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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九九被他说得赧然起来, 揪着袖子,很不好意思:“对不住啊……”

水生继续着研墨的动作,掀着眼帘, 似笑非笑地觑着她。

话赶话地说到了这儿,九九索性把心一横, 将那层窗户纸给戳破了。

她顺势往水生对面一坐, 很认真地看着他,由衷道:“水生,你究竟是做什么的, 为什么会知道那么多隐秘之事呢?”

“我吗,”水生慢悠悠地道:“我只是一个看戏的闲人罢了。”

九九不由得追问一句:“既然如此,紫衣学士们为什么这么忌惮你?”

水生反问她:“他们忌惮我?这何以见得?”

“我自己亲眼所见呀!”

九九说:“当时我还在弘文馆, 裴熙春正跟我说想给我找个地方落脚呢, 你的招租文书就飞到我面前去了——裴熙春一看见这个地址,脸色就变了!”

这么一说,九九又觉得新问题出现了:“为什么你会把房子赁给我呢?”

她实话实说:“老实讲,我心里边有点没底,我能感觉到你有所求,但是却不知道你究竟想要什么。”

水生定定地看着她, 忽的道:“姜迈。”

九九不明所以:“什么?”

水生便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 带着点了然, 又好像是些许嘲弄地说:“原来你不记得他了啊。”

九九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说的是个人名:“姜迈是谁?”

水生笑了一下, 云淡风轻道:“是一个并不重要的人。”

九九盯着他看了会儿, 没再说话。

水生觑着砚台里的墨汁差不多了,便停下手:“怎么不说话呢?”

九九将那张旧的状纸铺到桌子上,用镇纸将新的纸张推平,提笔蘸墨。

她视线落在毛笔的笔尖上, 定了几定,又抬起头来,看向水生。

“我们来玩一个游戏吧,水生。”

九九说:“你可以问我一个问题,之后我再问你,如果这个问题对方不能回答,发问的一方可以再问一个——对于不愿回答的问题,可以保持缄默,但是不可以撒谎。”

水生轻轻应了声:“好。”

他眼波微动,率先问九九:“你真的不记得姜迈了吗?”

九九说:“真的不记得了。”

紧接着,她问:“水生,你跟姜迈是什么关系?”

水生为之哑然。

几瞬之后,他轻轻“唉”了一声:“真是狡猾啊,九九。有些问题,即便不进行回答,本身也透露出很多讯息了。”

水生说:“换一个问题。”

九九再问:“俗话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觊觎我们这些异乡来客的人或神,好像有点太多了。”

“华胥国的圣人们,元城京氏的后裔,织梦娘大妖,皇帝,无极,甚至于还有太元夫人……我想知道,究竟哪一方才是黄雀呢?”

水生笑了起来。

九九见他脸上浮现出笑意,心里边就是一个咯噔——这个问题大概率废了。

果不其然。

水生慢悠悠地告诉她:“真正的黄雀,一次都没有出现在你的怀疑目标当中——你的问题是错误的,我无法回答。”

“最后一个问题,”他专注地看着九九,说:“九九,如果我可以帮你解决掉你所面临的困境,你愿意跟我去一个新的世界,重新开始生活吗?”

九九听得一怔,她几乎疑心是自己听错了。

九九神色迟疑,询问似的看着他。

水生微微一笑,向她点了点头,很认真的。

九九会意过来,旋即摇头:“我不愿意。”

水生下意识道:“为什么呢?”

九九很认真地回答他:“因为求人不如求己。”

水生神色微变,盯着她看了会儿,几乎是怅然地叹了口气。

他有点失落:“居然还是做出了这样的选择啊……”

九九听得不明所以,但是此时此刻,却也无暇深究。

她则竖起来一根手指:“你刚才又问了一个问题,所以我也要问——究竟该从何处着手,去破解当下困住东都的这场迷梦?”

水生学着她的样子,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她。

九九愕然:“答案在我身上?”

水生神色有些复杂,站起身来,说了声:“不错。”

他看着九九面露疑惑的脸孔,又垂下眸子,去看她面前的书案。

就在方才,她一心二用,一边同自己叙话,一边将那份状书原封不动地超录了下来。

看似全神贯注,实则游刃有余。

这就是破命之人吗?

水生轻不可闻地哼了一声,幽幽地道:“真是冷酷无情啊……”

九九小心翼翼地将自己刚刚抄录完的那份状纸收起。

九九将镇纸安置回原地。

九九出门去清洗砚台。

水生两手抱胸,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忙完整套动作。

九九两手放在小腹处,很有礼貌地问他:“水生,需要帮你把门带上吗?”

水生懒懒地道:“不用了。”

九九就说:“那我走啦?今天谢谢你了。”

水生勉强应了声:“嗯。”

九九就脚步轻快地出去了。

在院子碰见卢梦卿,又赶忙问他:“二弟,姜迈是谁?”

卢梦卿被她问得又惊又喜:“你想起来啦?那是你的男媳妇啊!”

紧接着姐弟俩就听“咣”一声响,水生把砚台砸门上了。

他没好气道:“你不能走远点,找个我听不见的地方再问吗?!”

九九慌里慌张道:“对不起!”

又赶忙道:“好的好的,我们出去说。”

再看那块砚台还狼狈不已地躺在门口,想了想,到底过去捡起来了。

她没敢进去,将手臂伸进竹帘里边,怂怂地道:“水生,你的砚台……”

砚台是乌色的,浓郁的一团黑,她的手背和手腕却很白,如凝霜雪。

水生看了几眼,终于走了过去,伸手去接。

九九暗松口气,只是这口气还没松完,手心儿忽然间被人轻轻地、似有似无地挠了一下。

就像是羽毛划过似的,微妙地有点痒。

她就跟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似的,慌忙把手缩回去。

想了想,又觉得不对劲儿,遂打开竹帘,探头向里,狐疑地张望。

水生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神色凛冽,语气不善地说:“干什么?!”

九九:“……”

九九心想:他看起来还怪贞烈的,难道是我搞错了?

九九悻悻地把头缩回去:“对不住,可能是我误会了……”

水生语气听不出任何起伏地“嗯”了一声。

九九犹犹豫豫地走了。

卢梦卿在旁边看得津津有味,见她出来,还悄悄问:“怎么啦这是?”

九九捂着嘴,悄悄地回他:“咱们出去再说。”

卢梦卿略有些兴奋地应了:“好!”

……

九九着手准备着,跟卢梦卿一起去京兆府问一问先前樊家和陆阿母的案子。

卢梦卿提前给她打预防针:“你好像做好了打一场硬仗的准备啊。”

九九明白他的意思,当下冷笑了一声:“京兆府要真是能查,早就查了,还能拖到今天?再则,他们的行事作风,别人不知道也就罢了,咱们可是亲自领略过的!”

卢梦卿当初犯了什么事吗?

没有,还不是给关进去了?

樊家的案子已经很明确了,贵妃的兄长跟庄尚书是直接凶手,江州刺史等人是间接凶手,前者逼死了樊康,后者逼死了陆夫人,而再细究此事……

九九“呸”了一声:“先帝又美美地隐身了……”

卢梦卿听得笑了起来,九九自己也笑了。

笑完之后又说:“我只是想求个明白。我阿耶要真是犯了事,那就明示出来,公告天下,要是没有,人死了,总也得有个说法。”

“还有阿母。”九九想到她,心里又开始难过,她与陆氏其实并没有什么血缘关系,但是陆氏待她却如同亲生女儿。

尤其叫九九感激的,是她待温氏很好。

后者这一生跌宕起伏,风雨不息,也只在陆夫人那儿过了十余年的安生日子。

那么好的一个人,更不该死的不明不白。

姐弟俩边走边聊,走出去一段距离,卢梦卿才问起来:“之前在那边儿,怎么忽然间问起越国公来了?”

再瞧着九九的神色,又补了一句:“姜迈,就是已故越国公的名讳。”

九九脸上平添了几分慎重,低声告诉他:“我没想起来,是水生说的——他好像认识姜迈呢!”

卢梦卿吃了一惊:“什么?!”

九九很肯定地点了点头:“他认识,起码也是知道姜迈,我听他的语气,好像并不喜欢姜迈,甚至于有些妒忌他。”

她将自己方才同水生你来我往的几番问答讲了。

卢梦卿听得惊讶不已:“他说,如果你愿意跟他去一个新世界的话,可以帮忙解决当下所有的问题?”

九九说:“嗯。”

卢梦卿又说:“他还不喜欢越国公?”

九九说:“嗯。”

卢梦卿若有所思,神情凝重地思考了很久,终于道:“若真是如此,只能说明——他已经被你给彻底地迷住了!”

九九:“……”

卢梦卿:“他太爱了——不愧是你啊魅魔姐姐!”

九九气急败坏,抬腿要踹他:“卢梦卿你有没有正形啊!”

卢梦卿哈哈大笑,笑完又说:“本来也是嘛,我们大乔姐姐人送绰号神都魅魔,男女老少通杀,不在话下!”

九九气得跳脚:“什么乱七八糟的啊!”

……

如是姐弟俩一路吵吵闹闹地到了京兆府门外,太阳悬在头顶上,明晃晃、亮堂堂地照着门前的那对狴犴。

九九先问了前天晚上的事情:“我抓的那两个犯人审问的怎么样了?”

差役看了当时给她的收据,忽的眯起眼来。

再在她脸上瞧了瞧,便将那张收据团起来,随手一扔:“这事儿啊,你就别惦记了。”

另外几个差役抄着手,笑呵呵地看着她,低声跟同伴说了句什么,其余差役便都笑了。

九九吃了一惊,又气又急,赶忙去把那张收据捡起来,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差役不耐烦道:“就是说你抓错人了,他们不是被通缉的犯人,没有赏金,这么说你能明白吗?!”

九九错愕不已,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就是他们,没有错!”

差役说:“错了!”

九九生气了,大喊一声:“没有错!”

差役接连被她顶了几句,脸上的不耐烦迅速转为恼火,一抬手,看起来想扇她一个嘴巴的,只是瞧一眼她旁边身量高大的卢梦卿,到底还是悻悻地把手收回去了。

他烦不胜烦,转身往另一边去了:“赶紧走,再在这儿闹事儿,把你抓起来关几天!”

九九怒发冲冠——如果她有冠的话:“你们这是什么意思,想贪我的赏金,还是想包庇那两个人犯?!他们几乎把人家一家都杀了啊!”

旁边几个乘凉的差役也火了:“你走不走啊?!”

正门处传来一个女人凄厉又尖锐的声音:“你们——你们合起伙来诬陷我!”

她的声音像是浸润了某种液体,好像是血,又好像是泪:“我根本不认识他,私通杀夫从何说起?你们就是觉得魏家人都死光了,欺负我们孤儿寡母,想侵吞我们的家产!”

九九忍不住动了动耳朵,皱起眉来,抛下那几个差役,掉头往正门那边走。

一个女人怀抱着婴孩,跌坐在地,头发披散着。

不知道从哪儿路过了一个年轻郎君,抄着手,抬着下颌,说:“这是怎么回事?我这人一向最看不惯这种事来,这位大嫂,不妨来跟我说一说?”

那妇人茫然地抬起头来,先望见了他的衣角。

那是一种光泽明亮的丝绸。

再往上,是束腰的玉带,视线继续往上攀升,是一张很像是簪缨世家子弟的脸。

她几近绝望的心里骤然涌现出一点希望来,怀抱着婴孩,字字泣血:“这位郎君,我,我日前往娘家去小住,结果夫家却被一伙贼人洗劫,一家老小,无人幸存。”

“今日听说抓到了那几个贼人,就过来问,起初他们还很客气,听我问起被贼人劫走的细软,就变了脸,说没有找回来,可是……”

她指着耆长腰间的佩玉,厉声道:“那分明就是我夫君的东西,怎么会在他身上呢?!”

那耆长脸色且青且白,下意识想要伸手捂住,半道上又收回去了。

他拿不准这年轻人的身份,不敢贸然得罪他,当下强笑道:“郎君,这实在是我的东西,你可不要信这淫’妇的信口雌黄!”

耆长说:“她与外贼私通,被丈夫知道那孩子并非自家骨肉,而是孽种,遂伙同奸夫谋划杀死夫家满门,蛇蝎心肠也不过如此——这种人的话怎么能信呢!”

那年轻郎君问他:“证据呢?”

耆长松一口气,振振有词:“那奸夫已经招了!”

那年轻郎君点点头,又问他:“奸夫与此妇人是如何相识,几时开始私通,什么时候敲定了杀人毒计?”

“哦——她之前不是回娘家了吗,是奸夫去她娘家与她协商的,还是她掩人耳目去跟奸夫协商的,去了哪儿,可有人证物证?”

想了想,又说:“亦或者是找心腹送信?送信的人是谁,奸夫可招供了?”

耆长的脸色晦暗下去,默然良久,忽然间笑了一笑:“这是京兆府的事情,只怕就没有必要跟您细说了吧?”

他试探着面前这人的底细:“或许,您可以去我们京兆那儿打听一下,看这案子究竟是怎么个章程?”

那年轻郎君冷笑一声,盛气凌人:“京兆尹算个什么东西,也配跟我说话!”

耆长大吃一惊,不免要将腰杆更低一低:“尊驾可是公候子弟?”

那年轻郎君冷笑一声,盛气凌人:“公候算个什么东西,也配跟我说话!”

不是勋贵出身?

耆长大吃一惊,跌坐在地:“莫非是宗室……”

那年轻郎君已经厌倦了这种无趣的对话,冷笑一声,睥睨着他,洋洋得意:“知道我表妹是谁吗?!”

耆长惊诧不已,思忖着:“难道是贵妃娘娘的母家子弟……”

又下意识紧盯着那年轻人,等待他说出答案。

不只是他,连同九九,也不由得好奇地向前探了探头,唯恐听遗落了这么重要的讯息。

却见那年轻郎君叉着腰,声如惊雷,慷慨有力道:“我表妹是皇帝!皇帝!!!”

九九:“……”

其余人:“……”

耆长木然几瞬,站起身来,擦了擦汗,淡定道:“来人,把这个大逆不道的疯子给我拿下!”

九九呆滞如一只木鸡,立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那年轻郎君随意地往这边看了一眼,神色忽的一变。

他又惊又喜:“卢相公,你怎么在这儿?!”

卢梦卿:“……”

九九震惊不已地看着卢梦卿:“啊?这是谁啊,你们认识?!”

卢梦卿:“……”

卢梦卿如遭雷击,呆呆地站了会儿,终于涩声道:“你表哥。”

九九:“……”

“……”九九果断道:“你表哥!”

那边那年轻郎君已经旁若无人,亲昵地走了过来,间歇里瞟一眼九九:“这个好看的小娘子是谁?有点脸生,这神态倒是很熟悉……”

“哎?!哎哎哎?!”

他一拍九九的肩膀,又惊又喜,亲热极了:“阿翎!好妹妹,我终于找到你了!话说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嗨呀,不过这都不重要啦,咱们一家团圆了就好哈哈哈哈啊哈!”

九九:“……”

第52章

九九原地石化。

卢梦卿原地石化。

只有公孙宴神色从容, 十分淡定,还在亲昵地跟他们交谈:“真是好久不见!”

又说:“我跟李九娘在一起呢,李十七也在, 你们呢,有没有见到别的人?”

九九持续石化.jpg

卢梦卿勉强振作了一点精神, 跟他说:“我们跟小庄和猫猫大王汇合了, 没见到其他人。”

那边几个差役围拢上来,耆长觑着九九和卢梦卿的形容,一时惊疑不定, 不晓得他们有没有什么背景。

先前跟九九对吵的那个差役悄悄过去,说:“就是那个小娘子抓了那两个人过来,方才还来讨赏金呢!”

耆长为之会意, 脸色阴沉, 一声厉喝:“把那两个贼党给我一起拿下!”

哎?

哎哎哎?!

九九惊了一下:“不是,有话好好说啊……”

耆长充耳不闻,催促着底下人赶紧过去。

卢梦卿左右看看,见自己站在中间,被九九和公孙宴围着,十分安全, 倒是不怎么担心。

公孙宴云淡风轻, 随意自在, 超绝松弛感。

几个差役围了上来, 还有两个跑到京兆府里边的偏房里去取枷锁。

九九说:“你们先等等……”

差役们并不理她, 有一个绕到她后边去,作势要扭住她的膀子。

九九勃然大怒,闪身躲开,同时一抬腿踹在他腿弯上把人撂倒:“都说了给我等等!”

其余几个差役叫这动静吓了一跳, 赶忙拔刀。

公孙宴眼皮都没动一下,便拔剑出鞘。

但听一声剑鸣,寒光闪过,差役们手持的佩刀应声而断,碎冰似的滚了一地。

众人大惊失色!

耆长慌忙后退,一直退到了京兆府门内,而后色厉内荏地喝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要造反吗?!”

公孙宴也没理他,只是饶有兴趣地看着九九,说:“你好像也没忘光嘛,阿翎!”

九九一双眼睛眯成死鱼眼,槽多无口地看看卢梦卿,问:“他一直都这样吗?”

卢梦卿:“……”

卢梦卿默默地把头别到了另一边去。

九九见状,心头便慢慢地酝酿出一股忧伤来……

公孙宴叹了口气,同样也很忧伤地说:“妹妹,久别重逢,还这么冷漠,真是太伤人心了!”

插科打诨说完,又正经了一点,问她:“现在怎么办?”

九九向他示意里边那见此惊变、已经愕然怔住的妇人:“既然管了,就得管到底!”

公孙宴含笑看她一看,说:“这句话往外一说,就更像阿翎了。”

耆长见事不好,几步奔了过去,将那妇人扯住,佩刀抵在她脖颈上,厉声道:“后退,再敢过来,我就杀了她!”

那妇人大惊失色,面如土色,怀里的孩子似乎察觉到了母亲的不安,随之啼哭起来。

九九微微蹙眉。

公孙宴屈指弹了弹自己的剑刃,无所谓道:“我跟她非亲非故,你想杀就杀咯?跟我说干什么。”

他稳步向前,不为所动:“只是我这个人,生平最恨的就是别人威胁我,你杀了她,我一定杀你全家!不信?那我们就走着瞧!”

说完,公孙宴笑一笑,继续向前。

耆长为之所摄,竟然不敢有所动作,眼看着他走上前来,心在胸膛里跳得越来越快,眼见着就要跃出喉咙的时候,终于将那妇人奋力向前一推,自己撒腿向京兆府内逃去!

他一边逃,一边惊慌大喊:“坏事了,有贼人杀到门前了!”

公孙宴听得失笑,懒洋洋地站住,归剑入鞘。

九九便过去将那妇人搀扶起来。

那妇人经历了一场惊变,神色不免畏缩,惧怕京兆府的人,也惧怕这几个明显能惹事的人。

她流露出想要逃离的神色来。

卢梦卿低声劝她:“这位太太,俗话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他们已经预备好侵吞你们家的家产,就不会再留下你们母子俩这两个苦主兼活口了,今天的事情,你还没看明白吗?”

“他们连你的罪状都拟好了——你被打成贼党,你的孩子难道能有什么好下场?”

他说:“你现在跑了,也只是躲避一时,他们早晚都会找上门去,到那时候,还能再遇上几个人帮你吗?”

那妇人听得一阵绝望,不由得流下泪来。

她呜咽着,哀声说:“他们说的都是假的,我根本不认识那个贼人……”

卢梦卿柔声宽抚她,说:“我知道你不认识他。”

那妇人泪眼朦胧,难以置信:“真的吗?你真的相信我?”

卢梦卿很确定地点了点头:“我相信你。”

他说:“如果你真的跟贼人有所牵扯,知道他被抓住,应该赶紧逃走才是,怎么会主动往京兆府来自投罗网?”

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卢梦卿没有说,那就是——他相信他大姐的能力。

跟那两个贼人相处了那么久,若真是里应外合的案子,她不至于一无所觉。

这边两人还在言语,那边京兆府门内却已经有人走了出来。

盈盈公府步,冉冉府中趋。

来者是个大肚官员,观其服制,是从四品的京兆少尹。

公孙宴有些讶异:“听人说有贼人杀到门前,还敢出来观望,真是有些胆气。”

那大肚少尹呵呵一笑,从容道:“知道这是京畿重地,还敢在府门前行凶,尊驾的胆气可比老朽大得多了。”

公孙宴觉得这人有些意思,客气地朝他拱了拱手:“在下公孙宴,少尹怎么称呼?”

那大肚少尹还礼,客气道:“袁文津。”

公孙宴便称呼一声:“袁少尹。”

袁文津又作询问状,先示意离公孙宴更近一些的九九:“这位小娘子是?”

公孙宴堂堂正正地告诉他:“这位是京兆府少尹乔翎,我的表妹。”

京兆府两位少尹之一的袁文津:“……”

九九:“……”

袁文津默然几瞬,又向他示意远一些的卢梦卿:“那位太太是?”

卢梦卿没用公孙宴回答,自己上前几步,彬彬有礼道:“惭愧惭愧,在下卢梦卿,忝居中书令。”

袁文津:“……”

坏了,遇上搞抽象的了!

饶是他见多识广,人也通达,一时之间,竟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才好。

正尴尬寂静,四下无言之时,却听远处有达达的马蹄声逐渐近了,近了。

是巡检帝都的金吾卫到了。

耆长以一种乳燕投林的姿态,几乎是迫不及待地飞奔了过来,因为跑得太远,险些撞到马嘴上。

他兴奋大叫,连连示意:“就是那几个人在这儿闹事,他们意图造反!”

左文敬坐在马上,目光复杂地在九九脸上一扫,捎带着瞟了卢梦卿一眼:“怎么是你们?”

这才注意到九九旁边还有个容貌出挑的年轻郎君,皱一下眉,又问:“那是谁?”

耆长急了:“中郎将,您赶紧把这些社稷贼子给抓起来啊!”

袁文津冷冷地斜了他一眼,喝道:“来人!先把这条搅屎棍给我押下去,赏他三十板子!”

耆长:“……”

其余人:“……”

袁少尹看没人动弹,遂冷笑一声:“怎么,我使唤不动你们?!”

差役们硬着头皮说了声:“是!”

当下将耆长给押住了。

卢梦卿背着手站在那儿,淡淡瞟了一眼,说:“你们可别想着借袁少尹的话一气儿把他给打死了,到时候好来个死无对证啊。”

他很肯定地说:“你们要是不讲武德坏了事,以后别人再不讲武德报复回去的时候,可千万别叫屈!”

不只是那几个差役,连袁少尹都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

他心想:这个人虽然狂妄,倒真是很了解官场之事。

那边左文敬已经下了马,身上铠甲撞击在一起,发出金属碰撞的声音。

他问九九:“这是怎么回事?”

九九就把手里那张被团过的收据递给他,简洁地把事情原委讲了:“我前天抓到两个在通缉榜上的贼人,押送到京兆府来了,今天来问一问案子审的怎么样了,结果他们却跟我说是我抓错人了,不肯承认这事儿!”

又一指旁边那惶然惊恐的妇人,道:“这位姐姐就是那被洗劫人家的一员。”

“凶案发生的时候,她带着孩子在娘家小住,听闻拿到了贼人,来问状况,结果却发现亡夫的玉佩挂在耆长身上,京兆府的人栽赃她与贼人私通,合谋害死了夫家满门!”

左文敬瞧过那张收据,又递给袁少尹瞧。

后者接过去瞧了一眼,叹一口气。

公孙宴不知什么时候从耆长身上扯了那枚玉佩下来,提着落到那妇人面前,问:“是这块吗?”

“不错!”

那妇人很肯定地说:“这块玉佩是亡夫最喜欢的,当时买了玉料,底下有一点黄,他想了很久,终于画出图来,要用那一点黄雕成兽眼,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说到这里,她想起物是人非,骤然间悲从中来:“当时的图纸,都好好地收着呢!”

说完,悲恸不已地哭了起来。

九九静静听完,毫不客气地跟袁少尹说:“你们京兆府真是烂透了!”

“差役全都是王八蛋,耆长是王八蛋,再往上,你们两个少尹,一个京兆,全都是眼瞎心瞎的王八蛋!”

袁少尹听得惭愧不已,胖脸涨红。

卢梦卿倒是说了一句还算公道的话:“他当时敢出来,就还不算是十分地王八蛋。”

他点了点门内:“京兆跟另一位少尹,这会儿还不知道胆战心惊地藏到哪个尿罐子里去了呢!”

袁少尹:“……”

左文敬听他言辞激昂,姿态狂傲,不由得道:“这位是……”

卢梦卿瞧了他一眼,铿锵有力地告诉他:“在下卢梦卿,忝居中书令!”

左文敬:“……”

左文敬忍不住侧过脸去瞧九九。

九九咬着自己的食指,察觉到他的目光,于是点点头,说:“这是真的!”

想了想,又说:“如果没弄错的话,我应该是京兆府少尹!”

左文敬:“……”

公孙宴白了她一眼:“什么京兆府少尹,妹妹,你是还没想起来——其实你就是皇帝!”

九九:“……”

左文敬:“……”

袁少尹:“……”

九九虚弱又忧伤地道:“求你了,闭嘴好吗?”

公孙宴还没有说话,便先有一道声音从门内传来。

“大胆狂徒!”

京兆尹背着手,神色与步履一般沉稳地走了出来,旁边是另一位京兆少尹。

他眉头拧个疙瘩,打着官腔,肃然问左文敬:“中郎将,这贼子方才口出大逆不道之语,你也亲耳听见,还不将其拿下,更待何时?!”

左文敬神色微动,还没来得及说话,已经察觉到面前身影一晃,紧接着明光一闪!

再回神时,便见公孙宴仍旧站在原先说话时的位置,正闲闲地归剑入鞘。

那边京兆府的台阶上,忽然间有什么东西“啪”一声轻响掉到了地上,京兆尹低头一瞧,才认出来是半块幞头混杂着斩成半圆形的头发。

他呆了一下,紧接着就觉头顶有什么东西骤然松动,剩下的那半截幞头滑到肩上,头发散开,头顶好亮的一个圆环!

京兆尹:“……”

其余人:“……”

非静止画面。

非静止画面。

非静止画面。

京兆尹反应过来,难以置信地一摸头顶,却是一派光滑。

他勃然大怒,脸孔因为愤怒而肌肉战栗:“好贼子,你——”

公孙宴抱着剑,抬手点一点他:“你再说一个字,我就宰了你!”

他神色懒懒的,脸上在笑,只是看起来居然一点开玩笑的意思都没有:“不信你就试试。”

京兆尹瞠目结舌,脸色涨红,嘴唇前后张合了几十下,硬是没敢开口!

公孙宴哈哈大笑。

他跟九九说:“这种狗很聪明的,你跟他说别人蒙冤,说他办坏了事情,他或许是因为装傻,或许是因为真的不懂,要很长时间才能明白过来。”

“但你要是跟他说起他的狗命——”

公孙宴由衷地称赞道:“那他就是全天下最灵光的那条狗!”

第53章

公孙宴在笑, 九九跟卢梦卿乃至于左文敬也忍不住笑了。

满场就只有他们四个人在笑。

袁文津看着他们,脸色淡了下来:“这位小兄弟,只怕是做得有些过分了吧?”

公孙宴无所谓地看着他:“有吗?我不觉得。”

袁文津扭头去看左文敬:“中郎将, 金吾卫的职责是什么来着?”

左文敬神色微动,还没来得及开口, 公孙宴却忽的“咦?”了一声, 将视线转到了另一边去。

不只是他,九九也同时看了过去。

卢梦卿不明所以,问:“怎么了?”

“嗐, ”公孙宴挠了挠头,说:“我的对手来啦!”

就在这话说完之后,众人便见面前浮现出两团浓紫色的影子来。

九九看看左边那个, 再看看右边那个, 只是无论怎么看,都觉得这两个人当中既没有裴熙春,也没有杨学士。

站位靠前的那位紫衣学士先自出声:“尊驾在京畿妄动刀兵,侮辱朝廷官员,只怕做得过火了吧?”

这话是对公孙宴说的。

九九在旁听得皱眉,忍不住说:“那个秃子变成秃子不到一刻钟, 你们就过来了, 可那个姐姐在那儿哭了那么久, 全家都被杀了还在被人欺负, 你们怎么没有吭声?”

那位紫衣学士轻蔑地哼了一声, 淡淡道:“京兆尹乃是朝廷要员,你们公然折辱,就是与朝廷作对,事态之紧要, 岂能与区区一家之事相提并论?”

九九鼻子愤怒地抽动了一下,目露凶光,扭头去看公孙宴。

公孙宴目光与她对上,微微一笑,点一下头,随之拔剑。

明明是盛夏时节,京兆府门前却忽然间刮起了风,一大团连绵的乌云不知从何方用来,将这四遭堵得密不透风。

袁少尹见事不好,赶忙叫京兆府的差役去疏散人群。

左文敬见那些差役很不像样,暗暗摇头,叫金吾卫的人去做这事儿。

再打眼一瞧,却见那自称是中书令的卢梦卿也往后退了几步,饶有兴味地瞧着面前那场风云震荡的大战。

左文敬问他:“卢兄不怕吗?”

卢梦卿看也不看他,说:“有什么好怕的?”

左文敬有点明白,为什么九九会跟卢梦卿结为异姓姐弟了。

他说:“现在可没有人护着你,我要拿你,还是能做到的。”

卢梦卿仍旧没有看他,只是说:“那你怎么不拿我?”

左文敬为之默然。

卢梦卿这才扭头看了看这个年轻人一眼,想一想,从袖子里掏出来一枚金印,一份告身,一起递到他手里去。

左文敬起初不明所以,接到手里瞧了一瞧,忽的原地惊住了。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卢梦卿,后者很肯定地朝他点了点头。

左文敬的脸色活像是见了鬼。

迟疑半晌,又取了自己的官印来对照,好一会儿过去,才说:“做得跟真的一样……”

卢梦卿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将那两样东西夺回来:“废话,这本来就是真的!”

他将金印和告身收到袖子里,转而看向前方,同时道:“年轻人,知道最好的政变该怎么进行吗?”

左文敬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卢梦卿淡淡道:“是纠结一支强卒,干脆利落地进行斩首,快刀斩乱麻,等别人反应过来的时候,政变也结束了。”

左文敬顿了顿,低声问:“这样成功的概率高?”

“不,”卢梦卿说:“这样对百姓造成的伤害最小。”

左文敬为之失神,良久之后回过神来,神色几变,终于拱手向他行了一礼。

……

九九现在的感觉很奇怪。

身体酥酥麻麻的,还有点痛。

不是因为亢奋,而是因为她的敌人居然能够驱使雷电——这家伙用一条靛色的长鞭,挥舞起来,交织成一片闪着明光的电网。

九九感觉到有光在闪烁,雷霆之声隐隐。

她没有趁手的武器,夺了差役的一把佩刀抗衡,结果第一次短兵相接,那把佩刀就作废了……

这不对!

虽然还在对敌之中,九九却合上了眼睛,身体好像有着自己的应对流程,没有看,却也可以根据对面那条鞭子的走向精准地做出躲避。

只是同时,九九脑海里好像有一道光断断续续地在闪烁。

闪什么呢?

好像是有什么很要紧的东西,应该要记起来的,可她偏想不起来了!

那是什么?

兵器!

九九忽的想:我要是也有一把趁手的兵器就好了!

九九忽的想到:我应该有一把趁手的兵器的!

对面那紫衣学士见她只是躲闪,到后边竟然还畏惧似的闭上了眼睛,心中轻蔑之意大生,正待更进一步,取她性命,却见她忽然间将眼睛睁开了。

睁开了!

几乎就在同时,他骇然惊觉,那小娘子双手中竟都持了兵器。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她有兵器,一开始为什么不用?!

九九自己也惊了一下。

她没想到不来则已,一来就来了两个呀!

与此同时,相隔千里的一处祭坛上,原本被搁置在高处供奉的一把古剑忽然间鸣颤起来。

戍守在旁的教徒瞧见,不由得大惊失色,赶忙去寻戍守总坛的上峰回禀:“大人,断山剑显圣了!”

这边九九低头瞧瞧,就见左手持着的是一把古里古怪的剑,右手持着的却是体量庞大的一把巨刀!

她小小地分了下神,那鞭子掀起的流光擦着她的耳朵过去,叫她耳畔一痛,而后不依不饶地继续缠了上来。

九九勃然大怒,马上将那把相较而言稍显秀气的剑收起,而后从刀鞘里拔出了那把巨刀,同时冷笑一声:“王八蛋,你死定了!”

恰在此时,远方祭坛上那把古剑的鸣颤随之消弭掉了。

九九手里的刀鞘推开,漫天的乌云霎时间被斩开一线,露出笔直犀利的一条白,冲天的杀气像是无形的风,肆意地在空气之中涌动。

先前九九曾经去过的那家当铺里,账房太太脸色微变,豁然起身。

与此同时,旁边暗房里走出来一人,四目相对,俱是惊骇。

这是南派的狂刀流系……

两人神情凝重,异口同声道:“去看看!”

九九握住刀柄,一股先前被封存住的奇异的力量忽然间从四肢百窍当中涌动出来。

她觉得自己像是一尊顶天立地的战士,与此同时,脑海中倏然间浮现出一个画面来……

那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娘子,被晒得有点黑,一双眼睛又圆又亮。

她蹲在竹屋的屋檐下,啊呜啊呜地大口吃饭。

一个身量敦厚的女人双手抱胸,在旁边看着她,嘱咐她说:“要多吃肉啊阿翎,多吃肉长得壮,壮了才舞得动刀。”

又说:“你现在还小,气力不足,所以杀那个采花大盗的时候只能斩首,等你再大几岁,一刀砍过去,能把他拦腰剁成两截!”

九九意识到,那个小娘子就是从前的自己。

那是乔翎。

她握住刀柄,却反倒重新闭起眼睛来了。

手臂抬起,肌肉像是被打开了囚锁的链条似的,一条条在皮肤下汹涌地滚动着,自肩头迸裂至手腕……

那紫衣学士几乎是惊骇欲绝地看着这一幕。

伴随着一阵令人牙酸的嘎吱声,面前那小娘子的身量一寸寸拔高,肩膀变宽,手臂与两腿变长,最终定格成一个身量高挑、体态矫健的年轻女郎!

就在此时,她忽然间睁开了眼睛!

好像是镜光忽然间照到了眼睛里,那紫衣学士被刺伤了,下一瞬,他忽觉身体一轻,仿佛飘起来了似的……

卢梦卿鹄立在京兆府门前等待最终的结果,冷不防脸上一热,好像是落下来一点什么。

左文敬也摸了下脸:“下雨了?”

垂眸一看,指尖是红的。

两人四目相对,俱是一惊。

下一瞬,落物声响起,半截身体砸到地上,溅起了满地尘埃!

在那之后,被斩断了的一截紫袍徐徐地,缓缓地落到了地上。

……

与此同时,中朝之内,鸣钟之声大作,惹得殿内在值守的紫衣学士们为之变色,骇然地彼此交换着眼神。

这钟声清楚地传达着一个刺耳的讯息——有一位紫衣学士,在北派的腹心之地陨落了!

这是前所未有之事!

惊变之下,地位尊崇的紫衣学士们再看向彼此时,目光当中已经显露出了几分异样的防备,相熟些的站到一起,警惕地打量着同那些理念不合的同僚们。

最后还是某位老成持重的紫衣学士点了几个人,一同去勘察此事。

……

卢梦卿还在用手帕木然地擦脸,努力忽视掉地上的那半截身体。

那边九九像只快活的八哥似的,蹦蹦跳跳地过去了:“二弟!”

她特别兴奋地问:“你刚才看见了没有?我一下子变得又高又壮了!我就知道,我就该有那么一副身体!”

卢梦卿擦脸暂停,又惊又喜:“怎么,你刚才恢复了?”

再一看,又蹙眉道:“这不还是九九的样子吗?”

九九自己也犯难呢,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刚刚把他砍了之后,紧跟着就变回原样了!”

这边卢梦卿还没说话,公孙宴的声音就先一步传过来了:“真是怪事,你怎么会附到别人身上去?是你自己主动上去的,还是被什么法门吸过去的?我之前也没来得及问。”

雾气仍旧在向外弥漫,公孙宴出现在他们面前,衣衫齐整,气息和缓,只是佩剑不知道去哪儿了。

卢梦卿看看九九,再看看他,由衷地道:“我猜到你们会赢,只是没想到你们居然赢得这么轻松……”

“哈哈哈,”公孙宴快活一笑,顺势往九九肩膀上一靠,洋洋得意道:“毕竟我们俩也算是南派的中流砥柱嘛,能打不是很正常?”

又叹口气,感慨不已地跟他说:“且卢相公你也该知道,这年头,只有拳头够硬,才能让人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跟你讲道理。”

他的体重远比九九要重,刚靠过去,九九肩膀就开始歪,惹得后者毫不犹豫地拐了他一下:“走开!”

公孙宴也老大地不高兴:“你现在怎么这么矮?赶紧变回来啊!”

九九没好气道:“你在教我做事?”

卢梦卿含笑看着他们兄妹俩玩闹,口中说的却是:“看起来,中朝内部好像发生了分裂,内部派系水火不容,或许是因为他们在对待皇室的态度上发生了纠葛?”

裴熙春也好,杨学士也好,对待九九的态度都还算友善,一直以来行事也很克制。

而今天来的这两位,却是截然不同。

他们是不知道九九的神异之处,还是知道,但是却不在乎?

无论哪一种,都意味着中朝学士们分裂成了不同的派系,彼此不通消息,甚至于到了敌对的地步。

这其实恰恰也佐证了他之前同闻学士说的话。

九九听得似懂非懂,公孙宴却点点头,一扫先前的轻浮之色,朝卢梦卿说:“放心吧,卢相公,我心里有数。”

这话说完,他忽然间轻轻“咦”了一声:“没想到是自己人先来了。”

九九与卢梦卿对视一眼,俱都十分茫然:“谁?”

……

雾气里走过来一男一女两道身影,前边那位是个中年女子,九九一打眼瞧见她,便不由得“哎?”了一声。

公孙宴有点讶异:“你认识?”

“我们之前见过的呀!”

九九还认识那位账房太太耳畔佩戴的蜜蜡耳环,跟公孙宴说:“我之前去典当东西,这位太太是当铺的账房!”

再瞧了一眼与账房太太同行的中年文士,又摇摇头:“后边那位,我当时没见到。”

那二人靠近之前,便先一步意识到场中的两场对战都已经分了结果,再以一种堪称骇然的心态意识到,居然是这对来历神秘的年轻男女获胜了。

账房太太瞧着九九,神色略有点复杂,微微一笑,道:“真是没想到,竟然在这儿又遇见了。”

九九很热情地跟她招了招手:“这位姐姐,你是个很好的人!”

“我事后打听过,你没有杀我的价,还在市价上多给了我一些!”

账房太太:“……”

万万没想到她守着半截紫衣学士的身体说这些。

她一时无言,那位同行的中年文士客气地拱了拱手,问:“是谁把他弄成这样的?”

他向众人示意那半截的身体。

九九敢作敢当:“我干的!”

那中年文士见状一怔,旋即道:“小娘子怎么做到的?”

九九说:“我用刀砍的呀!”

那二人对视一眼,失声道:“什么,用刀的人是你?!”

九九看看那戴蜜蜡耳环的太太,再看看那中年文士,觉得他们的反应很奇怪:“为什么不能是我呢?”

那中年文士讶异不已地问她:“你从哪里学来的这套刀法?”

九九被问住了。

她下意识想说“师傅教的”,但是却又想不起师傅是谁。

公孙宴在旁边看得明白,也大概知道她还记得些什么,又忘记了什么,当下将她往自己身后一拉,自己上前一步,道:“两位前辈,在下公孙宴,旁边是我的妹妹乔翎,她的刀法学自神刀派系……”

帝国创建之后,最顶层的力量经历过数次变革,最终变成了沿袭到后世的南北两派。

北派,就是北门学士,又可以根据所处位置和衣着称为中朝学士和紫衣学士。

而公孙宴和乔翎俱是出自南派。

“公孙”是一个相对罕见的姓氏,即便相隔着若干年月,即便说出来,对方也该能够有所意会。

而神刀派系作为南派的一脉,就更是人尽皆知了。

只是公孙宴如何也没想到,话音落地,那二人既没有注意到“公孙氏”,也没有注意到“神刀派系”,原地惊愕半晌,而后异口同声道:“什么,她叫乔翎?!”

公孙宴叫他们这过于剧烈的情绪给震动了一下。

他觉得不太对,背过手去,悄悄捏了九九的手一把,同时不答反问:“这怎么了?”

账房太太没有回答,只是紧盯着九九,恍若失神,良久之后,才忽的道:“之前见到的时候,你怎么没说呢?”

九九很老实地说:“我那时候也不知道啊。”

那对中年男女用目光交换着情绪。

其余几个被边缘化了的围观群众稍显瑟瑟地瞧着这一幕。

京兆尹看着那半截身体,也将腰部那血红色的横截面和被砍断的内脏看个正着,血液流得跟小河一样,肠子一副想往外淌又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束缚住了似的……

京兆尹真想哭。

他觉得肚子疼,颤抖着小声跟袁少尹说:“这,是不是得去把他拼起来啊……”

袁少尹怜惜地摸着自己圆鼓鼓的大肚子,眼神飘忽:“你去吧。”

京兆尹尽量把自己蜷缩得小一点,再小一点,带着哭腔说:“我也不敢啊……”

袁少尹:“不敢就闭嘴。”

恰在此时,一股无形的威压如同蛛网囚笼一般在天空中铺开,细细织就。

九九皱起眉来,正待取刀,忽然听对面不远处账房太太开口说话了。

她声音很轻,甚至于有一点飘忽:“北派的同仁们,这位小娘子的名字,唤作乔翎。”

话音落地,那即将收结的蛛网,霎时间消失无踪。

公孙宴听见了一道声音,仿佛来自灵台:“什么,她在哪儿?”

账房太太看着九九,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一阵难以被肉眼观察到的波动出现,面前的空气就像水面似的浮起了涟漪,而后从这涟漪当中,先后走出来几位紫衣学士。

为首的人四下里瞧了一瞧,先皱起眉,而后看向九九,问:“乔翎?”

九九到现在都云里雾里,果断地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别问我!”

同行的某位紫衣学士扭头看向另一个方位:“这把剑……”

公孙宴手臂向前,远处钉住那位紫衣学士的那把剑便如同有了生命一般,稳稳地向此来寻。

那为首的紫衣学士静静瞧着这一幕,同九九说:“但是就在刚才,你们杀死了两位中朝学士,这你总该知道吧?”

九九就感觉话题终于回到正轨了!

别再说那些莫名其妙,又叫她听不懂的话了!

九九甚至于觉得当下这个话题让她有点舒服,说:“他要杀我,那我也去杀他,他菜,所以他变成两截了,这很合理啊!”

她还很诚实地说:“我觉得自己很善良呢,按理说该去找你们晦气的,但还是顾全大局,想着观望一下再说!”

那紫衣学士定定地看着她。

账房太太斩钉截铁地道:“她叫乔翎——你知道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此事干系重大,如何处置,该由南北两派共同商议!”

那紫衣学士转头看她,眸色沉沉:“他们杀死了两位中朝学士。”

账房太太以一种绝对严厉的语气说:“她叫乔翎——这是高皇帝留下的法旨,你要违抗吗?!”

那紫衣学士默然几瞬,扭头看了看九九,道:“你怎么知道她就是那个人,万一这是她编的呢?”

“等等……先等等!”

九九一伸手,打断了他们的对话,稍显茫然地道:“怎么忽然间就开始讨论起怎么处置我的问题来了呢?自说自话,真是没礼貌!”

她说:“我是一个人,并不是属于你们的一件东西!”

想了想,又哼道:“要是还能这么干的话,那我真得把当皇帝提上日程了!”

公孙宴马上双手合十,情绪价值拉满:“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九九一下子就乐了,笑得像只招财猫一样,朝他摆摆手:“爱卿真是太会说话了……”

公孙宴雄赳赳、气昂昂地说:“我是你哥哥,那就是亲王——陛下,你得管我叫皇兄,这是礼貌!”

南派的人:“……”

紫衣学士们:“……”

左文敬忍不住问:“他们俩一直都这样吗?”

卢梦卿默然良久,最后摸了摸鼻子,说:“我大姐一开始好像没这么癫的……”

众皆默然。

末了,还是那位中年文士轻轻叹一口气,说:“这位小娘子,我姐姐先前那么说,实在是一番好意……”

“我心领了。”九九看向他,说:“只是对我来说,你们两边都在自说自话,实在是很没意思。”

“我是乔翎也好,是九九也罢,我都是我。”

“我要做我自己的主,我要自己决定我想什么、做什么。”

“如果需要帮助,我会主动请求的,我不需要你们自顾自地作出安排,替我来拿主意。”

“还有,”最后她很认真地想了想,说:“如果此时与这些穿紫衣服的人发生了争斗的人是九九,而你们不准备去介入这件事情的话,却在知道我可能是你们要找的那个乔翎之后,而选择介入这件事情,那不是很奇怪吗?”

“就因为高皇帝曾经提过‘乔翎’这个名字?”

“可是高皇帝已经死了很多年了吧?”

九九环顾四遭,看着紫衣学士们,也看着那对所谓出身南派的姐弟:“你们有这么那么强的本领,那么尊贵的身份,这东都城里有人蒙冤受屈,有人无辜被杀,有人草菅人命,有人求诉无门……”

“这么多活生生的好的人和坏的人你们都视而不见,却把一个死人留下的所谓法旨奉为圭臬?”

“眼前近在咫尺的东西都看不见,还伸着脖子一个劲儿地往远方看,觉得自己是为了大局,为了黎庶,为了天下……”

她短促地笑了一下:“你们可真有意思!”

第54章

周遭死一样的寂静。

如是过了好一会儿, 才有人失声道:“你,你大胆!简直狂妄至极!”

那位年纪最长的紫衣学士怔怔地看着她,鬼使神差地道:“……或许你真的是乔翎。”

九九听够了这种论调, 当下不耐烦道:“爱谁谁!”

她从那个神神奇奇的百宝袋里取出那把巨刀扛在肩上,稍显瘦小的身量与那把巨刀交叠在一起, 给人一种奇异的冲击感。

九九问那群穿紫衣服的:“要打一架吗?!”

紫衣学士们为之默然。

九九又扭头去看南派那对姐弟:“如果你们想违背我的意愿来安置我的话, 那我也劝你们现在就来跟我打一架!”

南派的那对姐弟同样默然。

公孙宴小声劝她:“客气点,那些都是长辈……”

九九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怒道:“混账, 居然敢忤逆朕!朕要废黜你的王爵,你现在不是亲王了!”

公孙宴:“……”

那位账房太太瞧着她,又是好笑, 又是无奈, 还有点钦佩:“真是年轻人啊……”

九九旁若无人,扭头看向京兆府内,气出丹田,一声断喝:“京兆尹何在?!”

头顶秃成一个镜面的京兆尹几乎是瑟瑟发抖地走出来了。

打死他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啊!

九九瞧着他这幅样子,只觉得怒从心生:“王八蛋,我看你不顺眼好久了!你怎么当京兆尹的?!”

“街上有那么多当小偷的孩子, 你瞎了聋了, 看不见, 听不见?!”

“牢里有那么多被差役勒索, 抓进去的无辜之人, 你难道没有丝毫耳闻?!”

“你手底下的耆长盘剥勒索,网织罪名,陷害一个可怜妇人,这难道是第一回?!”

她指着远处层层叠叠的高楼, 恨不能跳起来骂他:“东都城里什么都少,就是人多!干不了就别干,你不干,有的是人干!!!”

京兆尹被骂得狗血淋头,却也不敢反抗。

他原先以为那对男女当中,男的那个就够嚣张够可恶的了,万万没想到,女的更是青出于蓝胜于蓝。

这会儿连紫衣学士都废了两个,还会怕再废一个区区京兆尹吗?

当下只低着头瑟瑟发抖,低眉顺眼,一个劲儿地附和:“是是是,娘子说的都对……”

九九毫不买账,冷笑一声:“对个头啊对,现在知道说对,早干什么去了?!”

又叫他:“去把这个月的工作日志拿过来我看看!”

京兆尹:“……”

京兆尹简直要哭了:“什么是工作日志……”

九九忍不住又骂了一句:“废物!”

而后她果断看向领头的那位紫衣学士,说:“要打的话,现在就打,不打的话,就去走个流程,我要官复原职,做京兆少尹——不!”

九九自己给自己升了个职:“我要做京兆尹!”

领头的紫衣学士:“……”

他忍不住说:“九九小娘子,别太过火了。你杀了两位中朝学士,这笔账还没有跟你们两个算呢。”

九九冷笑一声:“所以要打吗?”

有位紫衣学士轻轻说:“小娘子,你不顾惜自己,难道也不顾惜自己的同伴吗?”

这个“同伴”说的显然不是公孙宴,而是一直没有进入战局的卢梦卿。

“我比你更了解的我的同伴,他们当中没有贪生畏死的人,所以你大可不必用这种话来恫吓我。”

九九头也没回,便说:“如果他们当中有人死在这里,那我一定也会死在这里的,志同道合,共赴黄泉,不也很有意思?”

两边微妙地僵持住了。

这时候,忽然间来了叫所有人都预想不到的第三方的人。

是个年轻人,蔫眉耷眼的,眼皮垂着,看起来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似的。

他走过来,看看紫衣学士们,再看看南派的两位客人,最后看看九九这边的三个人和其余的围观群众,有气无力地说:“好热闹啊,真羡慕你们一天天地这么有精神,好适合上班啊。”

卢梦卿站在京兆府门前的台阶那儿远远瞧了他一眼,起初也没在意,忽的想到什么,不由得讶异起来,又转过头去,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位来客。

领头的那位紫衣学士深觉事态发展至此,愈发复杂了。

他微微蹙眉,喟叹般叫了声:“天禄……”

卢梦卿听见了,同时飞速地反应过来。

“天禄”本身就是辟邪、麒麟乃至于貔貅这三种神兽都可以通用的别称。

对照心里边影影绰绰地那道影子,他霎时间福至心灵:“车貔貅?!”

那年轻人讶异地看过来,问:“我们认识?”

他眼皮抬起来一点,打量卢梦卿几眼,而后摇头:“不,我们没见过。还有,我现在也不姓‘车’,我姓‘林’。”

九九听得似懂非懂,问卢梦卿:“他也是跟我们同行的人吗?”

公孙宴在旁,微微摇头:“不,他不是。”

他告诉九九:“这位是神兽貔貅,也是跟随高皇帝征战天下,而后为皇朝效力的神兽之一。”

九九吃了一惊:“哎?!”

林貔貅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而后伸手指了指她:“我真讨厌你!”

他说:“你怎么天南海北地四处惹事?!”

九九:“……”

九九听得气恼起来:“你以为我很喜欢你吗?哈哈,真有意思!”

忽的反应过来:“你谁啊,我都不认识你!”

林貔貅却没再跟她说话,而是同南北两派的人道:“没有错,就是她。”

然后说:“我要带她走。”

南派那对姐弟对视一眼,眉头稍松。

领头的那位紫衣学士沉声道:“他们杀了两位中朝学士。”

林貔貅回过头去,恶狠狠地瞪了九九一眼。

九九恶狠狠地怒瞪回去。

林貔貅哼了一声,转头回去,恹恹地同那位紫衣学士说:“是要打一架的意思吗?”

那位紫衣学士默然良久,深深地看了他们一眼,终于侧身让了几步,示意他们可以离开了。

九九就去叫上那面如土色的妇人:“跟我走吧。”

那妇人见了一场骇人的大战,此时行动起来竟也没有迟疑,抱着孩子,像是一条张皇的尾巴似的,很主动地跟了上去。

九九都有点奇怪呢。

她对着别人恶声恶气的,对这个可怜的姐姐倒是有点不好意思:“我以为你会害怕我们呢。”

那妇人抱着孩子,向她行个万福礼,先说:“小妇人娘家姓曲,行三,都管我叫曲三娘。”

又叹一口气,泪珠滚滚流下:“那些煊赫的大人物,难道是为了我的冤屈而来的吗?”

众皆恻然。

林貔貅走在最前边,九九叫公孙宴照看着曲三娘,自己快走几步追上去,跟他并肩而行,又问他:“我们从前见过吗,我怎么不记得?”

林貔貅面无表情道:“没见过,不熟。”

九九指出来疑点:“可是你来帮我哎,之前那个紫人反对的时候,还愿意站在我这边,甚至于愿意为了我跟他打一架!”

林貔貅瞟了她一眼,没说话。

九九就笑了。

自己一个人乐:“你这个人面冷心热呢。”

又很好奇地说:“貔貅怎么还有姓啊,是天底下的所有貔貅都姓林,还是只有你姓林?”

林貔貅说:“因为我太太姓林,所以我也姓林。”

九九稍显惊奇地“哎?”了一声。

一直缄默着的卢梦卿终于没忍住,凑过去悄悄问他:“还是在当赘婿吗?”

九九:“……”

其余人:“……”

林貔貅从容地应了声:“嗯。”

卢梦卿不由得道:“真是一点都没看出来……”

他告诉九九:“这位在我们那个世界里,考上进士之后入赘去了车家,你们是朋友。”

林貔貅说:“不是,别蹭。”

“……”九九叫他否定的有点恼火,又呵呵一笑:“你这人真有意思,好像谁稀罕跟你当朋友似的!”

两个人谁也没理谁,一群人就这么到了林府。

林太太瞧着比林貔貅年长个四五岁,她是个热心肠,原先还在房里扎河灯——马上就到中元节了。

见有人来,便忙不迭放下手头的东西来迎:“快进来、快进来。”

叫人去备茶,又责备丈夫:“有客人来,怎么不早点知会家里一声?”

忽的反应过来:“咦,你现在应该在衙门当值啊,怎么回来了?”

林貔貅面无表情地瞧着九九,说:“我旷班出来的。”

九九只觉得莫名其妙:“……”

看我干什么?

林貔貅继续看着她,慢慢地说:“旷工是要扣钱的。”

“……”九九忍气吞声地说:“我给你补上。”

林貔貅继续看着她。

九九就会意了一点,说:“三倍!”

林貔貅这才满意地把头转回去了。

曲三娘怀里的孩子又一次啼哭起来,惹得众人纷纷看将过去。

她一下子红了脸,手伸到衣带那儿,又窘迫地离开:“大概是饿了……”

林太太同众人告罪一声,亲昵地招待她:“妹子,跟我来。”

领着她到了偏间去,叫曲三娘坐在屏风后边给孩子喂奶,又让使女赶紧去寻些干净的软布和热水来。

曲三娘喂过孩子,又解开襁褓,替他换了尿布,眼泪滴到孩子腿上,惹得他蹬了一下脚。

再出去见了林太太,她又是感激,又是羞涩:“林姐姐,真是……”

林太太宽抚似的拍了拍她的手背:“什么都别说啦,先在这儿歇一歇吧,看你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

她没问曲三娘的来处和过往。

这种时候以一种天真无知的语气问人家这种话,就跟一个衣冠楚楚的贵人问街头衣不蔽体的流浪者“你怎么没穿衣服?”没什么两样。

何必去揭人家伤疤呢。

……

前堂那边,公孙宴同卢梦卿还在交流着分开之后发生的事情。

“一觉睡醒,我们都四散开了,我前几日才刚跟李九娘和李十七汇合,只是没见到大夫和小奚,原以为他们会跟你们在一起,没想到并非如此……”

公孙宴心里边有个猜测,只是没有十成十的证据,所以也就没有宣之于口。

他觉得,或许白大夫跟小奚跟他们是不一样的。

他们这些人是从后世来到了几百年前的从前。

穿越发生之前,他们并不存在于这个时空的东都,所以可以被迁移过来。

而白大夫和小奚这种寿命接近于无穷的长生种,大概率从高皇帝时代之前就存在着,所以无法再度降临——起码是无法以原世界里的形象和能力降临到这个世界里……

卢梦卿又同公孙宴说起了神都无梦的事情来。

公孙宴略一思忖,也觉惊骇:“你不说,我还真没发觉到!”

林貔貅见这几人眉头紧锁,反倒笑了:“没那么可怕。”

笑过之后,他又说:“高皇帝时,我曾经同那只织梦娘打过交道。据我所知,正如同有因才能有果,有问题也一定会有答案——这个梦境是有谜底的,如果你们能找到那个谜底,那自然而然地就能醒来。”

“当然,”同时他也说:“或许这是假的,也说不定。”

九九摸着下巴,觑着他,若有所思:“林貔貅,你的面子可真是不小呢,我们杀了两个北门学士,你一出面,他们居然真的放我们走了!”

林貔貅听了,脸上不由得流露出一点轻蔑来。

他短促地冷笑了一声:“因为他们也知道,这时候不能再继续树敌了。”

兔死狐悲。

定国公夫人的死,让神兽们物伤其类。

九九的思绪有点乱。

好像抓住了什么,又好像是没有抓住。

到最后她自己也有点烦了,忽然间记起了今天才刚用过的那把巨刀。

心念微动,那把刚刚将人拦腰斩断的巨刀便出现在了她手上。

公孙宴不轻不重地给吓了一跳:“你好好的突然拿刀干什么?!”

九九新奇地摩挲着那黑沉沉的刀鞘,答非所问道:“我只知道我有个口袋,能装很多东西,倒是不知道里边还有这么大一把刀呢。”

公孙宴想了想,说:“可能是当你意识到自己有什么东西的时候,就能从储物袋里边把那件东西拿出来了吧。”

九九听得眼睛一亮,想了想,赶忙以一种极度虔诚的语气开始祈祷:“我想我口袋里应该有一张五十万两的银票……”

公孙宴:“……”

其余人:“……”

什么都没发生。

卢梦卿好笑道:“姐姐,你就算是许愿,也该许愿要一点现银现金,毕竟这东西拿出来了是真的能用,银票么?这时候能不能用,还真得打个问号。”

九九有点郁卒地叹了口气。

忽的又想起自己当时还取出了一把剑,只是那时候忙于对阵,竟也没有细看!

于是九九又想:那把剑,出来叫我看看!

心思这么一浮,那把剑旋即便出现在了面前。

九九将那把巨刀收起来,兴奋地将那把剑握在手里,上下左右端详过了,又试着拔剑出鞘。

只瞧了一眼,她就给惊住了!

“你们快来看呀!”

九九又惊又奇:“这把剑好怪,剑身上居然还有山脉一样的纹路,它叫什么名字?”

公孙宴回答了她:“它叫断山剑。”

曾经是邪祀无极的天炉七宝之一,后来持剑人与乔翎狭路相逢,剑也换了主人。

九九听后状似明白地“哦~”了一声,正待再问几句,忽觉手上断山剑一热,居然悬浮于半空中,散发出幽微的光亮,自行鸣颤起来!

九九担心坏了,问它:“你怎么啦?!”

……

此时此刻,千里之外,无极总部的祭坛之上,被尊为无极七宝之一的断山剑忽然间悬浮于空,灵气外显,自行鸣颤起来!

这是上古时期留下的异宝,具备有唯一性,无法在同一时空之下共处。

先前九九将其置于储物袋中没有取出,姑且可以算是“九九的猫”,但取出之后,就相当于现实之中同时存在两把断山剑,必须做出取舍。

……

邪祀无极的总部。

先前下属来报断山剑显露异象之后,无极便专门选了一位天炉高手在此守戍。

起初见断山剑显露异象,此人还觉不解,紧接着眼见断山剑散发出的光芒愈来愈弱,竟然有要熄灭消失的痕迹,不由大急!

他下意识伸手去握剑柄!

……

九九眼瞧着自己面前断山剑光芒愈来愈亮,不免觉得困惑,有心想问问身边的人明不明白这是怎么了,却只瞧见了几双同样茫然的眼睛。

九九见状,反倒出声来宽抚他们:“我觉得没事儿,断山剑的状态好像是越来越好了。”

这话才刚说完,她就见面前水波似的光影闪烁,一只手——只有一只手——不知道是从哪儿伸过来该死的一只贼手,要偷她的剑!

“我靠,有贼!”

九九又惊又怒,一巴掌拍在那只贼手的手背上:“干什么,你当我不存在的吗?!”

她果断地也握住了剑柄!

……

那边无极那位高手已经惊呆了!

这是什么情况,有人把手伸进我们无极的总坛里偷我们的镇山之宝,还骂我是贼?!

颠倒黑白了吧?!

他同样不肯松手,同时果断出招。

……

那边反应迅速,九九的反应同样不慢。

卢梦卿起初有点忐忑,看公孙宴和林貔貅俱都从容,便也就放心了。

九九跟那人你来我往地用手过了几招,虽然占据上风,但也觉得心里的火越来越盛——有天理没有啊,光明正大地偷人东西!

真过分!

而伴随着她的逐渐压制,此地这把断山剑的光芒愈发明亮耀眼,灵气圆转,终于随之一声轻鸣,最终归属于此。

而先前天地异宝不能共容于世而被天地规则所打开的那道门户,也随之逐渐关闭。

……

无极总坛。

那高手眼见断山剑光芒逐渐幽微,最终消失不见,只觉满心骇然与冤屈,怒与愤一处交加,徒劳地伸出手去,想做最后的挽留……

这只手才刚出去,就觉那边恶风不善,赶忙将手抽回,不曾想面前那水波似的正在关闭的门户忽然顿住,好像是被什么东西卡住了似的。

他正觉茫然,忽然从那边探过来半个气势汹汹的身子。

高手:“……”

啊???

九九火冒三丈,对着他指指点点:“真不要脸!看着也不缺手不缺脚,居然偷人东西!”

高手:“……”

啊???

九九再转着头打量四遭,就见这边儿好像是个祭坛,上边摆了七只玉盘,六个上边都有东西,有一只玉盘是空的。

九九更恼火了:“你盘子空着也不能去偷我的啊!”

高手:“……”

啊???

第55章

“真是莫名其妙!”

等九九探出去的半截身体被挤回去, 那通道彻底关闭之后,她还愤愤不平地跟同伴们吐苦水:

“你们是没看见那个人的脸,眼睛瞪得那么大, 好像不是他抢我的东西,而是我抢他的东西似的!”

九九抱着断山剑, 觉得很滑稽:“真好笑!”

不明所以的卢梦卿:“是啊, 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

唯一知道真相的公孙宴:“……”

林貔貅神色狐疑,瞧瞧九九,再瞧瞧那把剑, 犹豫着说:“断山剑……断山剑怎么会在你手里?”

他说:“那不是无极的天炉七宝之一吗?”

九九一下子就愣住了。

她目瞪口呆:“啊?!!”

……

无极总坛。

一群人闻声赶来,打眼一瞧,就见祭台上的天炉七宝只剩下六宝, 断山剑业已消失无踪。

众皆默然。

良久之后回过神来, 又纷纷转目去看先前奉道主令戍守于此的那位高手。

领头的人问他:“断山剑呢?”

高手:“……”

高手木然地舔了舔嘴唇,不知道为什么,忽然间笑了一下。

可能是因为他自己都觉得接下来要说的话太离谱了。

高手说:“就在刚刚,我守在这儿,断山剑忽然间开始鸣颤,发光, 然后悬浮了起来!”

高手说:“再之后, 不知道从哪儿伸过来一只手, 抓住了断山剑。”

高手说:“我想要阻拦的, 但是力有未逮, 没能拦住,只能眼瞧着那贼人夺了断山剑去……”

他稍显无力地摆了下手,说:“就是这样。”

听众们:“……”

领头的问其余人:“你们守在出口外边,有看见人进来吗?”

下属们纷纷说:“没看见。”

高手:“……”

领头的又问其余人:“你们守在出口外边, 有看见人出去吗?”

下属们纷纷说:“没看见。”

高手:“……”

领头的单手扶住佩刀的刀柄,说:“拿出来。”

高手木然道:“……拿出来什么。”

“断山剑。”

高手:“……”

领头的还算客气地跟同僚说:“看在共事多年的情分上,道主那边,我去替你求情。”

高手:“……”

……

“什么?这简直是危言耸听!”

九九不能接受:“从我包里拿出来的剑,怎么会不是我的?这不科学!”

林貔貅默默地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卢梦卿拉偏架,宽慰她说:“宝物这东西,高材疾足者得之,很正常嘛!”

又说:“无极不也是从别处搜罗来的?又不是他们自己找铁打的!”

公孙宴也拉偏架,说:“陛下圣明天子,烛照万里,天下都是您的,何况区区一把剑?是无极的人不识抬举!”

九九听得心满意足:“你们真好!”

林貔貅:“……”

经此一事,公孙宴间接地确定了自己的想法。

他问林貔貅:“如果说异宝具有唯一性,不能同时共存,那么,神兽是不是也是一样的?”

林貔貅被他问得一愣,旋即颔首,应道:“不错!”

公孙宴当下了然道:“若是如此,始终不见大夫他们,就不足为奇了……”

……

这一晚注定是个难眠之夜——对于东都城内的上层势力来说。

中朝学士们内部发生了分裂,今日变故的发生,更加速了这一进程。

保守派,也就是折损了两名人手的派系大为光火:“这可是在东都!”

“有人恃能行凶,先是公然侮辱朝廷要员,而后又重创了两位紫衣学士,这是绝对不能容忍的事情!”

变革派则说:“仿佛是你们不分青红皂白,先去问罪,才有了后来的事情吧?”

保守派的话事人为之冷笑:“你难道不知道他们做了些什么?在京兆府的门口大动刀兵,还惊动了金吾卫!”

“——就为了一个妇人,搅得整个东都不得安宁,真是其心可诛!”

裴熙春在旁,闻言只有摇头:“既然如此,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他没有言语的想法,保守派却才只是刚刚打开了话匣子:“那两个狂人如何,暂且搁置不谈,你们的狂妄较之他们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指向立在窗边,始终没有言语的杨学士,声气之冷厉,几乎要落地成冰:“你居然胆敢往禁中去恫吓天子,要求他逊位,你想做什么?”

他目光一一扫视变格派的成员们,厉声道:“你们想干什么?!废立天子,你们还不够格儿!”

“我们不是皇室豢养的狗,是以也不必急着替暴君咬人。”

杨学士很平静地说:“别让南派的人看笑话,也别让原本依附于皇朝的势力心寒。”

“出于大局也好,出于私情也罢,他都不适合再继续坐在那个位置上了。”

保守派的话事人发出了一声轻嗤,然而杨学士没等他开口,便先自道:“我专程去见了三太子。”

她说:“三太子掌管着东都城的讯息门户,又是上古时期的神兽,按理说,他应该在中朝之前察觉到织梦娘痕迹的,不是吗?”

“可是他什么都没有说。”

她如先前保守派话事人环顾周遭一样,用坚定有力的目光扫视着敌视己方的那个派系,问:“诸位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他按而不发,始终没有与我们通过消息?”

“诸位觉得,这是三太子自己的态度,还是如今东都城内所有神兽的态度?”

“别忘了,”说到最后,杨学士语气稍显疲惫:“高皇帝并不只有当今这一脉后人,南派还掌控着太宗皇帝的后人。”

“依据世宗皇帝继位时留下的旨意,那一支也同样具备承继大位的法统!”

“如今天子倒行逆施,惹得臣民愤怒,道路以目。”

“我们若是自行处置此事,或许还可以保全北派基业,若是再继续观望……”

她短促地笑了一下,语气嘲弄:“说不定,现在南派已经在私底下接触神兽们,预备着改朝换代了,可笑我们还在内部倾轧,彼此攻讦!”

场中一时安寂下去,久久无人言语。

……

而此时此刻,东都城内的那间当铺里,也前前后后聚集了许多目光过去。

入夜了,那戴着蜜蜡耳环的账房太太叫伙计把门窗关好,自己持着一盏烛灯往静室去,转动机关,打开一扇门户之后,熄灭了手里的烛灯。

密室里的陈设远比想象中来得简单,没有占满了好几个书架的藏书,也没有名贵的挂画。

地上铺设了竹席和坐垫,四面的墙上都镶嵌了壁灯。

正南边那面墙上,悬挂了一只钟表。

账房太太的弟弟已经等候在这里了,此时此刻,这里边也只有他一个人,见姐姐过来,他朝她微微点一下头。

账房太太问:“还差多久?”

她弟弟瞧了眼南墙上的那只钟表,说:“不到半刻钟。”

只是转而又说:“估计会有人早来呢。”

这话才刚说完,斜对面那盏壁灯散发出的光芒,忽然间明亮了几个度。

一缕烟雾从灯芯中升起,而后像是活了过来似的,开始向着最近的那张坐席处蜿蜒,最终终于汇聚成一道半透明的人形。

这还只是一个开始,渐渐的,那一盏盏壁灯像是约定好了似的先后明亮起来。

密室里烟雾升腾,居然也奇妙地没有散发出任何味道。

到最后,先后九条烟雾幻化而成的人形浮动在座席之上,或神色凝重,或言笑轻松地与周围人闲话起来。

直到南墙上的那只钟表敲响,铛,铛,铛。

账房太太坐直身体,肃然道:“既然都到齐了,那就开始吧。”

坐在她弟弟旁边的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妇人,因为苍老,眼睑低垂着。

她平淡地向某个方向看了一眼,旋即收回了视线。

……

好像是一道日光径直地刺到了眼睛里,杨学士不由得合了下眼。

同僚在旁伸手要扶她:“还好吧?”

杨学士摆了摆手,婉拒了他的好意,同时说:“南派的宿老们在这个时候降灵东都,实在让人觉得不安……”

又问:“那边怎么样了?”

这问的是保守派那边的动静。

同僚冷笑了一声:“真有意思,他们自己内部也吵得热火朝天。”

有主张天子威仪不可侵犯的。

若是一位人间天子居然要因为过失而逊位,那海内必然动荡,那些野心勃勃的人,立即就会对皇室产生轻蔑,而后生出逐鹿的念头来。

也有温和派系,主张或许可以两方折中,请天子下一道罪己诏,宽抚定国公府。

有的主张先与变格派联手,警惕一直对中朝学士虎视眈眈的南派。

还有人主张必须先把内部的不稳定因素消除掉,才能集中力量对付外敌……

杨学士听得发笑,笑到一半,又觉得可悲。

如是默然许久,她忽的想起另一事来,当下道:“要加上一条,无论废帝之事是否可行,那个李崇山,都不能留了!”

……

别管其余人有没有睡好,九九自己倒是一夜好眠。

林家的床很舒服,饭也好吃。

林貔貅很善解人意地使人往水生那儿替九九送信,告诉木棉她们自己有事在外边被绊住了,可能晚点再回去。

他们一群人起得都挺早的,九九和公孙宴俱都是勤学练武之人,卢梦卿则是上朝久了自成习惯。

而曲三娘一个家破人亡的妇人拖带着一个婴孩,一整晚都没怎么合眼。

天还没亮她就起了,怕惊动主人家,就抱着孩子坐在窗前,连灯都没有点。

林貔貅在朝廷某个衙门里当差,官位不高,倒是每天都得去。

林太太平时起不来,今天想着家里有客人,便打着哈欠,早早地叫厨房那边多准备点吃食。

九九这还是第一次吃肠粉,一个人就吃了四盘。

猪肉肠粉、牛肉肠粉、虾仁肠粉,还有一盘玉米鸡蛋肠粉,最后还喝了一大碗皮蛋瘦肉粥!

她一个劲儿地夸:“林姐姐,你们家的饭真好吃!”

林太太看得高兴,就说:“还得是年轻小娘子呀!”

她年纪与曲三娘相仿,这会儿两个人对坐唏嘘:“我像她这么大的时候也能吃,现在虽然也能吃,但已经开始觉出来不太成了……”

曲三娘也说:“谁不是呢。”

林貔貅吃完饭还没有上值,外边便又侍从慌里慌张地来报:“太太,老爷,外边有宫里中官,说是来请咱们家的客人往政事堂去说话……”

林太太吃了一惊:“什么,去政事堂说话?!”

公孙宴则问那两人:“去不去?”

九九与卢梦卿都没看对方一眼,便异口同声道:“去!”

说完,不觉一笑。

笑完之后九九转头去看曲三娘,问她:“曲家姐姐,你要不要一起去?”

曲三娘听完先前那话,到现在都没有回过神来。

她模糊地知道“政事堂”是个什么所在,只是更加震动她的,还是“宫中”二字。

她的娘家和夫家都算是殷实人家,但跟皇宫,却也是八竿子都打不着关系。

曲三娘抱着孩子,迟疑着,勉强一笑,有些自惭形秽:“我?乡下人上不了高脚盘……”

九九冷笑了一声:“曲家姐姐,咱们这样的老实人,就是太过于本分了,什么时候都得权衡一下,替别人着想!”

“宫里边皇帝做得稀烂,也没见他反省过自己配不配做皇帝!”

她刚想伸手去摸一摸那可爱婴孩的小脸蛋,忽的又想到未经允许不能乱摸人家的孩子,便没有把手伸过去。

九九说:“你要是想去的话,那就去看一看,就当是长长见识,也叫政事堂的相公们好好听听看看,天子脚下,也不尽是丰亨豫大!”

曲三娘便应了。

一行五人——四大一小就此向林太太辞别。

公孙宴专程从怀里取了只玉瓶双手赠给她。

林太太原还要拒绝,却听公孙宴捂着嘴,小声跟她说:“是增发美颜的药,我阿娘做的,很有用!”

林太太一把夺到手里,谦虚道:“这怎么好意思呢,哈哈哈哈真是太客气了!”

林貔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