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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九九回到了远香堂。

九九盘算着接下来该去做什么才好。

现在, 九九知道阿娘姓温,名叫玉兰。

知道她曾经是庄家的婢女,后来被长宁大长公主选中, 送到庄家来替庄太夫人生子。

就在她生下万相公之后,不知道过了多久, 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缘由, 又被万家卖掉。

此后的许多年,东都城里便没有了她的消息。

直到两年以前,温氏不知怀抱着什么目的, 带着女儿重又回到东都。

在这之后,又不知经历了些什么……

总而言之,最后温氏死了, 死前将女儿托付给了自己的第一个孩子, 也就是万相公。

九九掏出小本本,执着炭笔,一个个地将自己的疑惑列举出来。

阿娘是什么时候被万家卖掉的,那时候万相公几岁了,她又是因为什么原因被卖掉的?

她被卖到了哪里去,后来又是怎么到了樊家, 生下了自己?

这个樊家又在哪儿?

九九心想:应该不会离东都城很近的。

一来, 万家起了卖掉阿娘的心思, 依照庄太夫人的为人, 一定不会叫阿娘继续留在近处。

二来, 若真的是在近处,万家又怎么可能那么多年没有听闻阿娘的音讯?

可是如此一来,新的问题又出现了。

如果这个樊家真的离东都很远,那阿娘为什么要长途跋涉, 带着女儿上京来呢?

她不辞辛苦奔赴东都,真的是要来投奔儿子的吗?

可是在那之前,他们母子已经分别了几十年,不通音讯,阿娘当年又是被卖出万家的——她怎么敢肯定带着女儿来京,就一定会被万家人收留呢?

哪怕只是一星半点的希望,她也要来试一试?

还是说,阿娘的目的地的确是东都,但最开始的时候,她并没有想过跟万家发生什么牵扯?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纪氏夫人说从没有见过阿娘,反倒很靠得住了。

只是……

九九循着这条思路继续往下想,不免觉得古怪——如果不是上京来投奔万家,那阿娘带着女儿上京,是想要做什么呢?

还有一件事情,九九从始至终都很在意。

三雨说,在庄太夫人的事情上,英国公太夫人与万相公曾经合作过!

而英国公太夫人对庄太夫人,从头到尾都持有一种绝对仇恨的态度——万相公能够与她合作,是否说明他对待庄太夫人这位嫡母,其实也是怀恨在心的?

可是如今万家又跟太妃走得很近。

九九有点迷糊了。

她想:英国公太夫人和万相公到底联手做过什么?

当日英国公太夫人出具的,那份经庄尚书鉴定,的确是庄太夫人亲笔所书的认罪书,到底是怎么到英国公太夫人手里去的?

还有自己最初见到的那两句话。

你不是九九,你是乔翎……

谜团一个接着一个,九九如何都想不明白。

一只狸花猫出现在窗外的梧桐树上,探头探脑地张望了会儿,见四下无人,便敏捷地从树上爬下来,途经窗户跃进室内,朝她叫了声:“喵!”

九九从思索中惊醒过来,瞧它一眼,不由得笑了起来:“小猫!”

她弯下腰来,伸手去提猫猫大王的两条前腿,想把它拎到自己腿上。

猫猫大王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挣扎。

九九问它:“怎么没有跟花蝴蝶在一起?”

猫猫大王在她腿上觉得不自在,转头瞧了瞧,轻盈地跳到桌子上,蹲坐着,与她平视着,答非所问道:“你看起来不太高兴。”

九九顺势往桌子上一趴,稍显郁卒地说:“我现在遇见了很多很多个问题……”

她絮叨着说了起来。

猫猫大王起初还很认真地在听,听到一半儿就有点不耐烦了,圆眼睛也跟着变成了半圆形。

起初它只是伸出舌头来舔了舔嘴边儿,末了干脆侧身卧倒,一条后腿高高举起,埋头开始舔自己后背上的毛。

九九:“……”

九九不高兴了,脸上和语气倒是一点都没显露出来,做出喝茶的样子拿了茶杯在手,悄悄把茶水倒在手上,而后逆着猫猫大王舔毛的方向狠狠摸了一把!

猫猫大王:“!!!”

猫猫大王呆滞了一下,而后勃然大怒:“好坏的女人!”

它气得胡子乱翘!

九九见状有点心虚,赶忙去梳妆台前寻了一把小梳子攥着,老老实实地开始给它梳毛。

一边梳,一边自我忏悔:“对不起哦,小猫猫,我就是故意的,你不会生我的气吧?”

猫猫大王对着她怒目而视。

九九瞧了它一会儿,自己也乐了,先前心头的那点积郁,也消失无踪。

这会儿远香堂的人隐约知道先前正房那边出了点变故,虽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变故,但总也知道不是什么好事,一个个胆战心惊,毛骨悚然,唯恐受到九九牵连,叫纪氏夫人一起抓出去挫骨扬灰。

哪知道提心吊胆地等了几乎一整日,正房那边却什么动静都没有。

这下子,远香堂的人心里边不由得犯起了嘀咕。

这是怎么回事?

可一点都不像是自家夫人的行事作风啊!

于妈妈终于明白了九九先前几日对纪氏夫人的亲近是为了什么,不是想着尽弃前嫌,重归于好,而是她一早就在为今天这事儿做准备了。

至于纪氏夫人为什么至今都没有动静……

于妈妈回想着那边传过来的,据说是当时九九自己说的几句话,不免忧心忡忡。

她知道,纪氏夫人并不是将那一页掀过去了,只是暂且引而不发。

等她下一次出手的时候,就一定是确保能够置九九于死地的时候了。

她为之恍然,良久之后,终于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相较于远香堂里其余人的忐忑不安,九九反倒不觉得有什么。

纪氏夫人当初冤枉了她,那她今天也叫纪氏夫人尝一尝被人冤枉的滋味,这很公平啊!

只是入睡之前,九九想到阿娘,情绪一下子变得低迷起来。

虽然不知道那些年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是她却知道,阿娘她一定吃了很多很多苦……

九九躺在榻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叹了许久的气,直叹得猫猫大王都烦了,伸着爪子要来挠她,这才合眼睡下。

大概是睡前还有心事的缘故,这一晚九九睡得并不安稳,好容易进入了梦乡,忽然间又听见一阵极幽微的哭声……

这个梦可不太好。

九九翻个身,想试着换个梦。

哪知道翻身之后,那哭声却更真切了。

九九竖着耳朵听了会儿,越听越觉得那哭声离自己很近。

是个女孩子在哭,凄凄切切的,听起来,年纪还很小……

九九一挺身,头发乱糟糟地坐了起来,下意识甩了甩头,想将那道哭声驱走,结果却没能如愿。

九九怔了一下,忽然间反应过来。

不是她梦见有个女孩子在哭,是远香堂附近,真的有个女孩子在哭!

不知道是不是跟她坐起身来有关,那哭声好像变小了一点……

也有可能是因为床脚猫猫大王打呼噜的声音太大了。

九九伸手去拍了拍那只睡得香喷喷的小猫:“大王,大王?!”

猫猫大王迷迷瞪瞪地睁开眼,无力又疑惑地叫了声:“喵?”

九九披散着头发,低声问它:“你有没有听见有个女孩子在哭?”

猫猫大王楞了一下,像条眼镜王蛇一样缓缓地蠕动着向上提了提身体,而后左右看看,说:“没有。”

哎?

九九没有出声,又凝神听了听,很肯定地说:“不,有的!”

她翻身下床,穿上了鞋,站起身的同时,扯了外衣披上。

木棉在外边守夜,见九九出来,不轻不重地吃了一惊:“娘子是起夜吗?”

九九摇头,示意她不要出声,再侧耳倾听——奇了,居然没有声音了!

九九站在门口,神色莫名,又觉这事儿实在古怪。

她问木棉:“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木棉被她问得一怔,下意识摇摇头:“深更半夜的,哪能有什么声音?”

猫猫大王瞟了九九一眼,长长地“喵——”了一声。

虽然是猫叫,但是九九也明白它的意思,大概是在说自己听错了。

“哎,”九九心烦意乱地挠了挠头,说:“可能真是我幻听了吧!”

她转身回房,将要合上门的时候,还是觉得有点不放心——那个小姑娘哭得怪可怜的,听声音,好像比她还要小呢!

九九忍不住转身回头,又问了木棉一次:“真的什么都没有听见吗?”

九九说:“是个小姑娘在哭……”

她原本还想再具体地形容一下的,只是此时此刻,看起来似乎不必了。

因为就在九九说完之后,木棉猝然变了脸色,月光之下,她脸上的红润一点点淡去,终于化为一片苍白。

九九很肯定地说:“你听见了!”

“不,不!”

木棉大惊失色,惶恐不已:“我没听见,我就是,就是……”

她“就是”了半天,也没“就是”出个什么来。

于是九九问她:“所以你到底听见了没?看你的样子,明明是知道的呀!”

九九重又走了出去。

这下,连猫猫大王都正色起来。

九九很不忍心,说:“你要是知道的话,就跟我说说吧,她哭得多可怜啊!”

木棉面色古怪,眉头蹙着,瑟瑟道:“娘子,这件事是府里的禁忌,夫人再三下令,不许提的……”

九九听得变了脸色:“难道那贼婆娘关了一个小娘子在这附近?”

她脸上的神色凶了起来:“在哪儿?!”

“不,不是的……”

木棉畏惧纪氏夫人,但这会儿也有点畏惧九九。

思前想后,她左右看看,终于还是领着这一人一猫进了屋,掩上门之后,悄悄说:“娘子,我把事情跟您说了,您可别往外卖我。”

木棉的目光有些恻然,情绪也有些低落,轻声告诉九九:“人早就死了,大概是因为死得冤枉,就没去投胎,一直在哭闹呢,之前也有人说听见她在这附近哭,叫夫人知道,都给拉出去打死了!”

九九吃了一惊:“什么?!”

她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九九有些担心,还很难过:“这边那么偏僻,她一只鬼在这儿,多可怜啊!”

木棉几经迟疑,终于还是无可奈何地开了口:“她叫芳草,不久之前,在远香堂旁边的那口井里被淹死了,那之后,半夜里,就陆陆续续地有人听见她在这附近哭……”

九九怔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她忽然间想明白了一件事,很久之前的一件事。

“有一回,贼婆娘跟林夫人一起来看我,还说是为了我的事情,打死了好几个人,把事情往我头上推——其实不是因为我,是因为他们议论了芳草的死,是不是?”

木棉惨然地合一下眼,点了点头。

九九紧盯着她,忽的道:“你是不是认识芳草?如若不然,依照你的性情,不会跟我说这些的。”

她回想起从前的记忆来。

先前伺候她的那个大丫鬟,名叫绿竹的那个,曾经贬损过芳草,那时候性格相对比较温吞的木棉就生了很大的气,说“造口舌是非是会下拔舌地狱的”。

木棉低着头,两行泪从眼眶一直滚到了下颌上:“有一回,我犯了事,触怒了二公子,是芳草救了我,为了这,还挨了二公子一鞭子,她是个好人……”

九九问她:“芳草到底是怎么死的?”

木棉胡乱擦了把泪,说:“芳草是大公子的通房丫鬟,原本姐妹们都很羡慕她的,但前不久,大公子开始议婚了。”

“夫人想为他求娶雷尚书家的小姐——雷尚书是没有妾侍的,所以大公子最好也不要有。”

“因为这事儿,夫人跟大公子吵了几句嘴,第二日大公子前脚出门,后脚夫人就叫人把芳草,把芳草投进井里去了……”

她说到此处,为之哽咽:“芳草知道大公子要议婚,也知道夫人想打发她,她已经打算走了。”

“她说她是被拐子捉了,卖为奴婢的。那年她七岁,已经能记事了。”

“她把月钱攒下来,平时都舍不得花,她打算回老家去找她娘,打算给自己赎身,我劝她不要管那么多,直接逃,她不听,她以为夫人会有耐心听她说这些话……”

木棉泣不成声:“她真傻,真傻啊!”

九九听完之后,便果断地系上衣带,出门了。

木棉慌忙擦了眼泪,追上去:“娘子,你这是去哪儿?”

九九说:“我去那口井那儿看看。”

猫猫大王紧随其后。

木棉也快步跟了过去。

深夜时分,四下里一片寂静。

那口水井里因为淹死过人,将尸体捞出之后,又专门雇人将水抽干晾置,暂且没有再行起用,用篱笆草草地围着。

水井不远处种了几棵柳树,依依地垂着枝条,夜色之中,有些凄清幽冷。

九九左右看看,却没有见到任何可疑的人影,又闭上眼睛听了听,也没有再听见那哭声。

九九低头去看猫猫大王。

猫猫大王朝她摇了摇头,意思是,它也没有听见什么动静。

九九皱起眉来,四下里转了转,而后试探着问:“芳草,是你吗?”

九九很担心地问:“你被困住了吗?我该怎么帮你呢?”

第22章

九九没有得到任何回音。

甚至于连她最开始听见的哭声都消弭无踪了。

九九站在水井边儿上, 一时茫然起来。

再试着叫了几声,却都没有回讯。

她心想,难道是距离的原因?

九九拉开围住水井的篱笆, 走到了那口水井前。

只瞧了一眼,她就怔住了。

九九回头去看木棉, 愕然道:“井口很小啊, 怎么能把人投进去呢?”

木棉原先还稍显麻木地在旁看着,这会儿听她如此疑问,眼泪不由得再度流了下来:“是把芳草的骨头敲断了, 才塞进去的……”

九九为之默然,良久之后,终于冷冷地牵动了一下嘴角。

她掏出自己做好的那个小本本来, 提笔在上边快速地写了点什么, 而后将其收起,又蹲下身来,低头看着那口被吞噬过一条鲜活生命的水井。

它曾经被掏干过,但是经过一段时日的修养,已经重又氤氲出新水来。

那一汪水银晃晃地铺在井底,月光之下, 像是一只无情的、冷漠的眼睛。

九九对着井口叫了声:“芳草?”

井里边没有任何声响。

九九顿了顿, 又说:“芳草, 我是来帮你的, 我知道你蒙受了很大的冤屈, 可以跟我说说话吗?”

井里边没有任何声响。

九九不免觉得疑惑:“怎么会没有动静呢……”

最后,还是木棉说:“娘子,时辰太晚了,这地方又是禁地, 咱们还是赶紧回去吧。”

九九说:“好。”

临走之前,她对着那口井说:“芳草,我就住在远香堂里,你要是想说话了,随时都可以去找我!”

木棉神色复杂地看着她,又催促了一句:“走吧。”

回到房里,九九却也没有睡意,她盘腿坐在榻上,问木棉:“芳草就这么死了?”

木棉提着守夜坐的那只胡床,倚着门坐下了:“是啊,芳草就这么死了。”

她凄凉地笑了笑,说:“芳草的尸首被捞出来之后,曲妈妈吩咐,给丢去乱葬岗了。第二天我大着胆子偷偷地去找过,想要安葬她,但已经找不到了……”

九九顿了顿,才问:“之后有人议论这件事,也被贼婆娘下令打死了?”

木棉说:“是啊,议论的都被夫人下令打死了。”

九九忍不住道:“那可是好几条人命啊!”

木棉冷笑了一声:“人命本来不就是分成高低贵贱的吗,要不然怎么会有‘认命’这个说法?”

木棉说:“就像芳草,被卖为奴婢,就要做奴婢。大公子瞧上了她,她就得做通房。夫人看她不顺眼,她就得死。”

木棉说:“就像我,被卖为奴婢,不也一样要做奴婢?我跟芳草有什么区别?无非就是没有一位公子瞧上我,夫人暂时也不屑于要我这条贱命罢了。”

木棉说:“再比如你,你比我强在哪里呢?凭什么你能做小姐,我就只能做丫鬟?”

木棉说:“之前你头脑还不清醒的时候,绿竹欺负过你,我也欺负过你,我一点也不懊悔。这个世道就是这样子的,总有人得骑在别人头上,别人骑我,我也骑别人,这有什么奇怪的?”

木棉说:“我是当了丫鬟,我是卑贱如草,但要是自己都轻贱自己,觉得就该做牛做马做猪做狗伺候贵人,那才是最卑贱的!”

九九定定地看着她,一时无言。

木棉一气儿说了那么长一席话,自己也觉得有些累了。

她叹口气,说:“九九小娘子,我知道你不容易,你有你的苦楚,你可怜,你的生母可怜,但我难道就不可怜吗?”

木棉说:“我生下来没多久,爹娘就死了,伯父把我卖给人牙子,从小到大,挨打挨骂都是常事。之后进万家做了奴婢,就跟一块烂泥似的,任人践踏,我不比你可怜?”

木棉说:“我就是一个丫鬟,我哪有资格去可怜你。”

九九抱着枕头,将下巴架在上边,慢吞吞地说:“从没见你一下子说这么多话。”

木棉默然几瞬,别过脸去,一合眼,两行眼泪簌簌流下。

“我是为了芳草,”木棉说:“你把芳草当人看,你不怕芳草的鬼魂,你宽慰她,你想帮她,这大概就是说,你也把我当人看。”

她哽咽着说:“就为了这个,我感激你,我真的感激你!”

九九慢吞吞地说:“可是我其实也没帮上什么忙,目前为止,也就是说了几句话罢了……”

木棉流着眼泪说:“你能看见她,这就很难得了。”

九九为之默然,过了会儿,忽的说:“对不起啊,我之前有些话,说的太想当然了……”

先前她同木棉说,你是丫鬟还是我是丫鬟?

当时是为了赌一口气,但现在想想,九九觉得很不是滋味。

木棉又哭又笑,朝她摆了摆手。

外边传来了一声嘶哑的鸟叫,离得很远,但是因为夜晚足够寂静,所以传得很远。

木棉回过神来,自己用手帕擦干了眼泪,短暂地犹豫之后,忽然间说:“或许娘子可以从奴籍身份着手,去搜寻温太太。”

九九猝不及防,实在愣了一下:“什么?”

木棉眼睛微微泛着红,语气倒是已经平静下来了。

她看着九九,很认真地跟九九说:“如果娘子有意搜寻温太太踪迹的话,或许可以从奴籍身份入手来查。”

“当初温太太带着娘子入京,不管是只有你们母女二人同行,还是有侍从家仆之类的人陪伴,都有一个前提——温太太不能是奴籍。”

木棉很肯定地跟她说:“芳草之所以不肯逃走,也是出于这个顾虑,奴婢是拿不到路引的。”

“娘子那时候神志不似寻常人,温太太要照顾娘子,想必也辛苦,若再有个奴籍的身份牵绊着,无论是否有仆役同行,怕都很难,所以我猜测,那时候温太太应该已经被消去了奴籍身份。”

木棉说:“本朝对于户籍的管控很严格,各州郡都会将相关记档上奏东都,奴籍的变更也不例外,温太太上京,也是几年前的事情了,按理说,户部那边,应该能查到的……”

按住规章,先前温氏所属何处,除去奴籍之后,户籍又落在哪里,都该被记录在册的!

九九听得醍醐灌顶,豁然开朗!

九九从床上跳下去,由衷地道:“木棉,多谢你!”

人往往只能看见与自己视线齐平的地方,要不是木棉主动提及可以从奴籍身份这方面下手,九九还不知道得走多少弯路!

木棉说:“将心比心。”

她站起身来,拉开门,拎着胡床出去了。

夜晚还没有结束,但是九九却也没有了入睡的意思,她一个人在榻上坐了很久很久,直到天亮。

第二天拂晓,天还灰蒙蒙的,将亮未亮。

木棉过来瞧了一眼,见九九已经醒了,就来替她收拾床褥。

九九悄悄问她:“那时候,因为芳草和那几个人的死,在外边是不是引起了一场风波?”

不然纪氏夫人怎么会拉林夫人来做戏,还要把死人的缘由扣到九九头上来呢?

木棉没想到她还惦记着这事儿,倒是一怔,很快又点了点头,说:“是有这么回事。”

她一边说,一边撵着九九下床,预备着收一收被子:“别在这儿碍事。”

九九老老实实地下了床。

木棉再一扭头,就见床尾处还趴着一只肥壮漂亮的狸花猫。

猫猫大王想着总也算是昨晚共过事的交情,短暂迟疑一下,友好地朝她“喵~”了一声。

木棉很不耐烦,一把把它拍走了:“叫什么叫?起开,你也别在这儿碍事!”

猫猫大王:“……”

猫猫大王老老实实地下了床。

一人一猫站在地上,看着木棉抖被子。

木棉一边抖,一边说:“虽说都是奴婢,但好歹也是几条性命不是?里头有个小厮是租契,结果给打死了,家里人就去京兆府状告,结果又挨了京兆府的打。”

“这事儿叫一个写诗的知道了,就写了首诗,叫他们拿去街上传唱,仿佛是因为诗写得好?就一下子流传开了。”

“事情一直传到了御史台,就有人上疏给皇帝老爷说了这事儿,相公为此受了责难,大失颜面,大概也搞得夫人有点心烦吧……只是到了,也没能怎么着。”

木棉自己说着,都觉得好笑:“瞎折腾。”

她笑的很高兴,又好像很凄凉。

九九小声说:“我原先还想着找找人证物证,看能不能去告呢,原来是没用的……”

“也有一点用吧,”木棉说:“那之后府里便就很少打死人了。”

说着,她有些伤怀地叹了口气:“我小的时候,牙婆那儿的姐妹们知道我来万家,都很可怜我呢——奴婢命如草芥,但动辄就打死人的,也不太多,万家是顶有名的一家。”

她多说了一句:“咱们夫人还好一些,庄太夫人那时候才真叫可怕,听说连相公的伴读都被打死了……”

九九听得毛骨悚然,又不免觉得气愤。

再一想,忽然间又觉不对:“既然奏到御史台,也没能叫万家伤筋动骨,那贼婆娘为什么还非得把事情扣在我头上?”

木棉瞧着她,欲言又止。

“哦~”

九九没用她说,就想明白了:“她不愿叫芳草的事情传出去,她还想着给儿子娶尚书家的小娘子呢!”

木棉叹口气,说:“是这个意思。”

九九冷笑了一声,又问木棉:“那万大郎呢,他是死人吗?芳草不是他的通房吗,她死之后,他有为芳草做什么吗?”

木棉笑了笑,说:“大公子倒是情真意切地为芳草写了篇诔文呢。”

九九叉着腰,恨恨地“呸”了一声:“他甚至于都没有让人去乱葬岗帮芳草收敛尸身,这个懦弱无刚的贱男人!”

九九说:“我出去一趟!”

猫猫大王赶紧跟上。

木棉蹙着眉,在后边叫她:“干什么去?还没吃早饭呢!”

九九头也不回地说:“不吃了,中午多吃点补回来!”

……

不到一个时辰,九九就回来了。

木棉见状还有点奇怪呢,见四下里无人,就低声问了句:“干什么去了?”

九九很冷酷地说:“别管!”

她才回来不到两刻钟,正在院子里打秋千的时候,纪氏夫人就带着人,杀气腾腾地来了。

才刚过去一天,她脸上的掌印尤且十分明显,为了遮掩,所以特意佩戴了面纱。

这会儿她提着一张对联那么长的纸,目光凶戾得像是能吃人。

纪氏夫人进来,喘着粗气,一抖手里边那张对联那么长的纸,问九九:“这是不是你干的?!”

九九坐在秋千上,两手拉着两边的绳索,茫然道:“什么我干的?”

纪氏夫人就抖了抖手里边那张长纸:“是不是你写了,挨着贴在街面上和弘文馆门口的?!”

九九很委屈地说:“不是我,我没有。”

“你还敢狡辩,除了你,谁会这么写?!”

纪氏夫人一张脸直发青,怒得手都在哆嗦:“我都找到纸店的老板了,他说了,是个小娘子带着猫去买的纸和笔墨,就是你!”

九九无所谓地看了她一眼,说:“好吧,就算是我,你能怎样?”

猫猫大王蹲在她旁边,同样无所谓地“喵”了一声。

纪氏夫人气个倒仰,眼睛里好像能直接喷出火来:“你真以为我不敢对你怎么样?!”

“不是啊,”九九很老实地摇摇头:“我知道你敢的。”

同时她也说:“只是你还没有找到那个万无一失的除掉我的计划罢了。”

纪氏夫人眼底杀机一闪,死死地盯着九九,重又抬起了执纸的那只手:“这又是为了什么?”

九九坐在秋千上晃了晃,茫然道:“什么为了什么?”

纪氏夫人忍着即将喷涌到脑门儿的怒火,展开了手里那张纸。

木棉偷偷地瞄了一眼,就见上边用十分粗劣丑陋的字体写了一行字:

万大郎是个一点朱春万人尝的泼些!

木棉:“……”

木棉木然地挪开了视线。

这跟直接实名落款有什么区别啊九九小娘子……

你居然还好意思狡辩……

纪氏夫人像蛇一样盯着九九,恨声说:“你莫名其妙地在外边张贴这些中伤大郎的话,我让京兆府来拿你,这是不是很合理?”

九九摇摇头,说:“这不合理。”

纪氏夫人颇觉嘲讽,“哈”了一声,疑惑地挑了下眉:“为什么不合理?”

九九瞧着她,说:“因为芳草。”

纪氏夫人不明所以:“芳草是谁?”

木棉忍不住看了她一眼,复又低下头去。

她已经不记得芳草了……

几瞬之后,纪氏夫人反应过来:“哦,你说那个侍奉过大郎的婢女……”

她觉得很可笑。

纪氏夫人抖了抖手里那张纸,有些难以置信:“为了一个婢女,你就做出这种事来?!”

九九说:“是的,就是为了芳草。”

九九说:“嫂嫂,你不能去京兆府让人来抓我,因为当初,京兆府的人没有因为你杀死了芳草而来抓你,所以现在,他们也一样不能来抓我。”

纪氏夫人盯着她看了会儿,忽然间放声大笑。

她笑得都要喘不过气来了。

她说:“你真是蠢得可爱!”

她说:“你难道能凭一己之力对抗京兆府?你说不许,就是不许?”

她说:“你以为你是谁啊!”

九九看她笑得高兴,自己也跟着笑了。

九九说:“我谁也不是,我就是我。”

九九说:“嫂嫂,我很诚恳地督促你,最好赶紧叫上我哥哥,找一个确定能杀掉我的办法,因为最多三个月,我就会杀掉你们的。”

九九说:“根据我近来的所见所闻,你们俩还是死掉比较好。”

九九平静地对上她的视线,轻轻说:“真的。”

纪氏夫人不笑了。

纪氏夫人笑不出来了。

她觉得很滑稽:“……你说什么?”

九九呵呵一笑:“你都听见了还让我再说一遍?你算老几!”

纪氏夫人脸色顿变:“你要杀我,还要杀你哥哥?”

九九说:“嗯。”

纪氏夫人深感荒唐:“为什么?”

九九说:“因为芳草。”

纪氏夫人愕然地张开嘴:“就因为一个奴婢?”

“嗯,”九九点点头,很认真地看着她,说:“就因为一个奴婢。”

第23章

纪氏夫人离开了。

木棉打开香炉的盖子, 漫不经心地用一把灰鼠毛刷子扫出燃尽的香灰,扫一下,看九九一眼, 再扫一下,再看九九一眼……

到最后, 她索性停了手上的动作, 犹豫着,叫了声:“娘子。”

九九看了过去,问:“怎么了?”

木棉勉强驱动手臂, 又扫了一下:“夫人说的,可都是真的。”

木棉说:“她真的会杀了你的。”

九九趴在桌子上,下巴枕着自己的手臂:“嗯, 其实我说的也是真的。”

木棉扫不动了。

她眉头皱起一个怀疑又难以置信的弧度来:“你真的要……”

说最后几个字的时候, 木棉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杀了他们?”

九九说:“对。”

木棉心中五味杂陈,缄默了片刻,最后问她:“是为了芳草吗?”

九九说:“是为了芳草。”

木棉怔楞了好久,终于回过神来,她手上的动作麻利起来,语调也跟着变得快了:“可是你都不认识芳草。”

九九说:“有时候, 认不认识其实并不重要。”

木棉低着头, 用干净的浸过水的巾帕擦拭起香炉盖, 擦完之后, 她又重新加了香料进去, 将其点燃,而后轻轻地将盖子合上了。

那香炉的顶端袅袅地升腾起一缕芬芳。

木棉将用过的巾帕丢进水盆里,说:“你可别死了啊。”

九九说:“不会。”

木棉斜了她一眼,嘟囔了句:“话说的可真满。”

这话说完, 都没等九九再说,她就先一步问了出来:“之前在正房那边,你真的把夫人给打了?”

九九反问她:“你今天不是也看见了吗?”

纪氏夫人的脸这会儿还红肿着呢。

木棉有些难以想象:“我隐约听闻了几句,今天也亲眼见到了,只是还是有些不敢相信。”

她由衷地道:“夫人居然没叫人把你押下去乱棍打死……”

“你可真是她肚子里的蛔虫。”

九九趴在桌子上笑了起来:“她当时就是那么说的!”

木棉听得心头一紧,赶忙问她:“那后来呢?”

九九就把自己当时说的话告诉了她:“我给了她一个收回那话的机会。我说,如果她杀不了我,那死的就一定会是她。她怂了,就这样。”

木棉神情敬佩地看着她:“你不怕夫人报官,不怕把事情闹大吗?”

九九摇摇头,说:“我不怕。”

她把自己的头发揪到胸前来,像是在摸小猫尾巴似的顺了顺,而后思忖着说:“我有时候也会有点迷糊,我不知道我究竟是不是九九,不过很奇怪,有一件事我倒是很肯定……”

木棉下意识道:“什么事?”

九九说:“如果有人想要杀我,那死的一定是他。无论那个人是谁。”

木棉几次欲言又止,无奈地对着她看了会儿,终于轻轻地叹口气,出去了。

九九稍觉郁卒,只能跟猫猫大王嘀咕:“她不相信我呢!”

猫猫大王趴在桌子上,翘着一条后腿在舔背上的毛,闻言扭头瞅了瞅她,说:“你刚才没吹牛吗?”

九九摇摇头,说:“我很少说谎的。”

她瞧着这不大不小的一间房子,眉头微微蹙起,像是在跟猫猫大王言语,又好像是在跟自己说话:“东都城真奇怪,四处都飘荡着一种很古怪的气息。”

九九说:“皇城所在的方向,聚集了一群很强的人,我起初不知道他们是干什么的,后来听英国公说了才知道,原来那是中朝所在,是紫衣学士们的大本营。”

“裴熙春是其中的一员,当日往英国公府去宣布太夫人遗嘱的,也是其中的一员。”

“除此之外,东都城里还零散地分布着许多强者。”

“但是占据主宰地位的,还是紫衣学士们。”

“我觉得我应该很强的,若非如此,一开始裴熙春就不会那么亲切客气地去跟我说话,中朝对于我的诸多行径,也就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我觉得万相公真的很聪明,很阴险,很毒辣。”

“我不相信他不知道我这段时间以来发生的变化,就像我不相信他不知道昨天我当着很多客人的面,往纪氏夫人脸上扇了好几记耳光一样。”

“很多事情他都没有出面,是纪氏夫人在做,但是就如同纪氏夫人知道道惠欺负我但是置之不理一样,默许其实就是赞同。”

“可他很平静,就跟当时在英国公府一样,毫无反应。”

“他跟英国公太夫人联手对付过庄太夫人,但是庄太夫人和庄家对此一无所知,至今都以为他是同盟。”

“他是个比纪氏夫人可怕得多的敌人。”

九九重又取出了自己收着的那根长针,捻在指间,端详着:“不是纪氏夫人要杀我,那么会是谁呢?万相公吗?”

猫猫大王给吓了一跳:“你怎么还随身带着毒针,扎到你自己怎么办?”

九九看得忍俊不禁,伸手往它面前一刺,惊得猫猫大王眉毛乱飞,喵喵叫了好几声。

九九笑够了,这才告诉它:“原先淬上的毒,都已经被我设法抹掉了,这上边的蓝色,是我捉了几只蝴蝶,用它们翅膀上的荧光色染的……”

说起来,她还觉得很新奇:“那种蝴蝶很漂亮的,我之前好像没有见过,也不知道叫什么名字。”

猫猫大王起初还没反应过来,再一想,忽的原地一颤:“是一种幽蓝色的,常在夜里出现的蝴蝶吗?”

九九说:“是呀——只是不知道我们俩说的是不是一种。”

猫猫大王脸上流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来。

真是奇怪,一只小猫猫,居然能流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来!

它告诉九九:“那是织梦娘,我是说那种蝴蝶的名字。”

“织梦娘?”

九九品了品这个名字,不由得道:“还怪好听的呢!”

……

吃过午饭之后,九九盘算着想法子去户部查一查木棉提出的线索。

只是该去哪儿办,该怎么办,又还有的斟酌。

九九问木棉:“是不是找英国公居中说和一下,再去户部说这事儿比较好?不打个招呼,就直接去,感觉好像不太好……”

木棉像看傻子一样地看着九九。

九九被她看得有点委屈:“怎么了,这不对吗?”

木棉恨铁不成钢地盯着她,说:“你是不是不知道户部尚书是谁啊?”

九九不明所以:“是谁?”

木棉短促地笑了一下,带着点苦中作乐的情绪,说:“你见过他的。”

九九愣住了。

九九开始头脑检索。

九九……好像就见过一位尚书。

那是在英国公府上。

九九会意过来。

九九嘴巴里苦得像是吃了很多很多黄连一样。

九九崩溃地说:“不会吧!”

九九捂着头说:“庄尚书原来是户部尚书吗?!”

木棉冷笑了一声:“娘子,你都跟庄尚书结成生死大仇了,居然连他在做什么官职都不知道?”

九九惨叫得像是一只被踩到了尾巴的猫!

九九垂头丧气道:“这可怎么办呀?”

木棉没好气道:“我怎么知道?”

看她蔫眉耷眼的样子,顿了顿,又说:“不然,还是去问一问英国公吧,不管怎么说,他的门路总比我们多不是?”

九九心想:这倒也是。

说干就干,她马上就要出去。

“哎,”木棉叫住她:“好歹换身出门的衣裳啊!”

九九人都已经跑出院子了:“不用啦!”

木棉叹了口气,一个人在屋子里站了会儿,迟疑再三,终于还是合上门,往前院那边儿去了。

……

九九才出了门,裙摆就被猫猫大王扒拉了一下。

她会意地停下脚步,蹲下身来:“怎么啦?”

猫猫大王说:“之前在木棉面前,我没法儿说话,只是,如果英国公那边走不通的话,或许可以请我太姥姥的仆人去走一趟!”

九九在脑子里转了转,才意会到所谓“太姥姥的仆人”应该是安国公世子。

她一个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身后有不轻不重的脚步声在靠近。

九九与猫猫大王对视一眼,齐齐回头去看,却见来者是个身量适中、两鬓斑白的中年妇人,着一身鸦青色圆领袍,看起来十分干练。

她近前来,上下端详着九九,迟疑着叫了声:“乔娘子?”

九九原地怔住。

回神之后,她下意识低头看了眼猫猫大王——是乔翎认识的人吗?

猫猫大王摇头。

它并不认识这个女人。

九九因猫猫大王这动作而疑心起来。

那妇人也垂眼去看那只狸花猫,旋即了然道:“猫猫大王?”

对面那一人一猫俱都怔住。

那妇人见状,反倒从容起来,叉手行礼,先说:“娘子,我本姓羊,牛羊成群的那个羊,因为家中行三,道上的朋友们客气,叫我一声三姐。”

九九便有点犹豫地叫了声:“三姐。”

羊三姐说:“乔娘子,我过来是想告诉你,你托我找的人,我已经寻到踪迹了,她叫小庄,现下正在城东福云客栈下榻。”

猫猫大王听到“小庄”二字,不由得精神一振,扒拉一下九九的裙角,雀跃地叫了声:“喵!”

九九明白它的意思——猫猫大王知道,并且认识这个小庄,且大概率与此人相熟。

只是……

小庄?

是庄家的人吗?

我为什么要找小庄?

还有……

九九忍不住问:“三姐为什么会管我叫乔娘子?难道我与你认识的那个人生得很像吗?”

羊三姐说:“你与她生得并不相像,但是我很确定,你就是她。”

九九惊疑不定地看着她。

羊三姐再次向她叉手行了一礼,由衷地道:“乔娘子,你对我有大恩,所以我自愿为你驱使,按照你事先的安排,搜寻你同伴们的踪迹,寻到之后,又来此地寻你。”

她说:“事态所限,我没有办法同你解释太多,只是请你放心,一切都如你安排在照计划进行,并无意外。”

#一切都如你安排,在照计划进行#

猫猫大王震惊不已地看着九九。

九九:“……”

九九茫然之余,还有点震惊,再察觉到猫猫大王狐疑的眼神,不由得心虚地“喵喵”叫了几声。

“坏了,”九九双目无神地说:“我为什么忽然间反派起来了……”

……

羊三姐并没有长久地在此停留,说完几句之后,便匆忙离开了。

九九请她再说几句,她却不肯。

羊三姐说:“我并不是蓄意要对娘子卖关子,而是之前娘子曾经叮嘱过,事情没有彻底结束之前,不要将实情吐露,如若不然,反而会适得其反。”

她来得突然,走得迅疾。

九九百思不得其解:“这是怎么回事?看起来,我好像真的是乔翎?”

又说:“乔翎好像知道自己会变成九九,这是为什么?”

猫猫大王也想不明白。

最后它说:“我们还是先去找小庄吧。”

九九忍不住问它:“小庄是谁,跟庄家有什么关系?”

猫猫大王说起小庄,明显开心起来:“小庄是个出远门会带鱼竿,遇见河水就给猫猫钓小鱼小虾的很好的女孩子!”

又说:“她是你手底下的吏员,姓王名庄,跟庄家那群人才没有关系呢!”

九九又听见了一个新词儿:“什么,我手底下还有吏员?!”

九九新奇不已:“那我从前究竟是做什么的?!”

猫猫大王说:“你是京兆少尹。”

九九说:“噢噢!”

猫猫大王狐疑地看着她。

果然,九九脸上的表情宕机了一会儿,很快又迷惘地问:“什么是京兆少尹?”

猫猫大王稍显无语地看着她,说:“就是京兆尹的副手,从四品的官。”

九九的背立时就挺直了。

九九说:“哦!”

九九把两只手背到身后去,煞有介事地做出威严的样子来:“原来我还是个大官?!”

九九忽然间想起另一件事来,赶忙问:“户部尚书是几品官?”

猫猫大王觑着她,说:“户部尚书是正三品的官。”

九九挺直的背立即就弯了下去。

九九说:“什么?!”

九九把两只手重新收回到身前来,忧伤又失望地说:“那我从四品的官,也不高呀!”

猫猫大王赶紧说:“其实你只是官位低了点,但你还有个爵位呢!”

它告诉九九:“你是越国公,正一品的公爵!”

九九的背像弹簧一样,马上就弹力十足地挺起来了。

九九背着手,维持着一品公爵的派头,说:“走吧,去瞧瞧小庄。”

……

一人一猫按照羊三姐所说,一路找了过去,等问清楚房间,知道小庄今天没有出去,便上楼来到门外。

猫猫大王一猫当先,挤开门缝溜了进去,同时响亮地叫了一声!

小庄扭头一瞧,又惊又喜:“项链?!”

猫猫大王精神抖擞地跑进去。

九九走在后边,迟疑着敲敲门,走了进去。

小庄瓜子脸,长身条,看起来年纪跟九九差不多,约莫十四五岁的样子。

但要是有人因为年纪而轻视她,觉得她好糊弄,那可就找错人了。

小庄瞧见九九,起初还有点怔楞,盯着她上下打量几眼……

她有点难以置信地叫了声:“乔少尹?”

这下子,不只是九九,猫猫大王也大吃了一惊!

一人一猫异口同声道:“你怎么认出来的?!”

小庄也觉得惊讶呢,一边叉手行礼,一边失笑道:“虽然长相不一样,但是看人的动作和神情是一样的呀,乔少尹看人的时候,目光很专注,一点躲闪的意思都没有,见得多了,自然也就能分辨出来了。”

九九惊奇不已地看着她。

小庄叫这一人一猫进屋来坐,又主动给倒了水。

九九瞧见桌上厚厚的一摞报纸,旁边摆着纸笔,奇的是却没有写成的东西。

再一错眼,桌子右边摆着一只火盆,里边残留有许多纸张燃烧之后的灰烬。

小庄注意到她的视线,就说:“我叫伙计每天送报纸过来,看是否能得到有用的讯息,写下来整合之后记到脑子里,就赶紧烧掉。”

九九说:“噢噢噢!”

九九深觉与有荣焉:“真是强将手下无弱兵!”

小庄:“……”

虽然的确是这么回事,但倒是也很少有人会这么大喇喇地用这话来形容自己……

小庄有所察觉:“乔少尹——你,你是不是遇上了什么意外?”

九九还没说话,猫猫大王便揣着两只前爪道:“别问了,她什么都不记得啦!”

小庄嘴唇微张,为之惊愕,再一想,很快又释然说:“能聚到一起就是好事,总比散兵游勇,在外边做无头苍蝇来得要好。”

她年纪虽小,在家却做惯了主事的大姐姐,现下再看九九生得瘦削单薄,不免有些担心:“这段时间,少尹都跟项链在一起吗,有没有遇见什么麻烦事?”

九九先说:“管我叫九九就好啦!”

又说:“过得很好,没有遇上什么麻烦事~”

猫猫大王趴在旁边说:“也就是跟户部尚书结成死仇,跟宰相夫妇约定择日互砍罢了,都是小事儿,不麻烦的。”

小庄:“……”

小庄皱起眉来,看起来有点严厉了:“怎么还不说实话呢?”

九九莫名地有点心虚,不由得缩了缩脖子。

小庄见状,又不忍心了:“一定吃了很多苦。”

一低头,又注意到她的手,当下眉头皱得更紧,执着九九的右手,指尖轻柔地摩挲着:“这是怎么搞的,手背骨节上怎么会有这么多旧疤?”

“哎?”九九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低头瞧了一眼,后知后觉地说:“我也不知道……”

小庄跟着仵作学过一段时间,见状又气又急:“这一看就是被人蓄意弄伤的呀!”

她说:“手上的伤口多难好啊,沾水就会痛,还伤得这么厉害……”

九九看她好像要哭了,就故意笑嘻嘻地宽慰她:“都已经长好啦,一点也不痛了!”

只是连她自己也记不起手背上的疤痕都是从哪儿来的了。

思绪再一转,九九脑海中忽的浮现出一个画面来。

当时在太妃宫里,太妃丢了只小香梨叫她捡,那时候,她手背上的伤才刚开始结痂……

那是什么时候来着?

好像过去很久了……

……

九九把自己经历的事情一一说给小庄听。

因为小庄聪明,说不定可以察觉到什么她忽视掉了的线索呢!

九九跟小庄说自己的事。

九九跟小庄说英国公府的事。

九九跟小庄说万家的事。

小庄听后告诉九九:“不要走户部的门路,也不要让那位庄尚书知道你想要通过奴籍来查温太太的事情。”

小庄说:“出于旧怨,他不仅不会帮你,还有可能销毁掉相关的记述,对于户部尚书来说,这连举手之劳都算不上。”

小庄说:“户籍之事,可从地方上纠察,也可以在户部的汇总文书里查阅,但温太太涉及到的不仅仅是户籍,还有奴籍——沾了这两个字,就不再只是户部的差事了,太常寺也会有存档的,可以请英国公出面周转,去太常寺查,这就能绕开户部!”

“是哎!”九九豁然开朗:“还真是人多力量大!”

九九说干就干,马上就要往英国公府去。

小庄与她同行。

一路到了英国公府,将事情原委略微一讲,英国公便应了:“此事极易。”

当下手书一封,交给九九,又让亲信与她一起去。

九九道了谢,便要离开。

英国公知道她的性格,也不挽留,亲自送她出门,又问九九:“我听说你才把你嫂嫂给打了?”

九九回的理直气壮,毫无歉疚之心:“她偷我钱,这贼婆娘!”

英国公哈哈大笑:“你啊,你啊!”

……

那封手书是写给太常寺卿的,请他抬一抬手,帮一帮忙。

九九协同猫猫大王和小庄,后边还跟着英国公的亲信,数人一起跑了趟太常寺卿夏家府上——这会儿已经是下午,早已经过了公廨当值的时辰,只能去对方府上寻人。

门房看了英国公的拜帖,匆忙过去通传,九九原以为对方会直接给张条子的,没成想不多时便有管事来请:“我家太常请娘子进去说话。”

九九稍有点惊奇地小庄对视了一眼,一起走了进去。

夏太常约莫五十多岁的样子,九九进去一瞧,便见他十分饱满地嵌在一把加宽了的官帽椅里边。

坐在他旁边的夏夫人与丈夫年岁相当,体态也颇相当。

求人办事,态度就得格外客气。

九九几人近前去向他行礼,口称:“夏太常,夏夫人。”

夏太常点点头,问九九:“这个温氏是你什么人?”

九九如实道:“是我阿娘。”

夏太常又点点头,再问:“你查她做什么?”

九九给他问得一怔,而后才迟疑着说:“那是我阿娘呀,查不需要理由,置之不理才需要理由吧……”

夏夫人在旁,不由得道:“真是好女儿!”

夏太常盯着她瞧了会儿,忽的问:“听说你昨天才把万夫人给打了,还说她偷了你的钱?这是真的吗?”

夏太常没等她言语,就加重语气,先道:“说实话。”

小庄在后边悄悄拉了九九一把。

九九明白她的意思,顿了顿,终究还是说:“我昨天把万夫人打了,这是真的。我说她偷了我的钱,是因为她之前诬陷过我偷东西,所以我故意报复她,反过来诬陷她的。”

九九眼皮耷拉着,有点丧气:“这是实话,一点都没掺假。”

夏太常又盯着她瞧了会儿,忽然间笑了,捎带着那两层的下巴也抖了起来。

他从袖子里取出一张早就拟好了的条子,递给九九:“拿去吧,太常寺常日有人值守。”

九九又惊又奇:“敢情你早就打算好要给我条子啦?”

夏太常说:“嗯。”

九九忍不住问他:“要是我刚才说万夫人真的偷了我的钱,你也会给我吗?”

夏太常说:“嗯。”

九九瞧着他,忍不住说:“你真奇怪!”

夏夫人瞥了丈夫一眼,轻哼一声:“小娘子,他故意逗你呢,这老东西坏得很!”

夏太常则笑了笑,不无唏嘘地说:“当下这个世道,恶人已经够肆无忌惮了,再用所谓的道德去限制好人反击的手段,这不是道德,是助纣为虐。”

九九听得若有所思:“夏太常,你好像……”

不太喜欢纪氏夫人。

夏太常摇了两下蒲扇,说:“我的确不喜欢他们夫妇的做派。”

同时,他不无嘲讽地说:“万沛霖是冷血无情的伪君子,纪氏是手段酷烈的毒妇,他们俩倒真是很合适,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九九有点讶然:“很少有人敢这么直接说他们俩呢……”

夏太常冷笑一声:“万沛霖算老几,他才在政事堂坐过多久?当着他的面,我也敢这么说!”

九九听他这意思,更觉惊讶:“这么说,夏太常曾经也在政事堂待过?”

夏太常摇着蒲扇,说:“嗯。”

九九下意识道:“为什么成太常了?”

夏太常用蒲扇搔了搔头,说:“我也不知道,莫名其妙地就被贬黜了,又过了些年,才又被召回来做了太常。”

夏夫人在旁一声冷笑:“你真不知道?不是因为你在朝中骂先帝秉政昏聩,一味地吮吸民血吗?当时还被下了刑部大狱,声势浩荡的,吓死我了!”

夏太常瞪了她一眼:“我没忘,那时候你跑去宫门口骂街,后来也被投进刑部大狱,跟我团圆了——我记得真真的!”

夏夫人就笑了。

夏太常也笑了。

夏夫人笑完之后叹口气,有些落寞地跟九九说:“万家啊,真跟龙潭虎穴似的,之前一连打死了好些个侍从,老东西跟御史台一起上奏过,最后也不了了之了。”

她有些黯然:“当今较之先帝,青出于蓝胜于蓝。”

……

九九心里边五味杂陈地从夏家出来,又协同猫猫大王和小庄等人一起跑了趟太常寺。

有夏太常出具的条子,很顺利地寻到了温氏的那份记档。

“温氏,名玉兰,五十四岁,江州人氏,祖籍东都。原系江州长史樊康之妾……”

短短的几行字,记述了温氏的一生。

九九从太常寺里借了张地图,在上边找到了江州。

那里离东都很远,强日照,多雨水,鱼米之乡,是个温暖湿润的好地方。

她被卖出东都,流离到了江州,做了江州长史樊康的妾侍,后来有了女儿。

九九终于看到了一丝曙光。

这时候天色已经黑了,九九决定先行回府,明日再查。

小庄遂与她道别,相约明日在福云客栈碰头。

今日进展实在是很大,九九一路回去,脚步都是轻快的。

如是到了万家,回到了远香堂,进门之后倒一杯水,闻一闻没有异样,她咕嘟嘟将其喝下了肚。

九九察觉到猫猫大王在看自己。

九九遂倒了一杯水,推到猫猫大王面前去。

猫猫大王瞟了她一眼,慢条斯理地把前爪伸进去开始洗脚。

九九:“……”

九九怒指着它:“可恶的小猫!”

猫猫大王充耳不闻。

九九哼了一声,正要坐下来歇一口气,忽然察觉到了一点不对。

九九走出门去,瞧着院子里相对陌生的婢女,疑惑地问:“木棉呢,怎么没看见她?”

几个婢女面面相觑。

……

木棉俯身趴在自己的榻上,呻’吟着,不住地打冷战。

木棉断断续续地,虚弱地说:“冷啊,好冷……”

她没穿外衣,后背上血肉模糊的伤痕正逐步变成暗红色。

几只苍蝇在绕着她打转。

九九站在门外,只觉得触目惊心。

她问于妈妈:“这是怎么回事?”

于妈妈默然几瞬,低声说:“她真傻,跑到前院去打探温太太的事情,结果叫二公子撞上了……”

九九仰起头来,吸了吸鼻子,也说:“她真傻。”

九九仰着头,但眼泪还是忍不住流了出来:“一个丫鬟,为了一个小姐的事情,叫打成这样,她嘴上把自己说得很清醒,但却还是在做傻事。”

九九又说了一遍:“她真傻!”

于妈妈默不作声。

九九一边迈步走进屋里,一边说,她嗅着满屋的药气,问:“于妈妈,二公子他在哪儿?”

于妈妈叹了口气:“何必呢,别再生出是非来了,娘子。”

九九沉默的时间有点过于久了。

于妈妈微觉不安,抬眼看了过去,却循着她的视线,一直望见了木棉搭在床头的手。

木棉的手背上是血糊糊的一团,皮肉被揉烂,最深的地方,大概伤到了骨头。

九九了然地,长长地“哦——”了一声。

九九笑了起来,说:“原来是他啊。”

于妈妈心里边陡然生出一股不祥之感来。

第24章

九九坐在木棉的床前, 嗅了嗅房间里的药味。

是对症的,只是药效粗劣,见效要慢, 好的也慢。

九九不知道为什么,心里边忽然间冒出来一个念头:我应该有对症的药膏和药丸的。

九九想:我应该有对症的药膏和药丸的!

九九下意识地把手伸进袖子里, 摸。

于妈妈微吃一惊, 不明所以道:“娘子在找什么?”

九九一边摸,一边说:“找给木棉用的药,我有的, 有药膏,也有药丸!”

于妈妈心想:你有没有,我还能不知道吗?

她觉得九九是急糊涂了:“娘子, 你是不是……”

这话都没说完, 于妈妈就愣住了。

因为九九真的从袖子里掏出来了一盒膏药,一瓶药丸!

九九说:“我就知道!”

九九叫人打了水来,洗手之后,先喂木棉吃了一粒药丸,又小心地给她的伤处涂膏药。

于妈妈瞧着那只盛药的玉瓶,一时失神。

九九在那儿守了一整晚。

过了后半夜, 木棉的烧总算是退下去了。

第二天清早, 九九向外瞧了一眼, 再一错神回头, 就见木棉已经醒了, 正瞧着她。

她眸子里蕴含着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

九九见她醒来,实在松一口气,赶忙问:“现在有什么感觉?”

木棉说:“疼。”

九九听得鼻子一阵发酸,闷了会儿, 忍不住道:“你真傻!”

木棉说:“我也挺后悔的。”

木棉说:“早知道这么疼,就不去瞎打听了。”

木棉说:“本来这也跟我没什么关系的。”

九九听得发笑,笑到一半,看木棉如今的情状,又停下来了。

木棉只觉得小腹鼓涨,有些便意,就问她:“有恭桶吗?”

“有的,有的!”九九赶忙去给她提了来,又扶着她下床。

木棉慢慢地坐起身来,小心不要牵动了背上的伤口,略动了动,脸上的神情忽的一顿。

她试探着动了动胳膊,小频率地牵动着后背的肌肉:“好像没我想的那么痛了……”

九九说:“我昨天新给你上了药。”

木棉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说:“怎么,你是在跟我邀功吗?需要我感恩戴德吗?”

九九赶忙说:“没有没有,都是我应该做的!”

想了想,又觉得这话不太恰当,但具体要说什么吧,又想不出来。

千言万语汇集到一起,最后,她轻轻说:“谢谢你,木棉!”

木棉没作声。

恭桶用了之后,还是九九给提了出去。

木棉坐在床上笑,有点自嘲,还有点说不出的意味:“真没想到,我也有被小姐提恭桶的一天!”

九九洗了把手回来,对着她看了会儿,忽然间轻轻叫了声:“木棉。”

木棉说:“怎么了?”

九九说:“你愿意跟我一起离开这儿吗?”

木棉问她:“到哪儿去?”

九九想了想,说:“现在还不知道,反正不要继续在这儿待着了。”

木棉又问她:“那我的身契怎么办?”

九九说:“我来替你搞定。”

木棉就说:“好。”

九九又问她:“你能走动吗?能的话,我们马上就走。”

木棉问她:“去哪儿?”

九九跟她说:“我还没有赁房子呢,所以暂时还没有地方落脚。我盘算着先送你去夏太常家待一会儿——最多半天,我办完事情,就去接你。”

木棉问她:“你要去办什么事情?”

九九说:“我要去弘文馆,先用鞭子抽万道靖一顿,再用鞋底碾烂他的脸。”

木棉站起身来:“不要送我去夏太常家了,我要跟你一起去弘文馆,看你先用鞭子抽万道靖一顿,再用鞋底碾烂他的脸。”

九九有点迟疑:“可是你的伤……”

木棉很肯定地说:“在你说完要做什么之后,我的伤就差不多痊愈了。”

九九:“……”

九九半信半疑,犹豫着说:“你真的没问题吗?”

木棉恶狠狠地盯着她,恶狠狠地说:“就算是明天就死,起码今天,我活得像个人!”

九九看着她,莞尔一笑,点了点头:“那我们这就走?”

“走!”木棉什么都没有收拾,穿上鞋,披上一件轻薄的外衣,就要离开。

九九叫住她:“先等等!”

九九跑回自己房间去,取了一顶长长的帷帽在手里。

将要离开的时候,她犹豫一下,又跑回去把床上那两句话刮掉了。

九九回到木棉面前,寻了把剪刀,将她外衣后背位置的布料剪掉,以免蹭到后背的伤处,末了,又叫她戴上这顶长帷帽:“挡挡太阳,免得给晒到。”

木棉说:“好。”

两人伴着一只猫猫开始往外走。

没走出几步,木棉又停下来:“等等。”

她低头瞟一眼九九脚上的鞋子,果断说:“回去换双厚一点的,有棱有角的皮靴子。”

九九初听怔了一下,很快会意过来,用力地点了点头:“好!”

九九协同木棉,再加上猫猫大王,两人一猫,一块儿往外走。

起初九九还想扶着木棉,只是被她推开了。

“也还好,”木棉说:“慢一点走就是了,没那么疼。”

顿了顿,又说:“兴许是你用的药真的有用。”

两人一猫一起走出了远香堂。

于妈妈闻讯匆忙过来,大热的天,额头上还沾着汗:“娘子这是要带着木棉往哪儿去?”

九九说:“于妈妈,我们要走了。”

于妈妈脸上一怔,讶然又有些失神地看着她。

九九示意猫猫大王和木棉先走,自己落在后边,同于妈妈做最后的道别:“我知道,妈妈嘴上没说,私底下帮了我很多,至于除此之外的那些,你也有你的难处,千怨万怨,也怨不到你身上。”

九九向她行了个万福礼:“今日一别,说不定以后就见不到了。”

于妈妈默然良久,最后说:“离开这儿也好,去过点安生的日子吧。”

九九笑着说了声“谢谢于妈妈”,又问她:“妈妈是相公身边的人吗?我看夫人待你很客气。”

于妈妈点了点头:“不错。”

九九便说:“那姑且再劳烦妈妈一件事——替我要了木棉的身契出来吧,不必去找夫人,跟相公说就成。”

于妈妈实在楞了一下:“这……”

说实话,相公平日里忙得连几个孩子都没什么心思管,她实在不觉得他会有心力去管一个奴婢的事情。

更别说府上奴婢的身契,多半都在纪氏夫人那儿捏着……

九九虽然比于妈妈年轻得多,但此时此刻,倒是更从容的那一方。

她笑了笑,说:“没关系,妈妈就说是我说的,相公会去办的。”

于妈妈半信半疑:“怎么会呢……”

“因为相公是聪明人,聪明人最会审时度势。”

九九两手抱在后脑处,轻轻叹了口气:“我之前还是太老实了,老实人总是会吃亏。”

#太老实了#

谁,你吗?

于妈妈欲言又止。

九九与于妈妈并排行走,并没有看见她脸上的表情,但她又好像是看见了似的。

九九说:“就像夫人在下令把芳草塞进井里之前,根本都不屑于跟芳草说一句话一样,我明明可以直接把夫人也塞进井里的,但我还是很老实地在试着跟她讲道理……”

九九说:“我真是太老实了!”

……

九九与木棉相携着离开万府。

木棉说:“其实,于妈妈人并不坏,她只是身不由己。”

九九说:“我知道。”

木棉扭头看了她一眼,而后轻轻地笑了。

感受着后背传来的肌肉拉紧的感觉,她略微放慢了脚步,一边走,一边低声同九九道:“昨天我挨完打,叫人给抬回远香堂去,于妈妈去看我。”

“她说,当初庄太夫人之所以要赶温太太走,并不是因为温太太受老太爷宠爱,事实上,长久以来,万家都是庄太夫人的一言堂,她之所以要赶走温太太,大概还是因为温太太与相公太过于亲近了。”

“这或许让庄太夫人觉得不安。”

“毕竟她只是相公的养母,而温太太却是相公的生母,母子之间的情分的间隔不开的。”

“温太太被卖走的那天,庄太夫人正跟老太爷和相公一起在府里看戏,于妈妈也在那儿,她是照顾相公的保母。”

“她记得那天庄太夫人兴致很高,还摘了手上的宝石戒指打赏台上的戏子,那天台上演的是《看钱奴》……”

九九听后沉默了很久,最后才叹一口气:“早知道这些的话,该谢谢于妈妈的。”

“算啦,”木棉则说:“她说这些,大概也不是为了你一句谢。”

九九看她一眼,问:“那是为了什么?”

木棉顿了顿,才说:“可能是因为人心都是肉做的吧。”

她脸上浮现出一点歆羡来,声音低沉:“其实我很羡慕你,至少你还有办法去追寻母亲的痕迹,有那么多人知道她,我也有母亲,可是她去得太早了,都没能在我记忆里留下任何痕迹……”

……

九九去赁了一辆马车,预备着往弘文馆去。

九九忽的想起来小庄还在等候跟自己碰头,于是就决定兵分两路:“项链,你去找小庄,跟她讲一讲我们这边的变故,暂且与她在一起,我跟木棉去把事情办完,就去跟你们会合!”

猫猫大王迅速又响亮地“喵!”了一声,一溜烟跑掉了。

木棉惊愕不已:“猫怎么去跟人讲变故——它会说话?”

九九轻轻“嗐”了一声:“这就是一个稍微长一点的故事啦……”

两人乘坐着马车离开,才刚走没多久,庄家小厮良忠的身影便从阴影处显现出来了。

他心想:她们这是要去哪儿?

行动上倒是没有迟疑,叫了辆马车,紧随其后,追了上去。

九九与木棉一起到了弘文馆外,木棉还是头一次来,但九九可是熟客了。

九九花钱从车夫手里买了条马鞭,卷起来盘在腕上,而后麻利地去找了门房——上回来的时候接待她的门房也在这儿,这会儿碰了面,不免要小小地寒暄几句。

门房还很热情地问她:“小娘子这回也是来找万家小娘子的吗?”

“不不不,”九九赶紧说:“不找万家小娘子,找万家的二公子,叫道靖的那个。”

门房就给她指了另一个方向,说:“年纪稍大一些的学生在那边儿,得穿过东门去找才成。”

“噢噢噢!”九九谢过了他,又协同木棉一道,往东门处去寻人。

照例找了门房。

照例有值班的学士出来。

只是这一回又与前一回不一样。

值班的学士从后边过来,却不是先前所见的荣学士,而是另一位男学士。

这位学士进门之后头一个瞧见的就是木棉,看她帷帽轻纱之下若隐若现的肩背肌肤,眉头立时就皱了起来:“弘文馆是什么地方,怎么能容许轻浮女子入内?”

又叹息着说:“世道真是坏了!”

九九听得同样皱起眉来:“怎么就是轻浮女子了呢?你知道她是谁,知道她是什么人,做过什么事情吗?”

那学士怫然道:“这还要怎么知道?只看她作此轻薄妆扮,就知道绝非善类!”

九九为之愕然,嘴巴张开几瞬,终于懒得分辩了。

她说:“你过来。”

那学士冷笑一声:“你是什么人,凭什么驱使我?!”

九九楞了一下,而后由衷地说:“你说的很有道理!”

九九心想:打一个也是打,打两个也是打,反正都是打,一次打两个人,是我赚了!

九九走上前去,跳起来揪住他的幞头,而后一拳捣在了他肚子上!

那学士痛呼一声,捂着肚子,像是虾米一样地蜷缩着倒了下去。

木棉也吃了一惊:“娘子……”

“没事儿,”九九大大方方地跟她说:“东都城里有这么多人,为什么我不打别人,偏偏打他?这难道不是他自己的原因吗?他得好好反思一下啊!”

木棉顿了顿,而后用力地说:“这倒是真的!别看他现在人五人六,道貌岸然,谁知道在外边有没有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九九哼了一声:“那么熟悉轻薄妆扮,谁知道他是怎么做的弘文馆学士……”

木棉附和她:“不错,这很合理!”

那学士倒在地上,翻滚了几下,方才勉强停住,再听这两女一唱一和,对他百般诋毁,更觉怒火中烧:“真是胡言乱语,你们——”

九九又给了他一脚,煞有介事道:“急了,一定是被说中了!”

木棉附和她:“不错,这很合理!”

那学士额头上因为痛楚而闷出一层汗来,倒是有意再说,只是躺在地上仰视着九九,绝不怀疑她还会再给自己一下,当即就如蚌壳闭合一般死死地关紧嘴吧,再不说话了。

九九就说:“劳烦学士帮帮忙,让人去叫万道靖来?我有件事,须得跟他了结。”

学士起初皱眉,不太情愿,又有意要喊门吏等人过来,再瞧一眼那小娘子脸上的神色和当下两人之间的距离,终于错开眼去,让人去叫万道靖过来。

这会儿还是上课时间,只是学士传唤,当然也是不容推脱的。

万道靖今日情状,正如先前的万道惠——平白无故的,学士喊我过去做什么?

到了地方一瞧,便见值舍里站了两个小娘子,再往地上一瞧,原来还倒着一条学士。

万道靖没认出木棉,但是他认出了九九。

“哟,”他不无玩味地叫了声:“原来是姑姑。”

这话说完,万道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另一个人是谁。

“才第二天你就能站起来了?”

他有点惊讶,摸着下巴,说:“看来还是打得轻了……”

九九四下里瞧了瞧,拖了一把椅子到墙边靠着,继而反手在值舍里关上了门。

而后她跟木棉说:“去那儿坐着。”

木棉顺从地过去坐下。

这之后九九省略了可能会有的争吵和辩论环节,撸起袖子,抖开马鞭,上去就是一鞭子!

“啪”的一声脆响,空气都震荡了一下!

躺在地上的那条学士见万道靖来了,又似乎岿然不惧的样子,心里边原本还燃起了一点希望,现下见状,那一点希望便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消失了……

他没敢起来,左右看看,选了张桌子作为遮挡,忍气吞声又小心翼翼地开始往那边儿爬。

万道靖有猜想过九九会对自己动手,却没想到她会在弘文馆里,在弘文馆学士的值舍里对自己动手!

鞭子第一下抽过来的时候,他猝不及防,匆忙闪躲,胳膊也给捎带着刮了一下,紧接着就是细密酥麻的痛,如水波涟漪一般荡漾开来。

万道靖被激怒了。

他可不是万道惠那样的小娘子。

他年纪比九九大,又习过武,生得比九九高,比九九壮,怎么看,他都不会输给九九。

万道靖视线迅速一扫,抄起手边的桌上的砚台,挥手砸了过去,紧接着没给九九任何反应的时间,便猛地扑过去抓她握鞭子的那只手腕……

木棉看得有点心惊,下意识想要出声提醒——

九九一伸手将那枚砚台接住,不像是被人砸了一下,倒好像是轻车熟路,专门要递交东西似的。

她随手将砚台搁在桌上,紧接着一个闪身,同时抬起一脚,直直地踹在万道靖小腹上!

一声闷响,万道靖噔噔噔后退几步,仰面栽倒!

那学士看着万道靖距离自己近在咫尺的那只脚,迟疑一下,不易察觉地伸手往外推了推。

他又把自己往桌下缩了缩。

九九什么废话都没有,提着鞭子过去,挥膀子就是抽!

夏日里衣衫轻薄,一鞭子下去,万道靖背上就添了一条血痕,再一鞭子,那痕迹随即交错起来!

学士趴在桌下,起初还按捺不住好奇看了几眼,再看鞭子抽在人背上,就跟刀切豆腐似的,鲜血淋漓,只觉得心肝脾肺一起在肚子里打颤,赶忙扭过头去,再不敢看了。

九九先抽了十鞭子下去,看万道靖像条死虫一样,趴在地上不动了,又叫木棉过来:“多少抽一下意思意思!”

又嘱咐她:“小心用力,仔细把伤口崩开。”

木棉应了声:“好。”

接过那根鞭子,深吸口气,挥动出去。

又是一道破空之声。

九九看她脸上痛楚之色一闪即逝,赶紧说:“好啦,报完仇了,赶紧去坐着缓缓,还带着伤呢……”

木棉低头端详着手里那根鞭子,又抬头看她,笑中带泪。

她默不作声地朝九九行了一礼。

“你这是干什么?”

九九朝她摆摆手,又走过去,用脚踢了踢万道靖的肩膀,看他身体因为痛楚下意识地在抽搐,腿上发力,让他翻过身来。

因为痛楚,万道靖生生把自己的舌头给咬破了,口中溢出血来,额头上汗津津的,只有一双眼睛黑沉沉的,宛若深渊,死死地盯着九九:“你这个贱种——”

九九微微一笑,一脚碾在他脸上,慢慢地,徐徐地搓动着。

突如其来的痛苦,使得万道靖瘫软着落在地上的手臂倏然间收紧了。

学士听见了一道轻微的脆响声,纸只觉得鼻骨作痛!

他更不敢看了。

九九收回脚,看着万道靖遍布血污、鼻倒嘴歪的那张脸,笑吟吟地问他:“疼吗?”

万道靖楞了一下,只觉似曾相识,他眼神一颤,忽然间意识到这是哪一幕的重演。

他战栗着,勉强地忍耐着,宽抚着自己,闭口不语。

“真好,”九九十分欣喜:“我最喜欢有骨气的人了!”

说完,又是一脚碾在了他脸上!

学士没能按捺住好奇心,偷偷地从指缝里看了一眼,只一眼,就觉得自己今晚上只怕是睡不着了。

万道靖不受控制地发出痛苦的呻’吟声。

九九欣然地又问了一遍:“疼吗?”

鲜血顺着万道靖的脸颊流了下来,濡湿了他的鬓发。

他的眼神终于瑟缩起来。

万道靖颤抖着,低声说:“不,不疼……”

“怎么会不疼呢?!”

九九惊奇不已地看着他,还问学士:“你看他都这样了,还说不疼,是不是给打傻了?!”

学士完全搞不懂万道靖这时候的逻辑关系。

既然服软了,那就求饶啊,为什么还死撑着不肯说疼?

亲眼见证过魔头暴打万道靖之后,学士的骨头比面条还要硬,彻彻底底地老实了。

他说:“嗯。”

九九不满意地看着他:“‘嗯’是什么意思啊?”

学士小心翼翼地瞄了一眼她沾着血污的靴子底,唯恐下一瞬就出现在自己脸上,当下顺从又恭敬地说:“他可能是给打傻了吧……”

九九听得忍俊不禁,欢快地笑了几声:“万道靖,他也说你被打傻了哎!”

说完,她脸上笑意逐渐淡去,最终消弭无踪。

九九的眼神冷了下去,又是一脚,带着冷硬和强制的色彩,毫不客气地踩在了他脸上:“你自己说,你是不是傻子?”

万道靖瑟瑟着说:“我,我是傻子……”

“不对,”九九笑着说:“你这么聪明,这么会折磨人,你怎么会是傻子?我看你一定是个聪明人!”

她一边笑,一边在他脸上跺了一下:“重说。”

鼻腔里涌出的血液滚进嘴里,很腥,也很咸。

万道靖木然说:“我不是傻子……”

九九笑吟吟地瞧着他,这一回,却真的把脚从他脸上挪下来了。

学士与万道靖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然而下一秒,九九果断又不无玩味地踩到了万道靖的手背上。

她慢慢地,好整以暇地碾搓着万道靖的手。

硬底的靴底棱角分明,踩在他那只保养得宜的手背上,只两下,便叫皮破肉翻,溢出血来。

万道靖痛得在地上翻滚,然而却翻不过去。

九九踩住他一只手,宛如一根巨大的铁钉,将他钉在了地上。

只是这动作不可避免地进一步触动了万道靖背上的伤处,使得他发出一种近似动物受伤之后的哀嚎……

九九品味着这一刻的感觉:“我终于能明白你了,道靖。”

九九说:“人为鱼肉,我为刀俎,的确令人心旷神怡啊!”

九九笑得很开心。

万道靖在哀嚎。

九九欢欣不已:“你叫得真好听!”

九九将脚从他手背上挪开,而后毫不留情地重新捻在了他被踩碎的鼻梁上。

“把另一只手伸出来。”

九九笑吟吟地看着他,说:“别让我说第二遍!”

第25章

从被九九一拳殴倒在地开始, 那位今日值班的弘文馆学士就在等人来。

虽说距离所限,他不敢高声呼喊,唤人进来, 但只听屋里边的动静,难道底下的人还不知道里边出事了, 得赶紧进来瞧瞧吗?

可是从开始到结束, 都没有人进来,好像这不大不小的一间屋子成了透明的,整个弘文馆都没人能看见似的。

万道靖也这样想。

怎么会没有人来?

怎么还没有人来?

没有人发觉这值舍里出了事吗?

别人不知道, 他的小厮留在外边,难道也不知道?

起初,万道靖还怀着近乎肯定的希冀。

再过了会儿, 那希冀就只剩了七八成, 又挨了几鞭子,那希冀就成了三四成。

等右手被九九踩住,碾破皮肤,露出血肉之后,那希冀也变得虚无缥缈起来。

怎么会没有人来呢?

学士也好,万道靖也好, 俱是百思不得其解。

九九将脚从万道靖手背上收回, 低头闻了闻自己的手, 因为握过马鞭的关系, 掌心里也沾染了一股难闻的皮油味和牲畜的粪便味。

再看那条立下了汗马功劳的鞭子, 好像也被热到了似的,汗津津的。

九九就朝门外喊:“劳驾,给送盆水来吧。”

一边说,一边卷起了自己的袖子。

这一声落到地上, 别说是万道靖和那位学士,就连木棉都吃了一惊。

木棉禁不住问她:“你在跟谁说话?”

九九不太确定地说:“算是一位朋友?”

略微思忖了一下,又笑着说:“其实我也清楚究竟算不算朋友,只是今天他早早就过来了,却也没有拦我,看起来,还是想跟我做朋友的吧。”

木棉听得云里雾里:“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啊……”

九九自己也说:“是有点难以形容。”

又笑着问万道靖和学士:“两位难道没觉得奇怪吗?都过去这么久了,居然没有人来把我抓起来!”

万道靖艰难地转动脖颈,同学士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底看见了如出一辙的惊疑和错愕。

那学士语气客气了许多,沉吟再三,大着胆子问:“敢请小娘子指教,这是为何?”

九九瞟了一眼万道靖,再看看木棉,跟他说:“学士,你也看见木棉背上的伤了,那是昨天在万府,万二公子亲自挥鞭子给打的。”

万道靖如一瘫烂肉似的倒在地上,因为先前的一番遭遇,使得他很好地收敛了自己的表情,没有流露出不屑的样子来。

他心想,一个丫鬟算什么?

可能算只猫,可能算条狗,就是不算人。

打了也就打了,就算是打死了,也没人能把他怎样!

九九笑眯眯地瞧着他,说:“门外的这位朋友看待万二公子的眼光,可能就跟万二公子昨天看待木棉的眼光一样——区区一个纨绔,打了也就打了,就算是打死了,也不会怎样。”

万道靖被戳到了痛处,脸上肌肉猛地一阵抽搐,下颌忍不住向上支起一点角度来:“我与她焉能一概而论?”

他作色道:“我可是相府公子!”

九九觑着他,云淡风轻地说:“万二公子,我用我的项上人头跟你打赌,今天我打了你也是白打,不会有人要我为此付出代价的。”

“甚至于对外公开的说法里,可能都不存在我打了你这回事,就跟你母亲没有打死那些侍从一样,你信不信?”

万道靖的眼皮好像是被血糊住了。

他觉得睁眼这个动作前所未有的艰难。

可即便如此,他也用全身的力气,挣脱了即将糊住自己嘴唇的那点僵滞,厉声道:“怎么可能?!”

九九轻快地笑了笑:“那我们就走着瞧咯~”

这时候门扉被人在外边敲了三下,很快响起了一道毕恭毕敬的声音:“樊小娘子,您要的水,我给您送来了。”

九九应了声:“就来。”

快步过去,打开了那道从里边插上的门。

外边站着两个青衣仆从,一个手里端着水盆,低头进来,也不看屋里边的场景,将水盆放到了空着的椅子上。

另一个将手里拿着的香胰子双手递给九九。

两人行个礼,便如同一对默契的影子似的,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九九道了声谢,又说:“别关门了,夏天天气热,开着门透透气吧。”

走在后边的那个侍从便将门大敞开,用门后的扫帚顶住了。

万道靖也好,学士也好,俱都是惊愕之中带着一丝迷惘的看着这一幕。

啊?

怎么回事?

我们不存在吗?

没有人要来就当下这个局面来说句什么吗???

门前落下来一片阴翳,万道靖与学士齐齐仰头去看,目光聚集在那一片浓紫上之后,又不约而同地为之震惊失神。

来的竟然是一位紫衣学士!

九九正拽着木棉给她洗手。

木棉很不自在,板着脸说:“不用。”

九九说:“那马鞭上一股粪味儿,你动了,手上肯定也有,赶紧给洗洗吧,客气什么!”

木棉没好气道:“我手背上有伤,怎么沾水?”

九九就避开她的手背,只帮着她洗了洗掌心,打完香胰子之后再洗掉,末了,又用手帕擦干净。

木棉板着脸说:“你可真是无聊,多此一举!”

九九一边给自己洗手,一边絮叨着说:“木棉啊木棉,你这个性格真是得改一改。”

“明明很感动呢,偏偏还要恶声恶气地说话,你就大大方方地说‘好’,然后再谢谢我嘛!”

木棉脸上有点赧然,闷闷地看了她一眼,扭头去看另一边了。

九九也不在意,哈哈一笑,又跟来客打招呼:“哟,裴熙春!”

裴熙春靠在门框上,懒洋洋地朝她摆了摆手,算是打个招呼:“九九小娘子好。”

万道靖与学士都已经惊住,呆滞如两只木鸡。

九九将那条马鞭也泡进水盆里,同时说:“都好,都好。”

裴熙春瞟了一眼屋内的场景,却不在意,而是问九九:“九九,你有没有想过加入我们?”

九九一边给马鞭打香胰子,一边问他:“你们是谁,中朝吗?”

裴熙春说:“对。”

九九搓搓搓,同时摇了摇头:“多谢你的好意,只是我对中朝不感兴趣。”

裴熙春听得一怔,转而大奇:“为什么?”

他有些疑惑:“对你来说,加入中朝,可是有很多好处的。”

九九将那条马鞭从水盆里拎起来,目光四下里搜寻着,才刚那么一转,在地上匍匐了许久的那位学士便已经慌忙站起身来,从书架旁边扯了条干净的抹布递给她。

九九稍觉惊讶。

学士善解人意地朝她一笑,同时鞭辟入里地开始反省自己:“九九小娘子,之前真是一场误会,我这个人作风太老旧了,思想也很肮脏恶臭,这很不好,需要大力地改造才行!”

又低眉顺眼,很没有节操地说:“我姓闻,望闻问切的那个‘闻’,以后您叫我小闻就好了……”

万道靖相当震惊地看着这位前不久还跟自己同病相怜的学士。

小闻学士连余光都没有给他,只是专注又恭敬地看着九九。

九九瞟了他一眼,犹豫着说了句“谢谢”,又开始低头擦拭手里边湿漉漉的马鞭。

她转而同裴熙春道:“你这个人还不错,之前在英国公府,我还见到了另一位学士,人和本事都很不坏,只是不知道该如何称呼……”

裴熙春轻轻告诉她:“那位是杨学士。”

九九了然地“哦~”了一声,而后说:“之前,也是在这儿,就在弘文馆,有位小娘子邀请我一起就读,她说我是宰相之妹,按理说也是可以入读弘文馆的。”

裴熙春默然几瞬,终于说:“你拒绝了。”

“是啊,我拒绝了,”九九结束了擦拭的动作,将目光从那条马鞭上抽离,叫上木棉,边向外走,边道:“我跟她说,先前在万家,我曾经接触过很多弘文馆的学生。”

“弘文馆是东都城里最好的学馆,弘文馆的学生多半都是三品及以上显贵门庭的子女,可是那又怎么样呢?”

“那时候万道惠在公然羞辱我,只有一个人站出来替我说话,主持公道,只有那么一个人。”

盛夏的阳光洒下来,照在九九的脸上,十分明媚。

九九很平静地看着裴熙春,说:“所以在那之后,那位小娘子邀请我来弘文馆入学的时候,我对她说,弘文馆也不过如此,没有来的必要。”

裴熙春定定地看着她,轻声道:“对你而言,中朝也是这样的,是吗?”

“我不会强求别人做超出能力的事情。”

九九说:“上一次我要来弘文馆的时候,于妈妈和木棉拦着我,我不会也不能怨恨她们,因为她们没有能力改变这一切。”

“但是当日在万家,弘文馆的学生们,是有能力制止万道惠的,但是他们没有。”

“纪氏夫人和万家儿女们草菅人命,横行霸道,万相公是有能力制止他们的,但是他没有。”

“东都城内权贵不法,纲纪涣乱,中朝是有能力制止的,但是你们没有。”

“你们所有人一起,把东都搞得乌烟瘴气,还很奇怪,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九九说:“纪氏夫人和那几个姓万的小崽子蠢的蠢,坏的坏,他们的蠢和坏有五千,那万相公的恶就有一万!”

九九说:“他明明有能力制止,但是他没有,那他就是在默许他们那么做,就是在鼓舞他们那么做!”

九九说:“中朝也是废物,你们明明身负奇能,你们完全有能力改变这些,澄清宇内,但是你们没有。”

“你们默许这一切发生,默许权贵们视人命如草芥,你们就是在鼓舞他们这么做!”

裴熙春像是第一次见到九九一样,惊愕又专注地看着她。

“让我加入你们?真好笑,中朝是什么很体面的地方吗?”

九九两手抱胸,像只骄傲的小孔雀似的抬着下巴:“我九九要是沦落到了要与你们为伍的境地,那才真是完蛋了!”

大概是盛夏的阳光太过明亮刺眼了,裴熙春无法直视,不得不短暂地错开了视线。

良久之后,他带着一点无奈与喟叹,低声解释道:“九九,你说的很对,只是,中朝也有中朝的难处……”

九九看着他,问:“什么难处?”

她的眼睛黑白分明,眸光认真又固执,叫裴熙春想起春日的燕子来。

他心里软的像是春泥:“中朝夹在皇室与朝臣们之间,也很难做。”

九九断然道:“那就制定明确的规则出来,谁违反规则,就杀了谁!”

裴熙春没再就这个话题说下去。

他问九九:“你今天来弘文馆,事情可都办完了吗?”

九九有点不高兴,气鼓鼓地指着他:“你这家伙故意转移话题呢!”

裴熙春笑吟吟地看着她,没有分辩。

九九便悻悻道:“办完了!”

裴熙春温声劝她:“以后要是再遇上过什么事情,就去找我,我来替你办,总是这么风风火火的,事情容易不好收场。”

九九没好气道:“我管你好不好收场呢!”

裴熙春听了也没生气,好脾气地笑了笑,说:“所以我请了一位大概能管你的人来呢。”

“哈?”

九九听得嘴巴一撇:“还有人能管我?”

裴熙春指了某个方向给她看。

九九瞧了一眼,脸上的嚣张神情就褪下去了一点,怏怏地瞪了裴熙春一眼,跟木棉交代一声,小跑着过去了。

是荣学士。

上一回来弘文馆的时候,九九的脑袋还不是很清醒,这段时间好转一些之后再去回想,她才意识到荣学士的善意和帮扶有多大。

荣学士没有和稀泥,也没有拉偏架,甚至于冒着得罪宰相夫人的风险,帮九九讨到了公道。

她是个有仁心的好人。

这会儿九九又来弘文馆寻衅,还叫她见到了,脸上不免有些讪讪的,起初小跑着过去,等真的靠近了,又有点赧然地放慢了步子。

荣学士见状,就主动上前几步,从头到脚瞧了瞧她,倒是松了口气:“看你精气神儿都还不错,我也算是放心了。”

说着,她和蔼地笑了笑:“之前还跟杨仙仙打听,她说你过得不错,我也就没有登门,毕竟以我的身份去相府拜会,总显得不合宜。”

九九听得脸上有点发烧。

她不是爱跟人解释的性格,但是这会儿却觉得一定得给荣学士说清楚才行。

九九给她看自己的手,像是小孩子在跟家里人告状:“万道靖坏得很,他故意踩我的手,看,还留了疤!”

又气愤地说:“他还打了木棉,木棉背上全都是伤,血淋淋的!”

万家的家风,荣学士多多少少有所耳闻,这会儿听了,也不评价,只是攥住九九的手,轻轻握着,跟她说:“万府并非善地,别回去了。”

荣学士说:“上一回见你跟万夫人一起回去,我心里边就有点打鼓,只是看你那时候还有些懵懂,不知如何立业,到底不好多劝。”

“今日再见,看起来倒是比之前好多了,既然如此,还回去做什么?”

九九听得高兴起来,觉得荣学士这话是说到了自己心坎上:“我盘算着先去赁一处房子,暂且安置下来,再去想后边寻个什么营生过活,我有手有脚,难道还能饿死吗!”

荣学士听得有些讶然,又觉得欣慰:“今天就走?”

九九说:“我已经走了呀——我再也不会回去了!”

荣学士由衷地替她高兴,想了想,又请木棉在这儿捎待一会儿,领着九九进了附近的值舍借用笔墨。

她写了自己的住址给九九:“安置下来了,过去跟我说一声——要是没安置下来,亦或者遇上了什么事,也可以去找我。”

九九瞟了一眼纸上的地址,将其记在心里,清脆地应了声:“好!”

那边值舍里发生的事情,荣学士一句都没问,九九也没再说。

两人做了约定,痛痛快快地分开了。

九九小跑着回去,叫上木棉,协同裴熙春,一道出了弘文馆。

闻学士殷勤地一路送了他们出去。

走在青石路上,裴熙春还有点无奈:“我还指望荣学士劝劝你呢,哪知道她什么都没说。”

九九发自肺腑地说:“她真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裴熙春听得微笑起来,并肩跟九九走了会儿,忽的歪一下头,瞧着她,语气轻快地说:“既然你打算离开万家,那总得有地方落脚才行,我给你安排一个住所,怎么样?”

九九“哎——”了一声,还没等说别的,冷不防忽然间刮了一阵风过来。

街上不同店铺的旗帜飞舞着,日光下微尘遍天,一张黄旧的糙纸叫风卷着,落到了九九脚边。

她弯腰给捡起来,瞧了一眼,忽然间瞪圆了眼睛!

上边用特别大的黑字写了标题——凶宅廉价出租!

底下是具体的介绍。

本宅位于××××,上月二十一日发生灭门凶案,一家六口罹难,凶手至今未曾缉拿到案……

虽然上边也写了地址,但九九对此却很茫然,从袖子里取出地图来找了找,发现位置居然还不错,立时便心动起来。

虽然是凶宅,但价格真的很便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