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貔貅原本想说点什么的,见状也就作罢了。
四大一小五个人出了门,那边宫里边已经派了马车来,很大的一辆,可以同时坐五个人。
九九走在最后,直到上轿之前还在等待,最后始终没有等到,只得作罢。
公孙宴问她:“你怎么了?”
九九有点惊奇:“这不科学!”
“不应该有人狗眼看人低,说点什么来为难我们的吗?他们怎么都几乎不说话?!”
公孙宴不由得失笑。
卢梦卿倒是说:“这是好事,说明政事堂里有明眼人,还算是可用。”
马车辘辘向前,驶过朱雀大道,进入皇城。
公孙宴两手背在脖颈后边,闲闲地枕着,神色随意。
卢梦卿也是一派云淡风轻。
九九看曲三娘一副好奇又不好意思有所动作的模样,就伸手将马车的帘子掀开,打个疙瘩拧起来,让她抱着孩子瞧瞧外边的场景。
曲三娘感激地谢她:“叫娘子见笑了……”
九九哈哈一笑,也探头朝外看:“我也一样好奇嘛!”
马车一路到了政事堂门外,几人先后从车上下来,九九跳下来之后,又去接曲三娘。
早有吏员在外守候,也不知是得了什么吩咐,此刻见了这辆不该在皇城里行走的马车和这些衣着古怪的男女,也不说什么,只做了个请的姿势,示意他们跟过来。
因为马上就要到中元节的缘故,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焚香之后的气息。
卢梦卿随意地打量了一下,告诉他们:“跟神都城那边的政事堂格局很像,只是细微之处有些不同。”
往正堂去的路上,他们什么人都没遇见,只能听见自己一行人的脚步声或轻或重,在长而宽阔的廊道里回响。
到了地方之后,那吏员行个礼,悄无声息地退下,卢梦卿整顿衣冠,当仁不让地走了进去。
这厅堂大而宽敞,长条桌前摆了九张出头官帽椅。
官帽椅上不齐全地坐着本朝的八位相公,默不作声地用目光打量着这几位来客。
西边隔了一架巨大的山水螺钿屏风,有光影影绰绰地从后边透进来。
进门的地方摆了四张官帽椅,看起来是给客人们准备的。
卢梦卿瞥了一眼,没有落座,九九也没有坐。
后边公孙宴倒是跟曲三娘说:“曲家姐姐,你要是觉得累了,不妨姑且一坐。”
曲三娘摇头:“这么一会儿,还是站得住的。”
还是八位相公中的一位先站了起来,神色和蔼,笑吟吟道:“久仰几位的大名,今日得见,不得不说,也是一番缘法。”
卢梦卿叉手还礼:“诸位都是前辈,这么说,就太客气了。”
旋即道:“在下卢梦卿,这位是我的结义姐姐樊九九,这是她当下这具身体的名字。”
“在我们那个世界里,她还有一个名字,唤作乔翎。”
又介绍另外两人:“这位是公孙宴,以及诸位相公治下的百姓曲三娘母子。”
那位相公听得若有所思:“你姓卢?”
而后又自我介绍:“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祖有德。”
他旁边那位相公眉头一皱,问:“你是长平侯府出身?本家还是偏家子弟,哪一房的后嗣?”
长平侯府卢氏,在高皇帝所设置的十二家功臣侯府当中排名第二,也是顶有名的老牌勋贵。
卢梦卿朝他行个叉手礼,而后道:“客人在立,主人在座,只怕有些不妥当。”
那相公嘿然冷笑,坐着纹丝不动,只一掌拍在面前案上:“小子,你知道我是谁吗,就敢这么跟我说话!”
卢梦卿毫不犹豫地做了一个违背祖宗的决定:“在下并非长平侯府出身,是以幼仁公大可不必抬出辈分来压制我。”
卢幼仁勃然大怒:“你都知道我是谁,还敢说不是长平侯府的后代?!”
九九及时地插入进来:“这可说不着啊。”
她说:“我也知道你是谁,这能证明我也是卢家的后代吗?完全说不着啊!”
卢梦卿淡定道:“正确的,精准的,让人无法反驳的。”
卢幼仁:“……”
祖有德呵呵一笑,开始和稀泥:“只是探讨嘛,探讨。”
又示意来客们:“请坐,请坐。”
几人依次朝他点点头,坐了下去。
祖有德迅速切入正题,瞧瞧卢梦卿,再瞧瞧九九,说:“据你们说,你们是从后世来的,一位是时任的中书令,一位是时任的京兆少尹?”
卢梦卿道:“不错。”
宰相们不约而同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祖有德又开始慈祥地呵呵,同时问:“可有告身与金印?”
卢梦卿便从袖子里取出来。
这时候不知道从哪儿钻出来一个侍从,默不作声地去接了,而后呈送到宰相们面前去。
八人挨着传阅了一遍,还有人戴上老花镜,跟早就备好的印鉴对比。
众人的神色因而愈发惊疑不定起来。
卢梦卿语气平和:“不要搞这些花架子来糊弄我,直接拿去验看吧,我知道,禁中是有办法检验宰相金印真假的。”
有位宰相悄悄同身边那位说:“他知道……倒真是有些可信了。”
旁边那位说:“也未必不是从别处听来的。”
又问他:“你是多少岁中的进士,履任过几次地方,才做到中书令的?”
卢梦卿如实道:“我没有考过科举,六岁以朝天郎身份入宫为皇子伴读,履任地方三次十一载,入京先为工部侍郎,后任礼部尚书,最后升为中书令的……”
“你是朝天郎出身?”
有位宰相说:“且赋诗一首来听一听。”
卢梦卿瞧了他一眼,随口道:“秋云久无雨,江燕社犹飞。却笑舟中客,今年未得归。帆翅初张处,云鹏怒翼同。莫愁千里路,自有到来风……”
众人为之大奇。
却也有人提出了反对意见:“说不定是他抄了别人的诗……”
卢梦卿忍不住撇了撇嘴,叫他:“丁相公,是丁相公不是?”
他说:“相公以书法见长于世,我见过你的画像,还临过你的帖子……”
丁相公嗤笑一声:“这也不能证明你真的就是后世的宰相!”
“我有证据。”
卢梦卿说:“你曾经给卢相公写信,给你的老来子走后门,信的末尾嘱咐他阅后即焚,可是卢相公实在喜欢你的字,没有照办,而是偷偷留下了,我看过那张条子!”
短短几句话,炸得两位相公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丁相公对着卢相公怒目而视:“你?!”
卢相公狼狈又恼火,对着卢梦卿怒目而视:“你还说你不是长平侯府出身!”
“还需要再说点别的佐证吗?”
卢梦卿没搭理卢相公,好整以暇,环视周遭:“其余相公们的轶事,我也知道几件的,有几位相公有写日记的习惯是不是?”
“还有几位致仕之后写了回忆录,其中不免提及了政事堂里的同僚轶事。”
众位相公俱是脸色大变!
你警惕地看看我,我警惕地看看你,谁都没有说话。
但是一层可悲的隔阂与防备,却已经实实在在地产生了。
最后还是祖有德声音飘忽地开口:“看起来他的确是真的。”
丁相公怏怏地附和了句:“……嗯。”
其余人没说话,但看起来也没有异议了。
第56章
九九听得有些茫然——因为她也不知道后世之事。
她禁不住悄悄问了句:“后来他们真写回忆录了?”
“哈哈, 我骗他们的,”卢梦卿阴险一笑,悄咪咪地告诉她:“其实一个都没写!”
九九:“……”
紧跟着, 又听卢梦卿很确定地告诉她:“不过有了今天这事儿,他们肯定会写的——都会写!”
九九:“……”
最佳模式:大家都不写同僚的黑料。
糟糕模式:你不写同僚的黑料, 但是同僚写了你的黑料。
地狱模式:大家一起写同僚的黑料, 一起发烂、发臭!
道德底线就是这么被拉低的……
九九心想:二弟他果然做过官,三言两语就把对面这群人给分化了……
如是,宰相们认可了卢梦卿的身份之后, 不免要问起他们如何来到此地,意欲何为。
卢梦卿就把自己在办的案子简单地讲了讲:“我们也不想来啊,更没有什么恶意……”
宰相们听后, 齐齐吃了一惊!
不是为卢梦卿他们在办的案子, 而是因为听说他们一行人是从帝都神都往东都去。
丁相公忍不住道:“什么时候迁都神都的?”
这事儿九九也不知道,不由得跟相公们一起竖起了耳朵来。
卢梦卿哈哈一笑,笑声当中难言快活:“我劝你们别问——知道了会后悔的!”
只是同时他也说:“当然,相公们都是我的前辈,如若你们一定想要知道,那我拿出来说说, 也无不可。”
宰相们因这话而面面相觑, 你看我、我看你, 唯恐这里边藏着一道惊雷, 一声霹雳, 一时之间,竟都不敢开口了。
卢相公主动略过了这个话题,怀着一点私心。
迁都从来都不是小事,政治中心的挪动, 往往伴随着朝堂上的腥风血雨,一个不好,就会将还未炸开的那颗雷提前引爆。
如今他已经能够确定面前这个卢梦卿是长平侯府的子弟,是自己的后代。
这也就意味着卢氏一族顺利度过了那场导致迁都的□□,就算没有度过,若干年后,显然也缓过气来了。
不然,卢氏的子弟怎么会做宰相?
他问起了另一件事:“你们在东都城里停驻,意欲何为?”
卢梦卿很诚恳地告诉他:“我们打算想法子回去——不止相公们不想看见我们,其实我们也不是很想看见相公们。”
又说:“我姐姐不知为何,借了樊家小娘子的身体,那就得替人家把未了的心愿完成。而这位曲家的娘子……”
他三言两语将事情的经过讲了,而后轻笑起来:“怎么回事,高皇帝治世多年,都没能达成的天下大同的政治理想,当今和诸位相公就这么轻轻松松地做到啦!”
卢梦卿说:“在当今英明神武的统率之下,在诸位相公齐心协力的辅弼之下,别管你是公府夫人,还是地方官吏,别管你是寻常富户,还是卖身为奴的丫鬟小厮,无视了身份和男女的局限,大家都能平等地过上猪狗不如的生活,一起共赴黄泉,真好!”
他两只手都伸出来给面前的相公们竖大拇指:“你们真是太棒啦!”
相公们:“……”
相公们一时无言,有的默然,有的愠怒,有的别过脸去,有的脸孔涨红,也有的面无表情,平静如初。
那扇巨大的山水螺钿屏风后边也传出来一声轻斥:“大胆。”
是年轻天子的声音。
卢梦卿有些讶异。
因为这短短两个字虽然表达了怒意,但是语气却很轻淡,带着上位者的举重若轻。
这迅速推翻了他对于这位青年天子简单的暴烈印象,转而又加上了一条心思深重、城府不浅。
得罪一个头脑简单、性格酷烈的人未必会有多可怕。
但是得罪一个心思深沉,性格同时又十分酷烈的人,就是很可怕的一件事情了!
卢梦卿马上转头去看九九,语气柔弱:“我是不是得罪他了,姐姐?他不会出来打我吧,姐姐?”
“天呐,他好可怕啊,好可怕!”
卢梦卿毫无形象包袱,迫切道:“姐姐,你一定要帮我啊!”
九九正襟危坐,目光坚定地鼓舞着他,超级可靠:“二弟,你什么时候都可以相信我!”
卢梦卿由衷地道:“姐姐,你真好,我下辈子还要跟你结拜!”
相公们:“……”
屏风后的天子:“……”
丁相公怀着一点微妙的快活,低声跟暗地里保留自己走后门条子的卢相公道:“你的子孙后代!”
卢相公木然道:“……别瞎说,他自己都说不是了。”
卢梦卿旁若无人地继续了先前的话题:“此时此刻,我们面临的问题已经不再仅仅是我们的问题了。”
“譬如说,我有注意到政事堂里摆了九张官帽椅,出席今日之事的却只有八位宰相,想必是那位冒充的吕相公已经被拿下了?”
相公们彼此交换了一下眼神,最后还是祖有德呵呵笑道:“不错。”
并没有再说别的。
卢梦卿便道:“祖相公,你这么做就太没意思了。”
“你们问的我知无不言,我问的,你们却草草了事,如果你们没有诚意的话,那这场谈话,想必也没有必要再继续下去了。”
相公们低声议论了几句,仍旧是祖有德来说话:“我们可以给予你们以原本身份的待遇,也可以尽量帮助你们搜寻出路,前提是你们必须尽快解开那个所谓的谜底,赶紧走人。”
说到此处,他神色凝重一点:“虽说至今都没有发现无梦对东都城里的人产生了什么坏处,但有刀斧悬于头顶,始终不是什么好事。”
九九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忽的道:“是谁提议要跟我们一行人面对面来谈一谈的?”
祖有德被她问得一怔,而后倒是说了:“是中朝的意思。”
九九点点头,却说:“我知道屏风后边有好几位紫衣学士,他们是为了保护皇帝而来的,我想问的是,是哪位宰相提议面对面跟我们来谈一谈的?”
祖有德反问她:“娘子为什么会问这个?”
九九目光缓慢地在他们八个人脸上扫了一圈,而后道:“因为我能在一瞬间同时杀掉你们八个人。”
祖有德脸上的肉颤抖了一下,忍不住从袖子里摸出手帕来擦汗。
九九很好奇:“这一点,中朝应该也是知道的,且根据我的感觉,他们应该没有这个权力,强迫所有的宰相们承担风险来见我。所以我很好奇,是谁劝说你们,参与这场会面的?”
九九有一说一:“据我观察,官僚都是很怕死的。”
看相公们脸上有些窘迫,又欲盖弥彰地补了一句:“哈哈,我是说大多数官僚都很怕死,不是说你们怕死。”
相公们:“……”
短暂的默然之后,居然是卢相公叹了口气,缓缓开口:“樊小娘子,我不敢说绝对,但是大多数时候,骨肉之情的确要比陌生人之间的情谊靠得住。”
九九怔了一下,不由得转目去看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话的万相公。
万相公也正看着她,神色平和,目光沉静。
兄妹二人视线对上,他眼底似乎流露出一点笑意。
九九盯着他,慢慢蹙起眉来。
公孙宴下意识道:“他中邪了吧?”
九九心里边生出了一个想法,只是还没有得到验证,那边祖相公已经开始着手给他们开条子:“卢梦卿,官居中书令……”
又问九九:“小娘子那时候是什么官职来着?”
九九一本正经,一脸严肃地说:“我在做京兆尹。”
祖相公满口应下:“好的好的,京兆少尹……”
九九急了,赶忙纠正他:“是京兆尹!”
祖相公呵呵一笑,热情洋溢:“我听见了,京兆少尹……”
九九:“……”
又看向公孙宴:“这位郎君官居何职啊?”
公孙宴正襟危坐,爽朗地笑:“哈哈,其实我也是宰相,我就是另一位中书令!”
祖相公满口应下:“好的好的,临时工一名……”
公孙宴急了,想一想,又让自己表现得没那么急:“好吧,我说实话,其实我是另一名京兆少尹。”
祖相公呵呵一笑,热情洋溢:“我知道了,这位临时工。”
公孙宴:“……”
公孙宴垂头丧气地抄着手,说:“还有个人跟我们同行。”
祖相公客气地笑:“好的好的,我给你们开十张京兆府临时工的条子,管够~”
九九:“……”
公孙宴:“……”
卢梦卿:“……”
九九说:“我先把曲家姐姐的案子查了,结束之后再离京去查樊家的案子。”
祖相公说:“嗯嗯,好的好的~”
九九说:“京兆尹也好,别的什么人也好,但凡叫我知道手底下不干净,我可不会客气!”
祖相公说:“嗯嗯,好的好的。”
九九说:“我有一个朋友,他的名字叫朱宣,我不知道你们打算如何处置定国公府的案子,但是如果他有难,我一定会帮的,如果哪天他想开了,找我帮忙,我义不容辞!”
祖相公说:“嗯嗯,好的。”
九九说:“我知道诸位相公今日如此安排,既是对于未来之事心有好奇,也是想掂量一下我的成色,只是我只是一个人,何足轻重?你们要是能把这份心力放在底层的人身上就好了。”
祖相公为之默然。
最后,九九转头看向那扇屏风:“陛下准允这场会面,又专程过来,大概也是想看一看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吧,如何,我跟你想象中的一样吗?”
屏风后,天子的声音平淡地传了过来:“并不一样。”
九九微微一笑:“你也跟我想的不太一样。”
天子忽的说:“你们都出去吧,朕单独同乔娘子说几句话。”
宰相们面面相觑,卢梦卿几人倒是没有迟疑,瞧一眼九九,见她点头,便起身离开了。
宰相们见状,也是皱眉,短暂犹豫之后纷纷起身,向屏风方向行了一礼,退将出去。
天子又说:“几位学士也离开吧。”
那几人显然楞了一下,而后警惕道:“陛下——”
天子语气坚决,不容拒绝地说:“退下!”
紫衣学士们彼此对视几眼,隐身离开了。
偌大的前堂,就只剩下了九九和天子两个人,隔着一扇巨大的屏风,猜度着对方的形容。
天子的语气居然很和煦:“乔娘子何不过来说话?”
九九坐在椅子上纹丝不动:“想见我,该你过来。”
第57章
天子短暂地缄默了一下, 而后说:“朕对乔娘子神往已久,没想到今日居然能够见到,实在叫人意外。”
九九坦率地告诉他:“很遗憾, 乔翎的事情,我知道的也不多, 只怕无法同陛下唏嘘感慨了。”
天子听得微笑起来, 再度沉默片刻,忽的将话题切入到了另外一个角度:“你觉得,那些异种与我们这样的人, 是同一种生物吗?”
九九说:“我也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只怕无力从更高的一种角度,去评说另一种与人相似的、有情感的生物。”
天子说:“你在怜悯定国公府。”
九九承认了:“是的, 我在怜悯定国公府。”
天子点点头, 又问她:“那你觉得,一种不具备普世道德和伦理的牲畜,可以被归类为人吗?”
九九听得皱起眉来,问他:“你在说谁,定国公府的人吗?”
天子不答反问:“你知道他们是野兽的后裔吗?”
“陛下,”九九的声音抬高了一点:“我的确知道定国公府是朱雀的后裔, 只是这绝不是你轻蔑和侮辱他们的理由!”
她寒声道:“如果皇族不能接受这一点, 那在一开始, 高皇帝征战天下的时候, 就不要接受初代定国公的效命!”
“朱氏凭借功绩和血汗, 堂堂正正地得到了定国公的爵位,现在过起了太平日子,又开始回过头来清算定国公府的出身跟脚,这不是太可笑了吗?!”
天子很平和地听完了, 而后说:“朱雀的后裔……是朱宣告诉你的吧?”
九九说:“不错。”
天子轻轻地嗤了一声:“那么他有没有告诉你,虽然朱氏看起来冠冕堂皇,好像与人无异,实际上却仍旧保留着牲畜的旧性呢?”
九九默然几瞬,而后问他:“你究竟想说什么?”
天子问她:“你知道定国公府一贯的结亲标准吗?你把他们等同于人来看待,有没有想过,在他们心里,自己其实从来都不归属于人这个范畴呢?”
他的笑声很凉,他告诉了九九答案:“你难道从来都没有想过,历代定国公府,是从哪里找到了那么多容貌绝丽的男女,来匹配他们的继承人?”
九九心头倏然一颤,猛地意识到了什么。
“当然是定国公府自己家里啊!”
天子的笑声愈发响亮了,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他们是近亲□□的产物,哥哥娶妹妹,姐姐嫁弟弟,为了追寻祖上那一丝血脉,一代代将那肮脏的畜生习性传续下来了……”
九九骤然听闻此事,惊得说不出话来。
如此说来,先前亡故了的定国公夫人不仅仅是定国公的妻子,也是他的同胞姐妹?!
天子见她不语,终于有了几分满意。
他站起身来,在屏风后踱步,情绪终于不似先前那样平静无澜了。
“高皇帝至今都多少年了,皇朝这样优待他们,让他们跻身于皇朝四柱之中,都没有洗净他们身上的畜生气,看起来光鲜亮丽,背地里肮脏不堪!”
“朕说他们是禽兽,难道冤枉他们了?”
“国师劝慰朕与朱氏缓和关系,朕为了大局,才想做媒将贵妃的妹妹许给朱宣,他居然敢拒绝——真是不识好歹!”
“你真是很奇怪。”
九九从震惊当中回过神来,忍不住说:“高皇帝都没有看不起朱氏,还评定初代定国公为九位公爵的第四位,认可了他对这个国家所作出的贡献。”
“而多年之后,你只因为他们是异族,就肆无忌惮地在侮辱他们。”
“你要是真的为了自己的不当言辞而后悔,想要缓和关系,那就低头道个歉。不好意思在大庭广众之下道歉,找朱宣来,私底下说一声也好,你却去给他做什么劳什子媒——”
九九还记得贵妃和贵妃的妹妹们:“你要是给朱宣介绍别人,我或许不知道,但贵妃和贵妃的妹妹们,我是真的知道。”
她就事论事:“你的妃子品性很一般,她的妹妹们品性也很一般,先帝那位太妃的品性也很一般,先帝的品性也很一般。”
“当然,陛下你的品性比她们还要糟糕,噢……”
九九由衷地感慨起来了:“你们这个宫里的人都很糟糕!”
她真的觉得:“朱宣真是拒绝得太正确了!”
九九想一想贵妃的妹妹,再想一想朱宣,要真是结了亲,那才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了呢!
天子:“……”
天子惊怒于她毫不客气的评说,也十分诧异于她的立场:“你现在已经知道了定国公府的那些丑事,居然还在同情他们?”
“我为什么不能同情他们?”
九九觉得不可思议:“他们的确是近亲通婚,可是这也并没有伤害到任何人啊。”
“且朱氏是神兽朱雀的后代,并非人类,婚嫁中的习性与人不同,似乎也不足为奇吧?他们又不会像人一样生出不好的孩子来。”
这一回,为之愕然的似乎换成了天子。
他没想到对方听说此事之后,居然还会无动于衷。
天子加重语气,不可置信:“他们是异类!”
“他们造的孽比你少多了!”
九九果断道:“起码他们没有因为婚嫁害过别人的性命,而你,却害死了定国公夫人!”
她毫不客气地说:“你把朱宣的阿娘害死了,把定国公的妻子和同胞姐妹害死了,你还指望人家继续对你俯首称臣?你可真敢想!”
天子大怒,话提到了嗓子眼,忽的又顿住了。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在无法自保的情况下,不必去触怒对方。
他短暂地停滞几瞬,而后选择去认可对方的说法:“朕其实也悔不当初……”
九九冷笑一声:“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天子默然,状似惭愧不语。
九九又笑了笑,而后说:“劳烦陛下,替我开张条子吧,稍后我往京兆府去行事,想必会用得上。”
天子问:“你想要一张什么条子?”
九九往椅背上一靠,好整以暇地看着他,说:“一张准许京兆府少尹乔翎便宜行事的条子。”
天子唇边溢出来一丝冷冷的笑。
语气却是和煦的:“乔娘子觉得,朕会给你开吗?”
九九很肯定地说:“我觉得你会开的,因为现在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而你在我的攻击范围之内。”
天子沉默了。
几瞬之后,他微微一笑,应了声:“好。”
略顿了顿,又起身往不远处书案前,提笔蘸墨,开始书就。
九九隔着那扇屏风,忽然间说了一句:“高皇帝。”
天子一边写,一边不明所以:“什么‘高皇帝’?”
九九说:“高皇帝留下了一句跟乔翎有关的话,亦或者是一道法旨,是不是?内容是什么?”
天子倒是没有迟疑,便告诉她:“那其实是高皇帝临终之前留给亲传弟子们的遗言,让他们蛰伏静待一个名叫乔翎的女子出世,到那时候,她会告诉你们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九九:“……”
天子状似不甚在意的问她:“对此,乔娘子有何见教?”
九九: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或许乔翎会知道?
不晓得。
正在此时,一阵难以察觉的波动自空气中传来,有人降临到了此地。
九九倏然间警惕起来,下意识就想取刀防卫,再一想,又觉得那把巨刀太招摇了点,遂取了断山剑出来,抱在怀中。
来客是个中年男子,端是道貌岸然——他就是个道士。
瞧见九九之后,含笑向她行了个道家礼节。
天子暗松口气,告诉她:“这是朕的国师,崇山道长。”
九九朝他点了下头,并没有搭话。
国师起初还在微笑,目光扫过她的脸,途经她怀抱着的那把断山剑时,忽然间僵硬了几瞬。
九九敏锐地察觉到了:“你怎么了?”
“……”国师含笑道:“娘子这把剑,真是不同凡响。”
略顿了顿,又试探着问:“我曾经在古书中看过相关的记述,仿佛很像是上古神剑断山?”
九九略有些高兴地看了他一眼,语气欣赏:“国师倒是有些眼光,现在识货的人可不多呢。”
国师:“……”
因为横亘了定国公府的官司,九九已经无心再与天子言语,话不投机半句多,当下起身,取了天子新开的那张条子,准备离开了。
天子见状,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与国师一道,默默地望着她的身影远去。
公孙宴与卢梦卿见曲三娘对这地方好奇,便很热心肠地领着她往四下里转了转。
因曲三娘力弱,公孙宴便主动替她抱着孩子,叫卢梦卿领着她,一路给做些介绍。
这会儿九九出来,公孙宴有所察觉,遂知会那二人一声,就抱着孩子,一道往这边来会合。
往那儿走的路上,公孙宴同卢梦卿低声道:“今次的会面,朝廷给予的诚意,未免有点太高了。”
卢梦卿笑道:“这就是政治的精华啊,在没有能力将对方一网打尽的时候进行媾和,降低对方防备之后,再选取合适的时机背后捅刀,最后选一个人出来就先前的媾和负责,然后事情就圆满地结束啦!”
公孙宴哈哈大笑。
在九九身后,先前被天子遣走的几位中朝学士再度归来。
一阵轻风,身后的门扉忽然间打开了,天子的声音从里边传了出来。
他声音似冷非冷,像是不动声色,又像是怒意外显:“听说,先前在京兆府外,乔娘子曾经自称天子?”
对面那几人已经走了过来,在台阶下等待着她。
九九爽朗地笑,迈步向前:“哈哈,朕不敢!”
……
九九等人进宫的时候加起来只有四大一小五个人,出去的时候身后倒是跟了不少人。
祖相公在外边等他们,见到了就跟九九示意:“那是专程给你们安排的人手,你们去衙门办事,还是有人跟着更妥当些。”
九九应了声。
祖相公问她:“接下来樊小娘子往哪里去,是否需要地方歇息?”
九九说:“先去京兆府了结了曲家姐姐的案子再说!”
祖相公听得有些讶异,复又有些感慨和钦佩:“管中窥豹,由此可以想见娘子做京兆少尹时的风范。”
九九说:“但求无愧于心罢了。”
祖相公听得一默,而后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
出了宫门,公孙宴先同他们分开,悄声同九九道:“我已经使人传书李九娘,与她相约在京兆府碰头,现下赶紧去接小庄她们来干活。”
九九应了声:“好。”
再一想,又告知祖相公:“请于京兆府门外击鼓,告知民众,新上任的京兆少尹要在衙门审案,若有冤屈,可往公廨诉说!”
祖相公神色一动,却说:“樊小娘子……”
卢梦卿在旁,神态随意地丢了个雷出来:“皇帝死了。”
祖相公大惊失色。
卢梦卿说:“他被废黜了,被杀了。”
祖相公大惊失色。
卢梦卿说:“他的所有子嗣都被杀了。”
祖相公大惊失色。
卢梦卿说:“史书上根本没有记述他的名字,后来人抹去了他的一切。”
祖相公大惊失色。
卢梦卿说:“别装了,相公。先前我在政事堂说起后来朝廷迁都于神都故土,你们心里边难道真的毫无猜测?”
他稍显嘲弄地笑了笑,说:“要真是如此,那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
“因为皇帝死了,直系的皇室成员死了,东都死了太多太多的人,得换个新的地方重新开始,就这样!”
祖相公被他点破,不得不将伪装出来的惊骇之色敛起,只是却也不曾因而展颜,反倒是愁云惨淡。
他黯然道:“我猜到了一些,只是没想到最后的结果竟然如此激烈……”
卢梦卿笑了一声,冷冷的。
过了一会儿,又叹口气,说:“多多少少,让百姓们看见一点希望吧,哪怕只是一点也好。”
祖相公且行且问:“你不怕我去告发此事吗?”
卢梦卿摇头,看他一眼,跟他透了个底:“你活下来了。”
祖相公听得不解:“这是什么意思?”
他苦笑道:“后生,你实在没必要来诈我,我对这场变动,真的一无所知。”
卢梦卿倒也坦诚:“其实我也不太明白那是什么意思,只是据我观测和推量,你应当是可信的。”
他回想起年少时候听闻的那段旧事。
据说,政变发生在一个乌云蔽月的夜晚,整个东都城都被黑暗笼罩住了。
皇帝和他的后裔们死在了黑夜里,没有人知道是谁刺出了致命的一刀。
那一夜,升殿官们都被集中到了一起,第二日天亮之后,只有不到四成的人出来。
高皇帝所设置的开国公府和侯府,有数家被满门抄斩,之后不得不选择旁支承继爵位。
那之后,夏太常和祖相公领头,主持了迁都事宜。
重新将帝国的都城,移回到高皇帝所建设的神都城去。
那是卢梦卿那一朝天子世系的开始。
……
只间隔了短短一日,九九与卢梦卿便重又杀回到了京兆府门外。
相较于昨日的诸多不顺,今日再来,却是攻守相易了。
九九要以京兆府少尹的身份来处理曲三娘和魏家的案子,在她身后还有卢梦卿这位中书令在压阵。
甚至于祖相公害怕这位后辈中书令太能压阵了,不得不一道前来,以防不测。
这边三人还没有到门口,里边京兆府的人就已经接到通知了。
两位京兆少尹领头,带着底下的官员们在外出迎,其恭谨之态,迥异于前。
九九相隔一段距离瞧见,便从鼻子往外哼了一下:“真是来者不善!”
祖相公:“……”
祖相公忍不住擦了擦汗,声音虚弱道:“乔少尹,好像你才是那个来者吧?”
“对啊,”九九理所应当道:“所以我才说来者不善嘛!”
祖相公:“……”
第58章
到了地方之后, 九九敏捷地跳下马车,卢梦卿与祖相公紧随其后。
两位少尹近前来同祖相公见礼。
祖相公消受之后,又向他们示意卢梦卿:“这位是中书令卢梦卿卢相公。”
两位京兆少尹:“……”
祖相公笑呵呵地看着他们, 问:“怎么,你们觉得我是专程来跟你们开玩笑的吗?”
两位京兆少尹赶忙道:“下官不敢。”
又率众向卢梦卿行礼:“拜见卢相公。”
卢梦卿微微颔首。
祖相公怀着一种别样的忧愁, 又向他们示意九九:“这位是京兆府少尹乔翎。”
两位京兆少尹:“……”
啊?
她是京兆府少尹?
真的假的?
那我们是什么?
按理说不是只能有两位京兆少尹的吗?
祖相公生出了一股浓烈的忧伤。
他假笑着看着他们, 问:“怎么,你们觉得我是专程来消遣你们的吗?”
两位京兆少尹只得道:“下官不敢。”
又向九九行了个平级之间的叉手礼,口称:“乔少尹。”
九九客气地朝他们点点头, 而后礼貌地问:“这不是当值的时间吗,怎么没看见京兆尹?”
“他为什么没出来,我们不配让他来迎吗?”
胖胖的袁少尹听得冷汗直流, 不得不说:“京兆尹告假了。”
他抬一下手, 示意了一下头顶:“京兆现在身体不方便……”
九九“哦”了一声,没等说句什么,就听远处有道声音在呼唤自己:“妹妹,我们来啦!”
九九警惕地把脸板起来,告诫他说:“说了多少遍了?工作的时候要称呼职务!”
公孙宴马上改口:“乔少尹,吏员公孙宴协同王庄, 木棉, 并唤作项链的狸花猫一只前来报到!”
在他身后, 小庄、木棉齐声道:“乔少尹!”
猫猫大王从公孙宴肩头上跳下去, 绕着九九转了一圈儿, 嗅一嗅之后,很肯定地“喵!”了一声。
九九当机立断:“先去审魏家案!”
就在这时候,摆放在京兆府门外的登闻鼓忽然间响了两声。
众人齐齐看了过去。
靠得近些的差役下意识要撵人:“干什么?不长眼的东西,没看见正忙着吗……”
有个女郎的声音传了过来:“我们来击鼓鸣冤呐, 这位狗眼看人低的差役!”
不知道是谁笑了一声。
那差役大为恼火,意欲发作,忽的想到不远处还有诸多上官在。
当下不得不忍气吞声道:“要来报什么案子?”
却听那女郎说:“来状告无良上官公差途中忽然失踪,而后音讯全无……”
她一边说,一边往九九所在之处过来了:“是不是想黑我的差旅费啊,乔少尹?”
那女郎生得不高,却很秀丽,眼眸明亮,微微含笑,十分亲切。
在她身后,还跟着一个身量高大、头戴斗笠的青年。
九九意会到她是谁了:“九娘!”
李九娘笑吟吟地朝她行了个万福礼。
……
最开始听那乔少尹说要重审魏家案的时候,京兆府的人其实是怀着一种看笑话的心思的。
审案哪里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须得抽丝剥茧,丝分缕析,不能错过一个细节。
可是……
九九拿到了魏家案的卷宗,自己没看,却直接交给小庄和木棉了。
又从袖子里取出先前裴熙春给自己的那份详细地图,递交给李九娘:“把它牢牢地印在心里,能用得到!”
九九向两位少尹索取京兆府这边的日常公务记录和旬记、月记的总结报告。
姓赵的那位少尹有些迟疑:“卷宗已经在此了,还有什么必要查阅京兆府这边的行政记录呢……”
九九很亲切地问他:“是因为拿不出来吗?”
赵少尹:“……”
袁少尹暗叹口气,叫人去取了过来,惹得前者面露愤慨,恨恨地瞥了他一眼。
九九打开翻了几翻,就拎着到赵少尹面前去,问:“为什么上边完全没有你和京兆尹的相关记录,只有袁少尹在做事?”
赵少尹无言以对,不得不将视线错开,避过她的眼神。
九九说:“看着我,赵少尹。”
赵少尹垂着眼皮,将目光投注到庭院里的那棵杨树上。
于是九九笑了一笑,抄起桌上的砚台,“啪”一下砸到了赵少尹头上!
痛楚猝不及防地袭来,脑内“轰”地一声巨响,赵少尹应声而倒,身体倾歪,从椅子上栽了下去!
鼻血歪歪扭扭地流了出来,坦白说,有些痒。
他捂着头,感受着那股陌生的突如其来的痛,难以置信地看着九九。
九九随手将那枚砚台搁下,垂眼看着他,困惑不已地说:“赵少尹,你坐在地上干什么,还支着胳膊,是要给我擦鞋吗?”
九九抬眼环顾四周,困惑不已地说:“我是不是表现得太讲理了,所以你们都把我的话当耳旁风啊?”
九九转目去寻自己手底下的人,同时出声道:“公孙宴。”
公孙宴毕恭毕敬道:“少尹有何吩咐?”
九九向门外歪一下头,跟他示意:“去请京兆尹来,这边离了他可转不了。你要记得——那是我的上官,是三品大员,一定要记得客气些。”
公孙宴了然地点点头,又问:“京兆尹要是问起来少尹为何要请他来,我怎么说?”
“实话实说啊。”
九九眼皮往下一垂,百无聊赖地弹了弹指甲:“就说我让他来给我擦鞋。”
公孙宴应声而去。
赵少尹听得脸色一变再变,瑟缩几瞬,终于没敢说什么驳斥的话出来。
他默默地从地上爬了起来,不敢再度落座,自己整顿了衣冠,垂手站到了一边儿。
不远处卢梦卿已经借用京兆府的笔墨书就了一份公文,最后附属上自己的名字之后,站起身来,客气地问旁观的祖相公:“前辈是否也要联合署名?”
祖相公目露探寻之色。
卢梦卿遂将那份公文双手呈上。
祖相公低头瞧了一眼,眼波便是猛地一颤。
那是一份以中书令身份调集金吾卫率往京兆府来便宜行事,以防不测的公文。
按理说宰相是无权在帝都调兵的,但事可从权,这又是调人往京兆府来执勤,并非私用,其中便大有可商榷之处了。
祖相公忍不住看了卢梦卿一眼,因为他协同卢梦卿和九九等人一道出宫,所以他很清楚,往京兆府来的路上,他们并没有就此事进行过商议。
在这么个时机上,先是九九叫公孙宴去“请”京兆尹来,后是卢梦卿以宰相身份调用金吾卫率,两方动作之大,都无法让人忽视……
祖相公迟疑着叫了声:“卢相公,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卢梦卿微微一笑,从容道:“但愿东都城里的相公们和紫衣学士们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祖相公神色一凛,几瞬之后,毫不迟疑地在那份公文上署了名字。
而后他叫了自己的亲信过来,让飞马去金吾卫公廨传达公文。
这二人说话的时候,赵少尹宛如木偶一般站在旁边不敢作声。
袁少尹有所会意,看看九九,再看看那两位相公,满腹惊疑。
那边小庄过来回话:“乔少尹,魏家灭门案的前期卷宗记述得还算全面,尸检也做得认真,没有什么疏漏,只是失物登记的这张记载是后期补上的,墨色存留时间远远晚于同期——这是后来又补上的。”
李九娘则来回后半段卷宗记述:“都是些驴唇不对马嘴的话,倒是我与小庄比对了墨迹和字迹,跟前期卷宗当中后补上的那张出自一人手笔。”
九九点了点头,此时金吾卫率未到,她也没急着点人出来,忽的想起一事,遂起身往门外去,眯着眼睛瞧过之后,精准地点了几个人过来。
“你们……对,就是你们。”
几个差役神色不安地走上前来,躬身行礼:“少尹……”
九九很和气地问他们:“还记得我是谁吗?”
她还主动给提醒了一下:“就在那边儿,当时就是我来问你们魏家的案子审的怎么样了,什么时候能够领到抓捕到了贼人的八十两赏银。那时候你们是怎么跟我说的来着?”
几个差役额头上冒出了冷汗,慌忙跪地请罪:“少尹恕罪,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小的……”
九九觑着他们,笑了一笑,倒是没有做什么。
小庄坐在旁边开始写魏家案的结案数,木棉协同李九娘和李十七一起,叫人将京兆府近一年来收到的状纸搬过来。
卢梦卿就近坐下,将那些沾着灰尘的状纸一份份展开,从头到尾扫视一遍,而后将其搁置到一边。
相较之下,九九反倒成了清闲的那个人。
侍从送了茶来,她坐在椅子上,不慌不忙地啜饮。
祖相公瞧瞧其余人,再瞧瞧九九,心下忐忑。
袁少尹的视线同他对上,不约而同地苦笑了一下,然而细看之下,那苦涩之下,又好像隐约有根名为希望的新芽。
金吾卫来得很快,率队的是左文敬。
他脸上尤且带着几分惊疑不定,再看府衙里不见京兆尹,两位少尹也抄着手毕恭毕敬地站在一边儿,而九九和卢梦卿却大大方方地坐在这儿,甚至于还有位朝廷相公陪着,心下不免惊骇。
九九动作特别明显地扭头看了祖相公一眼。
祖相公暗叹口气,自觉是个冤种,不得不任劳任怨地站起身来,清了清嗓子,同左文敬示意卢梦卿道:“这位是中书省的卢相公。”
左文敬:“……”
左文敬先前看到那份传唤公文,心里边便已经有所预感,然而此时此刻真的见到,仍旧为此震颤不已。
忽然间冒出来这么一个人说他是宰相,这也就罢了,毕竟这很有可能是个疯子,可关键是朝廷居然真的承认了他!
真是世所罕见的离奇之事!
左文敬惊愕不已,动作上倒不迟疑,当下抱拳行礼:“卢相公!”
祖相公又给他示意九九:“这位是京兆府的乔少尹。”
京兆府少尹是从四品的官衔,金吾卫中郎将也是从四品,九九起身,两人相对行了个平辈礼节。
九九笑吟吟地瞧着他,道:“这事儿来得古怪,我先前就猜度着,金吾卫即便有人来,便也是你了。”
左文敬深深地看着她,神色当中有些担忧。
九九便问他:“中郎将带了多少人来?”
左文敬正色道:“两队,共计六十人。”
“很好,”九九又问他:“这六十人里边,有没有品行不端,亦或者是你信不过的人?”
左文敬听得怔了一下,那边祖相公紧跟着干咳了起来。
九九就从袖子里取出了先前天子给她开的那张条子,拎着到祖相公面前去,叫他瞧:“我这儿有个治咳嗽的良方,相公赶紧瞧瞧吧!”
祖相公看了一眼,咳疾便立竿见影地好了。
九九又拿去给左文敬瞧,只是还没到他跟前,就听他说:“不必了。”
九九略有些诧异,左文敬定定地看着她,一字字道:“乔少尹,你以为我是贪生怕死之人吗?!”
九九看着他,问:“你知道我要做什么吗?”
左文敬说:“我知道。”
四目相对,九九的眸子是柔和的,左文敬的目光是坚毅的,其中没有多少男女之间的情谊,更多的是相同的志向和诉求。
肝胆相照。
九九由衷地说了句:“对不起。”
因为她轻看了对方。
左文敬铿锵有力道:“乔少尹,若有驱使,但请直言!”
九九便省略了一切的解释和废话,开门见山道:“把这六十人里不堪用的剔出来,告诉我他们为什么不堪用——这六十人不够,再去传唤六十人来!”
……
这一日,东都城的百姓都听见了鼓声。
连绵不绝的鼓声。
九九令人在外敲击京兆府门外的登闻鼓三百下,而后开衙公审魏家灭门案。
被公孙宴一剑刮掉了发顶的京兆尹头戴幞头,脸色苍白地坐在底下旁听。
左文敬、祖相公乃至于袁、赵两位少尹自然也在。
潮水一般或麻木或鲜活或无动于衷的眼神当中,小庄身着京兆府的吏员服制,扬声诵读最开始的那份魏家灭门案文书,结束之后,又高声将昨日之事公之于众。
九九便叫人抬了昨日被袁少尹下令杖责了的耆长来,问他:“你说魏家妇曲三娘与贼人私通,有何凭据,可曾经过公堂?”
耆长先是经了昨日一场好打,又被晾了一日一夜,这会儿见昨天来领悬赏的小娘子居然坐到了公堂之上,就知道此时已经没有任何狡辩的必要了。
他瑟瑟地应了声:“没,没有……”
九九便问他:“也就是说,是你将贼人屈打成招,伪造供状,以此诬陷曲三娘了?”
耆长默然几瞬,一扭头,视线在京兆府旁听官员们当中一扫,终于还是点头应了:“不错……”
赵少尹坐在旁边,叫他那么一看,只觉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结果这厮居然没有把他给招供出来,倒真是让他短暂地感动了几个呼吸的功夫!
应该是想着保留秘密,等自己把他给捞出来吧……
真是好狗!
赵少尹心想:到时候,我让他死得痛快点!
九九又问:“贼人招供了强夺去的魏家财帛所在,事后那些财帛却为你所夺——是全都到了你手上吗?”
赵少尹听到此处,心头又是一紧。
耆长一阵缄默,终于咬紧了牙根,说:“全都在我手上,并没有别的人参与!”
“很好,”九九转而吩咐下去:“去抄他的家,搜寻藏匿的财物。”
公孙宴在旁道:“少尹,要是财物对不上,缺了少了什么,怎么办?”
“能怎么办,难道还要我教你?!”
九九冷笑一声:“少了的就用他的家产来补,补不上就卖他的宅院!再补不上就把他的爹娘妻小打为贱籍,统统提脚卖出去,能凑多少是多少!”
耆长脸色大变,惊叫出声:“不,不行!”
九九居高临下地觑着他,神色嘲弄:“为什么不行?我说行,那就行!”
耆长挣扎着,像一条狗似的从长凳上爬下来,跪在地上,连连叩头,哀求不已:“少尹,少尹明鉴啊!”
他痛哭流涕地说:“事情是我一个人做的,同我的家人没有关系,他们是无辜的啊,少尹!”
“不,你错了,他们不是无辜的。”
九九平静地瞧着他,说:“曲三娘跟她的孩子,比你的家人无辜多了。我的同情心只够怜惜一边人的,给了曲三娘这边,肯定就不会给你这边了。”
“如果总要有人去死的话,那不好意思,还是你跟你的家人去死吧。”
九九从手边的状纸当中拎了几张出来,虚虚地在他眼前一晃:“刘耆长,你很喜欢动用酷刑啊。”
“我听说凡是到京兆府来状告权贵的,女子都会被杖责,男子么,你都会给上夹棍。轻一点的会痛上个十天半个月,重一点的,夹断骨头都不稀奇。”
她也说:“我知道,魏家被劫掠走的那笔钱不是被你独吞了,你还孝敬了上官,还分润给了手底下的兄弟,只是你不肯招供。”
九九一松手,那几张状纸就像是雪花一样,无声地落到了桌案上。
她一挑眉毛,笑眯眯道:“你不是想忠心上官,想讲义气吗?我成全你。”
九九瞧着他,一摆头,示意上刑:“堵上他的嘴,免得他的义气飞了,上夹棍,夹断他的腿为止!”
第59章
“嘎巴”一声骨裂的脆响, 听得堂中许多人心弦乱颤,几乎魂飞魄散!
京兆尹忍不住道:“乔少尹,做得太过了吧……”
九九正低头喝茶, 闻言瞟了他一眼,张口就是冷森森的威胁:“等死吧, 老杂毛!下一个就是你!”
京兆尹:“……”
京兆尹冷汗涔涔, 几乎马上就要起身离席。
九九冷哼一声:“你走一个试试?!”
京兆尹这时候屁股都已经离开坐席了,听到这话,不得不将动作顿住。
走, 真不太敢。
留下?
只怕事情要糟!
他额头汗珠子冒得跟喷泉似的,几乎是哀求着,无力地向旁边叫了声:“祖相公……”
九九冷笑道:“别说是祖相公, 天王老子都不行, 祖相公自身都不一定能保得住,你指望他保你?!”
京兆尹:“……”
祖相公:“……”
其余人:“……”
这话虽然说的是祖相公,且也是说给京兆尹听的,但赵少尹人在旁边,不可避免地把这话听见了耳朵里,只觉大有不祥之感。
不是为了京兆尹, 而是为了他自己, 他不得不开口。
那声音轻轻的, 柔和的, 唯恐刺激到台上的超雄霸王:“祖相公, 您听听这话……”
祖相公满脸惧怕,瑟瑟发抖:“别叫我了,你没听见吗?我自己都是自身难保,怎么去保你们?”
赵少尹:“……”
堂中再没有其余人作声了。
只有刘耆长的哀嚎, 隔着堵嘴的木塞,痛苦地回荡着。
这时候不知道外边谁大喊了一声:“好!”
就好像是打开了一道闸门似的,紧跟着,无数道声音交织到了一起。
“就该叫他也尝尝受刑的滋味!”
“他活该!”
“这狗东西也有今天!”
九九支着腮静静听着,等刘耆长脸上的痛苦之色略微淡去了一点,又使人将他堵嘴的木塞除去。
短短一刻钟功夫,刘耆长却跟变了个人似的,后背衣裳被冷汗打透了,头发汗津津地贴在脸上,就跟刚从水里边捞出来一样。
这会儿终于能说话了,他的语气和声色较之先前,反倒愈发地低三下四了。
“乔少尹,”他呻’吟着,哀求出声:“您高抬贵手,饶了我吧……”
九九好整以暇地问旁边的祖相公:“您知道为什么他会这么毕恭毕敬地跟我说话,而不是含血喷人,亦或者口出恶言吗?”
祖相公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九九也没指望他回答,笑盈盈地给出了答案:“因为恶棍都是这样的,畏威而不怀德。”
“我要是好声好气地劝他,他一定不听,可要是叫他知道,我能眼睛都不眨一下地叫他家破人亡,能当着宰相和京兆尹的面打断他的骨头……”
“他知道我比他更恶,立刻就老实了!”
祖相公默然不语。
九九敛起笑意,低头看刘耆长:“我的时间很宝贵,没工夫跟你磨蹭,我问,你答,不想说?可以,带着你全家一起上西天去!”
九九厉声道:“先前魏家那儿得来的钱,都有谁沾手了?!”
刘耆长吐了个干干净净。
首先被咬出来的就是赵少尹。
赵少尹打从九九最开始问,就心知不好,现下那股不祥之感终于落到了实处。
他瑟瑟起身:“乔少尹,这是他诬陷我……”
刘耆长说都说了,索性说了个清楚明白:“我有证据,我记了账,有一尊玉像,如若不出意外的话,现在还在他的书房里呢,先前他转买过一些东西,当铺那边都有记档,也是没法抵赖的……”
赵少尹脸色一时红,一时青:“你!”
九九轻轻吐出来一句:“拿下。”
赵少尹变色道:“乔少尹,我跟姓刘的可不一样,我是朝廷命官,品阶与你相等,你怎么敢拿我?!”
九九觑着他,微微一笑:“堵上他的嘴,上夹棍,也夹断他一根骨头!”
赵少尹心头悚然,厉声道:“谁敢?!”
京兆府的人迟疑了。
九九也不在意,当下就道:“中郎将,该金吾卫的人出场了。”
她从袖子里取出先前左文敬没看的那张条子,推给他:“这是当朝天子亲笔出具的手令,准允我便宜行事,你瞧瞧,是不是真的?”
……
又是一声骨裂的脆响。
堂中许多人忍不住闭了下眼睛。
然而堂外的叫好声却更高了。
九九很耐心地等赵少尹恢复一些,能如常交谈了,才叫人把他嘴里的木塞取出来。
她环顾四遭,很亲切地说:“再夹断赵少尹的这根骨头,是为了打破诸位的固有印象,免得你们以为我只敢收拾一个小耆长,不敢对朝廷官员下手。”
众皆默然。
九九又很认真地同赵少尹道:“赵少尹,我不信魏家的案子是你第一次伸手,你也做了这么久的京兆府少尹,从中抽过多少好处,沾过多少人的血泪,只怕连你自己都记不清楚了吧?”
她说:“现在我给你一个机会,去静室,把你知道的,经手过的案子一五一十地写出来——你别想着一头撞死或者吊死了就能一了百了,坏我的事,我叫你全家上西天!”
赵少尹神情瑟缩,脸孔苍白得好像是一个纸人。
金吾卫的人押解了他出去。
另有人将刘姓耆长招供出的参与了魏家一案的其余差役押解下去。
九九叫把他们统统单独关押,就像将泥螺放进清水里似的,看他们谁吐的沙子最多。
“得认真招供啊,”九九特别和气地跟他们说:“你们看,我还是给了你们优待的,刘耆长的腿断了,赵少尹的腿断了,但你们的腿现在都还好好的,我是不是对你们特别好?”
参案的差役们脸色发青,胆战心惊,不住地点头:“是,是……”
九九“啧”了一声:“也就是我心肠好,才这么宽厚地对待你们呢,去吧,可别叫我失望啊?”
金吾卫的人带了涉案差役们下去。
九九站起身来,看着空空如也的公堂和孤零零摆在那儿的夹棍,左右活动了一下肩膀:“审完啦,多简单!”
紧接着,她转向门外诸多神色各异的围观百姓,震声道:“自今日起,一月之内,京兆府少尹乔翎在此审案,若有冤屈来诉,我必秉公为之!”
堂外一片沸然,宛如烧滚了的水,激烈地在半空中滚动着。
那随之而生的烟雾腾空而起,几乎是以骏马飞驰般的速度,淹没了整个东都。
……
前来告状的百姓和闻讯来看热闹的民众,将京兆府门前的几条街都给堵住了。
投送进来的状纸,几乎能淹死百十个人。
九九出去瞧了一眼,就觉得自己现下的人手不够。
九九就叫公孙宴跑一趟弘文馆:“去请荣学海荣学士和舒世松舒小娘子,告诉她们这里发生的事情,让她们在弘文馆里选些品性可靠、也有能力的同窗,到这儿来帮忙。”
公孙宴应声而去。
九九又叫左文敬:“这边维持秩序的人手怕也不太够,中郎将是否有品性可靠、在十六卫当中任职的友人?我请两位相公开条子,以当今天子的手书作保,再调用一千人来维持秩序,以备不时之需。”
左文敬震声应了:“我必然将此事办妥!”
九九又叫小庄:“我写一封手书,你拿上往夏太常府上走一趟,请他来此坐镇,也是做个见证。”
小庄应声而去。
九九叫木棉和猫猫大王:“你们俩一起先去一趟定国公府,看朱宣是否得空——算了,甭管他有空没空,都叫他来,我这儿正缺人手呢!”
又说:“从定国公府出来,就去安国公府,请鹤公子也过来帮忙!”
木棉与猫猫大王俱都应了。
九九又同李九娘与李十七道:“你们俩替我走一趟中朝,给裴熙春和杨学士送个消息,我要在京兆府开堂审案,中朝若是有学士想来旁听,我很欢迎,若是要来找茬,我也不怕!”
李九娘与李十七点头应了。
祖相公在旁听了全程,只觉得心惊不已。
高皇帝开国,设置九家公府,其中排名前四的镇、安、宁、定四家地位格外超然,又被称为皇朝四柱。
就在方才,九九居然轻飘飘地点出了四柱公府里两家的继承人,叫去把他们喊来帮忙!
除此之外,一旁受令的金吾卫中郎将左文敬是邢国公的幼弟。
九九自己还是英国公的义妹。
要被请来压阵的夏太常是先帝时期的宰相。
甚至于她还结交了舒相公的侄女舒世松,乃至于中朝的两位学士……
令人瞠目结舌的关系网!
更叫他惊异的是九九行事时的凌厉与果决,大刀阔斧,雷厉风行!
祖相公心下惊骇,这时候九九却扭头来看他,很客气地拱了拱手,彬彬有礼道:“我估摸着这边的事儿不是一时半会能结束的,还是得劳烦相公给开个条子。”
“卫率们来此维持秩序,实在辛苦,弘文馆的学生们若是肯来,也不能让人家做白工,京兆府这边做事的差役,也亦如是。”
“还有那些因京兆府办事不力而蒙冤的百姓,那些没有过错却被抓捕入狱的无辜之人……”
祖相公怔然道:“乔少尹的意思是?”
九九就说:“劳烦相公给开张条子,先去户部支一万两银子来,补偿做事的人也好,弥补蒙冤的人也罢,咱们当场结算,明明白白!”
祖相公听得苦笑起来:“户部是庄尚书在主事,他跟你……”
九九明白他的意思了,当下微微一笑:“那就劳烦相公捎带着把我的话告诉朝堂上的衮衮诸公。”
“我知道我如今在做什么,也知道一旦开始做事,必然结怨于众,必然会有人推诿,有人上赶着给我使绊子。”
“只是我把话先放在这儿——敢挡我路的,我叫他好看,谁要是不服气,就来试试!”
说到最后,她脸上笑意森森:“我跟二弟从天而降,最后却被朝廷承认了宰相和京兆府少尹的身份,怎么着,这难道是因为我们俩看起来格外地可怜可爱,天子开恩,施舍我们的?!”
九九毫不客气道:“也告诉户部的庄尚书,别拿没钱这样的话来搪塞我,他要是敢说户部掏不出一万两银子来,后脚找到了——我把他头拧下来!”
祖相公愁眉苦脸地瞧着她,再瞧瞧旁边好整以暇的卢梦卿。
“乔少尹,你别这么说话好吗?怪吓人的。”
他由衷地道:“不然我也跟你结拜吧,我做你三弟,求求你了,对我客气点吧……”
祖相公说:“我老了,我真的很害怕!”
九九:“……”
卢梦卿:“……”
……
荣学士、舒世松及弘文馆的学生们,是最早到的。
不只是她,雷有琴、阮玉树、杨仙仙,甚至于闻学士等人都来了。
除此之外,男男女女加起来,约莫有二十来人。
“乔少尹,你要人,我们就来了,只是做事之前,得约法三章。”
舒世松打头过去说话,并没有因为先前存在交际就十分客气。
她神色肃穆,很慎重地说:“你要查什么人,办什么案,非得有凭有据,公允公正才行,如若不然,我们马上就走!”
九九应了:“好!”
舒世松便将带来的人分成组,叫去外边接收状纸,依据案件的性质,分门别类地汇总起来。
不多时,夏太常与朱宣、梁鹤庭便到了。
祖相公起身,向这位曾经做过宰相的前辈行后辈礼:“夏兄。”
夏太常呵呵一笑,神态谦和,连声说:“不敢当、不敢当,我哪敢叫相公给我行礼?”
一边说着,一边从祖相公屁股底下拉了把椅子出来,自己坐了。
祖相公:“……”
祖相公觉得自己活得好像是个冤种。
再一扭头,把京兆尹原先坐的那把椅子拽到自己屁股底下,旁若无人地坐了下去。
京兆尹:“……”
……
夏太常与朱宣、梁鹤庭之后,毗邻京兆府的高轩窗前,从透明的空气中浮现出两道深紫色的影子来。
在这二人身后的茶桌旁,坐着一个着布衣的年轻郎君,身形单薄,稍显忧郁,身上仿佛还带着一些长途跋涉后的尘土气息。
裴熙春看着那将可容纳九辆马车并行的宽阔道路堵得水泄不通的人流,目光惊诧,震撼不已。
他由衷地说:“我现在开始明白,为什么她会是破命之人了。”
立在他旁边的那个人神情平静,目光从容,两手抄在宽大的衣袖里,只有语气中含着一点喟叹的意味:“这就是人心所向啊。”
裴熙春赞同地点了点头,转念一想,又有些头疼:“老师也不知道到哪儿去了,东都城里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他都不出来。”
他语气里带了点埋怨:“南派那边虎视眈眈,我们的内部却还在分裂,事情到了这等地步,老师都不肯露面来主持大局……”
末了,又有些庆幸:“好在师兄你回来了。”
姬绰,也就是裴熙春的师兄听得微微一笑,而后说:“快了,很快就要结束了。”
说话间,他偏一下头,看向对面的高楼。
一只手从里边将窗户推开,账房太太和她的弟弟瞧着对面的北派同仁,客气地点了下头。
姬绰与裴熙春一道还礼。
这时候,账房太太也瞧见了他们身后的那个年轻人。
她神色一凛,有些讶异,再一思忖,复又释然了:“原来神兽白泽也到东都城来了,莫非是受定国公所托?”
白应站起身来,应了声:“不错。”
他本不是爱说话的人,只是此时此刻瞧一眼楼下拥堵的人流,竟也多说了一句:“姬绰,看起来,有人要走在我们前边了……”
……
九九叫舒世松领着弘文馆的学生们去核对收拢源源不断递过来的状纸。
九九叫荣学士负责统筹账目,核对赔款和众人的出勤补贴。
九九叫朱宣协同夏太常的几位弟子,往京兆狱去核对入狱之人的罪名和涉案经过。
九九叫梁鹤庭带着人去清查京兆府积压的卷宗。
而她和她麾下的吏员们,则根据两边整合出来的讯息,有条不紊地忙碌着。
有人来控告英国公府的人强夺良家女子为妾,以此占据了对方家中祖传的米庄,老管事替小姐来京兆府伸冤,结果挨了二十杖,抬回去没多久,人就死了。
舒世松问九九:“乔少尹,您看这案子该怎么办?”
许多双眼睛默不作声地看了过来——他们知道,九九是英国公的义妹。
九九先问:“来告状的是什么人?”
那人约莫十七八岁,身量不高,手掌粗大,被领到台上来,擦一把眼泪,说:“我原是街上的乞儿,老管事心慈,收养了我,后来又进方家去做了伙计……”
九九又问:“可有人证物证?”
那人带着哭腔,说:“我们小娘子还活着啊!”
略微一顿,又百般凄楚地道:“他们不敢来告,怕这阵风过去了,京兆府和英国公府轮着收拾他们,我不怕,死就死吧,不过是一条烂命!”
九九点点头,又问他:“是英国公府的谁?”
那人楞了一下。
舒世松在旁边听着,忍不住催促一句:“赶紧说呀!”
那人回过神来,赶忙道:“我只知道他在英国公府行四,都管他叫裴四爷!”
九九就叫小庄和舒世松:“你们俩带上人,往英国公府去走一趟。”
“小庄同英国公说说这事儿,提了裴四过来。”
“世松,你去见方小娘子,若是可以,带着她一起过来,她要是不方便出面,手写状纸也可以……”
小庄与舒世松俱都应了。
雷有琴在旁听得恻然。
英国公今年都望七十了,裴四爷是他的弟弟,六十来岁总也是有的……
如若这案子是真的,方小娘子是方家独女,必然是受父母疼爱的,青春妙年,被夺走了家产,还被迫给一个六十来岁的老头子做妾……
真是杀了他都不解恨!
……
小庄和舒世松到了英国公府,先去拜见英国公,言说此事。
小庄知道英国公是乔少尹的义兄,当下把话说得客气,软硬适中:“我们少尹在那儿审案,夏太常与祖相公在旁边坐镇,可巧府上四爷涉事,恐怕得请他过去,问一问话了……”
说官位不说亲旧,是为了表明事态严重。
说夏太常和祖相公在那儿,是为了叫英国公知道,这事儿没那么容易掀过去,且也是要动真格儿的。
说“请他过去”,算了全了英国公府的面子。
该说的都说了,英国公府要是再拧着干,那她就没办法了。
英国公当日面对一笔遗失了的超百万巨款都能坦然面对,现下也不至于不识趣。
他叫人给舒世松领路,同时使人去寻裴四,间歇里问小庄:“九九什么时候成了京兆府的少尹?”
小庄就挑了几句能说的告诉他,末了又说:“我们少尹在京兆府开堂审案呢,国公要是有空,不妨也去瞧瞧。”
短短几瞬之间,英国公脑海里闪现过无数个念头。
九九忽然间空降成了京兆府的少尹。
政事堂忽然间空降来一位宰相。
这两个人在京兆府声势浩荡地主持着审案,且直到现在都没有被叫停,亦或者说禁止。
甚至于夏太常和祖相公都在京兆府坐镇,还找了金吾卫和弘文馆的人去帮忙……
英国公回过神来,稍显落寞地笑了笑,而后叫亲信来:“去叫八娘、十娘,还有十二郎和十四郎来,让他们去京兆府,给乔少尹搭把手吧。”
亲信迟疑着去了。
英国公转头来看小庄,很确定地跟她说:“这几个都是好孩子,办事牢靠,多少能中用。”
小庄了然地一笑:“好,我知道了。”
说完,看英国公没有别的话,当下向他行个礼,退了出去。
英国公望着她的背影,一时之间百感交集。
风雨欲来,大厦将倾,身在变故之中,想要保全英国公府这偌大的基业,谈何容易?
英国公夫人静默地旁听了整个过程,也觉心惊肉跳:“皇室居然至今都没有反应……”
英国公看一看她,声色沉沉:“这就是最大的反应!”
英国公夫人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
舒世松后来已经无法记起自己是怎么回到京兆府的了。
她生于富贵,享用富贵,偶尔也会被权力的阴翳所覆盖,但那也只是偶尔。
她接触不到真正最底层的人。
当上下之间的那条通道被打通,当她见到方小娘子之后,她第一次认识到,权力所能产生的罪恶会有多卑劣,多恶毒,多令人作呕!
方小娘子疯了。
当她找到四房院子里的时候,四房夫人甚至于都没想起来自己家里还有个姓方的女人。
还是她身边的婆子提醒,她才反应过来:“哦,你说她啊。”
四房夫人也是六十多岁的人了,上了年纪,对什么都提不起精神来。
年轻时候激烈过的爱与恨,现在都已经像是风干的水迹,不仔细去瞧,根本察觉不到了。
她无可无不可地说了句:“带舒小娘子过去吧。”
再想着舒世松的身份,倒是又着重补了句:“小心点,别叫那个疯子惊着小娘子。”
舒世松见到了方小娘子。
她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长发干枯,长指甲里蕴着污泥。
她痴痴地笑。
表情怔楞了会儿,又忽然叫起来:“孩子,我的孩子呢?”
舒世松怔怔地问:“她还有孩子,在哪儿?”
婆子不甚热心地叫人把二十六娘子带过来。
同样是瘦瘦小小的一个女孩子,三、四岁的样子,穿戴的倒是还不坏。
婆子说:“王姨娘养着呢,没亏待她。”
毕竟算是裴家的小姐。
方小娘子呆呆地看着那个孩子,好像忽然间清明过来了。
她猛地扑过去——
二十六娘子胆子很小,年纪又小,当场就吓哭了,连哭声都是细细弱弱的。
方小娘子听见,就不动了。
她把那只枯瘦的手缩了回去。
舒世松看见她坐在地上,眼睛里慢慢地流出来两行泪。
第60章
裴四爷觉得很委屈, 很不可置信。
到了他这个年纪,这样的身份,都已经含饴弄孙, 甚至于连重孙都有了,居然会因为多年前的一点小事, 被提到京兆府去!
他再三跟舒世松确定:“是不是哪里搞错了?我可是致仕的官员, 又是公府出身,怎么能直接带我去京兆府?!”
裴四爷神色愤愤:“现在这些年轻人,越来越不懂规矩了!”
舒世松冷冷一笑。
方才见到的方小娘子乃至于方小娘子流下来的两行泪, 直到此时此刻,都叫她满心酸涩,无尽凄楚。
这老东西把一个活生生的人给毁了了大半, 居然无知无觉, 丝毫意识不到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没有贸然透露消息,只是很平静地问裴四爷:“你要是需要的话,也可以戴枷,你需要吗?”
裴四爷勃然大怒:“舒小娘子,我看你是舒相公的侄女,才对你客气些, 你——”
小庄面无表情地从旁边过来, 叫人按着裴四爷, 顺手把从英国公府顺来的抹布塞到了他嘴里。
她很有经验地跟舒世松说:“没必要跟他们废话, 这种纯粹的坏种、极致的贱人本质上都是渣滓, 除了招供的时候,不具备任何沟通价值。”
小庄说:“我们是负责抓人断案的,不需要了解他们的心路历程,也不需要体察他们吃过的苦和不幸的过往, 只管把案子审问明白,到时候把他们的狗头往铡刀面前一送就行了。”
舒世松听得肃然起敬,由衷地向她行了一礼:“受教了!”
两人协同诸多金吾卫率,押送着裴四爷去了京兆府。
又找了辆马车,把方小娘子也一起接走了。
公孙宴守在外边,见她们回来,投去了一道询问的目光。
小庄神色沉郁地朝他点了点头。
到了地方,把人往堂中一送,堵嘴的抹布一抽,裴四爷就大怒着开火了:“混账!你们怎么敢……”
公孙宴为了节省时间,抄起一块手板,“啪”一下拍在了裴四爷脸上!
裴四爷身形僵滞了一下,“噗”一声吐出来一口血水,夹杂着半个碎牙!
裴四爷一个踉跄,惊怒不已地看着他:“大胆!你——”
公孙宴果断地又往他脸上拍了一下!
裴四爷又是一声伴随着血水的“噗”,紧接着吐出来之前残留下的半个碎牙。
这会儿,他的眼神已经不如之前那么强硬了:“你们怎么能……”
公孙宴果断地又给了他一下!
裴四爷险些栽倒在地上,捂着脸,人也和气了,语气也温顺了。
他颤颤巍巍地道:“到底是出什么事了……”
祖相公在旁瞧着,忍不住道:“乔少尹,我知道你很生气,只是案子不能这么办,这也算是屈打成招的一种。”
九九赶忙站起身来,毕恭毕敬地向他鞠一个躬:“对不起,祖相公,我知道了,后边会注意的。”
祖相公:“……”
公孙宴也赶忙跟裴四爷鞠个躬,同时道歉:“真是对不起,以后我会注意的。”
裴四爷:“……”
裴四爷很想说一句“有关系”,只是看一眼对方持着的手板,踯躅几瞬,到底还是没敢那么说。
他瞄了一眼旁边坐着的祖相公等人,心里边已经有了一点不祥之感。
再转目去看堂上坐着的脸熟的小娘子九九,颇有种身在一场荒唐梦境之中的感觉……
九九叫人带了原告过来,叫他当堂阐述所告何事,所诉何人。
那人从令说了。
老实说,裴四爷都快把这事儿给忘了!
都是好几年之前的事儿了!
至于那所谓的方小娘子,到手之后,也没几天就腻歪了。
只是这必然是不能在公堂之上承认的。
“是她自己愿意的!”
他就说:“她一个孤女,父母双亡,无依无靠,不知道该怎么经营那家米庄,思来想去,最后就委身于我了……”
九九就说:“方小娘子今年也才二十出头,当初她青春正好,又有家财,老管事也忠心,最后‘无依无靠’到要带着爹娘留下的米庄,委身给一个比她大四十多岁的男人做妾?”
裴四爷笑了笑,说:“谁知道她那时候是怎么想的?反正是嫁过去了。本来也是嘛,世上谁嫌男人丑啊。”
九九瞧着他,也慢慢地笑了:“这么说,你们之间是有感情的了?”
裴四爷应了声:“这是自然。”
九九又问:“既然你说方小娘子是自愿嫁过去的,她又是良民,那该有正经的纳妾文书了?在哪儿?”
裴四爷顿住了。
哪有什么纳妾文书?
对于英国公府的裴四爷来说,纳个妾,还需要文书?
几瞬之后,他若无其事地说:“这都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谁知道丢到哪儿去了。”
“你找不到没关系,”九九说:“这里是京兆府,主持东都民政事宜,这里会找到存档的——如果你当初真的办过纳妾文书的话。”
裴四爷脸色微变,转而又道:“九九,你可不要借着职务之便栽赃陷害我!”
他环顾四遭,说:“现在京兆府是你主事,那所谓的纳妾文书,还不是你说有就有,说无就无?”
九九马上道:“祖相公——请你差遣两个心腹,跟我的人一起去文书房里找!”
祖相公一个眼神递了过去,便有侍从起身去了。
九九眼睫微垂,将视线重新投注到神色微露不安的裴四爷脸上。
她脸上带笑,有条不紊地安排下去:“老管家当年来京兆府状告过这事儿,后来又被京兆府的人打了——去问问刘耆长,还记不记得这事儿?”
再觑着裴四爷脸上的神色,忽的反应过来:“哦,刘耆长算个什么东西,怎么可能知道得这么多?还是去问一问赵少尹吧,他的官位,总是有资格跟裴四爷打交道的吧?”
裴四爷脸色大变!
九九笑吟吟地看着他,好像在看一个死人:“裴四爷,你说方小娘子是中意你这个人,相识一段时间之后,自愿给你做妾的?”
裴四爷强撑着应了声:“不错!”
“好,”九九点点头,说:“那请你告诉我——方小娘子的闺名是什么?”
裴四爷怔住了!
他不知道!
或许曾经知道过,但是如今……
他早忘了!
裴四爷脸色苍白,结结巴巴地道:“这,这……”
九九觉得很奇怪:“就是这三五年间的事情啊,你怎么会不知道呢?更别说你们还有个女儿呢!”
裴四爷僵滞着,吞吞吐吐道:“她叫,叫……”
他说不出来。
九九坐在堂上,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作倾听状:“还没有想起来?”
裴四爷额头上隐隐地沁出汗来。
九九瞧着他,慢慢的,冷冷地道:“是想不起来,还是从始至终就没有记得过?”
裴四爷无言以对。
九九也没再说话。
不多时,去寻赵少尹的人来回话,也送了赵少尹签字画押的文书过来:“裴四爷的确曾经就方家的事使人去跟他打过招呼,刘耆长也还记得这事儿——他拿到了赏钱。”
再过了会儿,祖相公的人过来回禀:“并不曾在户房的文书房里找到相关的纳妾记档。”
九九问祖相公:“您有什么话想说吗?”
祖相公摇头道:“这是京兆府的案子,请乔少尹全权处置吧。”
九九又问裴四爷:“你有什么话想说吗?”
裴四爷冷汗涔涔,脸上的皱纹瑟瑟地颤抖着。
最后,他迟疑着说:“不就是一个米庄吗,我再还给她就是了,有什么大不了的……”
九九说:“哦,有什么大不了的啊~”
舒世松在旁听得勃然大怒:“你这狗贼,那只是一个米庄吗?你害死了方家的老管事,那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你几乎把方小娘子毁掉了!”
雷有琴叉着腰,愤恨不已地骂道:“老口登!你一定生下来就没口口!”
九九叫公孙宴:“去后边瞧瞧方小娘子,她的病是后天有的,年头还不很长,应该是能治好的。”
公孙宴应了声:“好。”
九九又问裴四爷:“方家的那个米庄,作价多少?”
裴四爷见她并不说如何处置自己,不免有些提心吊胆,只是转念又想:她难道真的敢把我怎么样?
死了的那个人,也不是我打死的啊!
他犹豫着说:“约莫万余两银子吧……”
九九便叫左文敬协同小庄跑一趟英国公府:“去找四房夫人,要五万两的银票,带着回来。”
裴四爷显而易见地抖了一下。
他失声道:“什么?!”
左文敬则到:“四房夫人要是不给呢?”
九九言简意赅地说:“那就抄家,总能凑出来五万两的。”
左文敬应了声:“好。”
九九还很礼貌地扭头去看祖相公,问他:“您觉得如何?”
祖相公点了点头,说:“可以。”
九九便催促着左文敬和小庄赶紧出发,早去早回。
裴四爷难以置信:“至多也就是一万五千两,现在居然要我五万两?!”
九九往椅背上一靠,居高临下地瞧着他,说:“堵上他的嘴,我不想再听他说话了——拉出去杖责二十!”
说完,九九还很礼貌地扭头去看祖相公,问他:“您觉得如何?”
祖相公再次点了点头,说:“可以。”
裴四爷还想说句什么的,只是却也来不及了。
左右迅速堵住了他的嘴,大庭广众之下,棍子噼里啪啦地落了下来。
老实说,那些棍子打下去,多多少少都是有一点水分的。
毕竟金吾卫里的士卒多半出身勋贵,同英国公府不可避免地有些这样那样的关系。
只是裴四爷已经上了年纪,摔一跤都可能摔出魂环来,二十杖打在身上,也接近于屁滚尿流了。
雷有琴有些气不过:“就这么放过他吗?!”
舒世松眉头也紧皱着。
九九就像只大猫一样站起身来,活动一下肩背和手臂,叫她们:“去把后边那架铡刀抬过来。”
左右齐齐为之变色。
祖相公禁不住叫了声:“乔少尹!”
雷有琴和舒世松倒是很高兴,马上就小跑着过去了,叫上人,嘿呦嘿呦地把那架黑沉沉的铡刀推了过来。
裴四爷趴在长凳上,像条烂虫子似的在呻吟哀嚎,余光瞥见那架铡刀,几乎是近乎凄厉地在喉咙里呜呜叫唤着。
他哀求地看着祖相公,扭动着身体。
祖相公肃然道:“乔少尹,没有这样的规矩。”
他就事论事,说:“向来死刑的核准,都是很严格的,须得递送到刑部复核,尤其他又是致仕的官员,为了防止冤案错案的发生,还得叫大理寺也参与复核才行……”
九九撸起袖子,大步走到铡刀前边,停下来,一指裴四爷,问祖相公:“今天这案子,您从头到尾都听见了,瞧见了,我冤枉他了吗?”
祖相公为之默然。
九九指着裴四爷,用力地点了点,说:“这种没有人性的渣滓,这种视人命如草芥的恶人,他们随时随地都能作恶,随心所欲地毁掉别人的一生!”
“但是当受害的人对他们进行反击的时候,当所谓的正义要对他们进行审判的时候,反倒要瞻前顾后,权衡利弊?!”
祖相公为之震颤,下意识地站起身来。
“开什么玩笑!”
九九厉声道:“作恶一辈子的人从来没有被规矩束缚过,到最后就只有好人要被规矩束缚?凭什么!”
她大声叫人:“把他给我拉过来!”
一群人蜂拥而上,或者拽着裴四爷的胳膊,或者扯着他的腿,硬生生地在地上拖出了一条血痕,最后把他丢到了打开的铡刀上。
九九一脚踩在裴四爷的后脑勺上,一弯腰,那乌沉沉地铡刀轰然落下!
血色喷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