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裴四爷的脑袋咕噜噜滚出去好远。
堂外短暂地寂静了几瞬, 继而便是一阵几乎要将天穹掀翻的欢呼声!
祖相公怔怔地站在那里,一时间震撼莫名。
夏太常拽了拽他的袖子,拉着他坐下, 同时哼笑道:“这就是人心所向啊。”
祖相公由衷地叹了口气,低声同这位前辈交了个实底儿:“我并不是说她做得不对, 只是说分寸上太过于激烈了些。”
他扭头瞧了一眼皇城所在, 虽然没有宣之于口,但他相信夏太常能明白自己这个动作当中所蕴含着的意味。
“这边开堂审案也有些时候了,金吾卫调动了, 户部的钱要了,弘文馆的学生喊来了,这么多动作下来, 中朝也好, 政事堂和陛下也罢,俱都没有动静——”
祖相公再三压低了声音,同时也以此压制住心内的忐忑与不安:“越是要有狂风暴雨的时候,天色瞧着反倒越是平静啊!”
夏太常笑了一笑,神色从容,语气自若:“其实早就乱了, 难道你现在才知道?”
他踯躅着, 低声问道:“您的意思是……”
夏太常平铺直叙地告诉他:“当你选择跟乔少尹他们一起赶赴京兆府的时候, 在当今眼里, 你就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祖相公脸色顿变!
夏太常觑着他, 说:“卢相公在宫里边明言后世迁都之事,你们这些政事堂宰相都能有所察觉,知道必然是朝堂上发生了剧烈的震荡——你们能察觉到,当今难道察觉不到?”
“他就是纯坏, 就是行事酷烈,但他可不蠢!”
祖相公若有所思。
夏太常微微一笑,趁热打铁:“想吧,好好想想这件事,只是我奉劝你,最好想在当今之前,也把事情做在当今之前。”
政治中枢发生了迁移,必然伴随着狂风骤雨,一位来自后世的宰相协同一个来历神秘、本领高强的少女一同透露出这个消息,皇帝会怎么想?
他马上就会知道,一定有人背叛了他,站在了他的对立面!
不然无缘无故的,怎么会迁都?
皇帝会想:在那场巨大的风暴之中,我究竟是赢家,还是输家?
皇帝很快就会意识到——他是输家!
正如同夏太常所说,这个杂种只是纯粹地坏,但是他并不傻!
他自己干了些什么,自己难道还没点逼数?!
皇帝猜到自己很可能输了,也猜到那场风暴马上就要到来了,所以他必须尽快做出决定——谁是他的敌人,谁又是他的朋友?!
祖相公主动推动与后世来人的洽谈,又作为两边的中介往来牵线,在皇帝的眼里,与背叛无异!
他属于要被清除掉的人。
当然,也有可能这一切根本就是一场骗局。
所谓的迁都,根本是无中生有,是卢梦卿捏造的谎言。
可即便这是谎言,当他把这件事说出来,明晃晃地摆在皇帝、中朝学士和政事堂宰相们的面前之后,就没有人能把这件事视若无物了!
皇帝敢赌吗?
中朝敢赌吗?
宰相们敢赌吗?
你不抢占先手,就要落后于人,落后于人就会输!
而依据这片土地上长久以来的政治规则,输的人就要死!
轻一点的死全家,重一点的,灭族!
这是一场生死豪赌。
一边是九九,另一边是皇帝。
选对了,那就活,选错了,那就死!
祖相公想到此处,不禁扭头去看了卢梦卿一眼,就好像是第一次见到他似的。
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啊……
祖相公心想:怪不得他这么年轻,就能进政事堂。
轻飘飘一句迁都抛出来,就直接分化了东都城的上层势力!
想明白这一节再去回想今日之事,祖相公倏然扭头去看旁边大腹便便的夏太常,心内敬慕之情如大河滔滔。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同时他也想:看起来,政事堂宰相们的分化,比预想中来得更快。
他不久之前才跟九九和卢梦卿从宫里边出来,往京兆府来,没过多久,夏太常也被请过来了。
可是夏太常居然知道宫里边发生的事,知道卢梦卿在政事堂宰相们面前都说了些什么!
这要么说明早在九九和卢梦卿进宫之前,他们就已经实现了某种策略上的串联,要么说明……
今日政事堂里的宰相们,至少有一位,已经做出了自己的抉择!
空气里弥漫着血液和狂乱的气息,祖相公听见四周嘈杂的叫嚷声和欢呼声,不远处的金吾卫率们还在维持秩序,九九已经将目光转到了下一个案子上。
远处的天际一片蔚蓝,但他稍觉沉郁地意识到,此时此刻,他其实已经身在风暴之中了。
……
宁国公府。
世子夫人嫁入宁国公府多年,甚至于都已经做了祖母,却还是第一次进入主院里的静室。
她悄悄打量着丈夫脸上的神色,猜度着,丈夫大概也是第一次进来。
夫妇俩对视一眼,都有些不安。
他们知道,四柱公府家里都有类似的静室,在中朝那边,这属于不可窥视领域——事实上也无从窥视。
夫妻俩都知道,当正式启用这间静室的时候,就说明要发生一些极其危险的事情了。
他们默不作声地走向前去。
依据皇朝的规矩,四柱公府的家主,都戍守在外,宁国公也不例外,是以此时此刻,家里边身份最高的,是宁国公夫人。
只是她已经上了年纪,很少在外交际,也几乎不怎么出门,中馈和应酬诸事,几乎都交给了世子夫妇。
亲信在前边领路,带着世子夫妇进了静室,转动机关,打开通往密室的道路,等他们进去之后,又将门关上了。
轻微的细响声传入耳中,夫妻俩循着楼梯下去,向盘腿坐在蒲团上的宁国公夫人行礼。
宁国公夫人头发白了大半,脸上的皱纹根根平和。
她问世子:“仙仙去了京兆府?”
世子脸上带着一点犹豫,点了点头。
宁国公夫人又问:“定国公世子和安国公世子也在那儿,是不是?”
世子再次点了点头。
宁国公夫人轻轻叹了口气。
世子夫人并不愚蠢,所以尽管宁国公夫人没有明言,但是她也明白了婆母的未尽之意。
宁国公府将会与安国公府、定国公府站到同一边去!
这个领悟让她心下怆然,跪倒在宁国公夫人面前,流下泪来:“母亲!”
若真是如此的话,皇后该怎么办呢?!
世子夫人哽咽着说:“她是为了杨氏进宫的,现在杨氏又要抛弃她吗?”
宁国公夫人向她承诺:“那不仅是你的女儿,也是我的孙女,我会尽力保全她的。”
“说来也真是讽刺,”她苍苍老矣,却在这一刻感知到了命运的峰回路转:“皇后无所出,杨氏从前为此殚精竭虑,现在居然成了可以保全她的契机……”
世子在旁低声道:“镇国公府那边?”
宁国公夫人很确信地告诉他:“他们或许不会支持那位乔少尹,但是一定不会支持当今天子。”
定国公夫人是异类,镇国公府难道就不是异类?
兔死狐悲,是皇帝自己把路给走绝了!
……
邢国公府。
邢国公跟邢国公夫人在一处,听亲信回来讲述京兆府那边发生的事情。
邢国公中途问了句:“宁国公府有个小娘子在那儿?”
亲信应了声。
邢国公又问了一句:“九九,也就是乔少尹,真的把裴四的脑袋给铡了?”
亲信也很震惊,用力地说:“真金都没这么真的!”
邢国公也很震惊:“英国公府没说什么?”
亲信告诉他:“什么都没说——乔少尹让四房将米庄返还给那小娘子,额外赔偿五万两银子,四房夫人不肯给,咱们五爷就带着人把他们家给抄了——英国公知道,还叫人去维持着秩序,最后有说有笑地送了五爷离开。”
邢国公震撼不已。
震撼完了又觉得妻子今天的反应有点奇怪,怎么从头到尾都没说话?
就在那儿织毛衣。
他忍不住问了句:“你都不吃惊的吗?”
邢国公夫人瞟了他一眼,说:“事情都已经这样了,还有什么好问的?”
“宁国公府去了个小娘子,真有点什么,还能说小孩儿不懂事,小五都二十多了,又是你亲弟弟,还在金吾卫做中郎将,你能想出来什么理由替他开脱吗?”
邢国公夫人心态超强:“成就成,不成就全家一起上西天呗,都这样了,还能怎么办!”
末了,又说:“本来也是,小五也没做错什么啊。皇帝就是挺王八蛋的……唔!”
她对着丈夫怒目而视。
邢国公捂着她的嘴,胆战心惊:“奶奶,你少说两句吧,求你了!”
……
禁中。
皇帝面无表情地坐在他冰冷的宝座之上:“她杀了多少人了?”
亲信垂手而立,毕恭毕敬道:“十七人了。”
皇帝说:“都是勋贵子弟,显贵人物?”
亲信应了一声:“不错。”
皇帝又问:“她说要在京兆府审案,一直审到无案可审?”
亲信又应了声:“不错。”
皇帝眼底飞速地闪过一抹不屑,继而轻嗤一声。
庄尚书侍立在侧,神色不安:“事已至此,陛下应当早做决断……”
皇帝冷冷地瞟了他一眼:“闭嘴。”
他转目去看静坐在一边的国师:“中朝那边,有人去联系你吗?”
国师默不作声地点了下头。
皇帝也点了点头:“几个人?”
国师说:“七个。”
“很好,”皇帝淡淡地道:“等国师的人手到齐,就正式动手。”
庄尚书有些急躁:“那京兆府那边怎么办,就那么置之不理吗?”
“不必理会,”皇帝很确信地说:“她正在树敌于众,自取灭亡。”
……
京兆府。
九九在这儿开堂审案,一直审到了日暮时分。
木棉心细,悄悄地叫人去买了些包子和米粥过来,让众人迅速吃了,再继续忙碌。
他们几乎一整天都没怎么挪窝。
到最后还是九九瞧着天色逐渐开始发乌,才叫人点钱,挨着一一分发下去,叫留下吃饭,吃完之后再各自归家。
杨仙仙起初还要推辞,这点钱对她来说真不算是什么。
荣学士在后边拉了她一把:“收下吧。”
她也就收了。
围拢着的人群久久不肯散去。
不停地有人在说:“看看我的状纸吧,冤枉啊!”
不停地有哭声传入耳中。
舒世松等人在外边喊话,让他们先回去,只是没有人听。
九九就出去跟他们保证:“明天我还在这里,后天也在,一直都在,你们只管放心!”
说来也奇怪,她这么一说,众人就散了。
雷有琴禁不住道:“真是奇怪……”
小庄从后边路过,轻轻说:“因为他们知道乔少尹言出必践。”
众皆默然。
天际浮现出一轮圆月的痕迹来。
也是,马上就要到七月十五,中元节了。
那架铡刀仍旧摆在京兆府门前,大概是因为斩掉的脑袋太多,血液循着门前的地砖缝隙流入地下,使得铺设在其上的地砖都变得稍稍有些松动了。
九九稳稳地踩在上边,活动着因为静坐太久而稍觉疲惫的肩颈,来回走了几步,终于来到了京兆府门外的那座狴犴石像面前。
她含笑问了句:“我断案断得还不错吧?”
那石像当然不会回应她。
九九也不在意,手放在那狰狞威仪的兽首上,轻笑着说:“想要得到,就去伸手去够,总不能指望别人主动送到面前来,是不是?”
朱宣来叫她:“九九,吃饭了,就差你了。”
九九笑着应了声:“这就来。”
贾玉婵今天也过来了,只是一直都没有露面,而是在后边操持杂务,又觑着天色,叫家里备了酒菜,款待今日在此的所有人。
京兆府这边的人,有九九,卢梦卿,木棉,小庄,猫猫大王,公孙宴,李九娘,李十七等人。
左文敬及他几位好友乃至于一干十六卫士卒。
荣学士乃至于舒世松、雷有琴、杨仙仙等弘文馆学生。
夏太常、祖相公,乃至于朱宣、梁鹤庭和其余公府侯府里陆陆续续赶过来帮忙的年轻人……
因为人数众多,贾玉婵还专门让人送了许多桌椅过来,就着京兆府的院子,摆酒行宴。
晚饭吃得很热闹。
杨仙仙心里边充斥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不只是她,其余人其实也一样。
左文敬同朱宣和梁鹤庭坐在一起,也忍不住说:“九九身上有一种很奇妙的力量,能将看似风牛马不相及的人联系起来。”
许多年之后,他们都记得这一天。
……
月上中天。
杨仙仙已经成了一只醉猫。
不只是她,许多年轻人都是如此。
九九的神色倒是很清明,叫玉蝉扶着杨仙仙往收拾出来的京兆府内院里歇息。
她双眸明亮,手扶着桌案,稳稳地站起身来。
在她之后,卢梦卿、公孙宴、左文敬、舒世松,乃至于朱宣、梁鹤庭等人一起站起身来。
木棉有些不明所以,趴在桌子上,迷迷瞪瞪地说:“这就要散了吗?”
九九微微一笑,同她说:“睡吧,已经很晚了。”
木棉困倦地眨了几下眼,到底还是睡过去了。
九九看向荣学士和小庄,捎带着一只猫猫大王:“替我照顾好她们。”
几人应了声,郑重地向她行了一礼。
九九郑重还礼,而后协同众人,走了出去。
二门之外的院落里,一片甲胄的凛冽寒光,腰刀藏在鞘内,杀气森森。
有人在外面等待他们。
裴熙春,杨学士,还有几个脸生的男女。
一只生有虎头的神兽蹲坐在门旁,目光威仪,宛若山岳。
那是神兽狴犴。
在他旁边的屋角上,立着一只体型瘦削的走兽,眼睛亮如明珠。
那是神兽嘲风。
它新奇又不无敬慕地看了九九一眼,旋即如同月光一般,淡化在空气中。
在寂静的夜色里,九九感知到了另一头神兽的存在。
黑沉沉,死寂寂,带着浓郁的死亡气息。
月光照了过去。
九九见到了一头体型剽悍如牛的神兽,通体乌黑,额头生有利角,目光炯炯有神,威仪有过于狴犴。
她看着对方额头上那个充斥着死亡气息的利角,忽然间意识到,这是神兽獬豸。
它的角具有灵性,能辨忠奸,能识善恶,会杀死恶人。
月光下,狴犴和獬豸身上的每一根毛发都散发着莹光。
站在最前边的,是两个全然陌生的人。
左边那个,是个神色恹恹的俊秀青年。
九九有点好奇地看了他一眼,却发现他也在看自己。
紧接着他笑了起来,和善地一笑,抬起手来,慢吞吞地跟她打招呼:“乔少尹,原来是你啊。”
与他同行的人都吃了一惊。
那青年主动走到了九九面前,继而旁若无人地融入到了她的队伍当中。
九九:“……”
其余人:“……”
九九有点茫然:“你是……”
对方很温吞地告诉她:“我叫白应,是你手底下的吏员,之前我们一起从神都去东都来着。”
九九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原来你就是白大夫?”
公孙宴特别亲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真是好久不见。”
白应肩膀抖了一下,慢慢地说:“是的。”
九九又扭头去看对方另一个站在前边的人。
那是个年纪与裴熙春相仿的青年,高大瘦削,神情平和而坚毅。
他如裴熙春和杨学士一样穿着中朝学士的标志性紫色衣袍,却没有佩戴那顶遮蔽住他们面容的冠帽。
九九在他身上感知到了一点熟悉又危险的气息。
卢梦卿与公孙宴却是心知肚明,不无惊骇地看着面前的这个年轻人。
这就是后来北门学士们的领袖,扶立过四代帝王的北尊!
那人上前一步,主动开口:“在下姬绰。”
九九也说了句:“我叫九九。”
姬绰点点头:“走?”
九九也点点头:“走!”
木棉摇摇晃晃地从里边出来,看了一眼,就惊住了:“好多人啊!”
又问九九:“你干什么去?”
“已经很晚啦,快回去睡觉吧!”
九九说:“我把皇帝宰了就回来!”
“好吧,”木棉迷迷瞪瞪地应了声:“快去快回,小心点别惹事啊……”
九九很老实地应了:“好的,好的!”
第62章
白天。
九九铡掉裴四爷的脑袋之后, 又是长久地一阵忙碌。
源源不断地有人递状纸过来。
他们一直忙到了午后,直到木棉从外边买了许多吃食过来:“好歹吃一点垫垫,要是把身子累坏了, 以后想办事都不成了。”
九九倒也听劝,见状就把所有人分成两组, 叫轮流去休息。
卢梦卿、祖相公、公孙宴协同雷有琴、杨仙仙等年轻人是第一组, 叫他们先去吃饭。
九九及其余人是第二组,等他们吃完了,顶上去之后, 再去吃第二波。
众人也都应了。
卢梦卿等人知道事忙,行动上并不拖沓,迅速吃完了, 又来替班。
九九也不磨蹭, 马上便协同第二组的人往后边去吃饭。
木棉有点小小的偏心,知道她爱吃肉,给她留了几个超级大的肉包。
又怕她觉得太腻,还悄悄地在里边放了一只酸菜包。
九九看了一眼就笑了,捧在手里,一边嚼嚼嚼, 一边跟坐在旁边的左文敬说:“今天晚上是谁戍守皇城?”
左文敬一边吃包子, 一边答非所问地回答了她的问题:“在中朝学士不下场的前提下, 我能在半个时辰之内拿下整个皇城。”
先前曲三娘往京兆府门前来的那一日, 九九协同公孙宴大战紫衣学士的时候, 左文敬与卢梦卿都在旁边。
那时候,卢梦卿曾经问过他一个问题。
“年轻人,知道最好的政变该怎么进行吗?”
卢梦卿没有给他思考和回答的时间,就自顾自地给出了答案。
“是纠结一支强卒, 干脆利落地进行斩首,快刀斩乱麻,等别人反应过来的时候,政变也结束了。”
左文敬听得心弦惊颤。
真正打动了他的是卢梦卿所说的最后一句话。
“这样对百姓造成的伤害最小。”
说者有心,听者有意。
左文敬不动声色地查阅了禁军的巡防记档,紧接着,悄悄地与几位十六卫中的至交好友碰了个面。
以有心算无心,是以此时此刻,他可以很确定地告诉九九——只要中朝不下场,他可以在半个时辰之内拿下整个皇城!
九九同样很确定地告诉他:“你尽可以放心,中朝学士是不会下场的。”
左文敬没有问为什么。
这短短半日之间,九九已经迅速地树立起了一个雷厉风行的形象。
最重要的是,她说出来的,就一定能做到!
九九将目光转向梁鹤庭:“请鹤公子走一趟宁国公府。”
“我知道,宁国公世子是时任的金吾卫大将军,今夜东都剧变,全城戒严,请他出面稳定城中秩序,以防万一。”
“你可以告诉他,作为交换,我会力保杨皇后平安无恙。”
单一个杨仙仙,分量不够。
她要宁国公府明确地表态!
梁鹤庭问:“如若世子不愿如此为之呢?”
九九说:“那就杀掉他,去找作为备选的羽林卫将军——左文敬用人头担保,说此人可靠。”
梁鹤庭神色一凛,应了声:“好。”
九九闭一下眼,在脑海中盘算着自己手里的牌。
夏太常作为先帝时的首相,德高望重。
祖相公是时任的宰相,身份上具备有相当的说服力。
而政事堂里的诸位相公,卢相公、丁相公多半是会站他们的,其余几位多有墙头草,随风飘摇,只要奋力一击,占据上风,他们就不足为患。
除此之外,舒相公、雷尚书应该也是倾向于他们的。
诸公府已经知道定国公府与安国公府、邢国公府、英国公府公然倒戈,此时多多少少也该有了倾向。
夜里东都城的门户紧闭,猝然发动,城外的驻军来不及反应,等他们回过神来,事情也差不多结束了……
朱宣在旁听了全程,禁不住低声问了一句:“这,如何确保中朝不参与其中?”
“因为他们不会有闲暇去支援皇帝的。”
九九转目看他,微微一笑:“今晚要被猎杀的,不仅仅是皇帝,也有中朝学士。”
众人闻声,皆是一惊。
唯有九九神色如常,心平气和地道:“嘲风三太子,我说的话,你应该都听见了吧?”
“我知道你与中朝某个派系的领袖结为同盟了,请转告他,今晚就是动手的最佳时机。”
卢梦卿曾经告诉九九,皇帝死了。
他死之后,帝国的中枢从东都被迁移到了高皇帝所置的神都。
史书上几乎没有留下当今天子的记载。
这也就意味着,那场政变发生得异常迅猛,在所有人都没有来得及反应的时候就结束了。
紧接着,有人以铁腕手段压制局面,平稳政局,在迁都当中完成了一系列的过渡。
而想要完成这一切,有一个很大的先决条件——那就是这个人乃至于他的属下,一定要能瞒过几乎遍布东都各处的那道视线!
这很难,几乎不可能被做到。
所以九九猜想,那个人应该是走了另一条路,也就是说,嘲风本就是他派系中的一员!
如此说来,一切后续就都合理了。
既然双方的目标都是一致的,为什么不能联手呢?
九九猜想,等到了晚上,她会见到那个人的。
……
月光照得姬绰身上的紫袍熠熠生辉。
他罕见地有些不解:“据我所知,乔少尹今天上午才刚进宫见了当今天子,出宫之后才刚去京兆府审案,前后至今还不满一日,如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做出了决断,要去斩灭一位天子?”
九九语气坚毅,声气有力:“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我今日在京兆府审案,知道我在做什么,且也愿意过来的人,自然而然地汇聚成了一股力量,就像是攥紧了的拳头,打出去的时候虎虎生风。”
“但这只拳头是不能散开的,一旦今日结束,他们各自归家,不可避免地要面对现实当中存在的问题。”
“真的要继续跟皇帝作对吗?”
“迟疑是完全正常的,这与善恶无关,而是人性如此。”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要做,就赶紧做!”
姬绰应了一声,却又问:“这是对于他们的评判,那你自己呢?”
“就我自己来说,我也不想再继续拖沓下去了。”
九九说:“我从一开始就觉得这个世界很糟糕,已经到了不得不进行改变的时候。”
街上的乞儿成群,以偷盗为业,这难道全都怪那群孩子吗?
京兆府在做什么?
可是循着这条思路再想,这难道全都怪京兆府吗?
高门大户视人命如草芥,单单一个万家,前前后后打死了多少侍女小厮?
满东都难道就只有万家是这种做派?
先帝昏聩,数次南下,搅弄得民不聊生。
当今酷烈,包庇□□,戕害人命,又作过多少孽?!
九九说:“虽然不能把整个时局的糜烂都归根于皇帝,但至少他是其中相当重要的一个根源。”
“如果我只敢无关痛痒地去审赵少尹,砍裴四的脑袋,却不敢去动皇帝,就跟之前审案的时候只敢打刘耆长不敢动赵少尹有什么区别?”
姬绰百感交集地注视着她:“原来这就是破命之人,难怪你会是破命之人!”
九九从他的话里边听出来一点褒赞,不免有点赧然。
“其实,我多多少少也占了你一点便宜。”
她实话实说:“二弟告诉我,我们所在的那个世界里,皇帝虽然也有不足之处,但是对比起如今这个来,已经可以堪称是圣君了。”
“我知道在如今这个皇帝之后,有人稳定了局面,没有造成大的动乱,所以才敢这么做的。”
姬绰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忽的道:“你知道谜底是什么了,是吗?”
他说:“你知道该如何打破这场梦境了。”
九九短暂地缄默了一下,而后说:“是的,我已经知道了。”
姬绰明白了:“所以你要在最快的时间之内打破这个泥缸,将其洗刷干净。”
九九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她如实说:“我不知道这场梦境被打破之后会发生什么,可能我会离开这个世界,但我觉得,梦境当中发生的事情,应该是会映照到现实当中去的。”
乔翎从几百年后的神都奔赴东都查案,这件事要管。
如今皇帝昏聩,民不聊生,这件事,也要管!
看见了,又力所能及,就要去管!
……
时近中元,月上中天。
那月光白得近乎凄厉,终于叫一团乌云遮掩住了。
只有悬挂在屋檐下的宫灯兀自明亮。
姬绰直奔中朝而去。
今日之后,紫衣学士们只会用一个声音说话。
杀机像是被风吹动了的雾气,在宫城之内静静地流动起来。
皇帝此时还未入睡,同国师一道在静室里议事。
不只是他们未眠,庄尚书、林侍郎、越国公、郑国公、靖海侯等等数人也未出宫回府,而是留在御书房的外间,美其名曰议事。
其实就是不敢回去。
那个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乔少尹就跟疯了一样,说杀人就杀人。
英国公的弟弟裴四被杀了,从三品大员的京兆尹被杀了——他们毫不怀疑,如果自己落到她手里去,也一定会被杀的!
他们不敢冒这个险。
皇帝知道自己需要勋贵们的支持,也需要时间来对一切进行发酵。
此时此刻,外书房里勋贵们对乔翎等人所酝酿着的不满,来日都将成为他用来铲除异己的那把尖刀。
他需要让乔翎结恶于众,需要让她众叛亲离。
可与此同时,也并不妨碍他看不起这些人。
只是一阵风吹过来,甚至于连雨点都没下,就被吓破了胆!
他稍显烦躁地询问国师:“到底什么时候开始为朕洗髓?”
国师觑了眼时辰,微微一笑,躬身道:“现在就可以了。”
他打开了通往密室的门,手持灯盏,协同皇帝一道,慢慢地走了进去。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郁的香料气息。
皇帝觉得有些呛,禁不住咳嗽了一声。
再向前几步,便见这熟悉的宽阔密室里的桌椅陈设都已经消失无踪,铺地的金砖上用明蓝色的颜料绘制出复杂繁琐的图案来……
他看得一怔:“这是?”
国师不动声色地道:“这是必须的流程。”
他做了个“请”的动作:“陛下,请上位。”
……
天空中那轮冷月被乌云遮蔽住,透不出一点光亮。
与此同时,宫廷之内,悬挂在屋檐之下的宫灯倏然间齐齐熄灭了。
就在这刹那之间,整个宫廷仿佛都成为了一片漆黑的海洋,隐隐地同头顶那寂静苍茫的天穹映照着。
与此同时,天穹之中,某一刻星辰倏然间邪异地闪烁几下,仿佛是同什么发生了呼应。
东都城外的高丘之上,有个人静静地注视着皇城里的灯火尽数熄灭,也察觉到了天穹之上发生的某种变化。
他神色之中带着一点赞叹:“无极的这位道主,也算是绝世奇才了,灵气逐渐湮灭的时代里,他居然能够想到以皇朝天子的气运来复生太元夫人……”
他旁边是个小娘子,生得很白皙,很娇嫩,像是一束新发的玉兰花苞。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说:“只可惜是昏庸之君,而非盛世天子,只怕不能如愿。”
那人说:“今晚东都城里,会有一场非常大的热闹呢。”
那小娘子问他:“怎么不留下看戏?”
“我怎么敢?”
那人咋舌道:“那可是接近于全盛时期的北尊和破命之人啊……”
说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他眼底的眸色短暂地变换了几下,不无感慨地道:“虽然直到现在,我都觉得她当日的选择非常愚蠢,但与此同时,我也的确钦佩她的勇气。”
那小娘子笑了起来:“从始至终,她就是这种人嘛。”
那人也笑了。
旁边近处栖息的织梦娘仿佛受到了惊吓,相约着震动翅膀,盘旋离开。
那幽蓝色的光泽闪动着,刹那间照亮了他的面庞。
生得很俊美,很漂亮的一张脸。
很像九九。
……
密室的门明明被关上了,可皇帝总觉得周围有风。
不知道为什么,他有些不安。
国师立在阵法之外,有条不紊地挥动着手中的一面旗帜。
与此同时,地面上用以描绘阵法的幽蓝色颜料就像是要活过来似的,发出了风一般的嘶吼声!
皇帝心神不宁,略定了定神,终于道:“国师,今日还是算了……”
这话还没能说完,他便顿住了。
一股冰封般的僵滞从下而上,迅猛如电,从脚底飞速地攀升到咽喉,冰冻住他的唇舌之后,径直向头顶而去!
皇帝惊骇不已!
国师仿佛没看见他脸上剧烈震荡的神色,低垂着眼睑,口中念念有词……
又是一阵轻风涌来,盘悬着,逐渐由外圈收紧,收紧,终于来到了皇帝面前。
他僵滞干涸的精神,感知到了一种极致的恐惧,仿佛有几条触手探到了他的灵魂当中,即刻就要将他吸干!
就在此时,国师仿佛察觉到了什么,脸色倏然一变,回头去看。
与此同时,地动山摇,天崩地裂!
凌厉的刀光仿佛织成了一张网,伴随着绝对地威势,劈天盖地而来。
一声巨响。
密室的门户四碎,九九在灰尘与木屑齐飞当中,稳稳地踏了进来。
皇帝眼底倏然间涌现出一股雀跃之情来——他从没有觉得九九看起来如此亲切过!
国师徐徐转过身去,含笑道:“乔少尹深夜到此,有何贵干?”
九九将那把刀收起,重又取了一柄腰刀出来。
今日之前,这柄腰刀的主人是左文敬。
但现在,它的主人是九九了。
九九微微一笑,说:“不可以。”
国师脸色微变:“什么不可以?”
九九说:“他可以死,但是不可以死在你的手上。”
国师顿了一下,而后自若道:“乔少尹,你好像误会了什么……”
“闭嘴吧。”
九九以刀撑地,眸光森冷,微笑着说:“你们俩,今天都得死!”
第63章
凤仪宫。
时值深夜, 杨皇后却没有丝毫的睡意,她独自静坐在窗边,望着屋檐下那一排随风微微晃动着的六角宫灯。
近侍女官过来, 小声提醒:“娘娘,已经很晚了, 您还是去歇息吧。”
杨皇后脸上带着点好笑的神色, 看也不看她,轻声反问:“你能睡得着吗?”
女官为之默然,良久之后, 无声地叹了口气。
先前定国公夫人死后,还可以说是风雨将至,但此时此刻, 明眼人都已经有了明悟。
这不再是风雨将至, 而是风雨已经到了!
至于这场风暴结束之后,有谁可以平安无恙,这又有谁能知道?
大多数人其实都是时代狂澜之下的一叶扁舟,只能随波逐流罢了。
杨皇后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恰在此时,一阵幽风拂来, 紧跟着, 屋檐下那一排六角宫灯齐齐熄灭了!
乌云蔽月, 庭院无光。
远处不知道是谁惊叫了一声。
杨皇后霍然起身。
她知道, 今夜宫中必然是要发生剧变了!
近侍女官同样吃了一惊, 脸上的神色有些惊慌。
关键时刻,杨皇后倒是还算镇定。
她叫人过来:“去试一试,看能否把宫灯重新点亮。”
内侍匆忙取了火石过去,只是前后试了几次, 竟然都未能如愿。
他实在不解:“这……怎么会这样?”
杨皇后抬头看了眼被乌云遮蔽住的月亮,心下有了几分明悟,再看宫人们手里的提灯尤且亮着,不禁稍稍安心一些。
她叫掌事女官把凤仪宫的内侍和宫人集合起来,让身型健壮的洒扫内侍分成四组,中间混杂上身量高大些的宫人,持着提灯,在后宫里巡视敲锣,震慑人心,以防内宫生乱,有人借机为祸。
同时又说:“今夜过后,凤仪宫中的内侍宫人,每人赏银百两!”
众人听得信服,齐齐应声,领命而去。
这些人走了,亲信女官劝她关上宫门。
杨皇后微微摇头:“现在把门关上,让出去的人心内不安,别说是指望他们安定人心了,他们自己就先恐慌起来了。”
她叫人去取了进宫前祖父赠予她的宝剑。
拔剑出鞘,三尺寒锋照亮了她的眼睛。
杨皇后手腕用力,归剑入鞘:“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人家连影子都没露,就能叫你变成瞎子聋子,一扇门难道能挡得住?”
她将剑搁置在手边,重又坐回到窗前去:“就在这儿等。”
杨皇后神色沉稳,举止从容,众人原还有些忐忑,见状也逐渐平静了下来。
再听见远处近处都有锣声回荡,心绪愈发地宁和起来。
如是不知过了多久,众人就听见宫门外有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很杂乱,没有章法。
因杨皇后稳得住,侍从们也没露怯,迎上前去,喝问道:“大胆,什么人竟敢擅闯凤仪宫?!”
那几个人跑到近处,侍从们将提灯往上一抬,照亮了尹贵妃苍白如纸的脸孔。
侍从们吃了一惊。
尹贵妃却什么都顾不上了,牵着两个孩子,横冲直撞地就要往凤仪宫里跑。
侍从们尤且惊愕,杨皇后的近侍宫人却已经过来了,呵斥道:“都是干什么吃的?哪有不经通禀,就要往里闯的道理?!”
又上前去,一丝不苟地朝贵妃福身见礼:“都这么晚了,宫里边又不安宁,您怎么来了?”
侍从们回过神来,慌忙上前来拦贵妃母子。
尹贵妃无暇言语,只想入内去寻杨皇后说话,然而庭院里被人拦住,前方又有皇后陪嫁宫人这个拦路虎……
她心生绝望,不由得跪下身去,同时又按着两个儿子屈膝跪下,流着眼泪,以头抢地:“娘娘,求您发发慈悲,救救我们母子吧,您的大恩大德,我没齿难忘!”
杨皇后坐在几乎没有光亮的内殿窗边,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幕。
她想起从前在做太子妃的时候,尹氏为庄贵妃鞍前马后,几次下她的面子。
想起尹氏生下第二子之后,踌躇满志,居然鼓动朝臣上疏,以无所出为由废黜她这个皇后。
新仇旧恨。
原本她这时候应该有很多话可以说的。
但现在杨皇后什么都不想说了。
她起身出去,到尹贵妃面前,很平和地告诉她:“起来吧,我救不了你们。”
尹贵妃额头已经被磕破了,殷红的血液顺着额头,染红了她的脸。
她眼睛里有绝望的光芒瑟瑟地在闪烁,推搡着自己的两个孩子,让他们管杨皇后叫母亲。
尹贵妃说:“娘娘,我可以即刻自裁,以后他们就是您的孩子!”
“我没有在跟你讲条件。”
杨皇后戚然地看着她,又说了一次:“我真的救不了你们。”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明天。
一旁的宫人仿佛看见了鬼似的,倏然间惊呼一声,回过神来,下意识捂住了嘴。
杨皇后抬眸看了一眼,只觉得遍体冰冷。
庭中不知何时来了一位紫衣学士,冠帽上的黑纱裹挟着死亡的召唤,在夜色中静静地飘摇着。
他很平静地说:“请贵妃和两位皇嗣往章德殿去吧。”
杨皇后听得一怔,回过神来,又觉得不对——贵妃的反应好像太平淡了。
她再一低头,便见贵妃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起身来。
不只是她,两位皇嗣也是如此。
母子三人神情木然,眼眸漆黑,像是三架木偶一般,转过身,向外走去!
杨皇后与贵妃并没有什么交情,同两位皇嗣更无情谊,只是此时此刻,同在风暴之中,不免物伤其类。
她忍不住叫了一声:“这位学士……”
那位紫衣学士默不作声地看着她。
杨皇后从他身上感知到了冰冷的杀机。
她顿了一下,才低声道:“贵妃和两位皇嗣……”
“没有贵妃,也没有两位皇嗣。”
那位紫衣学士很平静地说:“杨四娘子,天亮之后,会有人接你回宁国公府的。”
……
偌大的皇城好像是一个负伤的人,在夜色中悄无声息地流血。
杨皇后独自在黑暗中静坐了一夜。
等到第二日拂晓,晨光将露之际,贵妃母子三人与那位紫衣学士之后,终于又有一位新的客人过来了。
九九穿一条石榴裙,步履从容,站在庭院里,对坐在窗边的她说:“杨四娘子,跟我来吧,你母亲在外边等你。”
杨皇后神色复杂地看着她。
说起来,这其实是她们第二次见面了。
之前贵妃生日,在宫中设宴,她们曾经见过一次,只是没有说过话。
此时此刻,在这等关头见到了九九,让她心中有了某种明悟。
杨皇后站起身来,走了出去,对着九九深施一礼:“想必是九九娘子设法保住了我的性命……”
“算是交换吧,”九九坦然受了,又说:“杨少国公站到了我这边。”
她将杨皇后——现在该叫杨四娘子了——搀扶起来,同时也说:“世子夫人曾经给我指过路,对我是有恩的。”
“四娘子你呢,从昨晚的行径上看,也是个好心人,好心人有点好报,总归也算是个还不错的故事吧。”
杨四娘子默默地听着,还是没忍住,问了句:“贵妃和两位皇嗣呢?”
九九领着她往外走,捎带着看了她一眼,说:“杨四娘子,你得学着忘记不存在的人了。”
杨四娘子听得笑了一下,那笑容里却没有多少情绪。
高兴,恼怒,释然,亦或者惊愕?
什么都没有。
她只觉得虚无。
恍恍惚惚地叫人依照自己昨晚所说,厚赐了一众侍从们。
日头还没有升起来,四下里苍茫一片,能看见有人影在活动,但也只是影影绰绰的。
杨四娘子听见了流动的水声。
有人在冲洗地面。
一股淡淡的腥气弥漫在空气之中。
杨四娘子再没有说什么。
如是随从九九一路来到承天门外,便见早有马车在此守候,近处站着一人,远远看见她们,便快步迎了上来:“慧生!”
杨四娘子快步过去,伸臂抱住了世子夫人,哽咽道:“阿娘!”
母女俩紧紧拥抱着,一处流泪,回过神来,又一起向九九行礼。
“你们真是太客气啦,赶紧回去吧!”
九九笑眯眯地朝她们摆了摆手:“这边的事儿还没完呢。”
世子夫人怔怔地看着她,一时百感交集。
任凭她如何聪敏,也决计猜不到数日之前往宁国公府去询问自己庄太夫人到底是个什么人的,那个据说是生来心智有损的小娘子,居然会在数日之后,伸手保住了自己女儿的性命!
如何也想不到她会有这样的造化……
当真是万般感慨,凝结于心!
母女俩再三谢过九九,就着将散的朦胧雾气,一道离开。
九九望着她们乘坐的马车逐渐远去,也长长地舒了口气,背着手,步履轻快地向着某个方向去了。
裴熙春的身形在空气中浮现出来,在后边叫了声:“九九。”
九九回头看他,学着猫猫大王的样子,抖了抖眉毛:“嗯?”
裴熙春有点不解:“大清早的,你上哪儿去?”
“去京兆府啊。”
九九伸个懒腰,笑眯眯的,理所应当道:“我答应了很多人,要去帮他们审案子的嘛!”
应承出去的事情,怎么能不践行?
说完,朝他挥了挥手,慢慢悠悠地离开了。
裴熙春怔住了,稍有恍惚地注视着她的背影,良久无言。
……
经历了一夜的戒严之后,不只是宫城,这偌大的都城也如同一个受了伤的人似的,迟缓地挪动着步子,慢慢地愈合着伤口。
寻常百姓可能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但他们总归能意识到,变天了。
一夜之间,街上的行人少了许多,他们都在暗地里进行观望,可即便如此,也仍旧有人不顾动荡的时局,大清早赶到了京兆府门前。
大概是因为太想抓住这一丝清明了。
过了这个村,谁知道还有没有这个店?
这大概是百十年间,东都城里度过的最古怪的一个早晨了。
往常天不亮的时候,那些低级官宦家里边的仆从,就该出门来采买早饭了,甭管吃的是什么东西,赶紧找一点垫垫肚子,预备着往衙门当值去。
可是到了今天,大多数人却都跟休沐日似的,没了动静。
要不要照旧往公廨去?
还敢去?
今天,还照常上朝吗?
人心纷乱,可古怪的是,城里边的秩序倒是没乱。
小老百姓们该怎么活还怎么活。
杨仙仙是被羊肉饼的香味从睡梦当中唤醒的。
她睁开眼睛,打个哈欠,先是惊觉自己下榻的地方十分陌生,回过神来,看舒世松在旁边梳头,不由得放下心来。
木棉和贾玉婵张罗着准备了早饭,在外边支了几张桌子,看谁醒了就过去吃。
舒世松回头去瞧,看她醒了,就说:“赶紧去洗漱吧,收拾完预备着开工,就差你了。”
杨仙仙听得着急起来:“怎么不早点叫我?”
火急火燎地穿戴整齐了,赶忙出去。
外边果然已经热闹起来了。
荣学士跟小庄领着人在核对文书,公孙宴在外边叫人维持着秩序,李九娘面前铺一张地图,手中持着一支红笔,正在上边涂抹描绘。
猫猫大王蹲在窗台上,慢条斯理地舔舔爪子,再用爪子擦脸……
是只爱干净的小猫呢!
杨仙仙有点奇怪:“怎么不见卢相公他们?”
舒世松听得微微一笑:“他们有事在忙,晚点过来。”
外边的人陆续多了起来,雷有琴叫人从库房里寻了几条长麻绳,预备着拴在路边树上,隔出两条往京兆府来的道路,以免阻塞交通,挡了途径之人的道路。
原还在系绳子,忽然听见某个同窗叫了她一声:“有琴!”
雷有琴闻声看了过去,却见对方朝她努了努嘴儿,示意她去看京兆府门前停驻的那辆马车。
她扭头一瞧,短暂地怔了一下。
是她的祖母,长兴大长公主的马车。
雷有琴吃了一惊,将手里的活计暂且交付给同窗,小步快跑着过去了。
车夫和侍从们认识她,问候之后,低声去传话:“殿下,是有琴小娘子。”
车帘被掀起,露出了长兴大长公主苍老的面孔。
雷有琴有点迷糊地问:“祖母,您怎么会到这儿来?”
长兴大长公主深深地注视着她,再看一眼不远处连绵的队伍,由衷地叹了口气。
“我马上就要进宫,想着到这儿来看看。”
短暂的恍惚之后,她伸臂拍了拍孙女的肩膀,神情柔和,隐含着一丝鼓舞,好像是老竹在看一枝新芽:“好好干吧,有琴。”
雷有琴下意识地应了声:“好。”
长兴大长公主便向她点一点头,放下车帘,辘辘声中,就此远去了。
……
天亮之后,京兆府继续开堂审案。
只是此时此刻,须得统计的事情就又多了一项。
先去问要状告的是谁,若是显赫权贵,亦或者高门姻亲,先汇总起来,递送到李九娘那边去。
雷有琴初听还不明所以:“为什么得这么干?”
正巧有人递状纸控告越国公府,按照规定,该转到李九娘那儿去。
雷有琴照做了,到了近前,将状纸转交,李九娘低头看过,记述了原告名姓和事情起因,搁在一边,看样子是预备让送到另一个地方去。
雷有琴实在是很好奇:“为什么不能直接使人去越国公府?”
李九娘抬头看了她一眼,说:“天子有令,越国公附从乱党,罪在不赦。”
“越国公府年满十四岁的男女一律斩首,抄家,夺爵,会再从姜氏的旁支当中选一家承继爵位……”
“现在越国公府的人都已经被下狱,想要审查这案子,得叫刑部帮忙。”
雷有琴脑子里“轰——”地一声,只觉得天旋地转!
越国公府,这可是高皇帝所置、准许世袭罔替的九家公府之一啊!
她也知道前前后后许多代传下来,作为高皇帝功臣的九公府、十二侯府曾经换过血,但她如何也想不到,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居然就经历了一次!
雷有琴有些晕眩地说:“陛下怎么会下这种命令?越国公夫人可是秦王府的县主啊……”
李九娘笑了笑,没说话。
可即便如此,这会儿她透露出的讯息也已经很多了。
雷有琴下意识地扭头去看自己弘文馆的同窗,那个出身越国公府的郎君……
李九娘明白她的心思,瞧了一眼,又说:“他被豁免了。”
雷有琴愣了好一会儿,忽的明白过来:“是因为九九,不,乔少尹吗?”
李九娘似是而非地道:“或许吧。”
……
东都城里发生了一场巨变,不只是越国公府,郑国公府、靖海侯府等数家都不可避免地要经历一场大清洗。
时代的滔天浪潮之中,能够保全自身就已经是一件幸事了,谁还有闲心去管别家如何?
也就在这一片惶惶当中,庆王被迎入宫中,践祚登基。
庆王几次推辞:“我不过是末流宗室,德行浅薄,如何能够承继大统?”
先帝时期的首相、如今的太常寺卿夏太常则说:“庆王本就是高皇帝之后,秉性温厚,有仁德之心,如何不能承继大统?”
魏王和长兴大长公主也说:“父皇在时,向来看重庆王,先前往太庙去祭祀高皇帝的时候,也摸着庆王的头,称赞这个孙儿的贤能。”
“他老人家跟我们这些儿女说起这事,经常叹息不已,说先帝因为是长孙,所以不得不册立他为太孙,后来几番想要易储,又怕反倒害了庆王,只得作罢……”
最后说:“如今让庆王承继大统,也算是拨乱反正,顺遂了皇考的心愿。”
已经当了大半辈子小透明、甚至于都没怎么见过皇爷爷的庆王:“……”
啊,对对对。
就是这么回事。
他小心翼翼地推辞:“秦王兄是先帝的胞弟,与先帝同为中宫所出……”
殿内有着短暂的安寂。
几瞬之后,夏太常笑呵呵地告诉他:“您这话说的,哪有什么秦王?”
庆王听到这里,后背的衣裳都被疯狂涌出的冷汗打湿了。
他不露痕迹地瞧了一眼两手交握在身前,靠坐在窗边的那位紫衣学士。
说是紫衣学士,可他又跟寻常的紫衣学士不一样。
他没有佩戴那顶几乎同紫衣一般成为紫衣学士标志的冠帽。
从头到尾,他都没有说话。
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注视,那个人看了过来。
魏王不敢直视他的眼睛,慌忙低下了头。
姬绰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抛出了结论:“庆王不是能够成就霸业的人,但好在性情温吞,不爱折腾,也能听话。”
“皇朝现在经不起折腾了。”
“就是他了,”姬绰说:“准备登基大典吧。”
众人唯唯。
卢梦卿适时地站了出来:“我有话要说。”
姬绰,乃至于殿中其余人齐齐看了过去。
末了,又不露痕迹地去看坐在他旁边的九九。
卢梦卿开门见山道:“我要求废黜先帝的谥号,重选恶谥,以慰江南民心!”
庆王听得缩了缩脖子,老臣们一时缄默。
最后还是魏王皱起眉来,语气里带了点怫然,道:“逝者已逝,且也已经商定,要问罪庄氏一族,太妃昨夜已被处死……”
卢梦卿嘿然冷笑。
与此同时,九九站起身来,毫不退避地对上了魏王苍苍老矣的视线:“太妃在内宫之中如何跋扈,如何戕害皇嗣,如何枉顾法纪,这些我都已经知道,她死得不冤!”
“只是昔日江南之祸,蒙难者将近百万,罪在先帝,不在太妃!”
九九目光坚定,言辞铿锵有力:“要把这件事情栽到她头上去,却把先帝摘出去,那就不行!”
第64章
魏王听得变色:“你——”
九九紧盯着他, 厉声道:“他是皇帝!他享用了人间无双的富贵,那他就得承担起这个责任来!”
魏王听得面如土色,嘴唇张合几下, 终于没有作声。
殿内众人一起扭头去看姬绰。
姬绰神色淡漠如初,转目看向跪坐在帷幕之后的史官, 轻声开口:“记, 先帝治世数十年,民生凋敝,吏治混乱, 天怒人怨,先祖降罪,以至于绝嗣, 血脉无继。”
“秉承康宗皇帝遗愿, 令庆王入主大宗,承继帝位。”
末了,他道:“至于先帝的谥号,就改拟为“炀”吧……”
……
东都城的殡葬市场,从没有这么红火过。
李九娘颇觉遗憾,叹息不已:“可惜我的铺子没开在这儿……”
小庄:“……”
九娘姐姐, 你这么有事业心, 活该你发财啊!
朝局逐渐稳定下来, 卢梦卿回来了, 各种消息也源源不断地被送到京兆府来。
夏太常现在不是太常了, 庆王登基之后,很有眼力地点他做了首相。
祖相公在旁边说:“原该如此!”
本来也是这样嘛!
先帝在的时候,夏太常就是首相,兄终弟及, 继续做首相,多正常?
卢梦卿倒是给九九带回来了一个消息:“万沛霖不见了。”
众人齐齐吃了一惊:“什么?!”
再扭头一瞧,九九的反应却很平淡:“不见了就不见了吧。”
卢梦卿因她这反应而微吃一惊,略略思忖一下,心里边忽然间冒出来一个念头。
“大姐,”他趁着没人的时候,私底下悄悄问了句:“你是不是知道如何破开这场梦境了?”
九九笑了一下:“还得是我二弟啊!”
卢梦卿心绪不松反紧。
因为他并没有在九九身上感觉到即将结束的释然感。
只是看九九每日忙碌着在京兆府审案,府衙这边年轻人们一副热火朝天的样子,到底没有深问。
如果九九愿意讲的话,她自己会说的。
现下不讲,就是不想讲,何必逼迫呢。
时间就这么滴答滴答地过去,十日之后,到了休沐那天,九九痛痛快快地睡了场懒觉,再度睁开眼,已经是晌午时分了。
木棉看她醒了,脸上的神情有点心疼:“睡这么久,肯定是累坏了吧?”
又去端了给她留着的饭菜过来:“还温着呢,赶紧来吃两口。”
九九笑吟吟地看着她,语气柔和,应了声:“好,”
吃完饭之后她看了眼时间,说:“其余人呢?”
“有的回家了,有的出去逛街了,还有的就在后边瘫着呢!”
木棉以为她是有事:“你找谁?我去给你叫!”
“别别别,现在没什么事儿。”
九九站起身来,活动一下肩膀和手臂,说:“替我给玉蝉传个话吧,叫她帮忙找个地方,今天晚上我要请认识的人吃个饭,不只是京兆府这边的,所有认识的,帮过忙的,都来吃!”
木棉初听一愣,回过神来,眼圈儿就慢慢地红了。
她看着九九,九九也看着她。
几瞬之后,她努力笑了一笑:“好,我知道了!”
九九伸臂抱了抱她,而后说:“我出去走走。”
木棉应了声:“好。”
……
九九来到东都城这么久,却是第一次有闲心在外边逛街。
她现在已经不需要再去看地图了,偌大东都里的坊市和府邸建筑,都详细地印在了脑海里。
九九骑在马上,从京兆府出发,慢慢悠悠的,挨着拜访自己认识的人。
先前叫木棉去万家接出来的于妈妈。
弘文馆的荣学士。
定国公府的朱宣,安国公府的梁鹤庭和花蝴蝶,宁国公府的杨仙仙,乃至于世子夫人、杨三夫人和杨四娘子……
英国公夫妇、邢国公夫妇,左文敬,裴熙春,曲三娘,夏首相夫妇、雷尚书夫妇……
还有许多许多的人。
九九在这座城市里感受过仇恨与憎恶,但也的的确确地感受过人与人之间的温情和爱意。
九九出城去,很认真地祭拜了母亲温氏和定国公夫人。
末了,又到英国公太夫人坟前给她烧了一提纸,也没有忽略掉埋葬在她旁边的宪娘。
郊外开着不知名的野花,紫的黄的粉的,灿然一片,九九摘了几支,随意地拿在手里把玩着。
到最后,她重又回到东都城,去了自己押一付三租赁来的那套房子。
穿过那条幽邃的巷子,九九却没有嗅到那股熟悉的水气,马蹄声还在达达作响,但此时此刻,她心里边已经有了某种明悟。
到了地方一瞧,是翠色的一片竹林,一口幽井,没有半分屋舍的痕迹。
水生不见了。
那间房子也不见了。
九九看得微微一笑,倒也不觉得奇怪,手上发力,微微晃动一下缰绳,那匹马便继续向前去了。
……
为了今晚的宴席,玉蝉专门空置了一间酒楼,用以宴客。
还没到约定的时间呢,就有人迫不及待地过来了。
杨仙仙少见地有些忧郁,悄悄问小庄:“你们是预备着要离开了吗?”
雷有琴也愁眉苦脸地说:“我怎么感觉这像是散伙饭呢?”
不只是她们,许多人其实也是这么想的,只是没能说出来罢了。
杨仙仙就觉得很委屈,好像是有一棵树在她的心里扎根,盘得结结实实了之后,又要抽身离开似的。
她的心会碎开来的呀!
“可是九九本来就是这里的人呀!”
雷有琴很用力地点头,附和她说:“就是,东都城里的案子还没有处理完,不只是这里的——樊长史的案子也还没有办呀!”
她说:“这怎么能走呢!”
小庄其实也有点迷糊——这就要走了吗?
真的能走吗?
可是乔少尹什么都没跟她说呀!
如是到了傍晚时分,等九九骑着那匹累得不行的马来到这儿的时候,小庄就被推到了最前边去。
她怀着一点无奈,一点好奇,小声问了出来:“乔少尹,明天还上班吗?”
九九听得一怔,回过神来,反问她:“你不想干啦?”
“不不不,”小庄赶忙道:“我就是问问,看明天有没有什么事情需要提前准备着……”
九九言简意赅地道:“之前怎么干,明天还怎么干。”
众人暗松口气,挤眉弄眼地交换一下视线,如吗喽归林一般,各自兴高采烈地散去。
九九循着楼梯,一路登了上去。
左文敬在楼梯口那儿等她。
相较于众人的欢欣,他神色稍显沉郁,注视着九九的眼睛,声音很轻地问她:“还是会离开这里的,是不是?”
九九见他那双哀伤的眼睛注视着,不知怎么,心里边也有些难过。
她说:“我有我的责任。”
左文敬沉默了很久,最后向她伸臂,笑道:“来抱一下吧,再不抱,怕真会来不及了。”
九九主动过去抱住了他,捎带着在他背上拍了拍:“左文敬,遇到你真的很高兴!”
左文敬在她耳边悄悄问:“你知道我的心意的,是不是?”
九九缄默了几瞬,点一点头:“我知道。”
左文敬笑着将她松开,说:“那就好。”
裴熙春不知道从哪儿钻出来了:“九九,哪天你要是走的话,我跟你一起过去吧?”
他很突然地冒出来,然后很冒昧地说:“你媳妇不是已经不在了吗?总要有个知冷知热的人伺候你,给你洗衣做饭的呀!”
九九:“……”
左文敬吃了一惊:“什么,还可以跟着过去?!”
九九吓了一跳,赶忙道:“不,不可以吧?我也不知道……”
木棉若无其事地加入了进来:“唉,其实我在这儿也没什么好留恋的……”
九九:“……”
“你们这是干什么呀!”
九九心里边五味俱全,好笑,感动,还夹杂着分别前的离愁:“要是你们离开我就活不了了,连怎么做自己都不知道了,那我就是害了你们呀!”
九九说:“不要难过,你们应该有自己的路要走——这才是我最希望看见的!”
……
今晚来的客人那么多,他们多半风华正茂,意气风发,年轻人的情绪是激烈的狂潮,汹涌在一起,几乎能将天地都淹没。
夏相公夫妇俩和祖相公、卢相公等人坐在一起,含笑看着底下的年轻人们一起推搡打闹,唱跑调的曲子,扭动身体一起跳舞,只觉得像是看见了一片拥有勃勃生机的向日葵花地。
他们都是国家的未来。
夏相公来到九九面前,向她举杯,什么大道理都没讲,只是笑着说了句:“都在酒里了!”
九九笑着仰头,一饮而尽。
宴饮持续到了深夜,年长的客人们纷纷离席,年轻人们通宵达旦。
到了第二日清晨,或者头疼或者神清气爽地醒过来,顾不上洗漱和吃饭,先跑去前衙一瞧——哦哦哦!
乔少尹还在这儿呢!
由是齐齐放下心来,这才有条不紊地洗漱去了。
九九坐在公堂之上,如先前数日一般继续审案,岁月的长河仿佛融入到了东边的座钟里,滴答滴答,一声声流淌着。
有一行人一起来投送状纸。
猫猫大王原本还趴在门边等待召唤,一眼瞧见领头那人,不由得怔了一下。
“咦,这不是……”
那人进了公堂,呈上自己的状纸,同时向端坐在上首的九九陈情。
她说:“我本是江州人氏,家中开了一家武馆,薄有积蓄。”
“十年前,先帝协同贵妃下江州,河道淤堵,遂尽召馆中子弟服役,期间发水,去者二十三人,只回来了五个人……”
“我闻讯去给他们收尸,委托隔壁的张家嫂子替我照顾女儿,辗转数日,再回到江州的时候,张家嫂子被抓去给服徭役的人做饭,我的女儿也不见了踪迹。”
“我变卖家产,一路北上,寻到了东都,我明明都已经打探到我女儿在哪儿了,我明明就要见到她了——可我还是来得晚了一步。”
“我在乱葬岗见到了她的尸首,用一张破席子裹着,被水泡得白肿起来,骨头都断了好几根……”
“她一直都想赎身去找我,她不知道,我也在找她……”
木棉原本还在边上旁听,听到此处,脸色顿变,霍然起身。
从南边被卖来神都的女儿。
被淹死之后,丢到乱葬岗去的女儿……
九九坐在堂上,神情悲悯,看着堂下的羊三姐。
九九问她:“你的女儿叫什么名字?”
羊三姐眼睫颤抖几下,两行眼泪滚滚流下:“她被卖到了中书令万家府上。她叫芳草……”
第65章
羊三姐并不是孤身前来的。
她还纠结了许多同伴, 其中有男有女,有白发苍苍的老人,也有神情疲惫、被生活折磨得近乎麻木的中年人。
他们的至亲, 都曾经被那显赫尊贵的相府所吞噬过。
不只是万相公和纪氏夫人,乃至于他们的儿女, 甚至于还有庄太夫人时代欠下的旧债。
木棉终于明白为什么当初自己在芳草死后第二日去给她收敛, 却没有寻到她的尸身了。
因为就在那之前,芳草的亲生母亲找到了女儿……
只差一天。
她痛得闭了下眼,心想:只差一天啊!
她尚且如此, 怎么能想象一个母亲千里奔波,终于寻到女儿,却只见到女儿狰狞可怖的尸首时的心境!
木棉主动站了出来:“我曾经在万府为婢, 我可以为他们作证, 仅我所知的,万府前前后后就戕害使女小厮十数人,更不必说我不知道的了!”
舒世松知道九九与万家的关系,当下主动请缨:“万沛霖业已私逃,不知所踪,刑部和大理寺都在缉拿他, 万府也被金吾卫控制住了。”
“现下既然有万家人涉案, 其中又有女眷, 不妨就叫我带人走一趟万家, 去传唤万沛霖之妻纪氏前来。”
九九应了声:“好。”
……
相隔数日再见, 纪氏夫人也好,万道惠也好,俱都已经换了一副形容。
九九倒是有点奇怪:“怎么少了两个人,万道靖和万大郎呢?”
卢梦卿在旁, 平铺直叙地告诉她:“万道靖还在养伤,起不了身,万大郎么,他曾经在禁中充任郎官,当夜被处死了。”
九九了然地点了点头。
纪氏夫人被押到堂下,早不复九九初次见到时的意气风发,面容憔悴,眸光幽恨,两鬓竟也已经生了白发。
不只是她,不远处被阻隔在公堂之外的万道惠也瘦削憔悴了很多。
九九很平和地问:“怎么一下子就老了?”
“樊九九,你现在一定很得意吧?”
纪氏夫人抬眼看她,短促地笑了一下,目光嘲弄:“风水轮流转,终于转到你那里去了,是不是?”
九九认真地点头:“是的,看你像条挨了打的狗一样狼狈瑟缩,蜷着尾巴,我心里边还是很高兴的。”
纪氏夫人为之气结:“——你!”
九九见状,不由得笑了:“你还能冷嘲热讽,还会生气,就说明你自觉远没到山穷水尽的时候,我近来见的犯人太多了,很明白你们的心态。”
她开门见山地说:“你没有怀抱必死的绝望,还存着搏一搏的念头,所以我由衷地奉劝你,我问什么,你最好就老老实实地说什么。”
纪氏夫人神色复杂地看着她,只觉得心烦意乱。
就好像原先有一排摆得整整齐齐的麻将,忽然间不知道从哪儿伸出来一只手,把一切都打乱了。
自从九九出现在弘文馆,自从她在荣学士面前明言万道惠欺负她开始,好像一切都变得不对劲了。
短短数日之内,纪氏夫人经历了丧子之痛,家门衰败,丈夫又神秘失踪,将万家的烂摊子全数都丢给她。
从前觉得天塌地陷般的大事,现在都很麻木了。
她只想保住自己和身边两个孩子的性命,再图来日。
樊九九,不,现在多数人都管她叫乔少尹。
纪氏夫人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姓樊的会被叫做“乔少尹”,但此时此刻,她已经没有那个心力去深究了。
她看见了京兆府门前流动着的水迹,嗅到了空气当中弥漫着的铁锈气味。
她知道这里砍过很多个显要人物的脑袋,她也知道,在九九面前,只能说软话,不能硬碰硬。
所以此时此刻,她按捺住五脏六腑里涌动着的疲惫,有气无力地道:“我已经跟刑部和大理寺的人说过很多遍了,我真的不知道他去了哪儿!”
纪氏夫人曾经以为她跟万沛霖之间是有过真心实意的,他相貌出挑,又有能力,身边也没有妾侍,作为丈夫,她觉得他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是以当知道万沛霖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就这么毫不怜惜地抛弃了她和几个孩子,她才会觉得痛苦,觉得喘不上气来!
这是一个精神上的巨大的伤疤,刑部和大理寺的人一次次地将它揭开,好容易就要结痂的时候,九九又把它揭开了……
九九听得摇头:“我不是为了万沛霖的事情,才传你过来的。”
纪氏夫人脸上因这话而浮现出一抹疑惑来。
九九很平静地注视着她,叫木棉把羊三姐等人的状纸拿给她看。
纪氏夫人已经认不出木棉来了。
后者变得太多太多了。
而且……
依照她的身份,有什么必要去记住一个小小的婢女呢。
纪氏夫人低头看了眼手里边的那摞状纸,起初有些怔楞,回过神来,哑然失笑。
她一扭头,看一眼立在堂中,眼眶泛红,含恨盯着她的羊三姐,末了,又随意地瞟了一眼羊三姐身后同样神情,同样含恨盯着她的其余人。
纪氏夫人觉得很滑稽:“这算什么?”
她晃一下手里边那一摞状纸,不能理解:“要审判我吗?”
“你们可真是道貌岸然啊!”
纪氏夫人一甩手,手里的状纸蝴蝶一般纷飞出去。
与此同时,她冷笑出声:“事到如今,咱们敞开天窗说亮话,我做错了什么?不就是打死了几个婢女小厮吗?”
“你睁开眼睛看看,伸长耳朵听听,满东都那么多人家,谁家里没有打死过人?!”
九九就叫木棉:“给她拿纸笔来。”
木棉应了一声,很快便取了来。
九九转向纪氏夫人,徐徐的,一字字道:“你可以把你知道的打死过人的那些人家一起写下来,我会去找他们的。”
纪氏夫人握着那支毛笔,像是见了鬼似的看着她:“你是不是疯了,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九九声音毫无起伏地说:“纪氏,你可以动笔写了。”
“真是荒唐透顶!”
纪氏夫人将那支笔丢到地上,怫然道:“我凭什么要写!”
九九便点点头,善解人意地说:“我很能理解你的心情,也希望你能够理解我的心情。”
说完,她摆一下头,端起了旁边的茶盏:“上刑。”
纪氏夫人脸色顿变,厉声道:“你敢,我乃是宰相夫人!”
“哈哈哈,”九九啜一口茶,灿然一笑:“堵上宰相夫人的嘴,上刑!”
万道惠在外吃了一惊,神色骇然,尖声道:“樊九九,你怎么能动用私刑?!”
九九瞟了她一眼,慢条斯理地跟她解释:“第一,这不是私刑,是公刑,犯人死鸭子嘴硬,动刑完全正常。”
“第二,”九九微微一笑:“谁告诉你我要跟你讲理了?你们跟我讲过理吗?”
万道惠脸色愤恨,眼眶里盛满了惊惧和委屈,便待言语——
“叫?!”
九九冷笑了一声:“再叫,把你抓进来一起收拾!”
万道惠看一眼被按倒的纪氏夫人,满面急色,恨恨地盯着她,神色怨毒,到底没敢再出声。
……
九九觉得,或许可以将夹棍加入到医疗器材当中去。
就这么一上身,马上就治好了纪氏夫人的失忆症!
她全都想起来啦!
九九有条不紊地等她写完。
九九叫舒世松用纪氏夫人写下的诸多条目去核对已存但是未办理的那些案子,稍后再去刑部和大理寺校对一次。
九九问纪氏夫人:“也就是说,你对羊三姐等人状纸当中所控诉的事情供认不讳?”
纪氏夫人跌坐在地,冷汗打湿了滑落下来的鬓发。
痛苦像是一条毒蛇,死死地咬住了她。
她知道,这个人真的敢杀她!
纪氏夫人胆怯了,也退缩了。
她迟疑着低下头,慢慢地说:“很多事情,其实我也不知道,都是曲妈妈做的……”
九九便问她:“是很多事情,还是所有事情?”
纪氏夫人短暂地犹豫了一下,很快又抬起头来,硬着头皮说:“所有事情。”
耍赖是吧?
九九盯着她,微微一笑,而后叫人过来:“堵住宰相夫人的嘴,再给她上一次夹棍!”
万道惠忍不住了:“樊九九!”
她眼眶通红,大喊出声:“你就是在公报私仇!”
九九满不在乎地斜了她一眼,笑呵呵地吩咐:“咆哮公堂——把她抓进来,跟纪氏一起上夹棍。”
万道惠当即就变了脸色:“你们敢!”
然而这段时间以来,九九早已经在京兆府建立起无上的权威,没有人反对,更没有人迟疑,当即就把万道惠押住,带到堂上。
纪氏夫人猛地支起身体来,痛苦的挣扎与对亲生骨肉的担忧,一起具现在这动作上。
“且慢!”
舒世松在旁,匆忙叫停了给万道惠上刑的动作,她神色微有忐忑:“乔少尹……”
她咬了一下嘴唇,低声说:“这不合规矩。”
九九问她:“哪里不合规矩?”
舒世松神情肃穆地看着她,说:“不能因为有人提出质疑,就把人提到公堂里来上刑。”
九九一歪头,稍显不解地看着她:“可是她在诋毁我,阻碍审案的进程啊。”
舒世松坚持自己的看法:“那也该按照律令,以妨碍公堂的罪名杖责,而不是动用夹棍这种刑罚。”
九九皱起眉来,怫然地看着她。
雷有琴在旁边小声支援她:“万道惠自找的,纪氏手里边有那么多血债,我不信她就干干净净!”
舒世松回过头去,很严厉地看了她一眼。
雷有琴悻悻地停住了口。
舒世松再转头回来,仍旧说:“乔少尹,这样做是不对的。”
九九瞧着她凛冽的眉眼与青松一般刚直的脊背,发自内心地笑了。
她沉声道:“依你所言——万道惠妨碍公堂,拉下去,打她十板子!”
舒世松眉头顿展,暗松口气。
那边九九却将视线重新投注到了第二次受过刑,面白如纸的纪氏夫人脸上。
她没有再继续之前的话题,只是问了纪氏夫人一句话:“你杀了那么多活生生的人,真的一点感觉都没有吗?”
行刑的棍子落在肢体上的闷响声,伴着堵在咽喉里的呻吟声一起传来。
是万道惠在受刑。
纪氏夫人攥紧了拳头,指甲紧扣在手心里。
她的眼圈儿红了,不是为那些已经死去的人,是为了她的女儿。
她没有回头去看,只是说:“这世道就是这样的,有人生来尊贵,有人生来卑贱,我有错吗?我什么错都没有。”
杖责声还在继续。
九九了然地点点头:“像是你会说的话。”
纪氏夫人跪坐在地上,抬着下颌,目光不驯地看着她。
她的眼睛很冷,像是冬日里的两颗冰球。
她忽的开口了,语不惊人死不休:“乔少尹,你知道万相公曾经联手庄尚书侵吞过赈灾款吗?知道他们曾经联手将江南数州搅弄得民不聊生,数万人家,家破人亡吗?”
舒世松等人听得变色——这是她们事先没有了解过的事情。
纪氏夫人仰着头看九九,脸上居然带着笑,盈盈的,很高兴的样子:“乔少尹,你是万相公的妹妹吧?”
她好整以暇道:“他犯的都是要被灭族的大罪,你这么正义凛然的人,不会说一套、做一套,事情轮到自己的时候,就变了一副嘴脸吧?”
这一回,连舒世松都出离愤怒了:“你简直——”
九九坐在堂上,低着头看纪氏夫人,脸上也带着笑,盈盈的,很高兴的样子:“世松,给她拿纸和笔,让她把万沛霖做的那些灭族的大罪写下来。”
舒世松犹豫着叫了声:“乔少尹!”
九九说:“去拿。让她写。”
舒世松从令而行。
纪氏夫人死死地盯着九九,像是濒临死亡的人伸出利爪,要带着仇敌共赴地狱。
舒世松取了纸笔过来。
纪氏夫人森森一笑,提笔从容书就。
末了,签字画押,随手将那支笔丢掉。
舒世松眉头微蹙,将那份供状呈了上去,同时低声说了句:“别理她那些疯话。”
纪氏夫人在堂下笑,起初是很小声的笑,渐渐地声音大了,笑声愈发激烈起来。
狂放的,尖锐的,绝望的,含着浓烈到几乎要滴出来的恨意,响彻在公堂之上。
她笑得喘不过气来:“乔少尹,现在这案子,你要怎么断?”
万道惠看着母亲的背影,一时失神。
九九的情绪倒是很平和:“去找刑部和大理寺的人来,协同京兆府,三司一起彻查此案。”
继而又道:“去万家把万道靖一起提过来,关进京兆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