读书长进,为人处事也愈发沉稳了,实在叫人欣慰。
钱嬷嬷反复摩挲着沈江云的手背,沈江云被钱嬷嬷手指上的粗茧摩挲地有些发痒,更被钱嬷嬷的话说得不好意思:“嬷嬷,高兴也不可贪杯啊!小心喝醉了头疼。”
钱嬷嬷听了心中更是高兴,扭过头对着坐在他身边的甘嬷嬷炫耀道:“看看咱的云哥儿,这孝心还是和小时候一样!”
甘嬷嬷作为沈锐的奶嬷嬷,自然也为沈锐有这么个好儿子高兴,但是她自来和钱嬷嬷这老货不对付,听着钱嬷嬷在她面前炫耀,心里头就不舒服了,扭脸看去,见魏氏也是一脸的笑意,没有一点要谦虚的样子,心中更不舒服了。
甘嬷嬷是真的将沈锐当亲儿子一样疼的,自然沈锐是亲儿子,那魏氏在她眼里就是半个儿媳。
甘嬷嬷可是同样伺候过前头沈锐的妻子的,头一个妻子叶氏可是出自金陵叶家嫡出大姑娘,多么钟灵毓秀一个人,做当家主母的时候,将整个侯府上下管的服服帖帖,各处产业连年进项不断,这叶氏一个人可顶百个男儿用,谁在她面前偷奸耍滑都不好使。
那气派、那本事、那样貌,真是天底下难得一见的伶俐人儿!
就是可惜,在生下大姐儿的时候难产死了,否则哪里轮得到魏氏这个庶出的女儿做填房?
在甘嬷嬷心里头,魏氏和叶氏比,真的是连人家一根小指头都比不上。
甘嬷嬷虽也喜欢沈江云,可是每每想到叶氏,都忍不住想,若是叶氏能给侯爷诞下子嗣,那又该是如何人物?叶氏自己就有不输男儿的学问,云哥儿读不进去的书,或许叶氏的儿子就能读得进、考的中。
但是这些话,只能烂在肚子里,叶氏都去了这么多年了,甘嬷嬷心里头再可惜,也不能如何。
只是甘嬷嬷也见不得钱嬷嬷的张狂样。
她看了一眼坐在沈江云身边的霖哥儿,和蔼地笑了笑,脸上的皱纹都眯缝起来了:“云哥儿用功,咱们霖哥儿也不差,听说如今族学里因着有“霖二叔”在,那些小鬼头们个个规矩的很,张先生讲课都轻松了,是不是啊霖哥儿?”
甘嬷嬷的宅子就在侯府后罩房那一片,和沈家族人的宅子都是紧挨着的,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出来窜门的时候,翻来覆去就那几件新鲜事,自然都有说过如今族学里头各家孩子的情况。
甘嬷嬷这话一出,花厅内就热闹了起来,和甘嬷嬷一桌的沈江云、沈初夏和沈明冬兄妹三人,眼巴巴地看着甘嬷嬷,巴不得她多说一些,姨娘那桌的,徐姨娘是最得劲的,笑的眼睛都眯了起来,眼角的细纹都露了出来,而沈家族人那桌,那些个女眷可有话要说了。
“说起这个,我是真佩服咱们二少爷,将我家万吉治的是服服帖帖,之前他老子的话都未必肯听,如今在家中是天天捧着书本读书,生怕惹恼了他霖二叔,以后不带他玩了!”
沈万吉的娘孙氏一边夹着菜,一边就说了起来,自从她家小儿子又去族学上学了,孙氏便在家里将沈江霖夸了又夸,今日这么大的场面,又是甘嬷嬷挑起的话头,孙氏自然不遗余力地夸起了沈江霖。
“可不是!我家那几个淘气的,如今学的那叫一个认真,成日里不是背书就是抄书,一点不用我们再操一点心哩。”
“说到抄书,那几个孩子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就得抄二少爷的笔记,我说隔壁家万吉不前两日就抄好了么,拿过来借着抄不一样的么?结果你们猜怎么着?压根不肯呢!几个人头并着头,就对着二少爷的笔记抄,说只有抄霖二叔的笔记,后头考试才不会出错!”
众人说到这里,俱都哈哈大笑起来,本就是除夕佳节,大家心里头轻松,这里也没外人,说起话来也随意,都觉得这话是好话,看着魏氏脸上也是笑吟吟的,大家便一叠声地夸魏氏教子有方。
毕竟大家也都知道,沈江霖一向是在她跟前养着的,她们夸沈江霖,不就是在夸魏氏么?
甘嬷嬷见钱嬷嬷这老货和魏氏两个人笑的勉强,心中别提有多舒服了。
别人不懂魏氏的心结,甘嬷嬷还不懂么?
魏氏一向表面大方,尽力摆出当家主母的风范,但是内里气度实在太差,她是想让沈江霖有出息,但是又不能太有出息,盖过嫡子的风头。
可甘嬷嬷不那么想,都是侯爷的儿子,只要有出息,便是侯府的荣耀。
钱嬷嬷人老成精,她瞬间就明白了甘婆子说这个话的用意,心里恨的牙痒痒,但是面上又不能摆出来,便作出一副惊喜状,对着沈江霖道:“没想到如今霖哥儿也有这么大出息了!好好好,真是好啊,往后兄弟扶持,一门双星,等过两年同你大哥一般,一起去下场试试,说不得就能中了!”
这话是钱嬷嬷故意这么说的。
魏氏和她透过底,那秦先生说云哥儿的学业精进了不少,今年院试应当不成问题,她说这个话,就是侧面提醒魏氏,别失了台面,霖哥儿再有本事,能十六岁中个秀才回来么?
如今一切不过虚名,那些拿得到手看得见的,这才叫真,且叫她们笑去好了!
魏氏听了这话,果然脸上的笑也真切了几分。
却不想,沈江云却接过钱嬷嬷的话,笑着道:“钱嬷嬷,何必等两年?二弟此次就会同我一同下场,他的文章气候已成,下场不是问题!”
这话说的太突然,随着沈江云的话落,所有人猛的朝沈江霖望去,整个花厅里静了一瞬。
第33章
沈江霖自然是和沈江云说过自己准备参加县试的打算的, 毕竟沈江霖对这个年代的科举考试,究竟是什么一个流程并不清楚,还有许多需要请教沈江云的地方。
但是这话听在魏氏耳朵里, 就不是那么个意思了。
沈江霖才多大?
11岁,就要下场?
这是在说什么笑话吗?就是云哥儿, 也是十三岁了,才第一次下场科考。
况且二月就是县试了,也就是说就还一个多月的时间, 而她现在才知道这件事?
魏氏有一种对沈江霖失去了掌控的感觉, 而这种感觉并不好。
沈江霖一向视她为亲母,之前有什么大事小情基本上都会和她讲, 而现在,要下场考县试这么大的事情, 她竟然是到了这个时候才知道的那一个?
只是这种事论起来, 是外头男人的事情,确实轮不到她来指点,作为嫡母,她最多在沈江霖考试的时候, 帮他里里外外东西打点好, 其他的, 便是告诉她, 她也无能为力。
沈江霖见众人都看着他, 好奇有之、惊讶有之、不屑有之,他笑了笑, 端起酒杯站了起来:“我是准备下场试一试,有大哥在,我心里安稳一些, 不至于心慌,我估摸着这是我大哥最后一次参加院试了,让他这次带一下我,也是我这个做弟弟的沾了便宜了。”
“大哥,还没谢过你呢,我先敬你一杯!”沈江霖杯中是小孩儿喝的果子酒,度数很低,一点都不醉人,所以沈江霖也敢喝上一杯。
沈江云被他说的有点不好意思,连忙端起酒杯和沈江霖碰了一下,然后压着人坐下:“一家人可别说两家话,咱们是亲兄弟,说这些,可不就见外了。”
兄弟两个开开心心地干了一杯,其他管事和族人见此,也是觉得合该如此。
管它能不能中,先跟着大哥下一次场,熟悉熟悉地方和流程也行啊,反正年纪还小,多考几次,总能中的。
魏氏心中也是这般想的,但是看着自己儿子没心没肺和沈江霖谈笑风生的样子,魏氏只觉得没眼去看,同时心里头也是纳罕,为何如今云哥儿和霖哥儿怎么就这般要好了?以往就是住一个院子的时候,也没有这般啊!
难道男孩子大了,就是开始有话题聊了,也知道兄弟情谊了?
只是这个理由,在魏氏心里头转了一圈就消散了,可别玩笑了,别说旁人家了,就是她娘家几个兄弟,都各有各的心思,根本不像他们两个似的。
可见她儿子是个好骗易上当的,人家几句好话就把人哄的找不着北,就怕霖哥儿越大人越精,万一以后拿着云哥儿当枪使,可就完了!
魏氏心里头笃定,是因为霖哥儿大了有心眼了,开始会巴结云哥儿了,两人才会如今那么要好。
这一次的除夕家宴,除了魏氏吃的有些纠结外,其他人都其乐融融。用完了晚膳,几桌人又凑起了牌局,抹起了叶子牌,连开了四桌牌桌,就连甘嬷嬷和钱嬷嬷此刻也摒弃前嫌,坐上了牌桌,魏氏陪着一起打牌,还喊上了一个管家娘子崔大家的,铺上丝绒桌布,洗牌堆上筹码,几个人就斗了起来。
甘嬷嬷和钱嬷嬷年纪大了,眼神不好,沈江霖和沈江云二人便站在她们身后帮她们看牌。
“霖哥儿,你年纪小,脑子活络,可得帮我这个老婆子记着牌,到时候赢了,老婆子给你分红。”甘嬷嬷一边摸着牌,一边回头对着坐在她身后的沈江霖叮嘱道。
钱嬷嬷吐了两片瓜子壳,嘲道:“大家可听听,还没打呢,就开始找外援了!云哥儿,你可也得帮着我,我比你甘嬷嬷大方,到时候赢了算你的,输了算我的!”
眼看着两个奶嬷嬷一点小事,又要斗起嘴来,魏氏只得和稀泥:“初夏、明冬,都站过来,我一人有两个帮手,看你们怎么斗得过我!”
崔大家的闻言,摸牌的手一顿,苦笑道:“看来今天是要我一个人输了,荷包啊荷包,你可要争气点啊!”
原本听魏氏叫来沈初夏和沈明冬,大家都已经觉得好笑了,崔大家的这样苦巴巴的一说,众人撑不住都笑了起来,屋内四角烧着银丝炭,婢女们一个个端着茶水、糕点、橘子等物送到打牌人和看牌人手边,外头夜已漆黑,但是荣安侯府的花厅内一片灯火辉煌,笑声不断。
沈江霖记忆力极佳,几乎是过目不忘,记牌是一把好手,稍微提点了甘嬷嬷几句,让她出哪张牌,果然最后甘嬷嬷赢得最多,一晚上甘嬷嬷的嘴角就没压下来过,等牌局终了,硬是塞了一把金银锞子到沈江霖手里,推都推不掉,倒让他发了一笔意外小财。
众人一直闹到三更天,外头鸡鸣三遍,又各吃过一碗汤圆,跑到外头放了鞭炮,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将众人的困意都赶没了,沈江霖看着明明灭灭的火光,听着周遭人的笑闹,突然觉得一直以来漂泊不定的那颗心,在此刻就安定了下来。
身边站着的一个个人,不是他记忆中家人的模样的,但是好似已经真的成了自己的家人,而他,也慢慢彻底融入了进去,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等鞭炮放完,才算守完了岁,众人各自散去,沈江霖和二姐沈初夏的院子在同一个方向,两人结伴而行。
沈初夏走到半道上,对着底下跟着的婢女道:“我有话要跟你们少爷说。”
鸢儿本已经困的眼睛都睁不开了,听到这个话,立马拉了翠柳落在了后头,给他们姐弟两说话的空间。
沈初夏是个温柔性子,这一年相处下来,从来话都不肯高声说上一句的人,今日却踌躇再三,拢了拢身上的披风,还是对沈江霖道:“霖哥儿,虽说你如今已经有了自己的院子住着,平日里也都是和大哥相处的多,但是母亲到底是我们的母亲,该有的体面和礼数一样都不能少。”
沈初夏的声音轻轻柔柔的却带着温度,沈江霖这一年的身高窜的很快,已经快到沈初夏的肩膀处了,或许再过一年,个子就要追上这个姐姐了,可是此刻,沈初夏低垂着眉眼望着沈江霖,眼神中满是疼惜与担忧。
怕弟弟不懂后宅女子的心思,沈初夏又道:“科举进学,光宗耀祖,是你们男儿的事情,但是也要提前告知母亲一番,否则她心中该想,这个孩子不将我这个嫡母放在眼里了。”
沈江霖瞬间明白过来沈初夏的意思,他这段时日一心扑在科考上,且这个事情他已经在沈锐面前挂过号了,毕竟到时候科举报名还需要结保、上交籍贯履历,这些都需要沈锐派人去安排,沈江霖以为沈锐知道了,便是魏氏知道了,哪里知道渣爹如此不靠谱呢?
但是沈初夏的担忧不无道理。
“谢谢姐姐提点,我明白了,往后定不会如此鲁莽,害姐姐担心。”
沈初夏犹豫了一瞬,替沈江霖将兜帽戴上,免去寒风肆虐,叹了一声道:“霖哥儿,你这么小的年纪就要下场,是不是太操之过急了?若不然,还是再读两年,大哥十三才下场,你也可以等到那个时候。”
这样一来,既不打眼,也能再将书本巩固巩固,多两层把握。
沈初夏见着大哥都没有一次便中,就知道这科考是极难过的,她弟弟还只是在族学中上着,比不得大哥在名师身边读书,沈初夏实在担忧,万一这次考的不顺,折损了少年人的心性,以后万一一蹶不振,岂不是更不好?
她弟弟年纪还小,许是被人撺掇着要去下场一试,不知道轻重,身边又没一个人提点,沈初夏心中实在着急,否则以她的性子,今日断然说不出这一番话来。
沈江霖叹息了一声,一直以为这个二姐是有点老好人的木讷性子,在家中从来都是少言寡语的,没想到是聪慧却不露声色,把一切都看在眼里。
二姐温柔细致,胆小谨慎,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最关心他,但凡一切他身上穿的衣服,从里到外都是二姐沈初夏的针线,身上这件兔毛披风,就是沈初夏拿了过年的料子,赶在年节前,一针一线给缝制出来的,里面兔毛皮毛保暖,外面大红色锦缎上绣着一排仙鹤上青天,每一针都绣的栩栩如生,颜色配比雅致无双,在这个没有现代纺织技术的时代下,沈江霖都难以想象,做这样一件披风,要废掉多少心力?
三姐泼辣如火,说话呛人,却是个再心软不过的人,但凡得罪了她,温言细语告饶一回,她就能露出笑脸来,有什么好吃的好喝的好玩的,她第一时间得了,都会巴巴地捧到他面前了,看着是在炫耀,但是只要他露出一点喜欢的神色来,沈明冬就会留下来赠与他,一点都没有不舍得的。
沈江霖并非铁石心肠的人,两个小姑娘以赤诚待他,他又哪里能装聋作哑,只是坦然接受她们的好意,却不为她们的以后思量一二?
“二姐,我懂你的意思。只是我等得,你和三姐等不得。”
沈初夏能考虑到这么多,就不是好糊弄的人,沈江霖便将一些想法直接透露给了沈初夏听,也让她有个心理准备。
原书中,沈家一家子流放,沈初夏和沈明冬那个时候肯定是嫁出去了,可是在一个走着下坡路的娘家出嫁,能嫁到什么样的人家?是渣爹会仔细为两个女儿考量?还是魏氏会为她们打算?
徐姨娘倒是想替两个姑娘做打算,可是又哪里轮的到她说话的份儿?
沈江霖受制于这个年纪,已经有很多事不方便去做了,好在科举不分年龄,只要考中了,年纪再小也是生员,也是“老爷”!
这个年代的女性社会地位,和娘家家族、父兄地位息息相关,他和沈江云能考中,那么沈初夏和沈明冬的地位就能把高一层,相看的人家也会更好一些,挑选的余地就变大了。
否则,就只有被人挑拣的份。
沈初夏一下子就明白了沈江霖在说什么。
她没想到自己这个弟弟竟然早慧至此,小脸顿时有些飞红,可更多的是着急:“我们的事情,自有父亲母亲替我们张罗,哪里需要你一个小孩儿家家强出头?”
沈初夏已经十五,马上就要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心里头还茫茫然没有着落,心中就算再着急,这种事又能和谁去提?
冷不丁听到沈江霖说中了自己的心事,又急又忧,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办才好,只能用冠冕堂皇的话来搪塞弟弟,希望他不要为了她们乱了心。
以前弟弟从不与她们交心,沈初夏只以为他们从小不教养在一处,感情淡漠,却没想到原来弟弟心里头和明镜似的,什么都想到了。
沈江霖与沈初夏一同在冬夜里走着,侯府今夜四处燃着角灯,整夜不熄,所以哪里都亮堂堂的。
今年的冬天比他刚来的时候还要冷,只要一开口,呼出来的热气就会蒸腾成白雾,消散在空气中。
沈江霖轻轻笑了两声,安抚道:“二姐,这只是我的心事之一,最主要的还是我觉得我在族学中学的不错,想下场试试,若是能成,说不定父亲能帮我再寻一个名师,就算没有名师,中了秀才便是生员,县学里亦有教谕等师长可以请教,于我将来求学之路只有好处。”
沈初夏听懂了沈江霖的意思。
霖哥儿在族学中跟着张先生读书,已经没有可以长进的地方了,倒不如趁着现在下场一试,去博一个前程。
想到大哥从小跟着秦先生这样的名师读书,而霖哥儿想要有个好老师,却要费劲了心力,沈初夏的眼眶不觉有些红了。
只是她什么都帮不到弟弟,用三妹的话讲,就是眼泪淌再多,又有何用?只不过徒增他人烦扰罢了。
沈初夏将目光瞥向别处,眨去眼睛里的水光,鼻头却是被风吹的一片通红:“嗯,霖哥儿,你自己有成算便好。”
她只学了女四书,认得几个字,哪里有什么大才可以指点弟弟的,就是因为看不清看不懂,才会胡思乱想的担忧。
姐弟二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一直到了沈初夏的院门口,沈江霖止步停下,看着沈初夏秀美的双眼,认真道:“二姐,万事可找我商量,若是母亲找你谈起婚嫁之事,切莫糊里糊涂就应下来,切记切记。”
十五岁的女孩儿,很容易就会被父母莫名其妙订给别人家,在这个盲婚哑嫁的年代一点都不稀奇。
结合以后沈家的悲惨命运,两个姐姐的夫家也绝不会是多有能为的人家,否则就冷眼旁观地看着岳家满门被流放?
沈江霖今天原可以不说这么多,继续套在小孩儿的壳里享受着姐姐们对他的照顾,但是十五岁已经是一个非常危险的年龄了,沈江霖必须在沈初夏面前展现出这个弟弟也是可以依靠的信念,否则一旦突然被订婚了,后面的事情就难弄了。
沈初夏憋了一路上的泪水还是流了下来,冷风肆虐而过,脸上一片冰凉,但是此刻她的整颗心却是火热的。
沈初夏重重地点了下头,看着沈江霖提着一盏灯笼走入风中,明明背影还是个小孩模样,可是他说的每一句话,在她心里,却比家中长辈都熨帖百倍。
姨娘曾经多次对她和三妹讲,有了弟弟就有了指望,三妹总是嗤之以鼻,她嘴上不说,心里却也是不怎么信的。
而此时此刻,她真的信了。
沈初夏削葱般的双手合十,对着上天虔诚祈愿,希望此次霖哥儿县试旗开得胜,未来科举之路,一路坦途。
每年县试在二月,京城地理位置特殊,县试与府试是在一起的,便在顺天府衙门举行,而沈江云要参加的院试则是在国子监,由提学官亲自监考。
京城天子脚下,应考比之其他乡间地区便利不知凡几,但是凡事并非只有好的一面,乡间科考,第一层考试乃是县试,面对的只是七品县令,但是在京城,第一位科考官就是正三品的顺天府尹,实在是让人压力颇大。
一般知府只是正四品,但是顺天府尹掌京师重地行政事务,比之一般地方知府品级高了许多,权力地位也非同普通知府,再加上京中达官贵人极多,纠纷也多,能坐上这个位置的,无疑不是能人。
第一次科考,就要面对这样的监考官,实在是让胆小一点的考生难以适应,心里紧张之下,发挥失常更是常态。
今年京城的二月初五,天依旧冷得很,外头滴水成冰,而沈江霖今日却是五更天(凌晨三点)便起,一应考试用品沈江云早就派人亲自送了过来,沈江霖亲自检查过,无一缺漏。
身上的衣服是徐姨娘和沈初夏一起准备的,听说只能穿单衣为了防止夹带,两人自从知道沈江霖要参加县试后,就一直在闷头做针线,棉袄不能穿,丝绸夏日穿凉快体面,冬日里却实在寒凉,两个人想了个办法,用上厚实的单层棉布做了好几件单衣,让沈江霖一件件地穿在身上,然后徐姨娘又将自己以前还受宠的时候,沈锐赏赐她的一件雪貂皮裙给拆了,按照沈江霖的身量做了一件大氅,外头是朴素的湛青棉布,一点都不打眼,里头则是厚实蓬松的雪貂毛,穿在身上风雨不侵,暖和得很。
魏氏哪怕自从知道沈江霖要下场后,心里头有过不痛快,但是作为当家主母,明面上的事情依旧做的敞亮,沈江云都考过三回了,她安排起事情来更是得心应手,外头跟着的车夫、入场时该带的饭食,她都准备妥当,倒是省了沈江霖许多麻烦。
出门前,徐姨娘、沈初夏、沈明冬还有沈江云都来送行,沈江云再次不厌其烦说了一些注意事项,虽然沈江霖早就听过了,但还是含笑点头,认真听进去了。
沈明冬从人群中挤出来,站到了沈江霖面前,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拿出来一个像汤婆子似的铜壶,外面罩着素棉布布套,塞到了沈江霖手中的时候还热乎的很:“这个你放在考篮里,别嫌弃它丑,我让人专门打的双层铜壶,保暖的很,可以用来暖手,若是渴了,拧开上面的旋儿就可以喝热水,我里面用滚烫的茶水涮洗过很多次了,你放心用着吧。”
沈江霖立马就明白了其中的用心之处。
汤婆子如今很多普通百姓有在用,但是大部分都是在里面填放草木灰后塞在被窝里,这样既暖和又俭省,很受贫家欢迎。
但是这样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在侯府却不常用。
沈明冬用东西不拘一格,而且她居然想出了双层铜壶来保温,若不是如今没有抽真空的技术,那不就是妥妥的一个保温壶吗?
不过如此,也已经算是极为用心了,能想出这样的法子尽量保温,只为他在考场上能喝上一口热水。
“谢谢三姐。”沈江霖将东西仔细地放进了考篮里,沈明冬明显松了一口气,听到沈江霖喊自己三姐,傲娇又不好意思地冷哼了一声:“你可要好好考,别给我丢脸知道吗?”
徐姨娘赶忙将沈明冬拉到后头去,狠狠瞪了她一眼,然后扭头帮沈江霖理了理衣服,温声道:“别听你三姐的,好好考了,尽力便是了。”
徐姨娘搜肠刮肚的,终于说了一回体面话,看着儿子登上了马车,一直等到马车消失在了视野里,这才带着两个女儿心中七上八下地往回走去了。
她们几个送考的,比自己要去上考场的沈江霖还紧张。
沈江云一起同沈江霖登上了马车,是要将沈江霖送到考场的。
“做题的时候不要紧张,多想几遍再下笔,考试的时间完全来得及,别人的事情不要管不要听,你人小力微,考场上没有要用得上你的地方。”沈江云生怕弟弟第一次参加科考,心中害怕,一路上都在和沈江霖说话,分散他的注意力。
马车外头除了挂在马车四角的角灯亮着,照着黑漆漆的外头,此刻其他地方夜色正浓,偶尔响过一两声的鸡叫,在这个尚未看见亮光的黎明前夕显得格外凄凉。
马车“哒哒”往前滚去,外面的马车夫突然“咦”了一声,然后冲着马车里喊道:“两位少爷,外头下雪了!”
沈江云闻言一惊,挑起车帘布往外看去,外头什么都看不清,但是有一两片雪片往下飘落,在角灯下折射出亮光,沈江云伸出手去接,手心很快便接住了一两片雪花,一触手就化成了雪水,冰凉刺骨。
沈江云将手缩了回来,二弟这次科考的天气,可比他前几次都要艰辛些,这么冷的天,二弟年纪还这么小,可能承受的住?
就在沈江云心中担忧之际,马车已经驶出了黑暗,到了顺天府衙门前面的那条东公街上,还没正式驶入东公街,四面八方来的马车汇聚了过来,除了马车也有提着灯笼步行过来送考的人,前头两排衙役举着火把照明,整条东公街上瞬间灯火通明,此地的熙熙攘攘与刚才的四下寂静完全像是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一般。
再往前,马车已经堵住了,沈江霖直接跳下了马车,准备自己往里走。
第34章
“霖哥儿, 我同你一起过去。”沈江云帮他提着考篮,一路送到了顺天府衙门外头。
沈江霖在一众考生中,年纪应该算是最小的, 比起成年男性的身高,沈江霖混在人群中根本连头都看不见, 沈江云实在是不放心他一个人。
天上的雪花簌簌而下,下得越来越大了,不一会儿, 许多人身上都落上了一层白雪, 顺天府衙门的飞檐翘角之上亦是铺了一层白茫茫的绒毯,沈江云撑起了油纸伞, 用身体尽力给沈江霖挡去风雪,看着这个天气, 沈江云忧心忡忡, 原以为可能这雪下一会儿就能停,但是看眼前这个情况,竟是越下越大了!
兄弟两人挤到了前头,很快就和沈江霖族学中的同窗碰了头, 见有人照应了, 沈江云也松了一口气。
很快, 几个官差出来赶人:“非考生不得入内, 送考的家人速速散去, 不要影响考生进来!”
官差鸣锣开道,沈江云不能再往里送了, 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好好考!”
尚未来得及再多说几句,就顺着拥挤的人潮往后退去。
沈江云已经考过了县试和府试,今年只需要参加院试便可, 所以到了这里,需要沈江霖一人去面对了。
这次族学中有四名学生同样一起参加科考,分别为沈万吉、沈贵生、沈越以及沈青禾四人。
这四人年岁都已经十五六岁了,瞧着都是大人样,站在沈江霖身边明明沈江霖要比他们矮不少,但是这四人都是对沈江霖恭恭敬敬的。
他们都是第一次参加科考,一来是在族学中学的时间最久、基本功最扎实,二来则是年纪也到了该下场试一试的时候,沈江霖点评过他们的课业,认为他们可以试试,否则这里面的沈贵生和沈越压根没想过要参加科举。
虽然最近一年他们都有发奋学习,但是在他们的心中,好好学习之后的目标,应该是多识一些字,多懂一些道理,通过霖二叔的考核,为以后能成为掌柜或是账房做准备。
这次的下场考试,所有银子都是侯府出的,就连考篮等物,沈江霖也派人给他们各送了一份,免去他们的后顾之忧。
他们家贫,无力承担一次又一次的科考费用,所以对于沈越和沈贵生来说,这是他们第一次参加科考,也可能是最后一次参加科考,自己是不是这块料子,一次见分晓。
五人方可结保,沈家子弟五人正好互相结保,再是方便不过,同时他们还请了廪生作保,廪生则是在考中秀才后,成绩优异者方能成为廪生,一个县学的廪生只有二十人,京城之中人才济济,能在京城被选拔为廪生的,足以可见其绝非浪得虚名之辈。
其他乡间之地,请一个廪生作保,一般是三两银子一个人头,但是在京城要找个廪生作保,则要十两银子一个人头,也就是说,一场县试,京中廪生可收入囊中至少五十两银子。
十两银子,哪怕对对京中百姓来讲,也是一笔巨大的开销。
科举之路,充满了钱权利益,在刚刚踏足科举试场的那一刻,已经让诸位考生深刻领教到了。
不过这是针对毫无人脉的普通考生,沈江霖的作保人是杨鸿,杨鸿去年考中秀才,以优异成绩成为廪生之后,得知沈江霖要下场,毛遂自荐成了沈江霖等人的作保人,倒是让沈江云好好地承了杨师兄一次情。
风雪之中,诸多考生涌到了顺天府衙门前,挤挤嚷嚷地找着互相结保的人,先找到彼此的,五人一组聚在一起,或是讨论今年有可能的考题,或是还在背着经义、请教别人自己这里对不对;尚未找到结保人的,更是急的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就怕在关键时刻对方没到,四处找人呼喊,饶是大家都是读书人,此刻也像菜市场一般,沸反盈天。
突然,衙鼓三号,顺天府衙门两边洞开,两排执事拿着肃静的牌匾左右均列,官兵身穿军服、腰胯宝刀,脚步迅捷地从衙门内依次而出,两个书吏搬来书案和官帽椅,衙门前数十盏灯笼依次亮起,一名身穿绯色官服,外罩狐裘大氅的官员,迈着四方步前来。
衙门前东公街上瞬间一静,不管找没找到同伴的人,此刻都不敢再发出一点声音——主考官顺天府尹谢大人到!
沈江霖站在人群前排,眼皮轻轻一掀,忍不住心底有些吸冷气:嘶,好大的官威啊!
这便是时代的不同,在这个年代,官员与白身之间的阶级分明,壁垒立现。
衙门的杂役围起暖棚在谢府尹身边,脚边已经点起了暖炉,热茶置于手边,谢识玄扫视了底下的一圈学子们,说了一声:“开始吧。”,自己在官帽椅上落座,开始监督搜验。
天寒地冻,万里飘雪,沈江霖尚且有皮毛覆身,被沈家子弟围拢在中间挡去风雪,许多学子只着棉布单衣,冻的瑟瑟发抖,但是在谢府尹面前,连脚都不敢跺一下,只让脚趾在冰冷的靴子里,慢慢麻木僵硬掉。
衙役维持着秩序,将学子们很快五人五人一组分好排好队,一组五人需要在主考官面前,脱去上衣和鞋袜,然后一只手拿着自己的衣物鞋袜,一只手拿着考篮,给搜子们检查。
许多人冷到嘴唇青紫发颤,整个人都在发抖,若是遇到倒霉一点的,前面的人考篮里搜查出一些可疑的东西,搜子要反复查验确认,那排在后面的考生就要赤裸着上身光着脚忍受更长时间的煎熬。
虽然沈江霖已经听过兄长的描述,但是真的到了这一刻,还是心中挺震惊的,既震惊于科考的纪律之严,又震惊于考生的没有尊严。
望着暖棚里坐着,似乎是在围炉煮茶般闲适的谢府尹,沈江霖隐隐明白了,为什么这个年代的读书人对做官有如此强烈的执着了。
轮到了沈江霖他们五人,几个族人让沈江霖排在第一个,好快速搜查完快速把衣服穿上。
沈江霖脱下外衣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冻地哆嗦了一下,小脚踩在混着雪水的青石板地上,寒气从脚底窜到了眉心,心中哪怕已经做好了受冻的准备,此刻也架不住寒意来袭,沈江霖一向是一个要风度的人,此刻也只能含胸缩背,尽量减少自己的皮肤在空气中暴露的面积。
书办迅速地看了一眼沈江霖的面容,又看了下手上的身份文书,只见上头写道:
南直隶顺天府荣安侯府考生沈江霖,年十一岁,身长四尺七寸,面白无须无痣,圆眼长眉,无胎记。
曾祖沈德修,任正一品镇北神武大将军,受封正一品荣安公。
祖父沈世昌,任正二品辽东骠骑大将军,世袭正一品荣安公。
父沈锐,任正四品太常寺卿,世袭正二品荣安侯。
呦呵,难怪小小年纪就来应考了,原来是位少爷。
书办动作麻利地验明正身,盖上了印鉴,两个搜子快速开始搜身,沈江霖衣服简单,摸到那件内里雪貂毛氅衣的时候,搜子们也是面不改色,依照规矩检查完,就让沈江霖到一旁穿衣,他们则是快速又看了一遍考篮,将里面的笔墨砚台都打开看了一眼,魏氏给沈江霖携带的干粮是碎胡饼,已经掰地一块一块碎碎的,根本藏不住任何字条,搜子们查验一番便可通过。
看到这种考篮,搜子们检查起来心里也舒坦省事,你好我好大家好,他们亦不想为难人。
唯有看到沈江霖那个铜壶的时候,有个搜子不放心,将素面布套扯了下来,看到里面没有夹带,又旋开了盖子,倒了一点清水出来,见没问题,才放沈江霖通过。
饶是沈江霖心性定力比常人高出许多,这一套流程下来,不免也被他们搞得有点紧张了。
沈家族人都是统一制式的考篮,很快便一个个都搜检通过了。
五人通过之后,迅速将衣服一件件套回身上,俯身穿好鞋袜,这才感觉整个人有些活过来了,站到了主考官谢府尹面前,典吏开始唱名:“沈江霖、沈越、沈万吉、沈青禾、沈贵生。”
念到一个名字,一个人便出列,谢识玄饶有趣味地看了一眼沈江霖,看他小小年纪冻的脸颊煞白,倒是能吃得起一点苦头的。
站在另外一侧的杨鸿出列,为他们五人作保,确认每个人的信息都核对的上,这才让这五人进入考场。
沈江霖等人俱都长舒了一口气,跟在一个兵丁身后,几个人只以眼神示意彼此保持安静,到了考场后便一人分到了一个座次,按照甲乙丙丁的顺序一排排往里坐去,互保的五人座次全部打散,以防止相熟之人互相作弊。
沈江霖往考场看去,说是考场,实际上顺天府衙门只是作为临时考点,他们所在之处,是顺天府衙门仪门后面的一个大广场,如今已经搭起了一整片考棚,但是并非乡试时候一人一个号舍,而是一排排长凳和书案并列,整个广场举目看过去,大约可以容纳近千名考生同时参加县试。
沈江霖走进丁字号那一排座位,找到了第六号位置坐定,他左右两边数了一下,一排长凳可以做十二名考生,长凳是普通的杨木凳,应该已经用了多年,表皮已经有点剥落了,用来写字的书案也就是薄薄一层木板支着四条桌腿,沈江霖伸手按了一下,稍微还有些晃动,写字的时候不可太过用力,否则很容易桌面不稳,把字写坏。
这个考试环境,还真是有些恶劣啊。
若是坐在最外侧的位置,如今风雪交加,还要考虑到试卷不能被雪片所覆,碰到下雨天,恐怕就是孔子坐在那里考试,也只能望卷兴叹了。
头一回,沈江霖发现了科考不仅仅考的是学识,还考一个人是不是有点运气,好在沈江霖觉得自己运气算是不错,坐在最中间的位置,雨雪侵袭不到,桌椅也不算太破,能勉强使用。
沈江霖甚至发散了一下思维,天子脚下的顺天府衙门都是这样的考试环境,那么其他地方的县试又该如何艰难?顺天府衙门可不是一个小小的县衙,它是最特殊的府衙,照理各项陈设规格都已经是最高的了。
只是府衙本身就不是专门用来科考的地方,一年只用一次,用完之后这些东西都会归入仓房内以待来年,若是每年不及时修缮整理,便会出现各种各样的问题。
不一会儿,沈江霖身边就开始陆陆续续坐满了人,他们一排十二个人,坐的其实是同一张长凳,若其中有人抖腿乱动,那其他人便都能感觉的到。
而且,沈江霖后知后觉明白过来,这样一来,他坐在最中间,如果说想要如厕是根本不可能的,难道还要让其他人一个个让出来自己再去如厕吗?若是如此,估计试卷上必定会盖上一个俗称“屎戳子”的印鉴,就是题目答地再好,也要往下降一等。
沈江霖将布套套回了铜壶上,铜壶依旧热腾腾的,抱在怀里,总算感觉人活过来了一些,此时此刻,沈江霖是真的感谢家中几位女性的细心周到,雪貂皮毛内衬的大氅防风保暖,就连靴子里面也铺了雪貂皮毛的边角料,脚放在里头暖意融融,怀中抱着遇寒不冷的铜壶,将心口那层寒意给驱散了不少。
等到天光大亮的时候,顺天府衙的厚重大门缓缓关上,所有考生全部入场,永嘉十二年的顺天府县试终于开始了。
县试第一场为正场,是最为严苛的一场,出的题目却并不是很难。
很快便有衙役举着牌匾将题目给每一排考生看去,为了防止视力有问题的考生看不清上面的字,亦有书吏高声宣读题目,沈江霖左侧隔了两座的一个考生,头发已经有些花白了,哪怕题牌上斗大的字,依旧看不清晰,书吏宣读题目的时候,不知道是紧张还是走神,也没有听清,急的是抓耳挠腮,屏气小声问沈江霖身边的那一个考生,但是那个考生只作听不到,目不斜视,那人又小声问了两遍,突然巡逻的官兵至此,大喝:“考场之上,不许交头接耳!”
那年老考生只好长叹一声,作罢!
答题的卷子已经发了下来,沈江霖拿起墨条开始磨墨,幸好这砚台墨条是沈江云亲自帮他选的,哪怕是天寒地冻的天气,出墨依旧流畅,没有砚台开裂、无法出墨的情况发生,沈江霖提笔沾墨,屏气凝神,开始书写。
第一题很简单,让考生们默写四书中《孟子》的一段经典的梁惠王选段,并且默写完之后在下面进行释义。
这是最基础的考核,只要有志于科举的考生都能答出来,考的是学生的背诵和理解能力,以及文字书写是否规范工整。
沈江霖写的是最标准的馆阁体,一个个字宛如印刷出来一般,都是一个大小,虽然还未形成自己的风格,但是阅卷人看到这样的卷面,是可以赏心悦目的。
这个时间给到的是一个时辰,也就是两个小时,若是有害怕书写出错的人,可以先打草稿,再进行誊写,沈江霖答完之后,逐一检查了一遍,没有错漏之后,才誊写到答题纸上。
此时时间才过去了大半个时辰,沈江霖的早饭已经消耗一空,年纪小就容易饿,沈江霖将晾干的考卷折叠放好,从考篮中拿出一只小碗,又从一个布口袋中抓了一把胡饼碎,小心地旋开铜壶,里头的水已经变得温热,倒了半碗水进去后,将胡饼泡开,就着温水便吃完了果腹的这一餐。
旁边的考生瞥了沈江霖一眼,想着还没到饭点这个小儿怎么就吃喝了起来?但是确实考场之内,没有明确的饭点时间,大家饿了其实是可以随时去吃的,没想到他还有热水能喝,看的那考生舔了舔干涸的嘴唇皮子——他住的远,半夜就起来了,怕考试的时候想要如厕,一口水都没喝过,此刻只觉得腹中打鸣,十分渴望喝上这一口热水。
只可惜,他只带了一个竹筒,里面的水早就凉透了,他就着竹筒抿了一口水,那水便顺着喉咙直往心扉而去,冰的人一个哆嗦。
二十来岁老大一个男人了,眼巴巴地看着旁边坐的小孩喝着热水,好想问他要上一口啊!
一个时辰的时间很快就到了,官兵过来挨个收卷,等到卷子被全部收走后,第二题马上也公布了出来。
第二题是时文题,出自《论语为政》篇,只见题匾上写着: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
这等于是命题作文,题目出的中正平和,并非两本书中突然挑选出来字句的截搭题,只要是对《论语》比较熟悉的,都知道这句话的出处。
这是孔子说的,何为孝道?便是不违背礼节,父母在的时候按礼节侍奉他们,父母去世的时候,按照礼节安葬他们,这就是孝了。
题目考的是孝道,中心思想自然也是要讲孝顺,通过时文的格式,作成一篇六百字左右的文章,时间给了两个时辰。
很多人提笔便写,毕竟时下对孝道是十分提倡的,每个人心中都有对孝道的理解,这题出的比往年都简单,让好些人心中松了一口气。
但是要将这篇文章作的脱颖而出,则是有难度的。
据沈江云给到他的手札,这位主考官谢大人是个纯孝之人,在京中颇有美名,这样一个人出这样一道题,只是为了让学子们歌颂他这样人的孝行吗?还是有其他的意义在?
出题者必定是根据自己的出身思想决定的出题,同时文章优劣暂时放在一边,越是和主考官的所思所想产生共鸣的文章,越是能够被主考官取中,这已经是大家公开的秘密了,故而谢识玄这个人估计已经被许多有门路的京中学子研究过许多遍了。
沈江霖敛目沉思,这样一位左右逢源、能坐上京中三品高官之位的顺天府尹,他心中的孝道又是怎么样的?只是人云亦云地“父母命、不可违”便是孝道,还是另有深意?
不,不仅仅是这样,沈江霖将目光放到了“礼”字上,然后才开始提笔。
“世人皆知,应以孝立身,此乃为人子应尽之责,然父慈方能子孝,子之孝,源父之慈……”
沈江霖写下了开篇词,然后便按照这个中心思想继续往下写。
在沈江霖看来,孝从父母的教养中来,只有父母以身作则,方能教导出孝顺之子,孩子才能以礼侍奉父母,孝与慈乃是一体两面,不能只要求孩子孝顺,却不要求父母慈爱。因为没有慈爱的父母,养育不出孝顺的孩子,即便是孝顺,也并非发自内心的孝顺,那这种虚假的孝顺便也成了不孝。
这是他的中心论点,然后沈江霖在此基础上又拔高了一层立意,将慈与孝和君的宽容与臣的忠心做了类比,洋洋洒洒地歌颂了永嘉帝的仁慈与底下臣子的忠心,才缔造出了如今的太平盛世。
这是题中应有之意,但是即使是拍马屁,沈江霖也拍的别具一格,有自己的思想和内涵,绝非空穴来风、无的放矢之言。
这题写的不算容易,不过沈江霖是比较擅长各种思想辩证的论述的,这种搞脑子的题目,难不倒他。
这是他第一次参加科考,所求只要能中即可,所以沈江霖也不愿冒险,写太出格的东西。
等到这张答题卷收走,时间已经来到了正午,这中间有一刻钟的休息用食时间,很多人都是匆匆吃了点冷硬的馒头果腹,只等着最后一道试帖诗写完,好早点出考场。
实在是今日的雪越下越大,让人心里头担心后面连路都不好走了。
沈江霖手里头的铜壶也失去了温度,好在里头的水还有一丝温热,沈江霖抿了一口温水,搓了搓冻地快失去知觉的双手,等待着今日最后一道考题。
最后一题是咏梅的五言六韵试帖诗一首,给到一个时辰时间,作完的可以提前交卷。
咏梅诗大家肚子里都有不少库存,只是如今需要限韵,沈江霖将之前做过的几首比较好的咏梅诗拿出来修修改改了一番,便誊写了上去。
短时间、又是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下,实在是难以临场发挥出更好的作品,好在这位谢大人从出题中就可以看出不是一个爱为难人的。
沈江霖见着已经有人开始交卷了,便也举手示意自己要交卷,等到官差收走了他的卷子,他便从长凳后头挤了出去,还好他人小速度快,并未影响到其他还在冥思苦想作诗的考生。
等到出了考场辕门,沈江霖对着外面白茫茫一片的街道,直接深深呼出一口气——第一场总算是考完了。
第35章
哪怕是冬日, 考棚有一面是敞开的,空气算是比较流通的,但是几百上千人夹坐在一起, 沈江霖还被挤在最里面,如今这个年头, 不是每个人都有条件经常沐浴洗头的,尤其是在这种容易受风寒的冬日,哪怕是读书人, 也有一两个月洗一回澡的。
那这个味道, 实在是可想而知了。
最关键的是,在考场内, 大家没有人敢去如厕的,虽然明文没有规定大家不可以去如厕, 只要举手示意, 就会有兵丁带着你去茅房,但是因为中间有走动过,协助监考的典吏便会在试卷上盖一个印鉴,俗称“屎戳子”。
一开始是担心有人会利用如厕这个短暂的时间去行作弊之事, 做个标记, 万一出现了科考舞弊之事, 追查起来更加方便, 但是慢慢地, 逐渐演变成了,只要卷子上有这个标记的, 不管你答得再好,在监考官眼里都有了作弊之嫌,试卷直接降一等录取, 或者就不录用。
这对于那些寒窗苦读十年的读书人来讲,是万不可接受的。
饶是通过不喝水来控制如厕,但有些人从半夜就起,一直折腾到未时(下午三点)才结束考试,实在是有些强人所难,有些人在考试途中不自觉就便溺了,也是无奈之举,为了不影响科考成绩,只能出此下策。
沈江霖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坚持完了这轮县试,一刻都不想在那边多待,立即交卷出来。
沈江霖出来的早,沈江云一下子就看到了他,连忙命马车夫将车赶到近前,拉沈江霖上车:“可要出恭?车上备了恭桶,我可以先下车等你。”
沈江云深知其中之苦,连忙询问。
沈江霖摇了摇头:“先回去吧。”
沈江霖年纪小,尚未感觉如何,就是嘴唇干的起皮,自顾自地给自己倒茶水喝,喝了一盏不过瘾,连喝了三盏才放下茶杯,长舒了一口气。
还好沈江云仔细,马车小几上放着一壶凉茶,一壶热茶放在小铜炉上热着,互相冲对着,热度适中,能马上就喝。
“大哥是从我进考场,就一直在外头等着吗?”外头天寒地冻,哪怕马车里有一只小铜炉取暖,也有毛毯坐垫,但是到底还是冷的。
沈江云点了点头,又推过来一盘子云片糕,沈江霖捏起一块就吃了起来。
“大哥不日也要参加院试,何必白白浪费时间在这里等我?让车夫留下便是了。”沈江霖就着温热的茶水,一口一片云片糕,许是他真的饿了,向来不怎么爱吃甜食的他,如今竟也觉得这云片糕核桃仁清香,甜而不腻,十分爽口。
沈江云见他吃的香甜,也捏起一片慢吞吞吃了起来,闻言笑道:“底下人哪里能想的仔细,况且这是你第一回考,总要带你熟悉一二了,我才放心。想当年,我第一回科考的时候,也是父亲在外头等着……”
说到这里,沈江云话头一收,感觉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却听沈江霖展眉一笑,毫无芥蒂:“我有大哥陪着我,就已经心满意足了,不过再有后头几场我已经熟了,大哥不必再每场陪同,否则人家更要笑我乳臭未干了。”
沈江云清俊的面庞有些沉了下来:“是有人见你年纪小,为难你了?那人是谁,可知道对方的名姓?”
沈江霖愣了一下,他只是找个借口,没想到沈江云当真了。
沈江云一直是个脾气不错的人,这还是沈江霖第一次见他黑脸,甚至有一种“告诉老子那人是谁,看老子不整死他”的口气,沈江霖心头莫名一暖,连忙解释道:“不是,不是!大哥,我就是自己觉得我该独立一些,有些事情我自己能应对。”
这种想法在自己这个年纪的时候,倒也是经常出现。
怎么就说是亲兄弟呢,连想法都那么相近。
沈江云心里头理解,不过还是道:“那后面几场,让我的小厮秋白跟着你,他陪我参加过好几次科考了,流程都很熟悉,有他陪着你,我才能放心一些。”
在沈江云看来,弟弟如此聪慧,第一场考试,是一定能过的。
县试并非只有一场,而是一共五场,今天是第一场正场,是最重要的一场,等到卷子批阅完之后,取中者才能参加下面四场的考试,后面四场一日接着一日考,等到四场全部考完,才会给到这批考生中最终能参加府试者的资格名单。
第一场虽然最正式,但是考察的学识最为宽松,最主要的考核点是对四书五经是否熟悉精通,文章是否通顺,作诗韵脚等基本功是否扎实,等于就是一次初筛,若是第一场都通过不了的,确实有滥竽充数之嫌。
而后面四场则是会通过各个方面进行不同侧重点的考核,是对正场考核知识点的查漏补缺,除了四书文,试帖诗,五经文等,还会考教策、论、赋,即用不同的文章叙述形式表达自己对于四书五经内的一些观点的理解。
哪怕县试是最底层的一级科举考试,依旧是过五关斩六将的选拔,远没有旁人认为的那般好考。
沈江霖回到侯府后,便潜心静气,继续闭门读书,徐姨娘等人也不敢打扰,只能通过沈江霖身边的王嬷嬷、翠柳等人探听他的消息,缺什么要什么,能想到的都给沈江霖送来。
魏氏听闻沈江云今日在考场门口等了沈江霖整整一天,顿时心疼坏了,心道:“云哥儿就是个憨傻的,去送送也就罢了,尽一下长兄的职责,今日外头下着大雪,还巴巴在外面等到未时,这霖哥儿是给他大哥喝了什么迷魂汤?”
魏氏是越来越看不懂沈江云和沈江霖两个兄弟之间的关系了,简直好的比旁人家一母同胞的亲兄弟还好,她有心想要提点沈江云几句,让他凡事多长个心眼,但是可怜他自小到大,还确确实实只有霖哥儿一个兄弟,这嘴也难张开。
只盼云哥儿年纪再大一点了,能看得清人心隔肚皮,尤其是隔着肚皮出生的兄弟,总归是要各自提防着的。
“春雨,你冒雪走一趟,让厨房今天多熬煮些红糖姜汤,给云哥儿送去,驱驱寒,院试在即,可别这个时候受了风寒。”
春雨刚应了声,撑着油纸伞要走,魏氏又叫住了她:“罢了,给霖哥儿也端过去一碗,用温鼎装着给两个哥儿送去。”
温鼎是一种下层带着炭火的保温食盒,这样才能保证在这样天寒地冻的时节,送过去的汤水食物依旧是温热的。
魏氏的面子情一向做的很好,当她从春雨口中知道,两位哥儿都在认真读书,也都乖乖喝完了姜汤之后,对云哥儿如此用心读书心里头十分满意,但是霖哥儿县试头一场都考完了,还如此装腔作势,实在是让人费解。
在魏氏看来,沈江霖这次要去下场,简直就是小儿家的胡闹,她家云哥儿师从名师秦勉,还到十三岁才下场一试,而且当时只堪堪通过了县试五场,止步于府试,沈江霖十一岁,在沈氏族学里和老秀才张先生随意念了四年书,就能去考了?
若是这样都能考的中,那岂不是全天下的读书人都能考中了?
只是沈江霖便要去考,她也不能拦着,侯爷都同意,她能说什么?
反正侯府家大业大,也不差他那几两报名银子,这么冷的天,这么小的人,他要硬撑着去考,只怕最后县试没考过,考出一身病来。
只是这些都是魏氏心中的腹诽,表面上一片关心,实际上是净等着瞧好戏呢。
沈锐今日照常上衙,因着今日下大雪,全然没有记起来今天他小儿子要去参加县试,反而对着鹅毛大雪有感而发,和太常寺几位同僚下了衙去了一家烫锅子的店,几人围炉而坐,一边吃着热腾腾的锅子,一边喝着烫好的酒,又是作吟雪诗,又是赞着瑞雪兆丰年,一直吃到了店家打烊了,才各自坐上轿子回府。
沈江霖不论别人如何,他有自己的一套作息,从考场回到“清风苑”后,他就让人烧了滚烫的热水,在房间内洗了个热水澡,换上家常的衣物,任由王嬷嬷用棉帕将他的头发绞干,暖阁内的炕早就烧的热乎乎的,沈江霖盘腿坐在上面,在炕几上吃了一碗热汤面,然后便提笔开始写字。
虽然今日起的早,但是沈江霖少年人精力充沛,丝毫不觉困意,况且吃完就睡也不符合他的养生之道,通过今日的科考试题,他有些明白那位谢府尹的出题思路,对于接下来四场会考些什么,也有了点猜测。
猜不到细节,但是猜一猜大方向是可以的。
观其行,闻其言,那位谢大人究竟是怎么样一个人,都会在他的出题思路中展现出来。
今日的考核不算难,沈江霖估算着,他们族学中的五人应该是都能过的,就沈万吉可能有点危险,沈万吉性子不沉稳,之前几年都没有好好学,完全是仗着学的时间久,这一年又拼命去赶,脑子还算聪明,勉强参加了这次的科考。
不过若是他认真答题,中间没出个什么意外,应该问题不大。
今日的雪越下越大,他考完之后便自己先走了,也没有和他们再碰过头,三日之后便是第一场县试放榜,放榜之后就是第二场开始,之后接连考完四场,县试方算结束。
沈江霖埋头认真书写,暖阁内唯有王嬷嬷跪坐在炕尾,轻柔地帮沈江霖擦拭着发尾的湿发,心中又是欣慰霖哥儿越来越长大懂事了,知道读书上进;又很是苦恼,孩子越大主意越正,叫他不要洗头偏要去洗,也不怕大雪天的着凉头痛。
为了这个,王嬷嬷还叫人端了两个炭盆过来,暖阁内暖气十足,一丝寒气都透不进来。
王嬷嬷动作放的很轻,生怕惊扰到沈江霖写字。
外头的雪还在下着,一片一片覆盖在“清风苑”的碎石小径上,“汪翠桥”上,那丛竹林如今已看不出绿色,枝头上挂满了白雪,北风减消,大雪纷纷扬扬落下,有如碎玉之声,天地之间,惟余茫茫一片纯白,静谧安详。
与沈江霖的淡然自若不同,沈万吉他们考完试后,结伴而回,一路上都在讨论今日的几道试题,纷纷说着自己的答案,大家各有忧愁,一会儿觉得自己这样答会不会偏题,一会儿又想着那样写会不会让阅卷官不喜,越说越忐忑,等回到了家中的时候,家中人早就翘首以盼,连忙热汤热水地迎接上来,只能暂且忘了心中的烦扰,先将自己收拾了,再去吃上一顿,大脑才从县试的紧张中释放出来。
沈万吉用完饭食后,便冲着孙氏长叹了一声:“娘,我这次或许考不上,感觉没答好题目,心里没底。”
孙氏在一旁帮着沈万吉收拾碗筷的手一顿,见一向笑嘻嘻的儿子脸上堆满愁容,想了想安慰道:“咱原本也没想着要去考,还是你霖二叔说你可以试一试,咱才去试一试的。能考中最好,考不中咱就安安心心去学点其他手艺,你年纪也到了,读不读书的,其实都没啥了。”
沈万吉知道他娘说的都是真话,可是心里非但没有被安慰到,反而烦闷更甚。
哪怕之前自己一直没想过要参加科举,可是自从霖二叔肯定了他的课业,自从自己也开始在举业上做出了努力,尤其是这一年,他不说自己头悬梁、锥刺股,但也是日夜苦读,希望自己能不辜负霖二叔的期待。
没有一个人,在对一件事拼尽全力之后,依旧是不求回报的。
沈万吉的想法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变了,只是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罢了。
平日里,沈万吉见到过的最大的官就是沈锐,但是沈锐是族亲,而且每年只有在祭祖的时候,才能远远看上一眼,其实并没有近距离接触过,更没有见过沈锐穿官服。
今日头一回见到了正三品的顺天府尹谢大人,绯色官袍加身,往高台上一坐,底下噤若寒蝉,出行官兵开道、执事举牌,所有人纷纷避让,这样的权势赫赫,十分能触动少年人的心。
若是不参加科考,可能他这辈子,都见不着这样的大官。
沈万吉心里头隐隐琢磨出来,这是一道通天梯,只有挤上去了,方能成为人上人,否则永远就只能做一个最底层的百姓。
他心里烦乱,一会儿觉得可能自己考的不错,一会儿又觉得考的不好,将自己的答案放在脑海里翻来覆去地想,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拿出书本去读,更是一个个字在眼前飘过,但是一点没往心里去,读了个啥都不知道。
冬天天黑的早,沈万吉之前用过饭了,就没和家里人一起用晚饭,自己窝在暖坑上看着书发呆。
这时候外面院门口有人敲门,沈万吉的爹筷子停了一下,仔细去听:“孩儿他娘,好像有人敲门?”
孙氏也听到了,她放下筷子,从坑上下来,穿上鞋又套上一件袄子:“我出去看看,你们爷两且吃着。”
心里头也是嘀咕,这么冷的天,谁啊?
结果一开门便是将双手插在袖子里,穿着一身蓑衣的小厮知节。
知节是沈江霖的小厮,孙氏有几次看到过知节跟在沈江霖后头去族学的。
“哟!这大雪天的,你怎么来了?快进来,到里头暖和暖和!”
孙氏连忙热情地要把人往里拽,知节却赶忙拦着了:“婶子,我家少爷让我将这个给您家大爷,您给他吧,我还有几家要跑,天太冷了,我先去了啊!”
孙氏连叫都叫不住,知节一溜烟就往里跑,她一看手头的东西,是一沓纸,她一个字都认不得,不过也知道这个时候送过来,定是要给儿子的紧要东西,连忙拿了去东厢房给儿子看。
沈万吉一听到是沈江霖派人送东西过来,原本歪在暖坑上,顿时整个人坐立起来,忙伸手去接,迫不及待地看了起来。
入目的就是沈万吉熟悉的馆阁体笔迹,因为对着沈江霖的笔记抄过许多遍,所以他的沈江霖的笔迹十分熟稔,甚至在自己书写过程中,都下意识地去模仿沈江霖的写法。
第一张纸写的是沈江霖对他的告诫,言他第一场只要没有什么意外,规规矩矩答完卷子,必定没有问题,让他不要自己胡思乱想,自己吓自己,好好开始准备第二场。
后面几页则是根据今日谢大人的出题思路,结合他们之前看过的谢大人生平手札,再次抽丝剥茧地探讨谢大人到底是怎么一个官员,他的政治理念是什么,甚至他真实的心态是什么,沈江霖洋洋洒洒写了一大篇,后面还据此押了几道题,让他在最近三日的空闲时间里,好生琢磨琢磨。
沈万吉看到后面,眼睛都有些湿润了。
他甚至能想到,沈江霖一回到家,就开始马不停蹄地写下这些,而且不是写一份,他肯定一写写了四份,赶在侯府下钥前,让人送了过来,就怕浪费了一点时间。
哪怕沈万吉比沈江霖大了四岁,但是如今,这一声“霖二叔”,他叫的真真切切、心服口服。
因为沈江霖的亲笔,沈万吉顿时又燃起了无限斗志,将沈江霖的文字看了一遍又一遍,细心揣摩,不敢有丝毫懈怠。
在他的科举之路上,他有霖二叔,也只有霖二叔。
在此冬夜,其他三家人家也收到了沈江霖的手稿,心中起伏不定,大约是同沈万吉差不多的想法,四家人家都有一个房间,烛火燃到三更方熄,就为了再多读一会儿书。
第二日一大早,县试第一场的卷子已经全部糊名封好,放到了谢识玄的案头,由他审批。
这次县试,总共有一千一百余人参加,试卷便也有这么多份,照理应该由谢识玄一个人完成,但是实在工作量太大,好在谢识玄手头还有好几个师爷,他们便负责初筛,对于一些字迹不端、行文狗屁不通或者卷面有污损者,直接黜落。
即便只是初筛,也几乎筛下去一半考卷,毕竟县试第一场鱼龙混杂,很多只是略读了两年书便来碰运气的,也大有人在,年年如此,并不稀奇。
剩下的一半卷子,则是需要谢识玄来一一看过了。
第一场县试,最终取中三百余人,录取比率在三比一,也是相当严苛了。
等到三日后发榜,红榜直接张贴在顺天府衙门口的大木板上,许多来参加考试的学子与其家人都会跑过来看,沈江霖只派了知节过去看,知节跟着沈江霖认识了许多字,看个红榜不成问题。
红榜上不写姓名,不写名次,只有座次号,沈江霖是丁字六号,知节便挤进人群一个一个地去找,很快便找到了沈江霖的座次号,高兴地手舞足蹈。
不过他没忘记沈江霖的嘱咐,又去找沈家另外四个考生的座次号,果然一一在列,没有一个被筛下来的!
知节把消息传到侯府的时候,魏氏简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沈江霖竟然真的中了?!
虽然与自己的预期大相径庭,但是魏氏转念一想,不过就是县试第一场过了而已,也算不得什么,当年云哥儿第一次下场,可是连过五场的。
徐姨娘笑的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心中痛快的不得了,她不懂外头科考的厉害,只觉得自己儿子果然是天上文曲星下凡,小小年纪,初次科考,说中就中了,甚至还自个儿掏了银子,让大厨房额外做了两道荤菜送过来,请了王嬷嬷一道来吃,两人一边吃着酒,一边说着这么多年来的不容易,徐姨娘不胜酒力,吃酒吃的脸坨红,最后被王嬷嬷扶到了榻上。
徐姨娘口中喷着酒气,拉着王嬷嬷道:“嬷嬷,这里没有外人,我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这么多年,谨小慎微,就怕行差踏错,给霖哥儿添了麻烦。如今看他越发出息了,我这心里啊,这么多年吃的苦、受的罪,就都咽下去了,再没有想不开的了。”
王嬷嬷一直跟着沈江霖,哪里看不到沈江霖的变化,一个孩子逐渐成长懂事,有时候似乎很漫长,有时候又好似发生在一瞬间似的,她比徐姨娘更加心疼这一年来沈江霖在课业上的付出,也比任何人都相信,她家哥儿是个能有出息的。
王嬷嬷拍了拍徐姨娘的手背,宽慰道:“您啊,往后别再东想西想了,好日子就在眼前了,您就擎等着享福吧!”
在她们想来,沈江霖能过第一场,就一定能过第二场,哪怕这次不过,沈江霖还这么小,往后一定是这块读书人的料子,中举当官,不过是早晚的事情。
在众人各方心思下,县试的第二场马上又要开始了。
第36章
第二场基本上和第一场的流程相似, 只是幸运的是,最近几日天色放晴,不再下雪, 温度也有所回升,等到发放卷子的时候, 太阳也升起来了,照在人身上还有一丝暖意,实在是让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一连四场, 日日都要去考场报道, 虽然越到后面,搜子搜捡的速度越快, 但是依旧每日受冻,好在沈江霖自从穿越过来后, 每天都有坚持锻炼, 后面领了月例后,又额外问大厨房每日点一碗羊奶喝。
大厨房得了利,倒是这方面很是殷勤,日日来送, 从不遗漏。
沈江霖的身体素质算是不错的, 但是考场上更多的还是文弱书生, 一连四日考下来, 名次如何暂且不知道, 沈江霖只发现身边考着的人,不时就会消失几个, 恐怕就是因为身体撑不住了,无法来应考了。
看来,科考从另一方面来说, 不仅仅是考学识,还要考身体素养。
不知道这一条算不算上头的人有意为之。
但是想一想,却是很有道理。
若是朝廷花费了那么多的精力去选拔人才,结果选中的人是个身体不好的,一年到头大病小病不断,又如何能够治理国家、辅佐君王?
沈江霖对于揣摩人性很有一套,后四场他甚至还押中了两道题,谢识玄果然如他所猜测的那般,出题四平八稳,四场考核中并未出现过任何怪题、偏题。
谢识玄出身世家,三代书香门第,少年成名,二十五岁中的进士,步步高升,如今三十七岁便任正三品顺天府尹,仕途坦荡,流传出来的文章诗词,气格开阔,基底厚实,自有一番风骨。
沈江霖曾在给沈家子弟的手稿中道,谢识玄一生顺遂,其出题如做官,讲究一个四平八稳,但是我们答题不能太过老成板正,其心中藏有猛虎,自有一股意气,不要被表象迷了眼睛。
京中很多人都道,谢识玄这位顺天府尹,是个左右逢源、长袖善舞之人,否则坐不到这个顺天府尹的位置,可是沈江霖从他多年来的施政手段、经手过的案件手札中却品夺出,谢识玄此人的雷厉风行之处。
譬如之前的商户科举之争,谢家人作为世家名门,站的其实是反对派,但是谢识玄在其中却没有任何行动。
要知道谢识玄如今是谢家一族中官位最高者之一,他没有任何表示,便是最大的表示——他与谢家持的是反对意见。
许多人只看表面文章,只看一个人做了什么,然而很多时候,一个人没有做什么,亦是表明了一种态度。
一个敢于和整个家族站在对立面,持不同政见的顺天府尹,会是人们口中说的那种只知道圆滑世故却无自己立场之辈吗?
基于沈江霖对于谢识玄此人的判断,后面四场科考中,沈江霖的文章便更加凸显少年之气,格局远大、胸有抱负,文采精华自不必说,更重要的是,要将文章写出与谢识玄的共鸣之意。
人有百种,文有千等,便是千古词人,亦分派别,婉约有之,豪放有之,孰高孰低,只是见仁见智罢了。
故而,自古以来,人们常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便是这个意思。
谢府尹一个人要阅三百余人的卷子,每个人因为他所受的教育、生长环境、所见所思不同,写出来的文章亦不同,或有辞藻华丽者;或有文风平实但言之有物者;或有气象万千、不拘一格者,不一而足。
在大家基本功都差不多的情况下,如何能让阅卷官眼前一亮,单纯的溜须拍马人家已经见惯了,根本触达不到内心,只有真正能用文字引起其共鸣者,才能稳当取中。
沈江霖不觉得揣摩监考官的心思来修饰文风有什么不妥,毕竟科考便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要的只是一个结果。
等到谢识玄将所有考生的卷子一一批改完成后,终于到了拆卷之日。
为了以示公平,每一张卷子都是用白纸糊掉名字,等到阅卷官确定好每一场的前五十名后,再通过每一场的评分进行排名,若五场考试中,有排名异常者,则会再找出他另外几场的卷子出来重新审查,以免有错漏。
等到典吏将白纸一一拆封,名次进行了统计完成之后,便呈给了谢识玄。
谢识玄入目的第一眼,便是“荣安侯府沈江霖”这几个字。
谢识玄长眉皱起,若是没记错,沈江霖便是那年岁十一的小子。
谢识玄为官十几载,眼光何等毒辣,第一场沈江霖在他面前行礼唱保的时候,谢识玄就注意到了此子,一来他是此次科考中年纪最小的,比较引人注目,二来沈江霖眉宇间气度不凡,搜子抖落那件雪貂毛大氅的时候,谢识玄也瞥了一眼,这样的大氅便不是一般人家能拿得出来的东西。
京中一块上好的硝制好的雪貂皮,至少得上百两银子。
故而唱保的时候谢识玄就留神听了一下,自然也很快知道,此子是荣安侯沈锐之子。
让谢识玄有些愕然的是,五场科考,他有三场点了他为第一,按规矩,沈江霖便是此次的县案首。
谢识玄有些踌躇不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