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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说是下江南,九九连东都城都没怎么出过!

甚至于九九住的都是最省钱的凶宅!

有比这还寒酸的昊天上帝吗?!

再看左文敬无奈的模样,她回过神来,又有点不好意思:“对不住,这事儿跟你没有关系,我不该跟你发脾气的!”

左文敬听得一愣,转而笑了:“无妨,你也是心思耿介。”

九九又问他:“那后来呢,江州那笔账怎么办?”

左文敬神色有点低迷,顿了顿,才说:“到了还是叫庄侍郎想法子把钱收回来了,也是因为这份功绩,当今点他做了户部尚书。”

九九惊了一下:“原来他还有这份本事?”

卢梦卿在旁冷笑了一声:“他有个屁的本事!杀鸡取卵,牵条狗去,狗也能做到!”

九九面露疑惑。

左文敬眉头皱起,神色不忍地告诉她:“江州所有的富户,几乎都被榨干了,说得好听些,是毁家纾难,说得难听点,就是敲骨吸髓,盘剥百姓……”

……

玉照宫。

贵妃的心腹女官从外边进殿,就见贵妃正一人独坐,持着剪刀,将一瓶莲花剪得七零八落。

她知道贵妃心情不好,也知道贵妃是为什么心情不好。

只是思来想去,还是低声劝了句:“娘娘,这时候,咱们无谓再跟太妃走得那么近了……”

从前亲近太妃,是为了联合一位内庭长辈抗衡杨皇后,但以现在的局势而言,实在是没有这个必要了。

她说:“樊家那位小娘子,也不知是怎么了,邪气得很,万家和庄家都没讨到便宜,您何苦去招惹她?”

女官有些不安地扭头看了下北门,那是中朝所在。

她压低声音,警惕地说:“娘娘,舅爷传信也说了,那位樊小娘子跟中朝也有关系呢。”

贵妃扭头看她,向来神采飞扬、眸光熠熠的人,不知怎么,竟然一下子暗淡了。

贵妃慢慢地,徐徐地,正在走向理智崩灭前的癫狂。

贵妃说:“穗华,我没有办法。”

贵妃说:“两年前,是我哥哥替姓庄的打头阵,去江州逼死樊康的。”

贵妃说:“你知道樊康是谁吧?”

女官愕然当场。

贵妃短促地笑了一下:“不是我要除掉她,是她早晚要针对我,既然如此,不如先下手为强!”

女官从怔楞当中回过神来,迟疑着说:“娘娘,说得冷酷一些,这事儿是舅爷做的,又不是您做的,这等关头,您又何必再去趟这浑水呢……”

贵妃眼底有凄然的光芒一闪即逝。

她轻轻摇头,用剪刀慢慢地将面前的莲花花苞剪得稀碎,那花汁濡湿了她的手。

贵妃说:“你什么都不知道。”

……

九九一直仔细着时间,估摸着快要宵禁了,就及时地起身辞别。

左文敬有些不舍,挽留她说:“都没有聊完呢。”

“改天吧,”九九说:“很快就要宵禁了。”

左文敬说:“无妨,我给你开条子。”

“那也不成,”九九很守诺地说:“我都答应水生要在宵禁之前回去了!”

卢梦卿听完,就忍不住瞟了左文敬一眼。

左文敬果然脸色一变,很警惕地问:“水生是谁?”

九九老老实实地说:“是我的房东。”

“房东……”

左文敬忍不住道:“他凭什么管你什么时候回去?”

“他没有管我呀,”九九替水生解释了一句:“是我答应他要在宵禁之前回去的,因为他要在那之前锁门。”

左文敬盯着她看了会儿,不知想到什么,忽的扭头去看卢梦卿,很慎重地跟他说:“人心隔肚皮,有些人是知人知面不知心的,九九性情单纯,不谙世事,她管卢兄叫一声二弟,您可得多照应着她一点啊。”

卢梦卿在心里边笑了两声,嘴上说:“好的,好的。”

……

九九协同卢梦卿一起回去,就见那两扇乌头门还开着,第一进小庄和木棉在住的那间房亮着灯,却没有瞧见水生。

木棉一直都牵挂着,天黑之后,就坐在窗边等消息,这会儿见他们回来,总算是松一口气。

九九左右瞧瞧,问她:“怎么没看见水生?”

木棉指了指厨房的方向:“他说你们马上就回来了,在那儿熬醒酒汤。”

她有点惊奇:“没想到你们真就是卡着他说的时间回来了。”

九九与卢梦卿早就习惯了水生的神异,这会儿听了,也不再觉得讶异了。

这会儿知道水生在家,她就自己掉头回去,把门从里边给拴上了。

再进到院子里,就见夜色里俊美如月神的水生温和招呼她:“来喝醒酒汤吧,九九。”

顿了顿,又看一眼卢梦卿,说:“卢兄,你也来喝一碗吧。”

卢梦卿说:“好的,好的。”

九九背着手,紧盯着他的脸,慢慢地走过去。

水生恍若未觉,语气和煦,带一点笑,问她:“怎么啦?”

九九先给自己邀功:“我替你锁门了!”

水生笑盈盈地说了声:“谢谢九九。”

九九板着脸,说:“你得拿出一点实际性的东西来谢我才行!”

水生轻轻地“唔”了一声,将那碗醒酒汤端给她,而后又转目去看天上的那轮明月。

九九端着汤碗,小口地开始啜饮。

半晌之后,水生低下头,定定地望着九九,语气轻得像是月光:“她穿着羊腿袖长衫,黄褐色的百迭裙,耳朵上戴着一对茨菇叶耳环,流着眼泪,问京兆府门前的那只狴犴……”

“她说:狴犴啊狴犴,你真的能明辨是非吗?”

“我这一生,从来没有做过坏事,为什么会这么苦呢?”

九九端着那只空碗,愣住了:“这,这是什么意思?”

水生莞尔一笑,伸手在她眉心一点,从她手中接过了那只汤碗。

水生说:“去睡一觉吧,睡着之后,你就明白了。”

第37章

温氏穿着羊腿袖长衫, 黄褐色的百迭裙,耳朵上戴着一对茨菇叶耳环。

……

出事那天,也是夏天。

外边下了很大的雨, 乌云遮蔽着整片天空,虽是白日, 四下里却是灰蒙蒙的不透光, 几乎同晚上没什么分别。

盛夏时节,下场雨是好事,多少能凉快些, 只是不知怎么,从这天早晨开始,温氏心里边就跟堵了一池淤泥似的, 透不过气来。

天色太暗, 屋子里掌着灯,她坐在绣凳上做针线活儿,只是因为心里边有事,总是静不下心,没多少功夫,手上就扎了好几针。

陆夫人坐在南边炕上, 叫人摆了一张炕桌, 取了些纸笔来教九九认字, 见她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 就说:“光太暗了, 别做了,当心把眼睛给熬坏了。”

温氏柔和地一笑,应了声:“好。”

又过去看九九写字。

说是写,其实跟画没什么区别, 歪歪扭扭的,不成样子。

但陆氏很高兴,眉眼含笑,跟温氏说:“那个大夫倒是有些本领,我们九九比从前聪明多了,已经能记住一百多个字了!”

又盘算着:“咱们家就这一个孩子,心性又良善,可不敢把她随随便便嫁出去,叫人欺负了怎么办?我跟老爷商量着,还是得替她正经地娶个夫婿回来才是……”

温氏心头一荡,听得出了神,九九倒是满不在乎——她不太懂这些话。

画得久了,她也有点累,耍赖似的依偎在陆氏肩膀上,撒娇说:“阿母,要吃杏子,杏子……”

陆氏被她给逗笑了,又觉得无奈:“叫你写字,你没有精神,蔫蔫的,半天写不了几个,先前给了几个杏子,倒是记得很清楚啊?”

她知道九九天资不足,近来才刚有点好转的样子,倒是也没有责难的意思,叫人去取了些来,自己捡了两个软的,捏开之后去掉果核儿,把果肉递给九九吃。

叫九九吃了三个,就不许她吃了:“这东西燥性大,小孩儿吃多了会发烧的。”

九九虽然还是很想吃,但却也乖乖地应了声:“好。”耳朵听着外边的雨声,眼睛紧跟着斜出去了。

陆氏自己没有孩子,所以很疼爱她,见状轻轻拍一拍她的肩:“去玩儿吧。”

九九就撑着伞,高高兴兴地到院子里踩水去了。

陆氏叫人撑上伞跟着她:“雨天地滑,仔细摔着!”

这天是温氏的生日,九九的情状又在转好,陆氏张罗着一家人好好聚一聚,让丈夫樊康今天别在公廨吃饭了,早点回来。

樊康也应了。

结果到了该回来的时候,却一直没见到人。

陆氏叫人去瞧瞧,看是怎么了。

温氏赶忙拦住她:“老爷没回来,一定是有公务在忙,我只是过个生日,又不是什么大事,实在不必去催。”

陆氏见她执意如此,也就应了。

又等了半个时辰,仍旧没有动静,厨房的人起初还悄悄来问到底什么时候开席,这会儿也不敢作声了。

陆氏心神不宁地坐在门口,思忖半晌,终于还是叫了人来:“去瞧瞧。”

这一回,温氏没再劝阻。

她呆站在窗前,抬起头来,看着天边那片乌云下压,那么低,那么沉,几乎要压到她的肩头,捂住她的口鼻了。

去打探消息的人还没有回来,但此时此刻,她心里已经有了不祥之感。

总是这样的,温氏心想。

每当她觉得日子在变好,开始有盼头了的时候,厄运就要降临了。

如她所想,盛夏的急雨与噩耗一同进门。

樊康死了。

他关紧门窗,吊死在了自己的值舍里。

消息传来,樊家的天都塌了。

关键时刻,陆氏倒是还挺得住,一边使人去收敛尸身,同时当机立断,取了近万两银票和一些不惹人注意的细软叫温氏拿着。

温氏见状吃了一惊——她知道对于陆夫人来说,这是很大的一笔钱,很可能是她几乎所有的私房银子!

温氏要推辞,陆夫人的态度却很坚决。

她避开人,按捺住悲恸,私底下叮嘱温氏:“老爷这事儿来得突然,这动静不对啊。他只有九九这一点骨血,妹妹,好好歹歹,你一定得照顾好九九!”

又说:“咱们相处了这么多年,我信得过你,要真是有个什么,这些钱你拿着,跟九九也能安身,留在这里,只会便宜了别人!”

温氏听得口内发苦,心头隐痛:“太太……”

陆氏打断了她的话头,从房内匣子里取了一份文书出来,小心地递给温氏,红了眼眶:“这原是老爷给你准备的生辰礼,这会儿只能叫我替他给你了。”

“里边是放籍书,前些日子就已经在衙门记录了,还有份户籍文书,一张房契,写的是你的名字,你这些年身似浮萍,算是叫你在这儿扎个根……”

温氏听到此处,不由悲从中来,滚滚落下泪来。

陆氏催她赶紧带着九九走,分别之前,说了几句掏心窝子的话:“妹妹,你是从东都过来的,我也不算是没有见识的人,看你的言行举止,都像是大家出来的,所以这会儿才敢叫你带着九九走。”

她叮嘱陆氏:“你在外边安置好九九,等我的消息,要是瞧见咱们西门外边挂起了两对白灯笼,那就带着九九回来,好歹送老爷一程,要是见不到白灯笼亦或者数目不对,可千万别回来!”

温氏应了声,事出紧急,也无暇与陆氏道别,两人短暂又迅速地说了几句,她便赶紧带着尤且懵懂的九九离开了。

温氏离开不到一个时辰,衙门的人就把樊家的几处出入门户给查封了。

清点之后,发现少了樊康之女樊九九。

差役去问陆氏。

陆氏也是大惊失色:“什么,九九不见了?!”

忽的想起来什么似的,赶忙叫人去温氏房里瞧瞧,待知道温氏也消失无踪之后,陆氏跌坐在地,破口大骂:“丧良心的贱婢,老爷待她不薄,前脚把她放籍,后脚她就跑了!”

又急慌慌催促差役们:“赶紧带人去把她们给抓回来啊——温氏也就算了,九九可是老爷唯一的骨血!”

差役们彼此对视一眼,匆忙打发人去搜寻樊家逃妾温氏及其女樊九九。

……

温氏安置好了女儿,改换装扮,每隔两日,便往樊家西门外去瞧一瞧。

虽然衙门始终没有通报樊康的罪名,可那两对召唤她和九九回去的白灯笼,也一直没有挂起。

温氏为此忧虑不已,既伤怀于樊康之死,也忧虑于陆氏此时的情状。

有时候,她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好像还能感觉到来自陆夫人那双手的温热的触感。

温氏生下九九的时候,也是四十岁的人了,大夫说她年纪大了,怕是不好生养,樊康和陆夫人俱都忧心忡忡。

陆夫人生来有疾,不能生育,樊康倒是纳过两个妾,也生下过孩子,只是都没有养大。

温氏有了身孕,夫妻俩都很高兴。

陆夫人红着眼睛,私底下跟她说:“老爷跟本宗的兄弟不睦,先前一伙儿吃饭,喝多了酒,生了口角,那边又拿子嗣来说话,老爷嘴上不说,回来之后翻来覆去,一整晚都没睡着,我听着,也没法做声……”

温氏感念樊康和陆夫人对她的看顾,心里边也盼着,生一个健康漂亮的孩子出来。

怀孕的时候,她吃得很多,觉得这样对孩子好,壮实。

陆夫人起初不知道,后来知道了大吃一惊:“傻妹子!”

她说:“把孩子养大了,不好生的呀!就算是能生出来,你也得受大罪!”

温氏听得怔住了,呆呆地道:“原来是这样吗?”

陆夫人察觉出来一点什么,没再继续说这事儿,温氏低着头默默良久,也没再提这个话茬儿。

到了十月临盆,居然生得很顺利。

樊康听人说是个女儿,起初有些失望,再一想,又笑了,说:“也好,也好!”

产婆把孩子抱了出去,他都不敢接到手里,仍旧叫产婆抱着,爱得不行,“心肝儿、肉儿”的叫。

院子里的人都在恭贺老爷,还有人去门外放鞭炮,发喜钱。

只有陆夫人陪在温氏身边,握着她汗津津的手,跟她说话。

温氏恍惚之间,想起了万家。

她的第一个孩子生出来,同样也是被人欢天喜地地抱走了,有去庄夫人面前贺喜的,也有去老爷面前讨赏钱的。

只有她一个人躺在榻上,孤零零地,像一条被剪开了大洞的烂口袋。

好痛啊。

真的好痛。

外边光影一闪,刺痛了她的眼睛,好像是有人把产床前悬挂着的帘子掀开了。

温氏恍恍惚惚地,听见有人讶异地出了一声:“哎?她还活着呢!”

是啊,她还活着。

……

几日之后,樊康的葬礼很匆忙地举行了。

温氏没叫九九出来,自己到临街的茶楼上,遥遥地送了送他。

将要离开的时候,她听见茶楼里的两个客人在议论这事儿。

“人的命还真是没法说,前几天瞧着还好好的,忽然间就发病死了,扔下一家老小……”

“嗐,哪还有什么一家老小?樊康前脚死了,后脚家里的小妾就卷款跑了,陆夫人本来就有咳血病,气急交加,也跟着丈夫去了。”

“喏,”说话那人似乎努了下嘴:“樊家的几个族亲找人算了算,夫妻俩今日一起下葬,也算是省了两遍的麻烦……”

陆夫人死了!

温氏紧攥着扶梯,才没有原地栽倒,可即便如此,她也觉得眼前发花,脑内轰鸣。

陆夫人死了!

温氏跌跌撞撞地回到住处,强撑着把门关上,身体就软倒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中暑了吗,耳朵里嗡嗡的响,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她终于回过神来,抬手狠狠掐了掐眉心,这才振作起来,跌跌撞撞地进了屋。

九九近来没有吃药,神志好像又有些倒退了。

温氏打开锁头,进了门,就见她一个人坐在地上,一嘴的点心渣子,衣裳领子脏脏的,茶壶也被她打碎了。

她心里边悲怒交加,几步过去,巴掌接连拍在九九背上:“不听话,不听话!叫你乖乖的,你非得胡闹!”

九九多多少少也感觉到是出了事,被打了,眼泪流出来,只是不敢哭出声。

她抽泣着蜷缩起来,抱着头,小声说:“阿娘,九九饿……没有水了……”

温氏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看一眼窗外天色,才知道是自己在外边耽误得太久了。

再看九九缩成小小的一团,怯怯地看着自己,又觉得心都要碎了。

温氏跌坐在地,搂着女儿,不住地说:“对不起,九九,对不起……”

九九依偎在母亲怀里,哽咽着,很小声地说:“阿娘,我好像很久很久没有见到阿母和爹爹了……”

温氏听到此处,但觉悲从中来,用自己单薄的手臂搂住女儿瘦削的肩膀,失声痛哭。

……

几天之后,温氏带着九九,踏上了前往东都的路程。

温氏决定去东都替樊康和陆夫人伸冤。

樊康如果真的有罪,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怎么还没有正式的公文?

退一步讲,就算是樊康有罪,可陆夫人有什么罪过呢?

温氏心知肚明,陆夫人一定是为人所害,才殒命的。

因为有咳血病的人其实是她,而不是陆夫人,只是有人为了掩盖住这案子,所以顺手张冠李戴了而已。

樊康不仅仅是她的丈夫,也是她女儿的父亲。

而陆夫人……

温氏感激她拯救了自己,给了自己一条光明的生路。

也感激她把自己当成一个人,而不是一头牲畜来看待。

现在他们死了,死的像是两条不为人知的虫子,温氏没有办法接受这个结果。

她一定要给樊康和陆夫人讨一个公道。

温氏是在东都长大的,也是在这里,她生下了她的第一个孩子。

当年被卖离东都的时候,她万万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居然还会回来。

虽然已经两鬓斑白,但她毕竟是回来了。

到了东都城的门口,看着这满城的物是人非,温氏还是忍不住叫了九九过来,略带着点缅怀和兴奋地告诉她:“看,九九,这就是东都城!阿娘就是在这里长大的!”

九九对于新地方有点陌生,还有些害怕。

只是听阿娘语气这么轻快,一扫先前的沉重,她也不由得对这个地方有了一点好奇,一点向往。

温氏带着女儿,寻了家客栈安置下来,便去找人写状子。

她其实是会写字的。

当初在万家,庄夫人让她去侍奉万老爷,她性子有些木讷,但是万老爷其实并不在乎,因为她足够漂亮,温香软玉,红袖添香,万老爷曾经教过她写字。

但是此时此刻,温氏不想,也无法再去回忆那些过去了。

状子拟了出来,她鼓足勇气,往京兆府去了,投了进去,却是泥牛入海,再无音讯。

温氏还以为是状纸途中失落了,又递了一次,这一回,京兆府有了反应。

连审核都没有,便给她定了一个诬告的罪名,要将她收押三个月,以儆效尤。

温氏慌了。

她并不是怕坐三个月的牢,为了伸冤,她连死都不怕。

但是九九……

如果离开三个月,九九怎么办?!

温氏慌了,一个劲儿地给人磕头,磕得头破血流。

几个差役冷眼瞧着这个两鬓花白的女人,最后也觉得没意思,商量着说:“算了,打上二十板子了事?”

另一个大概是能做主的人说:“好。”

那就打吧。

结果打她的差役吃了一惊,因为打到十个板子之后,她忽然间吐出血来了。

那鲜红的血色,染红了她散乱下来的斑白的头发。

差役不由得议论起来:“她不会死在这儿吧?”

另一个说:“赶紧给抬走,抬走!”

外边天阴沉沉的,要下雨了。

温氏被抬了出去,丢到了京兆府外,寻常人看不见的地方。

下雨了。

好大的雨。

温氏晕厥过去,复又醒来。

她感觉自己浑身上下都在发烫,发热,可过了会儿,又觉得好像是错觉,因为从头到脚,每个地方都在叫嚣着冷。

温氏知道自己发烧了。

可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头脑居然很清明。

她瘫软在地上,像一头垂死的什么动物,胸膛起伏着,看着不远处京兆府门外的那头狴犴石像。

温氏忽然间觉得很悲哀。

她记得有人跟她说过,狴犴是能够明辨是非、秉公执法的神兽。

温氏流着眼泪,说:“狴犴啊狴犴,你真的能明辨是非吗?”

“我这一生,从来没有做过坏事,为什么会这么苦呢?”

……

温氏不知道在那儿躺了多久,也不记得自己最后是怎么回到客栈的了。

因为那十板子,温氏的咳血病更重了,头发也掉得厉害。

她快要死了。

温氏其实不怕死,比起这漫长的苦痛来说,死亡这个字眼,叫她觉得安宁。

她只是放心不下九九。

一个漂亮又心智不全的女孩子,该怎么活呢?

事情的转机,是一个多月之后,温氏无意之中听见人说,礼部尚书万沛霖府上修建了一座名为春晖堂的建筑,那是万尚书用来纪念和缅怀他的生母的。

温氏倏然间怔住了。

很久之后,她才小心翼翼地去问:“万尚书为什么要修建春晖堂?”

那两个谈话的人有些不耐烦地看了过来,见是个上了年纪的苍老女人,脸上稍稍和缓一点:“不是说了吗,是为了缅怀他的生母。”

“噢,噢。”温氏接连应了两声,又向那二人称谢,脸上终于有了一点光彩。

她心想:那个孩子会让人修建春晖堂,可见,多多少少也是记挂着她这个母亲的吧?

又想:他做了尚书,这是很大很大的官,或许可以帮忙说说话,让查一查樊家和陆夫人的案子?

温氏思前想后,最终还是决定壮着胆子去走一趟。

她为此专程置办了一身体面的衣裳,戴上了从樊家带出来的一支金钗,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用发油抹得光光的,这才往万家门前去了。

她没有贸然登门,只是隔着一段距离等着,等着。

期间万家的门房瞧见过她两回,略微流露出一点想要上前的意思,温氏就跟做贼似的,忙不迭躲开了。

终于等到了万尚书回来。

温氏短暂地瑟缩了一下,终于还是鼓足勇气,跑上前去,叫他:“万,万尚书——”

侍从来拦她:“什么人?大胆,还不退后!”

温氏声音低了一点,又叫了一声:“万尚书。”

万沛霖从轿子上下来,神色和语气都很和煦,叫侍从们退下,又请她近前来:“老人家,是有什么事情吗?”

老天,他都这么大了!

温氏痴痴地看着他,同时毕恭毕敬地从袖子里取出自己新拟的状纸,颤抖着声音,递了过去:“万尚书……”

万沛霖伸手接了,展开一瞧,眉头微微一蹙,转目看她一看,重又将目光投到状纸上。

忽然之间,他的手颤抖了一下。

温氏看见,自己的心也跟着颤了一下。

万沛霖将目光转到她的脸上,一错不错地紧盯着她。

他认出来了:“你……你!”

温氏神情凄惶地看着他,怯怯地笑了一下,又叫了声:“万尚书……”

万沛霖脸色变了几变,忽的一伸手,拽住她衣袖,把她拉到外人视线难以触及的角落里,厉声道:“你回来干什么,揭我的脸吗?!”

温氏心里“轰隆”一声雷鸣,紧接着就是瓢泼大雨。

她强撑着说:“我没有什么别的意思,我就是……这个案子,你要是能帮忙……”

万沛霖那双与她相似的眼睛毫无情绪起伏地盯着她,良久过去,忽的道:“你是故意赶在这个时候回来的吗?”

温氏不明所以:“什么?”

万沛霖便将话说得更清楚明白一些:“你是因为知道庄太夫人病重,所以才专程回来的吗?”

“……不,我不是,我不知道。”

温氏慌忙道:“我是因为樊家的案子和我们太太才来的,还有,还有……”

万沛霖厉声道:“还有什么?!”

温氏低着头,眼泪不觉涌了出来。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只是坚持说了出来:“我有个女儿,她叫九九,今年只有十三岁,她有点……她不是笨,她就是有时候容易转不过弯来……”

说到最后,温氏哽咽得几乎难以为继:“我,我没有地方可以安置她了,你发发慈悲,救她一命吧,她一个人活不下去的。”

“……我有钱,不用你额外出钱养她,你给她一个容身之处就行,我还有很多银子,都给你!就算是,算是……”

万沛霖紧盯着她,面无表情地问:“就算是什么?”

温氏怔怔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她恍惚之间,回想起了当年被赶出万府时候的场景。

老爷生了很大的气,发了话出来:“为着大郎,夫人这样善待她,把她当自己的亲妹妹看待,这个贱婢,居然存了这样恶毒的心思!把她给我卖出去,远远地卖,别再叫我看见她!”

温氏又慌又怕,像只受惊了的黄莺一样在屋子里乱飞:“我没有,真的没有!”

绝境之时,几个婆子都拽不住她。

温氏苦苦哀求,死命挣扎:“刘妈妈,我不敢的,我没有,我要是真说过那种诅咒夫人的话,就叫我五雷轰顶,不得好死!”

刘妈妈是庄夫人的亲信陪房。

她微笑看着温氏,声音轻得像是棉花:“温小娘,你怎么就不知道动动脑子?那些话,难道会是夫人跟老爷说的吗?”

温氏茫然地看着她。

刘妈妈见状,索性就把话挑得更明白一点:“这府里,只有一个人能去老爷面前说这种话,且老爷还会相信,你觉得这个人会是谁?”

温氏愣住了。

一股致命的寒气夹杂着伤心,同时突袭了她的心房。

事后几个婆子扭送着行尸走肉似的温氏出去的时候,还啧啧称奇,问刘妈妈:“您都跟她说了些什么?也是怪,她一下子就老实了!”

时隔多年,再度相见。

万沛霖面无表情地问她:“就算是什么?”

温氏盯着他看了会儿,很戚然地摇了摇头:“没什么,什么都没有。”

他修建了怀念她的春晖堂,她以为他多多少少都是有一点怀念自己的。

她以为他多多少少都是有一些愧疚的。

她以为那一点怀念,还有那一点愧疚,可以给女儿换一个容身之处。

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

温氏转身走了,身形单薄,瘦削得像是一片落叶。

回到客栈,她又开始咳血了。

九九蹲在她脚边,很担心地看着她,依恋地叫她:“阿娘。”

温氏摸着她的脸,叫她:“九九,九九……”

到了第二天,她出去一趟买了菜,借用客栈的厨房,给九九烧了她最喜欢吃的红烧鱼。

九九可高兴了,像只粘人的小猫似的,围着她不停地叫:“好吃,真好吃!”

温氏给她擦了擦嘴,又洗了把脸,叫她穿戴整齐之后,拿起桌上的麻绳,叫她:“九九,过来。”

九九很听话地过去了,又皱着眉头,伸手去摸她的脸:“阿娘,你怎么哭了?”

……

这一晚,九九梦见了从前。

梦里有爹爹,还有温柔的阿母。

还有阿娘。

在客栈里,阿娘给九九做了很好吃的红烧鱼,吃完之后,又叫九九过去。

九九很听话地过去了。

阿娘往九九脖子上围了什么东西,又叫九九转过身去,背对着她。

九九也很听话地照做了。

脖子上也不知道是围了什么,捆得人喘不过气来。

九九就叫了起来:“阿娘,我们这是在玩什么?有一点闷。”

阿娘的声音好像是被水浸泡了似的,说:“快好了,快好了!”

九九忍了会儿,觉得很不舒服,她终于挣扎起来,小心翼翼地拍着阿娘的手背,说:“阿娘,我有一点点难受!”

九九沙哑着声音,艰难地喊:“阿娘,阿娘!”

这话说完之后,束缚住她的那股力气忽然间就消失了。

九九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阿娘趴在桌子上,嚎啕痛哭。

九九担心地围着她,小声叫她:“阿娘……”

阿娘生气了,哭着追着她打:“为什么你偏偏是个傻子啊!你为什么偏偏是个傻子!”

她哭得那么用力,那么无助,到最后,又开始咳血:“我死了倒是一了百了,你怎么活啊!”

九九抱着头蹲在角落里,把自己蜷缩成了一团,听见房间里没有声音了,就小心地抬头去看。

阿娘在看着自己。

九九怯怯地露出来一个笑。

阿娘也笑了。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虽然她在笑,可九九看着,心里边很难过。

房门被人从外敲响了。

阿娘没有理会。

房门再一次被敲响,阿娘仍旧没有理会。

直到门外的人说:“是我。”

好像是一声锣鼓,阿娘身体剧烈地震动了一下。

后来九九才知道,原来门外的那个人,是自己的哥哥。

那时候他在做礼部尚书,没多久,又升迁做了中书令。

哥哥带着九九去了万府,起初九九是很高兴的,可是很快,九九又没有那么高兴了。

因为阿娘不见了。

九九壮着胆子叫了一声:“哥哥。”

哥哥扭头看她,淡淡的,脸上没有表情。

九九有点害怕,但还是小声问了出来:“阿娘呢?”

哥哥朝她笑了一下,很平淡地说:“她死了。”

第38章

九九从睡梦中醒来, 抱着被子呆呆地坐了会儿,忽然间回过神来。

一股不可抑制的伤心与浓得仿佛夜色的悲哀同时袭来,她抱着被子, 抽泣着哭了起来。

九九哭着叫:“阿娘!”

好一会儿过去,又哽咽着叫:“阿母, 爹爹……”

卢梦卿睡在厢房里, 听见动静不对,披衣过来敲门:“九九?大乔姐姐?你怎么了?”

“我,我刚才做了个好难过好难过的梦……”

九九吸着鼻子, 哽咽得停不下来,抱着被子反应了几瞬,又松开手, 要穿上鞋去给他开门。

她眼睛红红地从榻上下来, 忽然间察觉到了一点不对劲,停下了哭泣的动作,拉开门,左右张望着:“二弟,你有没有听到哭声?”

卢梦卿迟疑着,伸手指了指她。

“哎呀, 不是说我!”九九嗓子里带着一点哭腔, 声音倒是清明了许多。

她出了门, 神色担忧地四下里张望着:“刚刚, 我听见有个小姑娘在附近哭……”

卢梦卿听得起疑, 竖着耳朵听了会儿,却也只得摇头:“我实在没听见别的哭声。”

九九有点不放心:“你先去睡,我出去看看!”说着,走过天井, 要去开门。

卢梦卿紧随其后:“我跟你一起,遇上事情也好有个照应。”

前屋里传来木棉的声音:“怎么了?”

略过了会儿,房间里的灯亮了起来,小庄推开门出来,目光关切地张望着。

卢梦卿低声说:“没事儿,你们睡吧,有事的话我叫你们。”说着,不动声色地朝她摆了摆手。

小庄有所会意,掩上门,退了回去。

彼时大概已经过了夜半时分,月色蒙着一层黑纱,隐藏在乌云之后。

九九红着眼睛,绕着附近的巷子转了一圈儿,都没听见什么声响,再绕到另一边河边去,也是一无所获。

卢梦卿低声问她:“是不是你听错了?”

九九轻轻摇头:“不是的,我真的听见了,有个小姑娘在哭,听声音,应该就在这边……”

说完,她手拢在唇边,稍微抬高一点声音,冲着河边喊:“你还在吗,是遇到了什么麻烦吗?”

没有任何回音。

九九抿着嘴,顿了顿,又说:“我叫九九,就住在那边的巷子里最深处那一家,你要是有什么难处,可以去找我!”

仍旧是没有回音。

卢梦卿拍了拍她的肩膀,叫她:“走吧。”

九九立在原地,怔怔地看着这宁寂的夜色,忽的反应过来:“这是第二次了。”

卢梦卿不明白她的意思:“什么第二次了?”

九九稍觉骇然地看着他,说:“这是我第二次在半睡半醒的时候听见有个小姑娘在哭了……”

“第一次是在万家,我问木棉,木棉说芳草在远香堂附近的水井里被淹死了——我以为是芳草的鬼魂在哭!”

“这,这不对呀……”

九九结结巴巴地说:“要真是芳草的话,她怎么会跟着到这里来呢?可要不是芳草,那会是谁?”

她被这个问题难住了,蹙着眉头想了想,狐疑着猜测:“咱们住的是个凶宅,还死过一家人,难道说死的人里边也有个比我还小的小姑娘?”

卢梦卿讶然地问她:“你怎么知道她比你还小?”

九九不假思索地说:“她是声音很稚嫩呀,介乎小女孩和小姑娘之间,一听就很小!”

这话说完,她自己也愣住了。

九九忽然间意识到,在万家的那个晚上,她听见的哭声,大概率不属于芳草。

木棉在谈起芳草的时候,是一种平视的语气,她们俩应该年纪相仿才对,但是九九听见的那道哭声太细微、太稚嫩了。

那到底是谁?

九九陷入到了迷雾之中。

卢梦卿等了一会儿,看她一直没有说话,心下担忧,试探着问起先前的事情来:“怎么哭了?”

九九回过神来,听他这么一说,再回想起自己先前做的那个梦,忽然间又想哭了:“我很想我阿娘。”

“我真坏,她走了这么久,这是我第一次梦见她……”

她跟卢梦卿说:“我要去见见她,我一定得去见见她!天亮了就去!”

“我要让她放心,九九现在变得很厉害、很聪明了!”

“我也要告诉她,在九九心里,她是个很好很好的阿娘!”

说到这里,九九再忍不住了,叫了一声“阿娘”,蹲在地上,难以自遏地哭了。

……

好大的雾。

天才刚蒙蒙亮,可万府的门房却已经换完班了。

新到任的这一班岗穿着簇新的衣袍,头发束得齐整。

这是纪氏夫人一贯的规矩,在府上当差的,别管是管事还是小厮,管事的嬷嬷还是底下的丫头,必得头脸干净,别丢了相府的脸。

正门那两扇沉重的门板被打开,紧接着是轻快的马蹄声。

侍从替自家相公牵了马来,另有几个骑马在前,挑了灯笼照路。

这时候,冷不防不知道打哪儿插过来一道清脆的声音。

那声音叫道:“万相公!”

侍从们隔着雾气,抬眼去看,便见打南边来了一高一矮,两条身形。

待到那两条人走得近了,才辨认出是一男一女,一高一矮。

男的那个不认识。

女的也不认识。

再看这二人衣着不俗,又迟疑着要不要阻拦了。

反倒是万相公头一个辨认出了来人。

他眉头皱起一点,迟疑着,叫了声:“九九?”

九九走上前去,看着他,叫了声:“万相公,是我。”

她没有再叫“哥哥”了。

万相公心头微微一突,瞧着她身上的衣着和妆扮,有些疑惑:“你怎么出来的?”

再一转目去看与她同行的人,问:“那又是谁?”

九九也怔了一下:“你不知道?”

万相公笑一笑,问她:“我该知道什么?”

九九明白了。

九九忽然间“哈哈哈”笑了起来。

万相公也笑了:“看起来,你比之前聪明多了呢。”

“是啊,”九九应了一声,而后开门见山道:“相公,烦请找个府上的管事领路吧,说来惭愧,我打算去祭拜我阿娘,却不知道她的坟茔在哪里。以及……”

她神色短暂地黯然了一瞬,很快又明媚起来:“多谢相公长久以来对于我们母女二人的收留,只是天下无不散的宴席,差不多也到了该告别的时候。”

“我会把我阿娘的棺椁迁走,重新选地方安葬的。”

万相公定定地看着她:“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九九。”

九九看着他,一歪头,说:“我很确定我不需要任何劝阻、指导和教训,相公。”

万相公脸上讶异之色一闪即逝,几瞬沉吟之后,终于道:“逝者已矣,何必再去惊扰她?”

九九“唔”了一声,说:“我觉得,天下之大,我是最有权力安葬她,同时也决定她后事的那个人。”

“因为她是我的母亲,我是她的女儿。正如同庄太夫人是相公的母亲,相公是庄太夫人的儿子一样。”

她仰起脸来,神情当中带着一种可以被称为天真的意味:“您说呢?相公。”

万相公的眼波迅速而凌厉地明亮了一下。

他盯着九九看了好一会儿,又抬眼看了看天色,最后握住缰绳,说:“等我今日下值回来,再来与你商讨此事。”

“也行,”九九很好商量地应了,只是说:“不过,相公还是得找个人给我领路,我今天想去祭拜阿娘。”

万相公便叫了个人出来:“卫荣——你带她去走一趟。”

被他唤作卫荣的人年纪也不轻了,两鬓都已经开始发白,听相公吩咐,忙不迭应了声:“是,谨遵相公之令。”

万相公点点头,又问九九:“你可有钱吗?没有的话一并叫卫荣去账上给支一些。”

九九摇头:“那却不必了,我有钱的。”

说完,又笑一笑:“我要是相公,就不会去上朝了——现在就得逃,逃得越远越好。”

万相公状似疑惑:“这话怎么说?”

九九两手抄在袖子里,并不解释,只是看着他,说:“你心里明白。”

万相公便不再言语,最后朝九九和卢梦卿点一下头,催马上朝去了。

卢梦卿似笑非笑地瞧着那一行人身影消失在雾气里,转头同九九道:“万相公真是个聪明人,怪不得能做相公呢。”

“是啊,”九九也说:“他很会趋利避害。”

几个门房听得面露愤色,含怒喝了一声:“大胆,你们是什么身份,怎么敢评说宰相?!”

还有人附和:“不错,你们怎么敢的?!”

九九跟卢梦卿说:“狗在叫。”

卢梦卿由衷地夸了句:“这都是忠心的好狗!”

门房们听得涨红了脸,还待言语,却被卫荣给拦住了。

他很客气地行个礼,问九九:“娘子是现下就走,还是……”

九九说:“现在就走。”

卫荣又问她:“是否要从府里边带一些酒水和祭奠之物?”

九九说:“我自己有钱,会去外边买的。”

卫荣应了一声,又叫人去套车。

这回九九倒是没跟他客气——主要她也不知道这地方距离温氏的坟茔有多远,无谓把时间消磨在路上。

卢梦卿也不客气,向卫荣借了匹马,翻身利落地上去,顺手提起了缰绳。

九九看得有点羡慕,跑过去,爱怜地摸了摸那匹马的鬓毛,小声跟卢梦卿说:“我也想骑马,只是我不会骑!”

卢梦卿听了,旋即翻身下来,仍旧提着缰绳,另一只手扶着她,让她把脚踩在马镫上:“你是会骑马的,骑得还很好呢——你上去就知道了。”

九九胆子也大,觉得这事儿靠谱,脚踩上去,腰腿用力,敏捷地翻了上去。

马背上的视角远比平常时候站在地上要高,她觉得很新奇,试探着催动缰绳,那匹骏马便达达向前,走动起来。

九九起初觉得陌生,略过了会儿,得心应手的感觉就出来了。

她心想:“看来我八成不是九九,而是乔翎。”

可如此一来,问题就出来了。

她是乔翎,那九九呢?

九九去哪儿了?

……

纪氏夫人的新一天,从晴天霹雳开始。

先是外院的管事来回话,神色当中难掩不安:“先前相公出门去上朝,在门口遇见九九娘子了……”

九九?

纪氏夫人现在听不得这个名字。

这两个字就跟一条五彩斑斓的毒蛇似的,会循着她的耳孔往颅内钻。

再等等吧,再有几日,贵妃就会出手了……

纪氏夫人心下稍安,定了定心,问:“她还来干什么?”

却听外院的管事说:“九九娘子同相公说想去祭拜生母,找咱们家的人给领个路。她还说,打算给生母迁葬……”

前一句话,纪氏夫人其实并不十分在乎,可是后一句,却叫她立时就把眉头皱起来了。

“迁葬?这怎么成!真是瞎胡闹!”

人都埋了这么久了,何苦再给挖出来?

叫东都城里的人瞧着,算是什么事啊!

纪氏夫人先前还觉得九九是变聪明了,现在再看,还是那个傻子!

“她人呢?”

她烦闷不已地叫管事:“让她过来,我跟她说,真是想一出是一出,拿万家当什么地方了?”

管事低着头,说:“九九小娘子已经走了,相公发话,叫卫荣带路,领着她去祭拜那一位去了。”

纪氏夫人又是一怔,而后才道:“相公叫卫荣给她领路?”

管事应了声:“是。”

又说:“相公还说,这事儿等他今日下值回来,再与九九娘子相商。”

纪氏夫人若有所思,正出神间,外边曲妈妈一掀帘子,慌里慌张地进来了。

那玉珠制成的垂帘叫她这么一推一扭,碰撞在一起,哗啦啦发出一阵脆响。

纪氏夫人心里烦躁,斜睨了她一眼,没好气道:“出什么事儿了?跟丢了魂儿似的。”

曲妈妈几番语滞,结结巴巴道:“夫人,雷,雷家的有琴小娘子,跟费家的郎君订亲了,雷夫人叫给亲朋派喜饼呢……”

纪氏夫人脸色顿变,愕然当场!

几瞬之后,她回过神来,霍然起身,厉声问:“哪个费家?!”

“还能是哪个费家?”

曲妈妈声音压得低低的,为难不已:“大理寺少卿费家,也就是弘文馆荣学士的夫家……”

弘文馆荣学士的夫家……

纪氏夫人勃然大怒,脸色铁青,肩膀都在哆嗦:“好啊,敢情是合起伙来耍我呢,真是欺人太甚!”

为着这桩婚事,她只差没把雷夫人给供起来了!

先前在弘文馆,也算是给足了荣学士情面!

现下回头再看,原来人家两家人早就商量好了,把她当傻子耍呢!

……

待漏院那边,雷尚书早早地到了。

他目光四下里打着转,搜寻到广德侯之后,赶忙过去,殷勤地从袖子里掏出来一个油纸包,打开递给他:“大哥,来吃喜饼!”

广德侯知道自己这个弟弟一向有点轴,这会儿见他如此,也不觉得奇怪,一边将油纸包打开,一边问他:“怎么,是有琴的婚事定了?”

雷尚书“嗯”了一声。

广德侯是吃了早饭过来的,这会儿也不算饿,取了油纸包里边那枚龙凤饼出来,油纸顺手丢进袖子里,龙凤饼掰成两块儿,自己吃一半,又顺手给了弟弟一半。

他问:“许给万家了?”

雷尚书接过那半枚龙凤饼咬了口,这才说:“许给费家了。”

广德侯下意识扭头看了眼中书令万沛霖。

他拉着弟弟走得远了点,避开人,低声问:“怎么回事?我听阿娘说,太妃娘娘为这事儿还专门说了话呢……”

广德侯姓毛,雷尚书么,当然姓雷,可这并不妨碍他们俩是亲生兄弟。

先帝的妹妹长兴大长公主出降广德侯府,她的长子便是如今的广德侯。

婚后几年公主与驸马失和,又同一雷姓才子相恋,公然出双入对,有了身孕,因此与广德侯府生了不小的龃龉,一时物议如沸。

公主气性也不小,广德侯府想要凭借舆论让她低头,她就豁出去把这件事情搅弄得满城风雨,最后闹得很难看。

那时候先帝还在,不免要责备妹妹几句,再去抚恤广德侯府。

只是妹妹毕竟是亲妹妹,妹夫又不是亲妹夫,广德侯府姓毛的外甥是妹妹生的,姓雷的外甥不也是妹妹生的吗?

就让广德侯府忍一下算了。

当时公主与广德侯府实在两看生厌了几年,但这兄弟俩因为都是在公主府长大、又只有对方一个手足兄弟的缘故,倒是相处得还不错。

雷尚书与兄长情谊甚笃,也不瞒他,当下直言不讳道:“万家是不错,只是太没有人情味。相较而言,费家是真的好啊……”

说着,他回想先前妻子跟女儿说的话来。

雷小娘子对于自己的婚事,持有一种无所谓的黯然态度,因为就在几个月之前,这位小娘子才刚刚结束了一场单恋。

她写了很长很长的一封情书,感觉就差没有把心脏剖出来,切一片粘在上边了!

雷小娘子把这封很长很长的情书递了出去,而后焦急又忐忑地在家等待回音。

当天上午递出去,才刚过午后,就收到了回信。

那铁石心肠的人连信封都没有拆开,重新找了只更大的信封装上,封钉好送回来了!

雷小娘子又是伤心,又是气愤,还有点莫名的委屈,趴在桌子上放声大哭!

雷夫人就劝她:“嗐,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遍地都是,咱们再看看别的……”

雷小娘子嚎啕大哭,一边哭,一边气得拍桌子:“别的人没有他好看!!!”

雷夫人心想:这倒是真的。

定国公府朱家出美人儿,放眼整个东都城,再没有比定国公世子更俊美、更卓尔不凡的郎君了,寻常圆领袍和皂靴加身,他就能让满城青年自惭形秽。

雷夫人知道女儿给朱少国公写情书,却没有阻拦,其实也是觉得这个人选不错。

年轻俊美,家世出众,定国公府的家风也很好,夫妻从无异生之子。

定国公世子对女儿没这个意思,所以连信都没有拆开,就原封不动地退回来了,外边也没有丝毫的风声传出,怎么看也是君子行径了。

雷夫人心里边觉得遗憾,但也只能宽慰女儿:“没事儿,阿娘再给你找个别的,肯定也有比他更好的……”

雷小娘子可伤心了:“可是别的人都没有他好看!”

她抹着眼泪,看着镜中自己那张漂亮的脸蛋儿,顾影自怜,越想越伤心绝望:“找一个丑男人,生一窝丑孩子,这辈子都完了!完啦!”

雷夫人:“……”

雷夫人硬着头皮劝她:“嗐,不至于不至于……”

……

九九跟卢梦卿骑马跟随在卫荣身后,先去置办了好几提纸钱,而后又出城往郊外去了。

路上卫荣一边领路,一边含蓄地劝说九九:“老爷这个人,是面冷心善,小的说句没资格说的话,他也有他的难处。”

他絮絮道:“生恩不如养恩,庄太夫人是老爷的嫡母,将老爷抚养长大,那位太太回来的时候也不巧——那时候庄太夫人正卧病呢,这叫老爷怎么办?”

“一边是生母,一边是养母,他夹在中间,真正是进退两难啊。”

九九油盐不进:“那他现在可以轻松了啊,我就是来帮他解决掉这个问题的。”

卫荣给她这话噎了一下,嘴巴张开一点弧度,复又闭上了。

九九瞟了他一眼,也没再说话。

这时候身下那匹骏马不知怎么想要诉诉衷情,忽然间甩一甩脖子,仰头嘶叫一声,叫她又惊又奇。

九九瞪大眼睛,回味着方才听见的声响,跟卢梦卿说:“它刚刚叫了!”

卢梦卿说:“是啊,它刚刚叫了。”

九九新奇不已:“我还是头一次听见马的叫声呢,真有意思!”

九九抬手捂着喉咙,清了清嗓子,煞有介事地开始学马叫。

卢梦卿:“……”

卫荣:“……”

一直到临近山脚下,众人下马,卫荣才重新打开了话匣子。

他跟九九说:“那位太太的埋骨之地,是老爷专门找风水太太选的,都说是个好地方,光是为了看位置,就耗费了千余两银子,更别说是买地和办法事的钱了……”

九九也没理他,牵着马一路过去,终于来到了温氏的坟前。

瞧着倒是很开阔,也有些气派,墓后还修了阴宅,里边供奉着神主排位。

只是墓碑上刻得非常简洁,光秃秃只留下“温氏之墓”四个字,既无题头,也无落款,分外萧瑟。

卫荣向九九示意后边的阴宅:“多亮堂的大院子!”

九九牵动了一下嘴角,忽然间觉得很讽刺。

她心想:这算是什么,弥补吗?

相公不能在她生前对她尽孝,所以死后进行补偿?

她什么都没说,跪下来郑重其事地磕了三个头,继而身体往后一靠坐在脚上,跪在地上开始烧纸。

那墓碑不知是什么材质的,透着一股冷白,其实并不像记忆里温氏的脸孔,可九九呆呆地对着墓碑上那几个字看了会儿,还是忍不住落下泪来。

“阿娘,九九看你来了。”

九九跪坐在那里,一边烧纸,一边说话。

“我不是一个人来的,我交了一个很有意思的、很好的朋友,他叫卢梦卿……”

卢梦卿在后同样郑重地向逝者行了礼,祭拜之后,便叫上卫荣后退一段距离,把空间留给九九,让她跟温氏说说话。

盛夏时节,此地乃是一座青山,郁郁葱葱,蒙着一层缥缈的白雾。

卢梦卿放眼眺望,也只能看到稍远坡上连绵的坟茔和更远处的云雾罢了。

他背着手,行走在山路上,随意地吟诵着:“日暮春山绿,我心清且微。岩声风雨度,水气云霞飞……”

雾气浓重,仿佛有了生命似的,萦绕在山野间,松柏间,乃至于行人周身。

越是向南,坟茔便越是密集,墓碑也愈发潦草。

有的被人精心地打理着,有的坟前还残留着烧纸的痕迹,有的木质的墓碑已经腐朽发烂,还有的坟前已经杂草丛生、青苔浓密。

错非还有个凸起的小坡,已经无从知晓地下竟然还有人长眠了。

卢梦卿看得叹一口气,掉头回去,看九九已经不再烧纸,而是抱着墓碑默默地流眼泪,便走过去,蹲下身,温声道:“那边有好些无人祭拜的孤坟……”

九九红着眼睛看过去,从身后提了一提纸钱:“去吧,二弟。”

卢梦卿便提着过去了。

他专找那些坟前没有烧纸痕迹的坟墓,看一眼墓碑上的文字,烧纸之前问候一声,说上几句。

至于那些墓碑腐朽,亦或者根本没有立碑的孤坟,则只是简单地烧几张纸。

到最后纸钱烧光了,他也没急着回去,拔掉坟头上那些过高的野草,又找了根硬质的树枝,将石碑上杂生的苔藓剥去。

如此为之,不知走了多远。

等卢梦卿再度停下来,席地而坐,暂且歇气的时候,他惊觉发间有湿润的水珠滚下,这才意识到已经过去了很久。

雾气还朦胧在山间,不知哪里传来了压抑着的哭声,大抵是在这埋葬了无数亡者的山间,有人在送别挚爱亲朋。

眼睫上似乎也如同宿雨后的蛛网一般结起了雾,他眨一下眼,忽然间到远处不知何时,竟多了一道寂寥伤心的影子。

卢梦卿盯着看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那原来是个人。

那个人正在向这边走来。

再近一些,卢梦卿望见了他的脸孔,不由得大吃一惊!

这年轻人穿一身再寻常不过的玄色圆领袍,踩一双皂靴,孤零零地行走在这巨大的坟墓之中。

他的脸孔浸润了山间的冷雾而显得苍白,嘴唇却是红的,形容昳丽,世所罕见。

卢梦卿为他神采所摄,不觉失神,反应过来之后,下意识自语道:“是定国公府的人……”

那年轻人转目看着他,那眼神几乎能叫世间所有人都毫不犹豫地回答他的问题。

他说:“您与这些亡者非亲非故,为什么要替他们做这些呢?”

卢梦卿怔了一下,才意识到这过分俊美的青年见到了自己先前的所作所为。

他顿了顿,如实道:“不仅仅是为了他们,也是为了我自己可以心安。”

那青年轻轻地“啊”了一声,缄默几瞬之后,朝他点一点头,继续向前走了。

卢梦卿有些莫名,但还是叫住他:“喂。”

他走过去,像是熟识的朋友一样亲热地拍了拍这年轻人的肩膀,而后主动地握住了他的手:“你看起来不太好。”

卢梦卿很社交悍匪地邀请他:“要不要找个地方,跟我一起喝杯酒?”

那青年怔了一下,旋即微微一笑。

他沉吟片刻,而后拱手朝卢梦卿行个礼:“恭敬不如从命。”

卢梦卿便像是牵着一个苍白魂魄似的,拉着他一路走回去,跟还在坟前抽泣着烧纸的九九介绍:“我新认识的朋友!”

九九回过头去,红着眼睛和鼻头,抽泣着看了看那青年人,同样很社交悍匪地说:“新朋友,你长得可真好看——我叫九九,你叫什么名字啊?”

那青年默然了几瞬,而后告诉她:“朱宣,我叫朱宣。”

九九吸着鼻子朝他点了点头,而后转过头去,跟温氏的墓碑说:“阿娘,我的新朋友也来看你了,他叫朱宣……”

朱宣:“……”

朱宣赶忙下拜,向温氏坟前的石碑行后辈礼。

九九又问他:“我是来探望我阿娘的,朱宣你呢?”

朱宣眼睛里跳动着悲哀,更深处是一团不为人知的燃烧着的恨火。

他垂下眼睫,说:“我也是来吊唁亡母的。”

九九就叫他稍等一下,用木杆拨弄着面前的烧纸堆,眼瞧着都烧干净了,不会引起山火之后,才站起身来。

她说:“有来有往,我也得去拜祭一下你的母亲才行。”

朱宣定定地注视了面前二人一会儿,终于应了声。

定国公夫人的坟茔较之温氏的,自然要显赫宽阔许多,那墓碑也漂亮,端正地写了她的名字,后边还有长长的、褒美的墓志铭。

九九很认真地过去跟定国公夫人打了声招呼:“夫人,你好,我叫九九,是朱宣的朋友,我跟我二弟一起来看你了!”

一边下拜,一边又说:“朱宣看起来有点不开心,不过你放心吧,我们待会儿一起去喝酒,陪他说说话,他会慢慢好起来的!”

第39章

朱宣起初应允卢梦卿所邀, 是怀抱着一种相对轻松随意的态度的,然而在见到九九,乃至于九九与卢梦卿一道往定国公夫人坟前郑重拜过之后, 他却有了反悔的意思。

朱宣向二人行礼:“素昧平生,两位特意前来祭拜亡母, 在下感激不尽, 情分已经尽了,喝酒就不必了……”

九九讶异地“哎——”了一声:“可我们是朋友哎,朋友在一起聚一聚, 这不是很正常的吗?”

卢梦卿也说:“相逢何必曾相识?”

朱宣眉头微蹙,正待言语。

九九却很认真地看着他,说:“不要再拒绝我们了, 朱宣。你看起来很难过很难过, 好像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就会流出眼泪来一样,跟我们一起说说话,会好很多吧?”

她看一眼定国公夫人的墓碑,轻轻道:“别让你阿娘担心你呀!”

朱宣听得心头一颤。

一股尖锐的隐痛袭来,他险些落下泪来, 仰起脸来, 说:“九九小娘子, 你不明白……”

九九歪一下头, 瞟了瞟不远处神色古怪的卫荣, 而后说:“不,我明白的。你是不是遇到了很大的麻烦?”

她说:“刚才卫荣看见你的时候,明显吓了一跳,他对你行礼, 又好像迫不及待想要避开你似的,所以我猜想,你一定是遇上了什么难题,既然如此,就更要跟人说一说了,我跟二弟虽然力弱,但说不能也可能帮一帮你呢?”

卢梦卿也附和说:“旁人也就罢了,我这位结义姐姐可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说不定,她真能帮到你呢?”

朱宣摇头,苦笑道:“实在是不必了……”

九九便叫起来:“朱夫人,你看!当着你的面朱宣也不听话!”

朱宣听后笑的像是在哭。

他转动那双动人的眼睛,看看卢梦卿,再看看九九,最终轻叹口气,由衷道:“这时候同我相交,实在不是什么好事,或许是会掉脑袋的。”

九九听得疑惑:“为什么呀?”

朱宣脸上显现出一种凄楚的痛苦来,却是无言。

卢梦卿在后边悄悄拉了九九一下。

九九有所会意,便问他:“你是犯了什么大罪吗?”

说完又觉得不对:“可即便是犯了罪,也不至于叫跟你交朋友的人都有可能掉脑袋啊!”

朱宣目视着她,语气坚定,甚至于有了几分凛冽地说:“我可以对着天地起誓,我无罪!”

“那还有什么好迟疑的?”

九九嘿嘿两声,主动拉过他来:“走,喝酒去!”

……

待漏院。

雷尚书还在絮絮地跟兄长叙话,说当时跟费家来往的过程:“我们太太是相中荣学士啦,你也知道,她可比我聪明,女儿的婚事又是大事,我更得听她的呀!”

彼时雷小娘子单相思宣告失败,实在伤心气馁,雷夫人反倒不觉得有什么,朱少国公是很好,但自己的女儿也不差呀!

尚书之女,又是大长公主的孙女,容貌也美,才华不俗,多得是想求娶的人呢!

她在东都城里观望了一圈儿,最后选定了费家。

雷小娘子饶是心灰意冷,也有点疑惑:“听说万家也有这个意思呢,宫里边太妃娘娘还替他们说话了……”

雷夫人对此看得很明白,马上就开门见山地告诉女儿:“就算没有费家,万家也一定不行!”

她的眼界比年幼的女儿开阔多了:“万大郎的母亲纪氏夫人,是一个手腕非常强硬的人,你不要觉得她为了你把儿子身边的丫鬟打发掉是件好事——这只能说明她这个人生性狠毒,秉性残忍,同时对于儿子的身边事也有很大的话语权。”

换言之,今天纪氏夫人能把万大郎身边的丫鬟塞进井里,来日雷家若是失势,她照样可以把雷小娘子也塞进井里去,再娶一个新的进去!

雷夫人告诫女儿:“不要进入一个没有道德底线的家族,即便这个家族看起来很光鲜亮丽。”

又冷笑道:“纪氏夫人不是善茬,万大郎呢,连自己睡过的女人都护不住,再往上,万相公虚伪无情,去了的庄太夫人乖张跋扈,他们真是天生的一家子……”

万家那些旧事,雷小娘子先前也有所耳闻,尤其是经历了英国公太夫人之事的发酵之后,整个东都城的上层圈子几乎可以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那边雷夫人不再说万家,转而谈起费家:“你还年轻,不知道找个好婆婆有多要紧。万夫人是宰相的孙女,出身显赫,瞧着要强过荣学士不少,可依我之见,荣学士比万夫人强多了!”

雷夫人说:“荣学士出嫁的时候,也有二十四五岁了,费家当初主动过去提亲,成婚之后也仍旧尊重她的选择,让继续当值,这说明费家人心舒朗,家风开明。”

又说:“你不要觉得荣学士只有六品,没什么了不起的,能走这条路,说明她的眼界开阔,不会只盯着丈夫和孩子,把儿子当成一切——一个能撒手,自己也有事情做的婆婆,打着灯笼都难找!”

雷小娘子听到这里,已经有了七八分的意动,只是听母亲说起荣学士的时候语气推崇之余,又透出些微的一点黯然,不由得道:“可是阿娘你也很厉害呀!”

她说:“你可是朝天女出身呢,荣学士都不是!”

所谓的朝天女,是本朝的一种选才制度。

地方州郡每年都可以往帝都进献才子才女,年纪最大不能超过十岁,宰相考校之后,他们会被领去拜见天子,所以男童又叫做“朝天郎”,女童则唤作“朝天女”。

雷夫人当年,也是被选入京的朝天女之一。

只是这时候听女儿提起来,雷夫人脸上却也没有多少欣慰之色,更多的反倒是落寞与羞惭:“既嫁了人,在一心打理后宅,何必再说当年之事呢。”

她叹口气,有些神伤,察觉到女儿担忧关切的目光之后,复又温和一笑:“有琴,如果以后你也有了女儿,她若是生出来想要入仕的念头的话,就放开手叫她去飞吧。”

雷夫人默然几瞬,才继续道:“荣学士的天资并不如我,但她的心性,比我要强得多了。”

朝天女是很好嫁人的,因为朝中显贵们都觉得聪明的母亲会生下聪明的孩子。

雷夫人就是因此被长兴大长公主选中,嫁给雷尚书的。

她的父亲官阶只有八品,是个芝麻小官,她可以嫁给皇朝公主的儿子,出入钟鸣鼎食之家,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只是有些时候,当她见到荣学士,见到这个寒窗苦读多年,终于进入国子学,而后艰难入仕,终于在快四十岁做到从六品直学士的时候,会不可避免地生出自惭形秽的感觉来。

她知道上山的路难走,所以就选了一条好走的下山的路。

只是当她回过头去,望见有人艰难地向上攀登时,却不知怎么,忽然间湿了眼眶。

雷小娘子体会不到母亲此时此刻的心情,只是很担心她:“阿娘,你还好吗?”

雷夫人仰起头,叫热泪倒退回去。

她说:“还好,还好。”

……

上朝的时辰要到了,雷尚书与广德侯整顿了衣冠,举步往太极殿去,一打眼瞧见几位宰相聚头在一起说话,俱是愁眉紧锁,难以舒展的样子,心里边也有了几分猜测。

他暗叹口气,以大长公主之子、吏部尚书的身份,都不敢明言,只是含糊地一张口,做了个口型,同哥哥说:“定国公府。”

广德侯好像没看见他嘴唇上的动作似的,目不斜视,向前去了。

……

东都城内,春风楼的雅间里。

一位居闲的文士与致仕了的官员也正在谈及定国公府在朝中引起的风波。

隔着一架屏风,旁边的饭桌上正坐着一位年轻郎君。

那郎君生的极俊美,眉目朗阔,气度舒展,一身灰色布衣,原该叫人显得暗沉的,只是他眉眼含笑,神态温和,即便灰衣加身,也令人觉得洁净光彩。

他正自斟自饮。

他的名字叫公孙宴。

雅间里那居闲的文士唉声叹气,忧虑不已:“政事堂几次传书,令定国公回京,后者却拒不领命,盘桓不动,不止如此,有人密报——他竟然与海外逆贼有所勾结,图谋不轨,真是其心可诛!”

那致仕了的官员听得叹息一声,顿了顿,却说:“其实也不能怪定国公如此行事,定国公夫人死得不明不白……”

公孙宴将这席话听到了耳朵里,倒是神色如常,抓了把花生米在手里,站起身来。

他走到屏风前,旁若无人地看着静听。

静室里。

那居闲的文士默然几瞬,而后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不管怎么说,天子始终是天子,如今定国公领军在外,不肯奉命回京,可见是存了悖逆之心!”

又压低了声音,愤愤道:“不只是定国公,我听说世子性情酷似其父,张狂跋扈,目无君上,甚至说出了要弑君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来!”

那致仕了的官员听了,也为之心惊,不得不摇头说:“年轻人真是意气用事,再如何,也不能说这种话啊,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公孙宴听到此处,不禁虚靠在屏风上,一声冷笑:“要是被人害死了亲娘,还得跪地磕头谢恩,口称万岁,那可真是天生的奴才,不阉了自己,进宫当太监伺候狗皇帝都可惜了!”

屏风内二人为之惊住,一时愕然。

下一瞬,那屏风后边骤然探出来两个人,唾沫横飞,怒发冲冠,几乎是焦虑不已地赶紧跟这狂人划分界限,表明立场:“真是胆大包天!你——你竟敢对天子不敬!”

公孙宴仍旧虚靠在那架屏风上,语气平淡,然而字字句句都是天崩地裂:“皇帝怎么了,做错了还不让说啊?把人家亲娘给害死了,还指望人家感恩戴德?真是芝麻地里撒黄豆,杂种一个!”

……

九九在酒肆里,跟新旧两位朋友说自己接下来的打算。

“我想去买块地,把我阿娘迁走,偏一点没关系,挤一点也没关系,我知道,她其实不喜欢现在睡觉的地方。”

九九说到最后,语气不可避免地有些哀伤:“她要是真的怀念这里,想念万家的生活,早就可以回来了,而不必在穷途末路的时候,绝望之中怀抱着托孤的念头,把我托付给万相公……”

“她是为了我,才被困在这里的。”

“除此之外,”九九掰着手指头,一样一样地数:“我要去查一查樊家的案子,到底是我爹爹真的做了什么错事,所以才会就死,还是有冤案呢?我阿母究竟是怎么死的,她是真的伤心病故,还是为人所害?”

卢梦卿在旁听完,由衷地说:“全都是王八蛋!京兆府烂透了,户部烂透了,宰相烂透了,皇帝烂透了,全都是王八蛋!”

这要是换成别的地方,围坐着的是别的人,早该惊慌失措地跳起来,或者逃遁,或者捂住他的嘴了。

可偏偏此时此刻,围坐着的不是别人,恰恰是九九和朱宣。

九九听后一点都不觉得二弟这话偏激,甚至于还觉得太轻了。

九九当即就轻蔑地撇了撇嘴,说:“先帝又美美地隐身了……”

卢梦卿与朱宣便一道笑了起来。

对于两位新友,朱宣有种微妙的钦佩与感激。

钦佩他们敢于直抒胸臆,感激他们用言辞来疏导自己积郁的五脏。

他时常想起见到母亲的最后一面。

她用一支金簪捅穿了自己的脖颈,匆忙之间,她甚至没有时间去寻觅那条细细的、跳跃着的青色血管。

他不敢想象她是怀抱着什么样的念头,一下又一下,决绝地,毫不迟疑地将自己的脖颈刺穿。

鲜红的血液像是迟到的宾客,脚步蹒跚地缓慢入席,顺着她雪白的脖颈流到了她的肩头,濡湿了她的衣袖,还有一些,悲愤地溅上了她的脸颊。

周围人的脸都是模糊的,讶然的。

面目可憎的。

皇帝被贵妃搀扶着,被满地的鲜红惊得醒了酒。

他一向都是桀骜凶戾之人,在那个短暂的瞬间,居然也有些惊慌失措。

朱宣死死地盯着他,眼看着他稍嫌烦躁地舔舐一下嘴唇,说:“真是,她这是何必呢……”

楼下达达的马蹄声将他从记忆当中抽离出来。

卢梦卿顺手推开窗户,瞧了一眼,面露惊讶:“金吾卫出动了,急匆匆的,这是出什么事了?”

九九看见了一个熟人,赶忙将窗户推得更大一点,叫他:“喂!”

左文敬循声去看,见是九九,目光不由得定了一定,微微抬了下手,算是致意。

九九大声问他:“出什么事啦?”

左文敬言简意赅地告诉她:“有个狂人在春风楼大放厥词,持刀拒捕,还伤了好几个差役,我去看看。”

哦~

九九朝他摆了摆手:“那你赶紧去吧,再见!”

坐回去,关上窗户,她叹口气,心有余悸:“东都城里真是太混乱了,什么疯子都有,真叫人担心!”

第40章

九九与卢梦卿跟朱宣一起吃了午饭, 而后便友好地分开了。

朱宣有些歉然:“我此时虽是个闲人,但身份毕竟有些尴尬,若是往万家去, 不仅帮不上九九的忙,怕还会适得其反。”

他从袖子里取出自己的名帖, 递给他们:“定国公府很好找的, 二位若有驱使,只管过去找我。”

卢梦卿将那份名帖收起,九九则很认真地应了声:“好!”

三人就此别过。

等走出去一段距离之后, 九九才问卢梦卿:“你是不是知道定国公府发生了什么?”

先前在山上时,九九询问朱宣为什么觉得与他相交会牵连他们,卢梦卿在后边悄悄拉了她一下。

卢梦卿暗叹口气, 见四下里无人, 这才悄悄告诉她:“定国公夫人的死,是一桩宫闱秘闻,与当今天子存在着一定的关系,所以此时此刻,定国公府与皇室、与朝廷的关系非常微妙。”

“高皇帝当年平定天下之后大封功臣,其中有公爵九位、侯爵十二位, 乃至于若干伯爵, 准许公爵与侯爵世袭罔替, 而九家公府当中, 又以排序靠前的‘镇安宁定’四家为尊, 它们又被称为‘皇朝四柱’。”

卢梦卿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在墙上虚虚地画图,给她比划了一下:“这四家公府之所以格外尊贵,就是因为四位国公世代戍守着东西南北四个方位, 也就是说,在京是其实是世子,而不是国公本人。”

九九听明白了,不免觉得气愤,当下横眉怒目:“什么,朱宣阿娘的死跟狗皇帝有关系?!”

九九从袖子里掏出小本本,神色严肃地记了些什么。

卢梦卿先是点头,而后又微微摇头,而后叹息着说:“虽说后世对于这段过往记载得不甚详尽,但据我观测,应该是真的。”

顿了顿,他告诉九九:“我们那位陛下的原配皇后,是定国公府朱家的女儿,我想,这大概是皇室对于定国公府的弥补——在此之前,从没有朱家的女儿进宫。”

九九听完更气愤了:“什么?他把人家的阿娘给害死了,后代再娶人家家里的女儿,就算是赔偿啦?王八蛋!”

“我们九九姐姐真是嫉恶如仇。”

卢梦卿看得失笑,仰头看天,想了想,忽的悄悄朝她做了个口型。

很简单,只有三个字:他死了。

九九怔了一下,才会意过来这个“他”是谁!

她吃了一惊,再细细品味一下这三个字及其蕴含的意味,又有些心满意足了。

九九问他:“谁干的?”

卢梦卿微微摇头:“那我就有所不知了。”

九九后知后觉地看着他:“二弟,你对这些好了解啊!”

卢梦卿有点好笑地看着她,很坦诚地道:“因为我也算是在宫里长大的嘛。我以朝天郎的身份幼年入宫,被选做皇子伴读,在宫里待了很多年……”

他如是说着话,神色随意地从街边走过,忽的好像察觉到了什么,不由得停住了脚步。

“咦?!”

卢梦卿脸上闪过一抹惊奇,他回过头去,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二人刚刚途经的府宅门口。

九九不明所以,也跟着看了看,却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她有点迷糊:“怎么啦?”

卢梦卿指着门前的两座貔貅石像,瞠目结舌:“貔貅!”

九九忍不住又看了一眼,更迷糊了:“貔貅怎么你了?”

卢梦卿又倒走了几步去看门口的牌匾上写了什么,同时说:“那边也有个姓车的貔貅。”

九九跟着他一起倒走了几步,就见人家匾额上写的是“林宅”,而不是“车宅”。

她跟卢梦卿说:“看来这家的貔貅不姓车,姓林。”

“什么呀,”卢梦卿好笑地“嗐”了一声,又说:“可能是我想错了吧,毕竟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不是?”

他没再纠结这事儿,姐弟俩说着话,一路往万府去了。

早已经过了午时,万相公快回去了。

……

打从清早开始,纪氏夫人的心气儿就不顺遂。

先是九九的事儿,再是雷费两家的喜事,好像是凭空降下太行、王屋两座大山,专为了挡她的路似的。

恨傻子给自己添乱。

恨雷夫人惺惺作态。

恨荣学士明明心知肚明,先前在弘文馆,却故意落自己的脸面!

现在想想,她哪里是为了给那个傻子主持公道,就是为了借着杨三夫人的手,下自己的面子!

盛夏的天,屋里边的冰瓮连加了几次冰,都没压住她心里边的火气。

这会儿外边人来回禀,说九九小娘子来了,人已经进了前厅。

这要是换成从前,纪氏夫人有一万种给她难看的方式,但是现在么……

今时不同往日了。

纪氏夫人知道九九不对劲,但这个“不对劲”之于她来说,是一片完全陌生的海。

她不知道这片海有多宽多深,所以就无谓贸然地下水。

别后再见,纪氏夫人对待九九很客气,很礼貌。

她叫人看茶,送了茶点过去,又神色和悦地过去跟九九说话。

“九九,这几天过得怎么样,还顺遂吗?缺不缺钱用,想不想家?”

又注意到院子里还有个背着手的中年男子。

她不禁问九九:“那是谁?”

九九就说:“那是我的朋友,他叫卢梦卿。”

纪氏夫人点了点头,倒是没有深问,顺势跟九九谈起正事来:“你要说的事儿,我多少也听了几句,只是疑心自己听错了——你想着给那位迁坟?”

九九看着她,说:“夫人,如果你连一个正式的称呼都没办法给她的话,就没必要阻拦我带着她离开了。”

纪氏夫人叫这句话堵住了后来的话,不由得微微变色。

只是很快,她便叹了口气,说:“九九,不要任性,人死为大,已经下葬了,再给迁出来,算是怎么回事呢?”

九九很平静地说:“我没有任性,我只是在做一个女儿该为母亲做的事情。你们不喜欢她,不欢迎她,甚至无法承认她,为什么不能放她走呢?”

纪氏夫人神色冷了一点,语气倒是还算耐心:“九九,你有没有想过,如若你把她的棺椁迁走了,东都城里的人会怎么议论万家,怎么议论相公?”

说罢,她目光转柔,轻叹口气:“我知道,你这两年是受了一点委屈,但……”

九九果断地打断了她的话:“夫人,可以麻烦你闭上嘴吗?它在往外冒蠢话哎!”

“阿娘是我的阿娘,是万相公的生母,同你其实没有太大的干系,你真的不必为此事劳心劳力,让姓万的去操这个心吧,你歇一歇,不好吗?”

纪氏夫人被她堵住,脸色几变,终于没再开口。

九九坐在那儿喝了半杯茶,吃了一块点心,又等了快两刻钟,万相公才回来。

他是从宫里出来的,身上还穿着官服,大概是政事堂那边出了什么事情,即便这会儿下值归家了,眉头也微微锁着,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一路到了前厅,隔着一段距离透过洞开的门瞧见里边情景,万相公脸上微露讶色,脚下步履倒是没停,一抬腿,稳稳地迈了进去。

他久在中枢,又是万人之上的宰相,权柄在握,无需言辞与侍从,便有凌厉的威仪加身,即便有不知道身份的人见到,也会不自觉站起身来,让开道路。

只可惜,今日在此的是九九和卢梦卿。

九九可是昊天上帝——没有人反驳那这就是事实——昊天上帝凭什么给区区一个宰相让座!

卢梦卿也很随意——你是宰相,我也是宰相,大家平起平坐,何谈高低?

我这个人做事很公平的,并没有因为万相公和九九姐姐的龃龉就区别对待,在那个世界里对待我政事堂的其余同僚们,也是这样的……

两个人吃点心的吃点心,以手支颐的以手支颐,面不改色、风平浪静地看着万相公过来。

纪氏夫人忍不住想要说话了:“你们真是没礼貌!”

万相公一抬手,止住了她的动作,叫她:“别开口。”

纪氏夫人蹙着眉头,嘴唇动了动,终是默然不语。

万相公开门见山地同九九道:“等你看好了迁坟的时间和地方,来知会一声,我找几个人一起过去,算是做个见证。”

九九抬手擦了擦嘴边残留的两颗点心渣子,说:“多谢相公。”

卢梦卿坐在旁边,就说:“这才是真正的聪明人,不然人家能做相公呢。”

万相公客气地朝他点了下头,却没言语。

九九又说起了户籍文书的事情:“我想把户籍迁出去,万相公,这件事,是要去京兆府办吗?”

万相公随意地道:“那就不必了,你的户籍文书在我这儿,直接给你便是。”

九九站起身来,却说:“我还有最后一件事要劳烦相公。”

万相公露出问询之色。

九九便说:“我阿娘当初上京来,并不是存着投亲的念头,她是来给我阿耶和阿母伸冤的,若我没有猜错的话,相公手里应该有一份她呈送的状纸,这东西相公既用不上,还是交给我吧。”

万相公了然地“哦”了一声,神色依旧从容,叫她暂且捎待片刻,又让亲信往自己书房里去取那份状纸,捎带着连同她的户籍文书一起取过来。

九九问他:“状书上记述的事情,相公查过吗?”

万相公说:“查过。”

九九问他:“然后呢?”

万相公说:“没有然后啊。”

“也是,”九九了然地点点头,说:“毕竟庄尚书是你的舅父呢,跟他比起来,亲娘算什么东西。”

万相公莞尔一笑,两手抄在宽大的官袍袖子里:“是啊。”

九九点点头:“哦,哦。”

她接连“哦”了两声:“我懂了。”

亲信很快送了两封文书过来,万相公挨着瞧了眼,便递过去。

九九向他称谢,接到手里打开,第一份是樊九九的户籍文书,第二份……

她终于见到了那份曾经在生母手中摩挲辗转过的状纸。

纸张的材质寻常,字迹也寻常,那是温氏找人替她写的。

只是这薄薄的一页纸,却也凝聚了一对夫妻的两条人命,乃至于另一个女人的无限心酸和血泪。

九九将这份状纸收起,看看从容自若的万相公,再看看脸色稍显苍白的纪氏夫人,最后再放远目光,看着这富丽华美到透着一点腐朽的相府……

她由衷地说:“相公,庄太夫人就该是你的母亲,你就该是庄太夫人的儿子。”

“万夫人,你跟万相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你们就该做夫妻。”

九九协同卢梦卿一道离开,到了院子里,口中还不住地在唏嘘感慨着。

说来也奇怪,她并没有说什么难听的话,声音也不算大,但那言语却如同涟漪似的,不间断地荡响在堂中夫妻二人的心头。

九九说:“真好啊,你们这一家人。母慈子孝,妻贤夫安,真好!”

……

万沛霖最喜欢听的一出戏,是《看钱奴》。

这也是庄太夫人最喜欢的一出戏。

故事讲的是有个姓贾的挖了周家祖先留下的万贯家财,姓贾的阔绰了,姓周的落拓了。

姓贾的没有儿子,就花钱买了儿子,结果那儿子是周家的……

后来,姓贾的坐拥金山却吝啬成性,竟然因为油指头被狗舔了而气死了。

在那之后,周家的儿子又跟自己的亲生父母团聚了。

说姓贾的兜兜转转一场,最后也只是替姓周的看守银钱,所以这出戏就叫《看钱奴》。

有时候万沛霖进宫去,太妃还津津有味地说起这事儿来:“你们一家人一条肠子,都只爱看这出戏!”

万沛霖就笑,说:“最开始其实是母亲喜欢看,我自幼耳濡目染得久了,也就跟着喜欢上了。”

太妃笑,他也笑,姨甥之间,其乐融融。

万沛霖时常想起很多年前的那个午后,太阳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戏台上在演《看钱奴》。

庄太夫人坐在主座上,旁边是她的丈夫和儿子。

耳畔依稀传来温氏凄厉的哀嚎声。

她哭着说:“我不敢的,刘妈妈,我没有……”

万滨臣专注地看着戏台上的唱念做打。

万沛霖专注地看着戏台上是唱念做打。

庄太夫人反倒漫不经心的,伸手从面前精巧的果盘里捻了一枚杏干儿,慢慢地送进嘴里。

她的指甲上涂着蔻丹,鲜艳又明亮。

听到高兴的情节了,她就仰起头来,尖锐又欢快地放声大笑,捂着嘴,笑得喘不过气来。

庄太夫人脸上描绘着斜红,那斜红上又点缀了金粉。

万沛霖有时候也会不露痕迹地看她一眼,怀着一种孩童的悚然与畏惧。

那形状扭曲的斜红,像是毒蛇身上的花纹,狰狞可怖地依附在庄太夫人脸上。

那隐约的哭声小了,逐渐消失了。

庄太夫人的笑声仍旧欢快。

万沛霖和万滨臣像是一对木偶,静静地陪着她。

坐在这里的三个人其实都知道温氏是无辜的。

知道她不敢有那样的想法,也不敢说那种话。

他们都知道。

……

那时候万滨臣的另一个妾侍有了身孕,她也是庄太夫人的侍女,后来被庄太夫人安排去侍奉万滨臣。

万沛霖听见庄太夫人的心腹蓝玉说:“不如看看这一胎是男是女,若是个男孩,就把那小蹄子卖了,夫人手把手地开始养,到时候夫人就是他的生母,一定能养熟!”

庄太夫人说:“也好,大郎虽然也孝顺,但有他生母在那儿隔着,总归是欠缺了些什么。”

万沛霖隔着一道帘子听见,怔然许久。

等晚上他再见到温氏的时候,不免就在心里对她说了声“抱歉”。

他心想:我也是实在没有办法,才会这么做的。

他去跟父亲告发了自己的生母,说她是个坏女人,说她盼着庄太夫人早日死掉,她好光明正大地做万夫人!

他说,那个贱女人只是个丫鬟,只有夫人才是我的亲娘!

父亲看他的眼神很瑟缩。

只是最后父亲还是相信了他的说辞。

父亲让人把温氏卖掉了。

没多久,庄太夫人身边那个有孕的侍女就小产了。

庄太夫人没有闲暇见她,听人说了这事儿,也只是漫不经心地道:“真是不中用,怎么连个孩子都留不住?”

叫人把那个侍女弄走了。

万沛霖不知道她去哪儿了。

庄太夫人叫他过去,搂着他,甜甜蜜蜜,亲亲热热地叫他:“我的儿!”

万沛霖依偎在她怀里,听见庄太夫人在他耳边,笑吟吟地说:“我哪有精力再去养一个孩子?当时让蓝玉那么说,是逗你玩儿呢,你这孩子心思也重,我哪儿知道你真就那么干了?哎呀,真是的!”

她捂着嘴,神色快活,咯咯地笑了起来。

万沛霖嗅着庄太夫人身上浓烈华贵的香气,忽然间一阵头晕目眩。

……

万沛霖很聪明。

非常聪明。

他是属于幼年早慧的那种人。

所以庄太夫人确信,只需要三言两语,他就能听明白自己的言下之意。

可他太聪明了。

太聪明的人,往往危险。

常言说至亲至疏夫妻,母子其实也是一样的。

即便那是隔着肚皮的母子。

万沛霖开始学着像一条蛇似的进行狩猎。

母子之间相处得久了,从庄太夫人有意无意表现出的言行举止当中,从她肢体上残留的无法抹去的那些痕迹上,万沛霖捕捉到了庄太夫人那个不为人知的隐晦的秘密……

怀着一种隐秘的快意,他将这个秘密告诉了英国公太夫人。

庄太夫人没有打掉那个孩子。

她把他生下来了!

庄太夫人之所以要驱逐温氏,的确是因为妒忌,但那并不是出于对温氏短暂夺走了她丈夫的妒忌,而是因为温氏只是一个卑贱的婢女,却得到了庄太夫人都得不到的东西!

她居然可以跟自己的亲生骨肉日夜相守,长久不离!

庄太夫人一定要碾碎这所谓的母子之情!

她做到了。

正如同万沛霖也完成了他的报复一样。

……

孩子丢了。

他去哪儿了?

庄太夫人几乎魂飞魄散。

长久的失神之后,她终于意识到了什么,像是一个失力的醉汉一样,摇摇晃晃的,踉跄着,去英国公府求见彼时的英国公夫人。

英国公夫人见了她,笑吟吟的,很客气:“万夫人,您可是贵客呀,什么风把您给刮过来了?”

庄太夫人问她:“是你做的吗?”

英国公夫人笑得很疑惑:“您这话从何说起,我干什么了?”

庄太夫人怔怔地看着她,神色哀戚。

英国公夫人含笑看着她,脸上恰到好处地带着一点疑惑,眼睛里却是冰冷的嘲弄。

你也有今天!

庄太夫人膝盖一软,跪了下去。

她低着头,慢慢地说:“夫人,从前……从前是我多有冒犯,求求您,求求您高抬贵手,放过他吧……”

庄太夫人说:“孩子是无辜的,他什么都不知道……”

英国公夫人赶紧叫人把她给扶起来:“万夫人,你这说的是哪儿的话?我怎么越听越糊涂了!”

庄太夫人开始给她磕头,起初很轻,渐渐地加大了气力,到最后头破血流,染红了脸:“求求你,把他还给我,把他还给我吧!”

英国公夫人很耐心地看到最后,说:“万夫人,我要午睡了,你还是改天再来吧。”

说完,她看也没看庄太夫人,便扶着侍女的手,转进了内室。

庄太夫人因此大病一场,略微好转之后,又拖着病体去见英国公夫人。

到最后,她都记不清到底是受了多少奚落和冷眼了。

她给英国公夫人磕头,跟英国公夫人忏悔,英国公夫人说她是蓄意害死宪娘的,她就老老实实地应声,说是这样的。

英国公夫人说她和情夫是蓄意设计害死宪娘的,她也老老实实地应声,说是这样的。

最后,英国公夫人叫她亲笔写下一份认罪书。

庄太夫人迟疑了。

她回到庄家,没敢把英国公夫人讲出来,只是低声告诉母亲,孩子不见了,希望她能够帮助自己……

长宁长公主神色疲惫,脸色发白,用力地锤着心口,指着她的鼻子问:“我是不是欠你的?我生你出来,欠了你千千万万是不是?!”

长宁长公主说:“当初叫你们别在一起,你不听!叫你们断了,你不听!千辛万苦替你收拾了烂摊子,叫你听话,把孩子打了,你还是不听!以死要挟,非得把他生下来!”

她拍着自己的脸,接连几下,原本苍白的脸颊都红了:“我不要脸的是不是?当年英国公夫人闹成那样,庄家颜面扫地,所有人都在看笑话,你是死人呐,一点感觉都没有?!”

“找?怎么找?你不知道当初陛下发话,叫你把孩子打了,才把这事儿了结的?现在再声势浩荡地去找孩子,你唯恐别人不知道你欺君抗旨了是不是?!”

庄太夫人默默地听完,起身要走。

长宁长公主叫住她,没好气道:“回万家去,别去找你姐姐!”

庄太夫人回过头去,恨恨地瞪着她。

长宁长公主忍不住哭了,扭过头去,勉强遮掩住:“我才从宫里出来,你姐姐又小产了,都五个月,成了型的一个男胎,别去叫她难受了……”

庄太夫人听得心惊,下意识道:“怎么会这样……”

“我怎么知道?”

长宁长公主以手掩面,跌坐在椅子上,痛哭出声:“你们这些冤孽啊!”

……

庄太夫人回到万家,独坐良久,终于还是提笔写了认罪书。

她去了英国公府,将那份认罪书给了英国公夫人。

英国公夫人低头看了,只是说:“积善之家,必有余庆。”

留下这么一句话,此后她再没有见过庄太夫人。

那之后,庄太夫人开始做善事,开始施粥赈济。

她疑心英国公夫人把自己的孩子送进了济慈院,所以大手笔地四处撒钱,希望可以惠及到自己的亲生骨肉。

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她始终都没有得到亲生骨肉的消息。

她开始觉得倦怠,甚至于有些疑心——是不是从一开始,英国公夫人就在看自己的笑话?

孩子真的在她手里吗?

庄太夫人就像是一根弦,短暂被拉紧之后,很快又松弛下来。

她重又恢复成了最开始的样子,性情之酷烈较之从前,有过之而无不及。

庄太夫人看万沛霖这个儿子更不顺眼了。

他越是少年早慧,越是得人褒赞,她就越是生气。

她想:若是我的亲生骨肉在这儿,还有你什么事儿?

偏她又不肯在外人面前苛待他,甚至于在长宁长公主和宫里贵妃那儿,也一口一个“我的儿”,叫得亲亲热热。

庄太夫人开始怀旧,开始跟儿子谈起温氏。

她不无唏嘘地说:“也不知道温氏现在在哪儿,是不是还活着,早知道,就不把她卖掉了,毕竟是你的生母呢……”

看万沛霖痛苦,让她觉得快活。

可是万沛霖的反应越来越无趣了。

他开始读书,开始变得淡漠,他有了要好的伴读,两个人一起斗蛐蛐儿,玩骰子。

庄太夫人就叫人把那个小伴读拉出去打:“我们少爷一向勤勉,生是叫你这种下贱坯子给带坏了!”

万沛霖跪在地上连连求情。

庄太夫人痛心不已地摇头:“你居然为了一个小厮违逆母亲,全然忘了规矩,这种祸害,我岂能留他?!”

叫重重地打,不许留情。

万沛霖跪在地上,脸朝地面,肩膀不住地抽动。

庄太夫人脸上带着一身虚无缥缈的微笑,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鱼骨一般的脊背。

不知过了多久,前头人来回话:“夫人,那小子咽气了……”

万沛霖一下子软倒在了地上。

庄太夫人面带忧色,关怀不已地去扶他,又骂行刑的人:“混账东西,真是没个轻重,谁叫你们把他给打死的?!”

万沛霖因而生了场病,病好之后,反倒宽慰庄太夫人。

他说:“人活着,早早晚晚都会死的,从前那个温氏是这样,小秦也是这样。”

小秦是他被打死了的伴读。

庄太夫人有些讶异于他的豁达。

她隐约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儿,但是仔细想想,又觉得好像也没什么奇怪的。

日子总得继续往下过不是?

庄太夫人轰轰烈烈地过完了前半生,而后病病歪歪地过完了后半生。

谁也没想到,还不到四十岁的人,居然就中风了。

瘫在塌上,说不出话来了。

宫里边贵妃对此有些狐疑,叫太医来瞧,诊脉之后也说是情绪激动,气血上涌所致,并非为人所害。

可这是为了什么?

没人知道。

人人都说万沛霖是最孝顺的儿子,虽然不是庄太夫人亲生,但却胜似亲生。

庄太夫人在床上瘫了很多年,因为无法动弹,肌肉萎缩,变得骨瘦如柴,身上生疮,不能言语,更无法自理。

可即便如此,万沛霖也不在乎,每天醒过来第一件事就是去给她请安,风雨无阻。

他还专门跟太医学了按摩的法门,每天晚上都得去替庄太夫人按了腿才去歇息。

有一回病得起不来床,就叫人抬着自己去庄太夫人门前,勉强问安之后,才肯回去。

贵妃私底下都跟庄尚书说:“真是日久见人心啊,即便是亲儿子,也不过如此了!”

庄尚书也说:“是啊。”

日子就这么过下去了。

万沛霖有时候也会想起温氏,只是头脑之中,她的影子十分模糊。

只记得是个温和又怯懦的女人。

现下回想,他并不后悔当时向父亲告发她。

他只是想自保,这没有错。

万沛霖是天生的坏种。

就如同庄太夫人是天生的坏种。

他们天生就该做一对母子。

事情就是这个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