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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九九眼睛一瞪, 怫然不悦:“这有什么糙的,还能比他干的事情更糙?!”

卢梦卿马上附和起来:“对对对,是是是!”

九九稍显忧愁地看了他一眼, 重又坐到了条凳上,跟卢梦卿隔着栅栏挨在一起, 小声说:“我现在有点相信你说的话了……”

她两只手纠结地缠在一起, 说:“这里给我的感觉真不好!”

九九一一把自己觉得不好的地方数出来:“符生的恩主无凭无据,只需要一句话,就可以把人投进狱里。”

“京兆狱连我的户籍文书都没有审核, 就接收了我这个犯人。”

“还有现在——舒小娘子过来走了一趟,同样没有任何审核,他们就可以放我们走……”

九九蹙着眉头, 说:“我不是说舒小娘子来的不对, 也不是说你就应该被关在这里,我只是觉得……这不对,这里的一切都不对!”

她想了想,最后说:“这很不好。”

卢梦卿靠在墙上,莞尔轻笑:“可以毫无凭证地把我关进来,就一定可以毫无凭证地把别的人也关进来。我有舒小娘子仗义伸手, 其余蒙冤的人, 该找谁来帮他们呢?”

“甚至于你我还是得到了优待的——不然, 怕得在男囚女囚那儿跟一群人混居呢。”

他徐徐道:“京兆狱对于犯人的审核和来处考究接近于无, 我在这儿住了半个多月, 期间没有任何人来提审过,京兆狱的运转已经失常了。”

末了,他神色平淡道:“一个相府出身、并无官职的小娘子随时可以从京兆狱提人,可想而知, 朝局已经糜烂到了什么地步……”

两个人短暂地默默了一会儿。

九九忽的问他:“也这样吗?”

她省略了“那边”这两个字。

卢梦卿想了想,说:“虽说也有不足之处,但却比……好得多。”

末了,在短暂地踯躅之后,他还是苦笑着承认了:“圣上有时候虽然……但总归……也可以了。”

两个人你看我,我看你,忽的齐齐叹了口气。

过了会儿,九九忽的想起来另外一件事,又将手肘探过栅栏,轻轻拐了他一下:“对了,我之前都没来得及问——为什么玉蝉管你叫卢太太啊?”

九九觉得有点奇怪:“‘太太’不是用来称呼女人的吗?”

卢梦卿哈哈大笑。

九九给他笑得纳闷不已:“有什么好笑的?”

卢梦卿好容易才停下来,说:“我们头一次见面的时候,你也问过我这个问题!”

而后简略地告诉她:“这是高皇帝留下来的风俗,管某些领域里才德出众的人叫太太,虽然也有过一些争议,不过也一直延续下来了……”

九九忍不住道:“高皇帝还挺有意思的呢!”

卢梦卿附和了一句:“是啊。”

又问她:“你现下住在哪儿,能再住一个人吗?一起作伴,也有个照应。”

九九说:“倒是能住得开,只是得提前给水生说一声——他是我的房东。”

又问卢梦卿:“之前你住在哪儿?”

卢梦卿笑着告诉他:“我之前在一个道观里落脚,观主人还不坏,有些意思。”

九九忽的想起另外一事来,有点狐疑地看着他,想了想,又捂着嘴,很小声地问:“你有户籍文书吗?”

卢梦卿学着她的样子,也捂着嘴,很小声地说:“我不只有户籍文书,我还有中书令金印和前往东都的宰相告身,只是你觉得在这儿能用吗?”

九九:“……”

九九黯然下去:“是哦~”

卢梦卿无声地大笑起来。

两人在这儿胡乱说了会儿话,又开始默契地捉虱子,再到晚上,吃的饭就跟中午那顿不一样了。

卢梦卿那顿饭,狱头亲自给送来的,好酒鲜鱼,芙蓉豆腐,油煎茄子,还有只油亮的烧鹅。

九九那顿饭,也是狱头亲自给送来的,笑呵呵的,仍旧是一碗稀白菜。

京兆狱廊道里,狱卒们的说笑声都比平日大,可见不仅仅是舒小娘子打通了关节,皇商贾家的酒肉,也填饱了他们的肚肠。

卢梦卿见到狱头送给九九的那碗稀白菜,便点点头,说:“他是个难得的明白人,只做狱头,可惜了。”

看得出左文敬对待这小娘子有一点意思,所以绝不能得罪她。

知道九九的性子轴,也就不去违背她的心志。

转而招呼九九:“来吃鹅!”

九九将拴着的蟋蟀放归自由,而后把那碗稀白菜往边上一推,麻利地坐到栅栏边上了:“来了来了!”

卢梦卿掰了条鹅腿给她,说:“怎么样,我比他了解你吧?”

九九哈哈一笑,道:“不错!”

两人吃个肚饱,而后睡下,第二日醒来之后,就开始等着晚上被刑满释放了。

结果到了晌午时分,左文敬忽然间来了。

卢梦卿忖度着时间,他该是下值之后过来的。

他起初也没在意,靠着栅栏坐着,却听左文敬问他九九姐姐:“你今天晚上出去之后,有地方住吗?”

九九说:“有的,我自己租了房子。”

左文敬点点头,又问她:“之后有什么打算?”

九九想了想,很老实地跟他说:“我也不知道呢。”

她挠了挠头:“说真的,我这个脑袋时好时坏的,有时候能想起来一些过去的事情,但多半也都是片段,不太真切……”

左文敬盯着她看了半晌,忽的道:“我这几日设法调阅了令尊的入仕记档,其中颇有些蹊跷,又使人往樊家故土去寻访,这三五日间,想必就会有结果了。”

九九听得一怔,忍不住轻轻地“哎?”了一声。

卢梦卿亦是一怔,心头一动,忍不住扭过头去看他。

左文敬温和地看着九九,问她:“怎么了?”

捎带着瞟了卢梦卿一眼。

九九实在是很感动:“我没想到你会专程去查这些啊,你真是个大好人!”

她想起两人第一次见面时候的事情,不由得懊恼起来,很不好意思地说:“真是对不起,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还用石子砸你……”

左文敬笑了一笑,说:“那其实也是我自找的。”

九九听得动容极了,不由得上前一步,抱着栏杆,跟他说:“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才好……”

左文敬双臂环胸,在外边斜靠在栏杆上,顺水推舟道:“要真是想感谢我的话——等你出去之后,请我吃饭吧?”

“可以啊,”九九不假思索地答应了,答应完之后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可是我不太有钱……”

左文敬跟她商量:“不然就先记着,我来请你?”

九九为难地说:“这怎么好意思呢……”

左文敬当即拍板:“就这么定了!”

又问她:“你今天晚上有时间吗?”

九九摇了摇头:“我今天晚上已经有约了。”

左文敬脸色不由得微微一变:“有约了?跟谁?”

九九指了指旁边津津有味地在围观的卢梦卿:“我二弟和舒小娘子、玉蝉小娘子她们!”

“舒小娘子?”

左文敬有些讶异:“怎么又扯上了舒家的人?”

九九就简单地把玉蝉之事说与他听,末了说:“贾家今晚上请客,让我也去!”

左文敬为之了然,旋即面露敬色,同卢梦卿拱手道:“卢兄急公好义,实在令人钦佩,明晚我在霞飞楼设宴相待,还请务必与九九同去才好。”

卢梦卿稍显讶异地看了他一眼,而后看了九九一眼,倒也没有推辞,当下还礼,拱手道:“恭敬不如从命。”

此事就此敲定下来。

等左文敬走了,他才跟九九说:“这个人还不赖。”

略微一顿,又说:“邢国公府的人都比较靠得住。”

九九听得不明所以:“怎么说?”

卢梦卿想起来这事儿,就忍不住乐:“他居然让我也去,真是难得……”

“这有什么奇怪的?”

九九茫然道:“今晚上玉蝉小娘子还让我也去呢。”

卢梦卿深深瞧了她一眼,像是世间任意的一个狐朋狗友一样,鬼兮兮地跟她承诺说:“大乔姐姐,我这个人很懂亲疏远近的,你是我永远的姐,但姐夫未必永远是我的姐夫,你想干什么就放手干吧,我绝不会出卖你的!”

九九:“……”

九九默然片刻,终于还是忍不住道:“总感觉你想到了什么乱七八糟的地方去……”

第32章

傍晚时分, 头一天来过的两位小娘子便再度结伴而来了,先领着他们去洗漱更衣,而后再去吃饭。

卢梦卿身量高大, 步子迈得也大,走在前边, 才出了门, 就叫人给撞了一下。

亏得他身量结实,只是歪了一下肩膀,很快便站直了。

九九目光追随着那个撞了卢梦卿, 而后又踉跄着离开的人。

他身上衣裳瞧着倒是很干净,只是头发散乱,幞头歪歪扭扭的, 神情疯癫, 举止古怪。

有几个青衣仆从紧跟在后边,有去追他的,还有一个留下来跟卢梦卿作揖致歉:“太太宽宏则个,我们家二爷神志上有些不清楚,没伤着您吧?”

卢梦卿摇头:“我没事儿。”目光也忍不住追寻那人去了。

那人正拉着路过的人说话,死拽着不放:“你知道我是谁吗?我是宰相!我是吕宗易!”

卢梦卿听得微微一怔, 原都打算走了, 闻声又扭头去看他。

被那人拉住的路人一副担惊受怕的样子, 想走又走不掉。

还是那几个家仆过去, 好说歹说, 半是强行地叫那疯子松开了手。

哄着他说:“相公,咱们赶紧回去吧?您还有好些公文没有处理呢……”

那人恍然回神,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对,我还有很多事情没做完, 我们回去,回去!”

走出去几步,忽然间推开搀扶着他的人,向前急奔:“你们都是骗子!骗子!你们根本不相信我!”

他尖锐地笑了起来,同时挥舞着手臂,大喊大叫:“鸠占鹊巢,鸠占鹊巢!他是假的!假的!”

几个仆从追上去按住他,他极力挣扎,终于还是被按在地上了。

他嚎啕大哭:“他是假的——我没有兄弟,我没有兄弟啊!”

卢梦卿看得皱起眉来,九九也觉得有些莫名。

那疯子被那几个仆从押走了。

人群短暂地聚集在一起围观了这场热闹,略过了会儿,又自然而然地散开了。

卢梦卿问舒世松:“那位是……”

舒世松轻叹口气:“那是中书令吕相公的胞弟,不知怎么,忽然间发了疯,总对人说他才是吕相公,家里边的吕相公其实是妖人装的——吕相公前前后后找了不少大夫来替他诊治,连太医都请了好几位上门,只是都没能治好他。”

玉蝉看卢梦卿和九九一脸好奇的样子,小声说:“这位跟吕相公是同父同母的兄弟,只是一位少年登榜、宰执天下,另一个却连举人都没中,不免叫外人议论……”

她揣测着道:“兴许就是因为压力太大了,所以才疯的呢?你看,他说自己才是吕相公呢。”

九九想了想,问玉蝉:“吕相公跟他的弟弟是双胞胎吗?”

“不是呀,”玉蝉说:“他们兄弟俩差了三岁呢,长得虽然是有点像,但也不至于叫人分辨不出。”

舒世松的伯父正在做宰,她知道得更多,也更具体:“事情涉及到一位宰相的真假,当然不能随意视之,御史台还专门查过这事儿呢,可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真不了呀……”

她说:“总不能吕相公的妻儿故交,全都帮着他的兄弟说谎,就连满朝文武和陛下都给瞒过去了吧?”

卢梦卿忽然间问她:“他是什么时候疯的?”

舒世松想了想,说:“大概,有快四个月了吧?”

卢梦卿若有所思。

舒世松催促他们:“走吧,咱们吃饭去。”

九九应了一声,只是走出去几步之后,还是忍不住回过头去,重又将目光投到了吕家人离开的方向去。

……

东都城外,多有失意之人栖身酒家,流连不去。

符生已经在此盘桓数日了,每天喝得酩酊大醉,深夜叫伙计将他扶到房里去,第二日清醒了,再下楼饮酒,如此循环往复。

伙计有点烦他,私底下跟表姐兼老板嘟囔着抱怨:“他到底什么时候走?”

老板笑着在柜台里边盘账,说:“他惹人烦,钱又不惹人烦。”

符生并不知道自己在惹人烦,他只觉得自己的愁苦比海水还要深重。

人到中年,一事无成。

当年离乡的时候,他信誓旦旦:“终有一日,我必进士及第,娶高门女,富贵煊赫,锦衣归乡!”

豪言壮志已经许出去了,没践行之前,哪里有颜面回去见家乡父老?

可东都城,寄予了他无限希望的东都城,虽然近在眼前,但也已经是不可再去之地了。

写诗的人未必个个都能写出脍炙人口的名篇,但他们多半都懂诗。

看到卢生大喇喇写给自己的那首诗之后,符生就知道,完了!

他知道那首诗必将为人传唱,也知道自己到死都写不出那样的诗!

而那卢生,据说只是信手拈来,随意地挥就罢了。

符生的声名和精神,一起被那首诗毁灭了。

他伤心落寞,浑浑噩噩。

几个朋友看不下去,一道去拜访诗社里的贵人秘书省少监石颖觉,替他打抱不平:“那个卢生恃才凌人,未免也太狂妄了些!”

石颖觉看了卢生写的那首诗,起初惊叹不已:“从前怎么没听说过此人?”

复又惋惜不已地摇头:“如此卓绝的天资,居然耗费在这种艳诗上,用来为一个小女子张目,真是暴殄天物!”

再听了诗社里友人们的恳请,终于说:“是该给他吃点教训,叫整一整性子。”

叫侍从持自己的名帖去京兆府走一趟,又嘱咐说:“关他两个月也就算了,只是也别苛待了他。”

众人不免要夸赞一句:“石公宅心仁厚。”

石颖觉摇头失笑:“只是不忍心看年轻人走上歧路罢了。”

石公为自己张目,符生不得不感激他。

可是他言辞之中对于卢生的推崇,又让他觉得痛苦。

卢生随手挥就的那首诗广为流传,在那之后,所有人看他的目光里,好像都掺杂了什么东西。

一种叫他不安的,无法抬头挺胸的东西。

符生忍受不了那种如同雷电一般的酥麻的折磨,他不得不离开东都,躲避出去,借酒浇愁。

有人怀着一点幸灾乐祸的心态来告诉他,卢生业已出狱,是他苦苦思恋的贾家小娘子托人求情,把人给救出来的。

符生因这消息而愈发痛苦。

他反复地,哀伤地,怨囿地呼唤着贾家小娘子的名字:“玉蝉,你怎么能对我如此冷酷无情?”

这时候天色已经开始黑了,却有旅人往此地来投宿。

符生趴在没写完的书信上,抬起染上了墨汁的脸,醉眼朦胧地去瞧,却见走在前边是个女郎,年纪不算轻,怎么也该有二十三、四岁了,身量并不算高,容貌却很秀丽,青丝乌黑浓密。

他看这女郎头发并未如妇人一般挽起,不免心想:“年纪这么大了,居然还没有嫁出去……”

等那女郎走到近前,他才发现,还有一位年轻郎君与之同行。

那青年生得高大挺拔,宽肩窄腰,一袭黑色圆领袍,头戴斗笠,只能看见他骨骼流畅的下半张脸和冷白精致的下颌。

他们只要了一间房。

符生在心里冷笑了一声,嘴上也冷笑了出来:“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他说:“现在的女人道德都已经败坏,不像从前了……”

那对男女同时看了过来。

那女郎问他:“你是在说我吗?”

符生毕竟有些畏惧与她同行的那男子,不太敢把话挑明,嗤笑一声,扭头将视线错开了。

那女郎也笑了,露出雪白的牙齿。

而后她上前一步,单手拎起店家搁在外边的一把旧木椅,二话不说,抡起来咣咣咣对准符生就是一通砸!

好响的几声!

符生坐的椅子垮了。

符生也垮了,头破血流,跌倒在地。

老板原还在柜台那儿打瞌睡,见状又惊又怒:“……要打出去打!”

与那女郎同行的青年赶忙取了一块碎银给她,同时礼貌地说:“请您多多包涵。”

老板脸色稍霁。

那青年已经自觉去问伙计扫帚在哪儿,提在手里,主动过去打扫满地残骸。

那女郎还留着原地,眉头蹙着,目光落在符生桌上摊开的那封书信上。

“……玉蝉,我是真的恋慕于你,也希望你过得好,既然你已经移情别恋,那我除了祝福之外,又还能说什么?”

那女郎看得狐疑,拎着那张信纸,问符生:“这位玉蝉小娘子是谁?别说是你的妻子亦或者未婚妻,你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是那种会痛快放手、大方祝福的人!”

伙计叫符生荼毒了这么久,忍不住道:“是他一直在纠缠人家小娘子啦!”

老板瞪他:“就你话多!”

那女郎听后一声冷笑,三两下将信纸团成一团塞进符生嘴里,又问那伙计:“玉蝉小娘子是何方人士?”

伙计指了指东都城。

那女郎便同符生道:“滚,别叫我知道你还在东都附近待着,如若不然……”

复又冷笑:“我劝你不要心存侥幸,你不会想领略我的手段的!”

她的眼眸像她的发丝一样浓黑,像是最深沉的夜,又像是无边无际的地狱。

符生毕竟软弱,为之胆战心惊,瑟瑟几瞬,终于低头。

他上楼去拿了行李,跌跌撞撞,仓皇离去。

老板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说:“这位娘子,这儿出了事,我们得去报案的……”

那女郎歉然道:“牵连姐姐,实在惭愧。”又给了她一笔银钱。

收拾干净之后,这对男女再度一起上路了。

那男子说:“你这个脾气呀,还是这么讨人喜欢!”

那女郎听得失笑,笑完之后,夜色中远远望了望远处东都城的轮廓,神色当中微微显露出几分希冀来。

她说:“但愿乔少尹她们真的在那儿吧……”

……

玉蝉的父母在清风楼设宴,另外请了舒小娘子和贾家的一位族亲作陪,正客么,自然就是九九和卢梦卿。

舒世松与玉蝉没有饮酒,其余人多少都喝了一些。

贾夫人一气儿喝了三杯,呛得接连咳嗽,同时辣红了脸。

她的丈夫在旁边替她顺气,低声说:“慢点儿,慢点儿……”

席间人都看得出贾夫人并不擅长饮酒,见状也不免要劝几句。

贾夫人却不肯罢休,再度起身,一定要敬卢梦卿一杯酒。

卢梦卿起身应了。

贾夫人便过去替他斟了一杯,瓷器碰撞的声音之后,仰头一饮而尽,而后忽然间跌坐下去,趴在桌子上,失声痛哭。

贾夫人用力锤着桌子,很慢很慢地说:“他终于……终于走了!”

席间众人都知道她说的是谁。

她的丈夫有点感伤,安抚似的拍了拍妻子的肩膀,又跟卢梦卿告罪:“内子醉后无状,您多包涵……”

卢梦卿理解地笑了笑,道了句:“无妨。”

贾家听闻卢梦卿新到东都,专程制备了安宅礼,卢梦卿看也没看,便爽快地收下了。

夜色渐深,赶在宵禁前一个时辰,酒席散去,客人们各自归家,九九与卢梦卿相携走在路上。

卢梦卿瞧着满街繁华,人来车往,对比后世,不胜感慨,随意吟道:“闻道长安似弈棋,百年世事不胜悲。王侯第宅皆新主,文武衣冠异昔时……”

九九听不太懂这些,只是回想起贾夫人失态的痛哭,由衷地道:“二弟,你真是做了一件大好事呢!”

越想越觉得符生恶心:“真不是东西啊,动动嘴,摇摇笔杆子,就把人家折磨成这样!”

又说:“那些瞎起哄的王八蛋也恶心!”

卢梦卿轻轻说:“这种人,无论什么时候都会有的。”

他转了话头:“这是要往哪儿去?”

九九就把之前弘文馆的事儿说给他听了,末了道:“我曾经跟荣学士约定过,安置下来之后要去跟她说一声的,结果……真糟糕!现在出来了,得去告诉人家一声的!”

又很自然地问他:“贾家给了你多少钱?给我一点,我去买点东西带上,不好空着手去登门的。”

卢梦卿从袖子里掏出那个做工讲究的信封,抽出来瞧了一眼,不由一惊:“有点多了。”

里边夹着一张房契,还有十张百两的银票。

他自己留了五张银票,剩下的递给九九,左右瞧瞧:“买东西的话可得抓紧了,再晚一点,估计铺子都得关门了!”

九九稍有点犯难:“我也不知道荣学士喜欢什么呀……”

卢梦卿问她:“荣学士是弘文馆的直学士?”

九九说:“是呀!”

卢梦卿便领着她往一间纸笔铺子里去挑了套十色笺,又选了两条松烟墨,借了店主的砚台磨开,提笔作画。

九九站在旁边看着,觉得真是太神奇了,寥寥几笔,便见青山连绵,明月高悬,碧波万顷,渔夫独钓,现于纸上。

她还没有回过味来的时候,卢梦卿已经换了另一支笔,在旁题诗:

一波才动万波随。蓑笠一钩丝。锦鳞正在深处,千尺也须垂。

吞又吐,信还疑。上钩迟。水寒江静,满目青山,载月明归。

店主在旁边一边擦拭砚台,一边围观,看到最后,不觉入神,连手上的动作都停了。

他同卢梦卿道:“太太若是把这幅字画舍给我,以后店里的笔墨,您可以随便取用。”

卢梦卿笑着道了句:“那却不必。”

略等一会儿,见墨干了,便与九九一道往荣学士家中去了。

这会儿时间其实已经有点晚了,只是九九实在不想再拖一日了。

一路到了荣学士留的地址处去,抬头一瞧,写的却是费宅。

九九不由一怔:“哎?哎哎哎?”

卢梦卿对着那牌匾端详几眼,却是笑了:“既如此,那就对得上了。”

门房瞧见这二人,便先自迎了上来,问九九:“可是樊小娘子?”

九九惊奇不已:“你知道我?”

门房笑道:“娘子可算是来了,我们太太挂念好几天了,每日回来,都得问一声——樊小娘子来过没有?”

说完,领着她往里边走。

九九抱着怀里的卷轴,感念不已,悄悄跟卢梦卿道:“荣学士可真是个大好人!”

卢梦卿颔首道:“不错!”

荣学士家里正在宴客——九九意识到后,实在赧然极了。

“我不知道您这儿还有客人,真是太……”

荣学士拉着她上下打量了几遍,见她气色衣着都还不错,当下欣慰不已:“不妨事,不妨事,”

与她一道出来的那位女客也笑:“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正好来吃杯酒!”

荣学士便向九九介绍:“这是雷夫人。”

又跟雷夫人说:“这是九九娘子。”

雷夫人生得妍丽,即便有了年岁,也是漂亮的。

眼下虽然也有了几道纹路,倒是更让她平添了一些岁月的积淀和沉稳。

这会儿听荣学士并不介绍这小娘子的姓氏,她心下便有了几分猜测,脸上倒是不显,笑吟吟的,要领着九九入席。

九九哪里肯去掺和人家的热闹?

她说:“不啦不啦,雷夫人,我的朋友还在外边等我呢!”

把手里的卷轴递给荣学士,而后很认真地向她行礼拜谢:“我专程来跟您说一声,我过得很好,您尽可以放心了!多谢您!”

荣学士的眼睛柔和地注视着她:“真的很好?”

九九用力地点一下头:“真的很好!”

荣学士略略沉吟几瞬,向雷夫人告罪一声,拉着九九往院子深处走了几步。

九九有点疑惑地看着她,便听荣学士低声说:“先前在弘文馆,你还没有安置下来,我便一直按住没说,现下你既有了些眉目,倒是可以讲了。”

她握住九九的手,轻声道:“要是有了闲暇,得去谢一谢舒小娘子呀,知道舒小娘子是谁吗?就是舒相公的侄女——当时在万家,替你说话的那个小娘子!”

九九怔了一下:“哎?”

荣学士告诉她:“前些天,就是你去弘文馆那天,我是做了两手准备的,要是万道惠认了也就罢了,要是不认,不免要请舒小娘子做个见证。”

“她真是个好姑娘,我悄悄叫了她过去,略微一提,她就讲了,又要主动去为你作证,我想着事情还没到那地步,不必主动闹大,就请她暂待片刻,且等且看……”

荣学士攥着九九的手,用力捏了一下,谆谆道:“虽说最后万道惠自己认了,也没用上舒小娘子作证,但她其实也是帮了你的,你若是方便了,多少去谢一谢她,算是承情。”

九九愕然不已。

因为她刚刚才跟舒小娘子在贾家的宴席上分别。

舒小娘子不声不响地帮了她,但是却什么都没说!

难怪昨天刚在牢舍里见到,舒小娘子就把矛头直指万家呢,原来她都知道!

九九心里边滚烫滚烫的,由衷地道:“她也是个大好人!”

第33章

荣学士这儿还有客人, 且这会儿也快到宵禁的时辰了,九九不好久留,连声说:“外边还有朋友在等!”便要离去。

荣学士也不留她, 和煦地送了几步:“得了空就来坐坐,跟我说说话。”

九九清脆地应了声:“好!”

走出去没几步, 后边又有人叫她。

是雷夫人。

她匆忙往前厅去走了一趟, 手里边提着一只装饰精美的食盒,笑盈盈同九九道:“不是什么菜肴,是喜饼和喜糖, 我们两家刚刚定了亲事,九九娘子也来沾一沾喜气!”

九九这才知道原来荣学士跟雷夫人马上就要做亲家了,当下连声道:“真好!长长久久, 百年好合~”

她也不推辞, 致谢之后,高高兴兴地收下了。

等出门在前院那儿见到卢梦卿,两人结伴一边往她租的房子那儿走,一边打开盒子,取了一枚喜饼,掰开来分给卢梦卿吃。

尝了尝, 是玫瑰花馅儿的。

九九吃得美了, 一边嚼嚼嚼, 一边美滋滋地眯着眼:“真好吃!”

卢梦卿笑着附和了一句:“是不错。”

九九一边吃喜饼, 一边问他:“二弟, 你是知道吕相公这个人吗?”

先前在街上听见舒小娘子说起吕家事的时候,她注意到卢梦卿怔了一下。

卢梦卿颔首,应了声:“不错。我知道他此时在做宰相,只是……”

他又咬了一口喜饼, 缓慢地咀嚼了几瞬,将其咽下去之后,低声告诉九九:“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吕相公的确并没有兄弟。”

九九吃饼的嘴顿住了。

她呆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什么?!”

卢梦卿反倒一笑,慢慢道:“当然,也有可能是吕家的后代觉得有过一位发疯的族叔不甚光彩,所以把他从文字记载当中删掉了,而那位既没有出仕,又没有功名,官史不载,也不足为奇。只是……”

他顿了顿,才说:“我与吕氏的后人有过交际,也曾经往吕家的宗族墓地里去祭拜,见过吕相公父母的坟墓,墓碑的落款上,只有吕相公一个人的名讳,的确并没有什么兄弟。”

卢梦卿谈起先前舒世松的说法来:“若那位吕二爷是几个月前才疯的,在此之前,没理由不让他在父母墓碑上留名吧?”

“就算他现在疯了,吕氏的后辈引以为耻,不愿张扬也不足为奇,但专程去毁坏祖辈的墓志铭,未免就过火了。”

九九咀嚼的动作停了下来,骇然地看着他:“那,照你的意思——那个疯子其实就是吕相公咯?!”

卢梦卿没有给出回复,眉头紧锁,徐徐告诉她:“大乔姐姐,你知道惊动了天子,使得你我被派往东都的那场诡案,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吗?”

九九略一思忖,便讶异地有了结果:“不会是将近四个月前吧?”

卢梦卿微微一笑,告诉她:“正是如此!”

他向九九阐述了那桩诡案的首尾。

……

事情发生在四个多月以前。

最开始的时候,其实没有人察觉到不对劲。

第一个死的人——如果他是第一个的话——是一个画家。

他四十二岁,屡试不中,倒是在绘画一道上略有些造诣,曾经被选入宫廷画院,后来被同僚们排挤,便离开神都,回到了故乡东都,此后以卖画为生。

他或许是在夜间死的。

因为就在傍晚时分,妻子才刚去给他送了饭,他也开门来接了。

那时候,画家说,今晚他要闭关作画,让妻子早点睡。

这原也是这家的生活常态,妻子听完并不觉得诧异,便也应了,再去瞧过儿女之后,熄灯睡下。

到第二日清晨,不见丈夫的身影,这时候妻子也没有多想,然而一直到晚上,都不见丈夫从画室里出来,妻子就觉察出不对劲了。

推开门进去一瞧,画家已经死了。

因是盛年而亡,实在突然,里正依据制度,找了仵作来验尸。

画家身上没有伤痕,也没有中毒的迹象,仵作勘验之后,排除了谋杀的可能,断定这是心疾亦或者脑疾之类的急病,简单宽抚这家人几句,让他们着手开始准备丧事。

这时候,还没人觉得不对劲。

哪知道第二天,城内又发生了一起类似的事件。

一个年轻的渔娘被父亲发现死在了家里,身上同样没有伤痕,也没有中毒的迹象。

没过多久,就发生了第三起、第四起……

一时间人心惶惶,整个东都城都笼罩在了阴森的恐惧和死亡的羽翼之下。

有人说,是东都城里来了一头食人魂魄的怪兽。

也有人说,这是一种古怪的瘟疫。

还有人说,这是上天降灾……

东都留守令人去查,然而这案子没头没尾,即便有心调差,一时之间,竟也无从下手。

既不存在凶器,也不存在一个杀人的凶手,东都留守顶着压力,叫仵作解剖了几具尸体,却没能从中发现任何蛛丝马迹……

一连两个月,东都城里死了近百人,外逃的百姓一天多过一天。

东都留守无计可施,只能上疏神都请罪,同时也是求援,这才有了后边中书令卢梦卿压阵,京兆少尹乔翎同行,作为钦差,奔赴东都查案的事情。

……

九九听卢梦卿说了事情首尾,由衷地道:“这个案子,真的是太奇怪了……”

她问卢梦卿:“乔翎有去看过死去的那些人吗,她有说那些人是为何而死的吗?”

“她跟白大夫一起去看过——哦,白大夫是京兆府的临时吏员,名叫白应。”

卢梦卿注视着她的眼睛,说:“他们两人得出了共同的结论。并非东都城的仵作验尸的时候有所疏忽,而是那些亡者的确身无伤痕,也没有中毒,他们的身体是健康的,或有病痛,但也绝不至死。”

“那些人之所以死去,是因为他们的魂魄死了,肢体无主,所以紧跟着死去。”

九九听得震动不已。

那边卢梦卿环视周遭,终于抛出了最后一个结论:“我觉得,那些死去的人,或许也曾经来到过我们如今所在的东都城。”

“同样,如若我们找不到离开的方式,或许终有一日,也会如同他们一样,毫无征兆地倒地死去。”

……

这边姐弟俩边吃边走边聊,荣学士那边儿,雷夫人也悄声问亲家:“是从前寄居万家的那位小娘子?”

她有听女儿提起过先前弘文馆内的那场风波,对于后来英国公府和万家的那两场风波,也有所耳闻。

荣学士微微颔首,并没有对此点评什么。

雷夫人也没再说。

后边堂中,荣学士的丈夫、大理寺的费少卿正在跟亲家雷尚书推杯换盏,见妻子回来,脸上神色颇有释然,便了然笑道:“现下尽可以放心了吧?”

荣学士笑着点了点头:“是呀。”

坐下去之后才想起来怀里还抱着一副卷轴,又怕九九是叫人坑了,推手展开一点,瞧见右手边的题字,不觉得眉头微抬,面露讶然。

荣学士的脸庞叫堂内的烛火映亮了,捎带着那双眼睛,也是明光逼人。

她叫丈夫提着卷轴一头:“小心些,展开瞧瞧!”

费少卿有所会意,伸手持着,夫妻俩徐徐将这幅卷轴展开,主宾四人凑上前去,端详清楚之后,竟不约而同地陷入了沉寂。

最后打破了寂静是居然是雷尚书!

“哎呀!”

他慌乱起身,急急忙忙,撞翻了面前杯碟:“潇洒雄浑,力透纸背——这是卢兄的字啊!”

“他人在哪儿?我先前数次往道观中去拜访,观主说他一直都没回去!”

荣学士与丈夫对视一眼,皆觉讶异:“谁?!”

雷尚书唯恐桌上杯碟污了那幅字画,赶忙把荣学士跟前的菜肴盘碟往桌子当中推了推,再低头凝神端详几眼,复又击案道:“不错,正是卢兄的字迹无疑!”

他告诉两位亲家:“我日前往城外道观避暑,不曾想竟遇见了一位才高八斗的隐者,通晓古今,言辞旷达,实在为之心折。”

“上一旬休沐再去,却已经不见踪影,此后我日日都往观中去寻,却是杳无踪迹,没曾想竟在此地见到了他的字画……”

荣学士不想其中竟然还有这段缘法,着实一惊,再低头端详几眼,不由得道:“山外有山,天外有天,我从未听闻此等奇人,今日观其字画,自愧弗如……”

雷夫人却说:“他姓卢?”

这是高皇帝功臣、长平侯府的姓氏。

雷尚书摇头道:“既是隐逸高士,何必访其来处?反倒落了下乘。只是观其言行举止,多半是大家子弟。”

又迫不及待地问荣学士:“卢兄现下何在?还请学士代为引荐……”

荣学士思忖几瞬,忽的福至心灵:“哎呀,九九娘子还说朋友在外边等她呢,八成那时候那位卢太太就在外边!”

她对九九也算是很了解了,社交圈极小,都没来得及展开。

今日与她同行的不是那位可以赠画的卢太太,又会是谁?

雷尚书听后匆忙向两位亲家告罪,继而急忙忙追了出去。

雷夫人叫他都没叫住!

末了,她实在赧然,歉然同荣学士道:“他这个性子,我有时候也拿他没办法……”

荣学士笑道:“尚书一派赤诚,实在令人钦佩!”

雷夫人瞧着时辰差不多了,丈夫又匆忙离去,便也起身告辞,荣学士与丈夫一起送了她出去,复又相携着回府。

人坐在马车上,雷夫人脸上的笑意也没有散去,跟心腹陪房说丈夫:“一把年纪的人了,还跟个小孩儿似的,也不怕人笑话。”

陪房也笑:“老爷这是赤子心态。”

又有点担忧,为今晚刚成就的这桩婚事:“倒不是说费家的郎君不好,只是万家那边……纪氏夫人那儿,只怕不好交待。”

雷夫人嘴角往下一拉,冷笑一声:“我又不欠她的,有什么好跟她交待的?”

陪房见她怫然不悦,便低下头,不敢再说什么了。

晚点雷尚书怏怏地回去,垂头丧气,跟妻子说:“没追上!”

雷夫人彼时正在卸妆,借着案上明镜斜了丈夫一眼,好笑道:“跑不了的。”

她说:“你那位卢兄必然与九九娘子相识,找到九九娘子,就能找到卢兄了。”

末了,她脸上笑意微微一淡,意味不明地说了句:“九九小娘子,就是万相公同母异父的妹妹。”

雷尚书没寻到卢梦卿的踪影,正觉伤怀,靠在床柱上,有气无力地道:“九九小娘子是卢兄的朋友,九九小娘子一定好,万家跟九九小娘子不好,万家坏!”

雷夫人听得咯咯笑了起来,笑完摆摆手打发了侍从们出去,这才说:“我实在是瞧不上万家的做派,先前要不是太妃娘娘请了母亲传话,我才不理会纪氏!”

雷尚书的母亲,是先帝的妹妹、本朝的大长公主,也是庄太夫人和宫里太妃的姨母。

雷夫人执着一把象牙梳对镜梳头,说起万家的旧事来:“当年庄太夫人不能生育,所以就叫身边的婢女温氏生了孩子,养在她膝下。”

“虽说生恩不如养恩,但做母亲的十月怀胎,生他下来,没有功劳,总也有苦劳不是?”

她目光寒凉,裹挟着几分愤慨与怜悯:“温氏要真是做了十恶不赦的事情,依照庄太夫人的性子,能饶得了她?早就给打死了!”

雷夫人嗤了一声:“就算是做错了什么,找个庄子关起来行不行?找个庵堂,叫她出家,行不行?”

“不为着温氏替万家生育子嗣的功劳,也是为着孩子的颜面,可万家是怎么做的?”

她说到此处,不由得拍了下梳妆台:“把温氏当成一只畜生,发卖出去了,他们家缺那几个钱吗?真是阴毒!”

温氏被卖出去,会遇到什么人,会遭遇什么事,万家难道没想过吗?

或许正是因为他们预想到了,所以才会这么做!

雷尚书在旁听着,不由得叹了口气。

雷夫人冷笑一声:“我瞧着,万夫人虽不是庄太夫人的亲生女儿,倒也把婆婆的做派学了个十成十!”

“儿子跟婢女有了首尾,就把婢女塞进井里去,她怎么把不把儿子也一起塞进去?”

她毫不客气地嗤道:“万大郎也是快二十岁的人了,一个要顶门立户的男人,还能叫个婢女给强了?”

“脱裤子的时候上赶着,事发的时候又护不住,没能力的时候管不住自己,该担事的时候屁也不敢放,他也算男人!”

又跟丈夫抱怨:“你是没瞧见纪氏的做派,当着我的面,说她儿子房里干净,暗示说她把该处置的都处置了,咱们女孩儿嫁过去,没什么糟心事——怎么着,她还指望我给她发个大红花,感恩戴德一下呢?真是荒唐!”

雷尚书靠在床柱上,忧伤不已:“卢兄……没追到……”

雷夫人气得磨牙,反手用象牙梳砸他:“卢兄卢兄卢兄,你跟卢兄过日子还是跟我过日子?!”

雷尚书被砸个正着,“哎哟”一声,迅速原地滑跪:“夫人,我错了,我有罪,夫人大肚能容,宽谅小子一二吧……”

雷夫人被逗笑了,嗔他一眼,轻叹口气,转而说起女儿来:“有琴那儿,明天我再去劝劝她。”

雷尚书应了声:“好。”

……

九九带着卢梦卿一路回到自己租赁的那处房舍所在的巷子里,彼时夜色已深,钻进去一瞧,却见那乌头门大开着。

九九心念微动,忍不住想:看起来,水生人是真的不错!

卢梦卿来时也问了几句,对此有个大概的了解,此时亲眼见了,也不觉得奇怪。

九九还没有进门,就听钉木声“笃笃”传来,到天井里一瞧,便见水生站在长凳上,正给东边九九租的两间正房钉竹编的门帘。

他背对着两位来客,却好像是背上生有眼睛,瞧见了他们似的,头也没回地说:“你们先坐,我这儿马上就好。”

九九找了只胡床给卢梦卿,而后很感兴趣地水生:“你怎么知道我回来了,又怎么知道我还带了位朋友回来?”

水生挥动锤子,钉完最后一下,回过头来看她,同时微微一笑:“或许是因为我能未卜先知吧。”

“哎——”

九九半信半疑:“真的假的?”

紧接着想起自己带了个人回来,赶忙跟水生介绍:“这是我的朋友,他可以一起来住吗?”

水生目光温和地看向卢梦卿,含笑点头:“当然可以了,你可以自由安置你租赁下来的房子。”

卢梦卿自打第一眼瞧见水生的脸孔时,便不自觉地怔住了,几瞬之后回神,彬彬有礼地向他致谢。

水生从条凳上下来,同样礼貌地跟他道了句“不必客气”。

九九往自己屋子里去瞧了一眼,却见床褥都已经铺到了榻上,摸一摸,是很干爽的触感。

她狐疑地从屋子里探头出来,那刚安好的门帘像是铡刀似的夹着她的脖子。

九九问水生:“我的床褥和被子……”

水生好脾气地看着她,说:“我今天刚给你晒过,是干净的。”

九九心思微动,盯着他,问:“你真的预知到我今天会回来吗?”

水生似是而非地说了句:“或许吧。”

卢梦卿在旁看着,微微蹙着眉。

九九察觉到了,低声问他:“怎么啦?”

卢梦卿捂着嘴,小声告诉她:“他长得……有点像你的男媳妇。”

九九大吃一惊:“!!!”

水生拎着凳子往他住的两间正屋去,伸手掀开竹帘进去,却又好像是听见了这话似的,又回过头来去看他们。

姐弟俩鼓着腮帮子,像两只警惕的青蛙似的盯着他。

卢梦卿先前说话的声音压得很低,可此时此刻,不知怎么,却有一种感觉——他听见了。

水生却没有看他,而是在看九九。

九九不明所以又有点惊吓地看着他。

夜色之中,水生看起来像是一株静谧美丽的睡莲。

他唇角弯起来一点,轻轻地向她眨一下眼,转而走进屋内,身形就此消失不见了。

第34章

卢梦卿由衷地说:“这个水生, 真是有点古怪……”

九九也说:“是呀。”

又由衷地问他:“你说他长得有点像是我的男媳妇,这又是怎么回事?”

卢梦卿蹙着眉头,犹豫地说:“他有点像越国公, 不是十成十地像,只是眉眼之间, 有那么点意思, 冷不丁一瞧,容易叫认识越国公的人晃一下神。”

九九关注的反倒是另一点:“什么,我的男媳妇是越国公?”

说完, 她忽的想起来——先前小庄曾经跟她提过的,她有个越国公的爵位在身上!

“是啊,”卢梦卿应了声, 不过很快又说:“只是他已经亡故, 临终之前把爵位给了你,现在你才是越国公——所以你才能入朝做京兆少尹呢。”

九九听得一愣:“啊?他死了,临终之前还把爵位给了我?”

卢梦卿补充了句:“大部分家产也给你了。”

“啊?”九九一愣接一愣:“难道我很大年纪了吗,我跟他成婚很多年了?”

“那倒没有,”卢梦卿思忖着,说:“你们成婚的时间很短, 也就是几个月?”

九九为之默然。

成婚才几个月, 男媳妇就死了。

死之前还把爵位和家产留给了她。

九九闷了好一会儿, 才有点心虚地小声问了出来:“我, 不, 那个乔翎——她是不是吃人家绝户了啊?”

卢梦卿:“……”

从没想过的一条思路!

卢梦卿叫她这想法给震动了一下,想一想,又摇头:“不是,没有, 绝无可能!”

他说:“等你想起来就好了——越国公他超爱的!”

九九将信将疑。

她一向都是豁达的性子,这会儿既没想起来,便不去在意这事儿,瞧一眼天色,给卢梦卿指了指厢房:“二弟,恐怕得委屈你了。”

卢梦卿不以为然:“嗐,这有什么,牢房都住过的。”

九九特意补充了一句:“放心吧,这几间房子我都打扫过了,是干净的,床褥什么的水生也都已经晒过了!”

卢梦卿笑着应了声:“好。”

他在天井里洗了把脸,略微收拾一下,就进了厢房,上手去一模床褥,满手的潮湿,实在不像是晾晒过的样子……

卢梦卿下意识地推门出去,就见水生正背着手在仰望星空,似乎是察觉到他的视线,下巴略微一低,看了过去。

他目光里好像带了一点询问,又好像没有。

卢梦卿迟疑着问:“水生,厢房里的被褥没有晒吗?”

水生坦然又平静地说:“嗯。”

卢梦卿:“……”

卢梦卿心想:这倒也不能怪他。

一来晒被子的地方没那么多,晾完我大姐的那些被褥就给占得差不多了。

二来呢,人家是房主,也不欠房客什么,想给谁晒被子是人家的自由。

只是……

卢梦卿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儿。

他没忍住,问了句:“这……是区别对待吗?”

水生坦然又平静地说:“嗯。”

卢梦卿:“……”

九九踢沓着一双木屐从屋里出来,预备着用井水冲冲脚,出来一瞧,见两人都在,当下随意地问了句:“干什么呢?”

水生温和地笑了笑,说:“没什么,闲聊呢。”

卢梦卿:“……”

九九也没多想,用木瓢舀水,哗啦啦冲了几下脚,还美滋滋地跟卢梦卿请功:“怎么样,我打扫得很干净吧?!”

卢梦卿说:“……嗯。”

九九穿着木屐踏了几下地来甩水,忽的想起一事,又匆忙回到卧房里去,提了那只食篮来找水生:“之前忘了给你,来沾沾喜气!”

说着,先从里边取出一枚精致的龙凤饼递过去,又从食篮下层抓了一把喜糖给他。

水生含笑接了那枚龙凤饼到手里,端详一下,而后笑道:“这是谁家的喜饼?”

九九高高兴兴地说:“是荣学士跟雷夫人家的喜事!”

这话说完,都没等水生有所反应,她自己就怔住了。

雷夫人家的喜事!

雷家!

九九忽然间想起从前木棉跟她说的话来。

“夫人想为他求娶雷尚书家的小姐——雷尚书是没有妾侍的,所以大公子最好也不要有……”

九九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荣学士未来的儿媳妇,不会就是纪氏夫人想给儿子娶的雷家小娘子吧?!”

水生笑吟吟地看着她,说:“就是她啊。”

九九更高兴了:“这可真是双喜临门——雷夫人真有眼光,单就做婆婆来说,荣学士吊打纪氏夫人多矣!”

九九这么想着,心里边儿美滋滋的,剥了块糖送进嘴里,同卢梦卿和水生道一句晚安,进屋去歇下了。

两人俱都应了。

九九进了屋,水生旋即转身离开,卢梦卿觑着他的背影,听着院子里传来的蟋蟀叫声,无奈地叹一口气,也转身回去了。

……

第二日清晨,卢梦卿很早就醒了。

这是他多年上朝养成的生物钟,睡不了懒觉,更别说他嫌弃被褥潮湿,都没有给铺开,直接睡的硬床板,醒的自然也早。

卢梦卿睁眼的时候天还没亮,透过窗户往外看,灰蒙蒙的一片。

他枕着手臂,躺在榻上静静地想事情,没出声,也没起身。

如是过了不到半刻钟,卢梦卿就听见西边正房的门被打开的声音,想来是水生起了。

他也没在意。

耳听着水生不轻不重的脚步声走进了天井,而后顺着倒坐房往乌头门那边去,再之后就是拉开门栓的声音。

水生出去了。

也不知是要去做什么。

卢梦卿还是没在意。

如是过了约莫一刻钟半的时间,太阳露出来一线光芒,熟悉的脚步声又回来了。

卢梦卿听见了敲门的声音,轻轻的几下,很有礼貌。

只是敲的不是他的门。

水生很温和地说:“九九?起来吃饭吧,我给你买了包子。”

短暂的寂静之后,九九说话了,声音迷迷瞪瞪的,带着睡意:“想吃香喷喷的猪肉包!”

水生说:“有香喷喷的猪肉包。”

九九说:“还想吃香喷喷的牛肉包!”

水生说:“有香喷喷的牛肉包。”

九九说:“还想吃芸豆馅儿的包子!”

水生说:“也有芸豆馅儿的包子。”

九九长长的,沉吟着“唔~”了一声,说:“那,那肯定没有加了辣椒的豆腐脑!”

水生说:“还真有加了辣椒的豆腐脑。”

九九便哈哈地笑了起来,较之刚开始说话的时候,声音明显清明了很多。

卢梦卿听见开门的声音,紧接着是脚步声。

很快,又听见九九又惊又奇的声音,高高兴兴地说:“真的都有哎!”

说完,她后知后觉地捂住嘴,压低声音,小声说:“二弟还在睡觉呢。”

水生说:“没事儿,他早就醒了。”

卢梦卿:“……”

卢梦卿不得不坐起身来,推开门出去。

九九热情地招呼他:“二弟,快来吃饭,水生带了好多好吃的回来!”

卢梦卿听了方才一席话,心知水生必有神异之处,当下怀着一点希冀,试探着道:“有没有陈酿的杏花白?”

水生将加了辣椒的豆腐脑从食篮里端出来,推到九九面前去,做完之后扭头看了他一眼,笑着说:“没有的。”

卢梦卿慢吞吞地说:“……哦,哦哦。”

水生又微笑着招呼他:“卢太太,你也来吃吧。”

卢梦卿默默地坐了下去:“好的,好的。”

九九美滋滋地坐下来吃包子,嘴巴里边塞得满满的,咀嚼几下,忽然间察觉到了一点不对劲儿。

“哎?!”

她左右看看,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里没有人在看我们!”

卢梦卿听得不明所以:“什么?”

九九就跟他说:“之前在京兆狱的时候我有跟你说过的呀,有一双眼睛在看我们,所以有些话不能说,但是现在——那双眼睛没看过来!”

水生听得莞尔,细嚼慢咽着,告诉她:“那是三太子嘲风。它喜欢登高望远,又能避除奸邪,高皇帝起,就在为皇朝效力了。”

卢梦卿听得好奇不已:“就是龙生九子当中的三太子嘲风吗?”

水生轻轻点了点头。

九九也很好奇,才刚要问,就听见外边那扇乌头门被人敲了敲。

紧接着,有人迟疑着问:“樊九九樊小娘子可在这里?”

听声音有点熟悉,又有点陌生。

九九听得惊奇,赶忙把手里的匙子放下,擦擦嘴,麻利应道:“在的在的!”

她向外走,外边人也往里进,碰头了这么一瞧,九九认出来了:“你是荣学士府上的人,那位门房!”

来人笑了笑:“难为小娘子还记得小的。”

又说:“我们家学士差我来给娘子捎个话儿,说是弘文馆里那位闻学士有事找您,只是不得其门,找不到您——就是今早晨的事儿。”

门房说:“我们学士虽说知道您住在这儿,但也知道您跟闻学士没什么交情,便没把您的住址告诉他,只是传信家里边,叫我来问一声,看您要不要见见他?”

顿了顿,又补了一句:“我们学士说,看闻学士的样子,好像是有急事。”

九九将这一席话听完,心里实在纳闷儿。

闻学士找她?

闻学士能有什么事儿找她?

只是回想一下当日所见所闻,闻学士实在是很会见风使舵,也有些机灵在身上,这种人找她,八成是真的遇上了事。

九九就问门房:“这位闻学士住在哪儿?”

门房赶紧说:“我们学士说了,今天还是闻学士值守,您直接去弘文馆找他就成,保准在那儿!”

九九应了声,又去谢他,门房连说几句客气,行礼离去。

九九送他出了门,这才回去,一边吃包子,一边想不通:“这是出什么事儿了?”

卢梦卿说:“去瞧瞧不就知道了。”

九九“嗐”了声,说:“也是。”

姐弟俩吃完饭,跟水生说一声,就出门往弘文馆去了。

水生一边挽起袖子来预备着去刷碗,一边问她:“中午还回来吃饭吗?”

九九不太确定地说:“应该是回来的吧……”

水生就笑了笑,说:“那我等你。”

卢梦卿在一边不说话。

水生一错眼瞧见他,再笑一笑,又加了句:“等你们。”

卢梦卿:“……”

真是受够了这种区别对待的日子!

……

姐弟俩一起跑了趟弘文馆,还没到门口,相隔有段距离呢,就被人叫住了。

那人以一种堪比细作接头的小心和谨慎问:“可是樊小娘子?”

九九茫然地应了声:“是我。”

门房就请她往弘文馆不远处的茶楼静室里去稍待片刻:“闻学士稍后就到。”

九九实在不明白闻学士为什么要搞这一套出来。

卢梦卿倒是意会到了一点:“看起来,他好像是卷到相当了不得的麻烦当中去了。”

姐弟俩依照那人说的进了茶楼静室,不多时,闻学士便偷偷摸摸地进去了。

他进门之后,头一句就是:“樊小娘子,我要是有个万一,你可一定得帮我!”

九九不明所以:“这,这从何说起啊?”

闻学士向她深深地行了一礼,神色不安道:“就在昨天晚上,有人往我家里边去问话,问的就是当日弘文馆值舍里发生了什么事情,那是贵妃兄弟的亲信,我实在不敢得罪,只得如实告知——此事说来惭愧,还请娘子见谅……”

九九请他起来:“我敢做,就不怕人说,怎么能怪你?”

又问他:“是太妃的兄弟让人去问你的?”

闻学士纠正了她的说法:“是贵妃的兄弟让人去问我的。”

贵妃的兄弟,庄尚书吗?

九九眉头拧了个疙瘩,又问他:“是庄太妃的兄弟?”

闻学士再次纠正她,说:“不是庄太妃,是当今的贵妃,尹贵妃。”

九九实在吃了一惊!

九九说:“当今的尹贵妃!”

闻学士跟着她重复了一遍:“对,是当今的尹贵妃。”

九九不可置信,只觉得这事儿真是十分地离奇:“尹贵妃——我跟她从前也没有过什么交际啊……”

说到这儿,她不由得怔了一下。

其实是有过交际的。

当日纪氏夫人带着她出宫,在太妃宫里,她也见过尹贵妃。

太妃,纪氏夫人,尹贵妃,等等等等,所有人都默认了用九九来李代桃僵。

可即便如此,尹贵妃怕也没有必要专程来掺和九九的事情吧?

这要是庄太妃使人来问,那还能说得过去……

九九颇觉匪夷所思:“难道是尹贵妃的兄长擅自为之,此事与她并无关系?”

可是这么一想,就更奇怪了。

尹贵妃的兄弟有什么必要来管九九的事?

闻学士只觉得自己阴差阳错地掺和进了神仙打架的事情里头去。

一边是与中朝学士交好,甚至于中朝还要主动吸纳她过去的樊小娘子。

另一边是天子宠妃、两位皇子生母的贵妃的娘家兄长。

诚然,真要是硬碰硬……不必说硬碰硬,后边那个甚至于没有跟前者碰撞的资格。

但是架不住他轻轻巧巧地就能碰死闻学士啊!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尹家近来虽十分地不如意,但想要收拾他,那还不是手拿把掐?

闻学士不敢不说。

但是他也怕尹家碰输了之后把他牵连进去,倘若中朝事后怪责,想收拾他,不更是手拿把掐?

思来想去,闻学士还是觉得得把这事儿告诉樊小娘子才行。

也算是一个免责通知。

九九明白他的意思,也理解他的为难:“闻学士夹在中间,十分难做。”

闻学士听得窝心,说不出话来,只是又跟九九行了一礼。

九九只觉深陷迷雾之中。

她扭头看卢梦卿,跟他剖析起这事儿来:“要说是庄家问我,那还正常,尹家……他们有什么必要专程来打听我的事?”

卢梦卿略微沉吟几瞬,便问闻学士:“庄家与尹家是否交际甚深?”

闻学士看了他一眼,说:“尹贵妃的兄长曾经做过庄尚书的属官,那时候当今还是东宫,尹贵妃是东宫的良媛,后来当今登基,尹贵妃的身份随之水涨船高,她的兄长也被授了别的官职……”

卢梦卿听罢,就很肯定地告诉九九:“要么是庄家和尹家联手害过你,不然,就是他们联手害过你的父亲樊康——我个人更倾向于后者。”

九九大吃一惊!

闻学士更是如此!

还没进门的时候,他就知道九九不是一个人过来的,只是秉持着“好奇心害死人”的心态,不该问的他一概不问,不该有的好奇心他半点不露,可这会儿听卢梦卿如此断然地得出结论,他也给惊住了。

他结结巴巴地道:“您这,这是从何说起?”

卢梦卿很平和地跟他们俩解释这件事:“因为没有人愿意多管闲事,旁生枝节,起码宫里的贵妃和尹家都不像是古道热肠的人。”

“尹贵妃的兄长使人过问当日弘文馆里发生的事情,就说明他知道所谓万家二郎忽发急病的消息做不得准,既然如此,他难道就不会想想,为什么万家二郎作为宰相之子,却心甘情愿吃这个哑巴亏?”

“顺理成章地再往下一想,尹家就该知道,一定是有一个高于宰相的人出手压制住了整件事情,不叫消息流通出去,那么现下他们暗地里打探这件事情,本身就是在跟那个人作对。”

“尹家是外戚,贵妃又育有两位皇子,可即便如此,也不代表他们可以肆无忌惮地将宰相视若无物——宰相尚且如此,就更不必说能够迫使一位宰相低头的人物了,平白无故的,他们为什么要得罪人?”

闻学士结结巴巴地道:“是啊,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卢梦卿冷静地给出了答案:“因为他们知道那个人是站在九九这边的,同时他们也很确定,与九九之间存在着绝对无从转圜的深仇大恨,也正因如此,所以才更要抢占先机,了解敌人的讯息。”

“什么样的深仇大恨,让他们觉得一定无从转圜?唯有生死大仇!”

他说:“如果这深仇大恨是来自九九本人的话,就显得杀鸡牛刀了,老实说,依照之前的态势,甚至于无需庄家和尹家动手,单单那位万夫人就足够了。”

“事情再着落到九九的母亲身上,也是如此——万家和庄家也就罢了,尹家怎么看也不像是会跟九九母亲发生牵扯的门庭。”

“所以我猜测,事情出在九九的父亲樊康樊长史身上。”

“他是官员,是地方州郡的长史,他完全有可能跟庄家和尹家发生牵扯,尤其先前闻学士也说,尹贵妃的兄长曾经在庄尚书手底下做过属官,顺着这条线去想,那就更合理了……”

“依照庄家和尹家的地位,专程去针对樊长史的可能性不大,后者多半是被什么案子牵连,捎带着出了事,甚至于很可能在他出事之后,庄尹两家都不知道他就是九九的父亲、温太太改嫁的丈夫……”

卢梦卿自顾自地猜了下去:“京城的官员去插手地方的事情,能有什么事?要么是御史台巡查地方,要么是户部查账。”

他问闻学士:“庄尚书做过御史台的中丞?依照他的年纪和资历,怕是做不了御史大夫。”

闻学士已然目瞪口呆,怔怔地摇头:“不,他没进御史台。”

卢梦卿自然而然地“哦”了一声,而后如行云流水一般道:“那他估计就是管过账了,先做户部侍郎,清查地方州郡的账目,建功之后升为尚书的。”

闻学士呆呆地看着他,听他三言两语推敲出了庄尚书的履历生涯,只觉内心钦佩之情如大河滔滔:“这位太太如何称呼?如此奇才,先前何以籍籍无名……”

卢梦卿微微一笑:“无名之士,不足挂齿。”

闻学士观其容貌谈吐,半信半疑。

九九从头到尾听完,也觉赞叹不已,再一想,又觉得理所应当。

二弟先前说过,他在那个世界里也是宰相呢!

她只是有点想不明白:“尹家现在是想做什么?”

卢梦卿思忖几瞬之后道:“庄家和万家清楚地意识到你的强悍,所以他们一起把尹家拉下了水。”

“对于这种家族来说,情分很难让他们下场,只有明确的利害关系可以做到这一点。”

他回想起先前九九说的那场刺杀,心下隐隐地有了猜测:“你说你给万夫人看过那根长针,她摇头否定,说不是她让人做的,我想她并没有说谎。”

九九明白过来:“二弟,你的意思是,那是庄家做的?”

“不错。”卢梦卿道:“庄家策划了刺杀,知道你不好惹,万家在弘文馆碰了钉子,知道你不好惹,所以现在,他们决定让第三方下水来试一试你的成色,这也解释了为什么一直以来庄家都没有动静……”

其实他们动过,但是失败了。

闻学士在旁听得瞠目结舌,呆滞了会儿,才下意识道:“可是尹家这会儿已经知道,九九小娘子可是在中朝挂上了号的,他们真的敢做什么吗?”

卢梦卿瞟一眼皇城所在,稍显嘲弄地笑了笑:“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现在的中朝,一定处于分裂当中,至少有两个不同的派系在争夺话语权……”

闻学士神色顿变,将信将疑。

他只是一位弘文馆学士,听起来很体面,但是官阶不高。

遇见九九之前,中朝对于他来说,是无限遥远的地方。

卢梦卿好整以暇地看着他,说:“闻学士,我们来打个赌吧,你要是输了,就要告诉我你的一个把柄,不用掉脑袋那么大的把柄,小一点的也成。”

闻学士下意识道:“你要是输了呢?”

卢梦卿成竹在胸:“我不会输。”

“……”闻学士强忍着没有翻个白眼。

卢梦卿就在这时候提出了赌约:“我跟你打赌,就在这几日间,宫里的尹贵妃就会寻个由头请我大乔姐姐进宫,设法除掉她,且还是声势浩荡地除掉她!”

闻学士听得色变,下意识看一眼九九,迟疑着说:“这,不能吧?”

除掉樊小娘子也就算了,居然还是声势浩荡地除掉她?

他不可置信。

卢梦卿只问他:“赌不赌?”

闻学士思前想后,还是觉得这事儿几率很小,只是谨慎起见,到底还是不敢贸然下场。

他小心翼翼地问:“您要我一个小把柄干什么用呢?”

卢梦卿莞尔一笑,神色相当邪恶地告诉他:“晚点要是查樊长史的案子,可能会用到你,有把柄的人我用着放心,你要是反水,那就收拾你!”

闻学士:“……”

这该死的官僚气息!

闻学士当场就嗅出来了,指着他,叫出声来:“你肯定做过官,不然不会把这一套用得这么纯熟!”

卢梦卿捂着嘴,嘻嘻一笑。

闻学士:“……”

九九:“……”

九九从头到尾听完,颇觉触动,向闻学士道一声谢,预备着协同卢梦卿一道离开。

她边走边问:“二弟,你之前推论的,大概有几成靠谱?”

卢梦卿漫不经心道:“九成总是有的吧……”

闻学士落在后边,心里边有点窃喜地想:他没紧追着要跟我打赌!

这事儿过去了!

正沾沾自喜的时候,走在前边的九九却跟后脑勺上有眼睛似的,回过头来瞧了他一眼,转而问卢梦卿:“之前那些话,在闻学士面前说没问题吗?”

闻学士:“……”

卢梦卿哈哈一笑,很肯定地说:“他就是在两面下注呢,今天离了这儿,说不定转头就回去尹家通风报信。我太了解官僚了,他们多数都没有道德!”

闻学士:“……”

闻学士汗流浃背地想:这家伙肯定做过官!

心里边这么想着,脸皮也是一僵,他赶忙道:“不会的不会的,我也是要脸的人,怎么会做这种事?”

九九又回头看了他一眼,而后说:“二弟,你之前说要跟他打赌,可实际上,都没有把这件事说定呢。”

闻学士身形又是一僵。

卢梦卿邪恶一笑,问她:“大乔姐姐,你知道想要打倒政敌,事先需要做什么吗?”

九九想了想,试探着说:“寻找他的把柄?”

卢梦卿邪恶地循循善诱:“要是找不到呢?”

九九冥思苦想,忽的福至心灵,紧跟着露出了邪恶的笑容:“那就捏造把柄啊!”

姐弟俩对视一眼,你朝我眨眨眼,我朝你眨眨眼,然后带着邪恶的笑容,不约而同地扭头去看闻学士。

“……”闻学士汗流浃背,看看卢梦卿,再看看九九,胆战心惊,结结巴巴地说:“樊小娘子,你,你肯定也做过官!”

第35章

离开了弘文馆, 九九盘算着走一趟安国公府,去跟小庄和木棉她们汇合。

“安国公府?”

卢梦卿初听有些讶然:“怎么,梁氏夫人在那儿?之前怎么没听你说?”

九九不明所以:“梁氏夫人是谁?”

再一想, 又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咦?鹤公子姓梁,梁氏夫人也姓梁……”

“嗐, ”卢梦卿就明白了:“感情梁氏夫人不在那儿啊。”

他跟九九解释:“梁氏夫人出身安国公府, 是你的婆婆,那只狸花猫就是她养的,先前在那边世界, 咱们一起从神都出发往东都去的……”

九九明白了一点:“梁氏夫人是我男媳妇的母亲!”

她脑海里浮现出一位白发苍苍的慈祥老妇人来。

卢梦卿顿了顿,迟疑着说:“倒也不能算错,就是……”

他补充了句:“梁氏夫人并不是你男媳妇的生母, 她是老越国公的续弦, 你男媳妇还有个同父异母的弟弟,那是梁氏夫人的独子。”

九九起初“哦哦哦”了几声,再一想,忽然觉得不对:“男媳妇有弟弟,为什么爵位会给我?”

再一想,就觉得更不对劲儿了:“爵位给了我, 没给亲生儿子, 她居然还带着猫跟我一起去东都, 是有什么阴谋吗?”

九九脑海里浮现出几个关键词, 豪门恩怨, 阴谋算计,明枪暗箭,爱恨情仇……

卢梦卿颇具深意地看了她一眼,说:“这是个很复杂的问题, 大乔姐姐,你以后会明白的……”

……

安国公府。

木棉在房间里趴着养伤。

猫猫大王在花园里散步。

小庄正在看《猫猫淘气三千问》。

这是安国公世子给她的:“说起来,这书的名字还是高皇帝起的,写的是它们祖辈传下来的一个个不解之谜,如今一个个加起来,也快有三千问了……”

这个“它们”,指的是猫猫们。

小庄随手翻开一页,就见上边写着:

猫头鹰既不是猫,也没有猫头,它凭什么叫猫头鹰?

底下又说:这是很坏的。

小庄:“……”

再翻开下一页,写的是:

人把土挖开,埋鱼肠给月季花吃,可是猫猫我也很爱吃鱼肠,有没有可能我不是一只猫猫,而是一朵月季花?

底下又说:月季花又香又漂亮,这很好,但是有刺,这是很坏很坏的。

再看下一页,就愤怒地写了三个字:马蜂坏!!!

再下一页写的是:上一页根本不算是一个问题,我要人把上一页撕掉,人不肯。

人是很坏很坏的!

小庄看得忍俊不禁。

猫猫大王在院子里闲逛,过了会儿,又忧愁地在青石板上蹲下了,在这儿待得久了,它多少有些无聊。

还有些想念自己的仆人。

之前在英国公府碰见太姥姥和现在的安国公世子之后,猫猫大王就很慎重地跟他们说过这件事情。

“我不是自己来的,还有仆人与我同行,可是我找不到她了……”

安国公世子听得有些讶异:“你是说,还有安国公府的后世子嗣与你同行?”

猫猫大王点了点头。

安国公世子神色严肃起来,问它:“是男是女,叫什么名字?”

猫猫大王耳朵立起来,很认真地告诉他:“她叫琦华,梁琦华。”

安国公世子一听这个名字,心下便有所了然:“‘琦’字辈,是我四代之后的辈分啊……”

涉及到梁氏一族的子嗣,安国公世子当即往静室中去占卜,只是往复再三之后,却始终没有结果。

他去找猫猫大王,蹲下身去,说:“卦象显示,她不在这里。”

猫猫大王嘴巴张开,怔住了。

许久之后,它回过神来,急得喵喵叫了起来。

花蝴蝶听见,一路颠颠地跑了过来,跟自己的后辈站在一起,很严肃地朝安国公世子喵了起来。

安国公世子见状有些无奈:“可是我算过好多次了,每次显示出的结果都是一样的,她真的不在这里……”

猫猫大王有点迷糊了。

这是怎么回事?

它想不明白,只是不免有点担心。

花蝴蝶劝它:“没来不是好事吗?照你的说法,来这儿的人后来都死了。”说完,又在它背上舔了几下。

猫猫大王也只能这么想了。

这会儿它再度想起自己的仆人,不觉忧郁起来。

太姥姥花蝴蝶卧在被晒得热乎乎的青苔上,喵一声之后,很懂地跟它说:“你是不是想照顾你的人了?”

猫猫大王长长的眉毛抖了抖,说:“怎么会?我才不想她!”

花蝴蝶看它一看,微微摇头。

猫猫大王蹲在青石板上,过了会儿,忽的问:“太姥姥,你死了之后,会埋在哪里?”

花蝴蝶看一眼房里的安国公世子,说:“我会跟他一起在地下长眠。”

“好吧,我猜也是。”

猫猫大王叹了口气,由衷地说:“人要是没有猫猫,那可该怎么办啊。”

这时候外边侍从来禀:“世子,樊家小娘子来了……”

樊家小娘子!

这下可好,院子里的猫和人一下都竖起了耳朵!

……

小庄见了卢梦卿,眉头微松,脸上颇有些激动之色,赶忙上前去行礼:“卢……卢太太。”

九九在旁边猜测,最开始小庄大概是想称呼一声“卢相公”的。

卢梦卿叫她不必多礼,环顾四遭,同木棉和安国公世子梁鹤庭颔首致意之后,又问她:“就只见到咱们四个?”

这所谓的“四个”,指的当然就是九九、猫猫大王、小庄和他卢梦卿了。

久别重逢的笑容暂且敛起,小庄的神色忧虑起来:“只有我们四个。”

说着,她跟卢梦卿示意梁鹤庭:“世子再三卜卦,甚至于还惊动了在外的安国公,最后得出的结论都是梁氏夫人并不在此……”

小庄说着,环顾场中四位他乡来客,若有所思:“假设以梁氏夫人的确不在这个世界来作为一条可靠的论据,是否说明我们几个人身上有着梁氏夫人所不具备的某种特性?”

说到此处,她眼底精光一闪:“而这种迥异于梁氏夫人的特性,或许就是我们来到这儿,乃至于东都城内诸多死者殒命的缘由!”

共同性吗?

九九左右看看,怎么都想不出是什么。

她跟小庄都是十四五岁的小娘子。

卢梦卿是个约莫四十岁上下的男子。

猫猫大王……

猫猫大王就更抽象了。

这么四位生灵,甚至于物种都不一样,能有什么共同性啊!

九九想不出来。

她向来也不是爱钻牛角尖的性格,想不明白就暂且搁置着,又进屋去看木棉。

数日未见,木棉的状况较之先前明显要好多了,行动坐卧时,伤处的影响都接近于无。

九九看她穿着夏日的薄衫,并没有将后背处的衣衫剪开,心里边就有数了,再看她手上伤处的痂也成了灰色,就知道差不多将要痊愈了。

木棉的精神也明显比之前要好:“你给的那盒膏药真是很好,先前我跟猫猫大王到这儿,世子知道我身上有伤,还专程请了大夫来瞧,那大夫先看了我的伤处,又用指甲盖挑起一点膏药抹在手背上来闻,赞不绝口。”

“——她说制药的大夫胜过她万千呢。”

九九坐在床边上笑眯眯地听她说话,木棉身上的活人气儿可比之前重多了,她由衷地觉得高兴。

“对了,”木棉忽的想起来什么,从床头枕头底下取出来一张文书,拿给她看:“先前万家使人送过来的。”

九九接到手里,展开瞧了一眼,果然是木棉的身契。

她对此万相公适时的撒手并不意外,只是觉得这张身契会如此之早的来到木棉手里,多少有些古怪。

万家的消息这么灵通吗?

万相公知道木棉她们借住在安国公府?

九九有点纳闷儿:“是于妈妈送来的?”

木棉摇了摇头:“是前院的一个管事送来的,说是奉了相公的令,我那时候在房里,是小庄去取过来的。”

九九下意识看向小庄:“万家是什么时候使人把身契送来的,这两天?”

小庄深深地看着她,一向平和的眸子少见地有点凝重:“我们搬过来的第二天,就送来了。”

九九脸色微变。

她下意识地同卢梦卿对视一眼,而后略带着点犹豫地看向了安国公世子。

九九有点疑惑:“难道说,万家同中朝也有什么牵连吗?”

梁鹤庭明白她的意思,当下摇头道:“应该是没有的——即便是有,中朝也绝不会为了搜寻两个女子的踪迹去动用这种力量。”

他笑了笑,说:“看起来,万相公相当地深藏不露呢。”

……

九九郑重地谢过了梁鹤庭,感谢他在关键时刻收留和庇护了小庄与木棉。

梁鹤庭不以为意:“举手之劳罢了,你们不也间接地告诉了我很多吗。”

来自后世的人可以毫不犹豫地选择相信他,将要紧之人托付给他,且在他面前也不讳言后世之事,这本身就蕴含着巨大的信息量了。

对于梁鹤庭来说,在如今东都城内风云跌宕之际,这是一颗定心丸,对于安国公府梁氏来说,也是如此。

他挽留九九:“不如就在这里安置下,我母亲戍守他乡,府里就那么零散几个人,住得开。”

“放心吧,我们有地方去。”

九九谢过了他的好意,摇头说:“不能再麻烦你了。”

九九回想起先前裴熙春看见那张租房糙纸时的反应,心想:如若所料不错,水生那里应该比安国公府还要安全!

木棉与小庄本也没有多少东西,立时就能动身,猫猫大王迅速跟太姥姥道了别,坚定地追随九九而去。

梁鹤庭见状,也不挽留,与花蝴蝶一起送他们出门:“遇上什么事情,就来找我。”

九九郑重地应了:“好!”

……

一群人还夹带着只猫,风风火火地到了那处两进的房舍里。

原本还挺空旷的地方,这会儿才终于有了人气儿。

地方不算大,陈设也相对简陋,只是小庄和木棉也不在意,四下里转了转,盘算着再给添张床,置办些日用之物,就算是齐全了。

水生所住的西边两间正房的门开着,隔着竹帘,能瞧见他跪坐在书案前不知在写什么。

九九见状就没有过去搅扰,小庄与木棉也不约而同地放轻了动静。

九九预备着出门去赴约,跟她们俩说:“你们俩住在一起吧,前边两间房子我也打扫出来了,看看还有没有什么活儿没做,做不了的就先留着,等我回来再做……”

木棉忍不住道:“你怎么这么忙?”

她说:“才从安国公府出来呢,这又是要上哪儿去?”

九九不会撒谎,就老老实实地跟她说:“我约了个人出去吃饭!”

木棉一边用洗衣棍捶打着院子里晾晒的被褥,一边顺嘴问她:“约的谁呀?”

九九说:“他叫左文敬,也不知道你认不认识……”

木棉还真是不认识。

倒是小庄在旁边拧干抹布,听了就问:“姓左?那岂不是邢国公府的人?听说他们家的人都生得很好看……”

再一错眼,就见西边两间正房门帘后边人影一晃,竹帘被从内挑开,显露出一个年轻郎君的面庞。

轩然霞举,十分颜色。

因这令人心惊的美貌,小庄短暂地失神了一下,反应过来,还当他是觉得自己几人在这儿说话太吵,当下赶忙行礼道:“真是对不住,搅扰到您了……”

水生微笑着摇了摇头,很和气地说:“你太客气了,只是正常的说话而已,并不吵。”

又笑吟吟地问九九:“九九,你晚上不回来吃饭了吗?”

小庄听得心下一动,眼神一偏,先去瞄了眼卢梦卿。

就见他脸上的神情十分复杂,深有种后娘养的孩子半夜饿得睡不着却发现父亲正在给原配生的孩子喂大鱼大肉还说孩子你慢点吃全都是你的似的……

小庄隐约明白了一点什么,当下默默地低下了头。

木棉拍打被褥的动作幅度逐渐降了下来,狐疑地看看九九,再看看水生,脸色忽的警惕起来。

九九无知无觉:“晚上不回来吃了!”

又赶忙跟水生介绍:“这是小庄,这是木棉,还有一位……”

她左右看看,叫道:“猫到哪里去了?!”

猫猫大王带着一身草籽,不知道从哪儿钻了过来。

九九蹲下来替它拂掉背上的草叶儿,又跟水生说:“这是我们可爱的猫猫大王!”

水生挨着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最后叮嘱她说:“可别回来得太晚,到宵禁的时候,我就锁门了。”

九九很老实地点了点头:“好的,好的!”

……

邢国公府。

这天午后,邢国公下值回府,先问夫人:“水都备好了?”

邢国公夫人严装以待,坐在罗汉床上瞧了他一眼,没说话,只是向后指了指。

邢国公就知道是准备好了,一边火急火燎地脱掉外袍,一边往浴房那边儿去,同时还在抱怨:“谁能想到今天散得这么晚啊!”

邢国公夫人没好气道:“叫你早点把胡子给修了,你懒得动弹,这下子可倒好,火烧屁股了吧?”

再瞧一眼房里的座钟,催促他说:“赶紧的吧,亲家这么大的喜事,咱们去晚了算怎么回事?”

邢国公府的世子夫人是中山侯府庾家的女儿,三个多月之前,那边的世孙夫人顺利生产,诞下了一对双胞胎女儿。

这是庾家第四代里的头两个孩子,又是极其少见的双胞胎,喜上加喜,中山侯府很隆重地在准备这事儿。

因为两个孩子落地的时候都不大,庾家人欢喜之余,不免也有点担忧,是以洗三和满月都只是至亲之间庆贺了一下,并没有大办,现下两个孩子满了百日,也算是初步立住了,这才决定好好热闹一场,加以庆贺。

今日并非休沐,是以行宴的时辰便定在了晚上,只是邢国公府是中山侯府的正经姻亲,哪能真的踩着时间去?

是以邢国公夫人催着丈夫赶紧的。

邢国公风风火火地去洗了个澡,又叫了早就请到家里的匠人来修胡子,修到一半儿忽的想起一事,又问夫人:“小五回来了没有?”

邢国公夫人说:“我吩咐下去了,等他回来,就叫过来,到时候跟咱们一起过去。”

这边正说着呢,外边传来掀帘子的声音,使女来回话,说:“五爷来了。”

再一眨眼,左文敬大步从外边进来,叫了声:“嫂嫂。”

他人虽年轻,辈分却大,所以府里的人叫他“五爷”,而“五郎”这称呼,早就归属于他的侄孙辈了。

左文敬跟邢国公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后者是原配夫人所出,前者是继室夫人所出,兄弟二人差了将近四十岁,是以这会儿邢国公夫妇都已经两鬓斑白,他却还风华正茂。

名份上是幼弟,可因为年纪差得太多,邢国公夫人把他当小儿子看待。

这会儿看他已经换掉官服,穿戴齐整,一副要出门的架势,她脸上的笑容都跟着慈爱起来了。

“你做事比你哥哥麻利多了,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活的,身后边儿总跟夹着条尾巴似的,不利索。”

邢国公半躺着被修胡子,还忍不住反驳了一句:“你少损我两句会怎么样啊?”

左文敬摸了摸鼻子,稍有点不自在地说:“嫂嫂,庾家那边,我只怕是去不了了……”

邢国公夫人听得一怔,下意识道:“不是说今晚上不值夜吗?”

金吾卫负责巡检京师,每晚都得有一位四品及以上的官员在公廨值守。

先前说起去庾家赴宴这事儿,左文敬也拿不准那晚上能不能有空,所以也没把话给说死了。

可是不久之前邢国公夫人才刚问了日子,知道他今晚不值守,所以才叫一起去的。

左文敬说:“有点事要办。”

邢国公夫人更迷糊了:“那你还把官服换了?”

她以为是金吾卫公廨那边有事。

反倒是邢国公反应地更快,一挺脖子,扭过头来,害得修胡子的匠人惊了一下,险些划伤他的脸。

邢国公目光如炬,眼神在弟弟身上一扫,而后伸手点了点他,语气肯定,兴奋地说:“肯定是约了小娘子!”

邢国公夫人也给惊了一下,而后不由得高兴起来,问左文敬:“真的吗?”

左文敬迟疑了一下,还没说话,那边邢国公就已经哈哈笑了起来:“肯定是真的,不然依照他的性子,早就该反驳了!”

匠人微笑着按着他的肩膀,让他躺回去。

邢国公美滋滋地拍着腿,说:“哎呀,你终于开窍了啊小五!我等这天真是等太久太久了,你大哥我连重孙都有了,你还孤零零一个人呢!”

“你赶紧闭上嘴吧,少说两句!”

邢国公夫人不耐烦听他说话,先怼了一句让丈夫安静点,又迅速扭头去看左文敬。

她脸上纹路层层愉悦地折叠着,笑眯眯地问左文敬:“是什么时候的事儿,怎么一点风声都没听说?”

邢国公又想往那边儿伸脖子了。

左文敬见状,实在有些无奈:“你们想得太多了,还没影的事情……”

邢国公哈哈笑了起来:“他才刚约上人家小娘子!”

左文敬:“……”

邢国公夫人责备丈夫:“不准笑话小五,他脸皮薄,你这样他就不好意思说了!”

左文敬:“……”

邢国公夫人转过头来,笑眯眯地问他:“是哪一家的小娘子啊,我见过没有?”

左文敬说:“都是还没影的事情……”

邢国公忍不住揶揄道:“他怕追不上人家,我们以后笑话他,提前找补呢!”

左文敬:“……”

左文敬真想走了。

邢国公夫人真是烦死自己丈夫了:“老东西,你不说话会死啊?真想毒哑你!”

又说左文敬:“别理他,就是说一说,有什么不行的?是哪家的小娘子?”

左文敬说:“是个很好很有趣的人,并不是高门出身。”

邢国公在那儿咂摸起来:“不是勋贵出身的?这也没什么。”

他很豁达:“虽说勋贵多半内部婚嫁,但与官宦人家结亲的也不少嘛!”

左文敬说:“倒也算是官宦人家出身,只是她的父母都已经过世了。”

邢国公夫人听了就说:“咱们家也不需要缔结多强的姻亲,只要人好,你又中意,怎么着都成。”

只是她同时也叮嘱说:“人家小娘子家里边没有长辈,你以后就别约人家晚上出去了。这回已经定了,那也就算了,记得不要耽误得太晚……”

又道:“到时候把人家好好地送回去,也别送到大门口,差不多到街口那儿就行,婚事又没有定下,叫人家的左邻右舍看见,说不定会说不好听的话呢。”

左文敬郑重应了:“是。”

邢国公夫人又问:“小娘子多大啦?”

左文敬说:“十五岁。”

邢国公又忍不住支着身体来:“这么小啊?!”

邢国公夫人狠狠剜了他一眼。

邢国公悻悻地躺了回去。

邢国公夫人又问:“性情怎么样,好吗?”

左文敬说到此处,不由得笑了起来:“是个很活泼、很可爱的小娘子,跟我从前见过的人都不一样,很顽固,但也顽固得可爱……”

邢国公夫妇俩默不作声地对视了一眼,都在彼此眼神当中看出来一点“哦~”的意思。

邢国公心想:还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我这傻弟弟从前总不开窍,忽然间一下子就想开啦?!

左文敬又说:“东都城里,有些人可能对她的过往有些非议,但我知道她是一个很好的人,这就够了……”

邢国公听得微怔:“嗯?”

他问:“什么叫‘有些非议’,为什么会有非议呢?”

这一回邢国公夫人没有打断他,因为这也是她想知道的。

左文敬微微皱眉:“这些其实不重要,很多人就是人云亦云,根本不知道事情的真相……”

邢国公察觉出不对劲儿来了,当下胡子也不修了,支棱起身体来:“所以小五,你觉得那个小娘子有什么地方会人产生非议?”

邢国公夫人也紧盯着他,没说话。

“……”左文敬以一种无所谓的语气说:“她这个人就是很英迈爽朗、敢作敢当的,犯了事情也能坦然地承担责任。”

邢国公:“……”

邢国公夫人:“……”

邢国公语气飘忽地问:“她没有坐过牢吧?”

左文敬:“……”

左文敬满不在乎道:“就是很短的几天,这并不能说明什么的。”

想了想,又反问说:“其实她是主动投案的,不然我根本不知道,你们不觉得她很有勇气,也很有担当吗?”

邢国公:“……”

邢国公夫人:“……”

邢国公夫人语气飘忽地问:“她是替人顶罪吗?”

左文敬:“……”

左文敬说:“哦,那倒不是。”

邢国公夫人:“……”

邢国公夫人尽量委婉地说:“是不是稍微有那么一点不合适啊,小五。”

左文敬说:“嫂嫂,我知道我自己在做什么。”

再看兄嫂二人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看着自己,不禁皱起眉来:“我一开始就不想说……”

“总而言之,这件事情你们就不要再管了,我有分寸的,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邢国公夫人:“……”

邢国公默然片刻,迟疑着说:“倒不是我们想拘着你,毕竟你也成年了,只是小五,婚姻大事,一定得慎重啊……”

左文敬有点无奈,也有点烦了:“大哥,我不是小孩儿了,再说也没到婚姻大事这种地步,人家都不知道我有这个意思呢。”

他行个礼,转身离开,走到门口,又忍不住气愤地分辩了一句:“你根本不懂她!”

邢国公夫人:“……”

邢国公:“……”

邢国公像死了一样的躺了回去。

第36章

九九协同卢梦卿一道来到霞飞楼外, 便有店里的伙计迎了上来,殷勤地问是否有约。

等九九说完,马上就笑着行个礼, 请他们上楼:“中郎将早就到了,小的这就领着您二位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地上了楼, 叫伙计引着进了包间。

推开门进去, 就觉一股凉意袭来,再定睛一看,这包间起码有水生那儿三间正房那么大, 桌椅屏风一应俱全,房间四角都搁着冰瓮,正袅袅地冒着凉气。

左文敬穿一身浅青色窄袖圆领袍, 萧萧肃肃, 清爽利落的样子,起身招呼他们:“九九,卢兄。”

那伙计垂着手在那儿候着,等他们寒暄完,才毕恭毕敬地问:“中郎将,咱们这就预备着开席?”

左文敬点一点头:“预备上吧。”

他做事麻利, 知道对面那俩人也不是纯粹为吃这顿饭来的, 并不卖关子, 从袖子里取了几页誊抄下来的文书, 一伸手, 推到九九面前去:“你先自己看看吧。”

推完了他才反应过来,带着点好笑的意思,关切了一句:“现在认识多少字了?”

九九原地宕机。

九九神色茫然。

九九梗着脖子,假装很镇定地说:“我先看看再说!”

包间很大, 围着圆桌摆了许多座椅。

左文敬便起身坐到九九身边去,维持着一个探头过去就能看见纸张上文字、但是又不至于过近的距离,很热心地说:“你要是有不认识的字就问我。”

九九感动地看了他一眼,说:“好!”

头一张是樊康的仕宦记档,上边详细地记述了他的出生年月,父母籍贯。

少年时就读的书院,多少岁中了进士,而后又被授官,从偏远之地的县令,逐年升任从五品江州长史,于任中急病而亡……

九九对官场之事不甚明了,大概瞧了一遍,有了个模模糊糊的印象,便将这一页纸递给卢梦卿了。

第二张记述的则是樊康的家庭成员。

樊康的父母都已经去世——他毕竟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

有一妻陆氏,妾何氏,妾温氏。

有一女,生于永定三年。

没了。

九九为之愕然,下意识扭头去看旁边的左文敬。

左文敬明白她此时所思所想,当下点一下头,告诉她:“本朝官员的家庭记档,都会在吏部有所记述,这就是我走动关系抄录出来的,樊长史有且只有你这一个女儿。”

这是非常古怪的一件事情。

九九敏锐地察觉出了几分不对劲:“既然我是我阿耶唯一的女儿,那当初我阿娘为什么要带着我上京呢?”

“这就是问题所在了。”

左文敬说:“依照高皇帝留下的律令,女儿是可以继承家产的,樊长史在地方上也是要员,必然有些积蕴。”

“温太太竟然不辞辛苦,带着你从江州一路北上,终于抵达东都,可见这其中必然有些不为人知的蹊跷。”

卢梦卿将那张樊康的入仕履历铺在桌子上,手指按住了最后一行字:“或许这跟樊长史的骤然亡故有关。”

“樊长史是在秋天亡故的,没多久,温太太便协同九九进了京,这两件事之前,必然存在着直接的关系。”

他说:“吏部的记档上,写的是病故,而非刑狱之灾,可在那之后,樊长史的独女却在江州待不下去,不得不远走他乡……”

卢梦卿稍显嘲弄地勾起了嘴角:“大乔姐姐,我觉得,你八成是叫江州的官吏联合起来吃了绝户!”

九九惊了一下:“什么?!”

左文敬心里边其实也作此揣测,现下听卢梦卿点破,倒是不觉惊讶。

他只是有点不解:“卢兄为何管九九叫大乔姐姐?”

卢梦卿打个哈哈:“昵称,昵称。”

九九还在想“吃绝户”的事情:“这从何说起?”

卢梦卿很肯定地跟她说:“樊长史亡故之前,东都一定安排了钦差往地方州郡上去查账。”

“若我所料不错,你父亲并非病亡,而是在钦差抵达之前自尽了——因为江州的账目大大的有问题!”

同时他也说:“这个问题一定不是你父亲造成的,如若不然,吏部就不会春秋笔法记述他病故。”

“我猜度着,江州一定有个本地官宦和东都权贵都心照不宣的巨大的脓包,只是没法儿将其挤破,只能用长史畏罪自杀来将其遮掩住,稀里糊涂地把那一页翻过去了……”

说完,卢梦卿扭头去看左文敬,朗然一笑:“中郎将,不知我说的对与不对?”

左文敬且敬且佩:“还请卢兄恕我孤陋寡闻,先前竟不曾听闻尊驾大名!”

而后他沉吟几瞬,目光不忍地看一眼九九,低声道:“大概两年之前,先帝大行,今上登基,便大刀阔斧地开始清查地方州郡和东都城里各处公廨的账目。”

“东都城内,许多勋贵人家都被搅得人仰马翻,一向富庶的江南,更是重中之重……”

“那时候户部把账盘完,单单江州一州,便欠了国库整整二百六十万两白银。”

九九之前得了英国公太夫人的遗产,林林总总地加起来,粗略估计超过百万两,这已经是一个天文数字了,而江州居然欠了国库整整二百六十万两!

虽然樊康是父亲,但九九默然之后,也不得不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呀……”

左文敬叹口气:“江州本是富庶之地,往前历年里,上缴帝都的赋税从来只有多的,怎么先帝一朝就欠下了那么多?”

“终先帝一朝,又何以不曾清算,反倒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放过了?”

九九不明所以:“为什么呢?”

卢梦卿冷笑一声:“因为那笔债就是先帝数次下江南欠下的!”

九九听得怔住。

卢梦卿见她不知道,便一条条细细地数给她听:“先帝可不是光着杆儿,自己一个人背着包袱下的江南,连贵妃带宗亲,再加上宫人内侍、官宦勋贵,加起来整整三万人!”

“从东都出发,乘坐龙舟一路南下,这边排头走出去二十里路了,后边的还没有出东都城呢!”

“疏浚河道不要钱吗,不费民力吗?在江州修筑行宫,不要钱吗,不费民力吗?”

“在沿河两河遍植奇花异草,以绫罗绸缎为花——这些个东西难道都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卢梦卿说到此处,愤懑痛心之情溢于言表:“就那一次,他带了三万人去江州,为了伺候这群贵人,沿河两河各州郡加起来,起码征调了一百万民夫,多少人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说到此处,他神色惨然起来:“都说江州富庶,鱼米之乡,可再怎么富庶,也经不起这么折腾!”

“如今那边想必已经凋敝得不成样子,起码再过二十年,才能勉强缓过那口气来!”

九九听着,只觉得触目惊心:“怎么能这样呢……”

“这个昏君!”

她生气起来,猛地一拍桌子,杀气腾腾道:“可惜我那时候还不在,不然我宰了他!”

左文敬听得险些从座椅上跳起来。

卢梦卿起初也是一怔,很快又笑了起来:“像是我大乔姐姐会说的话!”

左文敬对于先帝这些旧事也觉得糟心,只是听九九这么肆无忌惮,也有点提心吊胆。

当下柔声劝她:“九九,死者为大……”

九九没好气道:“他大个屁!”

区区一个皇帝!

我九九可是昊天上帝,我说什么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