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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魏氏用过晚膳后, 思来想去还是放不下心,觉得如今云哥儿一心向学,学业又有所进步, 去年止步于院试,没有得中秀才, 院试三年两次,再考就要明年了,按照现在的情况, 说不得明年就能考中。

这正是关键的时候。

而且魏氏心中自有一番思量。

男人们看着外面, 只考虑到是沈江云年纪渐长,开始发奋, 不会多思。

而魏氏女子心思,却与秦先生、沈锐等人想法不同:这早不用功晚不用功的, 怎么那碧月一被发落出去了, 就开始用功了?

虽说知子莫若母,但同时作为母亲,魏氏也常常看沈江云的时候,觉得自家孩儿哪哪都好, 若有不好的地方?那定是别人害的!

于是乎, 魏氏心头就琢磨开了。

想必之前不用功, 都是受了那碧月小蹄子的蛊惑, 让云哥儿没将心思用在读书上, 如今把她打发了,哥儿可不就用功了?

想到这里, 魏氏坐不住了。

她要再到沈江云院子里查看查看,敲打一番,谁知道云哥儿身边还有什么想要冒头的牛鬼蛇神?这段时日是被吓住了, 这稍不留神的,万一又冒出来一个“碧月”呢?

云哥儿一天大似一天,相貌出落的越发俊逸,那些眼皮子浅的,哪里没个想头?

这两年可是关键的时候,若万一云哥儿被引诱地失了分寸,沉迷男欢女爱之中,那到时候还得了!

魏氏当即“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找急忙慌吩咐春桃、春雨进来梳头换衣裳出门。

魏氏带着十来个丫鬟婆子,打着灯笼一行人浩浩汤汤地往“松林草堂”行去,刚刚二月,依旧天寒地冻,前头挑着灯笼的两个婆子冻的手通红,只等着到了转弯阴暗处,换只手来挑灯笼,将冰冻的手缩在袖子里暖暖。

魏氏穿着狐裘兜帽披风,手中捧着青铜紫金手炉,哪怕寒风呼啸,她心里着急,走的又快,倒是背后隐隐出了一点子汗。

等到了“松林草堂”,门口的婆子原本是要落锁了,见是魏夫人来了,连忙行礼,被魏夫人叫起来,随口问道:“云哥儿在做什么。”

陈婆子弯着腰脸上带着讨好的笑:“回太太,大少爷和二少爷在书房看书哩。”

二少爷最近晚上常常过来,书房中又经常传出两位少爷讨论文圣贤书的声音,那些话听在陈婆子耳里,那是一句也听不懂的高深学问。

自从碧月被撵走后,陈婆子家的二姐儿升了大少爷房里的一等丫鬟,陈婆子心里感激沈江霖,就更没觉得这二少爷夜里来寻大少爷讨论学问有什么不对不好的地方了。

可是这话听在魏氏耳朵里,整个人就是一凛——霖哥儿从不亲近云哥儿,况且他们兄弟二人差了五岁,就是讨论学问也讨论不到一起去,一起看书?看什么书?

疑窦心起,魏氏一言不发地让陈婆子把院门打开,留了人召集院子里的所有下人去花厅那边,自己则带着春桃春雨两个丫鬟从中间的甬路再穿过花厅,一路直奔小书房而去,守在门口当值的秋白刚想高声行礼,提醒书房中的两位少爷,就被前头奔来的春雨捂住了嘴巴,眼睁睁地看着太太悄无声息地立在书房外头,听里面的动静。

魏氏一看到秋白守在书房门口就觉得不对。

秋白是沈江云从小的玩伴,关系非比寻常,都这个时辰了,若不是有要紧的事情,怎么会让秋白天寒地冻地迎着北风站在外头不进去伺候?

站在外头是里面有什么机密要谈?还是为了放哨?

想都不用想,自然是后者!

魏氏的脸色一下子就不好看了,好端端一张芙蓉面,此刻面沉如水,尤其当她听到里头居然讨论起画作之后,那是再也忍不下去了,直接推门而入。

两扇棋盘门随着大力向着两边另外两扇门撞去,“哐当”两声,将书房内的兄弟二人都吓了一跳。

沈江云的小书房不算太大,只要从门里进来,往里一望,里面什么情形便一目了然。

魏氏见到果然和自己听的一样,兄弟两人竟然围绕着画作讨论的热烈,一直到听到声音了,沈江云才茫然抬起头来看向她。

魏氏忍了又忍,实在是忍无可忍,冲着沈江云就呵斥道:“云哥儿,你今日怎么和我说的?以后都会好好读书,这就是你想要好好读书的样子?”

目光扫过那几张斗方,魏氏简直气不打一出来,当时为了画画,闹了多少事情?她看着沈江云被打,跪在地上苦苦哀求,看着那鞭子一鞭一鞭打在他身上,她整颗心都揪紧了,最后实在没办法了,自己扑了过去,背上挨了一鞭子,沈锐才停了下来。

那时云哥儿红着眼睛怎么对她说的?说他以后只会好好科举进学,再也不碰这些了。

他怎么就对得起自己的一片苦心!

魏氏虽然庶女出身,但是从小嫡母不曾苛刻,出身高门,金尊玉贵地长大,如何受过鞭刑?但是为了这唯一的儿子,她愿意付出自己的一切。

苦心孤诣付诸东流,魏氏只觉得一阵怒意充斥着大脑,骂完之后犹觉得不解气,直接从桌上抓起那几张斗方,往炭盆里一掷!

原本安静烧着的银丝炭,突然被纸张一盖,还没等沈江云反应过来,火苗一下子冒了起来,顺时间一片红光冲天而上,火苗打着卷,转瞬间就将这几张斗方全给烧了去。

就连一直站在一旁默不作声的沈江霖也看呆了——这母亲,也太急躁强势了一些!

沈江云想扑过去抢回来,但是奈何火苗已起,根本来不及了,整个人僵立在原地,颤抖着手指,眼眶红成一片,口中惊呼了一声“母亲!”后,还想要说些什么,最后却是慢慢低下了头,一言不发。

魏氏大发了一通脾气,这个时候理智才逐渐回笼,她的目光越过沈江云,慢慢凝结在了沈江霖身上,那视线如同冬夜中最冷的冰,不带一丝温度。

“你们两个给我跪下!”魏氏声音并不大,但是却充满了压迫感。

沈江霖缓步走到魏氏面前,撩起下袍,背脊挺直地跪下,头颅低了下去,仿佛一如往常,任嫡母责骂。

沈江云嘴唇嗫嚅了几下,有心想要帮沈江霖开罪,但是他知晓自己母亲的脾气,此刻说任何话,无异于火上浇油,不如让她先发泄一下,再认罪哀求,说不定还能好些。

只是到底,连累了二弟。

魏氏自然气怒难当,在她看来,沈江云已经有很多时间没有再碰过画画了,怎么就沈江霖一来,他就又开始作画了?

若不是沈江霖引诱,云哥儿又如何会如此?

今日来发现的得亏是她,若是侯爷发现了,又会如何?想到沈锐的脾气,魏氏发自心底地打了个冷颤——她都不敢去深想此情此景。

“不好好读书,竟然让你大哥陪着你一起胡闹!是不是如今不在主院住着了,心思野了,还有将我这个嫡母放在眼里吗?”

魏氏由于过于的气怒和惊怕,声音语调不断上扬,到最后都有点破音了。

“孝”字大如山,魏氏天然站在道德的制高点,这样一句话砸下来,足以让沈江霖手足无措。

但是他到底不是那个真正的十岁小儿了。

沈江霖自然知道魏氏此刻的想法——不舍得打骂亲儿子,就从其他人身上杀鸡儆猴。

而他此时此刻自然就是这只“猴”。

沈江霖抬起头来,一双眼直视魏氏的双眸,目光澄澈干净,口中声音并无起伏,毫无情绪道:“儿子不敢。”

魏氏似乎能从这双漂亮的眼仁中看到自己此刻气怒扭曲的脸,以及,她想要用沈江霖来警醒云哥儿的心。

魏氏的心霎时一颤,仿佛又回到了大年初一那日,自己冤枉了他,那孩子当日也是那么一双漂亮的双眼死死盯着她,似乎要着火了一般。

魏氏恍然之间有一种感觉,沈江霖平日里看着少言寡语的,不出头不冒尖,但是这孩子心里如明镜似的,什么都懂。

这样被一个孩子的眼神逼退的情绪显然是让魏氏接受不了的,稍稍地理智回笼后,愤怒的情绪再次席卷而来——这是什么眼神?难道就连他一个庶子,都要开始挑战起她作为嫡母的权威了么?

“哼!你还有什么不敢的!既然这么爱走爱逛,那我便罚你禁足一个月,你可有不服?”

怒火虽盛,到底魏氏还是有些心虚的,只能硬撑着死盯着沈江霖的眼,冷声道。

她可不能被一个庶子给拿捏了!

不过说一千道一万,她也不是一个能心狠的人,只要他别碍了云哥儿的前程,从此以后就能远了云哥儿,那她作为嫡母,便也可以既往不咎。

魏氏心中闪过了这个念头,只认为自己已算宽宏大量。

没想到还没得到沈江霖的答复,便听自己的儿子沈江云直接驳斥她道:“母亲,万万不可!画画只是由儿子一人而起,二弟过来是来请教我四书上的问题,我们讨论完功课,我实在技痒难耐,才将自己以前所作的画作拿出来给二弟品评的,若母亲要罚,只罚我一人便可!罚二弟,那就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沈江云言辞铿锵,寸步不让,梗着头看向魏氏,双目通红,里头透出的是压抑着的怒气和对沈江霖的维护,竟是对她这个母亲半点尊重皆无!

魏氏被气地踉跄往后退了一步,后腰抵在书案角上,剧烈的疼痛感猛然袭来,双手撑住了书案,才好悬没有摔倒。

她为了这个儿子付出了多少心力,如今竟然为了一个不是同一个娘胎里出来的异母兄弟,敢来驳斥自己了?还说什么“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是在说她故意要冤枉诬陷沈江霖?!

这名声要是传了出去,她还如何见人?

恐怕满京城的人都要说她苛刻庶子,为母不慈!

这就是她的好儿子?辛辛苦苦养育了十五年,一个错眼都不敢,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碎了,恨不能将一颗心都捧给他,而今却用这种眼神看着她。

那眼神,远远比沈江云的话语更利、更伤人。

沈江云将所有的一切都拦在了自己的身上,同时他也真的觉得自己画画不干沈江霖一丁点的事情,他怎么受罚都成,但是要罚到二弟身上,那就是欺人太甚了!

沈江云以前不明白,自己这个二弟为何总是少言寡语、有时候说话还喜欢阴阳怪气的,甚至对他总有股莫名其妙的敌意。

那个时候的沈江云认为是弟弟性格执拗不讨喜,如今他与沈江霖关系日益亲密,又亲眼目睹了一切事情的起因经过,终于明白了为何二弟之前是那副样子的了。

明明是他犯错,母亲却先责罚二弟,而二弟却已经习以为常,只说“儿子知错了”,这让沈江云心中那一团火越烧越旺——因自己的无能和懦弱,没有在一开始就替沈江霖去澄清,而是想着等到母亲火气降下来一些后再去分辨;更因为那种感同身受的压抑和无处分说的痛苦!

他能理解为什么母亲要这样去做,就像他幼时很喜欢的那一只小橘猫似的,因为耽误了读书,因为惹得父亲不喜,母亲就将那只猫给扔了,扔了之后依旧好言劝慰他,要知礼懂事不要辜负了他们的期望,他是侯府唯一的嫡子,是以后要挑大梁的人,如何能够玩物丧志?

今日的二弟就如同昔年的那只小猫,是他再一次敞开心扉能够述说心里话的倾听者,但是母亲今日却又一次要将二弟和他隔得远远的,让二弟再也不敢靠近他!

是不是只要他喜欢的一切,他们都要夺走?

是不是只要他珍视的人和物,他们都要厌恶?

是不是他们要的根本不是一个儿子,而是一个提线木偶?

母子两个相似的眉眼互不相让地瞪视着,各自升腾着怒火,小书房内静静燃烧着的银丝炭明明是将温度保持在一个适宜的体感,此刻母子两个的额头上却都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刚刚燃烧过的画作纸张,此刻已经成了一堆灰烬,唯有空气的焦灼味,在这个安静的过分的空间内,展示着自己曾经存在过。

北风凛冽,风打窗框,毛毡帘子轻微晃动,一丝一毫的响动,此刻在书房内都显得格外明显。

屋内沈江云身后跪着秋白,魏氏身后站着春桃和春雨,三个做下人的,头垂到胸口,一点喘息声都不敢发出来,生怕殃及鱼池。

就在这一片寂静中,沈江霖叹息了一声,从袖中抽出了一张被卷在一起的斗方,双手捧着呈给魏氏:“母亲,您的一片苦心我和大哥都能理解,也甘愿受您教诲,只是还请母亲看一眼大哥的画作,再作评判。这是刚刚儿子唯一救下来的一张画作,母亲就是想要把大哥的这份心血给烧了,也请您看一眼再烧吧!”

目前的情况,谁先开口谁就会成为触怒魏氏的那个人,就是魏氏的贴身丫鬟春桃都不敢吱声,今日的母子大战,总有一方要败下阵来,这不是任何人能劝阻的了的。

所以沈江霖的发声让所有人都愕然了,春桃看向沈江霖的眼神中露出不忍之色。

然而,出乎所有人的预料,魏氏将画作接了过去,仔仔细细看了起来。

原因无他,沈江霖说了“心血”二字,让她无法忽视,同时此刻她也急需一个台阶让自己走下来。

沈江云一向算是乖顺,这也是魏氏第一次领教到沈江云的叛逆和怒火。

魏氏此刻终于感受到,儿子长大了,不再似小的时候那般听话了。

魏氏当然看过以前沈江云的画作,无非是一些临摹前人或者是画景画物之作,魏氏出身高门,自己本身也会作画,这一点鉴赏力是有的。

虽然看自己儿子总是自带光环,但是魏氏心里清楚,沈江云的画作不过尔尔,再加上沈锐根本不同意沈江云画画的事情,没有名师指点,野路子的画作成不了什么气候。

就像是她,也能提笔画几下,但是能成名成家,流芳百世么?

看画只是一个台阶,一个缓冲,看完之后要如何去收拾接下来的残局,才是魏氏借着看画之间去思考的。

然而,入目的画作,却让魏氏有一瞬间的恍惚。

这幅画,画的是一个女子深夜对着烛光做针线活,四周漆黑,但是因为有一盏烛火,所以照的女子的脸庞一半在阴影中,一半在明亮中,烛光所笼罩的物体也是如此,光影分界在这张画作中被应用活了。

正是因为光影的作用,让观画者一眼就能看懂作画人想要表达的感情,在一片黑暗中,唯有那女子的一双眼,充满了柔和慈爱、熠熠生辉。

魏氏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作画手法,整个人有些被震住了。

同时,略有些遥远的记忆纷至沓来,那画像上的女子尽管画的有些写意,但是她也知道,这是她。

是四年前的一个冬夜,云哥儿发了烧,那时候他尚未搬到自己的院子里住,就住在魏氏的院子里,她不放心发烧的儿子由下人照顾,自己在他房里守着,怕瞌睡了听不到儿子叫唤,就命下人将其他烛火都灭了,不影响云哥儿睡觉,只剩下一盏,她坐在月牙桌前给云哥儿缝着中衣,消磨时间。

魏氏的怒气一下子就泄了,颤抖着双手看着这幅画,却是怎么也没办法再将这幅画丢进炭盆里去了。

眼泪水淌了下来,魏氏连忙抽出一条丝帕去掩眼角,生怕眼泪水滴落到了画作上,把它给毁了。

“你们几个,先下去吧。”魏氏坐回了圈椅内,有些有气无力地将这些仆人们一同挥退。

心情大起大落之下,魏氏只觉得自己的力气仿佛被抽干了一样,手脚都有些发软。

沈江云只是扫一眼那张画作,就知道上面画的是什么,惊诧于刚刚沈江霖的眼疾手快,保下来一张最重要的,同时看到魏氏脸上的表情,心里头也慢慢开始不是滋味起来。

“母亲……”沈江云轻声唤了一声魏氏,魏氏这才回过神来,看向沈江云兄弟二人,见两人还跪着,便道:“都起来坐下来说吧。”

兄弟二人行礼落座,魏氏的目光从沈江云身上慢慢挪到了沈江霖身上,怒气消散过后,魏氏理智已经彻底回笼,平日里的当家主母的作派和气势又慢慢回来了:“霖哥儿,今日是母亲太激动了,你不会怪我吧?”

沈江霖脸上闪过惊慌,连连摆手:“怎么会呢,母亲!我从来不会怪母亲的!只不过……”

魏氏原本只想安抚沈江霖几句,让他不要因为今日之事大肆声张出去,几个下人她自会调理,但是沈江霖若是对她心怀怨恨,保不齐就要到侯爷面前说三道四。

魏氏自己给自己倒了一盏茶,囫囵喝下,清心静气的同时,也终于后知后觉的发现,今夜自己这样的所作所为其实十分不妥当。

不说其他,若是动静再闹大一点,给侯爷知道了,那到时候又该如何收场?

魏氏纵然同样对沈江云要求严格,但是她到底是女子,心肠更软,莫说是打孩子,就是沈江云碰破了一点油皮,她也舍不得。

就是要处理,也该私下里冷静处理啊。

好在门口候着的,除了她带来的心腹,就只有一个秋白,不足为虑。

当然,她也不想让庶子与她彻底离心,否则之前数年的忍耐和花费的心思都付诸东流。

沈江霖的“不敢怪罪”是应有之意,魏氏并不奇怪,但是见他似乎有话想说,吞吞吐吐的样子,魏氏柳眉蹙起,强压住内心的那一丝不耐道:“霖哥儿还有什么想说的,但说无妨。”

沈江霖这才看了一眼沈江云,仿佛下定了决心一般,诚恳道:“母亲,大哥爱画也擅画,儿子虽说不是非常精通,可是一看大哥的画,就比之别人不同,似是自创一派一般。大哥曾告诉我,您和父亲都不愿意让大哥画画,是怕耽误大哥读书,可如今大哥学业得秦先生夸赞,闲暇之余又能抽空作画,您和父亲为何一定要阻止大哥,让大哥不得开心颜呢?”

沈江霖的话出自真心真意,每一句都敲打在魏氏的心上。

她自从看了那副画后,已经开始有些后悔刚刚的粗暴,再想到今日秦先生对沈江云的赞誉,她突然也有些醒过神来——是啊,以前侯爷不让儿子画画,是怕耽误学业,可如今学业一直在进步,怎么就还不能让人空暇的时候作两幅画,排解一下烦闷了?

就是她,对着家中大大小小的杂事,每次核对完账本都是满心烦乱,抽空看看话本子,听底下丫鬟们说说京中发生的新鲜趣事,才觉松快一些。

云哥儿说大不大,才十五岁的少年郎,难道就非得将人往死里逼么?

她云哥儿又不是没有祖宗荫蔽,就是什么都不做,以后也能入朝做官,更何况现如今应了父母之愿,每日勤勤恳恳读书,就一点点闲暇时光都不可得吗?

侯爷说儿子必须读书进学,考中举人进士,光耀门楣,便不可三心二意,心有他顾。

可,侯爷说的,就一定是对的吗?儿子在画画上其实是很有天赋的,又不是什么不良嗜好,就非得将孩子逼成这样吗?

魏氏想到这里,竟是打了个寒颤。

这外头男人的事情,哪里容的上她置喙,侯爷这样说这样做,必然有他的道理!

魏氏压下这些纷乱的想法,脸上的神色极不自然,她不敢再去深想,继续摆着母亲的架子草草又叮嘱了沈江云两句,一定要以学业为重,切不可疏漏,今日此事便罢了等言之后,就不再久坐,起身去了正厅前面的抱厦处,点了所有沈江云院子里的下人前来,恩威并施地敲打了一番,这才又带着人走了。

沈江云知道今日难关已过,还好有二弟帮忙,否则今日恐怕难以收场。

刚刚在和母亲魏氏对峙的时候,沈江云甚至感觉到自己心里关着一头怒吼的狮子,似乎在下一瞬就要冲破牢笼,甚至他大脑里都叫嚣着,以后他学也不上了,画也不画了,就做一滩烂泥,看他们又能拿他如何!

还好,话没有说到最绝,事情也没有走到最坏的那一步。

“大哥,母亲面硬心软,她看了你的画,也是肯定你是有才华的,只要学业上不受影响,想来以后母亲非但不会干涉你画画,还会帮你在父亲面前遮掩,这回,可算是因祸得福了!”

闹了一场,夜色渐浓,沈江霖也要准备告辞离开了。

沈江云拍了拍沈江霖的肩膀,对这个弟弟是越来越喜爱和信任了:“二弟,今夜若不是有你帮我,我真是……总之,谢谢!”

沈江霖仰起头认真地看向沈江云,踮起脚尖同样拍了拍沈江云的胳膊,让沈江云有些错愕和发笑之余,便听他道:“大哥,你我兄弟二人之间,永远无需言谢。”

沈江云喉头微哽,重重地点了点头。

这一夜的事情,在侯府中未曾掀起过丝毫波澜,只知道当家主母夜探“松林草堂”,不仅仅对“松林草堂”中的下人们重重敲打了一番,甚至大少爷身边的秋白也因为伺候不周而吃了挂落,被罚银三月,秋白一声不吭地领罚,一点都不敢给自己辩白。

秋白不仅仅不敢辩白,甚至还庆幸,当日大少爷和二少爷讨论的是画画,若是将他买来讨好大少爷的话本子拿出来讨论,那他估计此刻已经是步碧月的后尘了!

当时他也只是见主子苦闷,想要讨好一番,中了主子的意了,好得些赏赐。此次之后,秋白差点被吓破了胆,再也不敢动这些小心思了。

沈江霖这边的“清风苑”看似一如往常,可是“烧画事件”后,沈江霖还是敏锐地发现了一些不同。

原本还对他这边有些敷衍的大厨房,如今领回来的饭菜,不仅仅色香味俱全,而且还会探析他的喜好口味来做;每半月领一次的炭,如今变成了十天便可领一次;每月用于读书的笔墨纸砚从之前的五两份例变成了八两份例。

沈江霖心里头对魏氏的示好是满意的,虽然性子急躁目光也短浅了一点,但是魏氏该有的当家主母的派头和肚量,还是有的。

王嬷嬷对这些小小的改变格外开心,好几次在沈江霖面前夸魏氏的好,沈江霖听了也只是淡淡一笑,点头称是。

小孩子火气旺,虽然沈江霖是成年人的思想,但是这具身体是个名副其实的十岁孩童,哪怕是在冬日,他稍微跑跑跳跳也会出一身汗。

如今他身体已经大好,每日里坚持在自己院中跳绳,锻炼自己的心肺能力,增强体质。

索性这个年代也有跳绳这项运动,叫作“跳百索”,沈江霖每日跳一跳,也没人觉得有什么奇怪的,用王嬷嬷的话说,便是“霖哥儿还正是爱玩的年纪呢!”。

体质增强了也就不畏寒了,他院中的炭根本用不完,便让人给徐姨娘和两个姐姐各自分一点过去。他还记得他在现代的小表妹一到冬天总是手脚冰凉,小时候总爱在他写作业的时候拿小手伸到他脖子处冰他。

而今这个年代,没有地暖也无空调,大户人家的女眷又大多久坐不动,恐怕冬日更加难捱一点。

徐姨娘得了几斤炭高兴的跟什么似的,又揪着过来送炭的黄鹂仔细打听了沈江霖最近一段时间的起居坐卧,颠三倒四问了好几遍,才给了两个荷包放人走,一个是给丫鬟黄鹂的赏,里面放了一角银子,还有一个是给沈江霖的,里面放了十两碎银子,是她攒下来的月钱;二姐沈初夏收了炭,让翠柳将着她最近一段时间新做的衣帽给沈江霖带去;三姐沈明冬则是撇了撇嘴,嘟囔道:“好东西一个没有,就送两斤炭过来是怎么回事?”

只是到底,沈明冬还是让人将炭放到屋内点起来,然后又让人送了一个八宝攒盒给沈江霖,里面都是他爱吃的点心,拿来招待人还是自己吃,都适宜。

沈江霖没想到,只是想到了这具身体的亲妈和亲姐姐们,送几斤炭过去,她们便让送炭的丫鬟大包小包扛一堆东西回来。

吃的、穿的、用的,都帮他考虑到了。

沈江霖原本想着,既然是占了这具身体,那就是取代了这个人,他的家人在自己能力范围之内,尤其是真心待他的,还是要好好照顾一番的。

沈江霖自幼失孤,没有父母,更没有同胞兄弟姐妹,如今光娘就有两个,哦,如果小妾也算的话,那就是四个,一个哥哥,三个姐姐,再加上渣爹,他们一家就可以坐一张十人大圆桌。

可能这在古代的官宦人家来说,算不得什么,可是在沈江霖看来,这真是过于庞大和复杂的家庭社会关系了。

可摸着那套外袍细密的针脚,看着八宝攒盒内道道精致的点心,还有那个沉甸甸的不知道攒了多久的荷包,沈江霖因来到这个世界后迷茫、失落、彷徨而在心上生出的褶皱,仿佛一下子被抹平了。

“或许,当一当真正的“沈江霖”,也没有自己想的那般糟糕吧。”沈江霖如是对自己说。

时间便在波澜不惊中,一晃便又是月末。

二月末的北方,天气乍暖还寒,冬衣是万不可脱下的,一早一晚依旧寒凉彻骨,只正午时分天气放晴,草长莺飞之际,方可感受到那春日即将来临的勃发之意。

明灿灿的日光懒洋洋地洒在沈氏族学学生的课桌上,大家整颗心都已经有些抑制不住了,有人盘算着明日不上学要去哪里玩,有人则被暖呼呼的日光晒得昏昏欲睡,尤其是被张先生抑扬顿挫的讲书声那么一催眠,恨不能下一刻就能趴在书桌上,好好睡一觉。

“好了,今日的课就上到这里。”张文山这话刚一落下,所有人都精神了,瞌睡也不打了,思绪也拉回来了,就等着张先生说一句“散学”。

但是,张先生未曾说“散学”二字,而是重新站回了书案前,拿起一个册子宣布道:“接下来为师给你们出几道题目,你们拿出纸笔,且记录下来作答。记住,不可交头接耳,不可偷看他人答案,倘若被我看到了,以后这族学便不用来了!”

张先生说到后两句的时候,声音一凛,学子们一片哀嚎,没想到今日还要考校,这若是考的不好,后日回来,少不得又是一顿骂,说不得还要打手心!

众人心中叫苦不迭,但是师命不可违,只能铺陈开宣纸,提笔蘸墨,聆听张先生的出题。

“所谓诚其意者,勿自欺也。继续往后默写到此谓知本。”张先生念完,便开始四处巡视,看大家的默写情况。

这是《大学》里比较长的一个段落,考验的是学生背诵的熟练程度,并没有掐头去尾,只要用心背过,就完全可以默写下来。

大部分学生提笔就写,还有些人抓耳挠腮,挤出来几个字,写写又停停,口中念念有词,却怎么也想不起后一句是什么。

沈江霖将该段落仔细默写完后,便听张先生又开始抽默《论语》中的句子,这些都难不到沈江霖,可谓是手到擒来。

最近这一个月张先生教完《大学》就开始粗讲《论语》,若是连最基础的背诵默写都不能完成的话,那实在是半点没用心。

默写之后又是释义,这要比默写难度大一点,毕竟一个只要死记硬背,另一个则是需要理解了,况且张文山本身在课堂上做出的释义就让这些学子有时候难以领会,所以这一回,更多人开始眉头紧锁,不知道该如何下笔了。

沈江霖写满了满满一页纸,小心放到一边晾干,然后继续听张文山道:“接下来用春耕为题作一首限韵试帖诗,限时一炷香的时间,写完的可以先交卷。”

最近张文山是有开始教学写试帖诗,可是这“春耕”实在不好写啊!

这些族学学子虽说家境有参差,但是他们都是自小在京城长大,哪里见过几次春耕?就是偶尔去过一两次郊外,那也是去外面疯玩的,既无观察也无想法,如何下笔?

愁煞人也!

张文山把题目说完之后,就默不作声地坐回了自己的圈椅内,看着这些自己带了不少时日的学生,心中暗暗叹息一声。

这次的考校如此猝不及防,其实本非他意,而是侯府管事来找过他,言说目前族学中多有滥用充数之辈,让他清退一批,以儆效尤。

张文山一边有些自责这么些年教出来的学生唯有一个是考中了秀才,成了廪生的,但是至今也没得中举人,另一方面也是埋怨底下的学生不用功,很少能拿的出手的。

这一场考校,待他批阅过后,排名最末的十五名学生,以后恐怕就不能再来族学上学了。

张文山事先没有提起,就是希望这些学生能放松心情好好考,可是看他们作诗这费劲样,估计这说与不说都没什么差别。

这样悯农的诗赋在科考中是最平常的,若是这也写不好,那确实没必要再继续读下去了。

沈江霖不知张先生心中所想,蹙眉想了一会儿,然后才提笔在纸上写出了自己的答案,答完之后等答题纸全部晾干后,检查无错漏处便上交了。

张文山等到沈江霖走后,才暗暗琢磨起来:这沈江霖最近一段时间课业进步很大,原本以为侯府是准备另请高明了,可是都等了一个多月了,还是没有任何消息,难道是他想错了?

根本不会被清退的学生第一个交卷,他担忧的那些人却是迟迟无法答题交卷,这还真是让人一言难尽啊!

张文山心里头装着事情,一目十行地看过沈江霖工整的默写和释义,点了点头——这段时间着实是下了功夫了。

等他翻过这一张答卷,看向那首春耕诗的时候,张文山的目光被钉在那张纸上,移不开了。

第24章

只见那张纸上, 端端正正地写着题目《春耕》,然后便是沈江霖写下的诗句:

勤农披曦光,

耕地开荒忙。

风吹千亩浪,

汗滴满衣裳。

明明只有二十个字,但是张文山却在心里默默读了好几遍, 仿佛透过这首诗,他眼前真的浮现出一个农民在早晨天还蒙蒙亮的时候就出发,勤勤恳恳耕地开荒, 种下成千上万亩的麦地, 随着春风摇曳如海浪,诗人们看到的是天下昌平、风景如画, 却无人注意到这些勤农们早就“汗滴满衣裳”了。

明明是很质朴的用词,但是就是给人构建了一幅可以想象的到的画面, 不管是用词的准确性, 还是想要表达的意义,都是上乘。

甚至很容易就让人联想到那句有名的“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

便是放到科考的时候写这首诗,恐怕县尊大人也得给个上等。

这可很不像他能教出来的学生啊!

张文山一向觉得自己在写文章上还算不错, 但是写诗, 尤其是限韵限题材的试帖诗, 只能说是勉强写出个符合题目要求的诗作, 想要追求多高的立意、追求语言的清新脱俗, 那他写了一辈子的试帖诗,也只不过偶得一两首精妙之作。

沈江霖的诗, 清新自然、浑然天成。

而要注意的是,他今年才十岁,没有外出游历过, 从小锦衣玉食,估计连稻和麦都可能分不清楚,但是却能凭借想象,写出这样一首诗,这样的共情能力、思维敏捷程度,实在令人叹为观止!

沈江霖走后,并不知道张先生的感慨万千,他写这首诗的时候其实也觉得有点难度,既要限词限韵,又要规定主题,就和那些八股文一样,都是带着镣铐起舞。

不过他腹内诗书何止三百首,祖国的大好河山早就游览过一遍,为了探寻心中的哲学奥义,他还曾在乡间农家小院住了半年有余,那段时间他和村中普通的农民一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打坐冥想,每日思考。

虽然他没有学过作诗,但沈江霖自有他的心思细腻以及独特的思考方式,同时他还有着非比常人的对世界的领悟能力,再加上上辈子广阔辽远的见识,或许和那种天才诗人无法相媲美,但是用着这个身体写出来这篇《春耕》,实在是给了张文山不小的震撼。

张文山等到收齐答卷后,看着那帮猴儿一窝蜂散了,心中摇了摇头——或许读书进学不是每个人的追求,不来继续听课,对有些人来讲,反而会是解脱?

可悲可叹!这世上总有庸碌之人,心思不在读圣贤书上。

等到他将卷子一张张批改完,最后点出了十五份最末名的卷子后,张文山思索了一会儿,然后将卷子按照名次依次排好,沈江霖的答题卷赫然在最上层。

张文山将答题卷子整理好后,第二日一早就去了荣安侯府。

管事郑全福接待了他。

“张先生,快往里面请!”

郑全福带着张文山往侯府里头走,此刻日头正好,微风习习,两人走过外仪门,又经过抄手游廊,抄手游廊檐下隔段距离挂着一只鸟笼,里面都是一些珍稀品种,在精致的鸟笼中扑腾清鸣,自有仆人每日精心喂养伺候。

张文山隔着院墙往里头望了一眼,不远处假山流水、亭台楼阁、辉煌大气,仿似人间仙境。

张文山久不来侯府,每来一次,心底都要感叹一回,钟鸣鼎食之家,莫过于此了。

“张先生在此稍后片刻,容我通传一声便回。”郑全福将张文山带到了前外书房后头的一个耳房内,命人沏茶上点心,礼数十分周全。

张文山摆手笑道:“劳烦大管事了。”

张文山等到郑全福走后,一个人在耳房内焦灼地走了几步,马上要面见沈侯爷,张文山心中还是有些忐忑的,况且他还有自己的一番小心思。

沈锐此刻正在外书房内和几个清客聊着朝廷最近预备颁布的商户纳入良籍之策,沈锐对此十分不赞同,狠狠拍着案几怒斥:“我大周朝向来以农为本,重农抑商,商人奸猾无底线,怎可不加以限制?朝堂之上衮衮诸公恐怕许多人都被那些商人给收买了,才会有这样的奏疏敬上!”

沈锐评说的尖锐,清瘦的脸庞上满是愤怒之意,坐在搭着流云金线暗纹银红椅搭圈椅内,身着缎面水貂内里氅衣,饶是一幅指点江山、大言不惭之状,也够有气势和派头。

底下陪坐的几个清客纷纷点头应是,哪怕其中名唤蔡格之人,自己就是小商户出身,此刻也是跟着一起附和,仿佛他根本就没有当商户的爹娘似的,同仇敌忾地比任何人都真心。

当然,在场的也都没有笨人,沈侯爷一向不太论朝堂上的事情,他一个太常寺的官,专管礼乐祭祀,这些事情怎么也轮不到沈侯爷置喙,为什么今日沈侯爷如此激动,还不是因为这政策动了沈侯爷的财路。

大周百姓分为农户、军户、匠户等,这些都属于良籍,大周朝建立之处,高祖皇帝便曾昭告天下,凡是良籍之民,皆可通过科考做官。

除了这些良籍,还有一些是被纳入贱籍者,例如奴仆、娼妓、胥吏、乞丐、乐户、九姓渔户等,这些都属于贱籍。

这些贱籍之民,则是没有科考的权力,永远低人一等的。

而商户,就是在良籍和贱籍之中游走的一类人。

从大周朝开国以来,商户虽没有被纳入贱籍,但是也被剥夺了科考资格,当时朝堂士大夫认为,必须贯彻落实重农抑商之策,让经历了多年战乱的天下百姓休养生息,商人牟利手段颇多,既然已得钱财利益,就不能在权力上继续给他们添砖加瓦。

然而时移世易,大周朝创立到如今已有百年,商户的积累也非同寻常,有了钱就想有权,这是人生而有之的贪欲,商户们亟需朝堂上有他们的人为他们发声呐喊。

于是早前便有许多商户依附达官贵人,每年给上奉养,将自己家族中出色小辈从商户中摘取出来,通过当官者的手段运作,成为良籍者,共同参加科考。

这样的行为,上下都有收益,于是就形成了一条产业链,可谓是民不举官不究。

可随着商户出身的子弟在朝堂上讲话越来越有分量,终于这些人还是图穷匕见了——请求朝廷撤销对商户不许科考的裁定,从今以后商户直接可以报名参加科举考试。

这对于荣安侯府这种老牌勋贵来讲,可不就是要割了他们的肉了?

荣安侯府如今沈锐当家,家中排场花销奢靡,但是沈家早就无人在中枢要职当差,唯有沈锐一人支撑着门庭,当着四品太常寺卿的官。

可是太常寺是个闲散衙门,根本无油水可捞,沈锐要想凭借着当官的那点俸禄维持着侯府往常一般的开销,那是根本不可能的。

可以说,荣安侯府之所以还能如此体面,少不了那些商户私下里的供养。

沈锐听着底下清客妙语连珠地嘲讽朝堂、又一条条说明为什么不适合在这个时候提出商户归良籍之举,简直就是说到了他的心坎上,沈锐都恨不能现在就写个酣畅淋漓的奏疏出来呈给当今,让圣上裁夺。

正讨论激烈之时,郑全福走了进来,轻声禀告了张文山求见之意。

沈锐这几日琢磨的都是刚刚所论之事,族学那边说要清退一批人的事情是他上次看了府内账簿后想到的,想着这么些年来,族学之中不曾有中举者,沈锐看着经年累积下来花出去的银子,顿时就有些不痛快了,直接让郑全福和张先生说了自己的想法。

没想到张文山还主动来求见自己请求裁夺。

若是往常,沈锐会给个面子见一见,只是今日他心思全然不在此上,抬起眼皮看向郑全福无所谓道:“你看过便是。”

然后便扭过头,接着和清客们讨论起来,这奏疏该如何去写之事。

郑全福见沈锐如此繁忙,不敢再扰,领命退下了。

张文山见郑全福回来了,连忙站起身来迎,便听郑全福道:“侯爷今日事忙,若是张先生为了清退族学学子一事而来,侯爷说让我看过便是。”

张文山顿时心头一梗,他没想到沈侯爷对此事如此轻忽,竟是就叫一个管事的裁夺。

尤显得他这几日的反复思量很是可笑了一些。

只是这毕竟是沈家族学,沈侯爷说了算。

张文山纵使心中再不情愿,也只能打开包袱皮,将那一叠卷子呈给郑全福。

郑全福只认得一些常用字,平日里看个账册,点个花名册,写写契书没问题,但是要让他看这些文章诗赋,他是看不懂的,接过之后,直接问道:“怎么这么厚一叠?哪些是最末十五名?”

竟是看也未看第一名沈江霖的答题卷子。

张文山心头憋屈,也不再指出沈江霖作的那首诗的高明之处讨得沈侯爷的欢心。

原本他是想过让沈侯爷第一眼就看到自家孩子的卷子,自己再称颂一番,想来侯爷必定能心情大好。

这样一来,他可以展示给沈侯爷看,自己是尽了心力的,二来也是想等着沈侯爷高兴之时,提出少清退一些人。

他这次批下来的最末十五人中,有几个孩子年纪尚小,本身就只学了两年未满,尚且看不出来,就这样清退出去,实在有些于心不忍。

倘若也像沈江霖似的,要三年后才能显山露水呢?

沈侯爷这般想的清退办法,着实有些武断了。

可如今连真佛都没见到,那就更别论其他了。

张文山点出十五张答题卷,用手指点了点,示意郑全福,就是这些了。

郑全福压根没看答题卷上的内容,只是一页页翻过去看名字,见上头点出来的孩子名字都是一些不太会惹事的人家,放心地将这些名字记了下来,笑道:“名字我已经记下,这次就麻烦张先生了。”

和来时的客气不同,张文山这次板着面孔,如同平时教授学生时候似的,摆出一幅清高的架子,从郑全福手中拿回所有的答题纸,整理了一番,然后仔细地放回了包袱皮上扎好,不咸不淡道:“有劳了。”

郑全福胖乎乎的脸上堆满了笑,不以为忤,仍旧好声好气地将人送出去侯府,等到看着张文山穿着旧儒服的清瘦身影走近了巷子里,突然脸色一变,往地上啐了一口浓痰,讥笑道:“穷酸秀才,傲什么?”

翌日,沈江霖如往常一般进入族学,每次他到族学的时间都是不早不晚,今日也是如此。

只是等到上课的敲钟声响起,沈江霖才发觉到了不对劲之处——十来张书案后没了人影。

张先生已经开始讲课,底下学生今日都听得格外认真,除了他之外,好像所有人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应该是不像请假,就是请假了也不会一次请假这么多人。

沈江霖心头疑惑,不过因着今日要学新的内容,沈江霖只能先把注意力转移到课堂上去。

张先生今日明显兴致不高,讲学完之后没有留时间答疑就走了,往常这个时候学堂里的学生们早就一窝蜂地冲出去了,今日却有好几个人期期艾艾地挤在一起,朝着沈江霖的方向挤眉弄眼。

沈江霖做事仔细,将今日里用过的书籍课本以及笔墨砚台收纳好,整齐地放进书袋里,正要准备起身离开,却见沈万吉带头,五六个学生向着他围过来。

“给霖二叔见礼。”几个人对着沈江霖毕恭毕敬地行礼。

这几人中,沈万吉确实比沈江霖低一个辈分,叫“二叔”是对的,其他几人中,有小辈有平辈,如今却都跟着沈万吉混叫着“霖二叔”。

这些人一向与他井水不犯河水,很少与他主动搭话。

想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与今日许多人没来上课有关。

果然,沈江霖便听沈万吉哀求:“霖二叔,昨日先生挨家挨户说了,要清退一批课业不好的学生,我家幼弟也在名单中,可是他才上了两年多学啊!我们昨日哀求了先生许久,先生只说这是侯府的意思,他做不得主。”

沈万吉小心翼翼地觑了沈江霖一眼,继续道:“霖二叔,我们都是一家子骨肉,您能不能帮帮我们,求一求侯爷?侄儿给您行礼了!”

说着一揖到底,心头忐忑不已。

其他几人见状,连忙跟着一起行礼,等着沈江霖的答复。

虽然他们不在被清退的名单上,依旧可以来族中上学,但是家中有其他兄弟被清退了出来,如今家人将希望寄托在他们身上,希望他们能求得二少爷的怜悯,帮着到侯爷夫人面前说两句好话,说不得就又能回来上课了。

侯府门第太高,一般些许小事,他们也是不敢求上跟前去的,这被族学清退,对侯府来讲可能是芝麻粒大小的事情,可是对他们来讲简直就是晴天霹雳。

原本对他们这些沈氏宗族子弟来说,进族学读书到十六七岁,然后再出来,有天赋的去尝试科考,没天赋的就去侯府下头的产业里谋个差事做做,一年到头好歹有个进项,若是人聪明又精干的,说不得还能做个管事或是账房,都是一条出路。

可现在,有些被清退出去的学生中,只有一个是十六的,剩下的都是十岁到十二岁之间的,先不说其中有没有科考天赋的,这个年纪的孩子常年在学堂里读着书,肩不能抗、手不能提,派出去办事,就是人家敢收,他们也不敢放啊!

可若白养在家里几年,这谁家能经得起这般耗?

这沈家族学是从高祖那一辈就传下来的,怎么就到了现在,想起来要把功课不好的学生给清退了呢?

大家心中腹诽、不解、埋怨,甚至有人在家哭天抢地,譬如沈万吉的娘,昨日就想冲到侯府去,讨个说法。

还是被他爹给按住了,怕她说错话得罪人,到时候大儿子还读不读书了?

沈万吉的娘这才消停了些,只是今日他出门前,是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把沈江霖给说动了,帮着他们说理去。

他娘说:“你们不是同窗都好几年了么?霖兄弟才十岁孩子,你多说几句好话,说的可怜些,这人心都是肉长的,小孩又好哄一些,咱们够不上侯府门第,没法去说理,霖兄弟是侯府二少爷,还不能去帮咱们说一说了?”

在沈万吉的娘孙氏看来,侯府就是拔一根汗毛,也比他们的腰粗,何必为了这点花销与他们纠缠?哄好了霖兄弟,侯爷夫人手指头里漏点出来,也就尽够的了。

他娘说的轻巧,沈万吉心头苦笑——他和霖二叔,可一点都不熟。

两人同窗三年,拢共加起来,还没说过超过十句话呢。

况且,小孩好哄?沈万吉直起身来的时候看到沈江霖丝毫不为所动的表情,着实感觉霖二叔一点都不好哄啊!

沈江霖沉默半晌,并未搭腔,此事他不欲去管。

沈江霖早就有些对族学内的松弛学习氛围看不惯许久了。

沈江霖对生活上是松弛的,他愿意在闲暇的时候去做一些别人认为非常无聊的事情,可以一个人对着一棵树、一朵花观赏半日,可以独自一个人从深夜开始爬山一直到天亮,只为了看一眼朝阳的升起,可以看一本佛经入迷,在寺庙参禅冥思;但是对于学习他一向是认真的,严谨的,可以丝毫不客气的说,从他作为学生开始,他从没考过第二这个名次。

天赋使然,勤奋努力亦不可缺。

所以面对大部分人漫不经心上学的态度,沈江霖实在是无法苟同。

如今他这个渣爹居然想起了“末位淘汰制度”,倒是让他有些刮目相看了,事实上也确实有点效果,今日课堂上的纪律和态度就好了很多。

若是因此能给大家长个记性,能对治学带着严谨之态,清退一部分人,沈江霖觉得这并非坏事。

“此事我无能为力。”沈江霖直接绕过沈万吉等人,将书袋背在身上,准备离开。

尚未走出两步,只听“扑通”一声,沈贵生直接朝着沈江霖跪了下来,再次拦住了沈江霖的去路。

“霖二叔,我知道您觉得有些人被清退了出去是活该,但是这不公平啊霖二叔!我弟弟他很爱读书,每天先生教的内容回去后都会好好背诵复习,这次的答题卷子我也看了,是释义错的太多了,还有作的试帖诗也不好,但是他才学了一年,能学成这样在我看来已经是不错了,至少比我当年强多了!若是非要让人退出族学,霖二叔能否用我的名额去换?”

沈贵生着急地看着沈江霖,十二岁的小少年,站着的时候看着比沈江霖高不了太多,如今跪在沈江霖面前,冻的有些皲裂的手想要扯住沈江霖的衣角下摆,可是手刚触碰到那衣料的柔软丝滑就马上缩了回去,生怕自己粗糙的手勾坏了珍贵的丝线。

沈贵生穿着一身破旧棉袄,上面用着差不多颜色的布细心地打着补丁,但是凑近了看,还是能看到些微的颜色差异,棉袄的袖子还短了半截,他的手腕有些窘迫地蜷缩着,背也佝偻着,就怕挺起胸膛来,就暴露了他们家里的贫穷和拮据。

沈江霖是有留意过沈贵生、沈贵明两兄弟的。

这两兄弟整日里同进同出,从不和族学里其他同窗嬉戏打闹,就算有时候被人欺负到了头上,也就“嘿嘿”笑几声,好在族学里的学生大部分都沾亲带故,还算有分寸,兄弟二人也知趣,从不与人起冲突,能避则避,往常遇到了沈万吉这种张扬的,早就离得远远的,没想到今日却是和沈万吉一同来求情。

可见这事,在沈贵生心里,有多大。

沈万吉等人看着沈贵生跪下,心头也是五味杂陈,互相对视了一眼,想着要不要一起跪了还增加一点信服力,却听沉默良久的沈江霖终于再次开口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走吧,去你家说。”

现下已经散学,过一会儿会有打扫的人前来洒扫,到时候看到这个场面,总归是不太好的。

然后又看了一眼另外几人:“你们家中谁还想上学的,也一同叫过去说。”

沈万吉连忙拉了一把呆愣住的沈贵生:“还愣着干嘛?二叔让你带我们一起上你家去。”

沈万吉机灵,又忙派了几人去各家喊人,自己则是跟着沈江霖后头一起往沈贵生家行去。

沈贵生一颗心七上八下,慌乱的不成样子,恨不能自己打自己一巴掌!

怎么就自己做这个出头鸟了!

第25章

初春下午没了太阳, 走到阴暗的小巷子里,只感觉满身寒凉,若是衣服穿的不够厚实, 寒风一起,便是浑身打颤。

沈贵生家距离侯府不远, 就在侯府后面一条街上,依傍侯府而建,里面住的绝大部分都是沈家族人。

沈贵生家就坠在那条街的最里面, 沈江霖跟在沈贵生后面看去, 这些人家大多院门敞开着,能看清里面的情形, 巷子里不时有孩童跑来跑去,追逐打闹, 看到沈江霖一行人再往里头走, 还好奇地坠在后面跟着,被沈万吉给赶走了。

这些小院子一家挨着一家,有明显青砖白瓦,门头修建的挺有些气派的, 透过院墙看过去, 也得是个小两进的院子, 不过这种人家少, 大部分还是逼仄的一进小院, 刚够一家人生活腾挪,有些人家不善于规整, 人口又多,什么东西都不舍得扔,很多杂物堆的满院子都是, 小娃子们照样在里头玩的乐此不疲。

再过一个时辰就要到饭点了,有些人家已经开始备饭,有洗锅舂米之声,有呵斥孩童捣乱之声,还有吃饭吃的早的人家,烟囱上已经升腾出袅袅炊烟。

这里远没有侯府豪富精致,但是却让沈江霖感受到了一股久违的烟火气息。

一行人走到了沈贵生的家门口,沈贵生家的小院门半掩着,沈贵生直接急的推门而入,喊了一声:“娘,我回来了!”

沈贵生的娘正在灶房里摘菜,闻言应了一声,倒是沈贵生的弟弟沈贵明正坐在院子里,拿着一根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听到他哥哥的动静,抬头看了一眼,竟发现学堂里好多同窗都来了,甚至连霖二叔也请来了!

沈贵明吓得呆愣了一下,小小的院门口挤着五六个半大小子,着实已经把院门堵得水泄不通,沈贵明何曾见过这么多人到他家来?竟是连招呼都没来得及打,将手里头的树枝往地上一扔,就奔着往灶间去:“娘!娘!快出来!哥哥带同窗们上家来了!”

沈万吉等人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沈江霖,又看了一眼沈贵生家的小院子,心里头已经隐隐有些后悔——这不该来沈贵生家啊,也太穷了些!

沈万吉是知道沈贵生家穷的,毕竟都是一条街上住着,家中大人有时候提起沈贵生家,也会感叹两声可怜。

论起来,沈贵生的爹是他们家隔了两房的堂叔,他这堂叔听他爹说,很有一把子力气,还会点拳脚功夫,头些年跟着镖局商队押送货物,还挣着一些钱,只是这堂叔的命不好,有一年出门遇到水匪,结果命就交代在那里了。

沈贵生的娘宋氏从此以后寡妇失业,自己一个人肩负起养育两个儿子的重任,还好沈家聚族而居,街坊邻居都有个照应,成日里帮东家缝补浆洗,到西家做饭看孩子,再加上两个孩子白日里能在族学里对付一顿饭菜,这日子紧紧巴巴的,也能过下去。

虽说沈贵生家离其他各家不算太远,但是沈贵生、沈贵明两兄弟每次一下课就回去了,也不和大家一道玩,也没邀请过众人上他家去,他们也都半大小子了,贸然上寡妇家的门,可是要被家中长辈骂的,故而这些人近年来谁都没上过沈贵生家。

如今看这个院子,连个好好招待霖二叔落座的地儿都没有,这后头的话还怎么谈?

沈万吉犹豫着想把沈江霖请到他家去,宋氏这时候却慌里慌张地从灶房里钻了出来,头上只简单的簪着一支银簪,其余饰物一概皆无,身上藏青色袄子洗的发白,手上还沾着洗菜的水,连忙在腰间系着的围裙上擦了两下,见到众人簇拥着沈江霖过来,心里大致知道为的是什么事情,顿时是又惊又喜,声音有些颤抖道:“这,霖兄弟来了,快里面请,里面请!”

沈江霖笑着回礼,温文尔雅。

宋氏的心稍微缓了缓,她以前曾远远见过沈江霖两回,只是未曾如此近距离地见过。

如今夕阳西斜,霞光万里,落在这个贫寒的小院里,原是普通不过的景象,但是因为今天有了沈江霖在此地,那霞光落在沈江霖身上,宋氏找不出形容词,只觉得此情此景,就像戏台子上唱的那样,天上仙童降世到凡间,说不出的俊俏富贵。

宋氏如今一个寡妇拉扯两个儿子,日子虽艰难,但她是个难得的伶俐人,小院子里里外外收拾的井井有条,每一处都是干干净净的。

宋氏将人请进了堂屋,堂屋内摆着一张老旧的四方榆木桌,四面围着长凳,一众少年坐下,宋氏忙去灶房烧了热水,拿出六个粗瓷碗过来,狠狠心,从上锁的碗柜里拿出一个小瓮,每个碗里都挖了一大勺蜂蜜,用勺子搅了搅,见化开了,才端着去了堂屋。

“家里没什么好招待大家的,一碗蜂蜜水,给大家甜甜嘴。”宋氏给每人上了一碗,又急的要去市集上看看肉铺有没有收摊了,准备割一刀肉回来招待,却被众人叫住了:“堂婶,快别忙了,一会儿还有人来呢,霖二叔有话和我们说,只是借一借您家的地,说完咱们就走。”

沈万吉觑着沈江霖的神色如是说道,见沈江霖对着他点点头,他便知道自己想的没错。

宋氏家里本身就难得吃一次肉,他们这么多人呢,哪里能让宋氏去破费?再说了,就霖二叔在侯府里山珍海味都吃腻了,哪里稀罕她的?倘若到时候吃坏了肚子,他们可担当不起。

宋氏晓得他们有事要说,自觉地寻了个由头让开了地儿,只是此刻也没心思再去做饭菜,想了想,绕到了堂屋后头,立在一扇窗沿下,屏息听着里头的谈话声。

很快,陆陆续续又有不少人过来了,沈贵生和沈贵明兄弟二人立在院门口将人给迎了进来,本就都住的近,好几个今日没上学的人都惦记着这个事情,一听到有人喊就撒丫子往这里赶,还有些人虽然这次没有被清退,但是也心有戚戚然,万一下次考核自己到了最末呢?

虽然读书一点都不好玩,但是这些小少年们也都清楚,若是不能再去族学读书,或许他们以后的出路会更糟糕。

“快走,去贵生家,霖二叔在那儿!”

“赶紧的,喊上你哥,或许还能回族学读书!”

“等等我,我回去取个东西。”

“天都快黑了,等不及了,你倒是快点啊!”

你催着我,我催着你,很快大家都集中到了沈贵生家中,想要听一听有没有办法让大家照旧在族学中读书。

沈贵生家东西少,宋氏整理的又干净,奈何这间堂屋本就不大,族学里如今有近六十人,挤挤挨挨根本站不下,有些人就只好站到堂屋外头去,还有几个个子稍矮些的,干脆站在门槛上,盯着沈江霖看,希望能从他口中听到好消息。

沈江霖见人到的差不多了,站起身来,看着一张张渴求的脸,突然冷笑了一声:“今日才知道能读个书也是不容易的?似乎有些晚了。我听说,或许以后月月都有考核,考核不通过的,就是这次没被清退,以后可能也会。”

这是沈江霖故意说出来吓一吓他们的,但是既然渣爹已经想到了这个末位淘汰的主意,沈江霖说的这种情况,绝非空穴来风。

一语激起千层浪!

大家一片哗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竟是没想到,好消息没听着,听到了一个更大的噩耗!

原本众人都以为,沈万吉这些人喊他们过来,是说动了沈江霖,要帮他们去侯府说好话了,说不得那些被退学的人照旧能回去上学。

现在是什么情况?不仅仅被清退的人再没办法上学,就是他们这些还在上学的人,以后也可能被清退?

沈氏族学一直是侯府在管,侯府出钱出力,虽这么说,但他们也是沈家子弟不是?一笔写不出两个“沈”字,怎么就能如此狠心?

许多人脸上都生出了不忿,有沉不住气的,当场就想反驳,却听沈江霖继续道:“然我知道,大家都是沈氏子弟,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与诸位同窗三年,当然也不希望就这样结束了同窗的缘分。只是大家自己扪心自问想一想,平日里上课,可有尽心?张先生布置的功课,可有用心?对自己未来的前途,可有上心?”

沈江霖的三连问,将众人有些给问倒了。

可有尽心,用心,上心?

这里绝大部分人都没做到,甚至少数几个学习还算认真的,也没想过那么多,只是天性比较乖巧,张先生怎么说,自己就怎么做了,至于其他,并未深思。

大家都没吭声。

只有郭宝成站了出来,目光直直地看向沈江霖,捏紧了自己的双手道:“可是我只想学几个字,以后出去做事方便些,张先生讲的那些,实在太过高深了,我学不来。”

郭宝成是他娘带进沈家的拖油瓶,虽然不姓沈,但是也能在沈家族学上学。

这次被清退的名单上,就有郭宝成。

郭宝成是有些不服气的,他知道自己学的不算好,但是也有用功,况且他是去年才跟着他娘嫁到沈家来,然后才入的学,拢共就学了大半年时间。

与其说是因为学的不好被清退出去,更不如说是因为他不姓沈,才被驱逐出去。

这是郭宝成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自从上次和沈万吉在族学里打过一次后,每次几人见面都是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的,只是今日郭宝成站出来说的这话,沈万吉听进去了。

“是啊,霖二叔,咱都是自家人,那也就不说那些虚的了。咱们去族学上学,其实主要就是想好好学几个字,以后出门在外,不至于被人诓骗了去,至于考科举什么的,霖二叔,不是每个人都像您这般有天份的,就算是有天份,这家里,也不是都能供得起啊!”

沈万吉的话,让许多人都跟着点头。

天份是一方面,家里也要能往上供。

虽说侯府若是碰上有天赋的孩子,会给一些银两,参加科考的时候也会帮忙行便利,但是一次两次还行,次数多了,侯府便不会再相帮。

十六七岁,就不能再算孩子了,这个年代,十六七岁成婚生子的大有人在。

其他人家,十六七岁从族学里学出来,就能帮着家里干活做事,有营生进项了,但若是要去科考,科举之路漫漫,每一步都难于登天,谁也不能给你保证,哪一天你可以登上那金銮殿,成为天子门生。

大家都已经看到了族学之路的尽头,十来年下来,族学里就出了两个秀才,后面一个中举的都没有,秀才在乡间还值几个钱,在京城里算不得什么。若是能放下身段,和张先生似的去坐馆,或许还能挣几个钱,若是还一门心思往上考的,那只有自家往里填银子的份。

那两家出秀才的人家,如今还嘞着裤腰带过日子哩!

与其如此,倒不如掐了这份心思,上学的时候只听自己想听的部分,只学自己想学的内容,大家乐得轻松,等上了十六七岁,就出去干活做事,家里长辈身上的担子便也能轻一点。

有人觉得沈江霖果然是侯府娇宠长得的小少爷,不知人间疾苦;有人甚至认为沈万吉他们将希望寄托在沈江霖身上,本身就是错的,身份高又如何?只是一个十岁小儿罢了,能有多大能耐?

甚至有些人都已经不想听下去了。

他们过来这里是想听听看有没有什么解决办法的,不是来看沈江霖的耀武扬威的。

学堂中,看不惯沈江霖的人,其实不少。

只是大家碍于身份,不敢言说罢了。

他们,怎么就不尽心、不用心、不上心了?

沈江霖当然知道这些人的想法,所以思量再三后今天才来了这一遭,他身量在这些少年中不算高,这堂屋如今又里三层外三层地被站满了,沈江霖索性单手撑着桌边,一跳上了条凳。

沈万吉就坐在沈江霖旁边,着实被沈江霖冒失的动作吓了一跳,下意识地伸手虚围着,就怕沈江霖踩不稳掉下来。

沈江霖踩得很稳。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众人,终于摆脱了身高的不便,只见他单手一指,指中了人群中一个其貌不扬的少年:“沈青山,你背书极快,记忆力很好,但是你总是写错别字,这就是你要的多学几个字么?”

“沈越,你头脑灵活,最擅长做一些打油诗,韵脚平仄都用的好,但是张先生让你做的诗你却写的狗屁不通,这就是你说的用了心?”

“沈长才,你成天课后追逐打闹,四书封面都裂开了,之前用来启蒙的三百千,更是连课本放哪里都找不到了。这些课本都是侯府出钱统一采买,每本折价800文左右,如果说只是为了认字,连课本都能找不到的,还认什么字?”

沈江霖的声音里不带很强烈的指责情绪,只是平铺直叙地将众人平日的一举一动讲出来,被点到名的人先是一惊,后面听着听着,脑袋就低垂了下来,不敢再与沈江霖对视。

一直见沈江霖跟个独行侠似的,从不与他们打交道,原来大家平日里一点一滴的行为他都看在眼里,不容丝毫狡辩。

甚至有那心思重一点的,都忍不住去想:该不会这次清退一批学生的事情,就是沈江霖在背后告的状吧?

只是沈江霖接下来的话,打消了他们的疑虑:“诸位,你们还想上学,我感到很欣慰,说明大家还不到无可救药的地步,既然坐在课堂里,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也是过,好好学好好听也是过,为什么非要浪费这个时间?我虽然在侯府不如大家想的那般讲话有份量,但是既然大家今日托了我,我必然是要去试一试的。”

众人还来不及欣喜,便听沈江霖话锋一转道:“只是若我办成了这件事,大家往后依旧不珍惜上课的时间,那么无须再去考核,我当时当刻就请他出族学!”

“再则,大家往后也可以想一想,是否真的不想走科举这条道。只要大家课业完成的好,有所进步了,届时有了成果,我也好去同父亲讲一讲,真有无心举业的,咱们就找经年的老账房或是老掌柜来给咱们讲一讲,以后出去做事的规矩,学一学这里头的门道和本事;若是想要继续进学的,今日我便撂下这话,若是能中了秀才的,每年岁考在优等的,往后所有科考花费全部用侯府承担!”

底下的少年听着听着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根本没想到惊喜一重接着一重,我们只想要1,结果沈江霖给到了10!

“太好了!太好了!霖二叔,您以后就是我的亲二叔!”沈万吉激动地语无伦次,原本虚拢的双手忍不住将沈江霖的双腿给抱了起来,整个身体腾空而起,把沈江霖给吓了一跳,脸上镇定的表情一下子破功了。

站在一旁的沈贵生和沈贵明两兄弟之前一直看沈江霖年纪虽小,但是讲话做事非常得体有威信,很是不敢靠近,此刻也捂着嘴偷笑起来。

沈万吉的欢呼打破了众人的沉默,所有人跟着沈万吉一起欢呼起来,昨天到现在一直悬着的心总算落了下来,大家必须做一点什么才能表达他们此刻激动的心情。

几个皮大王见状更是一拥而上,将沈江霖整个人抬了起来!

“喂!快放我下来!我刚刚说的得是你们课业进步了,我才能帮你们去争取的,不是马上能实现的!”

“你们冷静一点!放我下来!”

沈江霖何曾有过这么不体面的时刻,着急就想下来。

郭宝成力气贼大,他稳稳托住沈江霖的腿,声音高亢又兴奋:“霖二叔,咱们知晓,往后一定会努力学习的!您就坐稳吧!”

郭宝成也随着众人喊了一声“霖二叔”,喊完之后,心头又紧张又忐忑,见周围没人来斥他拉关系,黝黑的脸上露出了大大的笑,随着其他几人一同将沈江霖扛到了院子里,几人扛着沈江霖在院子里疯跑了一圈,其他人也都跟着又拍手掌又是笑,原本凄清的小院里热闹的沸反盈天。

少年人旺盛的精力和开心到无以言表的心情总算发泄出来了一些,这才依依不舍地将沈江霖给放下了。

沈江霖身上衣服也皱了,鞋也掉了一只,被沈长才狗腿地捡回来一直抱在胸口,见沈江霖下来了连忙给沈江霖穿上。

“霖二叔,您放心吧!以后在族学里,您说啥是啥,我们都听您的,大家说是不是?”沈长才溜须拍马倒是一把好手。

众人纷纷应是,沈万吉补充道:“霖二叔路都给咱们铺好了,想到了,若还有不识相的不好好学,别说霖二叔要将他请出去了,我沈万吉第一个不同意!”

“对!我们也不同意!”少年们纷纷高喊,意气风发。

都是读了几年书的,没有不识好歹的人,沈江霖将他们方方面面都想到了,甚至比他们的老师、比他们的长辈想的还要长远、能给到的还要多,他们如何能不珍惜这样的机会?

不说别的,光说和经年老账房、老掌柜学习做事,那都是要沾亲带故、送礼请托,想方设法才能求来的机会,而现在,机会就摆在眼前!

若自己还不努力一把,实在任谁都看不下去了。

一直躲在堂屋后头听了整场的宋氏,忍不住捂住嘴哭了,哭了又笑,笑了又哭,手帕都要擦湿了,都止不下这泪。还是沈贵生两兄弟招待了人散去,她才回到了前头。

一到自己房里,宋氏就对着自己请的菩萨跪了下来,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然后又虔诚地拜了三拜,上了香才退了出去继续去灶房做饭。

只是这心情,委实难以平静。

沈江霖并非那么喜欢劝人好学之人,只是后来他琢磨了一番,虽然说那些学生不认真听课是事实,但是小小年纪不上学,在外头东游西荡也不是个事情。

若有几个胆子大的,借着侯府的名头在外头做些恶事,那更是不得了。

所以学生还是得接受几年义务教育,至少将律法给学完吧?

另一点,沈江霖考虑的,则是这个年代宗族观念的特殊性。既然宗族对于每一个单独的个体都很重要,一向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概念,那也不能光他和他哥两个人使劲往前冲啊?若是以后真入朝为官了,多几个沈氏子弟帮扶,做起事来才方便。

但凡能在历史上被称为世家名门的,哪一个不是屹立百年不倒,哪怕天下易主,那些世家的地位依旧稳稳当当的,依靠着宗族势力的盘根错节,前朝后宫的影响力,多处下注,才能保全荣华富贵。

沈江霖野心没那么大,但是他清楚的知道,族学中每一个少年,都是沈家整个宗族的希望,他和沈江云只是占了侯府的地位,显得身份崇高了一些。可若是将目光放长远一些,若以后沈氏族学里有加官进爵之人,是否也意味着沈氏宗族这条大船就变得更稳固了一些呢?

人民群众才是历史的创造者,每一个沈氏族人才是沈家未来荣辱的缔造者。

将这些少年郎拧成一条麻绳,心往一处用、劲往一处使,这很必要。

海口既已夸下,少不得要和渣爹周旋一二,沈江霖回去的道上就开始想这个事情了——到时候找个什么理由呢?

沈江霖想再小小“算计”一下渣爹,却不知道外头的人正在编织一个更大的陷阱,就等着沈锐往里面跳。

第26章

沈锐二十岁承爵做官, 至今已二十余年,虽然沈锐这官做的容易,但是二十年的风风雨雨, 官场生涯,早就从愣头青混成一个老油条了。

那天对着自己底下的门人清客说的那叫一个义愤填膺, 摊开折子就是挥毫而就,但是等过了一夜,脑子清醒了一些, 沈锐又开始踌躇不定了。

那些“保商党”实力雄厚, 个个身居要职,他单枪匹马地和这些人对上, 哪怕祖上有荫蔽,身上有爵位, 也不敢拿身家性命去硬拼啊!

沈锐有些怂了, 思来想去,只能狠狠将折子扔回了书案上,准备看看朝堂风向再说。

清客蔡格早就知道会是这样一幅样子,习以为常, 其他两个清客门人是刚到荣安侯府上的, 竟是不太清楚主家的脾性, 干脆叫上蔡格三人到了市集上一家酒肆吃饭。

三人就着一碟子炒子鸡, 一碟子粉蒸肉, 还有一盘子花生米,就吃喝起来。

蔡格在荣安侯府做清客已有两年, 对其中的门门道道最是清楚,对着另外两人就是一番提点,另外两人则是不时点头称是, 又是不停劝酒,又是作揖吹捧,直接将蔡格给喝美了。

“我和你们说啊,嗝,咱们侯爷说啥咱们就,嗝,应啥!别担心会得罪了人,嗝!侯爷胆子啊,不比你我等大。这次对着那些“保商派”私底下虽然叫的凶,但是放心吧,嗝,那封奏疏啊,是绝对不会呈上去的。”

清客梁承平点头称是,给蔡格又斟了一杯酒,口中喷着酒气道:“高!实在是高!那天我们见主家要动真格的了,心里吓得哆嗦,就怕真捅破了篓子,蔡兄,还得是你啊!以后咱们有什么不懂的,你可得多提点我们,这顿饭我们请了!”

蔡格占了便宜,又得了吹捧,心里舒服的不行,见梁承平又叫了一碗烧鸡过来,也不客气,直接捡了一块鸡腿肉就啃了起来,胸口处的衣服油了一块都不自知。

他们说者无意,但是别人听者有心。

好巧不巧,今日坐在他们隔壁桌的人中,就有靖国公府的管事,他听完之后不动声色地记在了心里,等辞别了招待的客人,就马不停蹄地往靖国公府赶去。

靖国公严立仁今年已经过了耳顺之年,前两年就已经乞骸骨在家荣养了,并且在上奏折乞骸骨的时候也一并给自己的儿子严守信请圣上赐爵。

大周开国皇帝创立天下,为跟着自己当年出生入死的几个兄弟赏赐了爵位,爵位依照公、侯、伯、子、男而设立,百年过去了,如今爵位还在传承的人家,两只手都数的过来,而没有被降爵,依旧拥有着国公府的荣耀的,只有他们靖国公府。

就连深受先帝信任的荣安公府,在荣安公府大公子战死沙场,输了辽东之战后,依旧被问罪责罚,降为荣安侯府,虽然最后还给了沈家小儿子一个官位,但是到底是让人心寒啊!

之后新帝继位,比之先帝,手腕更加铁血、做事绝不容情,且从宫里头传出来的消息,当今似乎对于他们这些老牌勋贵早就有些看不顺眼了,只是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去动一动。

原本严国公还能继续在朝堂里站个几年,给家中后生铺铺路,但是见此形态,严国公不敢再恋权,果然上了乞骸骨的奏疏后,当今直接就批了,只是他给儿子请求赐爵的事情,却一直至今没有任何消息。

这由不得严国公不多想。

他们这个爵位是世袭罔替的,说白了,只要大周朝在一日,他们严家就应该永远享受着国公府的待遇,可是现在,显而易见的,当今有点不想给这个爵位了。

如今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朝堂上又掀起了将商户既是良籍,缘何不可科考之争,严家当然是站在反对派的,但是“保商派”中有何人?当今首辅、次辅联合上奏,朝堂上泰半新锐官员跟随,和他们这些反对派是打得有来有往,且逐渐占了上风。

若此条政策真的落实,那他们严家的实力又会削弱一大层!

严家门下有许多大商人依附,他们将族中最好最优秀的子弟送出来读书,不仅仅给靖国公府提供银两供奉,这些考中进士的子弟也能成为靖国公府在朝堂上的一股势力。

可如果“保商派”赢了,他们在朝堂上便如同被断一臂,实力大减!

这如何让他不发愁?

只是如今他已经在家荣养,朝堂之上虽然有严家子弟的身影,可是最重要的爵位还没赐下,他又如何敢轻举妄动?

靖国公府一向是这些勋贵之家的领头羊,严国公颇为德高望重,此次的事情伤害到了许多勋贵之家的利益,自然有不少人送礼找上门,希望严立仁能出个主意。

只是如今,严家自身都有些自身难保,又如何敢做这个出头鸟?

正在严国公一筹莫展之际,家中管事求见,告诉了他一则坊市听闻。

严国公听完之后,皱着眉思索了半日,眉心中间有着一道深深的沟壑,他捏着打理顺畅的花白胡须,突然眉头一松,展颜笑道:“是了,是了,果然是年纪大了,头脑也糊涂了!既然咱们靖国公府不能作为出头鸟,那么把位置让给荣安侯府,咱们在后面出谋划策也一样啊!”

这样一来,赢了,大家也知道是他在后面帮着谋划,没有辜负大家的期待;输了,有荣安侯府挡在前面,足以抵消陛下的怒火了。

当晚,严国公就派人四处打听沈侯爷的喜好,过了两天便送了一份重礼到荣安侯府,并且邀请沈锐第二天到靖国公府赴宴。

魏氏看着那比人还高的珊瑚,一颗颗拇指大的东珠,还有名贵的文房四宝以及一卷名家诗集,简直有些移不开眼睛。

吃惊过后,魏氏有些担忧道:“这俗话说,无事不登三宝殿,靖国公府一向与我们不甚亲厚,如今借着我的生辰,他们送了这么重的礼,又下帖子让您赴宴,实在让我有些心中难安。”

沈锐赏玩了一番后,对魏氏的絮叨有些不耐:“明日去了便知,若是严国公有什么难为事要办,我又做不了的,等到他们靖国公府上下回办事,你找个由头回差不多的礼过去就行了。”

魏氏听着沈锐这番话有礼,既不失了礼数,又不贸然答应别人不合理的要求,确实是再妥当不过的了。

果然还得是侯爷做事周全大方!

魏氏听话地将东西收了起来,命人列单子造册,归到了库房里。

魏氏不懂外头的事情,沈锐心里却已经隐约知道,对方是冲着商户科举之事而来。

只是他心里头打定主意,若是严国公那老匹夫讲的事情太过分,他是绝对不会答应的。

想法非常好,但是到了靖国公府上,却又变成了另外一件事了。

沈锐有些清高,自认为自己和那些完全靠祖宗荫蔽的人比起来,自己还尝试过科举,还中过秀才,若不是后头出了意外,自己直接被先皇封了官做,或许过几年自己也能靠自己踏上官途。

再加上太常寺不是热闹衙门,来求他办事的人更是少之又少,沈家子嗣不丰,沈锐嫡出的大哥沈风战死沙场之时,并未成亲,所以也就没有一儿半女留下,他自己这边前头的妻子难产而亡,只得一个女儿嫁了出去,魏氏所生只有一个嫡子,其他都是徐姨娘所出,沈家的子嗣实在稀少的可怜。

沈锐的亲子女,除了出嫁的大女儿,其他都还没有成婚,就连姻亲来往都少。

故而沈家虽然也是老牌勋贵之一,但是与京城中其他几家近年来来往并不密切,到了靖国公府上,沈锐也是谨言慎行,没有如同在自己府中那般言语无状。

只是这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几杯酒下肚,话匣子打开了,再加上靖国公府作陪的几位少爷一而再再而三地恭维沈锐,严国公则是推说年纪上去了,饮不得太多酒先行退场了。

严国公一走,大厅内气氛顿时一松,沈锐心神也放松了下来。

刚刚严国公有明里暗里暗示自己加入反对派,一起联名上书,被沈锐顾左右而言它推掉了,就是加入他们,他也要回去好好和清客探讨一番,心中记着不能贸贸然答应。

严国公之子严松之和沈锐差不多年纪,直接提议道:“我们府上养了一个小戏班,听说沈侯爷最捧杜无言的场子,咱们府上有一名小戏子,人多说模样身段有杜大家的五分像,沈侯爷您给品评品评?”

沈锐正是喝的酒酣之际,闻言也起了兴致,笑道:“不妨请出来一观。”

花厅隔着水榭,水榭前面搭建高台,小戏班今日早就在后面等着了,听到管家的命令,马上登台亮相,唱了一曲《离别怨》,正是杜无言的成名曲。

沈锐看着台上的小戏子,果真如严松之说的那般,莫说模样身段了,就是唱腔歌喉都和杜无言七八分相近,实在是难得!

沈锐跟着节奏拍着大腿打拍子,唱到兴起的时候不用人劝,直接端起酒一饮而尽,一桌人谈天说地,讲曲作诗,又针对今日的时政针砭时弊,好一番指点江山、巍巍赫赫之态。

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帮人个个都是博古通今、大才之士,庙堂中没有给他们高位,实在是上头有眼无珠。

说到最热闹之际,严松之一拍桌子,愤而站起:“朝堂之上的“保商派”说的好听,为了还公平于天下,还读书之权于商人,说白了,不还是那些商人给他们给的够多、够足么!否则怎么劳驾的动这些人帮他们说话?这种官话,也就是骗骗小老百姓了!”

话题挑个头,自有人接着往下讲,原本沈锐不太想在这种场合发表自己的观点的,但是见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也没个顾忌,顿时自己也有些安奈不住了,洋洋洒洒说起自己的观点。

一个好为人师的人,如何能拒绝在人多的场合之处,向众人讲述他观点的高明之处?

严家作陪的清客崔景文听完沈锐的一番长篇大论后,忍不住鼓起掌来:“人都说沈大人乃江左夷吾,吾只是存疑,心中暗想这么多年也未曾听说过沈大人在庙堂之上的高见,想来坊间传言当不得真。可是今日一听,才知是我井底之蛙了,若是将沈大人的高见写为奏疏,岂不是又是一封《谏太宗十思疏》?当得流传千古矣!”

沈锐酒酣脑热,又被捧到了这个高度,即使是酒不醉人、人亦自醉了,想到被自己遗弃的那封奏疏,那是集他与府中门人之才所写,字字珠玑、旁征博引,若是流传出来,说不定还真能与魏征齐名!

当即豪情万丈道:“拿笔来!”

刚刚一行人还在酒桌上飞花令,纸笔聚在,沈锐抓起笔,沾了墨,便作了一篇谏上文书,等到笔落墨停,众人围上来一看,轰然叫好!

沈锐的意之情难以言表,与严家一众人干了又干,喝到有些走不动道了,才被小厮扶着上了马车。

严松之刚送完沈锐回来,就立马急声吩咐:“快,将刚刚沈侯爷写的那页纸裱成奏疏,给国公爷送过去!”

事情已妥,第二日沈锐的亲笔奏疏很快就呈到了永嘉帝的案头,永嘉帝看罢之后久久不语,最后竟是轻轻笑了两声:“沈锐,好文采啊!”

字迹飘逸,洋洋洒洒,论古叙今,来给朕上课了!

从小跟着永嘉帝的大太监王安有些紧张地缩了缩脑袋,心里头也是疑惑了——这荣安侯府一向是不显山露水的,怎么就把陛下给气着了?

永嘉帝年近四十,三十登基至今,用了十年时间才将朝堂之上的魑魅魍魉给收拾干净了,如今终于可以放开手脚施展一番,商户借籍考试的事情由来已久,永嘉帝希望自己能够不拘一格降人才,施恩于商户,故而他心底是偏向于“保商派”的。

只是有些事情,皇帝可以有偏向,但是不能皇帝一个人说了算。

原本看着事情稳步推进,“保商派”的官员们在朝堂上将那些反对者责难得节节败退,胜利就在眼前了,这沈锐却仗着自家的从龙之恩,拿着高祖当年定下来的条例来说事了,而且据说他背后还得到了不少人的支持。

永嘉帝觉得,自己对荣安侯府已经是算心慈手软,当年沈锐的大哥沈风战死疆场,先帝做事确实有失公允,但是他继位之后这么多年,让沈锐这个官位好好地坐着,旁人对他一星半点的指摘,他也当作看不见,心中甚至想着,既然听说他那嫡子也是个不成器的,到时候也给他封个闲职,也算交代的过去了。

永嘉帝自认为自己待荣安侯府已经算是不错,可看沈锐的奏疏上所写,他可是对朕有诸多不满啊!

这日大朝,永嘉帝当场就命人将沈锐的奏折给读了出来,沈锐原本站在最后一排角落,低垂着头,思量着昨日还是有些饮酒太过了,今日大朝起的过早,实在是头疼欲裂,昨晚喝了醒酒汤也不起作用。

人到中年,还是得保养为宜,今日还是请府医给把把脉,开两剂方子调养一下才好。

沈锐向来是朝堂上的透明人,虽然对于地方官来讲,正四品已经是高官之列,可是对于上朝的朝臣来讲,正四品是刚刚够站在朝堂上的起点。

满堂诸公谁不比他官位高?就算是有比他官位低的,例如起居郎、都察院御史之流,都是简在帝心的人物,眼前看着官位较低,不知道什么时候趁着东风就起来了。

他在太常寺卿这个位置已经混了十年未曾挪动一下屁股了,或许就得在这个位置上退的,沈锐昨日狂妄话发泄过后便觉得损失一点便损失一点吧,听严家和其他几家的意思,他们的损失可远比他家更大,这么一对比,沈锐感觉自己的心好似也没那么痛了。

沈锐拿着笏板低垂着头,心中只琢磨着自己的事情,听到永嘉帝命太监宣读奏折,一开始也没往心里去,但是等听到太监刚读到第三句,沈锐背后一根根寒毛竖了起来,明明还没真正入春,太和殿四角还燃着红萝炭取暖,温度刚好适宜,但是此刻沈锐额头上却开始冒出了一滴滴细密的汗珠——

这,这竟是他所写的那道奏疏!!

他什么时候呈上去的?这么就落到了永嘉帝手中,甚至其中还有好几句的不逊之言,这,这根本不会是自己敢写上去的啊!

沈锐哪里还记得起来,昨夜心情激愤之下写下来的“慷慨之言”,这封奏疏,若是按照他一开始想好的那封来写,或许还不会让永嘉帝发那么大火,可偏偏是在他醉酒之时,还写了几句自己的幽愤之言。

这幽愤从何而来?自然是对帝王的不满而来。

永嘉帝如何看不明白?

高台之上的永嘉帝看着沈锐一下子抖似筛糠,整个人“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以头抢地,哭号道:“陛下,陛下,微臣并未呈此奏折啊!是有小人陷害于微臣!”

永嘉帝面无表情地“哦?”了一声,淡淡道:“王安,呈给沈大人看看这折子。”

王安立即拿着折子小跑下了台阶,快速走过一排排官员,等到了沈锐面前才停了下来,展开这封奏疏,蹲下身尖着嗓子问道:“沈大人,还请您过目。”

沈锐擦了擦脑门上的汗,抬起头看那奏疏的内容,竟然就是昨夜自己写下的那篇,正是自己的笔迹,如何还有不明白的?

严老匹夫,严家杂碎!

他们害我!吾命休矣!!!

沈锐额头上的汗再一次一滴滴地滚落下来,背后的中衣早就湿透贴在背部的肉上,整个人仿似浸了冰水一般,冷的彻骨。

可是他没办法说这不是他写的,虽不是他呈上来的,但是确实是他写的,若是抵赖,那便更加不堪了,可论欺君之罪。

沈锐整个人都在哆嗦,吓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丰仪全失,再无半点沈侯爷的气派。

永嘉帝脸上闪过一丝冷意。

然而他说出来的话,却是带着笑,十分有君主气量的:“既是沈爱卿的肺腑之言,那今日大家就说一说吧,这商户到底还能不能有科考资格?”

沈锐算是打的“头阵”,既然都将高祖搬出来了,那些反对派就着沈锐奏折上的观点就开始了猛攻,朝堂之上两派站位分明,你方唱罢我登场,反对派站着大义礼法,“保商派”站着百姓利益,双方你来我往,谁也不肯退后半步,尤其是那些反对派,今日异常凶猛,竟然不再被“保商派”压着打了。

双方吵了一个多时辰,吵得永嘉帝头都痛了,最后只能宣布今日早朝到此为止,诸位爱卿回去后再仔细想一想,五日后大朝再辩。

沈锐一听到“散朝”二字,心里顿时松了一口气,他从上朝开始就跪到现在了,永嘉帝没有喊他起来,他自然是不能起来的,跪了一个多时辰,心情纷乱如麻,此刻只想快点回府,不想继续在此地丢人现眼了。

只是他刚想站起来,大太监王安就笑眯眯地走了过来:“沈大人,陛下让您在此地稍候。”

沈锐的心一个咯噔,陛下让他稍候,那他还敢走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