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这腿跪的又酸又麻,他是站着稍候呢,还是继续跪着稍候呢?
沈锐想到今日那份折子上的内容,瞬间就站不起来了。
他本身就排在队伍最末,距离“太和殿”大门最近,前头的官员一个个从他身边经过,沈锐的头一直低着,根本不敢与任何人对视,这脸面实在是被按在地上摩擦了。
“保商派”自然对沈锐不喜甚至是厌恶,本来今日这事都快要成了,谁知道跳出一个沈锐,抬出了高祖当年的政令来说话,又直指商人与他们勾结,他们才会在庙堂之上给商人站台说话。
这简直就是岂有此理!
就算这说的是事实,沈锐的胆子也太大了,这是可以拿到台面上说的事情吗?
就像他们“保商派”也明明知道反对派不愿意放手的原因究竟是为了什么,只是这种事情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一旦说了出去,捅破了这层窗户纸,那可就大家脸上都无光了。
“保商派”与他不对付情有可原,可是站在沈锐身后的反对派们,从他身边路过时,也没有一个人上前和他分说两句,盖因沈锐的折子太过大胆,明里暗里连当今都暗讽上了,也得亏陛下好气量,若是换了先帝,此刻沈锐还能不能好端端地跪在这里都难说。
没人敢和沈锐真的扯上关系,至少在明面上,绝不可以。
这便是严国公的计策,他既要沈锐当这个出头鸟、替死鬼,又绝不能真的将功劳归于沈锐,如此他方能在后头运筹帷幄、立于不败之地。
沈锐这个倒霉蛋便这样一直跪着,跪到群臣走了个干净,空荡荡的大殿只剩下了他一个人,跪倒日头升空,正午时刻,也不见人来。
大周五日一次大朝,今日沈锐三更天就起来洗漱穿衣,为了不在上朝之时有不雅之举,所以一向在上朝前都是滴米不进的,就连茶水也只不过是漱漱口,不敢吞下肚去。
此刻沈锐嘴唇发白起皮,嘴巴干的像是要黏合在一起似的,腹中更是饥肠辘辘,好几次都发出了“咕噜咕噜”的声音,膝盖更是疼的跟针扎一样,想要跪坐下来休息一下,又怕到时候皇帝突然要见他,御前失仪,只能一直强撑着。
等跪到日暮西斜,月上柳梢,王安才一路小碎步地跑了过来,面带微笑道:“沈大人,陛下今日事物繁杂,实在抽不出空来见您了,哎呦!”
王安仿佛才发现似的,一拍大腿,惊呼起来:“沈大人,您怎么还跪着啊?快起来,快起来!”
说着,王安便扶着沈锐站了起来,沈锐只觉得两条腿一片麻木,都不是自己的腿了,闻言勉强想扯出一抹笑来,可是扯了几下,这脸上的肌肉像是僵死了一般,就连嘴唇还是费了劲才分开:“无事,既无招,那下官可否告退?”
王安忙道:“可退可退。您等等,杂家叫人送您出宫。”
最后沈锐被两个宫人搀扶着一瘸一拐地出了宫门,刚一到沈家的马车上,再也撑不住了,眼前一黑就晕死了过去。
第27章
昨日十五, 沈锐照例宿在魏氏处,魏氏今日起的比沈锐还早,起来之后就帮他张罗穿戴官服, 服侍洗漱,目送着他去上早朝。
等沈锐走后, 魏氏又忙不迭地叫大厨房准备好软糯的粥食,精致的小菜,备好之后就等着沈锐下早朝后回府来吃。
早朝起的太早, 太常寺又不是什么忙碌的衙门, 没有堆积如山的公务,沈锐每次早朝完都要先回来细细吃完早食, 然后再睡个回笼觉,等到下午再去衙门点卯。
这些活都是魏氏做老了的, 掐着点算着沈锐下朝的时间, 可是等到了辰时末还不见人回来,心里头就有些疑惑了,不过早朝时间不一定,晚一些也是有的。
但是等到了巳时还不见人回来, 魏氏是真的开始焦灼了, 正要派人去宫门外和太常寺打听打听消息, 就见沈锐带出去驾马车的小厮磕磕绊绊地回来禀告, 说是沈锐被陛下留了下来。
这一下子, 魏氏的心是彻底吊了起来。
陛下将侯爷留了下来?为官二十载,历经两位帝王, 被陛下留下来商谈?
没听说过。
是福还是祸,魏氏心中隐隐已经有些答案了,但是她对外头的事情两眼一抹黑, 只能不停地祈求满天神佛保佑,希望是好事而非祸事。
可是随着时间一点点的过去,魏氏那残存的一点侥幸都没了——什么国家要事,要谈到这个时候?
魏氏急的在暖阁中团团转,如今在这个关头,她更不敢派人到外头随意去打听了,头上钗环随着她不停地左右走动、下头的坠子发出“叮铃”的撞击声,烦得魏氏直接将钗环拔了出来拍到炕几上:“都什么劳什子东西,给我拿走!”
春雨站在旁边连忙将钗环收进了里屋,春桃端着茶盘进来劝道:“太太,您别转了,坐下来喝杯茶,许不是坏事呢?您别自己把自己给吓坏了。”
魏氏闻言在暖炕上坐下,刚捧起茶盏,又放下,脑子里清明了一点:“不成!春桃,你赶紧派人到秦先生府上把大少爷叫回来。”
如今一个商量事的人都没有,魏氏心慌意乱,根本拿不定主意。
“慢着!去族学里,把二少爷也叫回来!”魏氏捶了一下手,看着沙漏已经到了申时,再过一会儿时间,可是要下衙的时间了,若不是出了事,魏氏是真的不敢相信了。
春桃心中嘀咕,夫人今日也真是急昏头了,喊大少爷回来商量也便罢了,二少爷才十岁,能抵什么事?
春桃不知道,魏氏经历过上次和沈江云的争执之事,最后由沈江霖有理有据的平息了各自的怒火,魏氏哪怕没有认真去思考过这件事,但是从心底深处已经有些沈江霖到底是读了几年书,有些见识的想法。
况且,在此之际,究竟发生了何事她一无所知,若是真的要让人去外头打听结交,只有云哥儿,可是云哥儿一人如何做得?一人计短,两人计长,侯府拢共三个男主子,一个在宫里头都回不来,剩下两个再不中用,也只能指望他们了。
沈江霖和沈江云得到消息后,都急匆匆地跑了回来,沈江云是真的关心沈锐的情况,心急如焚;沈江霖亦是十分担心,因为照他预计,如今天都快黑了,这个渣爹还没回来,搞不好就在早朝的时候捅了大篓子了!
在这个犯事连坐,动不动夷三族、诛九族的年代,如何能让沈江霖不急?
魏氏把两个儿子叫是叫回来了,可是有效信息太少,就算沈江霖脑袋再聪明,也没在朝堂上安个监控,知道前因后果,三人谈了几句,依旧是一头雾水。
此刻已经月上中宵,魏氏不安的心达到了极致,她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不停地念诵佛经,此刻只有祈祷神佛,才能让人心静一些。
“母亲,我们不能再坐以待毙下去了,若不然我去二舅舅家一趟,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沈江云不顾魏氏难看的脸色,毅然决然地站起身来。
沈江云清楚母亲魏氏与二舅舅家有些龃龉,可是如今算下来,近亲之中是京官且能有资格站在朝堂上的,唯有二舅舅这个刑部侍郎是官位最高的,但是也是最和魏氏不对付的。
魏氏心里很清楚,若是云哥儿的二舅舅魏仲浩愿意透露一丝半点的消息,岂会现在都不派人来知会一声?
他们做的这般决绝,自己又如何拉得下脸,叫云哥儿上门讨嫌?
魏氏犹自犹豫不决,沈江霖却点出了重心:“母亲,如今最为重要的还是要知道今日朝堂上究竟发生了何事,若是连这个都不知道,恐怕我们再如何商量对策,都是无济于事的,倘或父亲今日不能回来……”
沈江霖的话,让魏氏一个激灵:宫中从无让外臣留宿宫中的规矩,就是当朝首辅也无这种殊荣,今夜要是侯爷回不来,可能以后,都回不来了!
魏氏正要松口,门人赵二派人通传,说魏侍郎府上陈管事求见大少爷。
此时天已黑透,各家各户都是用晚膳的时间,可是魏氏等人根本没有用过饭食,然而人在高度紧张专注的时候是根本感受不到饥饿的,耳中只听到了魏家派人来的事情。
生怕魏氏拿乔,沈江云立刻带着沈江霖到前厅去接待那陈管事。
虽然母亲和二舅舅关系不甚亲近,但是年节的时候还是有走动的,所以沈江云知道这位陈管事是他二舅舅府上颇为能干的伶俐人,是他二舅舅的心腹之一,此刻到访,绝对是为了他父亲的事情。
沈江云一路上疾步而行,沈江霖跟在他身后时不时小跑两步才能跟上,沈江云将他二舅舅府上的事情三言两语一讲,沈江霖便已经知道了个大概。
两人过穿堂,走甬路,很快就在正厅里接待了陈管事。
魏氏到底放心不下,带着人坠在两兄弟后面,见他们进了正厅了,想了想,让底下的人站在远处不动,自己从正厅后面绕进去,立在屏风后面,屏息听外头的对话。
沈江霖和沈江云两兄弟一左一右坐在太师椅上,太师椅中间置放一张紫檀木方桌,侧面各一张花几,屏风上头匾额处写着“荣安堂”三字,屏风左右两侧是一副对联,下面摆着一溜十六张交椅,十分阔绰。
选择在此中堂正厅会见陈管事,已充分说明了侯府的重视。
陈管事乃一个四十来岁、蓄着短须的中年文士形象,倒是和一般管事看着十分不同,他见礼落座后,有些诧异地看了一眼坐在沈江云身旁另一张太师椅上的沈江霖。
十岁小儿,坐在太师椅上小小一个,脚还落不到地,但是坐在上面一点都没有东摇西晃、坐立不安之状,反而背脊挺直,坐姿却不僵硬,面上挂着淡笑,比之嫡出大公子的仪态形表,也不遑多让。
陈管事见人见事多矣,只一眼就看到了沈江霖身上的些许不凡之处。
只是此刻不是琢磨这个的时候,陈管事茶也未喝,只是言简意赅的说起了今日早朝之时他家大人的见闻,陈管事说的时候只是平铺直叙,但是每说一个字,就让沈江云脸色变差了一分,等听到沈锐一直跪到散朝,等到所有人都走了,还在“太和殿”跪着的时候,就连沈江霖也是眉头紧锁。
他为了沈家别那么轻易倒下,在族学里给渣爹缝缝补补,想着如何将宗族的能量发挥到最大,能在不远的将来助侯府一臂之力;他渣爹到好,在外头一出手就是一票大的,搞的不好,对于整个沈家都是灭顶之灾。
陈管事将事情讲述完之后,突然站起身来,弯腰拱手道:“临出门前老爷让小的还有话带给您。”
沈江云连忙勉强将自己慌乱的心压下来,扯着难看的笑容道:“陈叔您说。”
陈管家并没有因为沈江云客气地唤他“陈叔”而语气放缓,他学着魏仲浩的口吻斥责道:“妹丈既然有此大才,敢在朝堂上直言不讳的谏言献策,恐怕魏府的门第配不上荣安侯府的胆气,若再有下次,魏家与沈家便再无姻亲之好,魏家女便当白嫁给沈家了!还望沈侯爷好自为之!”
沈江霖虽然没有见过这位传说中的“二舅舅”,但是如此严苛的语气,这么不给人一丁点面子的话语,“二舅舅”是何等样人,已经是呼之欲出了。
只是话虽说的狠,到底还是来传话了,被魏仲浩毫不留情面地训斥着,沈江云作为晚辈,也只能僵硬着代父赔不是。
陈管事连连摆手,弯腰道:“云少爷折煞小的了,既然话已带到,在下就不多留了,两位少爷保重!”
说完之后,便干脆利落地折身告退,上的那杯茶,连茶碗盖都没有掀起来过,一点也没顾沈江云的挽留。
能趁着夜色过来通报一声,已经是看在姻亲的那点情份上,其他的,魏家如今也万不想再和沈家扯上半点关系。
魏氏在屏风后头听到陈管事最后那句“魏家女便当白嫁给沈家了”,整个人往后退了一步,头脑发晕发旋,差点没有站稳住身子。
这是娘家要和她划清界限了啊!
魏氏自小有些怕这位二哥,和大哥的风光霁月、温文尔雅不同,二哥魏仲浩却是个“直言不讳”之人,但凡他看不惯的,都要去说一说,性格古板且无趣,奈何在读书进学上比之大哥还有天赋,当年科举殿试直接得了一甲第二名榜眼,往后仕途一路高升,如今坐稳三品刑部侍郎的位置。
魏仲浩也因少年英才,得中进士,娶了一个门第颇高的妻子何氏,当年何氏进门的时候,魏氏尚未嫁人,何氏心高气傲、说话比魏仲浩还不留情面,在家中时,她这个小姑子没少受气。
后来魏氏嫁入荣安侯府,心中很是扬眉吐气了一番,也曾在何氏面前端过侯府夫人的架子,自以为扳回来一局。
可事到如今,魏氏不得不清楚地认识到,朝中有权和朝中有爵位,是两码事情。
魏仲浩今日敢这么说,就表示他的意志能代表整个魏家的意志。
魏氏如何能不心惊胆颤?
不仅仅害怕未来没有娘家可依,更惊恐于今日侯爷做下的事情影响之大,竟然连娘家人都想与他们直接划清界限了。
魏氏听不懂陈管事口中说的什么“保商派”、“反对派”的事情,也不太清楚这个奏疏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只是从结果为导向,明白如今的境地是大大不好了!
魏氏深吸一口气,三步并作两步从屏风后头绕了出来,刚想问问沈江云的意见,商量一下接下来该怎么办,就看到赵二气喘吁吁地从前头奔了过来,连行礼都顾不上了,慌头慌脑地喊着:“太太!大少爷、二少爷!快,侯爷,侯爷被抬回来了!”
魏氏两眼一翻,差点没被吓晕过去,还是沈江云眼疾手快,连忙将人给接住了,安置在交椅上,此刻也来不及安抚母亲了,立马带着沈江霖就去前头接人。
侯府门口的下人乱作一团,有人喊着去拿门板抬人,有人说直接背进去,还有人说快点先找府医给侯爷就诊,沈江云扒开众人往里一瞧,就看到他爹整个人软绵绵地靠在小厮怀里,面若金纸、嘴唇煞白的样子,沈江云心中一突,脑袋嗡嗡作乱,一时之间呆立在原地,没有动弹。
沈江霖见再这么乱下去不成样子,忙上前一步问那小厮:“父亲哪里有不适?”
哪怕沈锐身体瘦削,但是身量颇高,小厮又急又怕,手臂已经有些脱力,见总算有人出头询问了,也不管这庶出的二少爷说话到底做不做得了准,连忙答道:“听宫里头的公公说,侯爷今日跪了一天,应该膝盖有损,其他并未得知。”
既然没有其他伤处,倒是好办。
沈江霖指挥着两个健壮的仆人将沈锐抬进了主院,又让人去通知府医拿好跌打损伤的药过来,同时派人去通知厨房冲一碗红糖水,再煮上薄粥备用。
一切料理停当,沈江云也回过神来,跟着众人一起往主院走去,边走边问:“二弟,为何还要准备红糖水?”
“我看父亲面色惨淡,又闻今日一天都未进食,喝一碗红糖水或许能恢复些力气。”
沈江霖其实怀疑沈锐是低血糖导致的晕厥,毕竟若只是跪一天的话,最多膝盖不行,应该不至于就晕过去了。
沈江云见沈江霖言之有物,心中顿时已经信了八分,打定主意先让他父亲喝一碗红糖水缓缓再说。
等将沈锐安置到了床上,见沈锐依旧人事不省,底下奴才又有些束手束脚的,沈江云直接端起那一碗红糖水,将沈锐从床上扶起挽在他的臂弯里,然后一碗还有些烫嘴的红糖水就这么被沈江云直接捏着嘴巴给灌了进去。
红糖水进去的一刹那,沈江霖明显看到了沈锐猛然皱起来的眉头,抗拒着红糖水灌喉,红糖水顺着沈锐的下巴就流到了衣襟里,顿时中衣湿濡成了一片。
底下的人面面相觑,沈锐房里的大丫鬟珩香小心翼翼地靠近沈江云:“大,大少爷,要不还是让奴婢来吧。”
珩香都快哭了——大少爷何曾照顾过人啊!这么一碗红糖水灌下去,侯爷明天醒来不会烫出一嘴的大泡?
沈江云接过底下人递过来的帕子,将沈锐湿濡的下巴擦干,在沈锐胸口抹了一把,也没管中衣湿不湿,就将他爹又塞回被窝里去了。
这么一套下来,沈江云自己背后衣衫都湿了一层,但是看着他爹明显有点红润起来的面色,沈江云心里放松下来了一点。
看完全程的沈江霖,有些目瞪口呆地看着站在一边、依旧翩翩少年郎的大哥,真的很想问一句:大哥,你是故意的吧?
也对,祸从口出,渣爹的嘴,烫几个大泡出来,少说几句话也好!
府医正好这个时候到了,众人连忙让开地方,府医坐在床头边的小杌子上,仔细给沈锐把过了脉,又望闻问切了一番,退开裤腿,观察了一下沈锐红肿且青紫惊人的膝盖,这才起身走到外间开方子拿药。
“侯爷的身体并无大碍,晕过去只是因为今日未曾进食,体力不支罢了,老夫刚刚听闻大少爷已经给侯爷灌了一碗红糖水,这便很好。等侯爷醒了,再让他进食一些软糯白粥便可,这几日饮食切记以清淡为宜。”
沈江云听到府医夸赞自己做的对,心中高兴了两分,连忙侧过身看向沈江霖,对他肯定地点了点头。
沈江霖:不用谢,只是我一向做好事不留名,千万别提起我,拜托了大哥!
府医又从自己药箱里拿出两个瓷瓶:“这是上好的活血化瘀的膏药,让人每日早晚在侯爷膝盖上敷一层便可,七天之后应能痊愈,只是最近几日便让侯爷卧床静养,切不要随意走动。”
想了想,府医又开了一张食疗的方子,给沈锐养血补气,这才施施然告退了。
沈锐是到第二日下午才悠悠转醒,一醒过来就发现自己嘴巴里乎出来三个大泡,声音也很是嘶哑,魏氏亲自在旁边伺候着,见沈锐一醒,就拿来了粥食和小菜,只是沈锐觉得舌头一片麻木,一点味道吃不出来,草草喝了一碗薄粥,就又仰躺着睡了回去。
魏氏刚刚小心翼翼地给沈锐喂完了粥,觑着他面色不好,心中裁夺着该如何开口,结果还没等她讲话,沈锐便又倒了下去,双目一阖,根本没有想要开口的意思。
这可把魏氏有些急坏了。
虽然魏氏不懂里头的弯弯绕绕,可是她现在也明白过来了,侯爷得罪的是陛下啊!
“侯爷,您说一说,这如今到底该如何行事?若不然,我今日回一趟魏府,我求……”
魏氏话还没说完,沈锐原本闭着的双眼突然睁开,目光平静地看着魏氏,说出来的话古井无波:“不许去。”
魏氏还想再劝,便听沈锐继续淡淡道:“若要回去,便不要回来了。”
说完,一扭头,闭上眼去,不再说话。
魏氏被噎了一下,但是想到昨夜她二哥的态度,她也确实有些难以启齿,可难道就这么躺着,事情就能解决了么?
“侯爷,就是不去魏家,我们也要想想找谁能说得上话一些,陛下的气恐怕没那么容易消吧?”
魏氏声音很低,只用夫妻二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千工拔步床外的蝉翼纱帘幔垂坠下来,让这个空间内只属于他们夫妻二人,魏氏认为自己说的是夫妻之间的体己话,是她向沈锐证明自己无论如何都与他是共进退的决心,但是听在沈锐的耳中,却是异常刺耳。
陛下的气是没那么容易消,所以就要让他把双腿跪废掉,消了陛下的怒气,保全整个侯府,和她魏氏的荣华富贵,才算完是不是?
找魏家?魏家若是有心,他魏仲浩昨天在朝堂上就站出来给他讲话了!用得着等入了夜了才敢过来通风报信?说的话恨不得和他沈锐直接划清界限了!
他沈锐,堂堂正二品侯爵,世袭罔替的家族荣耀,九卿之一,用得着去求他们魏家?!
放他娘的狗屁!
沈锐在心中破口大骂,只是常年以来的教养让他不能如同一个市井无赖一样在这里指爹骂娘,摔锅砸碗,只是这心头的怒意却是一刻不能停,往日里相敬如宾的夫妻二人,如今之间的氛围却是降到了冰点。
魏氏第一句话就触到了沈锐的逆鳞,第二句话更是让他怒不可遏,他直接背对着魏氏,从嗓子里低低挤出来一个字:“滚!”
魏氏竟不知道,自己好言相劝、给沈锐费尽心思,甚至想着不要这脸面了,也要去求娘家人,得来的竟是沈锐的一个“滚”字!
魏氏“腾”地一下站起身来,寒着芙蓉面,扭身就走。
感觉到魏氏摔帘走了,沈锐半坐起身来,看着晃动的蝉翼纱,心头又恼又悔。
只是这一口气,又如何能咽的下?
魏氏出去的时候,正好见沈江云兄弟二人联袂而来,要给沈锐请安。
魏氏有心提醒儿子别去触霉头,可是父亲有病在身,儿子不去请安看顾,是为不孝。
道义礼法在此,由不得人随心所欲。
魏氏装作若无其事地给沈江云理了理腰间佩戴的玉佩,面色却沉的要滴出水来似的,轻声道:“请过安就回吧,你父亲需要静养。”
第28章
沈江云和沈江霖兄弟二人早上的时候来看过沈锐, 只是那时候沈锐还在昏睡中,所以看过之后便各自去上学了,等到了散学时分, 再约着一起来请安。
沈锐许是养尊处优日久,身子骨看着不错, 却经不得波折,前日醉酒,昨日又是惊吓又是罚跪, 最后因为低血糖而晕倒, 哪怕如今醒了用过餐食,不晓得是心里作用, 还是本就没有痊愈,整个人都感觉烦闷透顶, 腿更是稍微动一下就疼痛难忍, 这让沈锐有些暴躁。
沈锐顺风顺水当了这么多年的官,虽然中间也有过点小波折,但都不是什么大问题,轻轻揭过便是。
别看沈锐四十多岁的人了, 但是长到如今, 经过的最大的磨难便是听闻噩耗, 自己长兄战死沙场、荣安公府被降爵到了荣安侯府, 当时自己才刚二十岁, 心中惊恐不已,却没想到峰回路转, 先帝又给他封侯爵赐官,顺遂日子一过就是半生。
所以昨日的事情,绝对可以称为沈锐这辈子的人生污点、奇耻大辱!
他上了严国公那老匹夫的当, 在朝堂上被永嘉帝明晃晃地厌弃,群臣散朝时一个个从他面前经过时,明明没有人去看他、和他讲过一句话,可是在沈锐心中,这些人已经在暗地里嘲笑了他无数遍。
那“太和殿”是真的够宽阔高大啊,穹顶高耸,地砖光可鉴人,他一个人跪在里面,渺小的如同一粒沙。
时间那般难捱,自己的影子变长又变短又边长,直到日暮四合,直到四周亮起一盏盏宫灯,直到月上中宵,他才得以从那大殿中脱身。
沈锐知道,不管这次是哪一派赢,他都彻底被永嘉帝厌弃了。
可尽管如此,他也不想去做什么。
此时此刻的沈锐,只想逃避,似乎只有逃避,才能忘却同僚讥讽的眼神,忘却自己跪在“太和殿”的蠢样;忘却此事将会带给荣安侯府带来的影响。
沈江霖跟在沈江云身后,进了主院正房。
正房面阔五间,侧面加盖耳房和抱厦,抱厦再连着雕梁画栋的抄手游廊,整体建筑十分恢弘大气,正房门口垂着绸布毡帘,挡风且美观,守在门口的丫鬟,见两位少爷来了,连忙挑起帘子,让了进去。
兄弟二人一前一后进了房间,走过待客的小厅,绕过用碧纱橱隔出来的暖阁,沈锐就睡在后头的小房间内。
屋内四处都铺了地毯,地毯花纹精致繁杂,青花祥云纹路一直从门口延伸到主卧,靴子踩在厚实的地毯上,寂静无声。
整个主卧中,亦是寂静无声。
蝉翼纱幔帐垂在地上,里头隐隐绰绰躺着一个人影,看不真切,守在主卧门口的两个大丫鬟连喘气都是静悄悄的,就怕惹得沈锐厌烦。
刚刚就连最得脸的珩香进去倒茶,都被侯爷骂了一通,她们可不敢拿自己和珩香姐姐比。
兄弟两人对视了一眼,沈江云作为长兄率先开口行礼:“儿子携二弟来给父亲请安。”
沈锐刚刚已经听到了动静,只是人懒怠出声,原本想打发两个儿子直接回去,话到了嘴边却转了一个圈道:“近前来说话。”
沈江云和沈锐做了十五年父子,对他爹的一些基本性情还是摸得清的。
他爹这个人十分自傲清高,沈江云原本还以为今日没机会和父亲说上话,没想到他却表示有话要说。
婢女立即上前,将幔帐用钩子勾起,沈锐此刻正一身白色中衣坐躺着靠在大迎枕上,手中拿着一卷书在看,见两个儿子都在,指着近前的两张春凳道:“坐吧。”
沈江霖亦步亦趋地跟在沈江云后面,他大哥做什么,他就做什么。
见兄弟二人正襟危坐的样子,沈锐忍不住放下书卷,长叹了一声道:“云哥儿、霖哥儿,你们二人可要好好争一争气,走荫蔽得的官,和成为陛下的天子门生被点的官,那是两码事,可知晓了?”
说的是“你们二人”,但是这话其实是对沈江云说的,毕竟沈江霖作为庶子,根本连被荫蔽的资格都没有。
家业继承,在大周朝一向是嫡长子继承80%以上的财产,就连天家都是立嫡立长,更何况民间?
甚至从“沈江霖”与“沈江云”这两个名字中就可以窥见一二。
霖从何处而来?
雨水为霖。
雨水何来?云中有雨。
先有云,再有霖;若无云,何来霖?
这便是沈锐对于两个儿子的期许。
沈江云大概能理解沈锐的意思,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应声道:“儿子定然不负父亲期望!”
这是十分墨守成规的对答方式,父亲教诲,自己应下,一贯如此,沈江云做的自然。
坐在沈江云旁边地沈江霖也跟着一起点头。
沈锐微微感觉到有一些欣慰。
就算他止步于此又如何?他还有出色的嫡子!他就不信了,云哥儿还不能替他一展抱负,有他在前头铺路,未来云哥儿定能登高位、掌实权!
届时,今日之辱一定加倍奉还!
若是沈江霖知道此时此刻沈锐脑海中所想,沈江霖一定会比出一个大拇指:您还真具有阿Q精神。
小的尚未开始败家,老的已经开始走在拆家之路上了。
不想着说赶紧把这事解决了,倒是想着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十年是不晚,只不过十年后整个沈家都完蛋啦!十年后报仇就别想了。
眼看一场“父慈子孝”的对话要进入尾声了,沈江霖有些“生硬”地加入了对话:“父亲,昨日,是有人欺负您了吗?您放心,往后儿子也定认真读书,若是能和父亲一样做官上朝,一定帮着您!不让任何人欺负您!”
沈江霖的小脸上尚且还有些婴儿肥,圆溜溜的杏眼瞪大大大的,清澈的瞳仁里满是同仇敌忾的怒火,甚至两只小手还气愤地交握在一起,显示出他的真心真意。
沈锐原本是想斥责于沈江霖的大胆,可是看着沈江霖的表情,想着他的话语,沈锐第一次对这个庶子软下了心肠。
沈锐是个有些迷信的人,徐姨娘诞下沈江霖的那一年,沈锐身上小毛小病不断,后来去找高人算了一卦,才知道自己这个庶子命格和自己有些冲撞。
虽不严重,但是足以让沈锐心有芥蒂。
买了符箓请了神像回府,又将主院布局大改,那道士说以后不会再有妨碍了,但是至此之后,沈锐便对沈江霖没了儿子出生的喜意。
否则,就算是庶子,也是沈锐唯二的儿子,不会不在意到这种地步。
可今天,沈江霖说出来的那一番话,虽是童言无忌,但是却意外让沈锐熨帖。
在这侯府里,每个人指着他撑起门户,庇佑他们,可是谁又来庇佑他?心疼他?
沈锐心中感慨万千,他忍不住冲着沈江霖招了招手,让他走到近前,第一次慈爱地摸了摸沈江霖的脑袋,长叹一声道:“霖哥儿,你是个好的。”
沈江霖强忍着把这只手挥出去的冲动,依旧满脸担忧道:“父亲,母亲和大哥说您是让陛下生气了,若不然您好好跟陛下解释一下,这一定是个误会啊!您一直说,我们沈家满门忠烈,一心忠君,一定是有旁人在陛下面前说了您坏话,陛下才会误会您的。”
沈江霖仿佛受到了沈锐动作的鼓舞,将自己的心思和盘托出,沈江云自认为比沈江霖更懂一些人情世故,他大概知道父亲是受了严国公府的陷害才写了那本奏疏。
可若不是父亲自己写下的,任谁也污蔑不了他啊!
此事,绝没有二弟说的那般简单。
沈江云在一旁欲言又止,生怕沈江霖哪句话触怒了父亲,不过他看着父亲的脸色倒是平静,没有去打断二弟的话。
沈锐确实没有因为沈江霖的话而动怒,因为沈江霖的话语是暗含技巧性的指向的。
沈江霖提出来了两个观点:1.写那封奏疏,并非沈锐本意;2.他们沈家满门忠心,永嘉帝不该疑心他们,或者说哪怕在商户是否能参加科举一事上,沈家有自己的立场,但是他们家忠君之心从未变过,这不该成为永嘉帝直接就厌弃沈家的理由。
这无疑是在给沈锐做下的荒唐事开脱,让沈锐沉到谷底的心稍微好受了那么一点。
只是沈锐并非一个完全看不清形式的糊涂蛋,他一方面觉得这事完全是严家对他的陷害;另外一方面他又知道,如今陛下成见已深,想要轻易改变一个大权在握之人的成见,难于登天。
沈锐想到这处,逃避之心再起,已经没有了再和庶子交谈下去的耐心:“霖哥儿,朝堂之事不是尔等小儿能明白的,汝之孝心为父已经明白了,回吧。”
沈江霖心头暗叹,这人也是个榆木脑袋,自己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还没理解他的意思。
于是,沈江霖只能退后两步行了一礼,只是抬起头看着沈锐的时候,嘴巴张合了两下,却最终没有吭声。
沈锐今天对沈江霖的观感很是不错,见他还有话要说,倒是有点想听一听:“还有何话,直说便是。”
沈江霖有些小心翼翼地看了沈锐一眼,仿佛下定了决心才道:“父亲,儿子知道自己还小,很多事都不懂。但是儿子一向觉得,真心真意是不该被辜负的,父亲为国向来尽心尽责,就算真的一时做了错事,只要诚心诚意和陛下说明白,我相信陛下是会原谅父亲的。”
说到这里,沈江霖白皙的小脸上浮现出了两道红晕,显得有些害羞道:“就像儿子有时候做错了事情,但是只要我诚心诚意和父亲悔过,父亲还是会原谅儿子的是吗?”
看着小儿子圆溜溜的双眼盛满了希冀之色看向自己,满眼中全是对自己的濡慕和崇敬,沈锐的心彻底软了下来,同时大脑中灵光一闪,想到了一些主意。
他脑海中纷纷乱乱各种想法,又听到沈江霖说:“之前族学里被退学的同窗们找上我,他们说还想要读书,保证以后一定会好好读书,再也不任性调皮,儿子实在是于心不忍,便答应了他们来求父亲。父亲……可否让他们回来读书?”
沈江霖的话越说越小声,拿眼去看沈锐的脸色,沈锐差点都被气笑了——原来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是来求自己办事了?
不,说不好这个庶子已经在同窗面前夸下了海口,如今是来找他收拾烂摊子了。
沈江云竟不知道族学之事,闻言也是一惊,就怕沈锐责怪,连忙起身站在沈江霖身边帮腔道:“父亲,族学乃我们沈家人才选拔之根本,况且自来有之,实在不宜将人清退出去,恐怕族人之间会心生芥蒂,还望父亲三思。”
沈锐原本还只是有些微的生气,觉得自己这么多年没有好好相处过的小儿子,如今长大了也有些自己的小心思,但是听了沈江云的话,脸色却是真的难看了起来——所以,如今他说什么都是错的了?连自家的族学都左右不了了?
沈江霖敏锐的感受到他大哥这话一说,渣爹的脸就落了下来,忙补救道:“大哥,其实父亲要清退这些族里的学生是对的,因为这些人确实读书上不够用功,愧对父亲的栽培。清退之后如今学堂风气为之一清,那些被清退的学生也心生悔意,想要重新上学。”
“儿子来求父亲给他们一个机会,一则是儿子心软;二则也是希望以后父亲再遇到这样事情的时候,朝堂上有更多我们沈家的人站出来替父亲说话!以后,我在族学里也一定会好好盯着他们上课,若是还有不用功的人,我马上就回来禀告父亲,让这些人离开族学!”
沈锐彻底舒服了,也被说服了。
他当时要清退那些学生的本意,一来是看着每年族学上的账册花销心中不舒服,要知道族学看着每日花销不多,但是每年聘用先生的银子,每日笔墨纸砚的开销,学堂中做杂役人的月例,每天包一顿饭的饭钱,林林总总算下来,一年竟也要上千两银子!
十年就是上万两,可是近十年下来,族中子弟没有一个可以中举的,这让沈锐一想到上万两银子打水漂,如何不心痛?
这二来,沈锐也是有杀鸡儆猴的意思,就是要让族学里不管是先生也好,学生也罢,都警醒起来,别以为可以拿着他的银子成天混日子。
沈江云不傻,见此情况,连忙改了口风:“原来竟是如此,我不在族学上学,实在不知道父亲的苦心,还望父亲和二弟不要见怪。”
说了这么久的话,沈锐也乏了,他冲着沈江霖挥了挥手:“那今日就看在霖哥儿的面子上,再给他们一个机会。我乏了,你们两个退下吧。”
兄弟两个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沈锐躺在大迎枕上,闭目沉思,心中开始仔仔细细地思量起来沈江霖的话。
沈江霖刚出正房,就看到自家的两个姐姐也到了正房门口,兄弟姐妹四人头一次齐聚,互相见过礼,沈初夏和沈明冬两姐妹是同样过来给沈锐请安的。
只是沈锐要想事情,刚刚嘱咐过下人后面谁来也不见,故而姐妹两个直接吃了个闭门羹。
两人在正房门口对着里头磕头行礼,请过安后才跟着沈江霖一道往各自的院子走去。
沈江云的“松林草堂”在另一个方向,四人在主院的垂花门口分别,走出来没几步,沈江霖又看到姨娘孙氏和姨娘叶氏匆匆往主院走来,一人手里拎着一个食盒,在她们身后还坠着徐姨娘,同样拎着食盒,别看徐姨娘人长得娇小,但是走起路来却是风风火火,很快就赶了上来,生怕慢另外两人半步。
沈明冬见不得徐姨娘不着四六的样子,只觉得丢脸的紧,轻轻“哼”了一声,扭身就带着小丫鬟走了另外一条路回去了。
沈初夏秀美温婉的脸上也浮现出了尴尬,对着沈江霖干巴巴地解释道:“姨娘她,也是担心父亲才会如此。”
沈江霖看着三个姨娘,春天的暖意还没完全到呢,一个个却都脱下了棉袄,换上了绸子做的春衫,纤腰一束,各色马面裙一穿,花钿满头,比园子里的花还要争奇斗艳。
也是,沈锐如今卧病在床,此时不打扮的花枝招展一些,嘘寒问暖,体现自己的贴心,难道要表现的不闻不问、毫不关心男主子的死活吗?
三个姨娘匆匆和沈江霖、沈明冬行过礼后,又往着主院的方向继续行去,环佩压裙、步步生莲,但是沈江霖目瞪口呆地看着三个姨娘在保持着如此优美的步态姿势的同时,一个比一个走的快,慢慢又分开了胜负。
嗯,徐姨娘人是最矮的,速度却是最快的。
了不起,致敬这一份上进心!
只是他刚刚才给渣爹的脑子洗了洗,恐怕今日他没有闲情逸致风花雪月了,姨娘们的用心,注定是要错付了。
沈江霖望着主院的方向,深吸了一口气,花园子里芳草葳蕤,混合着泥土的气息,草木清香沉入肺腑,随着气息呼出,一口浊气又慢慢排空。
渣爹啊,既然娶了这么多的老婆,生了这么多的孩子,你可是要好好地、郑重地思量一番,如何把这件事的影响降到最低。
他已经根据沈锐的性格和永嘉帝在原文中的明君性格描述,将解脱的答案反复思量、揣摩着人性和大局、该如何行事的点子送到了沈锐面前,若渣爹你还不能好好去应对,那么,这么多靠着你的妻儿,又当何去何从?
人不能遇到挫折就只会逃避,挫折会教会我们接受现实和变通,希望你经过这一课,以后知道如何三思而后行。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沈江霖在和沈锐接触的过程中,也终于慢慢明白,为什么最后荣安侯府会完蛋,举家流放了。
就他渣爹的性子,能十年后再流放,都算是皇帝仁义大度了。
他可以从旁提点指引,但是行动还要靠渣爹,因为此时此刻的沈江霖,还没有任何资格与朝堂之上任何人对话。
这是憋屈之处,亦是无奈之举。
上天给了他新生,也给了他考验,他只能受着。
沈锐同样也在经受着他的考验,每个人都在自己的泥淖里挣扎,无一幸免。
沈锐在思索刚刚庶子的那一番话,越想,他越觉得有道理。
他之于陛下,不就是霖哥儿之于他?
父子君臣,泾渭分明,都是上位者对下位者。
然而,除却礼法尊卑,难道这里头就没有私人情绪了么?若无父子亲情,那又何称父子?他刚刚又为何同意霖哥儿的话?
哪怕是一个不受他喜爱的庶子,只要讲的够真诚,亦是能打动他的心的。
陛下自登基以来这么多年,虽然升了他一次官位后,就没有再多关照过他们沈家,可不也说明陛下至少对沈家是没有什么恶意的。
是啊,他们沈家能让陛下有什么恶意?
大哥为了周氏江山,战死沙场,哪怕是战败了,也用命抵偿了,父亲听闻噩耗,当场吐血殒命、母亲从此遁入空门,一心吃斋念佛,不问世事,满朝勋贵豪门,又有谁家同他家这般惨烈?
先皇犹自觉得不够,还要降爵惩罚,把他扔到闲散衙门度日,当今圣上能升他的官,不也证明了,他认为先皇做的不妥当么?
既觉不妥,又升他官职,自然是心怀有愧。
既有愧,便是有情绪。
沈锐原本已经躺下了,突然直接弹坐而起,因为动作幅度过大,扯到了膝盖处的皮肉,顿时疼的龇牙咧嘴,好在此刻幔帐拉下,无人看到他如此失态的表情。
“来人,呈笔墨纸砚上来!”沈锐喊了一声,外头候着的珩香连忙一叠声地吩咐人去取,然后又让人搬来炕桌到床上,铺开纸张、伺候笔墨。
沈锐执笔蘸墨,提着吸饱墨汁的毛笔垂眸深思了一瞬,然后才提笔写道:“卑职沈锐,伏望圣裁,知圣心独照,一览万物,锐不敢有隐,剖心自述昨日之过,此乃锐之罪……”
沈锐的文采是有一些的。
他虽在治国治家上没有长才,但是常年累月地研究文章诗词,在太常寺天天搞礼乐仪制,花团锦簇的文章是作的出来的,同时加上诚心诚意的悔过,以及毫无保留地将奏疏事情的前因后果,自己的所思所想都写了出来。
甚至于,自己为什么要站在反对派的立场上,也掏心掏肺地都说了出来,不仅仅讲他担心商人一派以后会占据朝堂主导,可能会带来的坏处,也直接说明这些年来自己也靠给商人子弟挂靠户籍而谋了一些利益。
若只说前者,永嘉帝只会嗤之以鼻,但是加上后者,足以让永嘉帝有些动容。
沈锐甚至还在后头絮絮叨叨地哭穷,说自己父兄走后,家中勉强维持着侯府的体面,实际上自己不善经营,侯府中多项产业亏空,所以才对此财路格外上心。
至于那封奏疏里的幽愤,他承认自己确实有过,他认为自己有才能,可以给朝堂为陛下做更多的事情,但是陛下却似乎只考虑那些进士出身的官员,多年来对他不闻不问,让他心中失落无比,甚至他以怨妇自比,幽怨颇深,如今自省过来,自己连严国公那边小小的算计都抵挡不住,又如何为陛下治理江山?是他自己能力不足,怨不得陛下。
这封奏疏写完裱好之后整整有半指厚,沈锐仔仔细细通读了三遍,见无有错漏,才叫来心腹,如此这般地吩咐了一通。
看着心腹将这封奏疏藏在怀中,快步走出门外,沈锐的一颗心再次吊了起来,甚至隐隐有些后悔自己的冲动,恨不能将人再给叫回来——若是陛下看完这封奏疏更生气了,他又该如何?
沈锐一遍又一遍地回忆着奏疏中的内容,他自揭其短,将自己埋没到了尘埃里,但是也没有什么把柄可抓。
唯一可以称之为把柄的就是自己让商人子弟挂靠户籍谋财之事,但是这事他更不怕了,满朝上下多少人清白,他可是门清。
连他都知道的事情,陛下能不知道?
陛下若要处置,早就处置了。只是给大家都留着面子罢了。
只是他沈锐如今不要这个脸面了,既然满朝上下都看不起他,那他还要什么脸?
去找魏家帮忙?去找严国公再商谈妥协?
呸!他情愿和这些人老死不相往来,也不要再看他们的嘴脸了!
就是要摇尾乞怜,他也只向天下间最尊贵的人摇尾乞怜,只要陛下不厌弃他,那就无人敢厌弃他。
沈锐一遍又一遍地做着自我心理建设,从来没觉得,时间过得如此的缓慢。
第29章
沈锐散朝后继续在“太和殿”跪到天黑的事情, 瞒不住人,很快这则消息就像插了翅膀一般,众人皆知。
很多人等着看沈锐的笑话。
甚至有些人暗地里还戏称, 沈侯爷这回算是完了,估计荣安侯府可能连侯爵都保不住了, 再往下降,就要变成荣安伯府了。
以严国公为首的老牌勋贵本身就是要让沈锐做这个出头鸟来献祭的,对沈锐目前得到的遭遇是见怪不怪, 而那些进士出身的为官者, 更是拍手称快,他们一向看不惯这些以祖上荫蔽得以站在朝堂上与他们比肩的无能者。
然而一日过去了, 三日过去了,五日过去了, 听闻沈锐身子已经大好了, 又去太常寺当值了,甚至又到了上朝的日子,沈锐依旧站在不起眼的角落,毕恭毕敬地拿着笏板, 照旧一言不发地沉默, 宛如一个朝堂中的透明人一般, 而永嘉帝, 仿佛也忘记了那日的事情一般, 再没有提起过沈锐。
但是那日下朝后,永嘉帝身边的大太监王安却是亲自捧着一罐精巧瓷瓶给了沈锐, 言说是宫中太医院院正所配的治疗淤青的膏药,千金难求。
虽没说是陛下赏赐,但是在这宫中, 除了永嘉帝,谁又使唤的了王安?
当时王安将瓷瓶递给沈锐的时候,脸上依旧堆满了满脸的笑意,嗓音有些尖锐,却没有了以前的假模假式,反而有些好奇地上下打量了沈锐一眼,实在有些难以相信,这人还有这本事。
散朝的时候人还没走干净,那瓷瓶小小一只,沈锐却没有放到袖袋中去,而是一路上举在胸前,腰板挺得直直地往宫门外走去,若有人正好问上一句这是何物时,那是正中下怀了。
他手中举着的不是一瓶简单的膏药,那是圣上对他的荣宠,是既往不咎的证明,是他们荣安侯府能够依旧安安稳稳存在的象征!
不管沈锐如何嘚瑟,同僚们见此状况,便是没有笑意也要挤出三分笑,毕竟他们扪心自问一番,如果换了他们写了那么一封“大逆不道”的奏折,还能得到永嘉帝的如此关心维护吗?
果然还是荣安侯府底子厚,经得起折腾啊!
有些人心中酸溜溜地想到。
沈锐的第二封奏疏呈上去后,一开始如石沉大海,再无消息。
但是沈锐知道,永嘉帝定是看过了,所以才有今日之举。
确实,永嘉帝看过了那封奏疏,甚至看完之后还有些嫌弃沈锐。
那封奏疏写的老长,写到动情处甚至还有两滴眼泪水差点将字晕开,实在是不体面极了。
但不体面的同时,永嘉帝却难得地看到了真心话。
这对永嘉帝而言,是一种难得的体会,满朝臣子谁不对他毕恭毕敬、谁又不是体面万分?
能和他讲一兜子真心话的臣子,这么多年还真没有,他沈锐是第一个。
甚至别说臣子了,就是后宫之中,除了他的皇后敢和他偶尔讲两句真心话,其他嫔妃也没人敢说。
真心话,不等于真话或是正确的话。
能臣干吏会讲正确之言,御史谏臣会宁死劝谏,后宫嫔妃会讲体贴之言,皇子皇女会说尊重之言。
但真心之言,确实极其少听到。
莫名其妙的,在他那一堆有些荒唐无能地自辨中,永嘉帝最后竟然是含着笑看完这封奏疏的。
沈锐其人,跃然纸上,有些无能、有些昏聩,甚至还有点贪财,又想表现地清高自傲,认为自己有过人之处,又无实干才能,只能睁着眼入别人的圈套。
可笑的很。
但又忠心,或者说,信赖?
情愿冒着大不韪,情愿像个孩子告状似的,将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他,也没有再去动什么歪脑筋使什么手段。
这让永嘉帝感受到了一点新意,也是这点新意以及沈锐太过可怜又絮絮叨叨的自述,让永嘉帝觉得再去与他计较,反倒失了自己的身份。
他只是一个懵懵懂懂被人推到台前的出头鸟,又有何所谓?
原本永嘉帝也只是想小惩大诫一番,如今心头怒气已消,便就此撂开手,不再置喙。
一直到半月后,商户科举之争最终吵出了结果,“保商派”大获全胜的时候,沈锐也没再朝堂上发表过一个字的见解。
他已经不在乎谁输谁赢了,甚至于因为严家的算计,沈锐见到他们这些人铩羽而归的样子,简直就是在心底笑开了花!
他这么多年通过这条财路才挣了几个钱?和严家比起来,恐怕就只是他们家的一个零头。
哪怕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沈锐也觉得痛快!
该!
在随着群臣跪下,大呼“圣上英明”的时候,沈锐是真心觉得永嘉帝果真英明,看得清魑魅魍魉。
荣安侯府的危机顿消,沈锐这么多日紧绷着的神经松弛了下来,府内的气氛也从紧张再次变得和缓起来。
见到如此情况,沈江霖心中也暗暗松了一口气,还好这位渣爹还懂得自救,没有到无可救药的地步。
原书中没有描写过朝堂争斗,但是几次有提到过,永嘉帝乃当世明君,同时沈江霖也有从沈江云书房的邸报中得知,大周朝各地还算是太平,既没有什么反叛作乱,也没有太多的天灾人祸,小问题是不少,但是尚在可控范围内。
大体上百姓安康、风调雨顺。
这对于一个生产力低下的封建王朝来讲,已经是不可多得的太平盛世的状态了。
不管永嘉帝是真的想做明君也好,还是只是图名想要名垂千古给自己立的人设也罢,既然要做明君就要有明君的气度,同时也必定要能听得进真话。
渣爹才干不行,做不了能臣干将;长袖善舞、拉帮结派更不行,既不是他擅长的,又很容易陷入党争,就算一时危机解除,后面或许有更多的危机潜伏。
所以,在永嘉帝面前,做一个清澈愚蠢、敢将一片真心奉上,同时愿意和皇帝说真话、毫无威胁的懦弱臣子,便是沈锐最好的出路。
其实从书中的侧面描写看,哪怕沈锐什么都没做,此时的荣安侯府也并没有遭到什么实际性的惩罚,毕竟之后沈江云迎娶女主的时候,沈家的家底子还在。
以永嘉帝的气度,那次的罚跪就是惩戒了,并不会就真的要降爵贬官。
但是,帝王心中一旦扎下一根刺,一旦对沈家有了成见,这才是这件事中最致命的后果。
皇帝这次可以饶了你,但是再有下次,哪怕没有那么严重的事情,也会衍生出更加严重的结果。
用皇帝的思维就是,我给过你机会了,你还不好好珍惜,非要在太岁头上动土,那我还需要对一个臣子一忍再忍吗?
只有让皇帝心中的这口怒气彻底散了,甚至从这件坏事中品味出沈锐竟有这么一两分的可爱可怜之处,这才是沈江霖真正想要达到的效果。
对于揣摩人性、对人性的理解,是沈江霖研究这么多年哲学时惯有的思路,哲学便是对人性的拷问,拨开层层迷雾面纱、直抵问题的本质,便是沈江霖洞悉人性的本事。
好在,一切按照着他的计划在推动着,并没有出什么大差错。
日子如流水,一晃便到了三月。
进了三月,春风和煦,芳草萋萋,京中百姓终于可以摆脱冬日棉袄的臃肿不便,换上了更轻薄的春装。
三月二十这日,族学不上课,沈江霖准备趁着休息日,整理一番最近一段时间的学习笔记。
张先生已经粗讲完了四书,开始讲五经,即《诗经》、《尚书》、《礼记》、《周易》、《春秋》这五部书,四书五经是科举考试的基本素材,绝对需要融会贯通的。
奈何张先生自己本事就一般,就算是使出了浑身解数,水平也就只能到那了。
好在沈江霖还有沈江云这个外挂,可以经常将自己弄不懂的题目,拿来请教沈江云,随着沈江云能回答出来的题目越来越多,越来越熟练,说明他在秦先生处的进益也颇多。
兄弟两个双双收益,何乐而不为?
族学里,经历过了上次清退之事,如今大家对上课认真了许多。
虽然大部分人依旧觉得科举之途无望,但是有沈江霖画的大饼在前头吊着,众人都认为,只有学好了张先生的知识,通过了张先生这一关,以后才有可能进入到和经年的老掌柜、老账房学习的那一关。
不过也正是因为学习态度端正了,倒是也让沈江霖从中发现了几棵其实不错的苗子,经常会将他课上整理出来的难点、不甚理解的释义,从沈江云那边讨来答案整理分析后,又分给他们传抄。
一开始这些人拿着沈江霖的笔记还有些摸不着头脑,但是仔细一读,却是看了进去,发现自己平时想破脑袋都搞不懂的字句,跟着沈江霖的注释一读,却都通畅了。
所谓醍醐灌顶,莫过于此。
其他学生见这些人神神秘秘拿着一个本子在传抄,马上也好奇起来,听说是霖二叔秘密给他们加的“料”,顿时不服气了:难道霖二叔只觉得他们这些人能有出息?我就是个被放弃的蠢蛋?
没有人愿意承认自己蠢,哪怕是读书读的最差的一撮人。
不就是抄么?跟谁不会似的!
霖二叔给了你们,也没说只给你们抄啊!用完了,给我也抄抄。
什么?你不给?
嘿!霖二叔说了,大家都要上进,谁挡着我上进,就是不拿霖二叔的话当话!
学渣们心满意足地看着对方妥协,拿到沈江霖的笔记如同瑰宝似的,因为笔记只有一本,但是要对着抄的人却很多,所以大家约好了,今日五六人一组去你家抄写,明日五六人一组去他家抄写,谁不抄,那就是不合群。
而且,必须是抄原本,才叫诚心。
跟风,就是这么起来的。
等这本笔记绕完一圈,再次放在沈江霖书桌上的时候,依旧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的,由此可见,大家抄写的时候都有多么当心。
沈江霖对此十分满意。
不管这些人到底学了多少,有了向学之心就是好事。哪怕是抄写的时候不解其意,只是将他们经常写错的字纠正一下呢?
也因此,沈江霖对他后面做的笔记十分仔细,两本笔记已经做完,今天是在整理第三本了。
笔记刚刚整理过半,听廊檐下的黄鹂脆生生地喊了一声“见过大少爷。”
沈江霖放下笔来,隔着窗笑问道:“是什么风把大哥吹来了?”
沈江云一路闲庭信步而来,这还是他第一次踏足弟弟的“清风苑”。
一入“清风苑”的院门,便是满目翠绿,一丛竹林抖枝散叶,随风轻摆,旁边就是一座石拱小桥,桥下一汪小溪蜿蜒而过,其名“汪翠桥”,字迹颇新,像是二弟的笔迹。
几步下桥,便是一个小园子,园子里搭了葡萄架子,如今上面爬满绿叶,也不知道今年夏天吃不吃得上这葡萄,不过避暑乘凉倒是好去处。
葡萄架子下面是一张竹榻,在日光下显得锃亮,显然每日都有人仔细洒扫擦拭的,闲暇时候在上或卧或坐,都是难得的闲适。
东西两处厢房原本是放老太爷的古籍珍藏的,没人用之后便都清空荒废了,如今被沈江霖收拾起来,起居在东厢房,西厢房则充作库房之用。
因着“清风苑”以前是老太爷待客之所,故而这里的书房修建十分风雅且地方颇大,南窗下种着芭蕉,夏日临窗读书,若适逢下雨,便可闲听雨打芭蕉之声,很能让人心静。
沈江云本以为二弟小孩儿家家不会收拾院子,没想到进来却立马能感受到了一种宁静和松快,虽然没有添置什么贵重的盆栽摆件,但是每一处上的小细节,都有其独到之处。
沈江云直接自己用折扇柄挑开竹帘,同样回笑道:“早知道二弟的“清风苑”是这样一个好去处,愚兄就该常来、多来才是!”
沈江霖站起身来,亲手给沈江云倒了一盏茶,拉着他坐下:“那下次大哥可要多来看看我,我整日一个人在此亦是无聊。”
沈江霖只是客套话,沈江云却真的听进去了,同时,想到“无聊”二字,沈江云立即说起今日的来意:“二弟,今日是我同窗殷少野生辰,他请我们师兄弟一道出去吃,二弟何不如与我同去?也好解一解平日的乏闷。”
沈江云是一片好心。
他与沈江霖这段时日相处下来,兄弟之情越深,便也开始为沈江霖打算起来。
若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一般哥哥和同窗好友聚会,便也会带上弟弟,这般一来二去了,大家也都能混个脸熟,往后见面就是三分情,托人办事传话就方便了。
沈江云以前与沈江霖不甚亲近,同窗之间也没有走的太近的,以往是既没有想到这一层,又没有人相邀,自然没这个机会。
如今,他在秦先生府上,学习有所进益,同窗之间相处日益融洽,现在有了这个机会,心里头马上就想着带沈江霖同去。
这是一种隐秘的献宝心理,想要在沈江霖这个弟弟面前,展示做哥哥的厉害之处。
毕竟他的这些同窗,个个都是拿的出手的人物,身家背景非富即贵又聪颖好学,未来前途不可限量,若是一些狐朋狗友之流,沈江云是绝对不会想到要带沈江霖出去的。
沈江霖原本对这种聚会是可有可无的态度,但是脑海中突然灵光一闪,几个关键词串成了一条线。
春日,同窗,聚会。
若是没有记错,此时这本书的女主赵安宁已经重生回来了,而她对沈江云展开报复的第一出精彩戏码,大概就在这个时候了?
沈江霖并不确信,因为书中没有准确写到是几月几号,出于小心考虑,沈江霖决定今日跟着去看看,做一日的“护兄使者”。
尚且对未来会发生什么一无所知的沈江云,见弟弟欣然答应,心中自是欢喜,两人重新换了出门的衣服,便登上马车,去了东大街。
大周朝京城东富西贵、南贱北贫,荣安侯府是敕造的府邸,就在皇城脚下,地理位置极佳,坐着马车到东大街慢悠悠地走,也不过就三刻钟的时间。
沈江霖挑起车帘往外望去,不愧是天子脚下的富庶之地,各类酒楼茶肆林立,酒旗招展,人流如梭,不时有身上担着两个箩筐的小贩在街沿边叫卖,又一转身隐入到个个小胡同里去,街边各色小店,卖糕点的、卖香料的、卖布匹的、卖首饰的,应有尽有,全然一片盛世之景。
沈江云见他好奇,就说起了哪家店好吃,哪家店坑人,哪一家酒楼有什么特色菜,见沈江霖听得津津有味的样子,沈江云说着说着突生一种歉疚,二弟虽是个男孩,却从小不大出门游玩,除了书院就是侯府,平日根本无人带他上街。
而他像二弟这般大的时候,魏氏就会时常带他出门交际,有时候沈锐也会带他出门闲逛,就是他自己一个人想要出去玩了,也有护卫仆人前呼后拥地出门,在他看来不过是稀松平常的事情,但是在二弟这边却并非这般。
看来,这次带二弟出来是带对了!
沈江云心中这般想到,却不知道接下来他要为这个决定后悔万分。
马车在“流云斋”停下,兄弟二人一同钻了出来。
这间酒楼是京城数得上名号的大酒楼,据传里面的掌勺大师傅是宫中御膳房总管的徒弟,很是有一番本事,请他来做菜,一桌席面就要五十两银子,实在是令人咋舌。
因着有这噱头,“流云斋”生意络绎不绝,今日殷少野就是在这里宴请同窗,也算的上是有档次和排面。
当沈江霖和沈江云兄弟二人一同踏入二楼“雅”字号包间的时候,包间内已经到了的人,都感觉到自己的眼睛被闪了一下。
兄弟二人,一高一矮,穿近似水蓝绸衫,外罩碧青色绉纱,腰间系玉佩香囊,兄长戴紫金玉冠,潇洒飘逸;幼弟戴平定四方巾,俊秀可爱,略有相似的眉眼一同朝里望去时,大家的交谈声霎时间一顿。
众人一向知道沈江云的容貌独绝,竟没想到还有不亚于沈江云容貌之人,虽然只是小小年纪,但是眉眼天成,只待长开,便又是一位公子如玉。
“这是舍弟沈江霖,今日随我一同来恭贺少野兄生辰。”说着,沈江云朝着殷少野递上了两份锦盒。
殷少野回过神来,后知后觉地接过礼物,拉过沈江霖就是一顿稀罕,甚至还捏了捏沈江霖头上的小圆包:“沈江云,令弟如此可爱喜人,怎么不早点带出来玩玩,让大家都认识认识。”
沈江霖挣扎着后退了一步,实在有些不喜欢别人蹂躏他的头。
若是别人做出这等后退皱眉的动作,殷少野绝对认为这人不识抬举,自己也就歇了想要和对方攀谈的心了,但是这个动作由沈江霖去做,长眉微微皱起,圆眼惊诧中带着几丝不耐烦,小脸粉嫩,轮廓不深,有一种雌雄莫辨之美。
殷少野一向喜欢美的事物,沈江霖的长相就很符合殷少野对“美”的概念,所以他竟然非但不生气,还直接从身上扯下来一块通体翠绿的玉系在他腰间,大笑着道:“我是你大哥的同窗好友殷少野,以后就也是你大哥了,这是我给你的见面礼!”
少年人舒朗大气,举止洒脱,哪怕有些不拘小节,也不遭人反感。
殷少野出手阔绰,就连沈江云也有些诧异,不过只是一块玉,他们沈家也承受的起。
沈江云微微点了下头,沈江霖便从善如流地收下,眉眼弯了弯:“谢谢殷大哥。”
殷少野见小孩儿笑了,忍不住也跟着笑了起来。
其他人没有殷少野那般热情,但是沈江霖从头到尾仪态很好,礼数周全,再加上其长相不俗,很难让人有什么恶感,有殷少野打了样,众人也不好吝啬,纷纷掏了好东西出来相赠。
不一会儿,沈江霖手里就接了好几样东西。
突然,殷少野一拍脑门,叫了一声,众人循声望去,便见殷少野十分歉意地看着沈江云道:“江云,我之前没说清楚事情,一会儿我们要去的地方,恐怕不适合你弟弟同去,若不然等吃了饭后还是找人先送你弟弟回去吧。”
沈江霖听到这里心头一突——看来,就是今日了!
第30章
原书中, 对于其他描述或许不全面,但是但凡涉及到要整他这个大哥的描述,倒是详尽的很。
看书的时候只当做消遣, 但是将书中世界和真实现实做对比,是有很多出入之处的, 所有沈江霖并不清楚前世他大哥和赵安宁的纠葛究竟有多深,当然他亦是无意去探究这些。
他只知道,如今他大哥尚未行差踏错一步, 老实孩子一个, 每天不是读书就是作画,还没犯到女主面前过, 甚至于,两个人如今连面都没见过一回。
是的, 两家大人虽有结亲之意, 但是沈江云今年才十五,大周朝一般贵族男女婚嫁,都要等到男子及冠,也便是二十岁。
只是大周朝婚嫁流程颇为繁琐, 前期的三媒六聘流程走下来都要有一两年的时间, 所以提早定下来人便成了大家心照不宣之事。
虽然沈家和赵家还没有正式下定, 也没有将两家即将成为亲家的消息公布出去, 但是因为已经互相有了意, 那便在有些带有相看性质的交际场合,两位主人公就不会再出现, 别人家也就会意识到,对方应该已经有主了,便也识趣地不再打探。
赵安宁重生归来的第一件事, 就是要毁了沈江云的名声,自己站在道德的制高点,然后再行退婚一事。
退婚,沈江霖十分支持,不过要毁掉沈江云的名声,这便有些过了。
古人重名。
人常说,树的影,人的名,若是一个人在世上,没有好名声,轻则丢掉前途,重则失去性命。
就拿沈江云来说,名声尽毁,科举之途便不用再想了。
朝廷选拔人才,通过科举入仕,但是科举入仕的前提,是你要有资格参加科举。
除了户籍制度之外,还有举保制度,作保人必须确认,对方是一个品德贤良、至少没有道德瑕疵之人,才会给他作保,否则一旦发现此人在乡间名声恶劣、行止不端,不仅仅此人失去科考资格,便是作保人也会受到惩罚。
名声在这里不仅仅关乎面子,更关乎前程。
沈江霖见殷少野如此神神秘秘的样子,心中已经是猜到了八分。
少年人好奇心重,一群人聚在一起,吃喝玩乐过后,就要去寻求点刺激,在这个没有手机没有游戏的年代,能吸引到一群豪门子弟的,恐怕就是书中所说的事件发生场所——青楼。
嗯,确实是一个容易犯错的场所。
沈江霖甚至都有些好奇,书中说他大哥见一个爱一个,在男女之事上颇有些不自持,究竟是真是假?
沈江霖有想过装病让沈江云送他回去,干脆阻了这次阴谋,但是这种事情有一就有二,他不可能时时跟在沈江云身边。
那就跟着一起去看看吧!
沈江霖皱起眉头,有些不满地看向殷少野:“殷大哥,刚刚你还说就是我大哥了,有什么好玩的地方,竟不带我去么?”
蒋文旭年纪最小,也最好奇,闻言也围了上来,催促道:“对啊,殷师兄,你下午要带我们去哪里?神神秘秘这么多天,也没告诉我们呢!”
沈江云等人同样看向了殷少野,殷少野本来想在用完午膳后就宣布的,如今只要提前揭晓谜底:“咳咳,我在“醉月楼”包了一间雅间,请了他们的头牌柳依依姑娘作陪。”
蒋文旭震惊地张大了嘴巴,有些不敢置信:“你确定是柳姑娘柳依依?不是旁的人?”
殷少野浓眉一挑,得意道:“自然!”
刚刚年纪最长的杨鸿原本听到殷少野要带他们去青楼,眉头已经紧锁了,家教严苛的杨家,是不允许家中子弟随意踏足青楼的,但是一听到“柳依依”三个字,杨鸿本想劝阻的话,却是咽了回去。
那可是柳依依啊!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柳依依其名在京城中可谓是如雷贯耳,据传此女乃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奇女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流传出来的诗词曲赋每一首都精妙绝伦,便是当世大儒读了她的诗词,都可叹她竟然是个女儿身。
除了诗词一绝之外,见过她的人,都称其容貌独绝、气质斐然,一手琵琶能弹到人潸然泪下,比之《琵琶行》所述都不遑多让。
而且柳依依轻易不见客,只有当世大家或者文坛上声名大噪之辈,才有可能得其垂怜,若是其他人,便是捧着千金去求,柳依依也只凭自己心情做事。
沈江霖听明白了,这个青楼女子不是一般人,如果抛却掉身份地位的差距和时代的鸿沟,这位柳依依就相当于这个年代的超级巨星,吹捧的粉丝无数,甚至因为时代的局限性,柳依依这个人在很多人心里是一个代名词、是一个形象化的表示,事实上真的见过她的人,并不多。
十五六七岁,正是年少知慕艾的年纪,得知可以面见女神,近距离接触,没有人不想去。
甚至杨鸿都想问一句:你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柳依依姑娘能见我等几个?
不过他与殷少野师兄弟也好几年了,知道殷少野不是口出狂言之人,又是在自己的生辰之日,没得说大话将师兄弟几人得罪干净。
虽然心中十分好奇殷少野为何能有这种本事,但是杨鸿识趣地没问,只是向来淡然的目光中有了这个年纪少年人的期待。
沈江云也想见柳依依,看着沈江霖有些抱歉地开口:“二弟,若不然你还是……”
“回去”二字在沈江霖控诉的目光下,收了回去。
今日是他说了要带他出来见世面,带他去好玩的地方,带他去认识认识人,结果吃一顿饭的功夫,就将人赶回去?
沈江云实在有些张不开口。
只是沈江云虽没去过青楼,但是想来人家也不会招待十岁小儿吧?
“殷大哥,我可以扮作我大哥的小厮跟在他身后,绝对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的!拜托拜托!”沈江霖双手合十,作祈求状,圆眼微垂,如同小狗一般可怜。
殷少野倒是双目一亮,觉得这是个好主意。
若是他提出来,让沈江霖扮作小厮,沈江霖或许不愿自降身份;可若非要端出侯府少爷的派头,那到时候被“醉月楼”的老鸨赶出去,也实在丢人。
如果是小厮,那就没什么问题了。
他们身边都有带小厮出门,大部分和他们年纪相仿,也有比他们小两岁的,十岁虽然年纪小了点,但也不是没有。
几个少年一商量,殷少野很快就喊人弄来了一套小厮穿的行头,沈江霖去隔间换了回来,虽然将绸缎换成了棉布,衣服款式和颜色也极为普通,但是依旧掩盖不住沈江霖的好颜色。
问题解决,一行人开开心心用了午膳,吃饱喝足之后,便一同打马出游,前呼后拥地出发了。
春日午后的暖光融融照在身上,沈江霖与沈江云共坐一骑,从闹市中穿过,虽是骑马,却速度不快。
马蹄声敲击着青石板路,哒哒向前,春日少年游,杏花吹满头,不时有路人往此侧目,不知道这又是哪几家的小公子们出来游完,个个身姿挺拔,仪容不俗。
更有谨慎的,远远看到就避在一旁,不敢冲撞了。
“醉月楼”在靠近南门街上,京城南面三教九流汇聚,虽说是“南贱”,倒不是贫贱之意,而是那边很多人做的是下九流的生意,上不了大台面。
可也因如此,南门街上人声鼎沸,各种杂耍、猴戏、算命小摊,都在此处,南来北往之人,络绎不绝,比之东大街上,更显热闹、更有人间烟火气。
沈江云距离“醉月楼”还有段路程的时候就将沈江霖放下了马,让他跟着马步行过去。
既然要扮作小厮,自然要扮地像一些。
门口迎客的龟公,见到一群锦衣华服的公子往这边走过来了,连忙腆着笑迎了上来:“诸位公子里面请,可有相熟的姑娘?若没有,需要小的叫几个姑娘来给公子们看看吗?”
龟公整天迎来送往,一双眼睛毒的厉害,他一看这几个哥儿都是雏,嘴上说着有没有相熟的姑娘,那是给这些小公子们面子,心里头已经盘算起来,到时候要叫哪几个会来事、会说话的姐儿出来相会,今日定要让这些小公子们心甘情愿地将荷包留下来。
殷少野做东,自然是殷少野打头阵出来说话,他直接从怀里拿出来一张帖子,递给龟公:“我们是柳姑娘的客人。”
龟公打开帖子一看,顿时刚刚脸上谄媚的笑一收,面色也变得正经起来:“居然是贵客,快楼上请!”
其余众人见殷少野没有说大话,顿时都松了一口气,同时整颗心又提了起来——他们一会儿,竟然真的能见到柳依依了?
众人跟着龟公上二楼,“醉月楼”四处轻纱幔帐、馨香四起,楼里不时有穿着亮丽鲜艳的女子经过他们一行人,都是一些年纪正当年的年轻女孩儿,有些如同大家闺秀一般拘谨温婉,也有些却是媚色天成,轻轻朝着他们一撇眼,眼波流转间便见这些年轻公子哥中果然有人脸就红了起来,“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扭头和身边的小姐妹说笑,倒让更多的人往他们这边看去。
沈江云被看的不自在极了,他本就长得白皙如玉,此刻俊脸涨得通红,原本还有些好奇地东张西望,现在只得低着头看着脚下的楼梯缓步向上,不敢再随意打量。
“醉月楼”是京城中首屈一指的青楼,尤其是有了柳依依在,更是将“醉月楼”的名声打了出去,里头的姑娘个个明媚鲜妍,姿容各有千秋,并且“醉月楼”不同于一般的青楼,在里头的女子,她可以自己选择当个淸倌儿还是愿意接客,在此地,不得有强迫之论。
就譬如头牌柳依依,她便是个淸倌儿,只卖艺不卖身,只论风月不论其他。
也因着这个,殷少野怕自己的师兄弟们有人不知道轻重,来的路上反复交代,不要孟浪了人家。
俗话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的。
“醉月楼”将姿态摆的高高的,非但没有得罪那些达官贵人,反而更加受人追捧了,在这个销金窟里,就是最寻常地找姑娘喝一杯酒水,也得三两银子起步。
三两,只是入场券,同时三两也可以是普通百姓一家三口一个月的嚼用。
眼见着殷少野眼睛都不眨地丢出去一锭十两纹银,给龟公打赏,沈江霖更加确认,这位“殷大哥”确确实实是阔绰惯了的。
光是打赏一个龟公,就这么壕,那么包下这间雅间,沈江霖不清楚还要花费多少银子。
沈江霖前世今生都没有过这方面的消费,看的有些津津有味,殷少野有句话说的不错,确实是带他出来见世面了。
雅间格局不大,但是布置的精巧,墙上四面挂着字画,正对面一卷珠帘两边分开,让人看清里面有一把琴、琴桌旁斜倚着一把琵琶,以及一个小香案,香案上放着一尊精巧铜炉,此刻正燃着松木熏香,清新自然中带着一抹香甜,让人瞬间就放松了一些神经。
雅间内不设桌椅,而设案几,每人一张小案,案上已备下瓜果酒水,案后面一席软垫,可供人跪坐于其上,效仿魏晋风流、落拓不羁。
殷少野对此布局相当满意,招呼着众人坐下,刚跪坐下,便听门外头有轻轻的脚步声传来,一道婉转空灵之声便这么猝不及防地传入耳中:“诸位公子久候了,还请勿怪。”
尚未见人,光听到这声音,身子都可以先麻半边了。
众人立马站起身来,朝着门外望去,便见一个二十来许的姑娘,身穿烟雾紫罗衫裙,外罩月白色披帛,如绸缎般亮丽的乌发挽成髻,发髻上攒着一套翡翠紫头面,小巧的耳垂上同样坠着两滴紫色泪珠玉饰,略一摆动,就让人觉得下一瞬便会碎成细珠,四散而去。
一路上,众人言说着柳依依的美貌,吟诵着柳依依的辞赋,就连动心忍性如沈江霖,都难免对柳依依此人生出了几丝好奇之心,可如今真的亲见了,却觉得若只论容貌,实在算不得绝美。
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柳依依自然不会是丑的,甚至也可以称的上美,她眉眼细长温婉,鼻子小巧,嘴唇微厚却不影响整体的和谐,加上她的穿着打扮十分讲究搭配,是个十足的氛围感美人。
只是若单轮五官的精致程度,或许将他大哥拎出来,都要远胜柳依依。
其他人尚可,年纪最小的蒋文旭见过柳依依后,眼中瞬间滑过失落之色。
柳依依将众人的表情尽收眼底,但是面色却没有丝毫变化,笑意温婉、缓缓而行,不一会儿就坐到了主位处招呼众人落座:“大家不要拘谨了,既然答应了殷公子为他庆祝生辰,那便希望今日是一个难忘之日。”
说罢,柳依依轻拍两下玉手,绸缎宽袖丝滑地从她腕间滑落,露出了一截白玉似得腕子,上面坠着两圈细细的素金手镯,别人带金手镯或许会显得有些老气或是俗气,可是这手镯在柳依依的手腕上,便衬得那手腕子尤其白皙细腻、美如薄玉。
沈江霖发现,这位柳依依姑娘,十分会营造各种让人感觉到美和舒服的感受。
美人不难得,但是能自知其美,且能将美无限放大的人,首先需要有远超他人的审美能力。
很显然,柳依依是审美绝对是一流的。
随着柳依依的拍手声,很快便进来六个穿着舞蹈服饰的舞娘,柳依依起身坐在琴案前,抚了一曲《逍遥曲》,几个舞娘在中间的空地处便翩翩起舞起来。
舞美,琴音更美,琴技绝佳,舞蹈编排的也好,沈江霖确实有些佩服古人在曲艺方面的造诣了,这种古典之美,是现代人无论如何去模仿,都模仿不出来的精髓。
就连见过无数歌舞表演的沈江霖都有些沉醉了,更别论这些初出茅庐的少年了,一个个看的目不暇接,生怕错过了精彩之处。
琴寂,舞毕,众舞娘在六位少年旁边翩然而坐,为他们斟酒伺候。
若是混迹风月场所的老手,或许此刻就已经对着这些舞娘姑娘们动手动脚了,但是这些少年却都拘谨的很,沈江云甚至悄无声息地将身子挪过去了一点,生怕和旁边的姑娘发生什么身体接触。
一直在后面观察着他大哥的沈江霖总算暗暗松了一口气——还好,他就说么,若他大哥是个色中饿鬼,屋里这么多丫鬟,早就可以下手了,有必要等到现在么?
原文中描述沈江霖与同窗一同去逛青楼,沈江霖陷入了温柔乡,看中了一名叫“冰琴”的姑娘,将人给睡了,过了一段时日后便将人抛诸脑后了。
可谁知道,三个月之后,这个冰琴跪到了侯府大门口,声称自己腹内已经有了沈江云的孩子,大闹侯府不说,还扬言若是侯府不抬她进门,她便一头撞死在侯府门口的石狮子上!
魏氏听闻此事,当即把沈江云喊出来询问,得知自己儿子真的与青楼女子有染,如今还闹得如此沸沸扬扬,顿时眼前一黑,差点晕了过去。
魏氏心头愤恨,都想神不知鬼不觉地将那冰琴处理了,可是处理一个冰琴容易,想要挽回沈江云的名声,可就太难了!
荣安侯府大门外围了一圈人,为了不再让事态发酵下去,魏氏最后只得捏着鼻子将人接了进来。
紧接着,听到风声的赵家又马上上门退婚,更加坐实了沈江云留恋烟花柳巷、导致妓、子怀孕的这一则消息,全京城的百姓讨论的愈发热烈,就连朝堂之上都有人听说了此事,有人便直接参了沈锐一本,言他内帏不修、纵子无度,枉为礼仪之官,不配在太常寺当值。
芝麻大点的事情,却让沈锐憋屈不已,最后永嘉帝发话让沈锐闭门思过三日,罚俸一月才算揭过。
但是沈江云的名声却是彻底臭了。
男人在外面花天酒地没什么,但是将一个妓、子娶进门?甚至还让让其怀孕?
有头有脸的人家,如何会做出这么荒唐的事情?
冰琴进了后院后为了保命,抓住了沈江云这颗救命稻草,拼命装可怜卖惨,求他不要将自己赶出去,也不要伤害她腹中的孩子,就算大人有错,孩子是无辜的啊!
书中的沈江云在冰琴的几番挑拨之下,便和魏氏、沈锐对上了,荣安侯府一片鸡飞狗跳,甚至沈锐几次大打出手,差点没将沈江云给打死,让得知消息的赵安宁拍手称快。
自此之后,沈江云便彻底走上了耽于美色的不归路,不去读书,不考科举,整日醉酒、混迹于花街柳巷,年纪轻轻,一幅身子便掏空了。
等到几年后,沈家门庭败落,被一道圣旨判徙三千里的时候,沈江云在流放途中得了风寒,不过几日便一命呜呼了。
不知道是这辈子有他带着一起潜心读书了,还是没了碧月,沈江云尚未尝过男女滋味,不懂情爱,如今去看,他大哥根本连女子的手都不敢碰一下。
既然他大哥都没这种想法,难道还有女子能霸王硬上弓?今日之局,凭她们如何拨弄,沈江云不应,又有何法?
沈江霖通过默默的观察,心中放松了不少,也终于能集中精神欣赏柳依依的表演了。
柳依依的言谈举止,根本不像是一个青楼妓、女,更像是一个十分有见识的大家闺秀,与大家谈天说地,谈古论今,随便什么领域,她都能接的上话,又能说出各人想听之言,简直就是将情绪价值拉满。
沈江霖有些明白,为什么柳依依能做头牌,人家确确实实有这个本事。
等到柳依依拿出琵琶来的时候,沈江霖真的惊艳了!
原本以为她的弹琴已经独绝,可是这一首琵琶再次刷新了沈江霖的认知,只见她轻拢慢捏抹复挑,繁复的指法让她纤细的手指快出了残影,一曲她自己谱的《临江仙》,实在让人听得如痴如醉。
柳依依便是有这个本事,弹琵琶之时宛如换了个人一般,气场全开,睥睨世间,超然于物外,攫取人的心神。
等到一曲毕,余音绕梁不绝,沈江霖才渐渐回神。
沈江霖习惯性地低下头想看看他大哥的反应,却突然发现他大哥座位空着了,立即环顾了一下四周,却不见其踪影!
沈江霖顿时大惊失色——他大哥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