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天府尹这个差事不好当,多少双眼睛盯着他呢,若是取一个十一岁的小儿为县案首,难免不会引人瞩目,尤其此子还出自荣安侯府,若到时候,有人认为自己这是在给荣安侯府面子,故意为之,可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况且,那沈大人去年刚还被陛下斥责过,虽然后头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有惊无险过了关,但是谢识玄还真不想与一直在走下坡路的荣安侯府扯上一星半点的关系。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谢识玄已经有了将沈江霖这个案首换掉的打算。
第一名太打眼了,往后挪个几名,也算是磨一磨少年意气,养一养心性也是为了他好。
谢识玄心中如此想着,再次拿起了沈江霖的五份卷子开始看了起来。
越看,谢识玄越爱不释手!
他是分了几天去看这些卷子的,每一场考完之后便看一场,所以他也不记得沈江霖到底答得如何,现在将他的卷子整合到一起去看,才发现竟都是他看了欣赏不已的卷子。
这一篇写的极好,那一篇真真是少年意气风发、合该如此!第三篇更好,所思所想如此成熟,简直不像一个十一岁小儿,比他有些蠢货同僚还要有见地!
第四篇、第五篇……
谢识玄挑不出毛病了。
无奈,他只能捡起前十名的卷子再去看,期望能看到比他答得更好的卷子,但是已有珠玉在前,十分符合谢识玄的心意,再往后看,到底是不如的。
谢识玄闭目沉思了些许时间,最后点点了那份最开始的名单,长叹一声,对着下面的人道:“明日,就按照这份名单公布名次吧。”
“是,大人。”底下人应是。
若只是在伯仲之间便罢了,但是明显沈江霖的卷子更高一等,他又何须如此瞻前顾后,不能取中他心中真正的案首?
科场从不以年纪论英雄,官场之上更是能者居之,端看你是否让人心服口服。
谢识玄原本想省事些,奈何沈江霖答得太好,给了谢识玄取中他的充足理由。
第二日便是县试红榜发布的日子,早早地就有许多人在顺天府衙门口等着了,沈江霖原本不准备自己去看,却被沈江云拉着一起到了顺天府衙门附近的一家茶楼等着,秋白和知节两人等在衙门口放榜,好第一时间知晓名次。
既如此,沈江霖便喊上了另外一起科考的四人,他们一行六人在茶楼落座,其他人都在翘首以盼,唯有沈江霖平心静气地给众人洗盏斟茶。
沈贵生沉默,沈越口中念念有词,沈青禾与沈万吉分析着自己这次到底能不能中,两人越讲越紧张,恨不能站起来来回踱步。
沈江云心中也紧张,二弟毕竟年少,科举之路人才济济,一山还有一山高,如今看他如此信心满满、气定神闲的样子,若是到时候结果不如人意,可别伤心太过啊!
沈江云是经历过这种心路历程的,他很懂那种满怀希望到失望至极的感觉,甚至做好了万一没有过,一会儿该如何安慰弟弟的话语。
沈江霖确实是认为自己能过的,但是能不能得第一,他倒是头一回没有了准数。
文科考试太具备主观性了。
隔了一条街,沈江云听到外头锣鼓之声传来,心道:来了!
果然,衙役们拿着一卷红纸,一人在木板上涂上浆糊,两人将红纸徐徐展开贴上,围着来看名次的人一拥而上,生怕自己看慢了、漏看了。
知节和秋白身量还未完全长成,他们到的晚了一点,被挤在了后面,踮起脚尖跳起来,也看不清楚红榜上的名字,顿时急的不得了。
挤在最前面的人,不一会儿就听到有人不时大喊:“中了!我中了!”
红纸尚未贴到最后,已经有人眼尖看到了自己的名字,顿时欣喜若狂起来!
看到名次的人急着回去报喜,没看到的人还在往里挤进去,红榜前的人群你推我攘,混乱成一片。
知节仗着自己年纪小,个头灵活,就在缝隙里挤来挤去,最后成功被他挤进了最里面,甫一抬头,赫然看到自家少爷就在头一个名字,连找都不用找!
知节心跳地老快,害怕自己看错了,又死死盯了一会儿“沈江霖”三个字,往下看年岁、籍贯,全部都对得上,这才高兴地大喊:“中了!中了!我家少爷是头一名!县案首!”
知节开心地不知所以,没想到这般一喊,许多人都朝着知节看了过来,甚至有人还围过来朝知节搭话,想问问这个县案首到底何等样人?
秋白在外头听到知节在喊,连忙高声提醒道:“还有其他几位少爷的名次,知节,别忘记看!”
知节本来都想挤出来了,闻言连忙一拍脑门,继续往后看,果然又在第十五看到了沈贵生,第二十三是沈青禾,第三十六是沈越,越看到后面,知节暗道不好,沈万吉少爷悬了!
谁知,好巧不巧,就在知节已经快放弃的时候,最后一个名字,赫然就是沈万吉!
“中了!中了!都中了!”知节奋力挤了出来,带着秋白一路狂奔到了茶楼,还没走到近前,就高喊道:“少爷,你们中了,都中了!少爷,你是第一名,是县案首!”
沈江云闻得此言,豁然起身,睁大双目道:“此言当真?二弟果真是案首?”
知节点头如捣蒜:“是的!小的看的真真的,年岁、籍贯都对得上,再没有第二个同名的。”
就连沈江霖听到自己这次考了第一,也是心中一动,面上出现了如释重负的表情。
还好,上辈子的积累、这辈子的刻苦与努力,一切都没有白费,他依旧可以靠自己走出一条道来!
今天的案首,就是对他这一年多以来努力的认可与回报。
同桌的其他人听到自己等人都中了,纷纷喜笑颜开,就连沈万吉,知道自己是最后一名中的,非但不见颓丧,反而连连直叹,自己运气太好,这样也能中!
一桌子人欢腾起来,互道恭喜,就连茶楼的店小二都出来贺喜,沈江云直接拿出准备好的喜钱散了出去,知节和秋白二人,更是一人一角银子的赏钱。
沈江霖手头拮据,没有多少富余,更没想到这一层,眼见着他大哥帮着他乐呵呵地做着散财童子。
“嗤!十一岁的案首,真是当世罕见啊!”茶楼角落里那一桌,一名书生打扮的少年人出声,只是语气阴阳,一听便知不是好话。
整个茶楼内,刚刚的热闹恭喜声顿时一静,所有人都看向了那名少年。
少年大约十五六岁的年纪,长得浓眉大眼、器宇不凡,一身儒生棉袍,虽不华贵,但也针脚细密、不见补丁,举手投足间一股书卷气,只是说出来的话却很有几分刻薄之意。
沈江云一眼便认出了对方是谁,闻言想都没想,直接对嘲了回去:“怎么?忍到现在才下场,结果还是被我二弟压着没取得案首,心中不服气了?”
沈江霖不认识此人,沈江云却是认识。
两人年岁相当,都在京城中行走,各种宴会雅集上总有碰面的时候,沈江云见过几次此人,他乃是翰林院从七品陶检讨之子,陶临九。
只是陶临九与他根本不是一路人,人家是清贵翰林之子,而他是勋贵侯爵之子,两人的圈子不同,从来没有相谈过。
但是没相谈过,不代表沈江云不知道他。
他的老师秦勉之兄秦之况便是翰林院侍读学士,是陶检讨的顶头上司,秦先生曾言,陶检讨之子陶临九,与他一般大年纪,但是文采斐然,颇有先贤遗风,之所以前面没有和他们一起参加科考,便是想夯实学识后一飞冲天,恐怕意在小三元。
结果压了这么些年,头一回考,居然还被他二弟压了一头,估计此人是咽不下这口气吧?
沈江云虽是猜测,但也猜的八九不离十。
陶临九比沈江霖他们先一步知道自己的名次,原本他这次信心满满能夺魁,谁知道小厮报回来的成绩只有第二名,陶临九当即就沉下了脸。
小厮亦是苦着脸,人家只要中了便欢欣鼓舞,可是他家少爷听到第二名还不高兴。
陶临九心中不舒坦,也没心思问谁得了第一名,正准备结账回去了,却听到了知节高喊的“案首”之声,忍不住扭过头去看,却愕然发现,对方只是一个比他还小几岁的小孩儿。
陶临九第一反应就是不可能!
再一看,那小孩儿身边坐的是沈江云,从两人有几分相似的眉眼,不难猜出两者的关系,顿时更加的不信。
就沈家这样的勋贵门第,还能教的出一个案首?简直就是可笑!
陶临九瞬间就想到了其他的一些可能性,忍不住就出言讥讽出口。
听到沈江云得了便宜还在那边卖乖,陶临九更是不爽至极,本就绷着的脸,此刻黑沉地要滴出水来,双目之中也满是讥诮:“别人十年寒窗苦读,抵不上你们沈家人读个四五年就能上场拿案首,果然是豪门世家,失敬失敬!”
陶临九朝着沈江霖的方向拱了拱手,想到自己五岁开始进学,足足熬了十年才初入场,想着一举拿下小三元,扬一扬名声,如今面对现在的结果,实在让他够心寒。
他的父亲就是农家考出来的,考中进士后又考庶吉士,入选翰林院,混了多年成了翰林院从七品检讨,因为没有家族根基也瞧不上朝堂上的那些弄权者,他爹一直坚守本心,不同流合污,做着一个穷翰林,将毕生所学和希望都寄托在了他身上,如今他却要让父亲失望了。
陶临九心中愤懑失望,如何熬得住不宣泄出口?
沈江云并不擅长与人争执,闻言气的跳脚,却不知道该如何回敬能戳他痛处,还没等他想好,便听他二弟站出来道:“自古英雄不问出处,有才不在年高。若是要以年纪排资论辈,恐怕你也不该得第二名,否则让那些考到头发花白都没考上的老者情何以堪?往后朝廷是否也不用开科取士了,直接以年纪取士便是?”
沈江霖刚刚已经隐隐从旁人的口中知道这便是此次县试的第二名,一个名次的差距,可是天差地别的待遇,难怪怨念这么大。
案首是有特殊的意义的。
京城之中县试、府试是一块的,都在顺天府衙门举行,监考官也都是谢识玄一人,也便是说,既然谢府尹点了他为县案首,那么一般来说除非沈江霖不去考,或者出现重大失误,一个府案首已经算是板上钉钉了。
拿到了县案首和府案首,等到了院试的时候,阅卷官自然会对谢府尹推举出来的案首另眼相看一番,除非两人之间是不死不休的政敌,否则都会给个面子,一个秀才功名是稳的。
这不仅仅是一个名次的差别,关系着后头的诸多利益牵扯,如何不让陶临九在意?
沈江霖身后站在一排同仇敌忾的少年,俱都不服输地盯着陶临九,沈万吉甚至暗戳戳的想,要是这个小子还在这里满嘴喷粪,等会儿就叫兄弟几个人找个没人的胡同,给他套上麻袋教训一顿!
别以为他听不懂,这不就是明里暗里说霖二叔是作弊得来的案首么?!
真是岂有此理!
自己没考上案首,就怀疑别人考的好有问题?这不就是他娘经常骂的,拉不出屎怪茅坑么?
对方人多势众,陶临九出门就带了一个小厮,知道自己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阴恻恻地冷哼了一声,扭头就走。
沈越指着陶临九的背影骂道:“切!还以为多大能耐呢,没卵用的软脚虾!”
沈越骂的粗鄙,沈江云忍不住看了一眼沈越,沈越心里头一惊,怎么就在两位叔叔面前放肆了,连忙耸了耸肩,缩到了沈江霖身后去。
沈江云拍了拍沈江霖的肩膀,安慰道:“我们不管别人嫉妒什么,今日是咱们几个的好日子,我订了“太白居”的席面,大家跟我走!”
“太白居”的席面一桌要十两银子,可不是沈越他们平时能吃上的,今日可是沾了霖二叔的光了,他们也能吃上一顿!
少年人的火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一行人忙不迭地结了账就往“太白居”走去,因为县试都通过了,还出了一个案首,大家心情兴奋,一路上欢声笑语不断,就连最拘谨的沈贵生也抿着嘴笑了。
而另一边,翰林院是闲散衙门,最近也没有什么史书典籍要修,陶云亭今日一下了值就匆匆往家赶,进了院门便眉头一皱,院子里安安静静的,没有丝毫热闹景象。
一问妻子,果然,儿子没考中案首,正在书房中自省。
陶云亭心中有些不痛快,压了三年才考,结果还是不能一举夺魁,之前压着的三年仿佛是个笑话似的。
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啊!
等到陶云亭得知,这次取中案首之人,是荣安侯沈锐的庶子沈江霖的时候,突然面色一肃,他和他儿子想一块儿去了。
他沈锐是什么人?一事无成、靠着祖宗荫蔽登上高位的无能之徒,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嫡子考了三年都没考中秀才,反而是庶子十一岁考中了案首?
若是其中没有什么龌龊事,陶云亭绝对不信!
这便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父子两个就连所思所想,都惊人的相似。
陶云亭一个人琢磨到了半夜,本已经躺到床上了,翻来覆去却是睡不着,最后突然披着外衣下床了。
其妻云氏被吵醒了,忍不住问道:“大半夜的,你这是要去做什么?”
陶云亭靸着布鞋直接出去了:“你睡你的,别管我。”
在书房中枯坐了一夜,既不点灯,也不烧炭,心里头千回百转,一直到外头逐渐有了光亮,陶云亭才深深吸了一口气,摊开奏本开始书写。
他不能再这么浑浑噩噩下去了,为官十数载,朝堂上却查无此人,将希望全数寄托在儿子身上,却还要被那些勋贵强压一头,这是何道理?
天道不公,他便去问一问天,就是死,也是死得其所了!
第37章
陶云亭看着自己手中的奏本许久, 脑海中闪过万千思绪,最后却又一把将其撕了个粉碎。
不妥!
陶云亭虽然只是从七品检讨,在翰林院这个清水衙门, 拿着一点微薄的俸禄,每日低着头兢兢业业做事, 就怕被上峰找麻烦,看着老实又普通,若是不特意注意到此人, 恐怕什么时候他不去点卯, 上峰一时之间都想起不起来他。
陶云亭就像一个官场上不起眼的小杂草,无人会将目光注意到他身上。
可是, 哪怕再不起眼,也别忘了, 陶云亭当年可是从一贫如洗的农家科考上来的, 一路披荆斩棘,冬日抄书攒钱,夏日与爹娘一同下地插秧,一朝鲤鱼跃龙门, 摆脱农家步入仕途。
甚至, 陶云亭不满足只是做个二甲进士, 点官到下面做县官, 他凭着自己超于常人的努力, 又应考庶吉士,进翰林院。
庶吉士除了一甲三人, 也就是状元、榜眼和探花外无需考,其他进士都要进行庶吉士考核,考中的才能当选庶吉士, 入翰林院。
也就是说,但凡能入翰林院当官的,无疑不是学霸中的学霸。
要知道,翰林院虽然平日里是个闲散衙门,但是翰林们素有储相之称,翰林官有机会伴驾侍读,一朝得势,那便可直接进入中枢衙门,便是入阁拜相亦是可以想一想的。
由此可见,陶云亭内心素有野望,只是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或许陶云亭的好运气都用在了科考上,入了翰林院之后,便如泥沙入海,翻不起半点风浪。
只是,哪怕他在仕途上没有建树,但这样一个人,绝不会是一个脑袋空空的蠢人。
陶云亭只是从七品官员,还没有资格奏折直达天听,他的奏折是要从内阁转呈的。
当时陶云亭脑海中想到的便是去岁沈锐捅出的大篓子。
虽然最后陛下并未惩处荣安侯沈锐,甚至最后还安抚了他,但是陶云亭知道,内阁之中的人三个都是“保商派”,尤其是首辅杨允功,是发起这次商户科举改革之人,陛下是放过沈锐了,不知杨首辅可有如此宽大胸怀,既往不咎?
文人之笔,便是刀剑。
陶云亭原本准备上奏折大赞当今天子乃盛世任君,天子脚下的少年人,十一岁便可摘得县案首,还是勋贵之后,不要祖宗荫蔽,而要自己奋发图强,实在是大周朝人才济济,英才辈出。
笔里藏锋,暗中阴阳,陶云亭相信,这封奏折只要杨首辅打开看了,说不得要做一番文章。
只是,这样一来,不仅仅要和荣安侯府对上,还要和谢识玄对上。
荣安侯府有杨首辅来收拾,可是谢识玄此人是顺天府尹,位高权重,与他这种翰林院无实权的小官,实在是不可相提并论。
以谢府尹的能为,若是看到了这个奏本,还能不明白他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哪怕心里再愤恨,陶云亭思前想后,依旧认为这般做还是莽撞了,谨慎惯了的陶云亭最后还是放弃了这条路。
只是,此路不通,也有其他路,陶云亭无疑是个执着的人。
也对,若无执着,他考不上进士,更做不成翰林。
陶云亭白日里照常上衙点卯,但是私下里却是派了人偷偷地去对沈江霖做了调查。
沈氏族学这么多人家,如今沈江霖又中了案首,就是不去问,人家还要显摆几句,所以沈江霖的事情很好打听。
沈江霖在沈氏族学上学,师从张文山,拢共在族学里读了四年书。
文人之中相互打听,很是容易,张文山只是个经年的老秀才,学识很是一般,甚至陶云亭还花了一点手段,拿到了张文山写过的几篇文章。
看完张文山的文章后,陶云亭简直是嗤之以鼻。
说句托大的话,他便是用脚写出来的文章,都比这张文山要强一百倍!
陶云亭本身就想上折子阴阳一番十一岁案首的事情,心底想的是就算是真才实学,他都要让首辅大人给他们找点不痛快,即便没有作弊,也要搞出个嫌疑。
有时候捕风捉影,比证据确凿,更加让人津津乐道。
一旦那小案首有了这种似是而非的污点,往后便是卷子答得再好,阅卷官为了摆脱嫌疑或者以示公正,大概率是要被弃之不用的。
但凡谢识玄并非出自谢家,没坐上三品顺天府尹的位置,只是一个普通县令,陶云亭的计策都能得逞。
现如今,避开谢识玄的锋芒,陶云亭越调查,越觉得自己果然所料不差。
一个这么多年毫无建树的老秀才,教了四年出来的学生,便能直接中个案首回来?
这是陶云亭这么多年来,听到过的最好笑的笑话。
若是那沈江霖真的有这个本事,荣安侯府会藏着掖着到现在?恐怕神童之名早就打出去了!
其中猫腻,恐怕比他想的还多。
原本那日陶临九和沈江霖等人在茶楼的冲突,就被有心人看在眼里,如今再有陶云亭从旁推波助澜,很快京城中就传出了十一岁案首是勋贵之子,官官相护,才得了案首之名的闲言碎语。
谎言重复一千遍,就成了真,如今这个年代,没有太多娱乐活动,这般汇聚了科场作弊、十一岁案首、以及官官相护等关键词的新闻,就如同插了翅膀一般,成了许多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就连沈锐,一开始听到同僚们恭喜他儿子成了县案首还洋洋得意,结果事情不出三天,传到沈锐耳朵里的喜事就变成了坏事,急的他连忙从衙门里跑了出来,将沈江霖喊到了跟前。
“你今儿个给我说说看,你这个案首到底是怎么得的?这次县试考了哪些题目,你如何作答的?”
沈锐将沈江霖叫到了书房里,屏退了下人,直接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怀疑。
沈江霖自从三日前看完榜之后同族学里的同窗等人聚了聚,回来之后就没有再出去过,府试距离县试很近,沈江霖头脑清醒,知道此时还不是庆祝的时候,哪怕沈锐和魏氏都送了东西过来说要给他庆贺一番,都被他婉拒了,一门心思闭门读书。
沈江霖年纪尚小,身边都是拘于后院之人,消息并不灵通,但他何等敏捷思维,沈锐这般气急败坏地一说,他便知道定是外头有人说他这个县案首另有玄机。
年少而成名,总要伴随很多的诋毁与成见,沈江霖对此并不陌生。
看渣爹的样子,急的官服都没脱就跑了回来,恐怕心中已经信了三分。
沈锐如何能不信?
自己这个庶子这么多年不显山不露水,学业上一向平平,考了案首回来,不仅仅没有像普通人一般欣喜若狂,竟然还能坐得住继续读书?
这会不会就是心虚的表现?
沈锐一开始是被惊喜冲昏了头脑,只以为沈江霖一朝开窍,在学业上有所建树了,是自己这么多年没有看清良才美玉,疏忽了这么多年。
沈锐原本都已经开始打听起来,还有没有名师可以教导沈江霖,想着既然是个能读书上进的,总不能辜负了这份资质。
可现在仔细一想,他一个十一岁的孩子,真的能够在一千多人中脱颖而出?成为案首?
一想到沈江霖或许是作弊了,沈锐一股怒气就直冲脑门——科举舞弊可是大罪,一个弄不好,连他的官位都有可能不保啊!
这让他如何坐得住?
“父亲是认为,孩儿不是靠真才实学考中的案首?”
对比沈锐的急躁,沈江霖站在下首却是不急不缓,经过这一年的相处,渣爹是怎么样一个人,沈江霖也是比较了解的。
好大喜功、清高自傲,但是若碰上事情,便跟个无头苍蝇似的,一点决断都没有,经常关起门来和他几个门人清客胡乱商量,好在自从商户科举之事后,渣爹谨慎了许多,朝堂之上不听到他的言论,在太常寺他的一亩三分地上,他还是可以安稳度日的。
前几天知道他得了案首,还喜不自胜,当时把他也是叫到这个书房,大大地夸赞了一番,今日却又听风就是雨,不说去把外头污蔑他的人打的满地找牙,倒是先怀疑起自己的儿子起来了。
沈锐脸耷拉下来,儿子的这种态度,显然有些触怒到他。
以往这个庶子总是对自己毕恭毕敬的,怎么,如今得了一个小小案首,就开始不将老子放在眼里了?
这个想法在他脑海中一闪而逝,沈锐皱着眉头紧盯着沈江霖:“你只需要在我这里,据实已告便是。”
沈江霖日渐有了底气,自然不想继续在渣爹面前唯唯诺诺,但是如今尚且还需要忍耐。
“二月初五,头一场,试题是……”
在沈锐有些不满的情绪下,沈江霖开始复述他这五场考试中所有的题目,以及他是如何作答的。
一开始沈锐是皱着眉在听,可是听着听着,沈锐的目光中有越来越多的难以置信,到最后,甚至有些目瞪口呆,只能借着喝茶,缓解自己心中的震惊。
这个孩子,他竟然,竟然能将所有的题目,所有当时的作答,全都可以复述出来!
这简直有些可怕了。
原本沈锐只想让他说个大概,可是如今沈锐听下来,他竟是把一切都原原本本地背诵了出来,中间没有任何一点点停顿的地方。
五场科考,距离第一场已经过去十来天了,五场考下来,林林总总三十几道题目,有考核背诵,有考核释义,有考核时文、策、论、赋、诗,别说将自己的答案记得一清二楚了,就是把这么多题目都给记全,普通人都很难办到。
沈锐瞬间想到了一个不太可能的可能,他从圈椅上站了起来,快步走到身旁的书架上,抽出了一本《礼运》,这是他们太常寺今年新编纂的讲礼节演变之书,尚且还未让书局大规模的刊印,沈江霖更不可能从外头看过此书。
他随意地翻开了一页,递到沈江霖面前,因为自己的猜测太过惊人,他的声音都有些颤抖:“霖哥儿,你读一读这页。”
沈江霖一目十行地看过去,然后抬起头冲着沈锐点了点头:“我看完了。”
沈江霖看书的速度很快,常人才读一半的速度,他已经看完了全部,沈锐犹自有些不信:“真看完了?”
沈江霖再一次点头,状似费解地看向沈锐。
沈锐直接将书合上,身子下倾,头一次与庶子靠的这么近:“霖哥儿,那你可还记得刚刚那页书上的内容?”
沈江霖闻言便开口,将那页《礼运》上的文字背了出来。
“啪嗒”一声,沈锐手中的《礼运》应声而落,直接砸到了地上,沈锐也顾不得捡,他看沈江霖简直就像看一件稀世珍宝一般——他这孩子,居然有过目不忘之能!
那篇文是他编纂审核的,霖哥儿只是稍稍看一眼,便背的一字不差!
沈锐激动地不能自已,连声道“好”,心中是又愧又悔,家中出了一个天才般的人物,自己竟然不知,都是那个该死老道,说什么霖哥儿与自己命格有克,让他疏远了这孩子这么多年。
这是天降文曲星到他们沈家啊!
沈锐拉着沈江霖坐在自己近前,满脸慈爱地摸了摸沈江霖的脑袋:“霖哥儿,你何时发现自己有这般能耐的?”
“父亲,孩儿一开始读书的时候,还很吃力,后来渐渐地,就觉得读书越来越简单,年纪越长,记忆力就越好,到如今,几乎可以看一遍书,就能背下来。”
沈江霖给出了一个能让沈锐信服的理由。
沈锐再没有不相信沈江霖是靠自己的真才实学取得的案首,莫说沈江霖给出的答案确实作的十分好,就是没那么好,光凭这份本事,就可以压倒那些碌碌庸才。
沈锐最爱少年才子,如今自己儿子就是,看沈江霖的眼神简直柔和无比:“外头都是一些妒贤嫉能之辈在胡乱嚼舌根,怀疑你这个十一岁的案首来路不正,你放心,有爹在,定然还你一个公道!”
沈锐是个无理都要辩三分的人,如今觉得自己都是道理,哪里还顾得其他,此刻恨不能出去满天下的宣扬开他沈锐的儿子是个神童,好打那些乱嚼舌根之人的脸。
沈江霖眼角一抽,连忙阻止道:“父亲,难怪你刚刚让我背这些,没想到竟是有人怀疑我作弊!这实在是可恶!不过,父亲还请不要为了儿子着急,我这个案首是谢府尹亲点的,谢府尹必当会还儿子公道的。”
若是以前沈江霖说这个话,沈锐或许还要想当然的否决,认为如何能将希望寄托在谢识玄身上,但是如今沈江霖的话,在沈锐心中有了份量,他思虑了一番,竟觉得沈江霖说的有道理。
自家人再如何去分辩,别人只会说他是维护亲儿子,谢识玄作为主考官,他亲点的案首,自然要让他来解释。
沈锐按捺下了蠢蠢欲动的心,转头就对沈江霖道:“那好,这事我们问心无愧,你只管好好读书,应付接下来的府试和院试便是,其他的事情就不要再费心思了。你院子里头,若有什么缺的,尽管告诉我,对了,我前几日刚得了一套上好的端砚,一会儿我让人给你送去。”
沈江霖无有不从,父子两说了好一番话,沈锐才放沈江霖离开。
沈江霖回去的路上,心中已然有了怀疑的对象,他这个案首最碍谁的眼,谁就是这个流言蜚语的怂恿者,但是历来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况且以那陶临九的文人作派和脾性,就算是真的当场对峙,人家也只会说我当时说的并非那个意思,是别人曲解了。
文人那张嘴,最会煽风点火、指东骂西,只要不是站在完全强势的那一方,都很难让对方屈服,确实够滑不丢手。
但凡事一体两面,在黑格尔的辩证法中,每一件事都有其正的一面,必包含了其反的一面。
从陶家的想法来说,他们想要在他头上泼脏水,用舆论来打压他,让他身上有了污名,可是从反面来讲,他们的行为,势必要将沈江霖与谢识玄推送到同一条船上,为了证明沈江霖的清白和自己的公正无私,谢识玄势必要站出来维护沈江霖。
既如此,沈江霖往后顺水推舟,搭上谢识玄这艘大船,便是水到渠成之事。
所以,沈江霖按捺下了沈锐的动作,他就是要一动不动,将所有主导权交给那位谢府尹,逼得他不得不出来说话。
以他对谢识玄的揣度,这位谢大人一定不会就此罢休。
果然,就在京中流言蜚语愈演愈烈之际,谢识玄直接上了一个奏本呈给了永嘉帝,里面不曾谈及京中所怀疑的舞弊之事,而是倡导往后科考,前十名的卷子可以张贴在红榜之下,让天下读书人可以共瞻,一正科考阅卷者偏颇私心之风气,二使世人共同品鉴前十文章,学习其优点。
此事发生在天子脚下,永嘉帝手握东厂和锦衣卫,是一个真正大权在握的皇帝,他如何没有听到过这些风声。
只是永嘉帝听过之后,便一笑而过。
莫说那沈锐之子到底是不是靠真本事中的案首,目前尚无盖棺定论,但说以他和谢识玄君臣多年的了解,以及谢家和沈家之间向来泾渭分明的表现,说谢识玄会偏袒沈家人,永嘉帝是一百个不信。
况且,就算真的偏袒了,只是一个县案首,又值当什么?
说不得是谢识玄想哄他开心,见那孩子有几分才气,便点一个少年案首出来,以示天子英明,人才迸发之意,这种话说出来,还更让他信服一些。
所以永嘉帝根本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过。
如今见谢识玄如此大费周章,兜着圈子也不肯背负骂名,永嘉帝便明白,那案首却有大才,他问心无愧,否则谢识玄不会如此。
况且谢识玄的提议,确实不错,阅卷官以特定文风取士一事,由来已久,朝堂上也争执过几次,若是能将每次前十的卷子贴出来,倒也可以侧面遏制一下这种风气。
永嘉帝直接大笔一挥,准了。
于是乎,原本从来不曾被张贴出来的县试卷子,这次却是一张张被张贴了出来,前十的卷子密密麻麻贴满了府衙门前的木板上,因着之前传闻十一岁案首有舞弊嫌疑一事,许多人都纷纷涌上去看,陶临九自然也是一得到消息就过去了。
他的试卷就贴在沈江霖的旁边,举目看去,他练了十年的字,与沈江霖的字竟是不分伯仲之间,光看那卷面,陶临九就已经心里“咯噔”了一下。
等他看完了沈江霖的五场答卷,顿时整个人都颓丧了下来。
若是其他还能抄袭,可是沈江霖答卷中的文章,作的十分别具一格,有锐意创新之态,并非那种可以套用的歌功颂德、堆砌辞藻的文章,这样的文章,如何抄袭?
既不是抄袭,扪心自问,光看他们的答卷,确实在伯仲之间,谢府尹点了沈江霖为魁首,又有何错?
陶临九是失魂落魄地回去的,他尚且不知父亲在背后默默为他做了什么,只觉得打击颇深,他一向自诩不凡,没想到竟然被一个小他四岁的小儿彻底比了下去!
陶云亭也命人偷偷抄录了沈江霖的答卷拿回来看了一番,看了之后,陶云亭没了言语,心中只道庆幸。
还好他没有呈上那一份奏折,没有让谢识玄顺藤摸瓜盯上自己,如今他只是在背后搅风弄雨,没人能抓得住他。
虽然知道是自己妄断了,但是陶云亭并不后悔,外边传的如此风风雨雨,一个十一岁的小儿如何承受的住?说不定下一场府试就考的不尽人意了。
作为一个考了无数次试,在大周朝所有学霸中都能脱颖而出的“考试达人”,陶云亭是很有一番考试心得的,他明白高手过招之间,有时候心态甚至比一切都重要。
小子心性不稳,便容易考砸,府试已在眼前,恐怕他的心态也很难调整出来。
然而府试成绩一出来,沈江霖依旧高中榜首,陶临九却堪堪只得了一个第十!
第38章
沈江霖没有猜错, 谢识玄是个外表圆滑,内里刚强之人,他的儒雅随和只是表象, 陶云亭越是在背后说他选一个十一岁的孩子做案首错了,他越是要用行动把耳光扇回去。
府试结果出来之后, 几家欢喜几家愁。
沈江霖他们一行五人去考府试,除了沈江霖高中之外,沈贵生排名第八, 竟是比之前县试的时候发挥的还好很多, 另外两人沈青禾和沈越则是止步府试,没有入选, 最出乎人意料的是沈万吉,居然依旧是最后一名, 考过了府试。
这次, 就连沈江霖都有些诧异了——难道沈万吉是什么锦鲤附体,哪怕是吊车尾,也甩不掉他?
或许取名也有讲究?万吉万吉,万事皆吉?
沈江霖摸着下巴忍不住在心里琢磨了一番玄学。
自从沈江霖连续拿了县案首和府案首回来之后, 整个荣安侯府对沈江霖的态度都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底下仆从对沈江霖如今恭敬顺从了许多, 以往一些得脸的下人并不如何将沈江霖放在眼里的, 现在见到沈江霖也开始躬身请安问候, 大厨房内更是变了花样让沈江霖点菜,使出浑身解数讨好, 就怕沈江霖还记着以前的那一段不愉快。
在荣安侯府,沈锐的态度代表了一切,如今众人眼瞅着, 二少爷受宠程度不亚于大少爷,何人还敢不开眼?
饶是魏氏心里头再如何气闷,如今也只能暗暗压下这口气。
魏氏原本以为沈江霖县试下场,不过是小儿玩闹,结果眼睁睁地看着他过了一场又一场,从县案首又变成了府案首,虽然中间有过波折,但是听着沈锐和他炫耀这个儿子如何聪慧,居然可以过目成诵之后,魏氏一口银牙差点气的咬碎。
纵是魏氏再不懂外头的规矩,她也是知道的,有了县案首和府案首的名头,沈江霖只要去了院试,一个秀才功名是已经板上钉钉了。
她亲儿子云哥儿,尚且院试还没着落,这个庶子竟是已经搞得有声有色了。
尤其是听到沈锐在她面前大肆夸赞沈江霖的神童之能,魏氏一张脸都要跟着笑僵了,实际上心里头厌烦透顶。
她想到了沈江霖这么多年在自己身边表现的平庸之状,想到了他当时跳水之后就要求搬出主院自己独自去住,想到最近这一年时间,他对自己冷淡了许多,再不似以往那般黏着自己,渴求她的注视了。
若说魏氏真的对沈江霖一点感情都没有,那是不可能的,从那么一丁点大在自己跟前养到如今,小时候的沈江霖还特别乖顺,长得又好,哪怕心里头对徐姨娘有膈应,但即便是养一只猫儿狗儿都会有感情,更何况是人?
况且魏氏也有心培养沈江霖成为沈江云的左膀右臂,将来沈江云袭爵,顶门立户,有一个可靠的弟弟帮衬着,确实是需要的。
但是如今的沈江霖,太过耀眼了!
让魏氏不由得疑心四起,竟是将以往的点点滴滴都放在心头反复揣摩回味,总觉得沈江霖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心机深沉,等到现在才一朝袒露,防的,可不就是她这个嫡母么?!
甚至,更让魏氏有紧迫感的是,若是沈江霖真有这么大的能耐,将来会不会在袭爵一事上有变故?
虽说立嫡立长是祖宗家法,但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长子犯下大错,立了幼子的事情不是没有先例子。
就是长子没犯错,戏文里还演着唐太宗那玄武门之变呢,太宗直接在玄武门射杀太子长兄,看戏的时候不绝有什么,还想着太宗皇帝果然英明神武,可是若放到自己人身上想一想,那就不寒而栗了。
看着自己亲儿子丝毫不觉,每日里还乐呵呵地找沈江霖读书论文,魏氏简直是看在眼里,急在心头。
云哥儿这般单纯,往后可哪里是沈江霖的对手?
沈江霖这几日给魏氏请安的时候,魏氏都是一幅冷冰冰的面孔对着他,沈江霖心里头大约能猜到几分魏氏的想法。
只是魏氏如何想不重要,他的世界在外头,轮不到魏氏来对他指指点点。
沈江霖这般想自然不错,他是男儿,男儿志在四方,他如今已经开始崭露头角,不再是刚刚到这个世界一无所知、一无所有的小儿了。
只是他无需面对魏氏的冰冷面孔,有的是人要面对。
当然,此是后话,暂且不听。
如今侯府之中最重要的事情,是沈江霖与沈江云兄弟二人的院试一事,院试在每年的六月,三年两考,沈江云沉淀了一年多,更觉厚积薄发,而沈江霖此次,也必当一鼓作气,既然已经拿下两个案首,那么再得一个院试案首,届时一个十一岁的小三元,足够能够引爆沈江霖的名声,帮沈江霖养望。
虽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但是在科举之路上,世人皆偏爱少年英才。
很简单的一个道理,如果沈江霖籍籍无名,但是面对的对手是个非常有名的少年才子,对方的诗赋或许有流传,对方的文章或许被人抄送,监考官哪怕没有见过他,但是也听过他作的诗、看过他写的文章,心中已有三分好感。
哪怕试卷是糊名的,但是一个人的文章风格是糊不住的,在这种情况下,哪怕双方的卷子水平是差不多的,阅卷官也会更偏爱有名望的那一方。
毕竟取中有名望者,这件事本身,就不会出错。
沈江霖其实自己也看了第二场贴出来的前十卷子,他看的出来前十都是有些本事在身上的,他与前三名的差距十分微小,毕竟哪怕他有后世知识,有过目不忘的惊人记忆力,可是他到底只学了一年,用一年时间就能平其他佼佼者十年、二十年的潜心苦读研究,实在是有些妄自尊大了。
沈江霖甚至可以说,若不是陶家人的推波助澜,这个府案首就一定是他吗?
或许还有待商榷。
出名是一把双刃剑,但是沈江霖时间有限,别人可以考一辈子,可以研究一辈子的学问,而沈江霖只有十年的时间给他谋划,若十年之内破不了这盘棋局,他与荣安侯府将会一起沉沦。
沈江霖对于院试的准备越发认真,每日天不亮就起,锻炼身体,规律饮食,然后便是摊开历年程文、科考经义去研究,对于文章的解析,如何破题,如何凝炼字义,如何对偶更加工整,都再次进行加强突袭。
这些张先生都没有办法给到他很好的指点,沈江云可以将秦先生所讲的内容原原本本复述给沈江霖听,但是因为没有直接的交流,这些需要领悟的东西,还是需要沈江霖自己不断去揣摩、反思和总结。
沈江霖学的如此刻苦认真,除了是在时间上的追赶,同时也是弥补师资力量上的差距,这也是沈江霖迫切想要得到院试第一的原因,只有学生足够优秀,才有机会反向选择老师。
沈江霖迫切需要一位真正能够指引他的引路人。
比起张先生,沈江霖甚至都有些想念当时初带他入门的孟昭了。
孟昭的学识,可比张先生好太多了。
孟昭去年中了举人,今年年初入了京城,沈江霖还专程去了码头为他接风洗尘,只是当时沈江霖刚刚考过县试,孟昭则是要准备会试,两人都有事要忙,匆匆一面之后,便约定等考过之后再要好好聚一聚。
三月春闱已过,会试批改卷子尤其严苛,到了如今已经四月了,依旧没有放榜,恐怕如今孟昭也在焦急地等待着,无心他顾。
等到五月末孟昭春闱得中,要去参加殿试的消息传来,沈江霖也踏上了参加院试的征程。
这一次,是沈江霖与沈江云二人一同去考。
沈江云以往都是和同窗同行考试,这次却和自己的弟弟的一起赶考,这感觉颇有些新奇,同时也因为有熟悉的人在身边而让人感到安心。
六月酷暑,哪怕出门早,走到半程也已经天蒙蒙亮了,今日应是个大晴天,但是空气中无风,两人哪怕坐在宽大的马车中,依旧感受到了一丝酷热之意。
沈江云用帕子抹去额头上的汗,感叹道:“今年严寒酷暑,都被我们赶上了,考试实在艰辛,才这个时辰就已经这般热了,不知道等开考的时候要如何难熬?”
其实马车内的温度还好,现在还是早上,沈江霖估摸了一下,大概有二十八九度左右。
只是作为一个儒生,是必须要穿着得体的,他们内里穿着里衣,外面穿着儒生阑衫,等于穿了两件长袖长裤在身上,脚上又是长布袜又是长筒靴子,在此天气,这么穿,实在是太热太热。
侯府奢靡,夏日喜欢用冰,沈江云畏热,一到炎炎夏日屋内冰块不断,四角放着冰盆,且有婢女扇风将冷气四散开去,家常衣物更比出门衣物随意一些,在屋内是感受不到如此暑气的。
魏氏原本准备在马车里也放上冰盆,但是又怕一冷一热到时候容易作下病来,只能让沈江云忍耐。
沈江云拿出折扇帮着自己和沈江霖扇了扇风,才觉得舒服了一些。
沈江霖年少体热,随着逐渐升空的太阳,也觉得暑气难耐,原本以为夏日考试总比冬日要好,谁知道一样难捱。
此次科考的考场设在国子监,国子监乃是大周朝的最高学府,由朝廷承办,设立国子学、太学、四门学等学科,由朝廷统一指派有才之士进行教学。
国子监创立之处,其学生主要来自于地方推举,以及一些京官之子由皇帝特许后,方能进入国子监就读,若能通过国子监的考核,无需进行生员(秀才)考试,也能直接进行乡试科考,算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捷径,给到那些却有真才实学者或是皇帝想要笼络的官员之子。
事情一开始很多想法都是好的,但是国子监经过这么多年的演变,如今已经失去了初衷,变了味道。
现如今的国子监,成了只要你有钱就可以捐一个监生的名额,甚至可以不用去里面读书,也无人会管。
这般一来,一些好名者,就有了一个读书人的身份,也可以穿起读书人的衣服,出门在外,被人高看两眼。
另有一些学生,则是京中官员家里一些无所事事又不听管教的纨绔子弟,干脆就送入了国子监让人管一管,也算不浪费了这个名额。
可是这般一来,国子监内就开始变得乌烟瘴气起来,每年真的能通过国子监考核的人少之又少,哪怕里头的老师都有真才实学,别人也不敢把自己的孩子往里送,生怕进了这个环境,老实孩子也要被带坏。
国子监日益废弛,但是依旧承担着选贤举能的职责,京中院试便在此进行考核,由提学官亲自监考,选定生员名额。
院试不同于县试和府试,是整个北直隶的考生都将汇聚于此,若按照现代地理划分,北直隶则是包括了北京、天津、河北省大部分地区,河南省以及山东省的小部分地区,所有这些地方考过县试与府试的学子,都将在此地进行院试。
北直隶本身就是京畿重地,人口繁多,经济繁荣昌盛推动的结果就是读书人更多,此次院试共同来赴考的考生多达两千余人。
提学官要在这两千多人里面择选两百名生员,这将会是一场十分严峻的考验。
等到沈江霖他们下了马车后,才感觉到什么是暑气滚滚,扑面而来,尤其是今日连一丝风都没有,只剩下聒噪的蝉鸣在撕心裂肺地叫着。
国子监考场门口人声鼎沸,比之沈江霖第一场的县试人更多出几倍,又是如此酷热之天,沈江云牵着沈江霖挤过送考的人潮,都已经差点把束发的发冠给挤歪了。
兄弟二人一边在约定好的地方等待同考人,一边互相帮着整了整衣冠。
今日同他们一起结保进考场的人是沈万吉、沈贵生以及殷少野,殷少野上一次院试因为自己的吊儿郎当而名落孙山,这次定要考个秀才回家,一雪前耻。
两人等了一会儿,众人就集齐了。
此刻正好锣鼓敲响,兵丁开始维持秩序,考生们排队搜捡、验明正身后方可进场。
这些流程沈江霖如今已经熟悉了,夏日唯一的好处便是脱了衣服被搜捡也不至于冻的瑟瑟发抖,等到进入考场后,沈江霖甚至松了一口气——这次总算不用众人夹坐在一起,而是一人有一个号间,每个人都隔离开来。
如此暑日,若还众人夹坐,那个味道光是想一想,就让人面色突变了。
只是沈江霖有些高兴地太早了。
他被分配到的是黄字八号考棚,明明是个不错的数字,可是等到沈江霖走到那边的时候,整个人都要不好了——旁边竟然就是一个茅房!
他竟然抽到的是一个“臭号”!
这可不是有抽水马桶的年代,古老的粪坑依旧是人类排泄物的归宿,整个考场只有三处茅房,他便如此幸运地抽中了一处,这运气也是没谁了。
在场两千多名考生,几百个兵丁,协助监考的典吏几十名,这么多人,总有人要上厕所的吧?
就算考生忍着不上,其他人也能不上?
况且,这人有三急,若是实在遇到腹泻者,考生也得上。
尤其是此刻,沈江霖已经闻到了一股隐隐约约的味道,他不知道等到日上中天的时候,被暑气一蒸腾,到时候这个味道该如何感人?
沈江霖不敢细想,他也从来没有应对过这种场景的经验。
在现代时,沈江霖从小生活环境优渥,不管是在小姨家,还是后面独立出来独居,都有家政阿姨收拾地一尘不染;到了此地,哪怕只是荣安侯府的庶子,但是身边也是跟着一群奴仆,洒扫庭院、铺床叠被、擦洗器皿,各司其职,莫说臭味,他爱熏香,屋中常燃瑞脑香,闻之便觉心旷神怡。
沈江霖忍着那股气味,走进了黄字八号考棚。
考棚三面围起,一面向外,两快木板一高一低摆放,低处坐人,高处为书案,实在简陋得很。
沈江霖没有忘记兄长的嘱咐,先细细地看过整个考棚,见屋顶没有破洞,木板表面也还算平整,考棚里面不见蛇虫鼠蚁的踪迹,沈江霖松了一口气:还好没有倒霉的彻底。
考棚很逼仄,哪怕沈江霖个子小,也觉得待在里面不自在极了,若是成年男子再壮实一点,或许转个身都困难。
沈江霖从考篮里拿出一块棉布,将两块木板擦了擦,刚刚擦下去,沈江霖就眉心一跳——棉布雪白,只擦了一下,雪白变成了灰黑色。
沈江霖三下五除二,将两块木板都擦了一遍,然后便将棉布丢在了一旁角落里,是再不准备碰了。
等到沈江霖这一通忙碌好,他的四周都已经坐满了,随着锣鼓敲响三声,预示着此次院试正式开始。
典吏们开始挨个分发答题纸,等发完答题纸,便有兵丁举着牌匾将此次的题目给每一个号舍的考生看去,并有典吏在一旁高声宣读题目,喊过三声之后就不再出声。
院试只考一天,考的内容与县试府试大体相似,作时文两篇,试帖诗一首。
第一题看似十分简单,只有六个字:人之初,性本善。
这来自于《孟子·告子章句上》,宣扬的是孟子的性善论。
这个题目沈江霖有诸多可以写的地方,东西方古代先贤都有这样的思想主张,不管是孟子也好,还是古希腊斯多葛学派也罢,对此都有深入的探讨,沈江霖本就是研究这些东西的人,对于这种题目,写起来是信手拈来,很快就找到了破题之点,思想方面的论证如今只需要用此时的文章格式写出来便是。
人一旦陷入到专注的状态,就会比较容易忘记周遭恶劣的环境,沈江霖一口气将文章写在草稿纸上后,又检查了文章是否有需要避讳的字眼,删改了一番后,才正式誊写上了卷子。
誊写的时候不能有一丝错漏,正式的卷子上是不容有任何涂改的。
一旦有涂改,轻则落卷,重则有作弊记号之嫌,十分危险。
这次的监考官汪学政,是从朝中御史抽调出来的,只在开考前几日才确认下来的考官,为的就是以防有人知道监考官是谁,而在文风上投机取巧。
提学官是专管生员考试、录取的官员,但是这个官职在地方上是既可以兼任又可以长期单一任职的,比如江南文风鼎盛之地,就会有专门的提学官派过去,有些比较贫瘠偏僻之地,就会有当地其他官员兼任。
而在北直隶,因为文官众多,冗官现象频繁,再加上当今圣上对于贪腐抓的十分严苛,很有可能昨天还做着官,明天就被摘了印,官员调遣频繁,这个提学官便也时有时无。
之前京中有过质疑科举公正之声,想来这次提学官是等到开考前才被任命,也有这一层为显公正的意思在。
所以,面对众人都比较陌生的汪学政,大家便站到了同一起跑线上,谁能取得生员名额,只能是各凭本事。
日头一点点慢慢升起,沈江霖的背后汗湿成了一片,而茅房处传来的味道也愈发的浓烈,等到沈江霖将此题答完,思路一收,便觉铺天盖地的臭味扑鼻而来,沈江霖头一回因为自己的嗅觉太过灵敏而感到苦恼。
屏气是屏不成的,就是以袖掩鼻,时间长了,甚至觉得身上的衣服也被腌入味了,坐在这个靠近茅房的号舍里,沈江霖恍惚间都有一种自己被臭气同化了的感觉。
答题的卷子检查完了之后,沈江霖再没力气去看,坐在这个如同蒸笼一般的号房里,沈江霖甚至有些被熏的头晕眼花。
沈江霖撑着额头发呆,这时一个兵丁匆匆从自己身边走过,显然又是往茅房的地方而去,沈江霖低叹了一声,祈祷着下一道题赶紧出吧,早点答完早点走,实在是有些吃不消了。
第39章
沈江霖恨不能将鼻子给堵上, 但是在这种天气和环境下,周遭的一切似乎都沾染上了那种气味,拿什么堵都没用。
就在沈江霖头脑发晕之际, 第二道题也公布了。
“乃是人而可以不如鸟乎?诗云:穆穆文王。”
沈江霖看到这道题,许是被熏的精神不济, 脑袋空了一下,第一反应是,什么意思?
他连忙坐正了身体, 再次将这道题在心里默读了一遍, 才从脑海的记忆库中找到了题目的出处。
前一句是出自《大学》,后一句是出自《诗经》, 两句话出自两本书,没有丝毫关系, 还是沈江霖记忆力够好, 将四书五经已经做到了倒背如流的地步,否则便是要将题目的出处摘出来,都得想一会儿。
这是遇到了截搭题了?不过是个秀才考试,主考官便将截搭题这种难搞的东西拿了出来, 这是存心想为难人啊。
同时, 也侧面能看出来, 这个汪学政, 恐怕在科举一道上是经常钻研的人, 否则出不了这么怪的题。
很多官员科举上岸之后,对着自己已经读了十几二十年的四书五经, 其实也是厌烦的,而且入朝为官之后,琐事缠身, 真正经世致用的学问,可不能光在书本里找,还需要在实践中去尝试,慢慢地就将这些教条的书本放下,去看一些自己真正想看的书,学一些真正在官场上需要用到的技能。
就譬如谢识玄,他作为顺天府尹,每天经手多少事情,断案、民生、钱粮、税入,哪个不需要他亲自看过?就连县试府试都要他做主考官,亲自出题,是个着实的大忙人。
所以谢识玄的题目也出的中正平和,一方面是他性格使然,另一方面也是他平日里早就放下了四书五经多年,出题便也随意了许多。
而这位汪学政,必然是浸淫此道极为深入者,怪不得人家能做提学官呢,想来是从来没有下过科举前线的人物。
“乃是人而可以不如鸟乎?”这句话的意思是人难道连鸟都不如吗?
后半句“穆穆文王”则是称赞周文王的意思。
这两句话完全是前言不搭后语,实在让人无从下笔。
这种题目不是考你肚子里有多少真知灼见,而是完全考你的文学素养,能不能自圆其说,将这道截搭题给连起来,所以第一句破题之言就是最关键的,破题破不好,整篇文章就垮掉了。
这是一种文字游戏,玩的便是才思敏捷。
沈江霖脑海中搜刮了一遍,尝试将周文王同不如鸟联系起来,但是周文王乃周朝奠基者,历史上记载的都是他的贤名,是孔孟推崇的君王,是孔子口中的“三代之英”,有了先贤的肯定,这篇文的基调就绝对不会在批判周文王身上。
若是如此,又如何能将二者不突兀的联系起来,甚至可以作出一篇有立意的文章呢?
突然,沈江霖脑海中灵光一闪,马上提笔,在稿纸上写下了自己的破题之语:“人既不如鸟,则需俯查本心,以之当耻,习文王之德。”
沈江霖的意思是,人如果都当的不如鸟,就要自己审视自己的本心,要有廉耻之心,学一学周文王的才德,改过自新才好。
如此一来,便是将这个拗口又莫名其妙的截搭题给精妙地串联了起来。
破题破的好,文思便如泉涌,哪怕随着暑气的蒸腾,号舍内越来越热,身上的衣服早就紧紧贴在了后背上,鬓发间也都是若隐若现的晶亮汗珠,只是沈江霖是一个一旦心无旁骛做一件事情的时候,是可以忽略外界环境的人,哪怕刚刚还被臭气熏的头晕眼花,一旦他陷入了这种忘我之境,也是能短暂地忽视掉这些让他不适的气味。
沈江霖思维敏捷,写起文章来便快,别人都还在抓耳挠腮,想不明白到底该如何落笔的时候,他一篇文章都已经作完,开始誊写了。
沈江霖作完的时候,抬起头才发现,大部分人才开始皱眉书写,写写停停、删删改改,显然是写的并不顺畅。
沈江霖倒是希望自己写的没有那么顺畅,此刻已经过了午时,天是最热的时候,要等到未时才会收卷,公布第三道试帖诗,沈江霖还要煎熬一个多时辰,实在是有些无所适从。
其实现在已经到了饭点,沈江霖也带了一些糕点原本准备充饥的,只是如今哪里有胃口吃的下?就连清水,也只是打开竹筒略微沾湿了一下唇而已。
沈江霖发呆枯坐。
有玄字号的考生抬头的时候就看到一个年纪颇小的考生正坐在号舍里发呆,也不见提笔,恐怕此题太过难了,把人考倒了,已经放弃了吧。
这个时候,一个兵丁捂着肚子匆匆从沈江霖身边经过,往着茅房的地方去了。
沈江霖有过目不忘之能,虽然刚刚只看到了一面,考场上所有的兵丁都穿着一样制式的军服,但是沈江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此人,上午的时候也去过一回。
这是吃坏了?
还真是哪壶不开,非提哪壶,沈江霖有些哀怨地看着茅房的方向,捂着鼻子实在是有些难以忍受了。
沈江霖是百无聊赖,一只手托腮,一只手捂鼻,脑子里尽力想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大约过了两刻钟时间,那个兵丁才从茅房里出来。
沈江霖半阖着双眼,看到他匆匆从自己面前经过,感叹这人也去的太久了一点。
那兵丁状似巡逻似的四周环顾了一番,见这些考生都在低头作答,没有人注意到他这边,手中早就折叠好的两页纸便轻轻往一个号舍的案板上一放,便径自胯着刀往前去巡逻了。
别人或许没看到,但是沈江霖其实刚刚一直在盯着他看,当然沈江霖并非是怀疑他什么,而是一个人在思维发散的时候,自然而然的一种下意识的举动,结果就让他看到了不该看的一幕。
沈江霖睁大双目,犹自有些不敢相信,却与那作弊的考生直接四目对上了。
两人都有一瞬间的茫然和难以置信,那名作弊的考生在玄字十号房,就在沈江霖的左前侧,沈江霖视力极好,将此人上的表情看得一清二楚。
此人年纪大约二十来岁,中等身量,粗眉小眼,长相平凡,但是身上的穿着打扮却显得有些不同,穿着元色绸缎直裰,头上戴着一个玉簪束发,玉簪是一汪翠绿一般的帝王绿,光这根簪子就价值不菲。
沈江霖原以为此人会担惊受怕,没想到,他做了一个让沈江霖意想不到的动作。
他五指并掌,放在脖颈之下,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然后比了一个口型——闭嘴。
脸上是显而易见的威胁与嚣张。
沈江霖有些被气笑了,怎么?这是看到了便要杀人灭口的意思吗?
沈江霖不再与这人对视,转过头看向别处,那人只以为沈江霖是怕了,无声冷笑了一下,提笔将那两张纸上的答案抄录下来。
沈江霖有些能猜到此人为何如此嚣张。
一来他如今的年纪尚幼,小孩嘛,很容易被这种事吓到,不敢发声。
二来,世人都是先敬罗衫后敬人,他今日穿的只是棉布做的阑衫,并没有穿绸缎做的衣服,那人恐怕就认为他家世普通,威胁他不足为虑。
沈江霖没有这个年代的人对于绸缎的执念,绸缎虽好,可是在像今日这般的天气下,只要一出汗,就会全部贴在身上,形容更加狼狈,丝绸制品密度大,很容易造成不透气的感觉,更加不舒适。
沈江霖身上这一身,是他央求二姐沈初夏做的,用的是松江来的棉布,轻薄透气、柔软亲肤,其实一点都不比绸缎的上身感觉差。
只不过有些人只是用自己的观念去评判别人罢了。
过了未时,第三道试帖诗的题目也公布了出来。
一题更比一题难。
牌匾上只有四个字:平仲,君迁。
以此为题,作一首五言六韵的试帖诗。
若说刚刚那道时文题,大家还能在四书中回忆一番,找到相应的字句,那么这首试帖诗的题目,则是干脆在四书五经中都没有见过的。
连题目都搞不清楚是什么意思,还如何下笔作诗?
许多考生,总以四书五经为科考要义,平生所学只局限于四书五经之中,再不肯多花费一些时间去学习其他知识,而如今,则是书到用时方恨少。
沈江霖在这里没从课堂上学到过这些,但是奈何他在现代的时候够博览群书,这一次,两个时代的文学创作,跨过了数百年的时间,在此交汇。
沈江霖马上就想到了南北朝庾信的《枯树赋》:
若夫松子、古度、平仲、君迁,森梢百顷,槎枿千年。
平仲,君迁,只是树木的名字而已。
这篇《枯树赋》表达的是庾信对于树木由盛而衰,人生无常的感慨。
有了这个为中心思想,读懂了这道题,方能落笔作这首试帖诗。
若是题目都没有搞懂,胡乱去写,牛头不对马嘴,就是诗作的再好,也是没用。
沈江霖写完了一首《无常感怀》,时间还绰绰有余。
那名兵丁这回没有“腹痛难忍”,只见他在另一侧的夹道口来回踱步,愁眉不展,显然他也没有搞懂这首诗的题目是什么意思,自然没办法再去茅房中“作答”。
时间一点点地过去,玄字十号房的人急的抓耳挠腮,见实在盼不来人,只能自己开始尝试着写一首。
而就在这个时候,主考官开始巡场。
主考官会在开考前巡一次场,考试结束前再巡一次场,检查考场上是否有违纪之行为。
等到主考官汪学政到了玄字号房和黄字号房的中间夹道时,沈江霖在对方宛如要吃人的眼神中,举手示意主考官自己有话要说。
谭信目眦欲裂,在他不敢置信的惊恐表情下,沈江霖气定神闲地站起身来,对汪学政行了一礼,不紧不慢道:“大人,学生刚刚见到有兵丁从茅房夹带纸张给了玄字十号房内的考生,还望大人明察。”
汪学政原本以为那个考生年纪这般小,又坐着臭号,小脸通红,是有什么身体不适,才举手示意的,忍着那个地方的臭气,他是不情不愿地过来的。
文人爱洁,况且汪学政为官日久,养尊处优,早就忘了当年自己也曾经历过考场的污糟情况,走到臭号附近已经是想略看一看就走,却没想到对方竟然说出了如此惊骇之言。
谭信原本还心存一两分的侥幸,认为那小儿不敢如此明目张胆地说出来,谁知道竟就这般的口无遮拦,面对主考官也能面不改色。
谭信此刻心中只剩下两个字:完了!
周遭听到沈江霖说话声的学子心中一震,尤其是坐在黄字号这一侧的考生,全都往玄字十号号房的方向看去。
考到试帖诗这个时候,真要写出几句诗那是快的很,只是题目如此捉摸不透,难者不会、会者不难,有已经早就写完答卷的,还有已经放弃胡乱作了一首的,有些人还不放弃,绞尽脑汁继续搜索记忆的,此刻俱都停了下来,竖起耳朵去听接下来的动静。
汪学政目光如电,原本脸上还挂着和煦的笑容,此刻面色一板,往谭信的方向看去。
谭信吓一吓沈江霖那般的小儿是肆无忌惮,但是顶上汪学政审视的目光,本就心中有鬼,眼神就有些躲闪。
但是他心思电转,马上站了出来俯身下跪喊冤:“学政大人,学生如何会做这等事情,请学政大人搜检,以证学生清白!”
同时,谭信又抬起头恶狠狠地看向沈江霖的方向,发狠道:“学政大人,倘若没有证据,还请学政大人将这个信口雌黄的小子赶出考场,小小年纪,如此歹毒,竟然会随意冤枉他人!”
汪春英监察御史出身,经常在南北直隶领命巡查,专门就是干巡查地方弊端,检举官员为非作歹的事情,通过刚刚两个学生之间的一点表情动作,心中已经有些偏向了沈江霖,但是凡事讲究一个证据,捉贼捉赃,若是谁都能空口白话,去定罪,那么他这种监察御史早就被撤掉了,大理寺和刑部也不需要存在了。
沈江霖指出了一个名叫周万的兵丁与谭信偷渡纸张,汪春英一声令下,就叫人将周万绑了过来,周万磕着头连连喊冤,汪春英并不理会,一队十人的兵丁立马上前对着谭信的号房里里外外搜检,谭信身上、考篮也全部搜查了一遍。
然而,却是一无所获。
谭信跪在地上,头颅低垂着,却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嘴角勾起一抹狞笑。
他能这么傻,将那作弊用的纸张留在此地?
那两张纸早就被他悄悄地吞吃入腹,难道为了怀疑他作弊,主考官还能让人将他开膛破肚不成?
岂不可笑?
今日这小子竟然真敢举报他,那么就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因为沈江霖提供的线索,那个周万几次去了茅房,周万却连连辩解,自己只是昨日吃坏了肚子,所以多上了几趟茅房,同他一起上过茅房的兵丁都可以作证。
况且他一个兵丁,大字不识几个,哪里有那个能耐,帮童生老爷作弊?
“大人,小的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啊,您这都可以去查的,小的万不敢欺瞒大人啊!”
与周万相熟的兵丁纷纷出来作证,证明周万并没有说谎。
汪春英一言不发,只叫人将茅房也搜查一遍,只是等了半刻钟时间,两个汪春英的侍卫搜检回来,抱拳回禀:“禀大人,并无发现。”
汪春英狐疑的眼神看向沈江霖,那两个侍卫是他的心腹,跟了他许多年了,与这两位考生素不相识,不会偏帮任何一方。
周万和谭信二人,心头大石头落地,幸亏他们计划缜密,这回可要轮到那小子倒霉了!
这里的茅房沈江霖虽然没有去过,但是基本上是大同小异的。
像这种官家的茅房,为了体面,也为了众人上茅房方便,是有一个个小隔间分开的,上面是坐的类似恭桶的座位,下面便是茅坑。
沈江霖想了一番可能藏匿东西的地方,心中已有了猜测,便出声提醒道:“不知道两位大哥是否有自己搜检一番恭桶下面有无细鱼线之类的绳子。”
两个侍卫面面相觑,说实话,他们刚刚就是每个隔间打开看一下,恭桶也打开看了一下,想着要作弊,肯定需要笔墨纸砚那么大一包的东西,一眼就能看到,结果根本没有。
如今沈江霖这般一提示,他们马上就知道自己漏了哪里,只是这事太过恶心埋汰,两人只能忍着想要呕吐的感觉,终于找到了汪春英要的东西。
那包东西用一根透明的鱼线吊着,放在了茅坑里,外面包了厚厚的油纸,笔墨纸砚俱在,还有何能够抵赖的?
周万一个趔趄就摔倒在地,谭信此刻更是抖似筛糠,再没有刚刚的嚣张之色。
人证物证俱在,不容两人狡辩,汪春英当机立断,让人将他二人捆了带下去。
沈江霖在汪春英即将要离开的时候,低声说了一句:“大人,别忘了看一看那周万的手。”
刚刚距离的近了,沈江霖明明白白看到,周万的手指光洁,不见兵丁日常有的因为长期操练而生的老茧。
那双手,确确实实像一双读书写字人的手,并不像兵丁的手。
汪春英刚刚其实也注意到了。
一开始他没有往这方面想,但是一个兵丁传答案给一个童生,而且很多认识周万的其他兵丁都有作证,周万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如何帮童生作弊?
况且,此次自己出的题目还并不简单。
所以,他才会在周万被带走的时候,特意看了一眼周万的双手。
自己因是官场生涯数十载的经验老辣,才会想到这一层,可是这个还长着一张孩童样稚气脸的小小少年,竟也有如此敏锐的心思?
汪春英心头有些震撼,他看了一眼沈江霖的座次和相貌,深深地记到了心里去。
锣鼓声再次敲响,收卷时间到了,所有考生正襟危坐于号房内,这个时候不许有任何人走动或是发出声响,等待典吏一一将每个人的卷子收走,这才能按照顺序开始离开考场。
轮到沈江霖的时候,等卷子一收走,沈江霖再顾不得其他,快步走出考场,他实在是忍不下去了。
沈万吉的座次离沈江霖最近,他一眼看到了人群中的沈江霖。
没办法,沈江霖几乎是所有考生里最矮的一个,好找的很。
沈万吉人高腿长,很快就在国子监门口追上了沈江霖:“霖二叔,您……”
沈万吉话还没说完,整个人就往后退了三步,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沈江霖:“怎么这么臭?!”
该不会是霖二叔没憋住,拉身上了吧?
难怪走那么快!
沈万吉目光下移,心中想着这可如何是好?脑海里还在找着办法,却看到沈江霖铁青着脸,看着他道:“我今日坐的是臭号。”
沈万吉:……难怪,如此味道,这是,把霖二叔都给腌入味啊!
沈万吉原本想讨教一下沈江霖,最后那道试帖诗的题目,究竟是什么意思,如今看着沈江霖宛如黑锅底一般的脸色,讷讷不敢回答了。
回去的路上,沈江霖说什么都不愿意坐进马车里,把车厢给熏臭了,他蜷缩成小小的一团,坐在车尾,熬到了侯府,魏氏等人还亲自到二门口去迎接他们兄弟两个,沈江霖却只匆匆行了一礼,像一阵旋风一样地从魏氏身边刮过,魏氏嘴角的笑就这般凝结住了。
沈江霖洗了三桶水,全身擦了好几遍皂角,才觉得身上没了那股臭气,整个人才放松了下来。
此刻,他才有余力想一想今天发生的这件舞弊案,会给他来什么影响。
这首要之事,便是派人查一查,这个作弊之人,究竟是何身份。
第40章
沈江霖没有人手, 但是好歹有一个当侯爷的渣爹,况且此事是大事,必然是要和沈锐通气的。
沈江霖还没有自大到, 仅凭自己就能解决一切问题。
否则他早就跳出荣安侯府,不用再趟这浑水了。
这日沈锐下了衙, 就叫上了两个儿子一同到主院用晚膳。
魏氏知道今日毕定是要一同吃饭的,早就让厨下预备好了精致饭菜,一流水的婢女们, 端着净手的铜盆, 擦手的棉帕环伺左右,桌上银箸金杯、细瓷碗碟, 四荤四素,另有一大碗鲜笋老母鸡汤, 两道时兴的点心, 鹅油酥和软香糕,就沈锐他们一家四口吃,实在是用不完的。
沈江云也是梳洗过了,穿了家常衣服过来, 小花厅内四角放着冰盆, 四面直棱窗打开, 夏日晚间的风吹拂过四角的冰盆, 暑气顿时一消, 沈江云一身轻薄绸缎长衫,此刻又恢复了翩翩公子的样子, 一丝汗都瞧不见了。
沈锐显然也是重新换洗过衣服来的,等他落座后,魏氏才招呼着开席, 沈江霖今日从寅时一直忙到现在,除了喝了几口凉茶,滴米未进,此刻也真是饿了,吃了两碗饭菜才觉着吃饱了。
沈锐最重礼仪行止,若是以往见沈江霖哪怕动作不粗鄙,但是进食速度这么快,是定然要训诫一番的,但是如今沈锐再看沈江霖,那是满心满眼的喜欢,甚至还给沈江霖和沈江云各夹了一个鸡腿,言说两个哥儿如今正是要吃的时候,且放开了吃。
魏氏为他们两兄弟各舀了一小碗鸡汤放在他们手边,慈母之态展现的淋漓尽致。
寂然饭毕,底下婢女们漆盘上端着雨水煨的明前龙井,沈江霖喝了一口,净了口,这才向着沈锐开口:“父亲,今日院试,孩儿有一事,需要禀报父亲。”
沈锐正要问两个儿子这次院试考的如何,当下就和颜悦色道:“说来便是。”
“父亲,孩儿在考试时,碰到了一个考生行舞弊之事,孩儿在主考官巡考之时,检举了出来。”
沈江霖的话音一落,整个小花厅都寂静了下来,魏氏有些错愕的看向沈江霖,心中起伏不定,又迅速地扭过头看向沈江云,见蠢儿子还一脸赞同的表情,魏氏都恨不能站起来一人一巴掌将他们打醒才是!
这么就这么鲁莽!
是了,是了,她怎么就忘了这孩子从小的轴性子,被人冤枉那么一点都要跳水以死证清白的人,眼睛里哪里能容得下一粒沙。
如今大了一点,有了点本事,可不就是要在外头闯祸!
魏氏此刻心中甚至无师自通地冒出来一句哲言:这人的能力越大,闯的祸事也能越大。
沈锐的面色也瞬间就变得凝重了起来,长眉紧锁,清瘦的脸颊肌肉不由绷紧:“到底是如何前因后果,你细细说来。”
沈江霖一五一十地将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沈锐马上抓到了其中的关键点,进行垂询:“所以说,你并不知道这个考生究竟是何人,是何等身份?”
沈江霖摇了摇头,这是他想让沈锐去查的事情。
魏氏听了半天,实在是听不下去了,忍不住插嘴:“霖哥儿,你连对方到底是谁都不知道,就如此贸然行事,若是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又当如何?”
京城之大,达官贵人众多,虽然他们是侯府之家,但是说到底,侯爷不掌实权,就说比虚名,京中还有皇亲国戚,还有其他公府侯府,他沈江霖怎么就确认,自己检举的人,是他们侯府能得罪的起的?
若是普通考生也就罢了,荣安侯府捏死他就和捏死一只蚂蚁一般简单,但是那人明明能够买通兵丁,甚至在被沈江霖发现的时候,还如此嚣张,想来这人就是有后台的啊!
魏氏能想到的,沈锐自然也想到了。
他脸上飞快地闪过了怒气,但是为官多年的沈锐还是有一点城府的,此刻一切都是未知数,就贸然责骂沈江霖并不合适。
但是沈锐心中好不慌乱。
“母亲,父亲,孩儿实在无法坐视不理,此次院试,光我们沈家子弟就有四人参考,两千余考生中只取两百人,若有人通过这种卑鄙的手段中了,很有可能拿走的就是原本属于我们的名额。再者,就算孩儿不检举出来,若是最终依旧还是被考官发现了他舞弊,那么轻则我的成绩作废,重则我也会被牵连进舞弊案之中,届时依旧官司缠身,倒不如当时当刻就向主考官检举,保下我们荣安侯府的一身清白。”
这些是沈江霖实实在在的顾虑,除了舞弊者的嚣张触怒了沈江霖之外,沈江霖更是清楚,他虽可以知情不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是一旦被查出来,大周朝实行的是连坐制,玄字号房和黄字号房的人,都逃脱不了干系。
再加上五人结保制度,沈家子弟四人甚至加上殷少野,他们这些人的考试成绩都有作废的可能。
沈江云听着弟弟的话,忍不住频频点头,沈江云心怀正直,就算不考虑这么多,他见到这等事,也会和沈江霖一般做出同样的选择,况且二弟还处处为了他们沈家着想,何错之有?
沈江云再一次,因为母亲对弟弟的态度,对魏氏感到失望。
“母亲有何好担心的,舞弊之人又不是我们,便是天子犯法还与庶民同罪,以当今陛下之圣明,便是真的此人是高门之后,我们沈家也是清清白白的,有错的只是这些该死的舞弊之人而已!”
魏氏气结,再次觉得自己这个儿子读书读迂了,还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这些写在书上的话,就连她一个内宅妇人都不信,她儿子还真信了?
沈锐却在心中揣摩了一番沈江霖的话,也是回过味来。
他自己也经历过科考,自然对里面的弯弯绕绕知道的很清楚。
当今陛下雄韬伟略,一心要做一个圣明之君,对于科举选才就十分重视,沈锐冷眼看着,陛下当政这么多年,启用了多少寒门新贵?这些人都是天子门生,永嘉帝用的放心。
可是如今若是有人要在里面弄虚作假,侵犯到了陛下的利益,恐怕下场并不会好过。
还记得三年前,江南科场乡试有过一次舞弊案,考生贿赂主考官,在开考之前就拿到了考题,最后被人检举揭发了出来,正四品的学政官,江南地方上的一众监考官,全部摘了官印,流放的流放,抄家的抄家,哪怕中间有人极力奔走通门路,还是没人得以幸免。
也是因为这件舞弊案,他的大舅哥才能得了陪都学政的空缺,故而沈锐对这件轰动全国的江南舞弊案中的内里,还是知道的比较多的。
想到陛下坚定清扫舞弊案的作风,沈锐的一颗心暂时放回进了肚子,虽然这事做的莽撞,但是好在人证物证俱在,没有被人留下把柄。
沈锐眉头稍微舒展了一点,但是语气依旧严肃:“此事我已经知晓了,后面你们哥两个在此次风波没有结束之前,就不要出门走动了,正好备考了这么长时间,最近便安生在家修养一段时间吧。”
沈江霖与沈江云应诺之后离开,沈锐也急着要去找人打听消息,刚刚还热热闹闹吃饭的一家人,转瞬间就只剩下魏氏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那里,对着一桌的空杯冷肴。
魏氏手心里的丝帕一点点地揪紧,今夜外头月朗风清,花厅外头明角灯亮起,恍如白昼,院子里假山憧憧、流水潺潺,明明如此静谧清凉的环境,魏氏却一点都感受不到,只觉得一阵心烦。
沈锐在派人暗中调查,汪春英则是将人绑了之后,第一件事也在调查这二人的身份。
这些人来参加科考,自然都有报名的信息,汪春英命人将谭信的宗卷一调出来,便看到上面写清楚了此人的籍贯和来历。
若说家世,汪春英并未看出什么特殊之处,只是京中一户富商之子,因为去年商户纳入可参与科举的良籍之后,这个谭信便也光明正大地报名参与生员考试,今年一路披荆斩棘,从县试考到了院试。
至于谭信花了五百两银子买通周万之事,汪春英派人拷问了一番,都不用如何上刑,贪生怕死的谭信便将事情全盘托出了。
其实当日帮他作答之人,并非周万。
周万有一孪生兄弟,名叫周千,早年间因为家贫,过继了出去,那家人是行下九流的唱戏行当,但是家中颇有些家资,抱养了周千后便让他同样读书认字进学,毕竟曲艺不分家,要做一班之主,也是要能书善吟的。
周千天份极高,先生常常为他扼腕叹息,他如此好的天份,却因为贱籍而无法参加科考,实在是天道不公。
后头周千的养父生了一场大病,大夫开了方子,每日需吃五钱的药,长年累月的,家中便吃空了,戏班也无人经营倒闭四散而去,里面的行头全都拿出去典当了,眼看着养父因为吃不起药了,周千长跪养父床头,恸哭出声。
因缘际会之下,周千遇到了一个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两人彼此相认之后才知道竟就这么巧,他们就是当初被迫分开的孪生兄弟。
周万从小混迹三教九流,后头又在京郊大营充了兵丁,平日里没少仗着一点小权做些鸡鸣狗盗的事情,自从遇到这个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周千之后,他就心里头琢磨开了。
谭信和周万两人,纯粹就是臭味相投,经人引荐之后,一拍即合。周万为了撺掇弟弟做下这事,诱哄利骗,拿着他养父的身体作文章,才让周千下定决心去干这一票。
照理,处置这样几个人,毫不费力。
汪春英甚至能够想到,这一次院试谭信靠着如此手段,之前的县试和府试呢?若是真的深究下去,恐怕案子是可以越查越深的。
但是,汪春英在此人的宗卷上,看到了与他县试结保之人的信息,其中便有一名叫做黄林志的考生。
是的,一旦在院试中发现此人作弊,互相结保的五人都会被取消成绩,以与处罚,甚至,帮他们认保之人,也会被牵连其中。
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互保与认保从来不是说说而已、走个流程的程序,而是有它的现实意义存在的。
而既然院试中有作弊之举,监考官是有权继续往下查的,甚至之前县试和府试中与他结保之人的成绩亦是可以取消的。
汪春英能做到监察御史的位置,对于朝中各个官员之间的枝枝绕绕的关系,那是了然于胸的,这个黄林志乃是黄有德之孙,黄有德曾经官至工部尚书,后来年纪大了之后就退了下来,黄家后继无人,没有出色的子弟继续入朝为官,但是黄有德之妻,可是出自吴家。
吴乃庸是内阁次辅,官拜正一品礼部尚书,兼任武英殿大学士。
吴家在京中,也算是第一流的人家,无人敢小觑。
这便有些棘手了。
黄家是吴家的姻亲,黄林志又是县试之时与谭信结保的,结保本就是十分熟悉的几个人才会在一处结保,若说那黄林志与谭信素不相识,汪春英是不信的。
汪春英的手指在宗卷上点了几下,脑海中过了一遍利害关系,最后写了一封书子,让人连夜送到了吴乃庸府上。
月上中宵,劳累了一天的吴大人原本都想要就寝了,却听底下人跑来传话,递上了一封书子。
吴乃庸瞬间睡意就没了,在他的官宦生涯中,有好几次夜间传递信函的事件,几乎每一次都对他的仕途产生了极其重大的影响,他连忙下床靸着鞋,接过书子,就着房内的烛火就看了起来。
吴乃庸看完之后,将书子掷到桌上,冷笑了一声,只觉得这位汪学政有些过分多管闲事了。
这书子应该送到黄家去,和他又有什么干系?
只是一个隔房的姑姑嫁到了黄家,生下的不孝子孙,怎么?这还要让他们吴家来善后?
别说只是隔房姑姑的孙子,就是他亲孙子,他都不会管!
什么东西,交友不善,识人不清,就趁早应该睁大眼睛看看清楚。
不过是个生员名额,没了就没了,大不了从头来过,真要有才,还怕这个?
吴乃庸原本还以为是什么紧急大事,没想到竟是这种破烂污糟之事,顿时感觉颇为恼火。
吴乃庸起身就想回到卧榻,突然,他脑海中有一处信息闪过,吴乃庸又一次拿起了那封书子,仔仔细细看了一遍。
等看到那谭信的籍贯之后,吴乃庸背后突然升起一股冷意——竟是个商籍!
商籍舞弊便也罢了,还扯上了吴家姻亲,当时朝堂上为了让商籍获得科考之权,费了多少心思,吵了多少日,中间又交换和损失了多少利益?若是这个案子继续往下挖,后头会不会被有心之人拿出来煽风点火?
吴乃庸的政治敏感性绝对是一流,他马上站到了对家的角度,瞬间就想到了无数个整治的办法。
一定不能把这个案子继续往下查了,否则遗患无穷!
吴乃庸立即传人进来伺候笔墨,挥笔写下了一封回信,让过来送信的人务必帮他带去给汪学政。
汪春英拿到了回信,脸上忍不住露出了淡淡的笑,他确实赌对了,吴大人果然是有所担心的,如今得了吴大人的回信,便是他欠了自己一番人情。
官场之上,这一道人情,或许就是以后他的一张保命符。
以小博大,所获颇丰啊!
汪春英作为此次的主考官,自然有权利选择查与不查、如何查,查到哪里算完。
于是,这次的舞弊案,便花了三日时间,便匆匆了结了。
等到沈锐打探到消息的时候,谭信已经被打了三十大板,被罚永不录用,与他结保的四人,不论这次成绩如何,都将作废,周万、周千也被打了板子收押,交由顺天府处置,汪春英也写了奏折上报此事,但是因为受处罚的几人都是一些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此事并没有在朝堂上掀起什么波澜。
沈锐这几日吊着的一颗心,总算放了下来。
对方不是什么厉害人物,汪大人一心为公,院试竞争对手瞬间少了五人,对他们沈家百利而无一害。
只是到底沈锐还有些心有余悸,难免不对两个儿子嘱咐一番。
若是这次顺利,他们二人能考中秀才,有了功名后,以后说不得就要出去交际,外头事情不比家里,自然要小心为上。
但也不是谁都能欺负到他们沈家人头上,若是有那不长眼的,又比不上沈家的,自然是该怎么打回去就怎么打回去。
沈江霖听了一耳朵,无外乎就是不能得罪的人千万不要得罪,但是在不如他们沈家的人面前,那再如何张狂都无碍。
将欺软怕硬说的如此清新脱俗,确实是渣爹的风格。
甚至沈锐还拿出了两本册子出来,郑重其事地交给了两个儿子,让他们务必熟读熟记。
沈江霖回去后,翻看了一下,上面记录了京城中所有的世家名门、官员品级、姻亲关系,可谓是事无巨细,能写的都写了上去。
这倒是个好东西,沈江霖确实需要这个,省的对朝堂关系两眼一抹黑。
不得不说,沈锐为官多年,虽然才干不如何,但是该有的那点谨慎还是有的。
兄弟二人静待放榜,沈江云在和沈江霖谈及院试题目的时候,原本还不放心沈江霖对于最后一道试帖诗的题目是否能解读出来。
沈江云跟着秦勉读书,秦勉是真正有大才之人,他奉行的除了要将四书五经精通之外,其他先贤书籍也要涉猎,最后一题的题目出处,秦勉恰好有给他们说过庾信此人及其诗作。
但是霖哥儿跟着张先生读书,恐怕想要答对并不容易。
不过没想到霖哥儿运气就是这般好,他说他曾在书肆中读到过这首《枯树赋》,所作的试帖诗也完全符合其要义,甚至有几句颇有华彩,此次中得秀才,在沈江云想来,应是板上钉钉。
院试成绩不日就要公布,魏氏心情越发急躁起来,整日里坐卧不宁,比之沈江云还要紧张十倍。
她是吃也吃不香,睡也睡不好,脑海中总是想到万一此次霖哥儿中了,她的云哥儿若是没有中,那到时候可该如何是好?
因着这个,魏氏再见徐姨娘母女三人给她请安,那脸色就一日不如一日了。
这日六月十二,是院试放榜的日子。
院试放榜和县试、府试有所不同,并非直接张贴红榜让大家到考场门前去看,而是会有官差将名次一家一家地报去。
本就住在京中的人家自不必说,北直隶其他府的考生则会在京中客栈等到院试放榜之后才会走,因为都有留下下处,所以报喜之事不难。
这是上头给到下面人的好处,但凡上门报喜,自然会得赏银,同时又给了中了的人家以面子,碰到出手豪绰的,或许一家人几个月的嚼用都有了。
这是一个肥差,又是众人皆喜之事,无人会对此置喙什么。
等到挨家挨户都报完了喜事,国子监门口才会张贴上这次得中的生员名字,其中前十者可以成为廪生,廪生可得每月官府提供的廪米。
廪米一月是六斗,约108斤,虽然对沈家这样的门庭不算什么,但是这便意味吃上了皇粮,从此以后便是高人一等。
当然,对于贫困之家而言,这六斗廪米或可解燃眉之急。
除此之外,廪生还可以为人作保,这便又是一处进项了。
当然,一切还是要先中了秀才再说。
魏氏早上起床的时候,春桃为她梳发,便听到窗外有喜鹊在叫,春桃便笑着道:“喜鹊叫,好事到,太太,这可是个好兆头啊!”
魏氏原没注意到,此刻倾耳一听,果不其然有只喜鹊在鸣叫,心里头顿时一喜,刚要开口说两句,又想到家中可不止只有云哥儿一个考生,这喜鹊到底叫哪个,谁也说不清啊!
顿时,魏氏刚刚松动的脸色又紧绷了起来,春桃见状,心里头轻轻一叹,不敢再过多言语。
每日清早,几个子女、妾室都要来主院向魏氏请安。
一般三个妾室来的早一些,今日便和往常一样,徐姨娘最先到,叶姨娘和孙姨娘随后。
三人给魏氏请了安,魏氏这几日没有给过她们几人好脸过,三人在魏氏面前,俱都是谨小慎微,生怕更惹的魏氏不喜。
魏氏正要用早膳,孙姨娘本就是魏氏的贴身丫鬟出身,最会伺候讨好魏氏,见她落座,连忙帮她递筷布菜,叶姨娘受宠,但在魏氏面前也不敢恃宠而骄,小心得替了春桃的位置,端着铜盆,伺候着魏氏净手。
徐姨娘站在一侧插不上脚,但是最近她显然知道魏氏的冷脸与霖哥儿的愈发出色是有关系的,所以徐姨娘更想在魏氏面前讨好一二,将她伺候舒服了,万不要为难她儿子才好。
春雨端着茶盘过来,徐姨娘连忙迎过去讨好道:“春雨姑娘,让我来吧。”
徐姨娘姿态放的很低,春雨便将茶盘给了徐姨娘:“姨娘小心着些,是刚刚沏的茶。”
徐姨娘也是伺候惯人的,连声道好,稳稳地端着茶盘,刚要放在魏氏手边,却不知哪里斜过来一只脚,绊了她一下!
顿时,那一碗热茶瞬间全部泼到了魏氏身上!
夏日衣裳单薄,魏氏里面一件无袖绸缎褙子,外罩纱衣,滚热的茶水泼在皮肉之上,那贴身的纱衣更是将那热意包裹似的,烫的魏氏再也顾不得世家女的做派,直接尖叫着“嗷”地一声跳了起来,一挥手就推开了扑倒在她身上的徐姨娘,徐姨娘人长得娇小,重心不稳,就倒在了碎瓷之中,两只撑地的手瞬间被划伤了一大块皮肉,鲜血直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