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驯狼成犬 扇九 29101 字 24天前

第171章 很重要 暧昧加码。

十多岁的时候, 萧春昱第一次见到许忱。

不是上流晚宴纸醉金迷中勾心斗角的见,也不是学院里久闻大名遥遥一瞥的见。

他们曾有很多次可能会面的机会,又因各种原因而错过,总之, 萧春昱从没想过会在那种情况下认识这位许家大小姐。

更没想过, 她会主动迈入他所深陷的泥潭。

“也许可以利用”——很长一段时间里, 他如此看待许忱。

就像对方自荐的一样, 许忱聪颖、灵巧、有想法有手腕, 还有庞大的资源和人脉作为底气。最重要的是, 许家与萧家不对付久矣,之间几乎没有利益往来,因此她的动作很难被雀巢察觉。

明面上,他们仍是毫无交集的萧家二少爷和许家大小姐,立场天然相对;暗地里, 从小到大,却不知私会过多少次。

就这样, 他们以一种特别的方式相互陪伴了彼此的少年时期,惊险重重又一成不变地长大、成人。

不知道何时起, 萧春昱意识到一件事:许忱喜欢他。

少女望来的眼神从未遮掩,那些与正事无关的琐碎话题、毫无意义的仔细体贴,无不向他传递出类似的讯号。

许忱永远只有外表柔弱,内心则比谁都坚定大胆, 她感情细腻而不忸怩,表达热烈而不逾越, 只要和她呆在一起,就能明白自己是被放在心上珍重的。

被她喜欢的人大概会很幸福,萧春昱猜想, 但那个人不该是自己。

她值得更好的婚姻对象,而不是一个朝不保夕,尊严尽失,随时可能将她卷入祸水之中的叛徒。

疏远和冷待是最消磨人心的办法,说到底,他本来也不应当和许忱这么频繁地接触。对于那些暧昧的示好与亲近,拒绝才是最好的选择。

可每一回,拒绝的话到了嘴边,萧春昱又莫名说不出口。

只能安慰自己:他还要仰仗利用许忱,不能太伤她的心。

下一次,下一次就不会这样了。

类似的“下一次”数不清的多,到后来,他甚至有些自暴自弃地放任了许忱的“无用功”。任由她骗他来过生日,为他准备礼物,拉着他看书、辩论、分享微小的喜悦与郁闷……宛如正常人一样生活。

他沉湎于少女缔造的美梦,几乎遗忘了自己肩头沉甸甸的职责,直到一记惊雷将他劈醒——

没有任何通知和铺垫,二号取代了他的契约兽,成为了“苏裘”。

这是早就决定好的事情,萧春昱这才想起,早在他第一次违背意志,朝雀巢低头,厚颜无耻地阿谀谄媚时,对方便格外青睐他,打算选他做“主人”。

迟迟没有降下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令他松懈了警惕,差点被一击斩首,这是绝不能原谅的失误。

这回侥幸过关,今后呢?

在二号寸步不离身边的今后,任何一点差错,萧家和许忱都会万劫不复。

就像被一巴掌抽醒了那样,萧春昱陡然意识到,的确没有“下一次”了。

为了博取雀巢的信任,他不可能像正常人一样生活。

不,不对,连“萧春昱”这个人都不需要存在。

他必须彻底丢弃自我,才能做到天衣无缝的伪装,才能应对二号的狡猾和多疑。

丢掉“萧春昱”的第一步,就是与许忱斩断联系。

所以他找到对方,告诉她:我不需要你了。

时至今日,她能帮上忙的事情已经不多了,能取而代之的人选多得是。不过是他一直自欺欺人,舍不得、狠不下心。

但那一天他格外狠心,说出的话格外冷漠。

在少女试图维持平静的漫长沉默中,一种奇异的痛苦撕裂了他。

他明白过来,果然自己也是喜欢她的。可这种喜欢也随着“萧春昱”一起从他的身体里撕裂开来,被他抛弃。

他终究无动于衷地挂断了通讯。

从那天过后,他就没有再私下见过许忱。如他所愿,他将一条忠心耿耿的狗饰演得很完美。所有人——就连他的爷爷、父母,都以为他真的向对面妥协,来自家人的失望眼神也无法动摇他,萧二少越来越得宠,也越来越接近雀巢的核心。

萧春昱开始着手布置一切。

首先,他需要一个能站在明面上,引领所有的人。

那个人必须拥有见微知著的敏锐、与雀巢相对的立场、和卓越的精神力。幸运的是,中央星恰好有这么一个人,被冠以“废物”之名,自我放逐的天才。

温子曳。

人选定下,接着,这位天才还需要一位与他相匹配的契约兽。

这个步骤困扰了萧春昱很久,放眼联邦,条件合适的兽人寥寥无几。

余家的蓝行倒是还不错,可他也只有A级,还对自家少爷情根深种,不予考虑。至于温子曳原本的预备契约兽宿翡,和雀巢牵扯太深,容易引起关注,温子曳恐怕也不愿意要,同样不行。

就在他一无所获、甚至泄气地准备退而求其次时,雀巢那边突然闹出了动静。

它们一直在追捕的家伙终于有了消息——银月帝国曾经备受宠爱的小王子,其聪敏强大,联邦都偶有听闻,与温大少爷再般配不过。

萧春昱当机立断,暗中调遣北星域的走私飞船降落冰原星,先雀巢一步劫走那只玉脊雪原狼,和其它兽人一起带回了长乐天。雀巢翻遍整个冰原星也想不到,目标已经来到联邦,就在自己眼皮底下。

人员到齐,一切就绪。再然后,就是不断地“出牌”。

故意在萧温两家的合作产业上动手脚,在祁绚出道第一战时,将温子曳引去长乐天。

以侵蚀许家为由,把八号取代的望川狼送给许凝,教唆他与温子曳赌斗,让生性贪婪冲动的八号暴露人前。

寄信给温形云,翻出当年苏枝的旧账,将知晓许多内情的宿翡送上门答疑解惑,进一步披露真相。

一切发生得顺理成章,就像纯粹的巧合。

没有人知晓,这宛如多米诺骨牌般节节碰撞、串连成一条线的“巧合”背后,还有一双暗地里的推手。

……除了许忱。

刻意摒弃这个名字三年有余,萧春昱没想到她会再掺和进来。

更没想到,在听到和她有关消息的那一刻,他居然久违地产生了动摇。

无论是联姻舞会上以身涉险,还是为揭露涅槃宫绑架蓝行,都是过界的插足。

尽管结果称心如意,使他的计划进行得更加顺遂,可萧春昱完全高兴不起来。别说高兴,他甚至没能忍耐住汹涌的怒意与担忧,主动去见了对方。

一次,又一次,再一次。

总是这样,如同他过去找无数借口搪塞自己的“下一次”,如同一个诅咒。

好像从小时候招惹上那个小女孩开始,从她天真地望着他,说出“我来替你保管”的那句话起,他的自我就真的被她攥到了手里,以至于每回和她相见,他就会痛苦、就会失控,就会难以继续伪装。

现在也一样,他色厉内荏地握住对方双肩,胸口苦闷得或许下一秒就要炸开。

他恨不得杀死许忱、再杀死自己,好彻底终结这场折磨。

可是,当那双眼睛微微弯起,流泻出笑意时,他又确实在其中瞧见了“萧春昱”的倒影。魔鬼一样诱惑着他,把他变成一团乱麻。

“——如果你要把自己丢掉,我就替你保管好。”

他听见许忱再次说出了那句诅咒,心脏不争气地跳动。

这不对。也不该。他不是来……

等等,他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忽然回忆起自己鬼使神差的决定,萧春昱盯住许忱,声音沙哑,做着最后的挣扎:

“那只是小孩子说的俏皮话而已,根本算不上什么约定,你没必要为了它,拖累你的一辈子。”

“你不是想当研究员吗?不是想研究出治疗精神力的办法吗?想想你的家人,你的人生,你的梦想……你确定要抛弃全部,来追寻一段不切实际、也不会得到回应的‘爱情’?”

“这些年里,精神力空洞症对你的身体、你的研究,都造成了不可磨灭的影响不是吗?有前车之鉴在先,你该思考一下更现实的问题,去争取真正该争取的幸福。许忱,你是个聪明人,聪明人不该在同一块绊脚石上摔两次……”

“我当然有思考过。”

许忱打断他,“你不肯见我的这几年里,我思考过很多遍、很多遍。”

“我就非你不可吗?你对我而言有重要到这个地步吗?对你的感情到底是不是青春期荷尔蒙泛滥造就的冲动?是否已经做好觉悟迎接最坏的结果?”

许忱紧紧攥住萧春昱的手,好像在尽力挣扎,萧春昱却知道正相反:她牢牢地握住了自己,眼神竟有一丝得意,好似抓到了梦寐以求的猎物般。

“答案都是肯定的。”

她说,眼眸晶亮,“在我心里,你已经跟我的理想同等重要了。”

“你是第一个肯定我的人。我希望未来,你可以在我身边,见证我走上那条路——这就是我想争取的幸福,缺一不可。”

“再说了……”

如同看穿了萧春昱的所思所想,许忱面露狡黠,“谁说这段感情不切实际,得不到回应了?你不是在这里吗?你来这里是打算做什么呀,我的小春哥哥?”

“我……”萧春昱沉默,“我来是为了……”

眸光闪烁,仿佛有镜面般的桎梏在其中破碎。

他猛地将许忱按倒,手指穿过细软发丝禁锢住她乱动的脸,粗暴地吻了上去。

“注意演技。”喘息之余,他不忘叮嘱。

许忱被他亲得喘不过气,乐中作苦,软绵绵地推拒着青年的肩,忽而感到齿关被顶入一枚细小硬物。

这是……?

她愣了愣,很快意识到那是一种微型医用类机器人,主要功能是麻痹。

萧春昱微微分开嘴唇,手掌急促朝下摸索,耳语道:“弄晕我,从我身上拿走秘钥,逃出去。那家伙暂时不会盯梢监控,沿着地下紧急出口走……放心,它顶多只是发怒,我有办法应付。”

许忱注视他片刻,把机器人送了回去。

随后抿紧嘴唇,贞洁烈女一样奋力抵抗起来。

“你!”萧春昱气急,“不要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拿自己性命开玩笑的到底是谁?”许忱瞪着他,“它们已经怀疑你了!我要是走了,你会是什么下场,你当我不知道吗?就算能再一次糊弄过去,它暴怒之下究竟会怎么对待你……”

“那些我已经习惯了,死不了。”萧春昱也瞪着她,“你落在它们手里反而更麻烦!”

“……”

许忱闭上眼睛,将他奋力推开。

这回不再是演戏,真正用上了力气。萧春昱没有防备,被她推得一个踉跄,从床上跌了好几步才停下。

趁这功夫,许忱已逃到摄影球旁,将它重重砸到地上,触发了警报。

“不好意思,我现在不想亲你了,请回吧。”

剧烈的警报声中,许忱优雅整理着凌乱的衣衫和头发,萧春昱则面沉如水。

“再不走,等人真来了,你还是会受罚。”许忱笑了笑,“那样我会心疼的。”

萧春昱凝重开口:“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不等他说完,许忱便未卜先知地点点头,“我知道你做这个决定很不容易,我知道我对你来说也很重要,也许,和你的家族同等重要?”

萧春昱没心思和她调笑:“许忱!”

“好了,别生气。”

许忱看向他的眼睛,轻声说,“我向你保证,我不会有事,好不好?”

“……你拿什么保证?你的脑袋吗?”萧春昱冷冷问。

“有更好的解决办法,为什么要冒险?”许忱笑眯眯地,“小春哥哥,你不要把自己困住了。”

“要学会相信同伴啊……”

第172章 计中计 山雨聚逢。

十一月五日, 晴。

每年一度的狩猎赛,今天,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形式落下了帷幕。

城门洞开,星长被俘, 执法队不战而降。

这颗星球粉饰已久的“秩序”被血淋淋地撕开, 揭露出陈腐而残酷的真相。反抗的种子经由直播洒落千家万户, 在饱受折磨的人们心底生芽萌发。

东养殖场最高的钟楼轰然倒塌, 议政局和执法庭长年累月建立的威信, 与象征着官方统治的十三星旗帜一道溅落尘埃。

无需接应, 也无人阻拦。

猎物们和猎人们首次联手,将本就因爆炸而摇摇欲坠的城墙推倒,堂而皇之地走出了这片围困多年的狩猎地。

走出去一刹,迎接他们的并非想象中敌对的炮口,而是无数双沉默的眼睛、和泾渭分明的两拨人。

一边, 是下水道见不得光的老鼠们。

一边,是颤颤巍巍执起粗劣武器, 用身体拦在士兵面前的居民。

正值午时,一天之中最珍贵的阳光穿透云层, 落在所有人脸上,恍惚得不真实。他们互相打量彼此,重新审视着曾以为正确和错误的一切。

最终,人群散开, 在这个难得没有下雪的日子,让开一条笔直的道路, 从东养殖场,一直通向曾令人闻之色变的下水道。

摄影球忠实地记录下这一幕,热血于无声中沸腾。

…… K-210星迎来了前所未有的动荡与变革。

时隔半个月, 余其承和唐究一行人顺利回到了芬里尔。

才踏入据点,他们就被眼前挤挤挨挨的景象吓了一跳。

只见原本有大片空旷的据点,如今人来人往,热闹得像个游乐场。

里头的房屋不够住,开始在外围扎营,大大小小的鼓包填满了周围所有的胡同口,树上、水里、地底,哪里都有兽人栖息,还有源源不断的人头攒动在登记处,排起一队长龙,场面蔚为壮观。

“我去……这是什么情况?”余其承震撼地喃喃,“狩猎场里有这么多人吗?”

“可远不止是狩猎场的人。”

前来迎接的温子曳听见这句嘀咕,不禁失笑,“托你们的福,直播在整个星球重复播放了一整天,这可比任何广告都有效果。他们有些是游离在外的零散族群,有些是下水道并入的小型组织。”

后面一块跟来的成六兴奋咋舌:

“你们是不知道,要不是严格规定了收人标准,现在芬里尔的规模还要翻上好几倍!最重要的是——这只是个开始!”

现在能抵达芬里尔的,原本就相距不远;K-210星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现在,肯定有许多准备投奔的兽人正在赶来的路上。聚集起来究竟会是怎样一股巨大的力量,简直难以想象。

“接下来,我们打算先挨个解放附近的几个小型养殖场,藉此也好好整顿一下芬里尔的兵力。”

黑狼首领攥紧拳头,“听说,议政局那边的亲卫团重出江湖,联手执法庭火速镇压了乱象。我们已经被传成居心叵测的反动势力,列为头等肃清对象了,不能大意。”

“亲卫团……看来它们终于坐不住,舍得动用【副本】了。”唐究蹙起眉。

余其承则更关心另一个问题:“联手执法庭?也就是说,执法庭还是打算站在那边吗?”

“毕竟是既得利者,当然要帮忙维护自己的统治,即使有反对的声音,也很快被清理了。”成六鄙夷道,“养虎为患,贪心不足,真是蠢毙了!”

余其承问:“那,东养殖场的执法队呢?他们还在芬里尔吗?”

“他们……”

成六顿了顿,面色复杂。

说实话,虽然并肩作战了一回,可对于他们这帮常常和执法队打交道的法外狂徒来说,对方仍是敌人,“他们已经离开芬里尔了。”

“离开?可现在他们能去哪里?”余其承忧心忡忡,“执法庭肯定不可能再要他们了,如果芬里尔也不收留的话……”

“倒也没有那么糟糕。”

温子曳摇摇头,“他们自己也不希望继续留在芬里尔。两方从前有过太多冲突,积怨已久,彼此手上都沾过对面的血,这种矛盾无法在一朝一夕内化解。况且,他们还有自己的家人要安顿。”

“这边距离议政局最远,也最不受控制,如无意外,他们会将家人接走,入驻下水道。想必不过多久,西边又会多出一个强大的人类组织……在后面对付执法庭时,说不定有奇效。”

小小的玩笑带着些许宽慰之意,令余其承勉强好受了点。

他原本担心的就是自己人间相互冲突。

K-210星在畸形统治下过了那么久,人类和兽人的矛盾早就难以调节,比中央星那边还要严重得多。这种由血缔结下的深邃仇恨,不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

能有现在的局面,他已经知足了。

温子曳见他平静下来,才开口询问:“你们那边商谈得怎么样?”

“看完直播后,答应签署条约的人类组织达到了七成。”唐究回答,“同盟已经初步建立了,之后只需要更多的交涉与磨合,以及时间。”

“时间么……”

稍稍沉默,温子曳扶了扶眼镜,抬眸道,“跟我来一趟,有些事要和你们说。”

*

地下生态园,蓬勃依旧。

先前躲避执法队搜查时余其承就进来过,虽然不是第一回,但他还是忍不住在心中惊叹。唐究在这里也明显比在外边放松许多,手指亲昵抚过摇曳的孢子藤萝,引得植物们一阵窃窃私语。

温子曳带他们径直趟入小山坡上的花海,嘎吱推开木屋的门。

进去前,唐究心有所感一般,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屋内不似过去几十年一般幽静,仅有仪器运转的滴滴答答。

一名白发背对着他们,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正捧着一本书念出声。

唐究听了一耳朵,很快辨认出这是他科研笔记的其中一本。

没什么有趣的内容,有的只是枯燥无味的数据、异想天开的各种假设、和一遍遍重复的印证实验,以及他习惯性的碎碎念。

“这样不行”、“那样不对”、“找到了替代材料,可以造出新型器皿”、“预算捉襟见肘,是时候该倒卖些东西了”,诸如此类。

清润嗓音犹如泉水,以一种比寻常慢上许多的速度缓缓流淌着。

让人不禁好奇,这是什么念书方式,他又在念给谁听?

……这屋子里,难道还有第三个人吗?

呼吸登时急促起来,唐究飞快走过去,一眼看见那氤氲着冷冻气体的玻璃仓中,被繁盛花叶簇拥的兽人王储,静静翕动着长睫。

尽管,只是微微掀起结霜的眼皮,像是仍然在沉眠。

可不知多少日夜反复凝视这张脸、观察对方每一丝变化的唐究,却足矣确认他的情况。

“治珩……你醒了……!”

压抑不住的激动令唐究弯下腰,伏在玻璃仓,几乎喜极而泣。

听到声音,床上的祁治珩眼皮挣动,又努力往上抬起一点。

浅紫色的瞳仁倒映出一张苍白面容,男人怔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控制脸部肌肉,露出一个浅淡笑容。

“他还说不了话。”

上方传来一个声音,“以目前的身体状况,他不能脱离冷冻舱,在低温下,连反应也很迟缓,每天能够清醒的时间不多,只有半小时……他要睡了。”

随着话音落下,祁治珩的眼睛不受控制般逐渐闭合,刚才的清醒宛如昙花一现。

唐究抬起头,白发青年放下书,礼节性地颔首。

“久仰大名,唐先生。”

祁绚说着,郑重朝他鞠了一躬,“多谢你这么多年的坚持,否则,叔叔他根本不可能有再醒过来的机会。”

“不……”

唐究回过神,擦了擦眼角的湿润,起身低头,语气羞愧,“如果不是我,治珩就不会变成这幅样子,治吟也不会……”

“谁都不想遭遇那种事,”祁绚摇头,眼中浮起冷光,“都是雀巢的错。”

唐究看着他,实话说,祁治珩与祁绚虽是叔侄,却没有很像。

前者俊美英挺,眉宇沉稳;祁绚则是令人更为惊艳的精致,长相别有一股冷意。

只有鼻梁和嘴唇的衔接、眉骨的走向,还有月华般的莹润长发如出一辙,让亲近之人能寻到一点熟悉踪迹。

虽然他早在直播中看过祁绚的模样,可当面见到,终究感觉不同。

遗传的确是很神奇的东西,即使样貌并不肖似,他依然从对方身上感受到某种与祁治珩、祁治吟十分相像的特质,顿感亲近。

没有自怨自艾下去,唐究深吸口气,心中仿佛挪开一块巨石,久违地释然一笑:

“嗯,你说得对。”

“所以……”他转头看向温子曳,“温少打算跟我们说什么事?和治珩的情况有关吗?”

“没错。”

温子曳站在监测仪器旁,对着屏幕轻叹口气,“当初,雀巢给祁叔叔下的是一种破坏性极强的神经毒素,我从执法队那边意外得到了对应血清,回来便进行了注射。”

“只是很遗憾,这么多年,毒素已经差不多摧毁了他的脏腑,现在致命的并不是毒,而是濒临衰竭的器官……这点,你应该比谁都清楚。”

唐究抿住唇角,点了点头。

“治珩还能恢复意识,就很出乎我的意料了……”他扫视一圈四周,目光放软,“这些仪器或多或少都被你重新改装过了吧,现在的医疗设备,我不太看得懂,但想必费了不少心思。谢谢你。”

“这么说就太见外了。”温子曳瞥了一眼祁绚,“他是祁绚的叔叔,也就相当于我的叔叔,更是对抗雀巢的功臣。这点小事不足挂齿。”

“不过,我毕竟不是专业的医疗人员,尽最大努力,也只能做到这个份上。该说的话,还是要说。”

他顿了顿,略微为难地摇了摇头:

“再拖延下去,祁叔叔时日无多了。”

“为什么?”余其承听得着急起来,“他不是都醒过来了吗?”

“苏醒只是因为他想醒来——祁叔叔的意志很顽强,并且有着无与伦比的求生欲.望,所以在条件好转后,他的潜意识便催促他醒了过来。”

温子曳冷静道,“但这并不能阻止身体机能的持续衰竭,他的自愈系统几乎被破坏殆尽了,一旦脱离冷冻舱,细胞就会迅速坏死。即使有冷冻舱放缓代谢速度,剩余时间也不会超过三个月。”

“眼下唯一的办法,就是将他带回联邦,采用最高等的医疗手段进行细胞修复,越快越好,或许还有恢复的机会。”

他语速下意识放快,有些不忍。

可以想象,刚刚才因祁治珩苏醒而喜出望外的唐究,此刻又将遭受何等的打击。

他也着实没有想到会这么巧,刚好赶上祁治珩醒过来的时候……很难说是好事还是坏事。

“……”

唐究沉默片刻,抚摸着冷冻舱的玻璃,轻声说,“我知道。”

“早在五年前,我就知道治珩已经不行了,我所做的努力,只不过能让他多在这个世上苟延残喘一段时日而已。”

他垂下头,“……我以为他早没救了,只是他还不想死,我也不想他死,才毫无意义地坚持到了今天。”

“但现在看来,好像并不是毫无意义。”

唐究说着,居然笑了,眼中迸发出强烈的希冀,“他还有可能救回来,这种‘可能性’比什么都值得。”

温子曳愣了愣,犹疑地问:“你……不觉得沮丧?”

“没有什么好沮丧的,越早越好,不是吗?”

唐究对上他的眼睛,那副憔悴面容似乎重焕新生,“那我们就尽可能早一点,把他带回联邦去接受治疗。有任何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请尽管吩咐。”

“我知道了。”温子曳点点头。

他其实还有些惊讶,该说不愧是能独自在这颗腐朽星球上躲藏了这么多年的人吗,唐究文秀的外表下,有一颗无坚不摧的心脏。

换成是他,假如没有祁绚在身边,他也会像唐究一样一往无前吗?

“少爷?”

他的出神被祁绚察觉到,雪原狼绕来后方,扶住了青年单薄的肩。

掌心温热,带来入骨的战栗。温子曳轻轻哆嗦一下,反握住祁绚的手,那些烦乱忧思瞬间冰消雪融,他正色起来:

“……我们没有时间了。”

K-210星的变革注定是一场浩大的持久战,压抑太久而产生的麻木,并非一朝一夕可以活络。人们所遭受的痛苦、立场不同导致的仇恨,也需要漫长的时间去释怀。

最好的情况,当然是与在与议政局的分庭抗礼下,逐步建立新的秩序,用现实催化这种变动。

但,先不说祁治珩的身体拖不到那个时候,雀巢也没那么好糊弄。

对付它们不难,一对一正面交战,温子曳有十成胜算,可胜算再高,也没有机会。

就连当初的涅槃宫主,都能在千钧一发下逃走,真把对面逼急了,鱼死网破,它们大可以肆意破坏这颗星球,再弃之不顾、金蝉脱壳。

那么一来,将死伤无数。

人命在鸠人眼中不值钱,温子曳却无法不顾忌。

“况且,许小姐还在它们手里。”温子曳说,“这段日子,我一直没有回应,它们的忍耐差不多快到极限了。超过临界点,她的处境会很危险。”

唐究点点头:“你打算怎么办?”

温子曳微微眯起眼:“快十二月了。”

“每年年底,大约十二月中旬,联邦都会派人来霍尔特环带进行审查。偏远地区,只要稍作打点,审查不会很严格,大概在议政局转一圈、开个会,调取这一年来的经济报告,就可以结束了,很简单。”

说到这儿,祁绚已然明白了他的全部意思:

“可是今年,它们失去了能替雀巢粉饰太平的那个人。”

“原来如此。”唐究恍然,“难怪你说时间不够……它们必须在审查员到来前解决全部问题,现在只剩下不到一个月不到了。”

要是让审查员发现不对劲,无论是先找说辞糊弄过去,还是扣留下对方,联邦都不会坐视不理。频繁接触下,K-210星的乱象很快就会暴露,到时候,再怎么可惜,它们也不得不放弃这里。

但这同样不是温子曳等人想看到的结果。

“一旦它们逃离K-210星,我们想再找到行踪就难了。鸠人最擅长浑水摸鱼,与其让它们不知到哪里去继续祸害什么地方,不如给它们还能挽回局面的错觉,放在眼皮底下看着……”

这也是他们没有上报联邦,独自前来的原因之一。

真想暴力解围,他现在就能带着祁绚杀到议政局去,不敢正面交战的可是对面。

温子曳垂眸:“拖得越久,形势越不利。这次审查,就是我们最后的机会。”

“或者换一个更准确的词……筹码。”

“筹码?”

余其承不解地重复了一遍,忽然明白过来,一拍脑袋,“对了,那个假星长,你们把他也带回芬里尔了!我们可以交换人质,把许小姐换回来!”

“那家伙?”唐究皱眉,“他不是已经陷入衰竭了吗?”

祁绚解释道:“鸠人抽取精神力导致的衰竭症,是可以复原的,中央星那些醒来的人就是佐证。”

“如果可以,雀巢不会轻易放弃这颗星球。”

温子曳说,“只要给它们一个能站住脚的理由,有所顾忌的就变成了它们。而这个理由,我可以给。”

“——交换人质。”

十指交叉,横在膝前,温子曳徐徐吐出四个字。

“为了换回同伴,所以‘不得已’才做出选择,让他们有了反击的空隙。”

他语气和缓,“芬里尔的名望越来越大,再不做点什么,就算联邦不来人,它们的统治也岌岌可危了。只要我们还活着一天,就是坐卧难安的威胁。”

“所以……它们不会老老实实交换的。”唐究顿时心领神会。

“不如说它们如果老老实实交换人质,才让我困扰。”

眼尾下撇,将幽深神色拢在笑意中,温子曳意味深长,“它们想杀死我们,我们……又何尝不想杀了它们?”

*

从生态园回到地面,事情差不多也在你一言我一语中落定尘埃。

扩招还在如火如荼地进行,芬里尔中人声鼎沸,一派欣欣向荣。

“继任仪式?”

听闻接下来的安排,成六满脸震惊,“可是……这……不是说祁哥已经醒过来了吗?”

祁绚摇了摇头:“叔叔他的情况不太好,即便醒过来,身体也大不如前了,不可能再胜任首领的位置。这么多年,也是时候换人了。”

成六仍然不死心:“就算祁哥不行,不是还有……”

“成首领。”唐究出声打断了他。

成六看过去,表情有点不自然,却见唐究表情认真,语气有几分释怀:

“就这么做吧。”

创始人都开口了,成六也不再挣扎:“我知道了……我这就去安排准备事宜。”

他一脸复杂地转身,正巧一头撞上匆匆跑来的苍凯。

顺利跟兄弟几个团聚的白苍狼少年比之前要活泼许多,也顾不上自己还被扶着胳膊,隔老远就冲祁绚等人喊:

“老大、温行长,外边有人闹事,点名要见你们!”

“闹事的一律就地正法,这都忘了吗?”成六皱眉,如果在芬里尔点名谁就能见谁,那还得了?“冒冒失失的。”

“你当我傻吗?”苍凯无语地瞪他一眼,“就是没人能正法他,我才来找老大的啊!”

“没人能对付得了?”

温子曳与祁绚相视一眼,倒是来了点兴趣。

要知道,现在芬里尔能打的家伙可不少,光是卢实那个战斗狂,就够寻常闹事者喝一壶的了。

“他叫什么名字?卢实他们呢?”

苍凯摇头:“卢哥和他周旋着呢。他没报名号,人也藏头露尾的看不清脸,只说什么等你们来了就知道了……”

一行人在他的讲述声中往外围走去。

里三层外三层挤满了看热闹的兽人,温子曳到场时,卢实正被四两拨千斤地来了个背摔。对面身量不高,风尘仆仆的黑袍下,体型甚至称得上纤细。比起爆发力,一招一式更偏向技巧。

祁绚只看一眼,就知道究竟是什么个情况;温子曳唇边也浮现出了然笑意。

“老大,你来了?呃……?”

自觉有点丢人的卢实揉着摔疼的脑袋,刚一抬头,就看到一道黑影从眼前闪过。

英俊青年冲过去,猛地扑住了他的对手,速度快得连兽人都自叹弗如——至少黑袍人没能躲过去。

“小曳、小绚,是阿行啊!”

嗓音愉悦到像在冒花,像是要将这么多天潜藏在心底的忧虑一并发泄出来那样,余其承大叫着,差点没把怀里的人整个抱起来,“阿行,你没事,太好了!”

“你果然也在这里……”

黑袍人也松了口气似的,摘下兜帽,露出一张清秀的少年容颜。

他轻轻抚着余其承的背,哄小孩一样,接着看向温子曳和祁绚。

青血蛇天生略带妖异和阴郁的眉眼柔和下来,“祁绚,温少,好久不见。”

“抱歉,懒得费功夫一层一层等通报,就试了试你们这边的人。没给你们添麻烦吧?”

“……”卢实悻悻揉着鼻子,走到成六旁边,莫名感觉这一幕似曾相识。

祁绚拍了拍他的肩,聊作宽慰,走到蓝行跟前,促狭地眨了眨眼睛:“既然打了我的属下,我可不能置之不理。按照芬里尔的规矩,闹事者当严惩不贷。”

蓝行眉梢一挑:“哦,那你们打算怎么处置我?”

“也是打瞌睡送枕头。”温子曳失笑,“正缺人手呢,你就送上门来。”

“你们可真闹出了不小的动静,来的路上我都听说了。”蓝行说,“什么‘兽人之王’、‘星球救世主’云云,一点也不害臊。”

“噗。”

余其承没忍住笑出声来。

他直起腰,一本正经地玩笑道:

“蓝行先生,很遗憾地通知你,你将被芬里尔征用,成为不害臊救世主的一员。请问你对这个惩罚有何异议?”

“没有异议。”蓝行也一本正经地回答,“乐意为您效劳。”

“不过在那之前……”他微微正色,“我有重大消息要告诉你们。关于雀巢一直在找的东西——”

第173章 准备好 两方博弈。

“二号!”

门匆匆撞开, 苏裘满面郁色地抬头,看向来人:“什么事?没见我忙着吗?”

“那个温家的少爷发了通讯函过来!”六号缩缩脖子,小心翼翼地将手中投影球递过去,“我还没看……”

苏裘眯了眯眼, 示意身后的萧春昱接过来。

后者拿到投影球, 轻车熟路地检查了一遍, 确定没有问题后才打开。

一道万分可恨的熟悉身影出现在面前。

“早上好, ‘星长大人’。最近过得如何?”

温子曳微笑问候, 即便只是影像, 嗓音也令人如沐春风。

不过落在六号和苏裘耳中,这句话就是赤.裸裸的挑衅和讥讽了。六号一张脸瞬间涨得通红,苏裘也不快地拧眉。

萧春昱见状,十分知情识趣地将画面加速,略过了前面阴阳怪气的环节, 很快续上正题。

“好了,废话不多说。再过半个月就是年底, 也不知道阁下的述职报告完成的如何了?”

“述职报告……哼,原来如此。”

终于得到有用的信息, 苏裘顿时坐直身体,冷笑一声,“考虑了这么久,果然还是舍不得自己的同伴吗?想拿这个来威胁我?”

不出所料, 下一刻,投影中的青年便拍了拍手:“如果进度不顺的话, 我想,或许是因为缺了什么东西。”

镜头转场,将床上昏迷不醒的中年男人纳入画面。由于有一段时间只靠注射营养液为生, 原本富态的脸有些苍白——是被从东养殖场带走的星长。

“许小姐在那边叨扰得足够久,也是时候回芬里尔了,不是吗?”

温子曳的声音淡淡响起,尽管看不清脸,但可以想象出来,那双眼睛绝对殊无笑意。

“三日后的正午,无间峡谷,我会带着这份礼物等你们来。”

“当然,为了保证这边的诚意,我将独自前往。如果你们消息足够灵通,应该清楚那天是芬里尔的首领交接仪式,我的契约兽脱不开身,不必担心。”

“哔”的一声,画面消散。

“二号,他什么意思?”六号咽了咽口水,有种不妙的预感,“什么叫为了保证诚意,他将独自前往?”

“……意思是他知道我们害怕什么,蠢货!”

桌面上的摆件被苏裘狠狠砸出,伴随着恼怒的痛斥,“温子曳的精神力有S级,还契约了那只玉脊雪原狼!正面跟他们对上,我们是自寻死路!他拿捏的就是这一点!”

“不、这不可能!”

六号震惊得甚至忘记了躲闪,被砸了个正着也顾不上,双目圆瞪,满脸冷汗,“他们怎么会知道?我、我可什么都没说过啊!”

“你以为雀巢里只有你一个蠢货?”

苏裘简直给气笑了,喃喃自语起来: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八号的死不是偶然。难怪四号也吃了大亏,到现在还在休眠,他们早就弄清楚我们的弱点了!”

“不行,这群人必须死,一个也不能放过,绝不能让他们活着回到联邦!”它咬牙切齿,“还有跟他们有关系的人,唐落秋、温乘庭、温形云……全部都……”

六号听得心惊肉跳,它不怕死,是因为知道自己死不了。

可如果对面知道怎么彻底杀死它们、泯灭核心意识的话……

“二号,要不,我们放弃这里吧。”

它弱弱建议,“联邦那么大,随便找个新的地方从头再来,躲着他们点就是了。又或者,我们还可以去北星域找一号它们,商量怎么办……”

剩下的话止于苏裘阴冷的眼神中。

“放弃?这么多年在联邦的积累,眼看就要得偿所愿了,你说放弃就放弃?”

苏裘寒声道,“别开玩笑了,就是因为一号那家伙办事不利,放跑了那只雪原狼,我们才会如此被动!”

它和一号不对付也不是一天两天,六号不敢再触霉头,赶紧扯会话题,问道:“那现在该怎么办?难道真要那他说的做,三天后到无间峡谷交换人质?”

“也不是不行,毕竟那女的留着也没什么用……”撇去心里的憋屈不谈,六号居然真的思索起可行性,“要不我们就把人换回来,审查缺了他可就麻烦了……”

“蠢货!”苏裘又骂,“你也算跟他们打过交道了,还没发现那群人长了一身心眼吗?按他说的来做?到时候怎么被阴的你都不知道!你觉得温子曳是那么老实的人?”

六号有点懵:“那他不管那丫头的命了吗?”

不应该呀,它心底嘀咕,就它看来,这群人总是莫名其妙在乎别人,十分“有情有义”。

苏裘则不屑道:

“性命?哼,人性都是自私的。为了自己的利益,什么都做得出来,什么都能舍弃。”

说着,他不经意瞥了萧春昱一眼,嗤笑:“看看,被誉为‘联邦守护神’的萧家,不也为了自己背叛了联邦吗?”

“主人说的是。”

萧春昱一点不生气,反而在旁边赔笑,“人也就这么回事儿,什么情谊什么骨气,只不过利益还给的不够多而已。”

“你倒是比六号聪明点。”苏裘道,“说说,你觉得该不该去?”

“这个……以我对温子曳的了解,这家伙绝对憋着坏。”

萧春昱非常有私人恩怨地添油加醋,“温大少爷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中央星谁不知道?更何况我们还是敌人,他哪有那么好心主动让步?这多半是个骗局!”

苏裘满意地点了点头。

“不错。他要是真在乎许家那女人的命,也不会拖了半个月都不闻不问,到今天才来信。”

“说得这么恳切,一副挣扎了许久才忍痛做出决定的模样,还提出貌似有利于我们的条件,以为我会就这么相信?”它露出鄙夷之色。

“主人英明!”萧春昱恨恨说,“依我看,救人是假,想借此埋伏我们才是真的。这约,不能赴!”

“可是,”六号为难道,“这么一来,我们该怎么应付下个月的审查?”

不管选哪边都很不妙,这种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的感觉,真叫人糟心。

“已经是死路了,二号,我们也只能放弃这里了吧……”

它心中虽然憋屈,可到底还是死亡的威胁更胜一筹。

说实话,自打知道对面可能清楚怎么杀死它们后,六号就坐立不安,总觉得下一秒那俩家伙就会杀进议政局来。

可偏偏这种局面还是它亲手导致的,心虚所以然,它不敢反驳苏裘的任何决定。

“死路?你在说什么傻话?”

蓦地发出一记阴冷笑声,苏裘缓缓摇头,“这是我们的机会才对。温少爷这样诚心相邀,怎能辜负他的一番苦心?”

“我们不仅要去,还要大张旗鼓、正大光明地去……叫他们相信我们真的上钩了才好。”

“啊?”

六号茫然地看它,什么意思?明知是陷阱,还故意往里踩?

苏裘却没有理会它的疑问,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嘴角扯出一个狰狞冷笑。

“走着瞧好了,到时候,他们就会明白——被逼入死路的到底是谁!”

*

继任仪式如火如荼地准备着。

消息不胫而走,插了翅膀般飞速传遍下水道、乃至更为广阔的地方,没有人对此感到意外,理所应当的,神话中的巨狼应由真正的狼族之王来统领,进一步扩大它正值鼎盛的名望。

摄影球滴溜溜地滚在半空,预备将这场狂欢一般的盛事实时转播。

毫不避讳的动作完全瞒不住外人耳目,芬里尔也没有隐瞒的意思,无疑,这是对执法庭赤.裸裸的挑衅:一个反动组织,竟然敢公开举办大型社会活动,实在嚣张至极。

可出乎意料的是,执法庭对此没有采取任何举措,就像什么也不知道似的风平浪静。

就这样,在诡异的缄默中,芬里尔顺利迎来了万众瞩目的继任仪式。

而无间峡谷,也顺利迎来了不为人知的交易。

深邃的峡谷,山壁冲天,像要倒塌般朝里倾斜,掩盖了本就并不强盛的日光。

内部一片阴冷的漆黑,乍一看去,就像深不见底的水潭。

谷底修了一条长长的小路,路边石柱凝结有深褐色的血污。

过往无数兽人正是为了这条通往谎言的路,不惜手染鲜血,一步一步深一脚浅一脚地从谷底走出,滴落的血将石柱弄脏,又在经年累月的风干后化为残忍而美感怪诞的烙印。

腥臭的风从面前刮过,道路两端,两拨人遥遥相望,距离已足够接近,谁也没有贸然迈出下一步。

“真没想到,”面带微笑的青年率先打破沉默,风将他的声音送出很远,“居然是本人亲自到场,我还以为你们会派下属来应付。”

“更没想到……”

目光落在后方,桎梏着许忱的熟悉面孔上,温子曳缓缓道,“萧二少,好久不见,很遗憾在这里见到你。”

萧春昱脸色一黑,嗤道:

“少废话,温子曳,你不是早就怀疑萧家有问题了吗?现在又装模作样什么?”

“这可真是令人伤心。萧家是联邦的守护神,下结论得慎重一点才行,我哪里敢贸然给萧二少扣帽子?”温子曳笑眯眯地说,“不过现在,人证物证俱在,如果我能回到联邦,萧家恐怕就要不复存在了吧。”

“你……!”

萧春昱恼怒瞪眼,还没来得及发火,就被一只竖起的手拦下。

“行了。”重瞳猞猁神情阴沉,“温子曳,激怒我们对你有什么好处?别忘了,你的人还在我们手上!”

温子曳淡淡瞥了被捆住手脚、封住嘴巴的许忱一眼,貌似棘手般皱了皱眉。那种没有丝毫动摇的眼神让苏裘再次确认了心底的想法,对面果真不在乎这个女人的性命。

什么交换人质,不过是降低戒备的托词而已。它余光扫过周围,暂且没有发现不对。

但有一件事它很清楚——温子曳绝不可能独自站在这里。

心底愈发谨慎,却没有表露在脸上,苏裘粗暴地抓过许忱,掣肘在身前,无声威胁。

“我说过不准伤害她吧?”

温子曳嗓音低了下去,有样学样地将躺在脚边的植物人拎到手里,“难道你们不想交换,打算鱼死网破了?”

“这位小姐可是在我们那儿好吃好喝地供了半个月,谁也没动过她半根汗毛。”

“是吗?”温子曳道,“让她开口说两句话,我需要确认一下她的状态。”

苏裘撕开胶带,许忱喘了口气,摇摇头:

“温少……我没事。你不该来的,和这群家伙谈条件,只是与虎谋皮。”

“说什么傻话。”温子曳柔和下眉眼安慰,“你被抓了,我们怎么可能不救你?别担心,我有数。”

拙劣的演技。苏裘将他的表现纳入眼底,只觉一举一动都说不出的刻意。

但这种刻意蒙骗过别人绰绰有余,至少,萧春昱就被两人“情深意切”的互动气得胸口起伏,拳头都捏紧了。

与许忱交流完毕,温子曳点点头:

“既然许小姐没事,事不宜迟,我们就开始交换吧。”

“慢着。”

苏裘则叫停道,“你是确认过了,我们这边可还没。”

温子曳眼中笑意一顿,慢条斯理地说:

“我以为,我已经足够有诚意了。这里只有我一个人,你若出尔反尔,对我做点什么,我可毫无还手之力。”

“这话说出去,你自己相信吗?”

苏裘不屑道,“我还没傻到以为,温少真会拿自己的性命来开玩笑。要是我真对你出手,恐怕根本也讨不了好吧。”

“那,你想怎么确认?”温子曳没有否认。

“很简单。”苏裘打了个响指,就像被打开某处的开关一样,温子曳手中,死鱼般的星长忽然有了动静,“叫他检查一下身上有没有做什么手脚,交换时,我们相互间不需要接触,保持安全距离,同时松手,让他们自己走回去。”

“你是兽人而我是人类,假如你中途反悔,趁他们走到一半时出手,我岂不是很亏?”

“那就我这边先放人,就当是我们的诚意了。如何?”

“……成交。”温子曳放开满面惊恐的星长,跟他低声说明情况,看上去不慌不忙。

苏裘心中微沉,直到现在,它也没想通温子曳到底打算怎么对付它。

它本以为,星长是那只雪原狼假扮的,靠近后会突然暴起,可刚刚输送精神力后,发现对方的确是本人。

眼前这个温子曳也不像假的……它瞥了一眼萧春昱,后者冲它悄悄摇头。

吃一堑,长一智,自从被蓝行和许忱骗过以后,苏裘就格外注意这方面的问题。

光学迷彩不可能将一个人彻底改变模样,总会有些细节上的疏漏和延迟。

六号无心之下才会发觉不了,想骗过它的眼睛却没那么容易。更何况,它早吩咐萧春昱在周围设下了扭曲光线的装置,到现在也没出现不对。

是真货吗?苏裘盯着对面,眯了眯眼。

“六号。”它压低嗓音,通过微型通讯器发问,“你那边情况怎么样?”

嘈杂的滋滋声后,六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一切顺利,我混入芬里尔了,继任仪式刚要开始……】

人流骚动,推搡得它差点没站稳身体,欢喜而激动的叫喊填满耳膜:

“首领来了!”

“那就是我们的王!王啊,看这里!”

“我还是第一回亲眼看见王族,不愧是……”

与它们格格不入的六号又一个踉跄,只好先挂断通讯,暗骂一声,扯着嗓子大喊:

“不要往前挤!那边的小孩,别挡道!退后!全部退后!”

真搞不明白,当首领的又不是自己,有必要这么狂热地追捧吗?

还有这具孱弱的、垃圾一样的身体,大概只有C级吧,以前都只能给它当零嘴,就这居然也能当上护卫,芬里尔还真是没什么人。

满心憋屈,还要声嘶力竭地维护现场秩序,六号郁闷得要死。

芬里尔对它们的手段早有防备,将它以前安插的棋子全都拔了出来,上下戒严。

它何尝不想搞一具地位高点的身体,可对面跟缩头乌龟似的,根本不落单,好不容易才钻到空子替换进来,根本没有嫌弃的余地。

六号也只能宽慰自己:小角色不容易被发觉,它至少是安全的。

剩下的……只要带着那枚光线干扰器接近芬里尔的新任首领,看看那到底是不是祁绚本人,再报告给二号,它的任务就完成了。

可问题是——抬头,人山人海,一望无际。

它这种小角色,到底要怎么才能靠近得了?

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六号累死累活,终于疏散好了人群。坐下来还没喘几口气,护卫队长便再度走过来,分配起了任务。

“刘阿,万利,你们负责检查仪式台;胡波,查查,王碧,你们负责……”

六号眼睛一亮,仪式台!

虽然不能直接和祁绚有所接触,但,要是把干扰装置藏在上边,不也一样吗!

趁负责检查仪式台的两人还未走远,它赶忙跟上去,抓住一个记忆中关系不错的,连声唤道:“老刘,你等等!”

“老杨?怎么了?”

见刘阿停住步伐,六号眼珠一转,扶着腰,面露痛苦:“我刚刚被人撞了一下,腰有点疼,仪式台那边工作比较轻松,能不能换我过去?”

“你还好吗?不行就跟队长禀明情况。”刘阿关切地说,“这种重要场合,肯定不会勉强你的。”

“队长那个个性,你还不知道吗?现在正是用人的时候,擅离职守,肯定会被骂死。我可不敢触他霉头……”

还好这个老杨平时就性情懦弱,六号找的理由并没有招惹怀疑。

刘阿态度有些松动:“可是,私下交换……”

“我只能求你了老刘,只要你不说,万哥不说,谁会知道?一会儿的事!”六号忍耐着脾气,低三下四地恳求,“就帮我这回,回头给你俩送营养液,好吗?这个月发的我还没用……”

它一番死缠烂打,终于说动了刘阿,顺利走上仪式台。

这边搭建得很高,视角开阔,周围围着茂盛的花草,很方便藏东西。

六号混在检查设备的护卫里,趁没人注意,飞速将干扰器塞进花坛中。

成了!

按捺住窃喜,六号假装若无其事地继续糊弄起工作,最后和大部队一道离开仪式台。却没发现,一圈盛放的繁花中,微小的镜头犹如昆虫、繁星,反射出清亮的光。

……

“跟预想中一样,雀巢果然来了。”

“不亲眼看到,它们是不会相信的。”无数道监控投影前,唐究坐姿端正,透过监控一错不错注视着那张凑近花坛、鬼鬼祟祟的面孔,“接下来,只要让它们相信,一切正如它们想看到的那样发展。”

“跟蟑螂一样,打又打不死,一不注意就溜远了,恶心得要命!”

卢实坐在桌上,倒胃口地咧了咧唇角,“我可不想跟这种家伙打架。”

“你?还是算了吧,真跟那帮怪物对上,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苍凯吐出一口气,“它们忌惮的,不过是老大和温行长而已。只要他们不在,我们和随意搓圆捏扁的棉花也没什么区别。”

“也不知道小曳那边怎么样了……真的能顺利骗过它们吗?我还是有点担心。”余其承喃喃。

“相信他们的安排吧。”唐究拍了拍他的肩,往身后看去,“所以……”

“我们的新任首领,你准备好了吗?”

黑暗中,一个盛装打扮的人,缓缓点了点头。

第174章 冒牌货 继任仪式。

“嗡——”

一道洪钟般的震响后, 人群不约而同地屏息凝神,陷入静默。

无数双眼睛殷切的凝视中,数列制服挺拔、器宇轩昂的士兵从两端入场,整齐停在仪式台侧。在他们的簇拥中, 几人迈步, 庄重地登上阶梯。

花团锦簇, 衬得白色长袍愈发一尘不染。

里三层堆叠出的款式, 从素白过渡到更加柔和的玉白, 边缘玄漆描金, 乌涂花纹样大朵绽放。这种花生长在冬天最冷的时令,在兽人历史中象征着尊崇、意志与力量,是王室的标识。

其实,哪怕没有这身衣服,所有人也能在第一眼时认出他是谁。

略长白发从耳后梳拢, 捆成一束置于胸前,在正午并不强烈的阳光下, 如同蒙上一层辉光,月华也似地流淌下来。绀紫色的眼瞳犹如两颗宝石, 镶嵌在深邃的眼窝中,为那张面孔增添了几分不真实的距离感,只是淡淡垂着,便不怒自威。

——三大王族, 玉脊雪原狼。

青年的身份毋庸置疑,强大、美丽、高贵, 再没有谁比他更符合兽人对王族的幻想。台下有人甚至开始啜泣,为亲眼目睹了救世主的降临。

就像在湖面投下一块重石,刚刚平息的喧嚣再次涟漪泛滥, 议论、赞美、尖叫……听得六号酸倒了牙。

“一帮愚蠢的野蛮人。”它嘀咕着,眼睛一错不错地盯住台上。

要是在这里的不是祁绚本人,一会儿干扰器作用下原形毕露,可就好玩了。六号幸灾乐祸地想,真期待到时候这帮愚民的反应。

这样万众瞩目的仪式上都敢弄虚作假,整个芬里尔的名望都将降到最低吧?

在它满怀恶意的凝视中,祁绚缓缓走向仪式台中央,逐渐靠近了干扰器。

还差三步,两步……一步。

蓦地,雪原狼停住身形,站定不动。

期待落空,六号一愣,急得差点叫出声来,好险忍住了。

尽管如此,它心底依旧像有蚂蚁在爬:为什么偏偏停在那里!为什么不继续往前?

公开的继任仪式有严苛章程,按照礼法,上任首领和继任者需要相对而站,由声名在外的尊长充当主持,进行授礼和交接。

干扰器作用范围有限,离得越近、效果越好。

它可是精心计算过的,挑选了一个距离继任者最近的位置,可为什么祁绚会在外围止步?那里站着的应该是主持才对!

不仅仅六号有疑问,一些了解相关仪式的,也不禁暗中嘀咕起来。

芬里尔背负老鼠的骂名在下水道东躲西藏许久,今天是难得可以正名的机会,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纰漏?

虽说一个仪式代表不了什么,但既然以领头羊的名号自居,方方面面都该更为严谨。要是草台班子,凭什么取信于人?

然而,就像没听见底下的窃窃私语,祁绚不再动作,反而往后退了半步。

表现得就好像——这场仪式的主角,并不是他似的。

六号悚然一惊,突然想到:

芬里尔宣布要举办首领交接仪式,可从未说过,要继任首领的究竟是谁啊!

“诸位,日安。”

印证它的想法一般,祁绚开口,清润嗓音透过扩音装置徐徐响起,“欢迎来到芬里尔,见证这场迟到了近百年的继任仪式。”

随着话音落下,台下不禁一阵骚乱。

“迟到……近百年?咦?”

“这是什么意思?继任的不是祁首领吗?”

“开什么玩笑,除了王族,谁配引领现在的芬里尔!”

“喂,你小点声,再怎么说也是祁首领的决定……”

“我知道!可是——”

可是,许多兽人露出失望、质疑的眼神,他们所期盼的,是能救他们于水火之中的强大领袖,是能彻底改变K-210星残酷现状的神明,是能将往日令人绝望的狩猎赛变成狼烟、点燃反抗烽火的救世主。

除了王族,谁还有这样化腐朽为神奇的实力?

他们的心声祁绚虽听不见,却能想象出来。

事实上,在拒绝成为芬里尔的新任首领时,他就对眼下的局面有所预料。三大王族在兽人心目中的地位几近神话,更遑论是如此极端的境况。

仪式台很高,朝下看去,是熙熙攘攘的人头。

祁绚垂眸,抿了抿唇,再度开口:

“肃静。”

年轻的雪原狼面无表情,语气严酷。

这副模样吓到了因不忿喋喋不休叫嚷的家伙们,他们慌忙闭嘴,唯恐惹怒他们心目中的首领。

“我知道,各位对这一决定有许多疑问。”

一片静默中,祁绚缓缓说,“在解答这些疑问之前,我希望你们先解答我的疑问。”

“首先,请告诉我,你们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为什么?在场兽人顿时一愣。

还用问吗?那当然是因为——不想继续原本颠沛流离、朝不保夕的生活。

因为在狩猎赛的直播中,看到了不再是鸡蛋碰石头的反抗,看到了摆脱现状的希望。

或是深思熟虑,或是头脑一热,骨子里长久压抑的不甘蠢蠢欲动,催促着他们蜂拥而至,就像被蜜糖诱惑的蚂蚁。

怕死吗?谁不怕?

加入芬里尔,就是与这颗星球的掌权者作对,随时有被一网打尽的风险。

可尊严尽失比死更可怕,被饥寒与黑暗刺穿的未来比任何伤口更要疼痛,如果不紧紧抓住这点希望奋力挣扎,还能怎么办?

“因为……”一个大汉突然打破沉寂,扯着嗓子大吼,“因为我活够了!”

“我受够东躲西藏地活着了!受够了根本没有伤害任何人,却要被关进养殖场,被当成畜牲对待的活法!受够了在下水道里老鼠一样见不得光的生活!”

他挺起胸膛,直视祁绚的眼睛:

“祁首领,你是玉脊雪原狼,是兽人的王!”

“是你的出现,带来了不一样的转机;是你率领狩猎赛中本该自相残杀着死去的人,走出一条新的道路,推倒了东养殖场的城墙,狠狠在议政局的脸上扇了一巴掌!”

“你让我们看到了希望。”

他嗓音虔诚地发抖,“除了你,谁会令这么多人心甘情愿臣服?谁能带领我们走向胜利?谁配成为芬里尔的新任首领?”

他的话引起周围人群深深的共鸣。

“没错!”

“就是这样,说得好!”

“我们不要别人来当首领,只有您可以引领我们,求您了!”

祁绚环视四周,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他说,声音平静地荡开。

“我知道,这么多年,兽人在这颗星球上一直遭受着可怕的压迫。”

“没有人敢反抗,因为反抗者早已用性命前赴后继地说明了后果。”

“想要维系尊严的人,不是四处奔逃,就是躲进下水道中,成为别人眼中霉菌一样的‘老鼠’,就像从前的芬里尔。”

说到这里,祁绚顿了顿,音调略微放低:

“我明白,你们有多辛苦、多么不容易、多渴望变革。我也明白你们心里一定积攒了许多委屈。”

他的语气始终没有太大波动,却比任何大喊大叫、嘶吼嚎啕更加有力。包括那名大汉在内,无数兽人不知不觉眼眶湿润,牙关咬紧。

“今年的狩猎赛上,芬里尔推翻了执法庭在所有人心中的权威,甚至公开和议政局叫板。”

“我们做到了在旁人看来不可思议的事情,就像是个奇迹。所以你们怀抱着奇迹可以再一次发生的希望来到了这里。”

“你们将我的出现视为转折点,将王族的统领看作奇迹降临的必要条件,才会如此期盼由我来统领芬里尔。但……”

祁绚问:

“告诉我,究竟是谁,让芬里尔迈出了第一步的胜利?”

“是我吗?”他扫过台下每个人的脸,“是独独我一个人吗?”

“如果芬里尔不打算进攻养殖场,赛制将不会变更,想从无间峡谷走出来,一定会付出比现在惨烈千百倍的代价。如果狩猎场的参赛者一昧顺从星长的安排,我只会被群起而攻之,杀以献媚。”

“如果执法队的人没有缴械投降,厮杀会血流成河;如果下水道和养殖场附近的居民没有赌上性命前来迎接,我们也无法那样从容地离开……”

一桩桩、一件件,如果并未发生,奇迹有目共睹。

“正是这些没有发生的‘如果’,构筑了你们眼中不可思议的‘奇迹’,诞生了‘希望’。”

祁绚沉声说,“与我无关、与王族无关,没有任何人能操纵这样的局面。”

“我再问一遍——”

他扬高嗓音,双目凛然,“究竟是谁,带领芬里尔走向了胜利?”

“是……”

答案就在嘴边,却惶恐,胆怯,犹豫,困惑。自己是否如此重要?人们抬起头,凝视他们心目中的首领、他们的王,得到从未拥有过的肯定:

“是你们。”

“是为了自己、为了亲友、为了族群、为了同胞……出于各种理由来到芬里尔、站在这里,也不曾放弃挣扎的你们。”

祁绚深吸口气:

“真正能够成为芬里尔首领的,绝不是数月前才来到K-210星,完全置身事外的王族。而是无论如何艰辛也始终坚守在前,这么多年来与你们同甘苦、共进退的人!”

“或许他没有压倒性的力量,没有高贵的血统,会冲动、会犯错,并不是完美的领袖。可他,绝对比任何人都要理解你们心中的愤怒,因为他也是你们中的一员,也有着同样的愤怒。”

“成六首领,”祁绚转过头,看向台侧,“请上台来。你比我更有资格站在这里。”

片刻的等待后,一袭盛装的高大男人缓缓从队列之中走出。

他样貌粗野、皮肤黝黑,算不上英俊的长相十分刚毅。由于不习惯这种繁复的衣服,一步步走得很慢,却分外扎实。

与祁绚华而不实的服饰不同,他的打扮更加肃穆庄严,两肩包覆着铠甲,领口、衣袖收紧,显出如刻肌肉,气质凶悍。

在弱肉强食的兽人社会,这种装束才更像是一名首领。

成六走上仪式台时,另一边,唐究也登上了阶梯。

他不像其它两人般穿着郑重,而是裹着伪装祁治珩十数年的那件黑衣,以芬里尔最熟悉的形象出现在人前。

祁治珩无法离开冷冻舱,今天,便由他这位假冒的首领、芬里尔的创始者之一进行交接。

人员到齐,继任仪式正式开始。

唐究率先开口:

“一百二十六年前,我与治珩、治吟来到这颗星球,目睹了遍地惨状。”

“为了改变这一切,我们创建了芬里尔。遗憾的是,我们没能成功,只能退居下水道,保住最后一点生息。”

他捧着象征首领权柄的长剑,徐徐诉说,人还站在这里,神思却已飘远。

短短几句话,从他嘴里轻飘飘地说出,无端有种风尘厚重,令听到的每一个人沉默。

“随着时间推移,芬里尔逐渐站稳了脚跟,然而好景不长,星长并没有放过我们。治珩遭到暗算,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从那时起,他就在物色芬里尔的下一任首领了。”

成六怔怔听着,台后许多芬里尔的老人也目露悲戚。彼时的祁治珩,正如今时祁绚,意气风发、如日中天。

即便被逼至下水道,他们也始终相信,只要祁哥还在,就有翻身的那天。

然而,突如其来的卸任和消失让整个芬里尔一度陷入混乱,祁治珩宣布不再理事,从此深入简出,大家人心惶惶,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这时,就是成六站了出来,顶住骂名和风雨,撑起了摇摇欲坠的芬里尔。

从不被理解走到人人认可的“代理首领”,这匹黑狼十年如一日地付出了多少,他们最清楚,为防暴露不能频繁露面的唐究也看在眼里。

“祁绚说的没错,你比任何人都有资格站在这里。”唐究说,“没有你,就没有芬里尔的今天。如果不是治珩昏迷不醒,这场仪式早就应该举行了。”

他将剑高高举起,经由祁绚之手,交到了成六手中。

“从此,你就是芬里尔真正的首领。我们当年没能做到的事,希望你们能够做到。”

成六攥紧长剑,认真点了点头:“我会的。”

宛如放下一桩心事,唐究深深注视着对面。

“……治珩之所以谎称白狼族,是因为彼时败局已定,如果让人知道他们的真实身份,士气会迎来毁灭性的打击。”他忽然说,“你不要介意。”

“我明白……”成六嗓音沙哑,“我从来没有怪过祁哥。”

唐究于是笑了笑,拍拍他的肩,转身走下仪式台。背影萧疏,犹如一个时代的落幕。

成六紧盯手中璀璨如工艺品的长剑,面色复杂。倏然,就像下定决心,他正过身,不闪不避地直视台下,迎接无数道充满审视和不安的目光。

“诸位。”

他朗声道,“我是成六,这几十年来芬里尔的代理首领,今后的首领。”

“也许有人目前对我还不能服气,认为我不配领导所有人,无法与祁先生相媲美。这不要紧,就像当初也有许多兄弟质疑我无法代替祁哥管理芬里尔一样,我会用时间和事实向你们证明。”

台下人群攒聚的湖面似乎泛起一汪涟漪,成六垂下头,发自肺腑地感叹:

“说实话,我真的没有想过这天。在决定攻打东养殖场时起,我已经做好全军覆没的准备了。”

“这个世界荒诞、冷漠、充满绝望。多少年来,我们、以及我们的同胞们整日生活在不公的动荡中,被驱逐、被追杀、被囚禁、被豢养……我们的人格不被承认,尊严当成畜牲一般践踏!”

“更可怕的是,他们将此称作‘正确’,甚至很多兽人都曾习以为常,以为这就是‘正确’,麻木地苟延残喘。”

成六闭上眼,眉宇紧皱:

“下令时,一个兄弟问我,一定要这么做吗?很可能有来无回,芬里尔在下水道的日子并不非常难过,为什么不继续这样下去?”

“好问题,”他睁开眼,“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就像从来没有人回答过我的‘为什么’一样。”

“无数次,我无数次地问自己,为什么我们会被这样对待?”

“只因为我们是兽人,因为我们生来拥有强悍的身体,就该过这种生活吗?颠沛流离、居无定所,每天都生活在困苦与恐慌之中?”

“究竟是谁标榜了它们的正义?谁赋予它们制裁兽人的权利?谁塑造了如此畸形的社会?”

“我们所承受的伤痛,难道是理所应当?难道我们是有罪的,所以必须忍耐残酷的命运?难道我们一辈子、世世代代,都只能不成人样地活着?”

成六捏紧拳头,近处的人甚至能够瞧见手背凸起的青筋。

他将这枚拳头横在胸前,狠狠敲击在自己的胸膛上,迸发出宛如从灵魂深处激荡的烈焰:

“不!”

“如果要我遗忘这股愤怒,将就地活下去,我宁愿死在枪林弹雨下,带着我的愤怒去地狱继续叩问!”

“我相信你们也一样——没有任何人生来就是奴隶、就是牲畜——正是清楚这点,你我才会站在这里,正是清楚这点的人聚在一起,才有芬里尔!”

他长长吐出一口气,“当然,我也许不是非常优秀的领袖。”

“但我向你们宣誓,直到这条性命的尽头,我都会为了兽人能在这片土地上堂堂正正地活着而挣扎!再狼狈、再难看、再艰辛,芬里尔也不会停止怒号——即使我们只是卑微的老鼠,无数只老鼠也能汇聚为顶天立地的巨狼!”

“不必依靠任何人,今后,就用我们自己的力量。”成六举起剑,剑尖指天,“从恶徒手里解放我们生活的这颗星球。”

“共勉!”

最后一个字铿锵有力地落下,兽人额头渗汗,急促喘息。

眼前的湖泊静如止水,漫长的寂静过后,骤然涌起泼天的浪潮。

“——!!”

无意义的呐喊声嘶力竭,伴随着连绵不绝的掌声,成为新任首领诞生的礼赞。

“不错的致辞。”祁绚鼓着掌,低头微微一笑。

再抬头时,他敛去面上的动容,上前接过成六手中的礼仪长剑。

“接下来,我将暂留芬里尔,辅佐成首领对抗议政局。如无异议,继任仪式到此……”

“谁说没有异议?”

一道嚣张的声音打断了未尽之言,众人望去,只见人群中不知何时出现一个鹤立鸡群的白发男人。

瞧见他面容的那一刻,成六不免一顿,芬里尔的元老成员失声高呼:

“祁哥?!”

“他可不是你们的祁哥。”

祁绚跳下仪式台,在退散开来的人群中走到男人面前,两双色泽不一的紫瞳遥遥相对。

涅槃宫主曾使用过的,那具本属于祁治吟的身体又一次站在面前,里头装着的是谁,不言而喻。

祁绚冷冷道:“不过是个披着他人皮囊为非作歹的恶心东西罢了。”

“这句话,原路奉还。”

男人讥讽一笑,“我不是本人,难道你就是吗?”

“真正的祁绚根本不在这里,不是吗——冒、牌、货?”

第175章 辨真假 自作聪明。

“冒牌货……?”

人潮一片哗然, 无数视线集中在两人身上,空气一时陷入凝滞。

这个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长发男人似乎十分满意这句话所造成的效果,嘴角挂着自得的笑容,丝毫不掩饰眼底恶意。

与之相比, 对面祁绚的反应就要平静太多, 只是微微垂眸, 仿佛听见什么笑话般不屑一顾。

“大言不惭, 你有证据吗?”

“死到临头还嘴硬!”

见他没有想象中的慌乱, 男人面色一沉, 冷哼道,“想要证据?这还不简单——”

如此之进的距离,对于占据着S级兽人躯壳的它而言,拉近甚至不需要费一个呼吸。

眨眼间,修长五指便探至眼前。

宛如要扒下青年道貌岸然的脸皮似的, 曲指成爪,尖锐的指甲弹出, 闪烁着锋利寒芒。

“等你在我手下惨败,任谁都知道是真是假了!”

“老大!”

“保护祁首领!”

“快!护卫队的人呢?疏散人群!”

骚乱之中, 一名其貌不扬的护卫借机离开自己所在的位置,不着痕迹地往外退去。

“二号既然已经来了,我的任务也就完成了……是不是应该换具更强点的身体帮忙呢?”

摇摇头,六号保守的思想很快令它打消了这个念头。

“算了, 以我的权限可复制不了S级,这里那么多A级兽人, 我可打不过……就算不会死,也会痛啊,费那劲干嘛。真去了, 二号说不定还以为我想跟它抢功。”

“还是先找个地方先躲起来吧,等尘埃落定再说。”

它随人流往出口疏散,嗤笑着打量身边慌张的兽人。

刚刚那种气氛真令它不舒服,不过是个废物在台上说了点漂亮话而已,居然激动成那样。

明明乖乖当口粮就完事了,它可仁慈地让他们活到两百岁才开宰,搞什么反抗组织,不知死活。

它倒要看看,等过了今天,见鬼的芬里尔还会不会存在!

“这可别怪我,要怪就怪你们的老大,人人仰慕的兽人之王……”六号在心底讥讽,“怪他自作聪明过了头,没想到我们会将计就计,变更目标吧?”

“没了S级兽人镇场,我看你们拿什么跟二号打!”

——没错,六号现在十分笃定,举办仪式的这名主持并非祁绚。

尽管只是一瞬间,但,就在对方上前为成六进行交接时,它的确看到了。那头与月华争辉的白发隐约透出黑色,是光学迷彩解构时特有的波动。

和二号猜测的一样,参加继任仪式的,果然就是个用来迷惑它们的假货!祁绚本人根本不在芬里尔!

他的去向可想而知,既然这边的祁绚是假的,那边的温子曳就是真的。

这只忠心耿耿的契约兽,恐怕正躲藏在无间峡谷的某个角落里虎视眈眈,随时准备给予致命一击。

故意挑选这天交换人质,又主动提出单独前往,一副为了救同伴下足血本的样子……其实都是装出来的,是为了让它们放下戒心而设的骗局!就算前去交换人质的不是它们,换回来的是人是鬼,可就不知道了。

真是好大的手笔,好阴险的心机。

六号不由后怕,如果不是二号察觉到反常留了个心眼,它绝对会被骗得团团转!

卑鄙的联邦人,该死的联邦科技……

心中骂骂咧咧,它也没忘记正事,赶忙找了个借口离开护卫队,给二号送去消息。随后趁人不注意,将一根浸泡在溶液瓶中的小手指取出,扔到了人堆里。

它们虽能随时随地创造副本,但前提有一点,必须有寄生的载体。载体以原始基因最佳,多次复制后的尽管也能使用,效果却不好。

这根小指是当年从祁治吟尸身上摘取的,一直妥善保存,以备不时之需,今天,总算到了该使用的时候。

很简单的计划,再怎么样,敌方也只有两个人。

无间峡谷距离议政局很近,距芬里尔则远得很,哪怕乘坐最快捷的交通工具全速通行,也要花费至少半天时间。

有这半天,足够它们把芬里尔搅得一团乱,把祸及统治的这群人通通杀光!

联邦有句古话,叫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稍微换个思路,六号就发现眼前豁然开朗。

双S级的契约足矣杀死它们?

——打不起,还躲不起吗。只要转移主意识,想抓到它们都难,更何况它们惧怕的只是温子曳和祁绚,对付其他人还不是手到擒来?

拿一个月后的审查加以威胁?

——就算审查官发觉不对又如何?它们当初怎么操纵的星长,如今就能怎么操纵对方。也得感谢联邦人,越是位高权重,越爱把契约兽随身携带,给了它们顶替的机会。而这种人,往往也最贪生怕死。

二号说得没错,不怪他们着急下套,真正处于劣势、被逼到死路的,分明就是对面!

这是无法跨越的物种优势,连连吃瘪,它都差点忘记了,它们才是处在食物链顶端的那一方!

什么人类、什么兽人,不过是口粮而已……

一边冷笑,一边后撤。太过沉浸于自己的思绪,六号没能发觉,周围的人不知不觉中换了一批。

“报告,发现目标。”

“这就是传说中的鸠人吗?从外表看,还真跟老杨一模一样。”

“别大意,速战速决。首领说了,它们本事不大,逃命一流,要是让人逃了可就麻烦了。”

“我知道……来吧搭档,借我点精神力。”

窃窃私语沉寂下去,混杂在嘈杂人声中,没有引起任何注意。

六号忽然有种不妙的预感,回头远远望了眼仪式台,白发青年在二号猛烈的攻势下节节败退、左支右绌,一切都和它们预想中一样顺利。

“是这段时间坏消息太多了吗?搞得我都开始疑神疑鬼了。”

它摇摇头,决定趁乱好好犒劳一下自己,“这具身体的队长看起来不错,锻炼得当,精神力想必也不会差到哪去……真期待它待会儿会露出怎样的表情,嘿……”

贪婪的笑意刚刚爬上嘴角,脑后便顶上某样冰冷机括。

透骨寒意一瞬刺穿大脑,甚至没有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六号仍带着笑,双目涣散,直挺挺地往下倒去,被左右两人飞快捞住。

“死了。”

它方才还念念不忘的队长吁了口气,朝对讲机汇报,“报告,芬里尔契约试行队一组,顺利完成任务!”

“很好,把尸体带走,别惊动仪式台那边。”

“是!”

失去灵魂的躯体被软软架起,同两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角色一道并肩离开,草率至极的落幕,没有溅起半点水花。

……

仪式台前,一边倒的交战还在继续。

“喂喂,这是怎么回事?”

对于祁绚的一味躲闪,二号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张狂,“堂堂玉脊雪原狼,兽人帝国的三大王族,居然是这么个外强中干的家伙!真叫人惊讶!”

它心中愈发笃定自己的猜测,瞥了眼半空飞舞的摄影球,不禁升起一种报复的快感。

上回狩猎赛,他们就是反过来利用直播,打响了芬里尔的名号,将K-210好不容易奠定的局面搅得一团乱。

这回,也轮到它打出这记回旋镖,叫这群人尝尝舆论的厉害!

“别装了,你根本就不是祁绚,而是用光学装置假扮成他的模样,代替他参加这个仪式的下属。”二号故意扬高声音,“能在我手底下坚持这么久,你起码也是A级,让我猜猜看……”

“卢实?马吉?还是刚加入芬里尔不久的那几位?或者说,是混进议政局捣乱的那条蛇?”

对面并未回答,只不断后退,似乎想找准时机逃跑。

二号也没打算要它的回答,自顾自说道:

“这么意义重大的场合,你们引以为豪的王族却不在呢。他去哪里了?怎么到现在还没出现?难道要等我杀光芬里尔,才肯露面吗?”

“就让我来答复你吧——”

一把掐住青年脖颈,男人嘲弄大笑,“因为比起你们,当然是他那个人类姘头更重要!他们现在正在千里之外卖弄着小聪明,根本回不来!哪怕我血洗芬里尔,他也不会出现!这就是你们的‘王’!”

“……说完了?”

绀紫色的眼瞳泛出冷锐暗芒,凌厉得二号心头一紧。

紧跟着,手腕上可怕的力道印证了不详预感,一寸寸将它的骨头捏碎。

这根本不可能是什么A级兽人!二号当机立断切开手臂,挣脱了桎梏,惊疑不定地瞪向对面。

“说完了,就睁大你的眼睛好好看看,我到底是谁。”

祁绚抬起脸,神色淡淡,声线平静。

二号却感到自己如同被一只苏醒的猛兽盯上,浑身毛骨悚然,下意识绷紧肌肉。

“你?”它不可置信,“不,这不可能——六号分明看到——”

“你是说光学干扰装置?”祁绚轻轻一哂,从领口摘下一枚纽扣,捏碎。

瞬间,身上的伪装消失,一头白发转眼涂为漆黑。而那张脸却仍是雪原狼出类拔萃的那张脸,带着几分讥诮凝视着它。

“被同样的手段骗两次,你们还真是蠢到没边了。”

属于祁治吟的英俊面容气得涨红,对自诩心机深沉的二号来说,这无疑是最大的羞辱。

“刚才不是很威风么?”而祁绚歪了歪头,仍在嘲讽,“正好,在场的人疏散得差不多了,我也终于能放开手脚,陪你好好玩一玩!”

二号思绪一团混乱,只凭本能闪躲。这出乎意料的发展完全打碎了它的计划,千钧一发的局面又令它无法静下心来思考现在的情况。

到底是怎么回事?哪里出了问题?

为什么祁绚真的会在这里!难道它的猜测从一开始就错了?

可它分明确认过,前往无间峡谷的那家伙没有丝毫伪装,就是温子曳本人才对!

来不及细想,手臂的疼痛先警醒了它:

事态不妙,祁绚在芬里尔,温子曳恐怕也离得不远。保险起见,还是先离开这里再做打算。

可供转移主意识的副本要多少有多少,在有意戒备时,谁也别想杀死它!只要挑一个处在安全地方的……

就在这时,祁绚幽幽传来的一句话,却打消了它的念头。

“你是不是觉得,我和少爷一定不会分开?”

“……什么?”

就像当头一盆凉水,浇得二号陡然冷静下来,混乱的大脑也逐渐找到了方向。

它就说自己栽在了哪里……原来如此。

他们居然敢冒这种险!

“真是不知死活,温子曳不在,只有你一个人,当我还会怕你吗?”

二号盯着祁绚,像在看傻子。

手臂切断的地方一阵攒动,抽芽似的生生长出一条新的胳膊,左右扭了扭,适应着回来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