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平安, 平安,快下来!”
沈秀端着一碗白水煮鸡肉,向平安招手。
平安平躺在二楼屋檐上, 翻着肚皮,懒洋洋地晒着日光,一动也不动。
又过了六年, 已经九岁多的平安,已长成了老年猫, 镇日里动也不动,不是吃就是睡。
它不动, 沈秀便飞上屋檐。她在它旁边坐下, 把碾碎的鸡肉喂到它嘴边。它这才张开尊口。
抚摸着它柔软光滑的毛发,沈秀望向远处的大街。街道上人来人往,人潮如织。
人群里, 身形高大的男人,身着一袭红衣, 在人群里格外引人注目。沈秀的注意力不由自主定在红衣男子身上。
待扫过红衣男子黑直的长发, 她垂下睫。其实不用看头发, 光凭背影就能认出这人不是她所想之人。
沈秀滞涩地扯扯唇角。六年过去,她仍然忘不掉谢扶光。
喜欢上他, 只需要短短一两个月, 忘记他,却需要如此漫长的时光。
忘记他,就像是去认识一个永远不会存在的人, 艰难而无望。
她有些自嘲, 莫非她竟是如此痴心长情之人?
而谢扶光呢,六年过去, 他是否已忘记她,已不再喜欢她?六年,那么长的六年,他或许已经忘掉她,或许已经移情别恋。在明知被拒绝,没希望的情况下,大抵不会有这如此长情之人。
一阵酸痛攫住了她的心脏,她按揉胸口,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她一把抱住平安,不停撸它毛茸茸的圆脑壳。它舒服地发出咕噜咕噜声。
随之她又不由自主想到了魏朝清与月楼迦。这么多年过去,他们大抵都不喜欢她了罢。若果真如此,她由衷为他们高兴。
还有谛伽,那个龟兹国的佛子。几年前,这位年轻的佛子找到她,诉说了他们的相识经历,面红耳赤向她提亲,她的第一反应是,和尚也能成亲?
尔后,她怀疑起他的目的。他是真的喜欢她,还是看上了她宝珍公主的身份?或者是觊觎她身上的绝顶武功秘籍?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左右她也不会答应他的求娶。
除了谛伽,还有一些人来求娶过她。这几年,她很少外出,有一次外出,有一些男人将目光放在她身上,然后便有几人上门提亲,说是对她一见倾心。
一见倾心?他们都是真的喜欢她?她并不这么认为,或许他们之间有人是真的对她一见倾心,但可能性极低,十有八.九都是另有所图。
她有尊贵的公主身份,是前武林盟主的义女,还有绝世神功秘籍在身,是以,纵然她容貌平平无奇,普普通通,也会有很多人欲求娶她。这一切,她都看得明明白白。
怕别人认出她的身份,又来求娶,此后她出门都会戴上面纱或者幂篱,这样便少了很多烦扰。
叹息一声,沈秀继续撸猫。眼角余光触及到天边飞过来的身影,沈秀起身,“云川哥?”
叶云川落在她身前,“日头这样晒,待在这里作甚?”
“喂猫。你来有什么事?”
“来看看你功夫练得如何了。”他把一包鱼笋夹子送到她面前。
她接过油纸包,吃了两口酥酥脆脆的鱼笋夹子,她拍拍手,“来过两招。”
刀光剑影,剑舞纷飞,叶云川连连败退。犀利的剑气刮花了他的衣袖时,他停下来,“我已经打不过你了。”
这么多年过去,沈秀日日苦练武功,进步飞快,如今武功已经胜于叶云川。
叶云川颇为感慨,当年沈秀要来学武,因她根骨资质普通,他还劝她不要习武,万万没料到,将近十年后的今日,她的武功已胜过于他。
纵然她之所以进步得如此之快,有她练的是绝顶神功的原因,但她也离不开她的勤奋刻苦。
叶云川笑道:“这世上,恐怕没几人能打得过你了。”
沈秀收起剑,“承让。”
丫鬟在搭梯子,小心翼翼爬上梯子挂红绸,沈秀飞过去,“我来。”
马上又要到她的生辰,家里开始挂红绸贴窗花。每年过生辰都要挂红绸贴窗花,甚是铺张浪费,但沈有财偏要弄,说是好看又吉祥喜庆。
说到沈有财,沈有财就出现在了院子里,“秀秀,爹给你买了好吃的,快来尝尝。云川也在?你也过来尝尝。”
沈秀走过去,“爹,你是不是又胖了。”
沈有财摸了摸肚子,笑呵呵道:“这不是最近吃的有点多……”
沈有财原就不瘦,这几年胖了一圈,越来越富态,笑眯眯的样子,活像个弥勒佛。他乐呵呵地摸肚子,“外面晒得很,走,进屋躲阴去。”
屋子里,杨氏在挑选布料。她面前铺着金纱罗,香宝花罗等等绫罗绸缎。她摸着绸缎,挑花了眼。见沈秀他们进来了,她道:“秀秀,快过来瞧瞧,哪一样好看。”
“都挺好看。”
“你挑个最好看的,我给你做衣裳。”
这几年杨氏无事做,闲得发毛,便有了做衣裳的爱好,几年下来,家里她做的衣裳都成堆了。
“这个。”沈秀随便指了一块料子。
“这个好,近来天热了,穿这个凉快。”杨氏笑着拿起那块料子。
生辰那日,一家人照例去醉仙楼包寿宴。新来的小二头一次见到沈秀,只觉得脑子里嗡了一下,顿时血液奔流。他的心剧烈跳动,整颗心犹如脱缰野马,纵然前方有悬崖也疯狂奔跑。
离开雅间之后,小二怔忪地回望一眼后方。
“杵在这做甚么?前头忙着呢,快干活去!”掌柜的拍拍他。他挠挠头,赶紧忙去了。他一面往前走,一面打了自己一巴掌。
他方才在想什么?沈秀那样金贵的人,是他这种低贱的人能肖想的吗?自己简直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痴心妄想,不知天高地厚!
菜上齐,沈有财尝了一口菜,道:“那位大厨的手艺是不是又长进了许多?”
“好像是。”沈秀点点头,专心吃饭。
一家人吃着吃着,外头响起噗呲噗呲的烟花爆破声。窗外,满城绚烂烟花。
这六年来,每年今日,全燕州城都会放烟花。六年来年年如此。
每年她生辰,都跟着蹭了下这满城烟花的喜气。
“爹娘,来。”她一手抓住杨氏,一手抓住沈有财,飞身至高楼顶上,以更广阔的视角,欣赏这漫天的绚烂烟火。
杨氏站在高楼上,仰着头,“唉哟,这可真好看。”
沈有财:“好看是好看,不过,每年弄这一出,得花多少钱哪,啧啧啧。”
沈秀环视灿烂的烟花,眉目弯弯。
回家时,一家人没有坐马车。长街上火树银花,嘲哳热闹。沈秀扫视街边的花灯,发现灯架上的食铁兽花灯,她驻足。
不知那只食铁兽现在怎么样了。这么多年过去,它可还活着?她走到灯架子前,买下一个食铁兽花灯。
静夜深深,闲云掩月,天地一色时,沈秀将食铁兽花灯放到床边。她抱着枕头,一眨不眨凝视食铁兽花灯。
心空落落地透着风,她蜷缩身体,按住心口。
第152章
夏去秋来, 又到了一年秋日。时值金秋,丹桂飘香,整个宅子里都弥漫着桂花香气。芬芳的丹桂香气里, 掺杂着丝丝果香。
柿子树下,换上秋衫的沈秀望着院子里的柿子树。柿压枝头,树上如同挂满了红橙橙的灯笼, 火红鲜亮。
她食指轻轻一动,一阵风打到枝头的柿子上。两个柿子掉落, 四平八稳落在她掌心。
“姑娘,真厉害!”小桃笑呵呵道。
“尝尝。”沈秀把柿子分给小桃一个。她只拿袖子擦了擦柿子, 不怎么讲究, 直接啃。爆汁的柿子脆脆甜蜜,甜得她眯起了双眼。
“姑娘,今年的柿子又脆又甜, 可以做红烧脆柿吃。”
用新鲜柿子,五花肉, 和菜椒烹出来的红烧脆柿, 咸鲜脆醇, 好吃得能让人吞下舌头。忆及红烧脆柿的味道,沈秀清清嗓, “好, 我多摘些,等会儿送进厨房里炒了吃。你去拿篮子来。”
“我这就去。”小桃快步离去。
沈秀飞到树干上,站在树上挑选柿子。
摘了一些果子, 她面前淑然黑影一闪, 一只大掌搂住她的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 迅速待她飞离柿子树。
等她反应过来时,她已经站在了远离柿子树的屋子里。她看向身前的人,直接给了他一掌。
她急忙后退,眉间愠色浓重,“你是何人?”
话将将说完,外面轰然一响,她第一时间望向方才发出巨响的地方。
只见窗外,院子里的柿子树被雷劈中,瞬间倒地。柿子咚咚咚落地,本就被雷劈得稀巴烂的柿子,在地面上砸得更加稀巴烂。
目睹这一幕,沈秀头皮一炸,整张脸立刻白了。
赶过来的小桃张大嘴,“姑、姑娘,雷……雷……您、您没事罢?”
沈秀嗓子发干,“没事。”她瞪着被劈得倒地的柿子树,心中大骇。
她离开这柿子树,也不过就几息之间。方才自己要是还在树上,恐怕她的下场,会与那一地稀巴烂的柿子相同。
明明是大晴天,却起了霹雳响雷,这晴天霹雳好似是故意要去劈她的一样。她怎么这么倒霉?
想到此,她脸色变了又变。她这人,向来是很倒霉的。
之前遇到地龙翻身,险些被花灯横梁架子砸中,被鸟砸到失忆,在溪水里险些溺水,这会子又险些被雷劈,她怎的就如此倒霉?
她倒霉到很不寻常,极其反常了。莫非是老天爷瞧她不顺眼,故意让她这般倒霉的么?
思及此,沈秀眸底沉沉如暗云堆积。或许,她应该去拜拜神仙什么的,消消霉运。
她平复着激烈翻涌的情绪,一转身,便对上绿衣男子漆黑的眸瞳。她微微一怔。须臾之间,她垂下睫,盖住目里的情绪。她问:“你方才是要救我?”
绿衣男子点头。
她左手为拳,右手为掌,左手放在右拳上面,置于胸前,抱拳拳做了个正正经经的武礼,“少侠,方才多谢。”
若不是他,她方才被雷劈中,或许以命丧黄泉。
绿衣男子并不言语,只摇了下头。
沈秀问:“你……似乎提前知道雷要劈中柿子树?”
雷劈下来,是猝不及防的,是一瞬间的事,躲开的可能性极低。但这位绿衣男子貌似提前知道雷要劈中柿子树一样。
绿衣男子依旧不言语,他伸出戴了手套的双手,在掌心里写字。
他写道,他赶路,从天上飞过,经过此方院落,看到她在柿子树上,发现她的头发有些竖了起来。
头发竖起,这是雷电要劈下来的预兆。于是他便将她带到了远离柿子树,有遮蔽物的屋子里。
沈秀立即去摸她的头发。她的头发这会子没竖起来了。
三岁小儿都知道,打雷时,不能靠近树。她也知道的,然这雷打得毫无预兆,她完全没有预防,那么晴朗的天气,谁知道会突然打雷,不然她也不会毫无顾忌在树上摘果子。
她再次道谢,“谢谢你。”
小桃发抖,后怕道:“姑娘,怪我没发现您的头发竖了起来。”
“不怪你,这事没法预料,好在没事。”
这时,听到动静的杨氏与沈有财跑过来,“怎的了怎的了,发生什么事了?”
了解清楚事情原委,沈有财双腿一软,险些跌倒在地。他抓住绿衣男子,感激得沁出泪来,“谢谢你,谢谢你救了我闺女!”
若不是这位公子救了秀秀,秀秀现在可能就跟那棵柿子树一样,可能就……
沈有财越想越后怕,他拍着胸膛,缓着气连连道谢。
绿衣男子颔首,转身便要离去。沈有财一把拽住他,说是要备厚礼感谢他。他摇头示意不用。
沈有财不让他走,“那、那好歹留下吃顿饭,也快午时了,小伙子、咳,不是,恩公,留下来吃顿午饭如何!”
沈有财又说,这会子午饭差不多已备好,也没什么好菜,吃了午饭,再留下吃顿晚饭,晚饭定要好好招待招待恩公。
绿衣男子点头应允。
这位公子,名叫吴名的公子,他们的恩公,貌似口不能言,是哑巴。沈有财也没多问,只笑呵呵,热情地招待他。
沈秀睇了睇热情招待吴名的沈有财。
屋外,晴朗的天色变得阴沉,惊雷之后,雨来了。
雨淅淅沥沥而落,雨气潮湿,将她的眼角也氤得湿润起来,她低下头,掩去面上隐而不露的情绪,“我去厨房看看。”
厨房里热雾腾腾,香气萦绕。厨娘王婶见沈秀来了,忙行礼。沈秀摆摆手。站在边上看厨娘炒菜。
“王婶。”
王婶放下铲子,“姑娘?”
沈秀:“若你心爱之人,易容成另一个人,站在你面前,你是否会认出他?”
王婶面臊,赧然道:“若真是心爱之人,又怎会认不出呢?”
是啊,若真是心爱之人,怎会认不出来呢?
即便他面貌完全不同,即便他用浓重的熏香掩盖住了身上原本的香气,即便他装作哑巴,即便他戴手套遮住双手,可是你一看到他,还是会认出他来,甚至没有任何迟疑,任何犹豫。
心爱之人,无论变成什么样,都会一眼认出来。
沈秀口中发苦。她拿起篮子里的甜瓜,用力咬了一口。王婶在切豆腐,她问王婶:“还有几道菜没做?”
“就剩豆腐没做了。”
“豆腐要怎么做了吃?”
“准备做红烧豆腐。”
“做香辣酥豆腐如何,我来做。”
豆腐烧好,菜上桌。沈有财请吴名入座,“恩公快请坐,别客气,趁热吃!”
沈秀用余光去瞧化名为吴名的谢扶光。沈有财不停给谢扶光夹菜。谢扶光夹了一块香辣酥豆腐。咀嚼两下,他不着痕迹地看了沈秀一下。他又夹了一块香辣素豆腐。
“恩公爱吃香辣酥豆腐?”沈有财问。
谢扶光点头。
沈有财笑容满面,直接把香辣酥豆腐端到谢扶光面前。接着他也夹了一块豆腐吃,“这味道……秀秀,这豆腐是你做的?”
“是。”
“我就说这味道怎么这么像你做的。”他嘿嘿笑着,又继续给谢扶光夹菜。
谢扶光一直在夹香辣酥豆腐。
沈秀慢慢咀嚼着米粒,食不知味。
最后,那一盘香辣酥豆腐几乎全进了谢扶光的肚子里。
饭毕。沈秀忖了忖,道:“爹,娘,我有话与吴公子单独说。”
“行。”杨氏与沈有财离去。
房间里只剩下沈秀与谢扶光两人。沈秀的视线在谢扶光平平无奇的面容上逡巡。
心有万千沟壑,终而无言沉默。她有许多话想说,最终话到嘴边,唯余叹息,“多谢你。”
“不用。”他在掌心写字。他戴着黑色手套。她记忆里的那双漂亮的手,被手套覆盖遮掩得严严实实。
她默默注视他的双手,而后上下扫视他。六年过去,他清瘦了一些。
“砰!”
头顶骤然传来巨响。下一瞬她被谢扶光拽入怀中。
雷猝不及防劈下来,屋顶轰然塌落!
谢扶光抱着沈秀往外飞,躲避开塌落的屋顶。
“砰!”
沈秀听到有什么东西砸在了谢扶光身上。她想抬头,但她被他按在怀里,严严实实地圈着,无法抬头。
谢扶光带着她迅速远离屋子,来到长廊下。脚尖落地,她头上的桎梏一松,她迅疾抬头,“扶光!”
听到她唤他“扶光”,谢扶光微顿。
她语速极快,上上下下扫视他,“你没事罢?”
他喉结滑动,没再装哑巴,“没事,你呢?”
沈秀神经一松,“我也没事。”她望向前方厅堂。
前方厅堂,已经被雷劈得坍陷下去。她喘着气,惊魂未定。
长廊尽头,听到轰鸣的杨氏与沈有财奔过来,“唉哟我的天爷!”
见沈秀与谢扶光没在前厅,夫妻俩狠狠松下一口气。沈有财惊怕地扶着胸膛,“才劈了咱院子里的树,怎的又劈了咱家厅堂!咱们家这地儿准是风水不好!快!咱先离开这里到别处去!快!快!都先离开!”
“我们走!”沈秀转回头,谢扶光忽然向她倒下来。她一把抱住他。温热的鲜血从他额头上淌落,溅在了她脸上。
她愣住。
扶起谢扶光,她语速急促,“扶光!”
他双目紧闭,无声无息。
“扶光!”她扬声唤他,下意识去探他的气息。
将食指放到他的鼻子下后,霎时间,她浑身力气瞬间被抽离一空,四肢冰凉,手足发软,喉咙里发不出半点声音。
第153章
沈秀唇色发紫, 整个人犹如风中烛火,水里浮萍。她难以置信,哆嗦着手指, 再次去探谢扶光的气息。
感受到他鼻子下面微弱的气流,她一滞。
原来是错觉!
极度的担忧与恐惧,让她产生了错觉。竟让她以为他没了呼吸。
失而复得般, 她紧紧抱住谢扶光。
……
药房里,大夫拧眉查看谢扶光头上的伤, 扒拉他的头发,将他头上的假发摘下来。黑直的假发摘下来后, 他真正的头发暴露出来。
大夫心想, 怪不得这人戴假发,却原来,他的头发全白了。年纪轻轻, 头发却全白了。倒是很少见。
沈秀定定地看着谢扶光的头发。他的头发,如寒冬之雪, 白得刺目。
他的头发怎么全白了?何时白的?她眼球酸涩, 指尖微微颤抖。
大夫检查过谢扶光的伤口后, 说他脑袋被重物撞击,伤得不轻。好在并无性命危险。
沈秀如蒙大赦, 紧握的拳头终于松开。雷劈下来, 屋顶塌落,他带着她逃离时,她听到有什么东西砸到了他身上, 她原以为他没事, 却没想到伤到了头。
万幸没有生命危险。
雨一直下,如数万条银丝, 连成一张大网,将整个燕州罩得密密层层,直教人喘不过气来。
沈秀坐在床前,一眨不眨地守着谢扶光。她轻轻抚摸他雪白的长卷发,低低念着他的名字。
沈有财瞧了瞧谢扶光,又瞧了瞧沈秀。没想到,这位吴公子,竟是谢扶光!
这是造了什么孽啊,他心绪极其复杂。既怨恨谢扶光从前那边对待秀秀,又感激他今日救了秀秀。若不是他,秀秀今日可能被雷劈中一命呜呼,若不是他,这会子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可能就是秀秀了。
唉!沈有财咂嘴,叹了又叹。
“秀秀,你先去睡,爹在这儿守着他。”
沈秀没听,一直紧握谢扶光的手不松开。
三日后。叶府。厨房里,杨氏捏着勺子,搅动热腾腾的鸡汤。
“沈夫人,我来罢,您去歇着。”叶家的厨娘搓搓手,恭敬道。
“我自己来。”杨氏向叶家的厨娘投以一瞥。
原本她家是准备先找个客栈住下。还没去找客栈,得知了消息的叶云川就前来,让他们先住他们家,等新宅子找好了再搬过去。于是他们一家便来了叶府。
搅拌着热汤,杨氏心里琢磨着不知谢扶光何时会醒。已经三日过去,他还未苏醒。她沉气,望向窗外灿灿的日光。
东院里,叶云川看了看形神憔悴的沈秀,道:“秀秀,快去休息。”
沈秀摇摇头。
阳光越来越明亮。沈秀准备起身关掉一扇窗子,忽而发现谢扶光的眼皮动了动。
鸦青色的长睫微微颤动,他缓缓睁眼。
“扶光,你醒了?”
“秀秀……”谢扶光嗓音沙哑。
她喜不自胜,“你终于醒了。”
她抱住他,泪腺湿润起来,“你终于醒了。”
他轻轻地将手掌放到她后脑勺上,“秀秀。”
任她抱了一会儿,他缓慢地动了一下睫毛,“为何不点灯?”
“点灯?这会子是白天,用不着点灯,你觉得屋子里太暗,想点灯?”
“现在是白天?”
“是,你看,外面日头正好,屋子里照得亮堂堂的。”她指向窗户。
谢扶光倏地沉默下来。良久,他道:“秀秀,我看不见你。”
“看不见我?我不就在你面前,你怎么————”沈秀意识到了什么,“你的眼睛看不见?”
“嗯。”
沈秀怔然,她在他面前挥挥手,“看不见?”
“看不见。”
咚的一声,沈秀的一颗心直直坠地。
她侧身大喊:“周阿婆,周阿婆!”
很快周阿婆进屋,她满目惊喜,“主上醒了?”
沈秀从胸腔里挤出每一个字,整个人都在颤抖,“周阿婆,您快来看看他的眼睛,他的眼睛看不见了!”
闻此言,周阿婆顿时失色。一番诊断后,周阿婆神色凝重,额间的皱纹仿若久晒不干的咸菜。
见周阿婆神情凝重,不好的预感淹没了沈秀,她甚至有些不敢问周阿婆。
好半天,她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阿婆,他的眼睛怎么回事?”
周阿婆言,他这是重物撞击,大脑损伤,引起的失明症状。
“能治好吗?”
“这……”周阿婆止言,似是难以说粗口。
“阿婆?”
周阿婆艰涩道:“恐怕……治不了。”
这种损伤程度,不可逆,不可恢复。是治不好的。
空气仿若凝固起来。沈秀颤颤道:“阿婆,请您一定要治好他的眼睛。”
“我……我无能为力。”
有些话说出来很残忍,但周阿婆必须残忍地说出事实。她道:“这不是医术高低的问题,即便是医术再高超,也不能让断了的胳膊重新长出来,不能让人死而复生,我这样说,你可明白?”
也就是说,谢扶光的眼伤,是无法治愈的,是不可改变的既定事实,医术再高超的大夫,也不能治好他的眼睛。
沈秀已经傻了。她呆愣愣的,“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这样。”她的脑中仿若插入了一根钉子,钉子在不断搅动她的脑浆,巨大的痛苦,在她身体里横冲直撞。
“怎么会这样,阿婆,你诓我的是不是,他的眼睛能治好,是不是?”
周阿婆面露不忍,有心想编个善意的谎言,宽慰宽慰沈秀,只是最终她还是无法编出谎言。
“不会的,能治好的,一定能治好的。”沈秀握住谢扶光的手,“扶光,你的眼睛会治好的,别担心。”
谢扶光听出沈秀声音里的哭腔,他道:“没事,看不见也没关系。”
“怎么会没关系!”沈秀几近崩溃,眼泪簌簌而落。
“真的没关系。”他轻柔地抚摸她的背部,安抚她,“没什么大不了。”
沈秀哭得更加厉害,无法接受事实,“对不起……对不起……”
“你没有对不起我的地方,我看不见了,是我自己的问题,与你无干。”
“可是要不是我,你也不会————”
“不是,与你没有任何关系,你不必自责。”
沈秀泣不成声,泪水一颗颗浸湿他的胸膛。
他一遍又一遍地告诉她,他眼瞎了,无甚要紧,她不必自责,这不是她的错。
边上,周阿婆看了看谢扶光。作为失明的当事人,他异常冷静,情绪异常稳定。好像一点也不伤心难过。
但,这怎么可能呢?眼瞎了,怎么可能一点也不伤心呢?大抵,比起他自己伤心难过,他更怕沈秀伤心难过,是以才能这般冷静地安慰沈秀。
周阿婆满目沉痛,随之便见谢扶光皱起了长眉,“秀秀?”
唤了几声,都不见沈秀有动静。
周阿婆赶紧上前,“她晕过去了,无大碍,别担心。”
周阿婆将沈秀带走后,谢扶光双目无聚焦,静静望着一片黑暗的世界。
从前,他不能待在沈秀身边。但至少可以偷偷看看她。
如今,他双目失明,偷偷看她的机会也没有了。
他再也不能看见她。
第154章
灯火如豆, 残影在信纸上漂浮。沈秀写好信,封起来,绑到信鸽上。
她摸摸信鸽, 至窗前将它放飞。
她凝睇漆黑如墨的夜空,望月楼迦能快些收到信。月楼迦医术高超,她希望他能治好谢扶光的眼伤, 让谢扶光恢复光明。
她知道,她向月楼迦求助, 有些不要脸,可她宁愿不要脸, 也不愿放弃任何一个可以治疗谢扶光眼睛的可能。
除了月楼迦, 那些有名的神医,昨天她一醒来,就都差人去寻了。
虽周阿婆说谢扶光的眼伤无法恢复, 但她还是抱着希望想试试,说不定就治好了。
“治不好的, 除非真的神仙来了, 才能治好他的眼睛。”
周阿婆的话, 再次在耳边回响起来。沈秀呼吸一窒。汹涌的歉疚宛如笔首,不断地戳着她的心窝, 她疼得气息紊乱起来。
竭力平复下来后, 她快步来到谢扶光的房间。进门前,她调整好情绪。
谢扶光靠在床边,“秀秀?”
她走近, “你怎知是我?”
“你的脚步声。”
“你能听出我的脚步声?”
“你的脚步声, 与别人不一样。”
她坐到他身侧,温声道:“眼睛怎么样, 能看见我吗?”
“不能。”
“别担心,会好的。”她尽量让自己的口吻变得轻松,伸手揉揉他的头发。
他突然躲开她的手。
她一愣,“怎么了。”
他静默良久,哑声道:“我的头发白了。”
“我知道,怎么了?”
他低垂眉,不愿让她看到他,“头发白了,眼也瞎了,很丑。”
“哪里丑了?”沈秀很生气,“别胡说,一点也不丑。就算你头发白了,眼睛瞎了,也是世上最最好看的人!”
他想看着她的眼睛,以此来判断她所说的话的真假,但他看不见。他的眼睛无法聚焦,只能茫然地看着空气。
这让他看起来极可怜。
沈秀鼻腔酸疼,“扶光,你的头发雪白雪白的,卷卷的,像雪做的花,很漂亮。还有你的眼睛,就算看不见,也是这世上最最好看的眼睛。”
他说:“是吗?”
“是的!不信你问小桃。小桃你过来。”
小桃走过来。谢扶光却没问小桃,只问沈秀,像是要得到她的肯定,“是吗?”
“是的是的。”
“你不会嫌弃?”
“不会!”她斩钉截铁。
“真的?”
“真的!”
谢扶光展颜,弯起唇角。
她抚摸他的长发,“头发什么时候白的?”
“离开你的前一夜。”
怪不得他离开前,都没见她一面就直接走了。到底是有多痛苦,才会一夜白头?她轻抚他的头发,隐忍住无法抑制的难过。
周阿婆端着药进屋,“主上,该喝药了。”
“我来。”沈秀接过药碗。她舀起汤药,吹了吹,喂到谢扶光嘴边。
周阿婆道:“主上,您最好蒙一条眼纱,护好眼睛。”
谢扶光闻言,袖口里飞出一条红丝带。他将红丝带放到沈秀掌心。沈秀会意,把红丝带系到他头上。
他披散着长发,波浪卷的长发垂在肩头,雪白柔顺,与红纱相衬,雪映红梅,红梅映雪般美丽。
戴上眼纱的他,好看得不似真人。
即使他瞎了,也依然如他的名字一样,依然闪闪发光。
周阿婆在心底赞叹一声主上的绝色容颜后,静静退出屋子。
谢扶光一口一口喝完汤药,一喝完,沈秀连忙往他嘴里塞蜜饯。给他掖好被子,她说:“你好好休息。”
他拉住她,“别走。”
“我不走。你脑袋受了伤,需要好好休息,快睡罢。”
他抓着她的手,闭上双目。
远方天际渐渐透出微光,秋日的清晨凉沁沁,淡雾如轻纱在叶府里漂浮。
沈秀打着呵欠醒来。她的手仍然被谢扶光握着。她观察沉睡中的谢扶光。他的胸膛,微微起伏,她安下心来。
她抽了下手,他立刻握紧,条件反射般。
六年过去,他还有着之前的习惯,即便是在睡梦中,只要她一离开他,他便会无意识地,条件反射般地抓紧她。
她点住他的穴道,将手抽出来。再解开他的穴道。
她出了屋子,洗漱过后,端着吃食走进谢扶光的房间。
谢扶光坐在床上,支着上半身,苍白的脸上透着浓重的焦躁。
他从前就如此,与她分离就会出现的焦躁不安。因为失明,什么也看不见,他的焦躁不安,貌似比以前更加严重。
她疾步过去,“扶光。”
待他抓住她的手了,他身上的焦躁不安立刻消散得无影无踪。
杨氏与沈有财来看谢扶光。注意到谢扶光紧紧握着沈秀的手,夫妻俩对视了一下。
沈秀去如厕时,杨氏跟上去,“秀秀。”
“娘?”
“谢公子他的眼睛,还能治好吗?”
“我希望能。”
“嗳。”她还想说些什么,到底没说出口,“赶紧去罢。”
沈秀侧身去往花厕。
这边厢,谢扶光靠在床边,静待沈秀归来。
叶云川运内力,悄无声息进入他房间,同时示意小桃不要出声。
叶云川步至谢扶光身前。定视谢扶光。他打量谢扶光的眼睛。但谢扶光蒙着红纱,他看不见他的眼睛。
他果真瞎了?叶云川细细端详。
谢扶光此人,卑劣无耻,之前曾用那样无耻的伎俩欺骗过沈秀,是以,叶云川难免不对他的一切行为都产生怀疑。
他怀疑谢扶光是在装瞎,以此博取沈秀的同情。毕竟他这样的人,完全能干出这样的事。
谢扶光轻声道:“看够了么?”
叶云川:“你能看见我?”
“我能听见你,从你进屋开始。”
“一开始就听见我进屋了?我明明……”他明明运用了内力,悄无声息入屋,谢扶光居然一开始发现了他?
谢扶光:“你的功力不到家。”
叶云川安静下来。想来,谢扶光若真的瞎了,以他超凡的耳力与敏锐度,他仍然是那个武功天下第一的人。只不过变成了武功天下第一的瞎子。
谢扶光:“有事?”
“来看看你,多谢你救了秀秀。”
“分内之事,无需言谢。”谢扶光言毕,耳朵微动,转向门口,“秀秀。”
叶云川也转向门口,来人果然是沈秀。谢扶光不是瞎了么,他是如何知道来人是沈秀的?
沈秀给叶云川打招呼,“云川哥。”然后自然而然把手放到谢扶光手里。
目睹这一幕,叶云川抿紧嘴唇,他别开脸,“我有事,先走了。”
过了几日,谢扶光头上伤口渐好。给他上完药,沈秀摸摸他微凉的脸,“天气又凉了些,多添件衣裳,仔细着凉了。”她取来衣裳,帮他穿上。
给他穿好衣服,沈秀突然问:“你那日,是真的赶路,才偶然发现我在柿子树上的?不要骗我,说实话。”
“不是。我一直在你身边。”
“我以为你会遵守承诺,远离我。”
“我可以不出现在你面前,但我必须保护你。”
“所以这么多年,你一直藏在我身边保护我?”
“是。”他下颌绷紧,“对不起。”
“我想知道你这几年保护我的时候,可曾受过伤?”
“没有。”
那就好。沈秀忍住泪意。他不遵守承诺,她并不气,只是唯愿他真的遵守承诺远离她,这样,他现在便不会失明。
“你可以打我。”谢扶光道,“可以打我出气,怎样都可以。”
他仰起苍白的脸。精致昳丽的面容,在他卑微的语气下,显得尤其脆弱可怜。
他就像一个甘愿被她任意摆弄的布娃娃。
她轻抚他的肩膀,“我没有生气。”
“不生气?”
“不生气。”
他笑起来,头埋进她脖子里。
恰时,沈有财的大嗓门穿透入屋,“秀秀,秀秀,华神医来了!”
沈秀喜上眉梢,华神医来了?她连忙起身迎接。
华神医乃是她去请几位神医之一。传言他医术赛神仙,乃是在世神医。她希望他能治好谢扶光的眼睛。
华神医比传言中的要年轻许多,她原以为他是个老头,不曾想他外表大概只四十多岁,并不像老头。
华神医见了她,神色微微变化。尔后专心给谢扶光把脉。他按着谢扶光的脉搏,眉间褶皱愈来愈深。
大致一盏茶的功夫过去。华神医仍然不吭一声,继续诊脉。
时间变得缓慢而磨人,沈秀心焦如焚。她就像等待判刑的罪犯,如被油烹水煮,煎熬难捱。
“他这眼伤……”华神医忖度着开口,“很难治好。”
沈秀听了这话,喜道:“很难治好,那就是有治好的可能?”
“咳……”华神医只是说词委婉了些,倒让人误会了。他斟酌言辞,“我是说,我等凡人很难治好,怕是只有请神仙来才能治好。”
沈秀:“真的治不好?”
见她满目痛苦,华神医于心不忍,但没办法,他治不好,也无人能治好。
已经破碎的镜子,又如何能重圆,如何能恢复如初?除非给谢扶光换一个脑袋,但这就更不可能了。
华神医离去后,沈秀清清嗓子,尽量不让谢扶光察觉出她的难过与痛苦,她道:“我们再去找别的大夫,一定能治好你的眼睛的。”
第155章
这一日, 谢扶光吃了药,因为药性睡了过去。沈秀走出屋子。外头天气晴朗,阳光温暖明媚。
她踩着地面上的阳光, 一步一步往前走。明媚的日光照不到她身上,她周身阴云笼罩,眉目向下耷拉。
信鸽已经去了七八日。不知月楼迦收到信没有。不知他收到信后, 是否愿意给谢扶光治眼睛。
她走着走着,闭上双目。试图不用眼睛走路。不用眼睛走路, 她的速度慢下来,唯恐撞到什么。
世界一片黑暗, 却要往前走时, 无法抑制的担忧与恐慌不禁油然升起。
沈秀皱撞到树干,钻心的疼痛渡至全身,她捂住额头, 潸然泪下。她只是体会了一会儿失明的状态,就已经受不了, 谢扶光要如何才能承受得住一辈子都这样?
一辈子都这样, 会是多么绝望痛苦。她完全能预想到。
她抹着泪, 耳边突然传来两道熟悉的声音。
“云川,你都多大了, 快三十岁的人了, 还不娶妻,你真要我们老叶家绝后?”
“爹,我说了, 我不会成亲。”
“你实话告诉我, 你是不是喜欢男子,是不是好龙阳!”
“胡说什么, 我都说了多少遍了,我只是不想娶妻而已。”
“你……你这小子,真真是要气死你爹我!”叶应天面色铁青,气得上气不接下气,“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个讨债鬼!”
叶云川缄默,忽而,他道:“爹,其实……我有心仪之人。”
叶应天冷哼。之前卫风还在世时,曾告诉过他们,云川有心仪之人。那时他与妻子逼问云川,他心仪之人是谁,云川始终不松口透露半个字。
卫风去世后,叶云川告诉他们,所谓的心仪之人,是骗他们的,根本就没有这人。
“又想骗我?”叶应天瞪他,“还以为我会上当?”
“是真的。”叶云川道,“只是,我不能娶她。”
“不能娶?”叶应天横眉倒竖,“我就知道你果真喜欢男子!不能娶的,不是男子还是什么?!”
“不是,是女子。”
“真是女子?”叶应天将信将疑,“是女子为何不能娶?怎么,她不中意你?”
“她的确不喜欢我。”
“她不中意你,你就想办法让她中意你。你小子这点信心都没有?还是不是我叶应天的种?”
“不只是她不喜欢我,还有别的缘由。我不能娶她。”
“还有什么缘由不能娶?莫非她已为人妻?”
叶云川没回应。
他这反应,让叶应天以为他真猜中了。还真猜中了?叶应天怔然,“你喜欢的那姑娘已为人妻,所以你就打算一辈子不娶了?你要为那人守一辈子?”
“嗯。”
“你倒是个痴情种。像我,不愧是我的儿子!”叶应天捏捏胡子,郁塞的心情通畅了些。儿子因痴情不想娶妻,总比别的不想娶妻的缘由要好。
心爱之人已为人妻,这种遗憾,他完全能体会得到。想到此,他同情起他的儿子来。安慰了几句后,他道:“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枝花,她既已为人妻,你又何必执着于她。”
叶云川余光发现斜前方的沈秀。她哂笑,露出不是故意听到他们谈话的尴尬。
他望着她,像是在回答叶应天的话,又像是在与她说话,“我这辈子,只会喜欢她一人。”
叶应天啧了一声,“够犟,够倔,真不愧是我老叶家的种!”
沈秀快步返回,在月洞门里遇见杨氏。杨氏道,家里的新宅子已经选好,就在离叶府不远的南面那块地方。
“何时搬过去?”沈秀问。
“云川让我们先别搬过去,得试试风水如何,等下一次雷雨再看看。”
“恐怕不是风水的原因,大抵是我的问题。”
“什么?”
“那日雷劈了两次,两次都好像是专门来劈我的。娘,你不觉得我很倒霉?我好像总是霉运缠身。”
杨氏惊愕,回想起从前种种,她干干地动了动下巴。下一瞬,她道:“咱去寺庙烧香去!去佛门清静之地,去去晦气。”
生怕沈秀再倒霉,杨氏拉着她就走,“现在就去!”
想了想,沈秀同意,“好,烧香去。”
穿越过红墙黛瓦的寺庙,进入殿堂,殿堂庄严肃穆,宝鼎香浮,焚烟沉沉。矗立在中央的佛像,庄严宏伟,宁静祥和。
沈秀拈香,叩求神佛保佑:“一愿他恢复光明,二愿我霉运消除。愿佛祖显灵,千万教我如愿。若佛祖显灵,我定重修古庙,再塑金身。”
她跪坐在蒲团上,认认真真磕头。又至各处拈香。
“秀秀,我方才听人说,今日寺里有大师赐观音圣水,观音圣水清净无邪,能降福驱邪,驱散晦气,咱也去看看。”杨氏拉着沈秀往宝殿另一边跑。
身着袈裟的一禅大师,盘坐于蒲团上,手里拈着杨柳枝。他前面,排着一条长长的队伍。
排在最前面的人,在他面前叩首。他拈起杨柳枝,蘸了下在玉净瓶的圣水,洒在叩首的人的眉心。
沈秀听排队的人道,这位一禅大师,佛法精深,乃在世活佛。她望望在世活佛一禅大师,只盼望他赐下的观音圣水,能去掉她的霉运。
排了不少时间,终于轮到她。她学着前面的人,叩首,仰头,等着大师把杨柳枝上的圣水洒到她眉心。
等了好半天,却不见一禅大师动作。沈秀疑惑,看向一禅大师。
一禅大师垂眸。他拈起杨柳枝,拂过观音圣水,洒到沈秀眉心。
“多谢大师。”沈秀磕头。她正欲离去,一禅大师开口:“老衲观你乃有缘之人。”
有缘之人?沈秀惊讶。一禅大师又用杨柳枝扫拂了下观音圣水,洒到她眉心。如此,重复了两次。
后头排队的人艳羡不已,“大师三赐圣水,这小姑娘好大的福气!”
杨氏欣喜不已。没想到高僧会说她闺女是有缘人,还特意三赐圣水!
“多谢大师。”沈秀受宠若惊,磕过头,她给后面排队的人让出位置。
杨氏喜不自禁,“大师说你是有缘人,还给你赐了三次圣水,你身上的霉气定能全部消掉。”
“但愿如此。”沈秀摸着凉凉的眉心,心思飘远,不知扶光醒了没?她想快些回去。回程途中,沈秀靠着马车,归心似箭。
又过了几日。闻月楼迦来了叶府,沈秀一步并作两步,飞快来到月楼迦面前。
她喜出望外,“楼兰王陛下!”
六年不见,楼兰王仍与从前一样,皎若冷月,貌若神祇,一双冰蓝的眸子,美得惊心动魄。年岁没在他身上起作用,他一点也没变老。和谢扶光一样,一点也没变老。
月楼迦的目光在沈秀身上逡巡。眉心一蹙,他捏住她的手腕,给她把脉。把完脉,他取出一颗药丸,“吃下。”
“这是?”
“你忧思过甚,气血凝滞,须通气血。”
沈秀忙不迭吃下药丸。
月楼迦继续给她诊脉。这几年,他泰半时间都在燕州暗暗保护她。他早就发现谢扶光也在暗处里保护她。也因此,前一段时间时日他母后忌日时,他才能放心地回楼兰祭祀。
未曾想,他一走,沈秀就出了事。
“不用给我诊脉。”沈秀急不可待,“我带你去见谢扶光,请你帮忙看看他的眼睛能不能治。”
月楼迦随她来到谢扶光的房间。
“扶光,”沈秀对谢扶光道,“楼兰王陛下来了,他来看你的眼睛,说不定他能治好你的眼睛。”
谢扶光嗯了一声,他头一歪,靠在沈秀肩头。
月楼迦目色微沉。转而注意到谢扶光雪白的长发。他看了看自己雪白的长发,又看了看谢扶光雪白的长发。
旋即,瞥向谢扶光深红的眼纱,他道:“取下眼纱。”
沈秀替谢扶光摘下眼纱。
红色眼纱下面,谢扶光长睫眨动。
月楼迦俯视谢扶光的眼睛。
谢扶光的眼窝微深,瞳孔漆黑,如夜里湖面上晃动的月光,漂亮得仿若能将人拉入湖底的漩涡。
月楼迦冰凉的手指掐住谢扶光的下巴,抬起他的面庞。仔细观察了片刻谢扶光的眼睛,他手里飞出一根银针。
银针直往谢扶光眼球里扎。在银针即将扎进去时,谢扶光一动,银针破碎落地。
谢扶光笑吟吟,“你想做什么?”
月楼迦倒也坦诚,“试探。”
旁侧沈秀明白了月楼迦此番行为的意图,她不悦,“扶光是真的失明了。”
月楼迦不置一词,直接按住谢扶光的脉搏。诊脉许久,他口中吐出冷冰冰的字语:“永久性失明,不可恢复。”
其实沈秀早就有心理准备,然而听到这话,她还是有些承受不了。她喃喃:“真的一点治好的可能都没有吗?”
她眼角泛红,仿佛要哭出来。月楼迦缓和语气,“没有。”
沈秀深埋下头。他指尖微动,抬手。谢扶光先他一步,将手放在了她身上。
谢扶光:“秀秀,我说了治不好也没关系。”
她吸了下鼻子,无声地抱紧谢扶光。
紧紧相拥的他们,刺目到,犹如方才的银针扎进了自己的眼球里。月楼迦眉目结霜,移开目光。
片刻后,他转身离去。
注意到月楼迦离开了,沈秀赶忙追上去。她追上他,“谢谢你!”
他侧眸,“你还喜欢他?”
她顿了顿,“喜欢。”
“即便他现在是一个瞎子?”
“对。”
“你可知我现在在想什么?”
“什么?”
“杀了谢扶光,将他千刀万剐,碎尸万段。然后带你去楼兰,同我成婚。”
沈秀瞳孔收缩,迅速后退,“你敢!”
“我不敢。”
她一愣。
只听他道:“我不敢。因为喜欢你,所以不敢,也不会这样做。”
沈秀砰砰直跳的心脏瞬间平复下来,“别再吓我。”
风吹过,一片枯黄的落叶落在她发间。他欲帮她拿掉落叶。她防备警惕地往后一退,“干什么?”
“头上有落叶。”
她摸头发,摸到树叶。
他厌恶她对他的警惕防备,他没再说一句话,转身就走。
“等一下!”她喊住他,“请等一下!”
他驻足,“说。”
“谢谢你,真的谢谢你。”她厚着脸皮请他给谢扶光看眼睛,耽误他的时间与精力,她很是过意不去。她不知该如何感谢他,他什么都有,什么都不缺,她拿什么感谢他?
“真的谢谢。”
月楼迦:“不必。”
她思索一番,“你吃了饭没?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什么?”
“不用。”
“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做?”她无以为报,好像只能真真诚诚地为他烧一顿饭了。
“你给我做?”
“我给你做。你想吃点什么吗?”
“什么都可以。”
“好,那你稍微等一等。”
沈秀准备做自己拿手的那几样菜。做好菜,她将菜端到月楼迦面前,“我手艺不怎么样,你且将就着吃。”
他拿起筷子,吃了一口,“很好。”
他几乎把所有菜吃得干干净净,实在吃不下才撂筷,“剩下的菜,我想带走。”
盘子里的菜,也就剩些边边角角,他想带走?沈秀收起诧异,吩咐小桃去取食盒。
送走了月楼迦,沈秀赶紧回到谢扶光的屋子里。
谢扶光抬起蒙了眼纱的脸,问她,“我的头发好看,还是月楼迦的头发好看?”
“你的。”
同样都是雪白的头发,她更喜欢谢扶光的波浪卷。
谢扶光唇边漾开浅笑。他将脑袋枕在沈秀腿上,双手箍住她的腰。
沈秀轻柔地抚摸他的头发,“睡罢,睡罢。”
杨氏站在门边,探头往里瞧。瞧见谢扶光枕在沈秀腿上,两人亲密无间,她心绪沉浮不定。
待谢扶光睡着,沈秀出来后,杨氏道:“秀秀,谢公子这眼睛是好不了了,你打算怎么办?”
“我会一直照顾他。”
“你要一直照顾他?”
沈秀点头。谢扶光为她失明,她理所应当照顾他。他失明后,她最怕的不是他行动不便,而是怕,有人趁他失明欺负他。是以,她会在他身边,一直一直照顾他。
杨氏:“那你们俩这是和好了?你准备嫁给他?”
沈秀无言。她低视着地面上光滑的大理石花纹。
不知多久过去,她道:“不会。”
“你……”杨氏语滞。秀秀明明喜欢谢扶光,这么多年过去了,仍然那么喜欢。现在他俩貌似已经和好,又为何不想嫁与他?她迟疑道:“你是不是嫌他眼睛看不见了?”
“没有。”沈秀立刻否认。
她会把谢扶光当做朋友,会无怨无悔照顾他。但不会嫁给他。
若她嫁给他,她对不起失忆前的自己。她心里过不去这道坎。
她道:“我和他,以后永远是朋友。”
第156章
杨氏听了沈秀的话, 只道:“何必,何苦。”
沈秀摇摇头。与谢扶光做一辈子朋友,好好照顾他, 这已经是她最能接受,最能心安的选择。
她若嫁给他,与他成为夫妻, 她如何对得起失忆前的自己?失忆前的自己恨谢扶光,恨之入骨, 怎么可能会嫁给谢扶光,成为他的妻子?
她若嫁给谢扶光, 她就是在背叛从前的自己。她心里实在是过不去这道坎。
杨氏想不通。既然都还互相喜欢, 为何不好好在一起,非要犟着倔着折腾。心里那道坎就真的这么过不去?人这一生,有什么坎过不去的啊!
人生至多不过百来年, 活一天就是万幸。为何要在万幸得来的日子里,不好好珍惜, 非要折腾?
有句话不是说得好, 百年哪得更百年, 今日还须爱今日。唉!
“罢了。”杨氏不再劝说。
自那次雷雨之后,半个多月过去, 第二场雷雨终于来临。雷雨连续下了好几日, 沈家新买的宅子安然无恙,未出任何问题。
是以,沈秀与萧扶摇夫妻商量好, 过两日便搬到新宅子里去。萧扶摇不舍, 让他们再多住一阵子,沈秀没同意, 不愿再叨扰。
与萧扶摇商量好后,沈秀迫不及待要去见谢扶光。
萧扶摇喊住着急要去见谢扶光的沈秀,“秀秀,别忙走。”
“干娘?”
“你失忆前,曾对我说过一些话。”
沈秀失忆前,她见沈秀练功晒得黝黑粗糙,问沈秀怕不怕晒黑变粗壮变丑,而找不到夫婿。那时,沈秀言,男人并不重要。
“你现在这么喜欢他,把他看得这般重,倒不像从前的你了,我有些意外。”
“人是会变的。”沈秀语气停了停,接着道,“他对我来说很重要,但我自己也很重要。我喜欢他,我也喜欢我自己。我还是会继续练功,哪怕会变黑变粗壮变丑。我不会因为怕他嫌弃,就强迫自己改变自己,放弃做我想做的事。”
她喜欢谢扶光,但也会珍重自己。
萧扶摇深以为然,深表赞同,“很好。”
沈秀辞去,疾步去往谢扶光那儿。一进屋,就见谢扶光下了床。他头上的伤好了许多,如今已经能下地。
他抬着双手,摸索着前行。因为看不见,他的脚步很谨慎,很轻,每一步都像踩在空气上,小心翼翼地探测前方的障碍物。
撞见这一幕,沈秀心里酸涩难捱,她飞奔至谢扶光身前,扶住他,“扶光。”
他展颜,笑意流进眼底,“秀秀。”
“你下床要做什么?”
“你还没过来,我想去见你。”
“我与干爹干娘他们商量搬新家的事,耽误了一会儿,让你久等了,对不起。”
“搬新家?可要带我一起去新家?”
“当然。”她道,“我们一起去新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