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唐公望一辈子都忘不了,他还记得那年他干完农活偷偷站在村中私塾窗下,听着里头书声琅琅,跟着一起摇头晃脑背了起来,被新婚妻子钟氏发现了,窘迫的不得了。
他家中少时尚可,读过几年私塾,后头父亲被人引着去赌,败光了家业,他便再无书可读。
结果新婚妻子把他带了回去,站在茅草屋前,把锄头一放,便认真道:“唐公望,从此以后你便不要再下地了,既然想读书便去读书,我钟二姐能把你供出来!”
“你想做什么,便去做什么。”
第46章
沈锐心中还是惦念着唐公望那边, 第二天又巴巴地送上了一份拜帖,只是送过去之后便石沉大海,没了消息, 沈锐心中便断定唐公望那边许是无望了。
若是还有消息,沈锐必定会在秦先生那边搪塞一番, 再转圜几日,看看风向再说。
二十那日,沈锐休沐, 便提着表礼, 带着沈江霖一道往秦府而去。
沈江霖与秦勉虽未见过面,但是隔着沈江云的传话, 其实已经神交已久。
秦勉的学识,沈江霖是认可的, 所以对于沈锐让他拜秦勉为师, 沈江霖也是愿意的。
只是到底两人之前只是“隔空切磋”,没有实际相见过,具体如何,还要等一会儿见了面再说。
沈江霖认为, 在这个时代拜得一名靠谱的老师还是非常必要的一件事情。
虽然沈江霖觉得以自己的学习能力继续往上科考并非什么大问题, 但是他所缺乏的是对这个时代的全面认识, 不仅仅是在书本上的认知, 更是在社会人情方面、在细枝末节方面、在这个时代人的思想方面, 这些都是他要去学习的。
科举考试最重要的便是考文章,文章便是一个人思想的代表, 以手书我心,考官看的除了文采精华便是考生的思想境界。
沈江霖来此世间已经一年多了,但是他是带着上辈子的记忆穿越来的, 二十多年的学习和教育,已经打磨出了一个如今的沈江霖,他的很多思维模式是已经有了定式的,这已经是无法改变的。而他要学习的,是更能了解、熟知眼前这个世界的一切,成为一个不能被这个世界发现的破绽。
他亟需一个真正的领路人。
秦勉虽然自己并未中过进士,但是无疑他是一个很会做老师的人,所以以举人之身,教出了不少出色的学生,并且在京中文坛上也有他的一席之地。
沈锐能说动秦勉收下他,如无意外,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父子两个上了秦家的大门,刚一下马车,秦府的管事便出门相迎,沈锐见状,心中已有了三分满意——如此重视,想来今日只是走个过场,拜师之事十有八九是稳了。
秦家宅邸距离皇城稍远,但是胜在闹中取静,和唐府差不多大的三进宅院,但是修葺的更加精致风雅,随处可见梅兰竹菊四君子的摆件,入了正厅,正对面挂着的便是孔夫子的画像,下面长条案上摆着一个三角铜炉,里面插着三柱清香,此刻已经燃到了最末一节,只是香灰并未撒到外头去,想来是每日有人勤加打扫、经常擦拭的。
管事热情邀请沈锐父子二人在堂下稍坐片刻,婢女准备好的香茗果碟也端了上来。
沈江霖一看那个果碟,也对秦府的富庶有了点认知。
只见一个绯色剔透的荷叶形状玛瑙盘里,承放着三串仿佛新鲜摘下的龙眼,个个拇指大小,似珍珠般浑圆,枝干挺秀,纤叶碧绿,与玛瑙盘相映成趣。
这龙眼着实新鲜,只不过京中乃是北方地区,根本生长不出这水果,须得从海南、番禺或是龙川等地运输而来。这些地方与京城一南一北、千里之遥,摘下必须即用冰块镇着,一刻不停地运到京城来,才能如今这般盛放在小几上,任人取用。
反正沈江霖在荣安侯府从没吃过这玩意。
见物识人,这位秦先生可不仅仅是大哥口中说的那般严谨肃穆,与生活上定是十分有情趣之人。
沈锐目光轻轻扫了一眼沈江霖,摇了摇头。
沈江霖看懂了沈锐的意思,让他别拿那龙眼吃。
龙眼需要拨壳吃,汁水难免沾到手指,而且沈江霖没吃过龙眼,沈锐这是怕他闹了笑话。
沈江霖内心一哂,他又不是真的小孩,还馋嘴这个。
没让沈锐父子久等,秦勉很快就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
沈江霖看去,秦勉身量修长,个子颇高,年纪大约与沈锐差不多大,容长脸、留着短须,目光炯炯,面容严肃,许是经常习惯性皱眉的缘故,眉峰中间有两道深深的褶子,身穿石灰青绸缎直裰,头戴四方平定巾,俨然一副儒士装扮。
沈江霖在看秦勉,秦勉的目光也是一下子就落到了沈江霖身上。
秦勉是教授过沈江云多年的,也接触过沈锐,知道沈家男人在相貌上俱都十分不俗,原以为沈江云之相貌已经是平生仅见,没想到他的弟弟亦是不遑多让,虽然年纪尚小,还未长成,但是到了沈江云那个年纪,恐怕比之兄长不遑多让。
没人会对长得好的人第一眼就心生恶意,更何况沈江霖不仅仅长得好,如今还有个小三元的名头在,可不是那种绣花枕头的人物。
秦勉是有心收徒,原本上次就该一口答应下来,今日见面,一是想压压少年人的锐气,让他心悦诚服拜他为师,二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哪怕觉得既然中了小三元了,必有其过人之处,但是秦勉这么多年没少接触一些沽名钓誉之辈,所以还是要亲自验过,才算放心。
三人行礼过后,分宾主落座,秦勉与沈锐寒暄了几句,便将话题扯到了沈江霖头上。
先是问了沈江霖读了几年书,读书可有什么心得体会,有什么不会之处,沈江霖顺势提了几个自己认为颇有争议点的内容,秦勉做老师是做习惯了的,而且沈江霖问的又有水平,秦勉忍不住就讲了起来,一讲就有些停不下来。
沈江霖是个思维跳跃又逻辑在线的人物,很快便和秦勉探讨起来,有问有答,沈锐有心想插嘴卖弄几句自己的学问,还好知道今天主要是给儿子来拜师的,生生忍下了。
秦勉越看沈江霖越满意,言谈行止不卑不亢,他讲的东西沈江霖都能举一反三、一点就透,实在是一株不得了的好苗子,秦勉教了这么多的学生,其中不乏佼佼者,但是有沈江霖珠玉在前,竟都被比了下去。
尤其是沈江霖身上有一股不属于少年人的稳重劲,本来秦勉还以为沈江霖年少成名,总归是宝剑出鞘、少年人锐气利不可当,可谁想到接触了沈江霖之后,才发现他心性老成,根本没有他担心的那种情况出现。
秦勉正要松口,收下沈江霖,突然底下人来报,唐老相公求见。
秦勉心中还在纳罕,是哪位唐老相公,拿过拜帖一看,竟是刚刚卸任的吏部侍郎唐公望唐老相公。
此人虽然卸任,但是官风极为清正,家中子弟亦是出息,秦勉听起族兄有提起过几次,但是两家从无交集,怎么会这个时候来拜见?
只是贵客临门,不得不见,秦勉刚想对沈锐父子道一声歉意,想让他们先到他书房稍后片刻再来相会,却听底下门人稍微凑近了些,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道:“唐老相公说,他是为了沈家二少爷来的,若是老爷正在会客,便让他一同过来便是。”
秦勉心头一跳,有些狐疑地看了沈江霖一眼,既然对方都如此说了,必然有缘故,秦勉推拒不得,只能叫人快快请了来。
沈锐与沈江霖面面相觑,虽然心里头已经有点想法,但是也没想到唐公望会出现在此地。
说来唐公望自从那日和妻子钟氏说过之后,依旧左思右想了一日,沈锐送来的拜帖他也暂时按下不表,毕竟之前想着要回乡里,如今若是又不回去了,京中要处理的田地产业就要收回,还得再仔细考虑一下其中利弊。
等唐公望彻底想清楚了,他今日就叫人上容安侯府递了帖子,结果谁知道去送帖子的人回来称,沈侯爷一大早就带着沈江霖去秦府拜师去了。
也是门房赵二多嘴了一句,否则唐公望都不知道沈家父子今日就要敲定下师父人选了。
唐公望顿时有些哭笑不得,但是转念一想又是,沈江霖这样资质的学生,只要是做师父的,谁不想要?他还要思前想后,其他人可能就要抢着要了。
钟氏正在用早食,跟着听了一耳朵,顿时看着唐公望嘲道:“该你的,让你前思后想的,现在好徒弟要被人抢走了吧!”
见唐公望还看着自己瞪眼,又骂道:“还坐在这里干什么,赶紧去那秦府,把小徒儿带回来,若是带不回来,今日你就别回来吃午饭了!”
唐公望被老妻撵了出去,真是又好气又好笑,掸了掸衣袍,上了马车便径直往秦府去。
霖哥儿说的不错,凡事要遵从本心。
他已六十了,孔圣人都说六十而耳顺,七十就要从心所欲不逾矩了。
唐公望一进正厅,果然沈家父子俱在,与秦勉的一脸肃容不同,唐公望脸上是时常挂着笑的,看着和蔼可亲,只是吏部署衙的人,都在背后称呼唐公望为“笑面虎”。
“久闻秦先生大名,同在京城却不曾拜会过,失敬失敬!”唐公望先行寒暄,秦勉立马起身相迎,请唐公望落座。
唐公望自然而然地坐在了沈锐上首,沈江霖对面。
“不知今日唐老相公前来,所谓何事?”唐公望来的蹊跷,秦勉便也不兜圈子,直接问了。
唐公望笑眯眯地看着秦勉道:“上回老夫见了霖哥儿这孩子,颇是喜欢,思前想后了两日,便想收下这个徒儿,不知道秦先生以为如何?”
唐公望何等老辣之人,在厅上双眼一扫,就知道还没正式拜师,六礼没拿出来,香案未摆,就连茶碗也只是待客用的明显喝过的,显然还没说到此处,唐公望便单刀直入说了起来。
若是秦勉没那么喜欢霖哥儿,或是给他面子,便该直接应声而下,恭喜他便是。
秦勉闻言面色一变,万万没想到唐公望是来和他抢徒弟的,若是之前还没见过沈江霖倒也罢了,如今一见就欣喜之,哪里肯放手,便也揣着明白装糊涂,闻言“啊”了一声,不解道:“只是今日,是霖哥儿准备来拜我为师的,沈侯爷,是与不是?”
秦勉装的像,唐公望装的更像,闻言“大惊失色”,就连脸上一向挂着的笑意都敛了,同样看向沈锐,目带探究:“难道竟是我老了看不懂世情了?昨日沈侯爷还传书子与我,表明了拜师之意,今日侯爷便变了主意不成?”
沈锐被两个老狐狸的目光看的坐立难安,张口结舌,一时之间不知道到底该说什么才好!
沈江霖心里哀叹了一声,渣爹遇上这修罗场,也是他该。
前日沈江霖和他说了唐公望之事后,就有提议他若不然等到唐府给了准信了再来拜会秦勉,毕竟如今秦府那边什么都没应承下,写个书子过去言有要务推脱个几天,不妨碍什么。
甚至沈江霖还婉转表示,若是沈锐还有什么其他渠道,也可以打听看看,没必要这么快就做决定。
结果沈锐第二天就拿着书子去刺探唐公望那边的态度,没得到准信就觉得那边黄了,秦勉那边就更不愿意推脱几天,免得让秦勉心中有疑虑了,今日一早就叫人把沈江霖唤出来上秦府拜谒。
对于沈江霖的提议,沈锐是听了一耳朵,但根本没往心里去。
毕竟唐公望不曾传出要收徒的传言,而且从同僚那边打听到唐家都已经在找下家接收他们京中的产业了,恐怕不日就要告老还乡,沈锐便觉得肯定不成了。
再帮沈江霖找比秦勉更好的老师,不是沈锐办不到,而是需要花费更多的人情和心力,沈锐不想再去折腾了而已。
沈锐如今对沈江霖是有“父爱”的,只是这“爱”有限的可怜。
文人好面子,若是今日沈锐得了唐公望的消息,应承了下来,秦勉这边就可以找个理由推拒了去,毕竟两人之间什么都没答应下来,沈家另择他人为师,完全是没有问题的,秦勉也不会连这点胸怀都没有。
可是如今事情走到了这个份上,再去变卦,秦勉脸上可就挂不住了。
沈锐当然听到唐公望想要收下沈江霖,是喜出望外的,甚至想要当场应下,可是大儿子云哥儿还在秦先生处读书,秦先生又如何得罪的起?
沈锐也算中年男子中清隽的长相,肤色偏于白皙,此刻脸上红云上浮,面色尴尬,只能拿起手边的茶盏,假装喝茶来缓解自己的尴尬。
可是喝完茶,唐公望和秦勉仿佛是比赛似的,谁也没把目光从沈锐身上撤回,仿佛要在沈锐脸上盯出一个窟窿似的。
今日没个准话,你沈锐就别想跑了!
沈锐脸色由红转白,无措间只能看向了儿子。
沈江霖是很不想去帮沈锐的,甚至都想多看一会儿沈锐的笑话。
可是,今日是他来拜师,不是渣爹拜师,搞得不好,他的损失最大,渣爹最多拍拍屁股走了,他却还要做人的。
沈江霖也没想到唐公望会有这么大的阵仗过来争徒弟,虽然不赞同渣爹的急急匆匆,但是沈江霖评判下来,唐公望收他为徒的概率不大,毕竟人家都想动身离开京城了。
一个徒弟,和他对未来老年生活的规划相比较,沈江霖认为唐公望会选择后者。
之所以让渣爹再多等几日,只是因为沈江霖向来做事的习惯就是妥帖周到,留有余地。
但是此刻唐公望站在这里,从侧面也看出,他是真心想要收沈江霖为徒的。
一个人真不真心,端看他去做这件事,有没有放弃了一些东西。
放弃的东西越多,做这件事就越真心。
沈江霖是有些感动唐公望之举动的。
这个年代的师父,和现代的老师是有不同的,现代的老师各科各教,每一个年纪会换一个不同的老师,只要去上了他的课,那便都是老师。
而这个时代的师父,是如师亦如父,拜师之后便不可改弦易辙,今后出去打的名号上都有师父的烙印,甚至关系密切到,师父有事,弟子必亲躬,这也是为什么孟昭会帮沈江霖全方位去打听唐公望为人的原因。
若是唐公望品行不端,便是学识再好,孟昭也必不会给沈江霖推举此人。
比起秦勉,沈江霖心中也更属意唐公望。
沈江霖站到了花厅中央,对着两位先生都躬身行了一礼,然后直起身子开口道:“今日小子是来拜师求学的,两位尊者也没有会意错,唐老相公是小子自己贸然上门,毛遂自荐想成为他的学生,秦先生是家父举荐,言秦先生教导家中长兄多年,为人师表,言行一致,学识高深,堪为人师。”
沈江霖这番话,说的唐公望和秦勉两人心里都舒坦了一些,虽然知道是有安抚他们之意,但是也知道这孩子说的实话。
“只是一徒无法侍二师,若侍二师,则显学生意不诚,若是两位师长都有意收江霖为徒,小子尊从本心的话,更想拜唐老相公为师。”
沈江霖这话说的干脆,说完之后,便对着秦勉一揖到底,抬起头的时候,眼眶已经是红了:“辜负了秦先生的美意,小子心中愧疚难当。”
身量才刚刚到他胸口的小小美少年,如此羞愧的神色,又是如此坚定的话语,让秦勉哪怕心有恼怒,也发不出来。
甚至心头一软,知道不能强人所难。
这就是孩子的赤子真心。
没有成年人的贪婪、什么都想要,也没有成年人九曲十八弯的心思,有什么便说什么了。
此子心胸坦坦荡荡,又如此聪慧灵巧,未来堪成人杰。
哪怕心里头没有多少怨怪之意,秦勉的面色也不好看,沈锐更是急的干跳脚——这孩子怎么就直接了当的选了,以为是在市集上选一颗菘菜么,如此简单随意?
照着沈锐的意思,现在必定不能将话说死,迂回行事先安抚住两人,等回去了再作商议才是好的应对。
沈江霖话音一落,唐公望便畅快地笑出了声:“好好好!不愧是我唐公望看中的徒弟,不枉我今日来这里一趟,那便择日不如撞日,且随老夫到府上,全了这拜师礼!”
秦勉本就是个肃穆脸,此刻眉头紧皱着,眉宇中间的褶皱更深了,有些不情不愿地道了一声“恭喜”。
沈锐见秦勉神色难看,心中更是“咯噔”了一下,对沈江霖就有了点怨怪之意。
沈锐没有眼力见,沈江霖却是将厅上的各人心思都看在了眼里,今日若是不把师父择定了,便是把两个人都得罪了,坚定地选择好一个老师,那便是得罪了一个人。
无论如何都要得罪人,那自然是两害相权取其轻。
唐公望和秦勉,一个人曾是状元出身的朝中的三品大员,一个人是学术界、教育界的扛把子,这样的人不管表面上表现的如何,心中自有其傲气在。
谁都喜欢被坚定的选择,而不是瞻前顾后的无奈替补。
沈江霖自己都更喜欢唐公望对他的真心诚意,又如何不能以最坚定的方式给予回报?
他当然也想过秦勉作为大哥的先生,会不会因为此事而刁难大哥。
沈江霖认为秦勉不会这样做,因为他是以教书育人而出名的学士,若是因为这等小事失了气量,那这种人也不配为师,他定然是要琢磨着给兄长另择名师的。
说起来千言万语,其实当时不过几个呼吸间沈江霖便思量好了这些。
唐公望起身,却没有往外走,而是对着秦勉道:“秦先生,不如我们借一步说话?”
秦勉不知道唐公望还要与他说什么,但是碍于面子,秦勉还是将唐公望请到了花厅侧面的耳房中去,花厅内一时之间只剩下了沈锐和沈江霖。
沈锐不知道两人进去是要说什么,一颗心七上八下,见儿子还有闲心拿起龙眼,用帕子衬着剥了吃,忍不住狠狠瞪了他一眼——吃吃吃,家中是短了他吃的不成?现在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吃?
沈江霖许久没有吃龙眼了,如今事情已了,他也不用亏待了自己,装作看不见渣爹吃人的眼神似的,抓紧时间吃了几颗。
他大概猜到了唐公望要去说什么,心中对自己这个老师是真的叹服了。
果然,等了大概两刻钟,唐公望与秦勉两人便相携出来了,再出来,秦勉对唐公望的称呼都变了:“唐老爹,那便说好了,下月我上门拜访,到时候我们两人可要痛饮三杯!”
秦勉脸上再无一丝不高兴之色,向来严肃的面容上甚至还浮现了一缕笑意。
唐公望也乐呵呵道:“如今我为了这个小徒儿,可是要长留京城了,你何时来,我都扫榻以待。”
沈锐看了两人其乐融融的场面,简直百思不得其解,怎么两人一下子就如此好了?
刚刚两人争徒弟,是他的错觉?
秦勉甚至一路将他们三人送到了门口,走的时候底下人还捧上了一个食盒给了沈江霖:“这是霖哥儿刚刚吃过的龙眼,我见你爱吃,又拿了一些用冰镇着,这两日须得吃完,这东西经不住久放。”
沈江霖也是有些受宠若惊地接过,看来世人都觉得小孩儿贪嘴,他到哪里都有人给他送吃的。
秦勉有些不舍的又看了沈江霖一眼,这么好的孩子,就这么错过了,哎!
“空了和你兄长来我府上玩,当不成你师父,当你的世伯总是可以的。”秦勉实在喜爱沈江霖,走的时候又邀请了一回。
沈江霖重重点头,打蛇上棍地乖巧道:“谢秦世伯,以后我来了,您别嫌我贪玩惹事,我定常来!”
秦勉为人严肃,不管是他孩子也好还是他学生也罢,从没人敢和他这样说话,秦勉愣了一下,又不觉笑了出来,揉了揉沈江霖的小脑袋:“好,你便来我府上贪玩吧!”
出了秦府,唐公望邀沈江霖与他同坐一辆马车,沈锐忙不迭将两人送上了马车,自己则跟在后头独坐一辆马车。
沈江霖坐在马车内,看着唐公望欲言又止。
唐公望猜出了沈江霖的心思,直接笑眯眯道:“你小子是想问我,刚刚与秦先生说了什么?”
第47章
唐公望捏着长须笑道:“其实很简单, 老夫和秦先生说,既然霖哥儿说了只侍一师,秦先生他徒儿如此多, 便不差霖哥儿你一个;但是老夫已经这把年纪了,以后便只有霖哥儿一个徒弟, 以此,方成全了一师一徒,互为照应。”
“秦先生这样就应了?”
唐公望点了点头:“可不就应了。你小瞧了秦先生的度量, 人家可是要做当世大儒的人。”
文人爱惜羽毛, 唐公望话里的意思是,并非是你秦勉这么多的徒弟, 不差沈江霖一个;而是告诫他,以沈江霖的资质, 应该有一个一心一意只教导他一人的老师才不枉费沈江霖这块良材美玉。
你秦勉, 可否为了沈江霖,放弃其他学生?你做不到的事情,我唐公望可以。
沈江霖听懂了这里的未尽之意,只是他依旧盯着唐公望看, 他不信秦勉是个如此简单就能打发掉的人。
这样说, 或许能让双方气氛缓和一点, 但是不会等到他们出来的时候, 气氛如此融洽。
唐公望挂在脸上的笑容收了些许, 叹了一声,摸了摸沈江霖的脑袋:“霖哥儿, 你还小呢,无需多思多虑如此,老夫既然敢应下, 必然是易如反掌之事。”
沈江霖定了半晌,没想到唐公望洞悉人心至此,他知道唐公望已是不想说,便只能跪坐着倒退了几步,对唐公望郑重地行了一个跪拜大礼:“师父恩德,学生永不敢忘!”
两人虽未正式拜师,但是沈江霖已经唤了“师父”,实在让唐公望欣喜,连忙凑近身体,将沈江霖扶了起来,让他坐在自己近前说话。
沈江霖至此,是心甘情愿行此大礼,心甘情愿唤一声“师父”。
唐公望能放弃回乡,为了他而留在京城,已经是沈江霖意想不到的事情了。
可光是这样,或许是沈江霖特别出色,唐公望自己也有收徒之心;但是刚刚那一番话,唐公望是在向沈江霖保证,自己这一辈子,只有沈江霖这一个徒弟。
这是一件很了不得的事情。
师父,师父,亦师亦父。
儿子多了不稀奇,徒弟多了也是如此。
唐公望不仅仅是要悉心栽培沈江霖一个人,还有意味着以后他跟着唐公望读书,唐公望许多的政治资源和人脉,都会优先倾斜给他,这是唐公望不曾说出的未来给徒弟的重礼。
再加上沈江霖并非真正的孩童思维,他是非常确定的,刚刚唐公望进耳房和秦勉交谈的时候,一定是付出了一些价值交换的,而这个价值交换更是秦勉所稀缺的。
联想到唐公望之前在吏部的官职,答案似乎呼之欲出,沈江霖不知道具体内容,但是也知道,这定是极不容易的一件事,至少对秦勉来讲,他靠自己办不到。
可是唐公望并未说出口,还让他不要多思多虑,这是不想让他有任何思想上的负担。
说的直白一点,唐公望根本不想挟恩图报。
唐公望人品贵重至此,如何不让人敬仰!
师徒二人回到了唐府,沈锐一路跟着,莫名其妙地将给秦勉的拜师六礼和准备的表礼,都呈上给了唐公望,唐公望也不嫌弃,直接照单全收。
他们来到了唐府正厅前的院子里,他们一进门,钟氏就乐呵呵地让人摆上早就准备好的香炉、蒲团、孔先生画像和圈椅,沈江霖拜过至圣先师,又对唐公望拜了三拜,算着吉时献上了茶,唐公望喝过了茶,又勉力了沈江霖几句,同时又给沈江霖一块羊脂白玉制成的、刻着沈江霖名讳的小印,这才算做礼成。
这小印是唐公望自己昨夜连夜刻的,他在自己的宝贝匣子里比了好几块料子,想到沈江霖如此容貌,配这块温润洁白的羊脂白玉恰是正好。
沈江霖敬完了茶,唐公望又指着站在一旁观礼的钟氏道:“霖哥儿,这是你师母,若没有她,我是下不了这个决心留在京城教导你的,你好好给你师母磕两个头。”
钟氏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枣红褙子,下面系着一条同色的布裙,头上只簪了一支银钗,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身上料理的清清爽爽,然而她的肤色有些微黑,眉眼爽利却没有当家夫人的精明,因着岁月的洗礼,脸上已有了好几道皱纹,尤其是眼角,一笑起来便是皱纹堆起。
她着实不像一个京城中的三品诰命夫人的打扮。
钟氏正观礼看的热闹,见了沈江霖亦是心里头不断点头,觉着难怪自家老头如此看重这个学生,光是看他言谈举止,便是极为不俗。
没想到唐公望突然指向她,钟氏根本没有准备,连连摆手想说不必行大礼,况且她只是站在一侧,面前也没有摆蒲团等物,拿来拿去也是费事。
谁知沈江霖几步走到钟氏面前,直接跪了下来,认认真真磕了三个头:“多谢师娘不弃,往后江霖必当侍师母如侍亲娘。”
自来师徒传承,是男子之间的事情,叫她一声“师娘”只是因为他是唐公望的徒弟,哪里想到这个孩子就如此当真,郑重其事地在众人面前许下承诺。
钟氏连忙上前去扶,一叠声地说:“好孩子,好孩子快起来,仔细别污了衣衫。”
唐府内,一团和乐。
拜师礼后,沈锐带着沈江霖回家,犹自有些云里雾里的感觉。
没想到事情会如此峰回路转,又这么快就敲定了,秦先生那边也被唐公望说服了,沈锐跟着东奔西跑了一天,看着是他带着儿子在转,实际上他就像是个送礼的随从似的。
沈锐第一次真切感受到,原来在外头,他这个儿子这般炙手可热。
拜师礼之后三日,主考官汪春英设席,招待此次得中生员的前五十名。
院试主考官汪春英办的这个宴席,无人敢不给面子。
这种宴席并非官方指定要办的,而是主考官们为了与考中的生员们拉近关系而办,尤其是名次在前面的一批人,是主考官们的重点关注对象。
这种庆功宴便是给了这些生员一个机会,让他们有当面致谢主考官的机会,并且有缘者还能借机攀附上关系,为往后的仕途铺路。
这是一种最早的政治投资,反正也不过是几桌席面的钱,花不了多少银子。
庆功宴设在汪春英的府邸,汪春英作为监察御史,素以清廉立世,他的宅子在城西,是个两进的小宅院,听说还是赁的,沈江霖和沈江云一同上了汪春英的宅邸,将请帖给了门房后,便有人引着他们往里头走。
两进小院实在有些逼仄,如同侯府一般的抄手游廊是没有的,绕过影壁,中间便是一条大甬路直通正厅,好在正厅前头的园子够大,容得下三张圆桌,厅上又放了三桌,如此一来,倒也能坐下这些许人。
首桌坐的以汪春英为首,还有谢识玄等也参与了这届考试的主考官以及协助此次科考的官员也受邀前来,拢共八人坐一桌。
剩下的五桌便是此次得中生员的前五十名,名次排的越前,座次距离主桌更近,沈江霖是此次的头名,自然就安排在了花厅里头靠近主桌的那一桌,而沈江云名次是三十六名,只能排到了花厅外头的那三桌。
沈江云拍了拍弟弟的肩膀,示意他就在外头,有什么事便来找他就是,又叮嘱了他一番不要冒头,不要与人起了争执,想到弟弟一向稳重,又见他点头表示记下了,这才放心往自己那桌走去。
沈江云知道,他在外头只是在主考官面前混个脸熟,二弟不同,他是这次的小三元,必然会引起注目,再加上二弟年纪最小,恐怕会有人心存刁难。
沈江霖刚一落座,就感觉到身边也坐了人,侧过头看去,也是微微一顿。
还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他身侧坐的,赫然就是陶临九。
因为院试是差役直接到家中报喜,再加上后头又是和孟昭会面又是拜师,这段时期忙碌的很,倒是没想到府试已经落到第十名的陶临九,院试又名列第二了。
好在沈江云留了心,在来的路上和沈江霖说了一遍他那桌的情况,让沈江霖小心着些。
只是沈江云没说陶临九便是这次的第二名,如此看来,这个陶临九还确实有几分本事的。
他们的座次都是按照院试排名排的,沈江霖坐首位,下首第一个就是第二名陶临九。
陶临九见沈江霖扭过头看他,忍不住冷嗤了一声,目光不与沈江霖相接,只是不想失态而已。
两人称不上仇人,但是陶临九见沈江霖却是份外眼红。
很快,随着开席时间临近,四周空位上都陆陆续续坐满了人,汪春英宅子小,灶房也不大,自然承接不了六桌席面同时上菜。
汪春英喊的是“太白楼”六两一桌的席面,没错,这个年代已经有了外卖业务,“太白楼”将菜做好后,就摆放在食盒里,雇了两个闲汉,驾着驴车送到了汪府灶房,再由汪府的婢女先将围碟冷菜上了,热菜便由厨房重新蒸制了后再上。
六两一桌的席面虽然在京城算不上最好,但也鸡鸭鱼肉都上齐了,还有两道硬菜,烧羊肉和水晶鹅,也是很拿的上台面的了。
在座的生员家中情况参差不齐,有些人不当回事,有些人则是盯着这满桌的菜肴直咽口水。
坐在沈江霖对面的是本次院试的第十名,名叫沈季友,年约二十几许,穿着簇新的生员服饰,脸上红光满面,一落座就对沈江霖恭维起来:“这位就是沈小相公,本次的小三元魁首吧?闻名不如见面,没想到是这般神仙模样的人物,实在是失敬失敬!”
见沈江霖面带笑容,沈季友更加打蛇上棍:“在下沈季友,字浩才,见到沈小相公便觉一见如故,说不得我们往上数几代,还是一家人呢!”
沈季友这话拉关系的意图太明显,而且沈季友一个二十几许的成年人,对着一个十一岁的小少年频频献媚,挤眉弄眼的样子又十分市侩,看的陶临九眉头紧皱,本来准备提起的筷箸都放了下来,忍不住出言叹道:“哪里来的如此熏人之臭气,实在让人面对一桌美食都难下咽。”
这话就说在沈季友刚刚那些恭维话的后面,意图指谁已经是一目了然,在座的没有一个傻人,有人脸上露出了解气之色,也有人默不作声,为了缓解尴尬,假装喝酒吃菜,不去看沈季友脸上的表情,还有些人则是看热闹不嫌事大,明明知道陶临九在说什么,反而装傻充愣:“臭气?哪里来的臭气,我怎么没闻到?”
陶临九“呵呵”笑了一下,摇了摇头:“不知道啊,现在好似又散了些许。”
沈季友被这一番揶揄嘲讽,弄的脸上忽青忽白,只是说他的人是陶临九,沈季友这次来赴宴,本身就是抱着多多结交一番朋友的心思,那个坐在沈江霖下首的人,应该便是此次的第二名陶临九,陶翰林之子,本也是他想巴结的对象,哪里想到自己还没夸上对方,人家已经对他横眉冷对了。
沈季友是北直隶保定府人,家中世代行商,他自幼在读书上有些天份,原本家中已经帮他开始想办法托关系找个做官的人家挂籍,没想到自去年开始商籍也有了科考权利,不再需要汲汲营营地想办法托关系,倒是省了不少的事情。
只是沈季友商人思维,今日有了共坐一桌的机会,自然是想对重点几个人巴结一番,以后也好走动关系。
在来之前,沈季友便对来赴宴的许多人都做了背景调查,也好到时候有的放矢。
结果出师不利,还没攀附上沈江霖,就被陶临九指桑骂槐地嘲了。
文人骨子里自来清高,大部分人其实都看不上沈季友如此的奴颜婢膝。
“浩才兄,你既这样说,回去我可要让家父翻一翻族谱,看看我们是不是往上数几代是一家人。不过今日相逢便是有缘,小弟江霖以茶代酒敬浩才兄一杯。”
沈江霖端起茶盏,朝沈季友点了点头,沈季友立马受宠若惊地站了起来,双手端起酒杯越过众人走到沈江霖身边,和沈江霖碰了碰杯:“沈小相公言重了,我先干为敬,您随意便可。”
沈季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沈江霖微微喝了一口后,两人才又落座了下来。
沈季友感谢地看了沈江霖一眼,谢他刚刚给自己解围递台阶下。
两人将陶临九夹在中间,却没有一个人给陶临九一个眼神,陶临九气的脸色发红,狠狠瞪了沈季友一眼——这天下姓沈的都是一般讨厌!
一桌人因着这段插曲,气氛微妙,好几人都吃的食不知味。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慢慢的就开始有人往主桌那边去敬酒,今日的宴席这便是重头戏,能和几位主考官干一杯,甚至能得到几句指点,让主考官记下自己的名字,往后说出去,便是一层师生关系在了。
沈江霖起身的时候,陶临九竟也同时站了起来,沈江霖目不斜视,没管陶临九想做什么,直接往主桌方向走去。
陶临九这种人,沈江霖见多了,看似书生意气、端着君子之风,实际上执拗又嫉妒心强,很容易钻牛角尖。
用现代人的话来说,是十分内耗人格。
对付这样的人,只要心胸够大,不将他放在心上,那么便也对沈江霖造成不了太大的影响。
沈江霖猜的一点都没错。
陶临九虽然一句话都没有和沈江霖说过,但是从他落座到现在,他的整副心神都在沈江霖身上,只是沈江霖视他为无物,无论他如何言语挑衅,沈江霖都不动如山。
这让陶临九十分郁卒,心中已经狠狠憋了一股气。
两人一齐到了汪春英那桌,对着几位主考官挨个敬酒,沈江霖人虽小,但是说出来的话却十分进退有度、有理有节,让人称赞不愧是谢大人、汪大人一同选出来的魁首。
明明同样少年英才的陶临九,在沈江霖的光芒下,被衬托的什么都不是。
陶临九端着酒杯的手指暗暗收紧,原本浓眉大眼十分正派大气的长相,此刻眼底的妒意一闪而过,只是面上还强撑着笑,向各位考官一一敬酒。
等到一圈敬完,汪春英也和沈江霖寒暄的差不多,本要让两人归坐,却听陶临九突然出声道:“学生和沈案首三次同场考试,三次不及沈案首,心中实在钦佩的紧。刚刚有一商籍考生沈季友也频频向沈案首表达钦佩之意,只是言语到底是有些出格的,不像我等读书人作派,不知道沈案首又对这商籍可参加科考有何高见?有没有不同于一般人的见地?也好一解我刚刚心中的困惑。”
陶临九声音不大,但是其他几桌人都瞬间停止了交谈,望他们这桌的方向看去。
本身主桌的一举一动都牵动所有的心神,再加上沈江霖与陶临九若有似无的硝烟味,很多人一看到他们两人一同过去敬酒,就已经留意上了,如今听到陶临九有此一问,顿时便都竖起耳朵听了起来。
离得有点远的沈江云也听见了,一颗心顿时就提了起来。
陶临九这个问题问的很龌龊。
当着这么多主考官的面,问沈江霖商籍可参加科考之政策的见解,而且还是不同于一般人的“高见”,实在是强人所难。
首先沈江霖之父沈锐在朝堂上之前是出了名的反对派之一,而如今政令推行下来,是保商派赢了,那么沈江霖到底是该站在哪一边才算好?
说应该推行商籍参加科考,便是与他父亲站在对立面;说不应该推行商籍参加科考,那是对朝廷政令有所不满?
似乎如何回答,都会落入陶临九的陷阱之中。
再则,这个事情当时多轰动?朝堂上的官员们辩了就有小半年时间,直到辩无可辩,沈江霖冷不丁之下,还能说出什么新意来?
到时候说一些老生常谈之语,只会让人说他人云亦云,拾人牙慧。
这便是陶临九想了许久想出来的难为沈江霖的方式。
陶临九看过沈江霖的文章、研究过沈江霖的诗,知道只是说一些四书五经的题目、作两句诗,是难不倒沈江霖的。
但是时政不一样。
时政需要非常敏锐的政治洞察能力,需要丰富的官场阅历,甚至需要极强的对人情世故的把握,而这些,陶临九相信都是沈江霖所缺乏的。
沈江霖才十一岁,就算再怎么天赋异禀,很多需要靠时间积累下来的东西,是他所不能够在如今这个年龄就能达到的。
在场众官员没有想到陶临九会有此一问,心思灵敏者如谢识玄,意味深长地看了陶临九一眼,不过其他人却都饶有兴致地看向沈江霖,想听听看沈江霖会如何说。
沈江霖深深地看了一眼陶临九,嫉妒使人面目全非,明明应该是一个前途无量的少年,却要如此阴暗的绞尽脑汁、设套为难人,若是他也学过哲学,便能知道,嫉妒是自我的否定,过分关注别人而以至于忽略了自己。
“陶兄既是非要请教与我,那学生便说一点自己的浅见,还望诸位大人不要见笑。”沈江霖不因陶临九的突然出招而慌了神,反而依旧镇定自若,顿时让在座的众人更感兴趣了。
“若要学生说,商籍恢复科考之权利,是有其必然性和必要性的。”
沈江霖此言一出,众人面面相觑,必然性和必要性,这是什么意思?
然后便听沈江霖不紧不慢地接着道:“虽说士农工商,商人地位最低,但是任谁都无法忽视商人对于大周朝的贡献,据去岁的邸报看,商税已占我们大周朝所有税赋的三分之一,这些都是商人们做出的贡献,并且根据历年的邸报所披露出来的数额,商税每年都在稳步提升,十年之后,商业发展必将更加蓬勃,商税或许能占所有税赋的一半,在这种情况下,依旧不给商人最基本的科考权利,实在是说不过去,这便是必然性。”
在座的官员虽然没有参加那场持续了半年之久的辩论,但是事情闹的最凶的时候,谁没有去关注此事?但是从没有人从这个角度去考虑过这件事,今日被沈江霖一点出来,所有人都有些吃惊于大周朝对于商税的依赖。
毕竟只有户部的人才成天和数字打交道,大部分的行政官员身边都有钱谷师爷,根本无需他们去操心这些,再加上许多文人天生对数字不敏感,便也不会从纳税数额来想这件事。
沈江霖虽说是从邸报中得出的结论,但是每一期邸报内容繁杂,没有人专门去统计这些,需要看邸报的人自己从这些冗杂的信息中提取数据加以整合。
可如今被沈江霖一点开,众人心中直呼,是啊,这种情况下都不给商人参与科举的权利,说的难听一点,朝廷做的不就是端起碗来吃饭,放下碗来骂娘一样的事情吗?
谢识玄甚至听的入了神,忍不住追问:“那何谓“必要性”?”
沈江霖沉吟了一下,继续道:“商人为了争夺朝堂的话语权,通过暗度陈仓之法,勾结官员获取科考名额已经是众所皆知的秘密,若是长此以往,官商勾结,互为把柄,官商之间会成为一个牢不可破的整体,这对朝廷所希望的抑商之策是相悖的,故而这便是“必要性”。”
沈江霖说完,全场寂静。
所有人都望着沈江霖,讷讷无言。
谢识玄脑海中只剩下了四个字:振聋发聩!
第48章
谢识玄是亲身参与到去年那场争斗中的人, 他与谢家人便站在了不同阵营,虽然他未正面说过话,但是暗地里还是给“保商派”不少的支持, 其中风云诡谲、双方暗地里无声的厮杀,比之在朝堂上的刀光剑影都要更加残酷百倍。
在谢识玄看来, 无论选择哪个阵营,都不过是各自为了自己的立场和利益。
但是沈江霖的话,让谢识玄仿佛突然之间被拉高到了一个新的境界, 再去看待这件事。
沈江霖看到的, 是历史发展的必然规律,是从整个宏观层面出发去思考这个问题, 才得出的“必然性和必要性”两个观点,这是沈江霖作为一个哲学人士, 惯常的思考方式, 但是对于在场的其他人来讲,却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思想层次的压迫感。
这种几乎是不带个人情感、不掺和个人偏向,近乎冷酷地道明这件事情的本质,揭开了一切笼罩在上面的遮羞布的言论, 实在是够发人深省、可放心中咀嚼再三的。
甚至于, 沈江霖还点出了统治者要给商人参与科举之权利的本质, 那便还是抑商。
究竟是官商勾结之后, 让商人的权力更加膨胀后, 朝廷处置起来容易?还是让商人独自为营,与官员暂时切割开来, 用另一种缓和的方式给予商人对于权欲追求的权力,然后再用官方手段去压制,更为精准打击呢?
万般眼花缭乱的手段, 在沈江霖面前都失去了效用。
沈江霖的许多未尽之意,或许场上许多生员都没听明白,但是谢识玄和汪春英却是都听懂了。
此子在这般年纪,就能看透朝堂上的纷纷扰扰,甚至可以直指要害之处,实在是让人叹为观止!
世间竟有这样的人,难怪甘罗十二可为相,以前只当是世人以讹传讹,为了缔造少年天才而故意美化,可若是甘罗和沈江霖一般人物,那么十二为相,竟也是合理的。
还是他们自诩年长才高,就认为高人一等了,实际上还是井底之蛙了。
陶临九听完沈江霖的回答,也是被钉在了原地,他很想再去抠沈江霖话中的漏洞和字眼去反驳他,可是他搜肠刮肚了一回,又将沈江霖的话语反复琢磨几遍,却发现自己无可辩驳。
不是沈江霖的话术多么圆满高超无可辩驳,而是沈江霖话中有些意思,他甚至不能很好的领会,若是一知半解就去否定别人,那不是徒增笑话?暴露自己之短?
毕竟陶临九自己也才十六岁,他能想出这样的难题去刁难沈江霖,并不意味着他自己就对这件事有多高深的见解。
尤其是陶临九看到了主考官们欣赏震惊的神色,他只是因为嫉妒不甘而想对沈江霖发难,他的脑子依旧在,此时此刻他清楚,再说其他,都已是枉然。
陶临九放下酒杯,对着沈江霖深深一揖,咬了咬后槽牙,低下头遮掩住自己愤懑的表情,“心悦诚服”道:“沈案首大才,临九自愧不如。”
沈江霖脸上依旧挂着笑,只是那笑意却不曾达眼底,他也没有上前去扶陶临九:“临九兄不必羞惭,有道是三人行,必有我师焉,往后临九兄有任何不解难题,都可以垂询于我,小弟必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主桌的几个主考官从刚刚的震惊中缓过神来,纷纷有些失笑。
都是爱打官腔的文臣,最是阴阳老手,哪里听不出沈江霖话里的意思——就你这点水平,还来为难我,我都可以做你老师了,少在这里叭叭。
只是众人非但不觉得沈江霖讨厌,反而觉得刚刚老成的少年人,一下子变回了他本该意气风发的模样。
年少有志,昂扬不羁,应当如是。
这一场宴席结束之后,沈江霖的名声迅速传扬开去,甚至沈江霖拜师时候的七步成诗也不知道怎么就被人都得知了。
沈江霖的天才之名在京城文人圈内,已经初步具有了雏形。
当然,此是后话,暂且不提。
这场宴席,沈江霖得到了众位主考官的一致认可和夸赞,而陶临九再次赔了夫人又折兵,之后回到座位上,一言不发、独自饮酒,任何人来攀谈都没个笑模样,众人见他心绪不好,便也无人再来敬酒,一直到散了场,才有些踉跄地独自一人回去了。
沈江云看着陶临九离开的背影,用只有他们兄弟二人的声音凑近沈江霖道:“这人丢了这么大脸,后面不会还有后手吧?”
沈江霖摇了摇头,安抚道:“能有什么后手?他一个弱质文人,也就在这种场合想点损招来为难我,出了这个大门,往后我们便是见面都见不着几回。”
除非是以后会同朝为官,只不过如今他们二人还只是个生员,这以后的事情还早着呢。
不遭人妒是庸才,沈江霖面对这种情况早就司空见惯,并不将陶临九放在心上。
只是沈江霖只料对了陶临九这个文人的行为模式,却对接下来的事情没有预料到。
兄弟二人今日都浅饮了两盏酒,便没有派人去雇马车,各自带着一个小厮往回走,准备散一散酒气。
来之前他们便打探过,汪府宅院小,门前的小巷口也停放不了几驾马车,今日来往这么多人,再加上一众官员,沈江云他们自然不会在这个时候与人争锋,来的时候直接雇了一辆马车过来,等他们到了,人家也可自去,不至于在汪府门前造成拥堵。
轻车简从,两人各带了一个贴身小厮跟着,毕竟到时候他们入了汪府院子,小厮们还要聚在外头等着,带了太多人亦是不像话。
两个少爷走前头,知节和秋白跟在后面,京中治安好,又是四个男子,除了沈江霖年龄小些,另外三人光看个子,可都有成年男子的身高了。
城西道路不如城东宽敞,小街小巷偏多,任他们四人谁都没想到,刚转进一处小巷,就有几个人突然从高处窜了出来,往沈江霖等人头上扔破箩筐。
那破箩筐竹子编的,因着破损,有些便露出了尖刺,几个破箩筐兜头罩下,还没等反应过来,秋白就“哎呦”了一声,脑袋上被竹刺刮了一下。
“哪里来的狗杂种,往你爷爷头上倒东西!”秋白疼的紧,一边着急把箩筐翻下来,一边破口大骂。
沈江霖个子最矮,正正好好被罩在了里面,着急着要顶出去,结果被身后的秋白撞了一下,自己一个踉跄,连着破箩筐一起滚了出去,沈江霖头一遭遇到这种情况,赶忙将手臂捂着头部,滚了三圈撞到了巷壁才停下。
沈江霖整个人都被撞懵了。
沈江云惊声呼叫沈江霖的名字,眼看着要把破箩筐甩出去了,谁知道那些从高处扔箩筐的人都跳了下来,对着他就是一脚,沈江云被踹的晕头转向,咕噜咕噜滚到了沈江霖一处。
刚刚挣扎着想站起来的沈江霖,瞬间又倒了回去。
难兄难弟还没来得及互相解救,就听有个人哑着嗓子道:“确定是他们吗?”
另一个声音细一点的人马上道:“就是他们,我跟了一路了。”
哑声的显然是领头者,直接一挥手:“兄弟们,快上!”
他们是城西的一群地痞流氓,成日里专干一些偷鸡摸狗的勾当,有人出了银子要他们兄弟几个打他们四人一顿,揍几拳给金主出出气,他们是干熟练的,甚至连面都不用露,直接把人往破箩筐一套,胖揍一顿,赶在巡街的官差来之前散了,被揍的人连他们是谁都不知道,到时候又到哪里去告他们去?
他们也不需要知道对方姓甚名谁,反正今儿个碰上他们几个,算他们倒霉,谁让他们得罪了人呢!
他们也不打狠,最多让人疼的三天下不来床,修养个十天半个月后就活蹦乱跳的了,太狠的事情他们不沾,算是一群有原则的地痞流氓。
十来个人打四个人,其中一个是孩子,另外三个除了知节还有一把子力气,沈江云和秋白都是手无缚鸡之力型的,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
就在他们这群人要扑过来打人的时候,说时迟那时快,突然又从外头窜进来一个纤细的黑影,对着这群人就怒斥:“你们作什么呢?赶快散了,否则休怪姑奶奶不客气了!”
这群人理都不理突然冒出来的女子,眼看沈江云都要站起来掀开箩筐了,就想扑过去把人先打了再说,一个多管闲事的臭娘们,一会儿再收拾也不迟。
钟扶黎怒不可遏,身形快如闪电,直接奔了过来,对着那个要扑过去打人的飞起就是一脚,力道之大,直接将一个壮汉踢飞出去两丈远!
沈江云丢开箩筐,看到的就是眼前这震撼人心的一幕!
沈江霖终于也摇摇晃晃站了起来,就听自家大哥大吼一声:“姑娘小心!”
沈江霖抬眼看去,就见十来个男子冲着一个女子挥拳打去,可是那女子身形灵活到极致,在一群人中左冲右突,腰身向下一俯,便从腰间抽出了一根九节鞭,鞭声烈烈,挥舞起来残影闪过,便是一个人倒下,不消几个呼吸,一群大老爷们便捂着痛处“哎哟哎哟”地叫唤起来。
其中一个叫瘦猴的混子一看钟扶黎向着他走来,刚刚被打的肋骨还在生生发疼,恐怕是被打断了,那女子看着纤瘦,力道大的可怖,挨上她一鞭,半条命都快没了!
瘦猴惊叫着拖着身体往后退:“你,你别过来啊!你再过来我可要喊了,我求你别过来了姑奶奶!”
瘦猴看着钟扶黎一步步逼近,简直是吓破了胆,两条腿在地上划拉着把自己拱出了巷子口,往外头大街凄惨地喊起来:“快来人啊!这里有人要杀人啦!快来人啊!”
沈江云和沈江霖:……
沈江霖看向他大哥震惊的面孔,想到他大哥刚刚那一句:姑娘小心!
实属是多虑了啊!
这么彪悍的女子,乃是沈江霖前世今生之仅见。
因着瘦猴的大喊声,附近巡街的官差很快就跑了过来,见到眼前的场景也是愣了一下,等到将人都拖到大街上借着外头商户的明角灯光亮辨认了一番,马上就认了出来这些人是谁。
这帮人都是衙门里的常客,好几个都是熟面孔,再看沈江霖几人的穿衣打扮,就知道必又是这帮人作恶了,只是没想到这回遇到了硬茬。
从秋白口中知道他们少爷出自荣安侯府后,这群官差马上肃了面容,狠狠踹了那帮人一脚,心中暗骂道——尽给人添乱!什么钱都敢挣,真是胆儿太肥了!
官差们将这些人用绳子绑了串起来收押,然后一个领头的上来对着沈江云打哈哈:“沈大少爷,今日已经晚了,明日若不然您派家人到衙门走一趟录个口供?”
沈江云此刻也是形容狼狈不堪,他知道衙门的流程,闻言点了点头:“这是自然,只是这群人与我素不相识,想来是受人指使,还请各位差爷帮我问出真凶是谁,到时候荣安侯府必有重谢。”
沈江云直接豪气给了表示,众官差互相对视了一眼,心中已有了计较,连声客气道:“这是自然,我们定会还沈大少爷一个公道!”
官差们带着一串混子要走,有几个躺着赖着说走不动的,钟扶黎上前问了一句要不要帮忙,顿时这些人就都挣扎着站了起来,主动要求赶紧帮他们套上绳索,一瘸一拐地跟着官差走了,生怕走慢了半步,被女魔头再来两下。
沈江云带着沈江霖上前,对着钟扶黎便是深深一礼:“多谢女侠救命之恩,在下沈江云,这是我弟弟沈江霖,不知女侠尊姓大名?”
钟扶黎刚刚一心整治那几个地痞,没有仔细看自己救得人是谁,如今沈江云就这么从暗处走过来,钟扶黎只觉得自己的眼睛被晃了一下。
钟扶黎心中暗道:难怪一个大男人这么容易就被打倒了,长得一幅比女孩儿家还要白皙貌美的面孔,想来是个养尊处优的。
钟扶黎仔细盯着沈江云看了好一会儿,看的沈江云脸色都有些发红了,他摸了摸自己的歪斜的发冠,想到自己刚刚在箩筐里打过滚,头发都散了出来,衣裳也破了皱了,实在是不雅的很。
沈江云有些窘迫,忽然便听钟扶黎问:“我们是不是哪里见过?”
钟扶黎总觉得这人熟悉的很,但是又确信自己没见过这张脸。
这张脸若是有人见过,是绝对忘不了的。
沈江云一愣,他们见过吗?
因着这句话,沈江云也拿眼打量了钟扶黎一眼,只见眼前的女子做男装打扮,一袭利落短打,但是女儿家的眉眼却是遮挡不住的,只见她眉毛纤长,一双凤目很是凌厉,琼鼻秀唇,浓密长发只用青色发绳高高束起,端的利落干脆。
这样的眼神,这般的打扮,见惯了京中贵女窈窕之姿的沈江云也敢确信,自己从没见过她。
但是,确实熟悉。
沈江霖对人的声音很是敏感,头脑中想了一圈,便道:“是不是去年春日的时候,在南门街附近的小巷口,侠女姐姐从墙头一跃而下。”
沈江霖给出了提示,两人顿时恍然大悟,异口同声道:“是你!”
钟扶黎朗笑了一声,那日的乌龙本来她已经忘了,如今被人点出来,也颇觉得好笑,她钟扶黎居然跳围墙直接跳到一个人身上去,事后回头想想,也是够可以的。
钟扶黎完全没有女儿家的扭扭捏捏,她冲着沈江云一抱拳道:“我叫钟扶黎!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是我们师门门规,你们不必放在心上,咱们有缘再见吧!”
钟扶黎见他们都无碍,只是受了一番惊吓,又有两个官差留下来要护送他们回去,直接摆了摆手,消失在了街头。
沈江云和沈江霖兄弟二人今日去汪府参加宴席,魏氏是知晓的,可是眼看着夜色越来越浓,这种宴席必是散的时候一起散,不会闹到很晚,所以到了巳时还不见人影,魏氏实在是急了。
今夜沈锐宿在叶姨娘处,那边早就落锁了,哪里还喊得到人,听底下人说,叶姨娘的院子里灯火都黑了,显然沈锐早就睡下了,并没有因为两个儿子的迟迟不归而操心过。
魏氏憋了满肚子的怒火和担忧,只能派底下的嬷嬷唤来外头的曹管事,隔着窗子交代好事情,让他带着人手出去去寻,以防有什么不测。
那曹管事得了令就带着府上一群身手不错的家丁出去了,在半路上就和沈江云等人碰了头。
原本曹管事心中还想着天子脚下能出什么事情,主母想来是过分担忧了,但是一看他们四人的形容,顿时也是大惊失色,幸好大少爷说他们身上无碍,曹管事没敢细问究竟发了什么事情,鞍前马后地将人扶上了马,快快往荣安侯府赶。
魏氏静静地等在花厅里,一听到前头传报沈江云他们回来了,连忙迎了上去,结果一看儿子发髻散乱,脸颊上还有几道红痕,顿时吓住了,连声问怎么了。
她也没想到自己一语成谶,还真的就出事了!
沈江云言简意赅的说了一遍,虽然沈江云说自己没有受伤,可是魏氏哪里敢信,又是被套了破竹筐,又是被人踹了滚地上,一时之间心惊胆战的没顾上,说不得就伤了碰了哪处自己都没发觉的。
魏氏连忙派人烧水的烧水,唤大夫唤大夫,又让厨下备好夜宵,闹到这个时辰了,哪里能有不饿的?
沈江霖托他大哥的福,也能顺带被照应上。
荣安侯府中,一盏盏羊角灯亮起,四处都开始忙碌了起来,叶姨娘的宅院离主院不远,夜间一点动静都能放的很大,沈锐也被吵醒了,一问是两个儿子的事情,顿时也睡不着了,让叶姨娘起身伺候他穿衣,整顿好后便也往花厅前去。
如今这两个都是宝贝儿子,哪个都损失不起啊!
徐姨娘本就没睡下,她和魏氏一般忧心,之前知道魏氏派人去找了,心中还万分谢了魏氏一通,如今打听着人回来了,但是却好像遇上了事儿,顿时也坐不住了,巴巴地跑了过去,得要自己亲眼看过一遍儿子没事,她今天晚上这觉才能睡的下去。
整个荣安侯府打破了静谧,处处忙乱,只不过关起门来,外头也不知道。
然而,在荣安侯府的西南角上的一处小院落里,却有一个满头银发的老人坐了起来,守夜的曲嬷嬷连忙帮她披了一件衣裳:“老夫人怎么醒了?时辰还早着呢!”
“我听着外头好像有动静,这大半夜的,又是在闹什么?”
卫老夫人眼神有些花,耳朵却不聋,半夜这般闹,定是出了什么大事,卫老夫人虽然已经不管侯府的事情许多年了,自己一门心思关起来吃斋念佛,但是涉及到侯府的大事,她还是关心的。
这卫老夫人便是沈锐生母,沈江云和沈江霖的亲祖母。
曲嬷嬷出去了,虽然这处“静安院”依旧是在侯府内,但是因着卫老夫人成日里礼佛,谢绝所有的登门之客,为了清净,将此处院子围了起来,只打了一扇角门,方便人进出,所以等曲嬷嬷打听到消息回来的时候已经有一会儿了。
“是两个哥儿,听说今日赴宴谢师,谁知道回来的路上遇到一伙地痞流氓,差点就被打了,好在有人出手相救,没什么大碍。”曲嬷嬷回来禀告说。
卫老夫人已经自己穿好僧袍站了起来,再睡已是睡不下了,倒不如早点起来做早课。
听到两个孙子在路上差点被打,卫老夫人带僧帽的手一顿,似乎想到了什么,扭过头去看曲嬷嬷:“云哥儿该十六了吧?他们给云哥儿请过武师傅吗?”
曲嬷嬷愣了一下,脑海中翻了翻记忆,摇了摇头道:“好似不曾听说过。”
卫老夫人眼前黑了一下,曲嬷嬷唬的连忙上前来扶,着急道:“老夫人,您这是怎么了?”
第49章
卫老夫人年事已高, 又常年茹素,起得这般早,等了许久, 腹内空空,便有了低血糖的反应, 被曲嬷嬷扶住后,曲嬷嬷一摸卫老夫人的手,只感觉到冰凉颤抖, 连忙喊人送碗糖水过来, 伺候卫老夫人喝下,这才让她缓了过来。
卫老夫人冷静了下来, 独自在卧房里坐了片刻,一言不发。
曲嬷嬷是个不多话的人, 所以才能在卫老夫人身边伺候这么多年, 见此情况,虽知道老夫人定是有什么不痛快了,但也不敢多问。
大约有一盏茶的功夫,卫老夫人才肃着脸开口道:“你去把侯爷请过来。”
曲嬷嬷一听, 顿时心头一跳, 忍不住抬眼看了看卫老夫人, 以为自己听错了。
卫老夫人扭过头看她, 皱了皱眉:“怎么不去?”
曲嬷嬷赶紧俯身一礼, 得了命令往外走。
刚要走到房门口,卫老夫人想了想又把人叫住:“把两位小少爷也一同叫过来。”
曲嬷嬷是个老实人, 原本卫老夫人准备一心礼佛后,便不打算再叫人在房里伺候,还是沈锐实在看不过去, 求着卫老夫人安排一个近身伺候的人,否则京中人该要戳他脊梁骨了,急的差点都要跪下了,卫老夫人才点了头,选了寡言少语、勤快能干的曲嬷嬷。
曲嬷嬷跟了卫老夫人十来年,从没听到过老夫人主动邀请过府里的侯爷夫人、孙子孙女过来,逢年过节的时候,孝子贤孙要来请安拜见,也只让人在屋外头磕个头便是,除了侯爷大年三十晚上老夫人还见一面,其余人等是一概不见的。
今日不年不节,却要见人,还是这个时辰,实在是破了天荒了。
曲嬷嬷心里慌慌的,走到院门外的时候还差点绊了一跤,稳了稳心神才到前院去传话了。
卫老夫人可以不管侯府里头的事情,但是有一件事她是不得不管的。
原本她听到两个孙子在外头差点被人打了,但是好在碰到好心人给救了,没受什么伤,心里已经安稳了,不准备去管儿孙的事情。
但是她突然想起来,云哥儿已经十六了,鬼使神差就问了一句,府里有没有给云哥儿安排武师教导习武,结果一听没有,卫老夫人心情激荡之下,便有些站不住了。
他们沈家以军功立家,她丈夫自小习武,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寒暑不歇,大儿子亦是如此,哪怕是不成器的小儿子沈锐,当年也是狠狠练过几年的。
如今沈家虽然弃武从文,但是就算只是强身健体,府内也应该有一批武师傅的,若没有武师傅,便说明沈锐很有可能削减了一笔开支!
卫老夫人走到了院内的花厅上,在上首坐好,夜色正浓,守夜的婆子连忙将花厅内的灯笼一盏盏点亮,等了大概有两刻钟,沈锐带着两个儿子匆匆赶了过来。
“儿子见过母亲。”
“孙儿见过祖母。”
沈锐父子三人纷纷向卫老夫人行礼,卫老夫人脸上没有什么见到儿子孙子的激动高兴之色,而是淡淡地把人喊了起来看座。
沈江云小时候还见过几次祖母,是知道祖母长相的,知道祖母一心皈依佛门,不理世事,等长大后也不觉得有什么,毕竟接触少,感情也不深。
沈江霖则是不管原身也好,还是他自己也罢,这还是第一次见这位祖母。
卫老夫人清瘦至极,一身朴素的僧袍穿在身上都有些空空荡荡的,脸上的皱纹倒是不多,但是僧帽外露出的发丝却都成了银白色,仔细看她五官年轻时应该也是一个标志长相,可是如今因着过分的瘦削,脸颊凹陷,面皮泛黄,显得原本就大的眼睛更突出了一些。
虽然卫老夫人气色看起来不太好,但是身上自有一股气势在,她只是淡淡地坐在上首,就让人感到敬畏,就连一向在侯府里横着走的沈锐,见了他亲娘,沈江霖也能看出来,是有几分怕的。
想来这个祖母,不是个好惹的性子。
果然,沈江霖刚刚肚子里思量完,就听到祖母在上首不疾不徐地发问:“我今天喊你们几个过来,就想问一件事,府里的那班武师傅,还在吗?”
卫老夫人说是问“你们几个”,但是眼神却盯着沈锐的,沈锐本来一听到曲嬷嬷说老夫人请,心里头就七上八下地猜疑了起来,如今见问到了这个事情,顿时感觉到背后一阵发凉,冷汗冒了出来后贴着皮肉,难受的紧。
沈锐悄悄咽了口口水,囫囵道:“且在呢,若不然等过两天得闲了,儿子叫他们来给母亲请安?”
“哐当”一声,卫老夫人将身边的茶盏直接扫了出去,瞬时间在地上砸了个四分五裂,将沈锐父子三人都吓了一大跳,卫老夫人重重拍了一下身边的茶几,怒斥道:“若他们还在,怎么没有教授两个孩子习武?!守正,你是欺到你老母头上来了?还不速速说实话!”
守正,是沈锐的字。
其父沈世昌为他取的。
锐为锐不可当,守正为坚守本心、持正自立。
名与字,都寄托了父母的殷殷期待,只如今,沈锐让他母亲失望了。
卫老夫人太了解自己这个儿子了,哪怕这十来年母子感情日益淡薄,但是毕竟是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卫老夫人能不知道自己儿子的心性?
若是那班武师傅还在,何至于到现在还不教两个孩子习武?便是如今不上沙场,十五岁开始习得一些强身健体和御敌的手段,也是沈家的家训。况且小儿子自来对自己大方,对外头人却是精明,既然养着这班武师傅,难道就不派活给他们做,就这么白白养着?
沈锐额头上的冷汗一滴滴流了下来,只是此刻也顾不得擦,连忙道:“如今两个孩子都是要科举入仕的,哪里还能沾上武人的粗鄙之气,儿子便没让他们学,还望母亲见谅。”
卫老夫人眼中划过一抹失望,儿子这是忘了根了啊!还武人的粗鄙之气,他忘了他大哥、他爹、他爷,可都是武人出身!
只是小儿子的荒唐事多了,这想法她也左右不了,今夜把他们喊过来也不是为了这事。
“好,你既说那班武师傅你都还养着,我不同你辩,想必那些每年该补蓄的人家你也都还照着你父亲的意思在做吧?你把账本拿过来,我现在就要看。”
卫老夫人语气平平,但是满脸寒霜,她确实不管事了,但是若她想管,十个沈锐也别想糊弄到她头上去!
沈锐根本没想到,卫老夫人会在这个时间、毫无预兆的情况下,突然发难,他张口结舌了半天,却不见他喊人去拿账本,卫老夫人心下一沉,已是肯定了结果。
“守正啊守正,你居然做出这等糊涂事情,你叫我死后,如何面对你父亲,如何面对沈家的列祖列宗啊!”
卫老夫人刚刚一直展现出来的刚强,突然一下子就碎了,她死死看着沈锐,已经有些浑浊的双眼中泛出了泪来。
此刻已经到了午时,卫老夫人的院子里一片寂静,因着老夫人一心礼佛,这个花厅也被改成了佛堂的样式,堂前供着一尊地藏王菩萨,香炉里头三支清香刚刚燃过了一半,香炉两旁两个烛台上各插着一支青烛,正在静静燃烧。
挂在梁上的灯笼里传出“噼啪”一声爆裂声,在这个寂静无声的花厅里如此响亮,原本沉默下来的沈锐,缓缓地站起身来,知道此事再是瞒不过去,反而有一种一直记挂在心上的心虚事,被人戳破后的坦然,他跪在了卫老夫人面前,低垂着头,哽咽道:“儿子无能,还望母亲不要气坏了自身,一切罪过都是儿子的罪,没有经营好侯府,实在是没有办法再去负担那些人的生计,只能让大家各奔前程。”
沈江云听得一头雾水,根本不知道祖母和父亲在说什么,但是父亲跪在地上,儿子嫣有坐着的道理?
只能和沈江霖一同起身,跪在沈锐身后。
沈江霖听着他们母子两个的谈话,隐隐已经猜到了几分,果然便听祖母冷笑了一声,对着沈锐嘲讽道:“各奔前程?他们如何奔前程?他们是跟着你爷爷、你爹、你大哥打江山的人,当初我们沈家是答应了人家的,英勇就义的,除了朝廷的抚恤金,我们沈家每年出钱养着留下的孤儿寡母,直到孤儿成年;缺胳膊断腿的,我们沈家便帮他们寻生计去做,每年补贴钱粮,这个事情,你爷爷那辈在做,你爹做,你大哥做,沈家一门重诺重信,怎么就在你手里断了?”
卫老夫人悲从中来,她拿起身边的拐杖就要去打沈锐,沈锐吓得连忙往后退,卫老夫人一个落空没站稳,反而自己摔了一跤!
沈锐慌得去扶,却被卫老夫人甩了手,自己扶着拐杖硬撑着站了起来,沈江云离得近,连忙上前去搀,这回卫老夫人到底没甩开孙子的手。
卫老夫人年近七十,身体情况大不如前,这么多年心如止水的生活,面对这个混不吝的幼子还是破功了,她也是万万没想到,侯府万贯家业交到沈锐和魏氏手上,如今却是最要紧的开支都给省了!
“你说说吧,到底何时开始断的,怎么就断了!别给我提拿不出这个银子这种话!”
前两年还有一些故旧上门来拜谒,只是她许久不见外人了,都推了,让沈锐去见,想必这事就这两年做下的。
沈锐不敢再有隐瞒:“去年开始断的,侯府少了一门财路,府中养了这么多人,族学里头又要给银子,再加上去年老家那处重修宗祠,又花了一大笔银子,儿子,儿子便做主,给断了。”
沈江霖心思一动,去年断了一门财路?恐怕就是“保商派”赢了之后的后续连锁反应,难怪虽然侯府少了一笔进项,但是吃穿用度不见削减,想来渣爹是懂得拆东墙补西墙的。
听闻是去年六月才开始断的,卫老夫人心中略略缓了缓,到如今也才一年,还能补上,不至于错的太过。
然后便听卫老夫人对着沈家仅有的三个男丁郑重道:“侯府断了一门财路,还有田地,还有铺子,总有进项,府上不过几个正经主子,哪里用得着养着上百个奴仆?若是实在开支不够,哪边裁剪掉一批人便是;若是还不够,你的古玩字画也尽可以卖掉一些,外面一桌十两、二十两一桌的席面就不必再吃了,家中你几个姨太太的金银首饰也不必再打了,我不管你这个银子从哪里省出来,总归,”
卫老夫人的目光扫视过沈锐三人,顿了顿才接着道:“那些人家该给的银米,一文钱也少不得!这是我们沈家的家训,只要是你们还姓沈,只要你们还活着一天,还拿得出一文钱,都必须要守着这个规矩!”
沈锐不敢再说任何反驳的话,只能带着儿子领命受了。
“去年的银米钱你补上后将账本亲自给我送来,我会派人去核查,若是再让我发现你弄虚作假,我有你好看!”
卫老夫人话说了急了,重重咳嗽了起来,沈锐连忙绕开脚边的碎瓷片,重新捧了茶来侍奉母亲喝下:“儿子已经知道错了,再也不敢了。”
百善孝为先,沈锐对自己的母亲还是敬畏和惧怕的,他母亲如今虽不大管他,可是真要使出手段来,他不死也要脱层皮。
沈锐今天在两个儿子面前丢了大脸,出了“静安院”,便虎着脸一声不吭地疾步往前走,沈江霖和沈江云互相对视了一眼,颇有默契地静静跟在后头,生怕被沈锐反应过来给迁怒了。
父子三人在岔路口分开了,沈锐原本今夜宿在叶姨娘处,此刻哪里还有心情回到小妾那边睡觉,直接走到了魏氏主院里。
魏氏本操心着儿子的事情,可是后头他们父子三人却都被婆母叫走了,魏氏一颗心都吊了起来,左思右想都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何事,熬到两眼通红,还坐在房内的圆桌旁没有睡下,听见下人通报沈锐来了,连忙起身相迎。
沈锐屏退左右,让魏氏坐下,自己坐到了他对面,手指焦躁地点着桌面,开口便是:“府里账上还有多少结余?”
魏氏一愣,不知道沈锐为何大半夜地查起账来,她回忆了一下,才道:“今年的佃租还没收上来,只收了几个铺面的银子,再加上往年的结余,咱们府上大概还有六千两的现银。”
沈锐眉头狠狠皱起,他心里估计的要比这个数字多一些:“咱们京中十几个铺子,京郊几千亩的地,如何就这点银子?”
魏氏恼了,她管着侯府这个家,如今能结余下这些银子,都是她左右腾挪,才能俭省下来的,若不是她持家有方,别说六千两,就是亏个六千两都有可能!
魏氏冷着脸开始给沈锐算账:“今年十几个铺子里,只有六家铺子是有盈余的,三个月盘一次账,今年一共收了两次,一共是两千两银子,还有五家不亏不赚,另有四家是亏的。至于田地,去年吴老爹上侯府来盘佃租的总账,一共交上来五千两的佃租和一些庄子里的年货,去年收成不好,普遍欠收,有这些都是吴老爹的能为了。今年过年办宴席请客,用去了三百两,侯爷您买了一座紫檀玉石屏风,用去了八百两,正月里请了杜大家的来唱戏,用了两百多两,再有两个哥儿今年考中了生员,几处清客又费出去六百两,霖哥儿拜师又花了……”
沈锐越听越头疼,连连喊停:“行了,行了,我知道了。六千两便六千两吧,你明日叫账上先支三千两出来,我有用。”
沈锐自命清高,从不愿意和人细算银子,仿佛细算了就俗了。
魏氏心里一惊,又想到了刚刚婆母把沈锐叫了过去,顿时就反应了过来:“可是要给那些人家补发银米?”
魏氏管家这么多年,以往每年都要撒出去三四千两银子给那些过去跟着公爹、大伯打过仗的兵丁家里,最开始的时候,每年要支出七八千两银子,还是这几年有些人家慢慢立起来,或是上一辈的人彻底走了,这才支出去少了许多。
原本沈锐自去年开始说不用再去支出这笔银子了,魏氏还松了一口气。
以前每年通过那些商人供奉,一年得有个五六千两银子进项,如今这条财路断了,魏氏还为难将来侯府入不敷出,侯爷主动说砍了那笔开支,魏氏觉得理应如此。
现在旧事重提,还得补上去年的窟窿,如此一来,偌大的侯府,哪里运转的过来?
见魏氏明白了这钱的用处,沈锐也不藏着掖着了:“叫你知道了也好,母亲说了,无论从何处俭省,都要给这些人的银子发了,之前你便做的很好,这事就还是归你管着,等弄好了,你将账本做好给我,我给母亲去瞧。至于府里的银子要如何腾挪,我都听娘子你的。”
沈锐说着说着,便软了口气,他拉着魏氏的手,难得的小意温柔,又叹了一回:“还好有你帮着我,母亲不知道我们的难处,刚刚硬是在两个儿子面前骂了我,让我好不得脸。若是家中还像过去那般,我哪里就要计较这些了。”
魏氏的手保养得宜,依旧细嫩如削葱,沈锐反复揉捏着魏氏的手,将魏氏都整的有些不好意思了,娇嗔道:“都是老夫老妻了,你有话直说便是。只是有一点,我面皮薄,手段浅,到时候哪里做的不对了,你可不许怪我。”
见魏氏应下了,沈锐长松了一口气,连说有不听她使唤的便来找他就是。
他不管魏氏如何去做,只要这烦人事别落在他头上便是。
今夜不宜再宿在别处了,沈锐干脆在魏氏房里睡下,老夫老妻难得火热了一把,将魏氏伺候妥帖了,沈锐宛如精疲力尽被甩上岸的鱼,张着嘴干喘气,见魏氏已然沉沉睡去,他也乏的眼皮打架,折腾了大半宿,明日又是大朝日,沈锐赶紧闭上眼睡了。
沈锐感觉只合了一下眼就被人轻声叫醒了,他没吵醒魏氏,自己蹑手蹑脚地靸着鞋到了外间去,唤人给他穿戴整齐了,便让人在前头打着灯笼,自己上了马车上朝去了。
魏氏一觉睡到日上三竿。
这便是家中婆母不管事的好处了,她无需到婆母面前请安站规矩,虽然魏氏平日里严谨,不让人挑出错,但是偶尔偷懒一回,也无人敢说什么。
想到昨晚侯爷交代她的事儿,她虽烦心,但是又有些说不清的甜意,只道在沈锐心里,果然还是最信任她的。
魏氏盘了一整天的账,在账本上写写画画,除了沈锐那处,其他能俭省的俭省了出来,魏氏与沈锐夫妻这么多年,哪里不了解自己的丈夫,说是让她腾挪,但是若俭省下来丢了侯府的脸面,他定是不依的。
所以仆妇小厮的排场人数不能少。再说了,下人大批往外卖,被别人听了岂不是说侯府不行了?那便只能缩减他们的月例;沈锐那边的开销不能省,那便只能缩减自己和几位姨娘的,还有儿子女儿们的开销,原本每一季度都要量体裁衣,做八套衣裳的,现在改成四套,原本笔墨纸砚用的上等的,现在用低一个档次的,原本姨娘屋里也可以放冰盆的,如今便是不放了……
开源魏氏做不到,节流她还是会的。
魏氏本就是庶女出身,虽也跟着嫡母学过管家,但是到底眼界窄了一些,她刚入荣安侯府的时候就觉得荣安侯府花钱如流水,早就想削减掉一批开支,但是那个时候府内进益也多,沈锐更是一个讲究排场的人,看不上魏氏节省下来的三瓜两枣,魏氏为了尽快上手管家,便也强撑着听沈锐的。
如今好不容易沈锐发话了,魏氏索性大刀阔斧地改一改。
只是这样一来,底下的人不乐意了,原本拿着一吊钱的月例,现在变成了六百文,一下子近乎砍了一半,这哪里能成?
哪怕魏氏训诫他们,许多府里不给月例都是有的,可那是什么门户?不过是突然乍富的人家罢了,和荣安侯府差不多层次的,都得拿这个数的月例,缘何到了他们这儿就变了?
尤其是在荣安侯府当了许久差事的老人,更是不忿。
底下人要闹主人家也是能闹起来的,今儿个这个人不舒服了,没法当差,明儿个他失手摔了名贵瓷器,后儿个哪处角门夜里洞开,差点遭贼,魏氏打了也罚了,可是照样还有人被怂恿着当刺头,人一多,魏氏也品出不对来。
第50章
魏氏这边一团忙乱, 但是这是她的一亩三分地,别人轻易动不得,沈锐不管, 那更加轮不到两个儿子去管,再加上兄弟两个第二天都要上学, 就更无从说起了。
不过,沈江云没忘了要派人去衙门录口供的事情,他拿了他爹的名刺, 让郑全福去顺天府衙门去投。
沈江云想的简单, 觉着这事定是一些宵小所为,他与二弟在外头向来与人为善, 没得罪过什么厉害人物,想来不会太难解决。
郑全福拿了名刺便走了, 到了顺天府衙, 自有下面的刑名书吏过来给郑全福录口供,录完又让郑全福看了一遍,见没问题了便让人签字画押。
郑全福知道大少爷的心事,见那刑名书吏办完事就要走, 连忙拦了下来:“官爷, 这是我家大人的名刺, 还望能否行个方便, 多透露一点消息, 是否找到指使的人了?”
刑名书吏今儿个一早就听下面的官差说过被打人的身份了,否则哪里会马上接待了郑全福, 他不动声色的收下名刺,看了郑全福两眼,见郑全福无动于衷, 脸上的皮肉笑了笑:“昨儿个刚收押,弟兄们都劳累了一晚上了,哪能这么快就有消息,你且回去等着吧。”
郑全福一听也有道理,又说了一些好话,千恩万谢地走了。
走出了顺天府衙门,郑全福没有直接回侯府,而是转了个道,去了一条小巷子里,掏出钥匙打开了院门,这是他自己置办下来的一进小院,买在城北,是达官贵人不愿涉足之地,但是郑全福却喜欢的很,不管如何,这都是自己的私产了。
郑全福四处张望了一下,见无人注意到他这边,他才火速进了门,并把门关上、落下门闩,这才匆匆走到了里屋,将笼在袖袋里的一包银两拿了出来。
这是今早沈江云给他用来打点衙门人的银子,只是郑全福想着不过是一群地痞流氓,有了老爷的名刺,难道衙门里人还敢不经心?大少爷不懂世事人情,郑全福也没出声提醒,反而自己眛下了这包银子。
打开一看,里头足足有二十两纹银,郑全福心里头一乐,从一处墙壁角扒拉出一块砖头,里头竟是中空的,郑全福掏出了里头的一个木盒子,将银子都放了进去,再放好砖头堵上,见没有什么异样了,才安心离开了。
这次打人领头的人叫郝三拳,因着姓郝,之前走在街头吹牛说自己能三拳打倒一个人而得的浑名,平日里好吃懒做、靠帮人收回印子钱为生,放印子钱也便是放高利贷,说白了,郝三拳是那群放高利贷的人请的打手。
只是他这人也有好处,手里头有了钱就豪爽大方的很,就爱结交朋友,遇到兄弟们谁有事但凡求到他头上,他有就给,就连衙门里的官差都有几个和他关系不错的。
到了牢房里放饭的时刻,方差人过来送牢饭,郝三拳一看到方差人就喊道:“方头翁,此处!”
方差人走了过去,黝黑的脸上露出了笑:“哟呵,你小子又来了?”
郝三拳连连抱拳行礼,让方差人靠近他这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道:“方头翁,我这儿有一桩好买卖,办妥了,您老尽可得个千八百两银子!”
方差人来了兴致,郝三拳如此这般说了一通,方差人听罢后,眼睛眯成了一条线,捏着自己下巴上那颗黑痣的长毛道:“你这话当真?”
郝三拳急了:“如何当不得真,我估摸着对方今日就要来录口供递状纸,我们几个兄弟是不经审的,到时候嘴一秃噜,便什么都说出来了。若是头翁您在里面帮我们周旋一二,说不得大家都能得利。”
方差人将一碗牢饭递了进去,挥挥手道:“我晓得了。”
郝三拳这才放下心来。
那方差人是个贪财的,想必他会在里面帮这个忙。
郝三拳是老江湖了,虽然雇他们打人的,请了一个不相干的人来传话给银子,可是郝三拳是什么人?
收了银子后,扭头就叫人尾随着对方,一路顺藤摸瓜,找到了谭家人。
谭家要打的人是谁他也知道,甚至于两家到底什么恩怨,他也打听清楚了,不过就是那谭家儿子谭信在科场上舞弊,被沈家小少爷检举了出来,从此以后再无科举资格,还被那学政大人打了一顿板子,心中实在咽不下这口气,才找上了他们。
郝三拳可不管他们之间到底什么恩怨情仇,只要有银子拿,只要事情做的不过分,不至于掉脑袋,他就敢做。
谭家少爷可是出了整整三百两银子,既不要对方胳膊腿儿,也不要他的命,只要打几拳出出气就罢,这等好事是天上掉下来的,哪能往外推。
只是他们运气不好,碰上了个女魔头,否则早就得手,兄弟们分银子去了。
现如今被收押了,若是判的重了,说不得要有些个麻烦,郝三拳便把事情的前因后果给方差人透了底,让他在里头周旋,将他们的案件押后再审,再拿着状纸给谭家送去,就不怕谭家人不拿银子出来平息事情去。
谭家世代在京中行商,积累下了千万家资,家中又只得了谭信一个嫡子,是从小千娇万宠地长大,惯得不成样子。
谭信捏不得轻,沾不得重,对家中的生意也不感兴趣,成日里在外头呼朋引伴,交了一群狐朋狗友,最爱穿个书生长衫假装文采风流,被人嘲笑了后,便想法子必要考个生员出来,给那些嘲笑过他的狗眼看人低的家伙们看看。
县试、府试都过了,到了院试却被一个小儿搅黄了,哪怕谭信事后知道了沈江霖的身份,他也不惧——不过是一个侯府庶子罢了,他交的朋友里头,可是有几个高官之子的,人家照样不和他称兄道弟?
谭信自己挨了打,就也要报复回去,对他来讲几百两银子买一个他开心乐意,再是划算不过。
况且谭信觉着自己隐在后头,便是那伙人被抓了,也找不着他。
谁知道,今儿个就有差爷上门,吓得谭信魂都快没了,他娘更是在后院抱着他呼天抢地,谭信这回知道怕了,连夜就带上家仆行李,对外说是帮家里巡视铺子,实际上是逃到外地去了,留下一烂摊子让他老子去料理。
方差人果然就从谭家弄了八百两银子出来,回了衙门就开始上下打点通气,郝三拳几个人商量了一下,推了一个顶罪的出来,胡乱编了个和沈家人结仇的理由,签字画押后,便被刑名书吏整理成了卷宗,放到了谢识玄案头,等待谢识玄判了。
方差人心中想着,这顺天府衙门里千百件事情等着府尹大人去批复,哪怕这次的案子里牵涉到了官宦人家,但是京城是什么地方?天子脚下,一砖头下去都能砸到两个家里当官的,这案子说到底苦主也就磕破点油皮,实在小的不能再小,料定府尹大人也不会细看。
方差人知道谢识玄这个上官是个不贪的,若这是个大案要案,方差人也不敢在里头弄鬼,这种小案子,又正好碰上一头肥羊了,方差人才愿意去做。
沈江云一连等了几日,都不见衙门有回应,心里头已经是狐疑起来了,本和沈江霖商量着,派郑全福再去打探打探消息,总不能白白被人套了箩筐差点打一顿,再说了,到底是哪个冤家也得搞搞清楚才是。
兄弟两个在沈江云书房中嘀嘀咕咕了一阵,却听外头有婆子禀报,夫人来了。
魏氏一进沈江云的书房,看到沈江霖也在,脸上闪过一抹不自然,但是想到那天婆母训侯爷的时候,沈江霖也是在的,底细他全知道,倒也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直接屏退了下人,对着两个儿子道:“近日里我裁减了各院里的开支,你们哥两个可还习惯?”
沈江霖这几日每天早出晚归,去唐公望那边读书,唐公望别看整天笑眯眯的,和蔼可亲,又很喜爱沈江霖,可是真的带着沈江霖读书,那要求是相当的严格,细细问了一些沈江霖的读书情况后,唐公望发现沈江霖很多基础部分的内容还是悬浮的,干脆从头开始带沈江霖捋一遍四书五经。
因着沈江霖接受能力快,又能举一反三,唐公望给他布置的功课非常多,虽然他是感觉到自己院里的下人变得懒散了一些,但是想到魏氏最近在府内的施为,他倒也是能理解。
毕竟被无缘无故克扣了工资,还要人和以往一样不带情绪的积极工作,实在有些强人所难了。
沈江霖便不曾理会,只要大面上过得去,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沈江云院里有魏氏的单独补贴,倒也还好,至于什么一季只做四身衣服,这种枝节小事沈江云根本没放在心上,也就只有几个姨娘不服气,到魏氏那边闹了一场。
魏氏见两个儿子都摇头,心里头低低叹了一口气,自己就没生个女儿出来,否则如今也有个人商量,儿子到底都是不细心的,成天只管外头不管家里。
又想到沈锐做的甩手掌柜,魏氏心底原本的两分甜意也消散的一干二净。
只是既接下了这桩事,还得处理的尽善尽美一些才是。
“府中的下人们如今对我怨言颇多,那我能有什么办法?你们祖母要银子去施舍,你们爹要面子要排场,我手里又变不出银子来,只能想着节流,我自己四季衣裳、首饰都减了一半了,却没人知道我的苦心!”
魏氏今天来找儿子,就是想让沈江云帮忙去说动说动沈锐或是卫老夫人,魏氏思来想去,就觉得那三千银子不该给,与其府中过得紧紧巴巴的,倒不如就彻底断了这一笔开支,反正去年也没给,若是要补,就要补上去年加今年的,算上来得六七千两银子,这数额实在太大了,魏氏越想越不甘心,也不知道那天晚上脑子是被什么糊住了,自己就应了下来。
魏氏手头有之前的账本,拢共是一百八十来户人家是需要他们补助的,按照情况的不同,补助金额也有不同,不过算下来,平均一户一年得二十两银子,前年光这笔开支就要三千六百两银子。
去年没了商户们的供给,地里收成也不好,家中又办了几件喜事,大宴小宴不断,又有各种人情往来,这银子就如流水一般淌了出去。
魏氏再算算云哥儿再过几年就要娶亲,初夏、明冬两个姐妹也快到年纪了,哪怕是庶女,该备的嫁妆还是要备的,这些都是大头,是万不能俭省的,若不精打细算起来,到时候哪里来的银子去填?
她这几日折腾的够呛,如此紧紧抠抠,一个月刚好能省下三百多两银子,这样一年下来才能填补那笔开销。
魏氏这么多年养尊处优、大手大脚花钱也花惯了,心里想着不过勤俭些,可是真到了自己头上,她也觉得难捱。
更别说,今日钱嬷嬷和甘嬷嬷两个奶娘过来到她院子里坐了一上午,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主仆一场,都是缘分,府里开支要缩减,可以想想别的办法,他们那些当奴才的一个月才得几个铜板?
说的魏氏脸上亦是不光彩。
“云哥儿,霖哥儿,你们读了那么多书,还都是中了秀才的人,应当见识比娘要多一些,你们可说说,这事要怎么办才好?”
魏氏说了两个奶嬷嬷的话给两个儿子听,为的就是想让两个儿子主动提出来去劝一劝他们父亲。
魏氏思来想去,要么还是说服婆母别管那个补贴的开支了,否则她这边已经快招架不住了。
沈江云从没插手过庶务,听他娘这样一说,沈江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在他看来,祖母说的那些他是认同的,可是他娘说的为难处,他也不能说看不见。
沈江云习惯性地将目光看向沈江霖,魏氏也顺着沈江云的目光看了过去,她微微一顿,对着沈江霖也道:“霖哥儿,你有什么好主意,也但说无妨。”
这外头都将沈江霖夸上天去了,魏氏倒也是想看看,这霖哥儿究竟有几斤几两。
若是他能主动请缨,劝服得了侯爷和婆母,解了她这桩烦心事,那也不枉她教养他一场。
沈江霖把刚刚他们说的这些信息拢了拢,虽然魏氏的动作是急躁了点,但是她的出发点是没错的,在没有办法开源的情况下,想要多拿出一笔银子,那就只有节流。
只是甘嬷嬷和钱嬷嬷说的沈江霖也认同,他们那些当奴才的一个月才得几个铜板?
大丫鬟每月一吊钱,小丫鬟五百文,粗使婆子六百文,外间出门小厮一吊钱,几个管事和积年的老嬷嬷拿的多一些,一月一两银子的份例。
这个工价,在沈江霖看来,若是这些仆人没有弄虚作假、欺上瞒下的话,着实少的可怜。
如今荣安侯府内外仆从大约有一百多号人,看着是挺多的,但是要想一想荣安侯府的院落有多少个、占地有多广,虽然主子不多,但是要维护好这些庭院,都够有的忙的了,甚至于有些院落因为人手不够,如今就荒废在那里,譬如沈江霖现在居住的“清风苑”,之前只落了锁,许久不曾有人进出了。
虽然是渣爹要讲排面不愿意卖人,但是人继续少下去,确实不像样子了,在外人看来就是个守着大宅子的破落户,沈江霖是无所谓人家如何说,但是渣爹和魏氏两人,估计就是把脸打肿了,也不愿意担这个名声。
人的名,树的影。
一旦给人留下这种印象,确实对两个姐姐说亲事,都难了一些。
很显然,从仆人身上弄不出什么来,但是整顿一下日益松散的下人,给他们立一立规矩,倒是应当的。
沈江霖看不惯有些下人奴大欺人许久了,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借着今日魏氏来问,他倒刚好有个主意:“儿子是有些想法,只是若说的不对,母亲还请见谅。”
魏氏来了精神,挥挥手,让他直接说。
“母亲既然已经下达了指令,说了这个月例要改,那就必须得改,若是被底下人一说就回到了原来,那母亲的威信势必会减弱,以后再说什么他们不乐意的话,他们那帮子人就会照原样来为难母亲。”
魏氏听进去了,不住地点头,这分析的很对,完全说到了她心坎上,否则她也不必如此为难了。
沈江霖话锋一转,又道:“只是两个嬷嬷说的也对,在他们身上也榨不出二两油水,倒不如趁着这次机会,改一改以往的月例规则。”
“母亲不是说了月例要砍半么?比如一个大丫鬟一个月原本一吊银子,现在变成了五百文,这五百文就叫做底薪,剩下的五百文若是这个月做的好,无一错漏,那就照常发放,若是有错漏,那便错一处扣一百文;若是一年十二月,每月都是拿全额的一吊钱,那到了年底,再另给两个月的月例,若是有一个月被罚了钱,到了年底便没有这奖励了。这里头谁做监管,谁来记录,都要母亲费心筹划,这样一来,那些人必不能再说母亲有何不好。”
沈江霖这般说完,魏氏和沈江云的眼神都亮了起来,沈江云一拍双手,赞叹道:“这样很是!既没有多发钱,又让他们勤谨些,那些做的好的,年底多发钱,更是应当。我院子里有两个惫懒婆子,总是使唤不动,若用这招,估计就能好了。”
魏氏来不及去问沈江云是哪两个婆子,此刻她听入了神,急着追问:“霖哥儿,你这主意确实不错,可若是这般,咱们不仅仅没有节俭下银子,反而可能还多花出去一些,难不成让底下仆人照旧,做主子的自己反而缩衣节食起来,这成了什么了?”
沈江霖想着,就得主子缩衣节食啊,自己少花点怎么了?只是这话不好当着魏氏的面说。
于是沈江霖换了口吻道:“倒也不尽是如此,儿子知道府中有一处开销,是可省的,也不影响什么,一个月省出个五百两,不成问题。”
五百两!倒是比她费尽心思想到的节省的还多!
然后魏氏便听沈江霖说道:“咱们府中有七八个清客,这些人也不知道究竟是作什么的,成日里哄着父亲开宴设席,包船游湖,这么些年养在咱们侯府也没做出什么事儿来,若是将他们给清了,不知道母亲每月账上能否多出个五百两来。”
魏氏管着总账,哪里不知道多不多的出来!
何止只是多五百两!
这些人一月给他们的月例加起来就要两百两,这还不算完,他们但凡有了什么事情,家中老母病重、儿子娶亲云云,总要从侯爷那里打秋风,更不用说刚刚沈江霖说的那些经常开宴设席,包船游湖了,这里面撒出去的银子就不知道多少了。
只是魏氏到底不敢,这些是沈锐的人,若是被她给清了出去,到时候侯爷对她发脾气,她可承受不了这怒火。
沈江云一眼就看明白他娘在犹豫什么:“娘,这几个人整天之乎者也,言语浮夸,倒不如就像二弟说的那般,清了出去了事。若是爹问起来,便说是祖母让赶出去的,祖母本就说让爹俭省着些。”
魏氏只是摇头:“这不成,这不成。”
沈江云心里一动,给魏氏出了个主意:“母亲,您明日一早可以给祖母请安,请示这个事情,祖母为了这个事情悬心,定是会见你的。到时候您就说银子已经凑了出来,只是如今府中入不敷出,需要裁减掉一处,您问问祖母,可否裁减掉叶姨娘处还是裁减掉那些清客处,祖母从不关心这些,定要您自己忖度。到时候您便告诉父亲,祖母让卖了叶姨娘或是裁减掉清客来节省开支,问父亲舍了哪个好,父亲便是去问了祖母,祖母本就有让父亲节俭的心,不会不承认的。”
魏氏和沈江霖都诧异地看着沈江云,没想到沈江云竟然提出了这么一个损招。
沈锐正是喜欢叶姨娘的时候,必是保下叶姨娘舍清客。
就算他舍了叶姨娘,那叶姨娘的开支也抵的过五百两银子一个月了,光是沈锐为了讨她欢心,送的绸缎首饰,都不知道有多少了。
要魏氏来说,巴不得是舍了叶姨娘,也省得在她眼前晃了。
沈江云甚至将家中几人的心理都考虑到了,实在和他一直以来在沈江霖心中有些正气天真的形象不太符合。
他大哥不会也被穿了吧?
沈江云被盯着看的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脸,是他脸上脏了有东西吗?
他们都是什么眼神?
这不就是上次二弟和他说过的,若想让别人听自己的,但是又不想让他觉得自己受强迫了,那就再给他一个更艰难的选择。
仿佛是有了选择,其实是没有选择。
他爹固然舍不得那些清客,但是更舍不得叶姨娘,光说清了那些清客他爹定然舍不得,但是若将叶姨娘放在一起选择,那么清了那些清客,也就没那么舍不得了。
他活学活用,难道用错了?
沈江云有些不解。
魏氏越想越有道理,她突然站起身来,脸上绽放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有些激动道:“你们兄弟两个都说的很是,帮你们母亲我分忧了!”
尤其是看向沈江云的时候,眼神中的满意都要溢出来了:她的儿子终于也长大了,有想法了!
魏氏已经迫不及待去试一试了。
魏氏风风火火的走了,沈江霖却越想越怪异,忍不住问道:“大哥,你这个想法源何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