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一定要现在劈下去么?”
厚重云层内, 两道身影鬼鬼祟祟地说着什么。
其中一道冷淡声音答道,“自然要现在,绝境才可飞升, 他现在筋疲力尽, 身负重伤,正是你降下雷劫的最好时机。”
“可是、可是他会死的!”
“死了岂非证明他本就没有资格飞升,他命中注定要受八十一道紫金雷劫,你怕他死难不成还不劈了?你身为天道化身,不该对凡人容情, 现在立刻降下雷劫,否则时辰一过, 他想飞升都没机会了。”
“有没有不劈雷劫直接飞升的方法?”
“天底下哪有这种好事,就算你是天道也要遵循规则。”
话音落下, 天道化身透过云雾, 遥遥万里看到了那离恨山巅的沈玉衡, 心中犹豫不决,耳边却又传来催促声,“快降下雷劫!时辰要过了!”
无奈之下,天道化身只得咬紧牙关, 伸出手,降下了第一道雷劫。
轰隆一声巨响,四海八方皆被天道的紫金雷劫震动,大地沉颤,异象频生, 寰宇间响彻着雷鸣声, 灵气仿佛流淌的银河一般漂浮在天空中。
紫电快得肉眼看不真切,只一息之间便从万里之外落在了沈玉衡的身上。
雷劫从头到脚贯穿身体, 沈玉衡眼前骤然黑下,意识模糊了瞬,烟尘在四周弥散,雪地上羡仙花尽数被劈为焦土,枯树尽数被雷火点燃,冰天雪地的离恨山刹那间山火连绵,烈焰与雪水生出一团团的浓雾,景色诡异至极。
不知过去多久,沈玉衡终于恢复了意识,他强撑着抬起头,望向了天空。
他没死,是因为他虽失去法力,可这副身体仍然是修炼多年的渡劫之躯,捱过第一道雷劫并不难。
古籍记载,天道雷劫会一道比一道更强。
或许他还会有十几道雷劫要经受吧,他早已做好了准备。
沈玉衡死死盯着那片降下雷劫的天空,他在等第二道雷劫。
天色乍然亮起,沈玉衡瞳孔疾缩,知道第二道雷劫恐怕很快就要来了。
他聚精会神,将神识打开,严阵以待。
忽然间,他的神识在天空中搜寻到一个不同寻常的身影。
沈玉衡猛然咳出一口血来,错愕地睁了睁眼。
怎么回事?
他被雷劫劈出了幻觉?
不等他再用神识探寻一番,雷劫很快落下来,沈玉衡没有反应及时,被雷劫劈得措手不及,忍不住又吐出许多血来。
与此同时,浮云之上。
谢忱跪在云端,焦急万分地道,“他吐了好多血,我能不能等一下再劈?”
在他身旁,一个女子毫不犹豫冷声拒绝,“你身为天道,飞升之事岂能如此儿戏,就算他跟你有段尘缘,你也该醒一醒了,他不过是个普通凡人!”
谢忱:……
她真的入戏好深。
谢忱郁闷地抓了抓头发,早知道当初选角色的时候就多看两眼角色背景了。
为了能帮沈玉衡的忙,谢忱专门挑了个最厉害的角色——天道化身。
主管还夸他有眼光,挑了一个戏份最少的角色,一本书到头除了飞升以外都不用出场几次,特别省事。
他原以为只要他等沈玉衡爬上离恨山之后,直接点名让沈玉衡飞升就可以了。
没想到,这个世界的天道居然不能想干什么干什么,甚至身边还有一个天道使者在时时刻刻监督他,以防天道随心所欲指点人间结果酿成大祸。
现在他必须要亲手劈雷劫给沈玉衡。
“使者妹妹,你就网开一面,让他休息一下,我再落下雷劫好不好?”
“不可能。”
谢忱咬了咬牙,虚张声势地道,“我是天道,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闻言,使者眯了眯眼,步步逼近他,“你当然可以随心所欲,可若因为你的一时仁慈改变了他的命运,他少受一道雷劫反倒走火入魔为祸世间,或是少受一道雷劫令身体没有彻底被淬炼,导致他在飞升时承受不住天界灵气爆体而亡,这些,都将会是你的错。”
谢忱被她形容的画面吓了一跳,不由得咽了咽口水。
能力越大,责任越大,这话说得真没错。
可是,那沈玉衡该怎么办呢?
女子朝云下看去,忽又淡声道,“还有一件事,方才,他好像看见你了。”
话音落下,谢忱不可置信地扒着云彩往下看。
刚刚劈过雷劫,现在沈玉衡的身形被一团浓雾所笼罩,无法看真切他脸上的神情。
一想到沈玉衡或许能够看到他,谢忱的心便蠢蠢欲动起来,“使者妹妹,雷劫我一定劈,可不可以让我下去陪陪他?”
使者默了默,伸手扯住他的耳朵,“我说的话你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飞升是重中之重的大事!不仅对沈玉衡而言,对整个修真界都是一件大事,绝不可以儿戏!”
谢忱赶紧从她手里解救出自己的耳朵,委屈地小声道,“对我来说也是大事……”
沈玉衡是他最喜欢的人,他的事,也是谢忱最重要的事。
他只是想下去陪陪他,他不怕冷,不怕雪,怎样都好,他要陪着沈玉衡飞升。
万一有他在,沈玉衡就有了坚持下去的动力呢?
使者挡在了谢忱身前,用严肃的眼神打消了谢忱的念头。
谢忱无奈之下,只能闭紧眼,把手心的雷劫劈下去。
到第十道雷劫时,谢忱终于忍不住睁开眼悄悄看向沈玉衡,只见沈玉衡已经变成了一个血人一般,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肉,甚至连气息都快消失了。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猛然伸手推开拦在身前的使者,闭上双眼,从云端一跃而下。
呼啸的风声在耳边猎猎作响,谢忱第一次动用了天道的能力,让自己稳稳落在了沈玉衡的身边。
“沈玉衡,沈玉衡……”
熟悉的声音响起,沈玉衡睁开沾满鲜血的眼睫,对上了一双含满泪水的眸子。
果然,他没有看错。
为他降下雷劫的人,是阿忱。
“你需要我帮忙的话,就点点头,我就是天道,我现在有能力帮你了……”谢忱哽咽着抱住他,眼看沈玉衡又吐出一口血来,心好像都要被扯碎了般,什么天道规则、什么命运既定,他一概不想管,他只要沈玉衡活下来。
只要沈玉衡一句话,他立刻便改写沈玉衡的命运,无论什么后果他都愿意一力承担。
半晌,沈玉衡眼睫微颤,缓慢张开口,无声地说了什么。
谢忱怔了怔,连忙俯身去听,终于听清那低弱的声音。
“离开这。”
沈玉衡低低喘息了声,用尽全身的力气,却只是轻轻握了一下谢忱的掌心,“你在我身边,我会依赖你。”
“相信我,好么?”
阿忱在他身边的时候,他总是放任自己变得软弱些,想被阿忱抱一抱,想被阿忱安慰。
只有在阿忱面前,他可以不用那么强大。
可现在,他不能依赖任何人。阿忱能出现在这里,已是最大的慰藉,他并不想要阿忱动用天道的能力助他飞升,他会靠自己,站在阿忱的身边。
谢忱怔愣地望着他,半晌,擦掉眼泪从地上爬起来,“好,我相信你。”
他轻轻抱了抱沈玉衡的肩膀,忍住哽咽,低声道,“一定要活着见我,这是你答应过我的。”
半晌,沈玉衡再抬起头来,身前已经没了谢忱的身影。
但他知道,谢忱在等他。
雷劫一道紧接一道劈落下来。
七十二、七十三、七十四……
他一道道数着那些雷劫,意识混乱极了,兴许根本没有数对,只是麻木地在数着。
身体已经被雷劫淬炼洗礼得逐渐不再疼痛,取而代之地是仿佛置身仙境的温暖。
那被火焰丹所封住的法力,也在不知何时早已经冲破禁锢,源源不断地吸纳着雷劫内地天地灵气。
忽然间,沈玉衡停下了数雷劫的声音。
他抵着长剑,仰起头,浑身鲜血淋漓,在如同大雨般倾泻的雷闪中望向遥远的天穹,轻轻笑了笑。
随后,在谢忱怔忡的目光中,沈玉衡神色平静地伸出手,掐住了一道朝他疾驰而来的紫金雷劫。
谢忱和使者均睁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盯着沈玉衡。
“他、他怎么做到的?”谢忱愕然地偏头看向身旁的使者。
使者呆滞半晌,喃喃自语般道,“他已经跃过渡劫期步入真仙境,可以飞升了。”
千百年来,使者第一次见到这种情况。
雷劫尚未结束,受劫的人却已经可以飞升了。
使者忽然抓住谢忱,急切道,“快快,在他飞升前把雷劫劈完,这些雷劫灵气可以助他提升更多境界。”
天界已经很久没有这种厉害人物了,上一个还是八百年前的碧落真仙。
闻言,谢忱立刻回过神来,这次不再犹豫,把雷劫全部倾注在沈玉衡身上,又小心翼翼地问,“那我能不能多劈他几道?”
反正沈玉衡也不怕雷劫了,多劈几道多涨些修为嘛。
使者:“……”
某些人刚刚可不是这么说的。
“他天资如此优秀,就算你少劈几道,他迟早也可以自己修炼出来。”使者耐心地跟他解释起来,“他命中注定有八十一道雷劫,命是既定的,可运却能用人力更改,他现在渡过了人生大劫,日后再不会有任何劫难了。”
听着她的话,谢忱眼睛亮亮的,有些骄傲地说,“我就说他很厉害肯定可以飞升吧。”
使者瞥他一眼,“是啊,谁让他是凡间传说中的受尽偏爱的天道之子。”
谢忱干咳了声,低低嘟哝道,“照你这么说,咬咬才应该是天道之子呢。”结果他的咬咬一点修炼天分都没有,被逼得只能去修魔了。
不多时,八十一道雷劫终于彻底结束。
大地的轰鸣平静下来,离恨山的百年积雪全部融化,浮云散去,天光垂落在打坐修炼的沈玉衡身上。
这八十一道雷劫,成功助他跨跃两个大境界,迈入了金仙修为。
被雷劫和剑气割开的伤口早已愈合如初,就连身上的衣服也恢复得整洁如新,浑身上下弥散着浅淡而温暖的白色光辉。
那张本就孤冷绝尘的面容,此刻竟有一种脱离凡世高不可攀的神性。
谢忱趴在云端,盯着沈玉衡出神。
主角攻不愧是主角攻,真好看啊。
他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践行了自己的诺言。
只有这样的人,才配叫做天之骄子吧。
“快站起来迎接玉衡真仙,”使者嫌弃地把谢忱从地上扶起来,“你这哪有个天道的样子,端庄些。”
谢忱羞赧地爬起来,有些尴尬地挠了挠脸,“我还没习惯这个身份。”
顿了顿,谢忱忽然想起一件事,“对了,使者妹妹,你知道元禄宗的道祖是哪位吗?”
“元禄宗道祖?你找他做什么?”
“我想问问,为什么道祖卦象上说沈玉衡的寿元会不到三十岁?”这件事一度让谢忱非常恐慌,他最害怕这种命运论了。
闻言,使者妹妹见怪不怪道,“倘若他飞升失败,自然活不到三十岁,倘若他飞升成功,他作为凡人的一生也算是结束了,仙人哪还能用凡人的寿元来算。”
谢忱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怪不得都说道祖卦象准呢,原来沈玉衡死不死都能有说法灵验啊……
第72章
云彩沾染着紫色的霞光, 层层叠叠地好像一面望不到尽头的大地。
站在这片云彩做的大地上,沈玉衡总算有了自己飞升成功的实感。
面前的阿忱还在兴奋地叽叽喳喳说着什么,可是那些声音好像都飘远了般, 他什么都听不见, 只能看到阿忱那张微微泛红的脸颊。
他情不自禁俯下身,吻在那对唇上。
然而刚吻住片刻,便被阿忱轻轻推开。
“你干嘛,还有人在呢……”谢忱脸上更红了,悄悄往身旁的使者妹妹瞥去。
沈玉衡却好似有些困惑般看了看他的左右, “哪还有人?”
谢忱愣了愣,听到身旁的使者妹妹淡声道, “他看不到我,我是你的使者, 只会在你需要降下雷劫的时候才会出现。”
闻言, 谢忱明白过来, 又回头看向沈玉衡,热情介绍起身旁的“空气”,“这位是我的使者,刚刚就是我们一起给你劈雷劫的!”
使者妹妹有些无奈地道, “都说了他看不到我……”
“但是你帮助了我们,他应该知道你的存在啊。”谢忱理所应当地答她,“刚刚要是没有你悉心教导,我自己一个人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话音落下,沈玉衡意识到谢忱真的在对什么人说话, 半晌, 他望向那片“空气”,试探着道, “多谢。”
听到他们的话,使者妹妹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憋了回去,化作一句,“好吧,那你替我道一句,恭贺成仙。”
“她说恭贺你成仙!”谢忱高高兴兴地转述了使者妹妹的话,从没有一刻心情这样好过。
他还想再跟使者妹妹说些什么,一转眼,使者的身影已经不知何时消失了。
谢忱失落了一瞬,不过他也知道,使者妹妹只是来帮他的忙的,以后还会再见面。
沈玉衡垂眸看他,若有所感道,“她走了?”
“嗯,没说再见就走了。”谢忱笑了笑,“不过下次咬咬飞升的时候我肯定还能见到她。”
闻言,沈玉衡沉吟一声,竟真的仔细思考起来,“那可能要等很久。”
修魔者想要飞升,那得是修得多么强大的歪门左道?
“不着急,咬咬的时间还长着呢。”谢忱抿了抿唇,又轻勾住他的手指,小声道,“你我的时间也还长着。”
沈玉衡心头微动,紧紧回握住他的手,“嗯。”
他们还有很长很长的一生要共度。
“你先前说的,离开五年却不能告诉我的理由,”沈玉衡环顾四周,“就是这个?”
谢忱轻咳了声,应下来,“对,就是这个。”
沈玉衡凝望着他,好像一下子把所有事都想通了。
怪不得阿忱总说要找什么主角攻受,原来是因为阿忱是天道,下凡是为了助他们二人飞升而来。
至于不告诉他原因,定是因为怕他知道阿忱的真实身份后会懒怠修炼。
不管怎样,他们以后不会分开了,这样就足够了。
两人在天界逛了一圈,见到了传言中的碧落真仙,还有一众飞升大佬,以及元禄宗的道祖。
道祖见到他们笑呵呵地说,“我知道你们二人,不过我更喜欢你们两个的孩子。”
这话把谢忱和沈玉衡弄得一头雾水。
道祖神神秘秘地笑着,只让他们回去多给自己补上一些贡品,省得孩子去还愿的时候不够吃。
谢忱和沈玉衡听到这话,面面相觑,都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这孩子,居然偷吃道祖爷爷的贡品。
不过,咬咬竟然会为了沈玉衡去许愿,他是那么聪明的孩子,怎会不清楚许愿能不能灵验呢,只是无路可走,不得不信了。
想到这里,两人心底都有些心疼。
谢忱牵住沈玉衡的手,抹了抹眼睛,“咱们快回去吧,天界也没什么好玩的……我想咬咬了。”
沈玉衡抿紧唇,半晌,轻声道,“我也是。”
从今以后,倘若咬咬再犯错,无论是什么样的错,他都再不会对咬咬用家法了……
让阿忱打。
*
回到元禄宗,沈玉衡和谢忱在剑仙殿前分开。
“你不进去让咬咬看看你吗?”谢忱扒着门框,小声道,“咬咬肯定很担心你。”
“既已安全回来,他迟早会放心的。”沈玉衡面色低沉,轻轻道,“阿忱,现在我有件更重要的事要做。”
谢忱点了点头,眸光落在殿门口的板凳上,低声道,“我和咬咬就在这里等你回来,放心去吧。”
沈玉衡微微颔首,转身欲走时又顿住脚步,他回眸看向谢忱,无比认真地开口,“还有一件事,我在离恨山上走过的每一段路,都在想着回来娶你。”
谢忱怔了怔,心口酸胀起来,他有些哭笑不得地道,“我知道了,我还能跑了不成,你快去吧。”
沈玉衡这才放心离开。
谢忱依依不舍望着他的背影,倏忽反应过来。
刚刚那是……求婚吗?
*
天元殿前,沈玉衡越过阻拦他的道童,推开内殿的屏风。
见到他,内殿软榻上的萧善神色错愕,显然是根本没有料到沈玉衡会活着回来。
大殿内寂静极了,沈玉衡沉沉盯着他,一言不发。
萧善脸上的错愕转为铁青,他又很快调整过来,一脸担忧地道,“玉衡,你回来了!”
沈玉衡没有回应,萧善的脸色更加难看几分。
“你想问,那火焰丹为什么会令你失去法力?”
萧善努力地解释着,“等你走后我才知道,原来火焰丹的功效会让服用者失去法力,对不起玉衡,是我害了你,我纵使罪该万死,你也该说两句话吧?”
沈玉衡默然看着他,淡声道,“这里没有别人。”
“什么?”萧善恍惚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不必装了。”沈玉衡自腰间拔出剑来,“劳你相助,我现在已经飞升,回来是为了什么,你心里很清楚。”
听到他已经飞升,萧善脸色僵硬起来,“你飞升了。”
他从未修过魔,自然看不出沈玉衡的修为。
萧善面容扭曲了瞬,嘴唇微微颤抖着,“我是不是还得先祝贺你飞升?”
“为什么要这么做?”
沈玉衡开门见山地问,他一刻也等不了,现在就要知道答案。
“沈玉衡,你当真蠢得透顶,竟真的会听从我的话去送死,”萧善低笑着道,“你以为你如此看重情义,就能让我回心转意,悬崖勒马?”
“我不是看重情义,我只是遵守诺言。”沈玉衡静静看着他,“先宗主的教导,一生不敢忘。”
萧善敛起笑意,淡淡道,“谁会在意什么诺言,你这人真是无趣极了。”
“我想要答案,我想知道,你究竟为什么如此?”沈玉衡唯独想不通这一点,他认识的萧善,从来不是一个心狠手辣薄情寡义的人。
宗门上下众多弟子无一不是这样认为,从他到玄卿唐春安,还有数不胜数的弟子,都曾受过萧善的照拂,把萧善当成恩人看待。
萧善淡然望着他,只是轻轻笑了声,“换做是你,你也会走上这条路,区别在于你比我命好。”
他缓慢走向沈玉衡,目光一寸不移地盯着那双眼睛,“你的命多好啊,沈玉衡,你有眼睁睁看着至亲至爱的人死在眼前么?你有过彷徨无助痛恨自己无能为力的时候么?”
“你父亲。”
不等他说完,沈玉衡沉声道。
“我父亲?”萧善像是很艰难地从记忆里找寻出这个人的模样般,低声道,“哦,你是说我那个偏心外人的爹啊,他的死,是他活该啊。”
沈玉衡心口骤然一窒,难以置信地听着他的话,只觉眼前人陌生得可怕。
萧善口中怎可能会说出这种话来?
“行了,你也别在这里装出一副虚情假意的作态了,你费尽周折飞升回来,不就是为了杀我?”萧善轻嗤了声,懒散地靠在了卧榻上,低低道,“杀了我,你就可以成为新的宗主了,这不就是你一直想要的?”
沈玉衡僵硬地立在原地,好像还没有离开那漫天风雪的离恨山般,浑身冷得发颤。
他从没想过要什么宗主之位,自萧不吝将他带回山门的那一刻起,他便发誓一生都是元禄宗的弟子。
良久,他轻声问,
“先宗主,是你杀的么?”
萧善仿佛听到什么好笑的笑话般,沉沉笑起来,“我哪有那个本事杀他?是他自己自不量力,一大把年纪还非要去救那些废物弟子,被真君一刀捅死了,尸体还是我去收的。”
沈玉衡闭了闭眼,“所以,你就是那个把魔修引进山门的卧底。”
“是。”萧善毫不犹豫承认下来,丝毫没有半分惭愧,“你要杀就杀,别这么多废话。”
沈玉衡活着回来,真君交给他的任务已经失败了。他也并没有那么想活下去,一直以来,不过是靠着那点对沈玉衡的恨支撑下来而已。
如今一切已成定局,他又有什么话好说?
他一死,元禄宗必定动荡不已,也算是他最后能帮到真君的办法了。
沈玉衡自腰间缓慢抽出长剑,眸光落在剑身上,倏忽想起多年前的某一天。
萧不吝从南海专门带回来两把名剑,一把给了他,另一把给了萧善。
那时萧善说,他要这把剑有什么用,等萧不吝收了新徒弟,再把剑给新徒弟吧。
那把剑,最后被萧善亲自赐给了玄卿。
那时,萧善笑着说,沈玉衡和玄卿就是他的两把名剑。
难道真的是他看错眼,萧善一直以来竟可以伪装得瞒过所有人的眼睛?
沈玉衡抬起头,轻轻道,“我最后问你一次,到底为何一定要如此?”
“你这人……”萧善被他逗得想笑,“还能有为什么,我嫉恨你的天分,谁让你是天赋异禀的元禄宗剑仙呢。这个答案,你满意了?”
沈玉衡倏地抬眼,猛然掐住了他的颈子,“不对,你答错了。”
真正的萧善,绝不会嫉恨他的天分。
萧善从未有过修炼成仙的念头,他这一生,只想当好元禄宗的宗主。
“你什么意思……”萧善攥住他的腕子,却见沈玉衡伸出另一只手,扭过他的脸,探向了他的后颈。
心脏骤停了瞬,沈玉衡怔然望着萧善后颈处的那只贪婪吸血的蛊虫,刹那间,一切明悟。
是魔蛊。
萧善见他触碰到魔蛊,整个人忽然激动起来,挣扎着扯开他的手,“滚开,别碰我!”
“从什么时候开始……”
沈玉衡神色复杂地看着他,还想再问什么,却见萧善仿佛失心疯一般撞上了他的剑。
他瞳孔疾缩,下意识地扶住萧善即将倾倒的身体。那魔蛊竟然厉害到可以操控萧善自杀!
他为什么没有早一点想到魔蛊的存在,为什么没有早一点发现萧善的异常?
沈玉衡伸出手,想要为萧善渡进些许灵气疗愈,可萧善是半魔之身,灵气于他丝毫不起任何作用。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萧善脱力地跪在他面前,长剑沾满淋漓的鲜血。
临死之前,萧善的眼底终于出现了一丝短暂的清明。
他看清了眼前人的脸,也回想起了所有的曾经——
那年。
沈玉衡刚刚上山,山上还没有剑仙殿,他在天元殿躺了足足五个月,什么都不干,养病。
“看看,这就是剑仙世家的大少爷沈玉衡,五岁自创一门剑法,七岁越阶除魔,十岁的时候就已经声名远扬了,真真是天命不凡的仙骨奇才。”
萧不吝像展示一件宝贝似的,兴致勃勃地跟身旁的小萧善介绍着,“善儿,爹从路边捡回来的,厉不厉害?”
萧善瞥了一眼软榻上双眸紧闭奄奄一息的沈玉衡,嘁了一声,“爹,你又吹,他都快死了,再厉害又能怎样?”
闻言,萧不吝分外不爽地瞪他一眼,从桌上执起一支玉笔,戳了戳沈玉衡的脸,“死不了,玉衡,睁个眼给他看。”
软榻上,沈玉衡眉宇紧蹙,分明动弹不得,意识也昏昏沉沉,却能清楚地听到他们的声音。
“他睁不开眼了,爹,你能不能别总是捡一些废人回来?”萧善不满地夺过他手心的玉笔,嫌弃地道,“你闲的没事就去把大殿扫了。”
萧不吝轻啧了声,背着手离开,嘴里还嘀嘀咕咕着什么“谁捡废人了”之类的话。
待他走后,萧善把玉笔搁回笔架上,转眸看向半死不活的沈玉衡,眼睫微垂,从储物戒里取出一个小锦盒打开,里面是一枚散发着浅淡金光的丹药。
这是爹在他生辰时送给他的,听说天底下就这么一颗,可以让快死的人吊住三天性命。
萧善盯着软榻上的沈玉衡,只犹豫片刻,便把丹药从锦盒里取出来,轻轻搁进沈玉衡的口中,全然不似方才和萧不吝说话时的冷淡,声音温柔地开口,“把药吃了,倘若你当真天命不凡,就熬过这三日。”
总之这东西留在他这也没什么用,他没有法力,又不能修魔,从不离开宗门半步,给沈玉衡吃正好。
他坐在榻边,给沈玉衡掖了掖被角,低低道,“我听说过你,不过我只见过你娘,没有见过你,每回剑道大会你娘都不带你来,我还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你了呢。”
沈晚潼不许沈玉衡学剑几乎是人尽皆知的事,更不许沈玉衡接触他们这些修士,好像生怕沈玉衡跟谁跑了似的。
但萧不吝常常提起沈家人,说沈玉衡天资傲人,说沈徽也不逊色,俩兄弟好得不得了,说得多了,萧善总以为自己已经跟他们很熟了似的。
他望向窗外晴朗的天日,万里无云,阳光明媚,是个难得的好日子。
“沈玉衡,活下来吧,外面的世界那么美好,你死在这里,太可惜了。”
萧善叹息一声,看着服下丹药,却仍然沉睡不醒的沈玉衡,无奈地起身离开。
一连三日,萧善每天都会来看沈玉衡。
萧不吝嘲笑他,说他儿大不中留,眼睛都要长在沈玉衡身上了。
萧善气得踹他一脚,把他踹出天元殿去,“你怎么天天那么闲啊?滚远点。”
他爹到底是怎么当上宗主的,这个问题萧善一直想不通。
他们的宗门是个很奇怪的地方,来这里的所有人脾性都有些古怪,却无一例外都是心地善良的好人。
他们热爱这个宗门,也喜欢宗门里的其他人,就好像他们是有血缘的一家人般亲密无间。
这大抵可以归功于他爹的功劳,谁让他爹在宗门里就是个人尽可欺的软包子?
上回他还看到扫地的刘婶子拿着扫帚追着萧不吝满宗门地打,险些把他笑得喘不上气。
萧善自言自语般跟沈玉衡说着宗门里的事,大到除魔,小到谁和谁看对眼结成了道侣,好像在沈玉衡面前总有说不完的话似的。
他年纪太小,在宗门里没有同龄的弟子,也就沈玉衡跟他还算年纪相仿,所以才迫切地希望沈玉衡赶紧醒过来。
“等你醒了,咱们可以一块偷爹的剑御剑飞行去,你带我去魔域看看吧,听说那里有座临夜阁特别好玩。”萧善说着,眼底微微黯淡几分,“我娘好像也在魔域,如果顺路的话……”
说了一半,他倏然意识到这话不应该说出口,声音微顿,他紧紧闭上了嘴。
瘦小的身躯在烛火掩映下微微颤抖着,半晌,萧善抹了抹眼睛,起身端起烛台,“你睡吧,明日是最后一天,我希望你没有浪费我那颗药,否则我会去找你娘赔我的。”
忽然间,沈玉衡指尖在夜色里轻轻动了动。
萧善眸光一顿,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
他凑近过去,沈玉衡果然又动了动。
他愕然地抬头,却见沈玉衡缓缓睁开了眼,一刹那,萧善连话都说不出来,好半晌才结结巴巴地吐出一句,“你、你醒了?”
沈玉衡没有回答,静默地从软榻上爬起来,却被萧善急忙扶回床上,“你现在还不能乱动,我去叫李长老过来!”
他转身刚要走,却听身后传来一道淡淡声音,“药,多少钱?”
萧善身形一僵,随后不可置信地缓慢转过头来,“你一直听得见?”
“嗯。”沈玉衡声音平静,又重复一遍,“多少钱?”
萧善抿了抿唇,“那是无价之宝,我爹送我的生辰礼。”
“哦。”
萧善默了默,把烛台砰地一声放回桌上,“哦是什么意思?我告诉你,你吃了我的药,从今以后就是我家的人,一辈子欠我家的人情,要给我家当牛做马。”
真让他失望,沈玉衡居然是这么不懂礼节的人,幸好他也没什么礼貌。
话音落下,沈玉衡抬眸看他,低低道,“我知道。”
见他居然这么果断答应,大殿内气氛有些尴尬僵硬起来,萧善轻咳了声,又道,“这是便宜你了,其实我爹昨天说想收你当徒弟,你现在入内门的话就是首徒,偷着乐吧你。”
他们宗门现在的确是小了点,但是以后会变得很大的,萧不吝那么爱捡人回来,这个宗门迟早得人满为患。
他也会努力的。
然而,他说完这句话,却没等到沈玉衡的回应,更加尴尬起来。
萧善手足无措地端起烛台,又想起沈玉衡兴许会用,赶紧搁回桌上,语无伦次道,“行了,我不管你了,一会李长老过来会给你看病的。”
说罢,他转身逃也似的离开,却在踏出门槛前,听到沈玉衡轻轻的声音,“多谢,萧善。”
萧善脚下一个趔趄,险些被门槛绊死,立刻爬起来慌不择路地跑远,只是耳尖红得好像要滴血一般。
——原来沈玉衡也知道他啊。
不过,如果不是爹的原因,沈玉衡恐怕一辈子不会知道他叫什么吧。
他知道自己是个半魔,不修魔的话就跟凡人没什么区别,比起沈玉衡这样天资卓越的人,就像天上的鸿雁和树梢的麻雀似的。
但是他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就嫉妒沈玉衡的。
爹说过,这世上人人各司其职,有的人天生本事大,却孤高自许自私自利,有的人没什么本事,却可以帮助到别人。
爹还说,他将来会当宗主,这些有本事的人,就像一颗颗需要琢磨的璞玉,要靠他这个工匠来细细挖掘,精心呵护,如此一来这些有本事的人才能发挥更多的本事,而他也就尽到了自己的责任。
宗主可不仅仅是一个宗门里最厉害的人,而是一个宗门里,最懂得珍惜怜爱弟子的人。
厉害的人天底下多的是,好宗主却少之又少。
他现在就挺怜爱沈玉衡的,都快死了,多可怜啊。
萧善蹲在墙角,偷听着殿内李长老给沈玉衡看病的声音。
听李长老的话,沈玉衡好像奇迹般地没什么事了。
不过那怎么可能是奇迹,还不是因为吃了他的药。
虽然那药是他爹给的吧。
所以,从今天开始,宗门里又多了一个人。
萧善想到这,心底隐隐期待起来。
沈玉衡会喜欢他们的宗门吗?会喜欢爹还有其他弟子吗?会喜欢他这个虽然是凡人但是长得帅人品好还受欢迎的元禄宗少宗主吗?
反正爹肯定会很高兴的,沈玉衡很厉害,将来说不定会成为宗门里的第一位剑仙,到时候他们要给沈玉衡专门修一座殿宇,叫什么名字好呢……
算了,想名字好麻烦,就叫剑仙殿吧。
直到李长老出来,萧善才悄然离开天元殿的门外。
再后来,他和沈玉衡同吃同住,一起练剑,一起看书,一起踹萧不吝的屁股,那段日子每每想起来好像都泛着金色的光辉,每天都是开心的。
他想,就算将来他当上宗主,也要当沈玉衡一辈子的好兄弟。
直到,某日。
沈玉衡出山除魔,爹去拜访其他宗主,宗门里只剩下萧善一人。
他和往常一样打扫着大殿,却在身后听到了一道温柔的声音。
萧善回过头,看到了好像在梦中般的场景。
他娘居然来见他了。
萧善不可置信地怔在原地,直到娘一步步朝他走过来,轻轻揉了揉他的脑袋。
“善儿,你都长这么大了?”
娘的声音熟悉又陌生,他甚至连动都不敢动,生怕这是一场梦境。
娘抱住他,就像小时候那般亲了亲他的额头,泪水瞬间从眼眶滑落,萧善扑入母亲的怀抱,泣不成声。
他好想娘,好想好想。
当年娘是主动离开宗门的,那时人类与魔修剑拔弩张,她不想她的身份会影响到萧不吝和萧善,给萧善留下了一封信便回到了魔域,这么多年,她从来没有回来过。
萧善以为娘回来是想重新和他们好好生活,再也不离开了,可没成想,娘变了。
她疯疯癫癫地捧着萧善的脸,低声道,“善儿,如今魔域里出了一位白善真君,他可以让人类和魔修再也没有分别,想做人做魔都可以,只要吃下他的药,咱们就可以永远生活在一起了。”
萧善怔愣地看着她手心里的“药”,他再无知,也看得出那是一只蛊虫。
“娘……”萧善不敢相信地望着眼前熟悉的面容,“你怎么了?你吃了这东西?”
娘好像变了一个人般,把白善真君夸得天上有地上无,“这是好东西,善儿,娘求了真君好久才求得的,你快吃了它,吃了它,从今往后咱们一家人再也不用分开了!”
“娘,这是魔蛊!这不是药,你清醒一点!”
萧善挣扎着想逃出她如同禁锢般的怀抱,却最终被他挚爱的母亲硬生生掰开了嘴唇,撬开了牙齿,和着鲜血和眼泪,喂进了那毁掉他一生的魔蛊。
娘喂完他魔蛊,整个人的灵魂好像也随着魔蛊的离开被抽走了般,眼神僵直地倒地死去。
取而代之的,是萧善的后颈处多了一只贪婪地吸着血的蛊虫。
萧不吝回来时,看到的便是这一幕,呆坐在地上的萧善,和死去僵硬的挚爱。
在萧不吝问他发生什么事的时候,萧善抬眼看向萧不吝,脸上的泪痕已然干涸,他安静地答,“娘死了。”
而他,也死在了吃下魔蛊的这一天。
萧善至今仍不知道娘是被骗服下这魔蛊,还是被白善逼迫着吃下,可他也完全顾不得追究了,因为这魔蛊无时无刻都在操纵着他心中的恶念。
每个人都有隐秘的克制的从未显露人前的恶念,只是清醒时可以用道德和良知来约束自己,可吃下魔蛊,那些恶念只会被无限地放大。
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开始厌倦和沈玉衡一起练剑。
有什么意义?
他就算苦练一万年,永远也不可能达到沈玉衡五岁时的水平。
他开始不耐烦萧不吝那些蠢话。
要他不许修魔,要他照顾同门,要他做好弟子们的榜样。
他在乎别人,又有谁在乎他?
就因为他这双红色的眼睛,又有多少人背后嘲弄轻蔑于他?
萧善变得冷漠无比,可当着萧不吝和沈玉衡的面,仍是一副笑盈盈的模样。
如果没有后来的事情发生,萧善恐怕可以装得更久。
萧不吝是他的亲生父亲,自然察觉得到萧善的变化,他看穿萧善所做的那些表面功夫,也发现了萧善眼底偶然划过的冷血神色。
萧不吝开始犹豫,倘若有天他死了,这宗门还能否交给善儿?
他原本就是要把宗门给善儿的,可现在,他有些不确定。
他和沈晚潼见了一面,聊到萧善最近的变化,说他竟然把自己的眼睛挖出来,换上了一双死去的人类的眼睛,这事太恐怖了,说出去估计都没人敢信。
他还说,如果善儿再这样下去,他想把宗门交给沈玉衡。
沈晚潼反对,但是萧不吝却说,这个宗门不是属于他一个人的,若是交给一个心狠手辣的人,一切都完了。
他们不知道的是,萧善在萧不吝身边安插了卧底,将一切都收入耳内。
那一刻,萧善心底的怨恨达到了顶峰。
他怨恨自己的出生,怨恨自己的眼睛,怨恨萧不吝,怨恨沈玉衡。
他一直期盼着自己当上宗主的那一天,然而这一切居然要被一个外人夺走。
再后来的事,就是他与白善里应外合,等沈玉衡离开宗门做任务时除掉了萧不吝,本打算栽赃给沈玉衡,可没想到宗门的弟子竟然无比信任沈玉衡,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质疑沈玉衡。
他更加怨恨,以至于看到沈玉衡,就恨不能一剑杀了他。
魔蛊不断催化,逐渐操控了他的神智,他甚至忘记了当初萧不吝的教导——永远珍惜怜爱他的弟子们。也忘记了当初是他亲手把丹药喂进了沈玉衡的口中,忘记了那座剑仙殿,是他亲自取下的名字。
他变成了一个连自己都不认识的人。
如此可怖,可悲的一生啊。
临死之前,居然有这么多事可以回忆起来,他倒宁愿自己把一切都忘得一干二净。
思绪收回,萧善缓缓阖上双眸,指尖搭在了沈玉衡的手上,“不要拔掉魔蛊。”
哪怕清醒过来一切也无可挽回,带着满身罪恶混乱糊涂地死去,也挺好的。
沈玉衡的指节微微颤抖,最终还是缓慢松开手。
他认识的萧善早已经死了,死在被魔蛊寄生的那一天。
血沿着剑锋一滴滴淌落,萧善茫然地看向沈玉衡身后,阳光明媚,万里无云,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他望着灿烂明媚的天光,小声说,
“玉衡,我想爹了。”
“唉。”
“可我不配再当他的儿子了。”
沈玉衡眼眶红透,颤抖着手将长剑一寸寸拔出,脱力般跪倒在萧善已然冷下的身体前,他俯下身,轻轻道,
“你是,你永远都是萧不吝的儿子。”
也永远是我最要好的兄弟。
衣襟内掉落一朵雪白的羡仙花,轻轻飘落在萧善的胸口,半晌,被一阵无名轻风吹散,连同萧善的身体,消失得无影无踪。
第73章
五灵城外雁别山, 入夜。
玄卿戴着斗笠,小心翼翼踩在刚落过雨泥泞的山路上,唯恐泥水染脏他崭新的足靴。
“你确定白善在这种鬼地方?”玄卿有些埋怨地开口, 四下看去, 满眼都是荒郊野岭,杂草丛生,山石伫立在高峰上,在月色下隐约像道鬼影般诡谲可怖。
白善好歹也是魔域鼎鼎大名的魔头,藏身之处竟然如此寒酸。
楚思佞缓慢走在玄卿身后, 饶有兴致地欣赏着山景与月色,低声道, “说不定他本就是个孤魂野鬼,住在此地倒也不算奇怪。”
被他这么一说, 玄卿愈发觉得这地方恐怖极了, 他不怕什么魔修妖修, 能看得见摸得着的都不可怕,但是他唯独害怕那种一惊一乍或不声不响冒出来的东西。
从前有一回去除魔,碰上了闹鬼的宅子,他和唐春安俩人你推我搡, 谁也不敢第一个进,最后还是被沈玉衡一脚一个踹进去的。虽然最后并没什么恶鬼,只是一个吃人的魔修在唬人,却还是让玄卿吓得不轻。
他瞪了一眼楚思佞,“别胡说, 人死了就是死了, 绝不可能死而复生。”
楚思佞端详着他的神情,唇畔笑意更深, 轻轻道,“怎么没有,夫人不是说那封霄就死而复生了么?说不定就是恶鬼来复仇了。”
玄卿脸色更难看了些,立在原地,“复哪门子的仇?找谁复仇?杀他的是沈玉衡,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是他师弟。”楚思佞压低声音,凑近玄卿些许,沉沉开口,“更何况,夫人这不是正好送上门去么,他当然会先找你。”
玄卿推开他,鼓起勇气,兀自走在前面,“少在那装神弄鬼,管他是人是鬼,碰上我也是一剑的事。”
一剑不行就两剑,两剑还弄不死……这不还有楚思佞帮忙呢?
他没什么好怕的,现在应该害怕的是白善和封霄才对。
玄卿在心底很快把自己安慰好,又催促起楚思佞,“走快点,磨蹭什么?”
身后久久没有回应,他回头一看,身后哪还有什么楚思佞,连半个人影都看不见。
玄卿瞬间慌乱起来,猛地拔出腰间长剑,环顾四周,只能听见鸦雀振翅的声音。
“楚思佞,赶紧滚出来,我没跟你开玩笑!”
他攥紧长剑,放出神识感受着楚思佞的气息,还没等他找出楚思佞的方位,便见不远处的枯树下,立着一道模糊洞黑的人影,看不清五官,好似只是一团黑烟凝聚的人形般。
咯噔一声。
玄卿险些两腿一软跪在地上,他强撑着用剑尖指向那道人影,“楚思佞,别装了,你吓不到我!”
人死不能复生,人死不能复生,有怨报怨有仇报仇,你要报仇去找沈玉衡别找我……
那人影忽然动了动。
玄卿的心倏忽提到了嗓子眼,眼见那人影突然加快速度朝自己的方向冲过来,他瞳孔一缩,毫不犹豫拔腿转身,还没跑半步,就撞进了冰冷的怀抱里。
心跳骤停。
耳边却忽然传来了一道声音。
“不是说吓不到么?”
玄卿抬起头,望见楚思佞那对笑意沉沉的眼睛,心头怒火中烧,毫不客气地给了他一拳。
“嘶……”
楚思佞揉了揉被玄卿砸疼的胸口,收起那团魔气凝聚成的黑烟,悄悄瞥他一眼,低声嘀咕,“打死我算了。”
“打死你都算便宜你!”玄卿没好气地又给他一脚,幼稚不幼稚,堂堂魔尊在荒郊野岭玩这种把戏,说出去不嫌丢人!
挨了打,楚思佞仍笑吟吟地凑上前来,“我是见夫人害怕,想帮夫人壮壮胆量,现在还怕么?”
玄卿满肚子憋闷的火气,哪还顾得上害怕。
这会子就算真来个孤魂野鬼,他也能当成楚思佞给活活撕了。
玄卿走了两步,想到身后的楚思佞,又转身抓住他的手腕把他拽到身边,这才放心地继续上山。
省得他又在后面搞什么古怪。
片刻后,两人立在山顶上,看到了一个小小的茅草屋。
除却这茅草屋外,雁别山上再无其他,可什么人会住在在荒郊野岭?
答案不言而喻,只是玄卿觉得这未免太明显了些,就好像在故意引他们过来,生怕他们找不到白善似的。
“先别急着进去,”玄卿警惕地打量着那茅草屋,“肯定有陷阱。”
楚思佞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乖乖立在原地,“好。”
待到玄卿把茅草屋外看了三圈,依然什么都没看出来。
没有阵法,没有陷阱,甚至连个守门的魔修都没有。
茅草屋的门敞开着,好像在邀请他们赶紧进去。
玄卿纳闷地看向楚思佞,问道,“你看出什么没有?”
魔修最了解魔修,说不定楚思佞知道什么。
楚思佞沉吟一声,低低道,“我看出白善就在里面,不过,是个分身,估计是故意留下分身来见我们,所以应该没有陷阱。”
玄卿:“……那你不早说?”
他在这看了半天也不吭声!
楚思佞颇为无辜地摆了摆手,小声道,“夫人没问我。”
“你自己没长嘴啊?”玄卿哪里看不出他故意戏弄自己,咬了咬牙,干脆把楚思佞甩在身后,走进茅草屋内。
茅草屋内竟暗藏乾坤,全然不似外面看着简陋,走进之后,便见周围的景色忽然转变,小桥流水,海棠飘香,俨然一副富贵大宅的场面。
而海棠树下,一道雪衣身影正静坐弹琴。
琴声悠扬动听,月色柔美皎洁,玄卿却立刻捂上耳朵,生怕一不小心中了白善的诡计。
“你就是白善?”
他虽杀过几个白善的分身,可那些分身的相貌个个都不同,他还没有见过白善真正的模样。
白善闻声抬头,眸光落在玄卿身上,轻轻开口,“闻琴不语。”
玄卿皱了皱眉,执着长剑朝他走近,“我不是来听你弹什么破琴的。”
听到他的话,白善淡笑了声,指尖在琴弦上轻拨慢捻,“玄卿仙尊何必如此心急,你除掉我这分身,于我而言也不会有什么损失。不如坐下来,喝喝茶,听听琴。”
身后,楚思佞不紧不慢地走到玄卿身边,牵住他的腕子,“夫人,总归现在也没有别的线索,不如坐下听听他怎么说。”
玄卿琢磨片刻,觉得有些道理。他们现在能找到的线索全都是白善的分身,这白善实在太会隐藏自己,这么多年都没有找到突破之处,他就算急着杀掉白善这送上门的分身也没什么用。
他跟着楚思佞走到茶桌边,抱剑而坐。
该说不说,白善虽是个魔头,这手琴弹得当真不错。
一曲弹罢,微风忽起,雪白的海棠花瓣在浅蓝色月光的掩映下簌簌而落,当真美极。
玄卿好半晌才回过神来,听见白善温润的声音,“二位,白善在此恭候多时了。”
伪君子。
玄卿眯眼看他,沉声道,“少套近乎,你把真身藏哪了?”
白善笑了笑,从琴凳上起身,走到茶桌边,在玄卿警惕的目光中缓缓斟上两杯茶水,“仙尊以为我会如实相告?”
玄卿当然知道他不可能告诉自己,他也就是随口一问,不然他还能干啥,喝茶吗?
“你迟早有藏不住的那一天,现在说出来,我可以让你死个痛快。”
听了这话,白善恍若未闻似的坐在了他们对座,端起茶盏轻抿一口,“我来见二位,其实是为了帮你们的忙。”
帮忙?
玄卿嗤笑了声,“这话说出来你自己信么?”
白善笑而不语,转眸看向了楚思佞,低声开口,“尊主,好久不见。”
楚思佞眉宇稍压,他确信自己是没有见过这张脸的,何谈好久不见。
“尊主这些年当真是风头大盛,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白善指尖在茶盏边沿轻轻划过,笑道,“听说你还娶了一位人类妻子,生下一个孩子,我曾经百思不得其解,不知尊主究竟为什么会突然想要娶妻生子,前些日子,我突然知晓了原因。”
楚思佞神色骤冷下来。
“原来尊主是半妖半魔之身,而尊主生下孩子,是为了得到那孩子身上的龙珠,用于你的飞升大计,”白善缓缓道来,笑意更深,“半魔生下的小半魔啊……不知尊主此刻有没有拿到那最后一颗龙珠,可依我看,你好像并没有飞升啊。”
话音落下,玄卿脸色也变了变。
他偏头看向楚思佞,却见楚思佞面色极沉,阴郁不言。
“尊主是否在想,我是如何得知此事的?”白善端起茶盏,悠然开口,“你千辛万苦费尽心思想要瞒住的半魔之身,早就被你身旁这位玄卿仙尊广而告之,现在,恐怕全修真界都知道你的身份了。”
玄卿手脚冰凉,额头渗出些许冷汗,他连忙道,“我没有广而告之!”一定是白善命人散播出去的!
他是告诉了宗主没错,可那时候,他和楚思佞并没有互相信任彼此,他又怎会得知宗主会把这件事告诉白善?
楚思佞的沉默,令玄卿心头愈发不是滋味。
他知道,楚思佞最在意的除了飞升之事,就是半魔的身份。
宁肯自己一个人躲在不见天日的书房里,强忍着疼痛,戴着斗笠,只为遮掩住脸侧象征着半魔的龙鳞。
在楚思佞眼里,那片龙鳞就是他的耻辱。
“楚思佞……”玄卿还想再说什么,却见楚思佞猛然伸出手,硬生生掐断了面前白善的喉咙。
他错愕片刻,听到楚思佞微微颤抖的声音,“他在挑拨离间,不要中计。”
玄卿怔怔地望着他,看到了楚思佞赤红的眼睛和脸侧隐隐浮现的雪白龙鳞。
“我知道不是你。”楚思佞甩开手心已经没了气息的白善,低低道,“定是陈遵,他每月给我送药,有一次送来的药是假的。”
玄卿哑然失声,良久,伸手去握他,“是我。”
楚思佞身形骤然僵住。
“对不起,我那时候逃回宗门,担心你以后会危害世间,便把这件事告诉了宗主。”玄卿无比认真地开口,“但是现在我知道你不会那么做了,也不会伤害芽芽,而且我真的从没觉得半魔之身有什么不好,你的龙鳞很漂亮,你也很好看……”
他还没说完,楚思佞忽然抽回了手。
“没什么不好?”
他声音渐沉,死死盯着玄卿,低笑了声,“于你而言自然没什么不好,你不是我,玄卿,你从小在师父师母的保护下长大,入了宗门有师兄弟关爱,可我没有。”
玄卿茫然无措地看着他。
“从出生起,我是九个孩子里唯一一个半魔之身,其他兄弟皆是纯血龙族,唯独我继承了母亲一半血脉,甚至连龙珠也没有。”楚思佞呼吸急促,仿佛只是想到那些过往便难以承受,“一个没有龙珠的半魔,连活下来的资格都没有,我被扔到魔域自生自灭,任何人都可以踩在我头上,若非五岁时我体内奇迹般生出龙珠,你此刻怎能见到现在的我?”
他每一句话,都像一记重锤砸在玄卿的心上。
玄卿从未想过楚思佞究竟为什么会害怕暴露半魔的身份,也从未想过,这件事对于楚思佞究竟有多么重要。
“有了龙珠,我又被父母接回了龙族。”
楚思佞捂住心口,陈遵给他的药虽能将他伪装成魔族,却会反噬损伤他的身体,这么多年,他苦心积虑只为了隐藏住脸上这片耻辱难言的龙鳞。
“龙族自幼便互相残杀,一个半魔如何与其他兄弟竞争,那种滋味你终其一生也体味不到,什么天赋异禀,不过是我竭尽全力昼夜不分的修炼,才侥幸在他们的手心里活下来。”
他们嘲笑他,联合起来要先除掉他,分明是世上最亲的亲人,却一次又一次地将他推进深不见底的深渊。
楚思佞痛恨的不仅仅是半魔之身,还是痛恨那段令他作呕不愿回想的过去。
他受够了这世上的一切,只想飞升,离开这里。
可偏偏,他信任了玄卿。
把连同自己的那八颗龙珠,全部交到了玄卿手中。
他以为他们是世上最亲密的人。
他以为他们之间永远不会背叛彼此。
“这事是我的错,我不应该泄露你身份。”玄卿又低低说了一声,除此之外,他也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好,“你走吧,正好之前说的三天时间也快到了。”
楚思佞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这就是你想出来的弥补我的办法?”
“弥补?”玄卿愣了愣。
他还以为他们之间再也没法弥补了呢,毕竟这件事就算道了歉,也依然会在他们心里留下一个过不去的坎儿。
“你背叛我,难道不应该弥补?”楚思佞步步逼近,居高临下地望着他,“这是你欠我的,玄卿。”
玄卿:“……那你想我怎么弥补?”
楚思佞眯了眯眼,缓慢吐出几个字,“你说呢?”
玄卿抿了抿唇,他太了解楚思佞了。
半晌,他无奈地叹了口气,“我查完白善的事再弥补你,行不行?”
楚思佞没有回答,只沉沉盯着他。
玄卿认命般地脱掉外衣,嘴上还不忘小声嘟哝着,“今天太冷了,更何况这荒郊野岭的,旁边还有个死人……”
楚思佞忽然攥住他解开腰带的手腕,“那就别脱了。”
在玄卿满眼希冀的目光中,他指尖轻抚上玄卿的唇,眸光渐深,喉结轻滚了下,“跪下来。”
玄卿眼眸微睁,怎可能不明白他的意思,面色瞬间涨红,
“你过份了吧?!”
第74章
魔的思维与人不同, 身上有着龙族血脉的半魔的脑袋更是异于常人。
玄卿愈发开始怀疑当初妄图改变楚思佞的想法究竟有多愚蠢。
这人脑子里压根什么都没装,除了那些龌龊下流任谁看了都得吓一大跳的肮脏欲念。
荒无人烟的坟山上,月黑风高, 刚杀了人, 又被背叛,楚思佞想做的第一件事竟然不是离开他,也不是杀了他,而是睡了他。
想睡他也就算了,竟还提出如此恬不知耻的要求, 他要真那么做了,他的尊严放在哪里?
楚思佞以后不得借着这件事翻了天地踩在他头上?
玄卿深吸一口气, 攥紧手心的长剑,语气也沉下几分, “你就非要现在逼我?这件事是我的错我承认, 但我一开始就说得很清楚, 我是带着任务来的,不是专门来哄你的。”
话音落下,楚思佞神色更冷,一言不发地盯着玄卿。
“看我也没用, 有什么事以后再说,我现在要去继续找人,你生气就自己回城吧。”玄卿低头绕开他,没走几步,发现楚思佞没有跟上来。
他脚下一顿, 无需回头, 也能感知到楚思佞的气息已经消失了。
真走了。
玄卿指尖蜷紧,又缓慢松开。
走就走呗, 他们之间又不是什么离了彼此就不能活的关系。
更何况,他也有话说啊,泄露楚思佞身份的时候,他哪知道楚思佞以后会不会害人?
他又哪里知道宗主是卧底会把这事告诉给白善?
虽然楚思佞是很可怜没错,但是他错哪了,他也很倒霉好不好?
玄卿提着剑闷头下山,越想越有理。
夜如墨浓,乌云盖月,山间忽然下起了濛濛细雨,淅沥沥地浇湿肩头。
眼前的山道戛然而止,玄卿抬起头,忽然发现自己迷了路。
坏了,他是从哪条道上山的来着?
玄卿立在原地,懵了半晌。
他只记得自己中途被楚思佞故意装神弄鬼捉弄,吓了一跳,其他全都忘了。
倏然间,手心的长剑轻颤了下,玄卿瞳孔微缩一瞬,猛然举剑回头,见到不远处立着一道模糊的黑影。
呵,又来这招。
想吓唬他,然后再冒出来美救英雄?
他可不吃这套了。
玄卿置若罔闻地执着剑继续寻找下山的山道,余光瞥见那黑影又凑近几分,他心底冷笑了声,决定等对方靠过来的时候突然做个鬼脸,反将一军!
然而等那黑影一步步靠近时,玄卿还是隐隐害怕起来。
他真的害怕这种东西。
可恶的楚思佞,偏用这招捉弄他。
直到那黑影离得极近了,玄卿刚想回头,却敏锐感知到一股杀意袭来。
他下意识地挥剑出去,几乎没有任何停顿,剑尖抵上了一把锋锐淬毒的匕首。
而持着匕首的人,是一张他从未见过的,可怖至极的脸。
玄卿惊叫一声,被吓了一跳,本能般地一脚把对方踹开老远。
对方姿态僵硬地从地上爬起来,那张密密麻麻布满咒文的脸,好像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般,嘴角牵起一个毫无生气的笑,“你就是玄卿?”
那声音嘶哑而干硬,如同硬生生从喉咙里挤出来似的,玄卿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努力稳下心神,“你是什么东西?”
“我?”
那恶鬼又吃吃笑起来,“我就是你要找的人,被你师兄一剑割喉的封霄。”
玄卿呆滞片刻,难以置信地结结巴巴道,“不可能,人死不能复生。”
“看在你将死的份上,”封霄缓慢朝玄卿走近,哑声道,“我便告诉你,真君用他的仙术救了我,把我从阴曹地府带了出来,你可以猜猜,我回来第一件事要做什么?”
玄卿咽了咽口水,“我师兄在元禄宗,你不认路我可以带你去。”
封霄默了默,似乎回想起什么极其可怕的事情般,掐住了额头,“我现在还杀不了他,可很快我便可以除掉他。”
他猛地抬眼看向玄卿,狞笑了声,“只要吃了你,我便能报仇雪恨。”
闻言,玄卿简直想一剑捅死他,连害怕都顾不上了,“冤有头债有主,你打不过他就滚回去修炼,你找我干什么,我哪得罪过你?”
“谁让你是他师弟?”
玄卿:……
靠,还真让楚思佞那个乌鸦嘴说中了!
他就知道一直在外面吃饭时记沈玉衡的账迟早会反噬自己,只是没想到这反噬来得这么快。
玄卿不敢轻敌,仔细打量着封霄,神识无法感知到对方身上的修为,只能感受到一团像是可以吞没一切般的黑雾。
面对这种摸不清路数的对手,他不由得紧张起来。
封霄从身后拔出长刀,一刀直取玄卿的心口,“别浪费时间了,你自来受死,我可以给你个痛快。”
玄卿足尖轻点,闪避到山岩上,狠呸一口,“你真当我吃素的?”
“我知道你的本事,元禄宗两把名剑的称号我还是听说过的。”封霄嗤笑了声,瞬间闪身到玄卿身后,“先前我小看沈玉衡结果死的不明不白,这次我岂会无备而来?”
玄卿没想到他速度这么快,微微吃了一惊,回身一剑挡下长刀。
雨愈发瓢泼,刀光剑影斩断空中落下的雨丝,二人竟打得旗鼓相当。
玄卿额头微微冒汗,其实他想说,他的剑术远没有外面传的那么厉害。
“你们这套元禄宗剑法,我日日夜夜都在背。”封霄的声音骤然在身后响起。
玄卿赶忙用长剑挥退他,纳闷地道,“你一个魔修背元禄宗剑法做什么?”
封霄冷笑一声,“每当我想起那日死在沈玉衡手下的屈辱,我都会把这套剑招再背一遍,如今的我早已不是当年骄傲自满的我,我不会再辜负真君的期望,所以,今日你必定丧命于此。”
玄卿汗流浃背了。
他自己平日里都没像封霄这样勤学苦练元禄宗剑招,这样岂不是他的招式全都会被封霄看穿?
这还打个屁啊,要不他跑吧,喊人也行,楚思佞没准还没走远呢。
玄卿暗暗琢磨着,眼前长刀袭来,他连忙后退,刀身在半空转向,横劈向玄卿的颈子。
刹那间,玄卿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手中猛掐一个遁地决。
可他眼前的场景却仍是这座荒无人烟的雁别山。
这封霄竟在他神不知鬼不觉时设下了阵法!
完了完了,这下可怎么办?
玄卿愁眉莫展之际,身后的封霄仍像怨鬼一般纠缠着杀来。
刀光在滂沱大雨中闪过,玄卿呼吸停了停。
他躲开了,可手臂却被锋利的刀刃割破,和着雨水在湿透的衣服里一点点洇染出来。
好多血……
眼见玄卿盯着小臂上的伤口出神发呆,封霄冷然一笑,“方才让你躲开,是你运气好,这次你便老老实实去死吧,黄泉路上,我会送你师兄来作伴。”
他话音刚落,还没来得及动手,面前玄卿的身形忽然直直栽了下去。
封霄微微一顿,随即警惕地后退半步,“你耍什么花样?”
玄卿躺在地上,一副了无生息的模样。
半晌,得不到回应,封霄那仅有的一点耐心彻底告罄,眼底划过阴狠的冷色,飞身上前,对准玄卿的心口一刀捅去。
片刻,本就死寂的雁别山更加鸦雀无声,就连那不绝如缕的雨声仿佛也消失了。
——封霄怔在原地,不敢相信地望着手心插入山石七寸的长刀,眼前哪还有什么玄卿的身影?
他甚至没有来得及回头,便听到长剑破风,胸口处已然多出一道沾着血水的剑尖。
封霄骇然地回过头,看到紧闭双眸的玄卿,气势和方才全然不同,好像变了个人般,周身散发着令人胆寒的大乘期气息。
这怎么可能?
刚刚这人分明……没有这么强。
怎么躺地上再爬起来跟换了芯子似的??
好在他本就是死尸复生,肉身不死不灭,玄卿就算再强,也杀不了他!
他刚这样想,玄卿似乎也意识到他好像不会死这件事,长剑猛然拔出,下一秒便有如切瓜砍菜般轻易地割下了他的头颅。
第二次了,第二次了!
你们元禄宗弟子怎么都喜欢照脖子砍?
封霄略显狼狈地拾起自己滚落在地的脑袋,回身刚要反击,手臂也被无情地砍断。
即便清楚自己不会死,可对上玄卿那张平静漠然的面容,心头仍然难以抑制地涌上一阵惶恐,就好像他在玄卿那里只不过像是蝼蚁在足靴下挣扎。封霄顾不上捡起自己的手臂,下意识转身想逃,还没走远,双腿也被一剑齐齐砍断。
他彻底崩溃了。
“真君!”
封霄无助地大喊着,“真君救我!”
这人疯了,元禄宗人是一群疯子,他们不正常,他们全都不正常!
不尽的鲜血沿着山石蔓延下来,流淌至一对雪白的足靴边。
玄卿几乎没有片刻停顿携着长剑杀来,下一秒,却被一道白雾吞没了身形。
封霄仿佛看到救世主般,望向面前人,“真君……你来救属下了,是我没用。”
“不怪你,本座也不知他竟如此棘手,”对方无奈地道,“只可惜这招原本打算拿来对付楚思佞与沈玉衡的……先撤退吧,这幻境只能困住他半个时辰。”
封霄心有不甘地看向玄卿消失的方向,攥紧了拳头,“是。”
幻境内。
玄卿的意识渐渐苏醒。
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到了熟悉的场景——元禄宗,他的寝殿。
怎么回事?
他方才……不是在跟那个不人不鬼的东西缠斗么?
每次晕过去醒来时身边都会躺具尸体,这次身边空空的,他还有点不习惯了。
难道打输了?
不应该啊。
玄卿挠了挠下巴,困惑地从软榻上爬起来,周遭的一切都整洁极了,干净到完全不像他的寝殿,只能依稀从家具和陈设中分辨出这是他的地盘。
这是有人来给他收拾过寝殿么。
玄卿满头雾水地走出殿外,遥遥地便见一道雪衣身影朝自己走来。
“沈玉衡?”
玄卿恍然大悟,“是你救了我啊,怪不得,我说我怎么突然回宗门了。”
沈玉衡眉宇微蹙,忽然伸出手,轻贴在他额头,“说什么胡话?”
玄卿被他贴来的手吓了一跳,连忙躲开,“你干嘛?”
沈玉衡眉头拧得更紧,冷冷道,“夫君都不喊了,见楚思佞一面,当真把你的魂都勾走了?”
话音落下,玄卿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他没听错那两个字吧?
沈玉衡面色更沉,声音也冷冽极了,“装什么傻,你不是最喜欢恶心我喊我夫君么?既然喜欢楚思佞那张脸,你还回来干什么,不如当初留在魔域跟楚思佞成亲,皆大欢喜。”
若非他们因为那女娲之泪的缘故有过不该有的一夜,他根本不想管玄卿。
玄卿:“……你先等等。”
他有点反应不过来了。
这一定是梦。
只是,这个梦怎么跟他之前做的那个话本子的梦这么像,还这么逼真……
他该不会是晕过去摔死在山石上结果意外进了话本子里吧?
玄卿悚然地想,浑身汗毛耸立。
不行,他得找个法子验证一下,如果他真的进到话本子里面,此时的楚思佞应该是个祸世大魔头才对。
半晌,玄卿整理好思绪,认真开口,“所以,楚思佞在哪?”
沈玉衡眯了眯眼,冷声道,“魔域的路你自己不认识?将来你们成亲时用不用我教你们洞房?”
玄卿嘴角微抽,指着他道,“你少给我阴阳怪气,等我醒了找阿忱收拾你。”
说罢,他转身方要离开,却被沈玉衡的剑鞘拦住。
“去哪?”
“魔域呗!”
他得赶紧看看这到底是不是一个梦,要是梦的话,也肯定是个噩梦,快点醒吧。
沈玉衡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去送死?你独自一人根本不可能对付得了他。”
玄卿也深吸一口气,回头看他,轻笑道,“沈玉衡,再拦着我,休怪我对你不客气。”
怎么有人梦里梦外都这么讨厌?阿忱到底喜欢他哪?
沈玉衡还想再说什么,却听身后唐春安惊慌失措地跑来。
“师兄,楚、楚思佞带着好多魔修杀到山门前了,咱们怎么办!”
话音落下,玄卿眼前一亮,毫不犹豫地推开身前挡路的沈玉衡,
“放着我来!”
第75章
“你去干什么?”沈玉衡一把攥住玄卿的手腕将人拽回来, 忍着火气道,“你别忘了,你喝了那女娲之泪……”腹中已经怀了孩子。
李长老说怀孕之后绝不能再大动干戈, 万一玄卿和孩子有什么闪失, 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原谅自己。
“你今天废话怎么那么多?”玄卿嫌弃地推开他,“正事要紧。”
沈玉衡被玄卿推开,磨了磨牙,方想追上玄卿,却好像感受到什么气息般, 脚下停顿在原地,转眸看向了玄卿的寝殿。
好像……有什么人在?
唐春安见他驻足不前, 急切地催促道,“师兄, 你快跟玄卿师兄一起去啊, 师兄弟们快要顶不住了!”
听到这话, 沈玉衡顾不得其他,只好先跟着唐春安去除魔。
元禄宗山门前。
玄卿望着堆满尸体的山阶,呼吸停滞。
楚思佞——真的杀掉了他的师兄弟。
玄卿彻底明白,如果花轿没有误打误撞把他送进魔宫, 楚思佞和他本就该如此。
楚思佞不会因为他放弃飞升,他会和原本的那位新娘生下一个身怀龙珠的孩子,然后夺走那孩子体内的、仅差最后一颗的龙珠。
飞升之后的楚思佞,根本不在意这世上的一切,他杀人也好, 杀魔也罢, 三界于他就像一个可以随意操纵的玩具,他的目的仅仅只是取乐, 把他曾经的痛苦报复在所有人身上。
杀元禄宗弟子,也是为了取乐。
至于白善,在这个世界里从未出现过,他兴许清楚自己无法跟楚思佞抗衡,于是便隐藏起来,任由沈玉衡和玄卿联手对付楚思佞,他自己则是在暗处等待时机坐享渔翁之利。
玄卿忽然有些接受不了,他刚惹了楚思佞分道扬镳,万一楚思佞一怒之下像梦境里这样发疯怎么办?
他得赶紧回去,噩梦该醒了。
听说在梦里死掉就会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