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为何你轻轻一碰,我这里便肿了起来?”
闻此言,沈秀诧然,“你……你这里以前没这样过?”
“没有。这是第一次。”
“你不知这是怎么回事?”
“不知。”他疑惑,如琼如花的面庞上,透着让沈秀无比惊讶的无知与纯情。
谢扶光歪头,绸缎般的长卷发散开,“我是不是病了?”
第136章
谢扶光歪头, 绸缎般的长卷发散开,“我是不是病了?”
沈秀噎住。她没想到,谢扶光竟连这个都不知道。他竟然如此无知, 如此纯情。
“这不是病,这是……”沈秀很难为情,“这是……”
她该如何解释!即便他们都亲过了, 抱过了,都睡一张床了, 可说这种事,她还是很难出口。
瞥瞥他“肿”起来的某处, 她面红耳赤, “这不是病,这是正常的。”
他不解,“嗯?”
“男人就是会这样的。”
谢扶光的视线在他下面逡巡良久, 仍然不大明白。
“反正男人就是会这这样,你不必担心, 这不是病。”
沈秀想, 谢扶光连这个都不知道, 那男女之事,他定然也不了解。他什么都不知道, 以后他们成亲了怎么办?他总要去了解的。
她得告诉他这些事。思定之后, 她做好心理准备,道:“你听我说……”
她吐字飞快,根本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噼里啪啦说完, 她咽下口水,“大概就是这样。”
谢扶光眉骨微微聚拢, 作思考状。旋即,他若有所悟。
他指着肿胀的某处,“原来我这里,是为你而生的。”
沈秀一愣。
他那里,是为她而生的?她被他这句话撩拨得心跳加速,心都要跳出来,她挠挠头,“喔……嗯……是吗……”
谢扶光缓慢地眨了一下睫毛,“它是你的,现在它肿起来了,它很难受,你要帮它么?”
“不行!”
“为何不行?”他偏偏头,半垂的眸子,酒酿一样醉人,勾得沈秀心神动摇。
她拍拍额头,让自己清醒一些,“这种事,得、得成亲后才能做的!”
“我们何时成亲?”
“反正不是现在。”
谢扶光长发垂至胸前,眼尾泛红,唇色水润。他一字一句,蛊惑她,“秀秀,它很难受,怜惜怜惜它。”
她招架不住,差点就点了。她拔腿就跑。
谢扶光拉住她,“秀秀,你为何如此了解此事?”
这种事,难道不是正常人都应该知道的?她虽失忆了,但又没傻,潜意识里还是知道这些事的。谁能像他一样,二十岁的人了,连这种事都不了解,如此纯情无知,似一个懵懂无知的孩子。
“一般人都应该知道罢。”她摸摸鼻尖,“咳,我练功去了!”丢下这句话,她如一阵风,消失在门口。
“吼吼哈嘿!”沈秀砰砰砰练着拳,停下来擦汗时,耳边回响起方才谢扶光说的话。
“原来我这里,是为你而生的。”
谢扶光对她的绝对忠贞,让她只觉如至云端,整个人都飘乎乎的。
耳边传来脚步声,谢扶光向她走来。她下意识去瞥他下面,很快她别开头。她闷声道:“你好了?”
他过来,拥她入怀。卷住她的身体,下巴抵着她的肩膀,又是要将她嵌入身体一样的嵌入式拥抱。
“我浑身都是汗,别弄脏你了。”
他用实际行动证明他并不嫌弃她的汗。他轻轻一舔她脖子上的汗。
沈秀脖子泛起阵阵酥麻。她反应过来,他连她的洗脚水都想喝,又怎会嫌弃她的汗。
深夜,谢扶光悄无声息点了沈秀的睡穴,来到桃花源出口。
早在出口等待已久的黑影,将几本书交与谢扶光。很快黑影消失在一片黑暗的暗河洞里。
沈秀做了一个梦。梦里,谢扶光长发垂至胸前,眼尾泛红,唇色水润,“秀秀,它是你的,你帮帮它么?”
他用悦耳的嗓音蛊惑她,“它很难受,怜惜怜惜它。”
她喉咙发干,“我……”她情不自禁伸手。
即将碰到他之际,沈秀陡然梦醒。
“醒了?”谢扶光在她耳侧轻轻道。她一激,想起梦里发生的事,立刻捂住面庞。
谢扶光:“我们何时成亲?”
“……不是说了别着急。”
谢扶光扒开她的手,把一本书放到她面前,“我很着急。想与你快些成亲,这上面的姿势我都要试试。”
“这是……”沈秀定睛一瞧,瞬间失音。犹如被钉住了一般。
“你哪里来的这个!”
“找别人要的。”
瞪着他手里的避火图,沈秀浑身被烧得快冒烟一样。
就这么把春宫图放到她面前,直直白白要与她做上面的姿势,他这人,真真是一点都不知羞的!
“成亲还早着呢!”沈秀从床上爬起来,飞快跑出卧房。
谢扶光把避火图放在膝盖上,一页一页翻,专心钻研。
今日日头很晒。趁阳光正好,沈秀洗了头发,躺在躺椅上晒头发。
谢扶光枕在她腿上,枕了一会儿后,他取出避火图,枕在她腿上看。
他就这么大大咧咧取出避火图,沈秀慌忙环顾四周,生怕有村里人路过,瞅见他手里的避火图。
她用袖子遮住避火图,“你要看就进屋里看,别在这里,别让人看见了。”
“别人看见又如何?”谢扶光并不在意。
沈秀很羡慕谢扶光的坦荡,大胆,无畏。她再次感叹,他真是个不知羞的。
他似乎在潜心钻研避火图,她尴尬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索性闭目休憩。
“秀秀。”谢扶光唤她。
“作甚。”
“我喜欢这个姿势。”他指着书页上的画。
沈秀:“……”
她的眼睛有点疼,像是被辣椒辣过了一样,火辣辣得疼。
谢扶光:“这个姿势,你可喜欢?”
迎着他满含期待的目光,沈秀说不出不喜欢的话。她含糊道:“喜欢。”
谢扶光莞尔,笑颜在日光下,如若琉璃,流光熠熠。沈秀情不自禁,凑过去亲了亲他颊边的笑窝。
他支起上半身,咬住她的唇角。
……
日光正好,微风不燥。沈秀仰躺在躺椅上,手指一下一下抚摸谢扶光柔润长卷的乌发。
惬意地抚摸他的长发时,忽而,她想起来一件事。月初清明,那会儿她忙着给谢扶光治晕症,忘了清明节,也忘了给父母爷奶先祖们上坟烧香。虽她父母的坟墓不在此处,但也要烧个香祭个祖什么的。
“清明忘记给爹娘爷奶还有先祖们烧香了,家里有纸钱吗?”沈秀问道。
谢扶光沉默了一下,“没有。”
“那得去弄些纸钱。”沈秀立即行动,去村里其他人家那里换了纸钱等等祭祀要用的东西。
火盆里纸钱猎猎燃烧。沈秀跪在火盆前,点燃香,磕了几个头。
谢扶光也跟着她磕头。
沈秀双手合十,感恩缅怀她的家人。往火盆里放着纸钱,她神色戚戚然,“若是他们都还在就好了。”
她神情沉凝黯淡。谢扶光耳膜嗡躁起来。
影子爬上他的耳朵,一遍又一遍陈述,“她本不该为父母伤心难过,她本可以开开心心待在父母身边。你明明就不忍心她如此伤心难过,为何不告诉她真相?告诉她真相,告诉她!告诉她!”
影子咆哮着。谢扶光气息粗重,他弯下腰,单手撑在地面上。
专心烧钱的沈秀没注意到谢的异状,她喃喃道:“爹娘,你们在下面要好好的……”
她说了一连串祝词,最后道:“望你们能保佑我和扶光顺遂无忧,长宁逢瑞。”
听到这话,谢扶光垂目。
“扶光?你怎么了?”终于注意到谢扶光的异状,沈秀忙不迭问。
“无事。”他嗓音沙哑,“大抵是饿了。”
“那你赶紧吃些东西,我给你拿点吃的来。”沈秀忙去灶屋拿吃食。
火盆里,纸钱熊熊燃烧,影子从烈火里爬出来,在谢扶光面前张牙舞爪,“为了将她留在身边,你宁愿让她伤心难过!”
“你不是喜欢她?不是喜欢她喜欢到可以为她挖出心脏?你都愿意为她挖出心脏,为何能忍心让她如此伤心难过?”
“告诉她真相!让她开心!让她高兴!让她快乐!”
谢扶光睨视影子,“不,我不会让她离开我。”
影子:“她知道真相,也有可能不会离开你!”
然而这个“可能”,谢扶光承受不起。他承受不起半分风险。
影子狂怒:“你就是个自私无耻的卑鄙小人!”
谢扶光:“我本性如此。”
沈秀急匆匆跑过来,“扶光,快吃点东西。”她拿了馒头还有果子,“你先拿这些垫一下,我去给你热饭。”
她面含关忧,生怕他出事。谢扶光没拿馒头和果子。他把她按进怀里,紧紧箍住她。
“扶光……”沈秀不明所以。
“别动,让我抱抱。”
“你先吃点东西可以吗?”
他拿起馒头,啃了一口,继续抱着她。
“你好些了吗?”
“嗯。”
夜色深沉,屋内一片寂静。谢扶光抱紧沈秀,一瞬不瞬注视熟睡中的她。
告诉她真相。她可能会离开他。他承受不起这个“可能”。然不告诉她真相,她会因她父母而伤心难过。
他的自私本性,与他对她的爱意,在无尽的黑夜里对峙。
像是有火在灼烧自己的皮肤。沈秀被烧醒。昏暗的光线里,她感受到谢扶光身上滚烫的热意。
“扶光!你身上怎么这么烫?”她去摸他的额头。
“你发烧了!扶光,快醒醒!”
“快醒醒!”
第137章
他昏迷不醒。她急忙去了周阿婆家。
“烧得这般厉害!”周阿婆来了之后, 吓了一跳。待把过脉,她赶紧拿针,针刺谢扶光的少商穴等等穴位。
“阿婆, 严不严重,会有事吗?”沈秀焦急得脸也与谢扶光一样开始发烫。
“有些严重。不过你莫慌。”周阿婆肃色,仔细给谢扶光施针。待她扎完针, 她继续给谢扶光把脉。
“阿婆,他怎会发烧?是染了风寒么?”
“心火郁积, 心神受损,致使的热病。”
“心火郁积?心火是怎么引起的?”
“食辛食辣过甚, 滋补过甚会引起心火。外邪侵袭, 如湿热之侵入体内,灼伤心阴,会引起心火。情志不畅, 思忧焦虑生成火邪,也会引起心火。”
“那他这是什么引起的?”
周阿婆把脉沉吟, “脾胃正常, 并非食辛辣滋补过甚。体内也无湿热之邪气, 并非外邪侵袭。他这是……”
她再仔细把了把脉,猜测道:“他或许是情志不畅致使而成的心火热病?他最近情志不畅?”
沈秀诧异。谢扶光是因为情志不畅引起心火, 才发烧的吗?他最近情志不畅, 心情不好?
可他明明看起来并没有心情不好。忽而,沈秀想到了什么。谢扶光一离开她,就会焦躁不安。随着时间的推移, 他的焦躁不安并没有缓解, 且一日比一日严重。
他这心火,很有可能就是他的焦躁不安越来越严重, 淤积得越来越多引起的。
沈秀与周阿婆说了此事。
周阿婆若有所思,“焦躁不安,忧思过甚。大抵是如此。”
她看了看沈秀,又看了看谢扶光。她知道谢扶光很喜欢沈秀这姑娘。从谢扶光一亲沈秀就晕这件事,就可以看出他极喜欢沈秀。
但周阿婆不知他竟如此喜欢这姑娘。都喜欢到离不得她,一离开就焦躁不安。因忧思过甚,还引起了心火,发了热病。
这真真是……她活了这大半辈子了,就没见过有人喜欢一个人能喜欢成这样的。
情之一字,教人躁,教人忧,教人病也。周阿婆颇为感慨。
她吩咐沈秀给谢扶光擦身子,她则去煎药汤。
拧拧帕子,沈秀轻轻擦拭谢扶光的额头。
他双目紧闭,面颊潮红,鼻尖细细汗珠渗出。她摸摸他发烫的肌肤。恨不能将他身上的热意转移到她身上,替他分担发烧的痛苦。
谢扶光忽然睁眼。他抓住她,“秀秀……”
“扶光,你————”
谢扶光打断她,“别离开我。”
他气息虚浮,眸子里布满红血丝,“别离开我。”
“我不会离开你。不会的。扶光,你别太担心了,我不会离开你,真的不会。”
他又昏迷过去。沈秀心里堵得难受。他果然是因为怕她离开他才病的。
他明明武功那么高强,身体那么强壮,可他又好像总是很娇弱,又是晕症,又是心火热病的,如一朵花一样脆弱易病。
而他这样脆弱易病,皆是因为她。
他这样浓重又赤烈的感情,让她鼻腔酸涩起来。她眼眶湿润,一边给他擦身子,一边哽咽,“你这人真是,作甚么要这样担心,我不会离开你的,说了不会就是不会。”
他何至于就害怕到如此地步。她吸吸气,将泪意逼回去。
大抵一个时辰过去,谢扶光终于退烧。沈秀守在边上,松下一口气。
晨间,露浓花瘦,雾重折枝。
熬了一夜的沈秀,打打呵欠,去摸谢扶光的额头。烧已经彻底退下去,没有反复。
等到谢扶光苏醒,沈秀第一时间问:“扶光,你感觉怎么样?”
他仍然只有一句话,“别离开我。”
她温声道:“不会离开你。扶光,等你病好了,我们就成亲,好不好?”
她明明才喜欢上他不久。可对他的喜欢,却浓烈到让她几乎溺毙。之前不答应成婚,是因为矜持。而现在,她什么矜持也没有了,只有对他的一腔爱意,浓烈倒想要将她的全身心奉献给他。
“病好了,就成亲?”谢扶光缓声道。
“对。”她轻抚他卷曲的长发,“你高兴么?”
他动动失去血色的嘴唇,“高兴。”
从前他的嘴唇多漂亮,如花般艳润嫣红,可现在,他的嘴唇苍白发干,像是受尽了摧残。沈秀泪腺再次湿润起来,“你好好躺着,我去阿婆来给你看看。”
她一起身,便被他拉住手腕,“别走,别离开我。”
“我只是去叫阿婆。她就在我们家。”
他抓紧她。她道:“我不走,我就在门口喊她。”
她走到门口,喊了几声周阿婆。不多久,周阿婆进入屋子。给谢扶光看了看之后,周阿婆道:“无甚么大碍了,多休憩休憩,按时吃药即可。”
言罢,她继续嘱咐谢扶光,让他心情保持舒畅,切莫再忧思过甚。嘱咐完,她便归了家。
沈秀:“阿婆说的话,你都听到没有。我是不会离开你的,你啊,给我开开心心的,不许再担心什么了。”
谢扶光睫毛颤动,“嗯。”
她笑笑。
倏地,谢扶光耳膜一痛。
影子的声音再度响起,“告诉她!告诉她!”
他捂住耳朵,费力喘息。
“扶光?”沈秀一惊。
他抬首,漆黑的眼睛里,暗流涌动。他仿佛陷入了极端的抉择里,要将他撕裂成两半的抉择里。
沈秀:“你这是……”
顿了顿,她立马道:“我去叫阿婆!”
“别走。”
“可是你————”
“不要走。”谢扶光脖间青筋突起,抱住她的腰。死死箍住她。
“扶光,你好像很疼,让我去叫阿婆来给你看看,好吗?”
“不要离开我。”他仿佛只记得这句话,“不要离开我。”
情急之下,沈秀趁他不注意,点了他的穴道。放下谢扶光,她急追周阿婆而去。
“阿婆!阿婆!”
周阿婆将将走出去没多远,就又被沈秀叫回去。她检查谢扶光的身体,口吻凝重:“又烧起来了。”
她取出银针,给谢扶光扎针。
扎完针,周阿婆道:“我还是不回去了,就待在这里罢。”
“劳烦您了。”沈秀眉心紧拧。
谢扶光这病,反复了七八日,这几日他整个人都瘦了一圈。面对着他清减消瘦的面庞,沈秀的心仿若被攫住,揪心的疼痛无法抹平。她吹吹药汤,喂他,“扶光,来,喝药。”
他张嘴,眼睛一眨不眨黏在她身上。似乎很怕一眨眼,她就会消失。
给谢扶光喂完药汤。沈秀道:“扶光,你可知啮臂为盟?”
“知道,怎么?”
“我想与你啮臂为盟。”她卷起衣袖,露出胳膊,“我沈秀在此立誓,我与谢扶光,今生今世,永生永世,不离不弃,生死相依,若有反悔,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扶光,你可要与我啮臂为盟?”
他定定与她对视,道:“我谢扶光在此立誓,我与沈秀,今生今世,永生永世,不离不弃,生死相依,若有反悔,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立完誓,他们互相将胳膊放到对方唇边。
沈秀怕他不好好咬,提醒他:“要用力咬,留下永远也消不掉的牙印,如此才能作数。”
他们互相用力咬对方的胳膊。带着血的牙印出现在对方胳膊上。
尔后十指相扣,啮臂为盟。
沈秀:“齿痕为证,你我已啮臂为盟,永生不得反悔。”
谢扶光:“齿痕为证,你我已啮臂为盟,永生不得反悔。”
谢扶光抚摸带血的牙印,“秀秀,你不会反悔?”
“绝不会。”
他定定凝视她。手臂圈住她的腰,躺在她怀里。
她轻轻抚摸他的头发,安抚他,“扶光,别再担心了,你好好休憩,好好养病。”
不知多久过去,谢扶光倏然道:“有件事想告诉你。”
“什么事?”
谢扶光气息沉凝起来,屡次启唇,最终又止声。
沈秀:“扶光,你要说什么?”
他喉头颤抖起来,“其实你……”
在他要说出真相的这一刻,或许会失去她的恐惧,化作锋利的刀,在胃里翻江倒海。他唇瓣颤动,吐了出来。
他吐在了沈秀身上。她并未有半分嫌弃,只焦急道:“怎么吐了!肚子不舒服?”
谢扶光虚弱地垂着眸,“不是。”
“我去喊阿婆来!你等着!”
“不用。”他胸膛起伏,“我只是怕你离开我。”
怕她离开他,怕到吐了?
沈秀语滞。她调整了一下情绪,道:“我们方才不是啮臂为盟,起过誓了?齿痕为证,我不绝会离开你。”
我不会离开你。自从与谢扶光两情相悦后,沈秀已经不知自己说过多少次这句话。但她一点也没有厌烦。她可以一直说,一直说,说到天荒地老,说到世界尽头,只要能让谢扶光安心。
他用力扣紧她,“你说的,不会离开我。”
“嗯!”她重重点头。
静默良久,谢扶光道:“方才我要与你说的事。”
“说罢。”
呕吐欲再次卷土重来。谢扶光及时点住身上某处穴道,压住呕吐欲。他道:“你爹娘还在世。”
第138章
“什么?”
“你爹娘还在世。”
沈秀怔了一怔, “……你不是说,我爹娘早就已经去世?”
“我骗了你。”
她惊异得像头顶炸了个响雷,“你骗了我?什么意思?”
谢扶光错开她的逼视, 将所有一切坦白。
听完谢扶光漫长的讲诉,沈秀大脑一片空白。她消化着他方才说的话,滞滞道:“所以我之前并非与你两情相悦, 我并不喜欢你,甚至讨厌你, 恨你……这一切一切,全都是你编织的谎言?”
谢扶光喉结艰涩滑动, “是。”
他不再有半分隐瞒, 从他们相遇开始,到后面她与他经历过的所有事情,悉数告知于她。
沈秀被钉在原地, 地面要从脚前裂开,天旋地转的眩晕感, 让她视野里出现黑色的斑点。她往后退几步, 四肢一软, 向下跌去。
谢扶光扶住她。
她仿若触雷,“别碰我!”
话音将将落下, 面前的黑色斑点放大, 完全覆盖住她的瞳膜,她陷入了一片黑暗里。
昏昏沉沉醒来,一睁眼, 沈秀耳边便传来谢扶光的声音, “秀秀?”
她慢慢转过脖子,对上谢扶光苍白到几乎透明的面容。她吞咽嗓子, “扶光,我方才做了一个噩梦,我梦见你说我爹娘还在世……”
触及他的神情,她忽然明白了什么,骤然止声。她呐呐,“不是梦。”
窗外一片片花瓣坠落,就像是她这段时日做的这一场美梦,在一寸一寸分崩离析。
良久,她道:“难怪你这么怕我离开你。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谢扶光:“对不起。”
她沉默,俄顷苦笑,“我应该感谢你对我坦白真相,感谢你没有继续欺骗我。为何不继续骗我了?”
“想让你知道你父母还在世,想让你高兴。”
沈秀神色明灭不定,不予置评。
谢扶光:“别离开我,你说过,你永远不会离开我。”
“你怎么好意思的呢?在对我做过这些事后,还要我别离开你。”
“你我已啮臂为盟,你发过誓,不会离开我。”他掀起袖子,露出里面的牙印。
她不吱声。
他眼瞳越来越红,瞳孔里水光浮现。明明在祈求,语气里却带着一丝凶狠,“齿痕为证,不得反悔。”
他喘不过气来,似乎又要抽过去。用力摁住虎口穴,强压住晕眩感,他道:“之前我们还拉过勾,你说过,你会一直在我身边,谁变谁是小狗。”
她仍然不言语。
一滴温热的液体,砸落到沈秀手背上。她抬首,一眼触及谢扶光眸子里流下的泪。
这是她第一次见他流泪。她视若无睹,钻进被窝里,用被子蒙住自己。谢扶光抱住了她。他死死地抱紧她,像是要融进她的身体里,与她骨血相融,“别离开我。”
沈秀:“闭嘴,你这个骗子,我不想听你说话!”
谢扶光缄默下来。
被子里,沈秀已泪流满面。她无声垂泪。不知自己哭了多久,直到眼睛都哭疼了的时候,她掀开被子,道:“我饿。”
“我去给你做吃的。”谢扶光说完这话,却不愿意放开她。唯恐她会消失不见。他转向周阿婆。
周阿婆会意,“我去罢,扶光,你在这里守着她,我去弄些吃的来。”
待周阿婆离去,谢扶光出声:“秀秀。”
“别说话。”沈秀捂耳朵,重新钻进被窝里。
周阿婆将做好的饭菜端进屋,“秀秀,你从昨日到现在都还未进食,扶光也是,都饿坏了罢?你俩都吃点。”
沈秀瞥了下谢扶光的肚子。她没管谢扶光,拿起筷子往嘴里塞饭。她不停地吃,不停地吃。
谢扶光拉住她,“秀秀,你吃太多了。”
“别管我。”她想一直吃一直吃,食物填充肚子的饱腹感,能减少她身体里的痛苦。
周阿婆忙劝道:“秀秀,别吃了,别把肚子撑坏了。”
沈秀没理会,继续吃。下一刻,谢扶光点住她的穴道。被点住穴道,不能动弹,沈秀怒不可遏,“解开。”
“你不能再吃了。”
“我让你解开。”
他并不依她。她沉气,“我不吃了,解开我的穴道。”
他解开她的穴道。穴道一解开,沈秀立刻扬起手,给了谢扶光一巴掌。
“啪!”
雷鸣般的巴掌声响起。谢扶光被打歪头,很快,清晰的红印在他苍白的脸上浮现出来。
被打了一巴掌,谢扶光并未生气。他问她,“秀秀,还要打吗?”
五指红印,印在他脸上,清晰地显示出了他的脸,被她的巴掌摧残得有多惨烈。
谢扶光把她的手,放到他颊边,“只要你想,打多少巴掌都可以。”
旁侧,周阿婆瞠目结舌。沈秀打了主上耳光,主上不仅不生气,还让沈秀继续打?还想打多少耳光就打多少耳光?她咋舌,垂头掩住惊色。
沈秀没有继续打他。他对她做的那些事,死不足惜。她丹田运气,内力输至掌心,“我应该杀了你!”
她一掌打过去。谢扶光不躲不避,直接被一掌打得摔落在地。
鲜血从谢扶光嘴角溢出来,他抬起惨白的面孔,仍然只有那句话,“你说过不会离开我。”
沈秀充耳不闻,掌心继续运力,准备再打他一掌,然而最后还是放下了手。
是不是因为她没恢复记忆,想不起她从前对他的恨,所以才这样狠不下心杀他?
谢扶光最开始认识她时,分不清爱欲和食欲,把爱欲误认为食欲,是以掳走她,要吃掉她。
后来,他强掳她到曼陀罗教,囚禁她,要强娶她。再后来,他欺瞒她,让她在谎言里喜欢上他。
失忆之前的她,难怪恨他恨到想杀他。可他之前对她做的这些事,她全都忘了。她对他的恨,她全都忘了。
即使她现在知道了他从前对她做过的事,可她想不起来,就像是没有经历过,没有真实的、具象化的感受,她现在能感受到的,真实的、具象化感受的是愤怒,对他欺骗她的愤怒。
她现在只能感受到对谢扶光骗她的愤怒,感受不到失忆前的恨,再加上她还喜欢他,因而,她现在他狠不下心杀他。
见她收了掌,谢扶光倏然笑起来。唇角的鲜血格外鲜艳,颇似白雪红梅般秾丽,“你喜欢我,舍不得杀我,对不对?”
被戳中痛脚,沈秀咬紧牙关。她想要自己理智一些,清醒一些。谢扶光的所作所为,这一桩桩一件件,哪里像个正常人能做出来的事。他不愧是原良谦的儿子。他与他爹,是一样的人,都是个疯子。
一句话脱口而出:“你与你爹一样,就是个疯子!”
谢扶光:“我不会像他那样对你。”
“你已经做了与他一样的事!”她气血翻涌,怕自己真杀了他,“滚出去,离开我的屋子!”
谢扶光岿然不动。
“滚出去!”
最终他妥协,离开屋子。房间里只剩下自己一人,沈秀抬起方才打过谢扶光的手掌。她默默定视掌心,慢慢将掌心按在心口。
她倒在床上,泪水涟涟,浸湿衣衫。哭到泪腺干涸,再也流不出一滴泪时,天色已然黑下来。她双目空洞失焦,虚望窗外昏暗的天光。
今夜格外寒冷,晚春的深夜,本不应凉意森森,滴水成冰。
谢扶光一直守在门外,不曾离去。
门咯吱一响,从里面打开。沈秀从里面出来。她对谢扶光道:“带我出去,我要去见我爹娘。”
“好。”
“等一下,”沈秀道,“把小河沟的村民送回来。不要让任何人知道这里,把这片净土,还给他们。”
“好。”
“丑时四更,天寒地冻!”打更人缩着脖子,一边打更一边扬声道。丑时四更的燕州城,黑黢黢,冷飕飕,寂寥得像是全城所有人,都被埋在了坟墓里。
沈家宅门前。守夜的护卫站得笔挺,炯炯有神地守着大门。余光里,闯入两道人影,护卫立刻警惕地望过去。
两道人影走近。门口的灯影映过去,两人面容清晰起来。
护卫立时变色,手里的剑哐当落地,“沈姑娘!”
第139章
“秀秀, 你到底去哪儿了!你怎的才回来,你怎的才回来……”杨氏抱着沈秀哭。
沈有财也亦痛哭流涕,“闺女, 我可怜的闺女,你知不知道这几年我们怎么过的啊!”
夫妻俩紧紧抱着沈秀,泪水直往沈秀身上淌。沈秀回抱他们。她不记得他们。见了他们, 没有半分熟悉感,也想不起任何记忆。
虽记不起他们, 但她能感受到他们对她这个女儿,应当是极其疼爱的。
失忆之前的她, 投河自尽, 但没死成,后来就安居在了桃花源,与父母分别这几年, 其实最主要的责任在于她自己。她满含歉疚,“爹, 娘, 对不起。”
沈有财哭得险些背过气去, “说甚么对不起,你还活着就好, 你回来了就好!”
杨氏附和, “你爹说得对,你回来了就好,往后莫要再做傻事!”
“我晓得。”
“秀秀!”
背后倏然传来一道声音, 沈秀侧身望去。只见对面, 男子一袭绿衣,姿貌清雅, 温润如玉,身如青松修竹,叫人见之忘俗。
他大抵是急匆匆赶来的,发丝凌乱,寝衣松松垮垮,都未穿好。
他疾步而至,似是唯恐她是幻象,“秀秀?”
沈秀打量他,试图在记忆里寻找此人的痕迹。然她如何也想不起此人是谁,“请问你是?”
魏朝清微愣,“你不认得我了?”
“我失忆了,什么也不记得了。”
沈有财惊呼:“什么?秀秀,你失忆了?!”
“嗯。”她点头,“事情是这样的……”
她告诉他们,她之前投河自尽,但没有死成。她顺着河流漂流到了一处无人烟的山岭。她以为老天不想让她死,便顺应天意,不再轻生。但她无颜再回来面对他们,是以,便在那处山岭安居下来。
前两月,谢扶光找到了她。找到她后,她就因之前失忆后遗症,再度失忆。谢扶光趁她失忆,欺瞒她,说他是她未婚夫。欺瞒了她两月,现在对她坦白了一切。
听完沈秀的话,沈有财勃然大怒,他指着谢扶光,“你、你怎能如此欺瞒我儿!”
谢扶光:“对不起。”
魏朝清陡然上前,一巴掌打向谢扶光。
谢扶光捏住魏朝清的手腕,“我对不起秀秀与她爹娘,与你无干。”
话里的意思是,魏朝清没资格打他。
魏朝清眉宇间的温润被愠怒所替代,他极为失态,“你怎能欺骗她!”
谢扶光还未说话,沈有财忽然靠近,“你个遭瘟的混账东西!”他怒骂着,手掌甩向谢扶光。
谢扶光没有避开。
“啪!”他硬生生受下沈有财一耳光。
大抵是没想到谢扶光避也没避,直接受了他一耳光,沈有财打完之后,还顿了一下。尔后他挺起胸膛,“哼!你该打!”
谢扶光一言不发。他微微偏转过头,去看沈秀。他特意将红肿起来的脸偏向沈秀,让她看见巴掌印。
沈秀平静无波。
沈有财继续骂:“你个天杀的!”骂完又扬起巴掌。
“爹!”沈秀叫住沈有财,“他骗的人是我,要打要骂,都由我来。你们不要对他动手,不要对他做什么。”
“我这不是帮————”
杨氏拉住沈有财,“好了,有财,秀秀都说了,要打要骂,都由她来,你莫多管。”
谢扶光武功高强,杨氏怕沈有财打他耳光,惹怒了他会没好果子吃。她虽也气谢扶光欺瞒她女儿,但她到底还有几分理智,不似沈有财气上头理智全无。
“哼!”沈有财又重重哼一声,没再骂,也没再动手。他把注意力转移到沈秀身上,“秀秀,以后爹绝不让你再受这样的欺负!”
沈秀心神俱疲,她命令谢扶光:“离开我家,没有我的允许,不准进来。”
说完又对其他人道:“我累了,天这么晚了,都回去睡罢。”
她不再看谢扶光,也没理会魏朝清,并不关注魏朝清到底是谁,她现在只想回屋一个人躺着,静一静。
杨氏领着沈秀来到她的房间,她要与沈秀睡一屋。于沈秀而言,现在的杨氏只是一个陌生人,与陌生人睡一块儿,她略微不适,但她到底没忍心拒绝杨氏。
杨氏抱着沈秀,又哭了片刻后,忽而道,“谢公子虽骗了你,但他到底救过你的命,是你救命恩人,你还是莫要……”
“娘,别说了,睡罢。”
杨氏安静下来。
沈秀想,若是杨氏知道谢扶光在她失忆之前对她做的那些事,杨氏可还会为谢扶光说话?
失忆之前的她,没对任何人讲过谢扶光对她做的那些可恶的事。还说谎让别人以为谢扶光是她的救命恩人。谢扶光说,那时的她之所以要这样做,是为了避免冲突。
沈秀虽记不起什么了,但能理解她那时的想法。那时的她,深知谢扶光有多强多疯,所以怕了他。为了自己以及身边人的安危,为了避免冲突,为了少些麻烦事,她选择委屈自己。
此时此刻,沈秀也没打算让杨氏他们知道谢扶光从前对她的那些恶行。
她现在很累,累到想把整个人掏空,什么也不再去想。她抓紧被子,指甲几乎要刺进被芯里。
明明什么都不愿去想,却又止不住想起谢扶光。她按住胸口。
理智告诉她,如今她最应该做的,就是杀了谢扶光。他对她做的那些事,死不足惜。
然而一想到要杀他,转瞬,她面前就浮现出,他与她在桃花源的那些日子。
绚丽朝霞里,他们手牵手看日出。
灿灿日光里,他们一同采摘打猎钓鱼。
熠熠月光里,他们对酌而饮,微醺而饭。
绵绵阴雨天,他们坐在火炉前,喝热茶,赏花雨。
随之,沈秀又不禁想起他对她的好。
他在烟火气里,给她烧饭。他温柔地给她洗脚。她来葵水时,他无微不至照顾她。他在灯盏下,生疏笨拙,单手给她缝制月事带……
越是想,痛苦越加剧。
她应该剥离自己对谢扶光的感情,应该要讨厌他,要恨他。可是要剥离对一个人的感情何其难。
就像她不能一下子说喜欢就喜欢上了一样,也不能一下子说不喜欢就不喜欢了。纵然他是那样可恶。
身体仿佛要被这矛盾纠结的感情撕裂两半,自我防护般,沈秀蜷缩起身体。
月明星稀,长夜难眠。
破晓时分,杨氏摸摸旁侧的沈秀。指尖触感真实,并非虚无的幻像,杨氏心下稍安。
“秀秀,醒得这般早?”
“睡好了。”沈秀在被窝里翻了个身。其实这一夜,她并未怎么睡着。
稀明晨光里,杨氏含泪而言:“秀秀,往后莫要再做傻事,咱以后都好好儿的。”
“好。”
过了会儿,杨氏想起来什么,她迟疑道:“秀秀,娘问你件事。这两月,你与谢公子可有了肌肤之亲?”
“有了。”
闻此言,杨氏心里一咯噔。已与谢扶光已有了肌肤之亲?
“都有肌肤之亲了?那你与他如今是个什么状况,你可中意他?以后可要嫁给他?”
“别问了。”
“可是秀秀,你与他有了肌肤之亲,若不嫁给他,以后可怎么办?”
“我和他有了肌肤之亲,就不能嫁别人了?”
“女子失了贞洁,那如何还能嫁给别人?”
“我并不想嫁给别人。”
“那你是想嫁给他?你中意他?”
静默半晌,沈秀道:“不。”
“可你都————”
沈秀抬手,让她别再说了。
杨氏以手扶膺坐长叹。
“昨日那绿衣男子是谁?”沈秀倏而问。
杨氏告诉沈秀,那人是魏朝清。得知魏朝清的身份,以及自己与魏朝清的渊源,沈秀讶然。她这平头小百姓,竟与这样的大人物关系甚好。
不过她并未多关注他,脑子一有空位子,便闪现出谢扶光的身影。一想起他,她的心又闷疼起来。
左右睡不着,天也亮了,不如练功去。沈秀打开门。将将打开门,便见门口坐了几人。这些人是沈有财,魏朝清,还有一位她不认识的小少年。
小少年丰神如玉,容颜俊秀,一双眸子犹如熠熠寒星,清正明澈。容貌与魏朝清有几分相似。沈秀猜测,这位小少年,大抵便是方才杨氏所说的,魏朝清的小外甥。
“姐姐!”小少年穿越晨雾,向她扑来,一把抱住她。
沈秀:“长生?”
魏长生瞳仁骤亮,“姐姐,你记得我?!”
舅舅说姐姐又失忆了,连舅舅都不记得了,莫非她记得他?别人都记不起来,却记得他?他十分受宠若惊。
“不记得,我猜的,你是长生?”
听她说她并不记得他,他面上的欢喜敛去了几分,“是的,姐姐,我是长生,你再好好看看我,说不定马上就记起来了。”
她仔细端详他,摇摇头,“抱歉。”
他倒也没说什么,只哽咽起来,“姐姐,你还活着,太好了,太好了。”
小小少年郎,哭得像个两三岁的孩童。
沈秀拍拍他肩膀,“别哭了。”
旁侧,魏朝清道:“长生,你已大了,不能再像从前那般没分寸。男女授受不亲,须注意分寸。”
魏长生身体一僵。他松开沈秀。魏朝清含笑道:“秀秀,饿了没?先去吃早饭?”
八珍粥,霉豆腐,鱼笋夹子,羊肉水晶汤包,煎烂拖齑鹅,撺鸡软脱汤,一桌子早食,全是沈秀早上爱吃的菜。
这么大一桌菜,全是魏朝清做的。他是多早就起来烧饭了?沈秀抱拳致谢,“多谢您。”
“莫要这般生疏客气。”魏朝清让她不要对他用敬称,还似从前那般即可。言罢给她夹了一块鱼笋夹子。
金灿油润的鱼笋夹子,笋汁,鱼肉,与丰润的油脂融合至一处,晃晃悠悠在清薄的面糊皮子里打转。一口咬下去,鲜润爆汁,香气瞬间游走五脏六腑。
沈秀怔然。她没想到世间竟有如此美味的鱼笋夹子。鱼笋夹子还能炸得这么好吃。
魏朝清的厨艺,要比谢扶光好太多。谢扶光的厨艺也算好的,但与魏朝清相比,那就是一个地下,一个天上,差距远不能及。
咀嚼着鱼笋夹子,思及谢扶光,沈秀咀嚼的动作停下来。她抑制住胸口翻卷的浊浪,专心吃饭。
沈有财把一碗豆花儿推过来,“秀秀,吃豆花儿,你往常早上就爱吃这个。今儿我特意早起给你打的豆花儿。”
滴了香油的咸豆花儿,蓬松软润,入口即化,云朵也似。
“这豆花真不错。”
“咱家做的豆花儿,只须滴些油,撒些盐便能香煞人,谁家做的豆花儿都比不上!”沈有财挺起胸膛,很是自傲。
沈秀并不多言,只埋头苦吃。饭毕,魏朝清端来滋补的茶饮子,让她喝下。待她喝下茶饮子,一位白须老翁进了屋,为她诊脉。
这位白须老翁乃是宫里退下来的太医,有神医之称。乃是魏朝清特地请来为沈秀治失忆症的。
白须老翁诊完脉,捻须不语。他神色凝重,只道她这失忆症恐怕是好不了了。基本上不可能会恢复记忆。
杨氏伤心垂泪,“这可怎么好。”
沈秀道:“记不起来也没什么,人还在不就好了。”
听她这么说,杨氏心宽了些,“只要你人还好好的便好。”
“是极!只要秀秀人还好好的,比甚么都重要!”沈有财粗鲁地抹泪。
这时候,小桃凑到沈秀身侧,“姑娘,主上……咳,谢公子求见。”
沈秀:“不见,让他离开。”
沈有财哼哼道:“哼!让他滚!”
魏长生沉色,“他这卑鄙小人,倒真还好意思来见姐姐你。”
杨氏欲言又止。
不一会儿,小桃折返,道:“姑娘,谢公子他不走,还跪下了,说是要跪到您答应见他为止。”
沈秀蹙眉。
魏朝清出声道:“他这是在使苦肉计。”
“那便让他跪罢。”沈秀吐气。
得知沈秀归来,叶云川,萧扶摇,以及叶应天三人来了沈家。一番叙话自不必提。
午后,沈秀问小桃,“谢扶光还在外面跪着?”
“是的,”小桃不由道,“姑娘,他已经跪了一上午了,要不,您去见见他?”
“不去。”沈秀转功而去。
练功不多久,细细雨丝从天际飘落而下。
小桃:“姑娘,下雨了。”
“他还跪着?”
“对。”
沈秀握拳。之前她出掌打了他,他受了不轻的内伤。身负内伤,跪这么久,还要淋雨,恐怕就算是铁打的人也经不住这样的折腾。且他之前还未病愈,更受不住这样的折腾。
思及此处,沈秀平静无波的脸上,翻涌着开春未化冻前,冰封河面下奔流的浪涛。
然而这浪涛,终究还是被冰封住了。沈秀道:“别管他。”
她抹掉鼻尖的雨丝,进了屋子。进了屋子没多久,她感受到空气里的凉意。雨落,天冷下来。
大门前。谢扶光双膝跪地,直直注视大门。他面庞微微红肿,巴掌印还未全褪。苍白无血色的脸上滴淌着雨水,长发湿漉漉地垂着,水滴束束下滑。
雨愈来愈大。颗颗雨珠如石子,砸在谢扶光身上。他被雨水砸得弯下腰,一只手撑在了地面上。
他喘着气,颊边浮现出病态羸弱的红晕。缓了须臾,他又重新跪直。
守门的护卫站在门檐下,瞥瞥谢扶光。他心里重重一嗤,只恨这雨下得还不够大,若能淋死这竖子就再好不过了!
门轻轻一动。谢扶光立刻抬眸。
然门内出现的人,并非他想要见到的人。
魏朝清立在门前,长身玉立,俯视跪在地上的谢扶光。
谢扶光垂睫,并不看他。
魏朝清看向护卫腰间的长剑。良久,他微微闭目。
纵然他想让谢扶光死。但沈秀说了,要如何处置谢扶光,都由她自己来,他们不许插手,不许对谢扶光做什么。
默默念了几句仁义道德经,魏朝清叹息,转身离去。他得去给沈秀准备晚食。
清蒸鸡,椒末五花肉,糊辣醋蹄花,胡椒醋鲜虾,燌羊头蹄,元汁猪骨头。晚食与早食午食一样丰盛。
魏朝清给沈秀夹菜,让她多吃些。她谢过他,吃着吃着,听到屋外雨声愈发轰耳。
屋外大雨倾盆,如银河倒挂,硕大雨滴砸落地面,要将地面砸裂开一般。
她的目光越过魏朝清肩头,穿透傍晚空中浮动的尘埃,仿佛落在了大门前,落在了淋着倾盆大雨的谢扶光身上。
所有事物都瞬间远去,痛苦随着血液游走全身,最终汇聚在胃部,将她的胃撑得破开。
她一呕,吐了出来。
“天爷!这还没吃两口,怎的吐了!”沈有财惊呼。
第140章
“快, 传大夫来!”魏朝清扶住沈秀。
“姐姐,是不是吃坏肚子了?!”魏长生满面焦急,语速急促, 每个字都像是飞出来的。
“吃坏了肚子?”沈有财吓得面色发白,“莫不是中了毒?不对,那些菜我们都吃过, 我们都无事啊!”
“那秀秀怎的就吐了!”杨氏说着,倏然瞳孔一缩, 一个猜想如流星划过她大脑。
秀秀之前说,她与谢扶光已有过肌肤之亲, 秀秀该不会是有孕了?
这个念头袭上心头, 杨氏身体僵直,霎时失音。
这可如何是好!女子怎能未婚有孕!杨氏面色煞白,一时只觉天旋地转。
大夫前来, 诊脉一番后,道, 沈秀呕吐并非是吃坏了肚子, 也没中毒, 乃是急痛攻心所致。
听大夫说沈秀只是急痛攻心才呕吐,杨氏悬着的一颗心放了下来。她惊魂未定, 无意识地抹掉额头上起的冷汗。
旋即她又着急起来, 秀秀是因为心里难受,急痛攻心才吐的?她忙不迭问沈秀为何心里难受。
沈秀不答。
魏朝清沉吟,“秀秀, 你心里难受, 是否是因为谢扶光?是否是因为他?”
她依旧沉默不言。
魏长生道:“定是因为他!姐姐,我这就去为你出气!”
沈秀拽住魏长生, “我说过,要如何处置他,都由我自己来,你们都别管。”
说到此,她再次提醒他们,“你们别对他做什么,都别插手。”
魏长生闷气,“好。”
都怪那个卑鄙无耻的谢扶光,他骗了姐姐,让姐姐这么难受。魏长生恨不得将谢扶光大卸八块。只是他连打他都不能。姐姐说了,不许他们动谢扶光。
他愤恨地握紧双拳,望向窗外的雨。他暗自祈祷,望这雨能下得更大些,能下得更久些。能淋死谢扶光就最好。
窗外倾盆大雨未停歇,雨势愈烈。一颗颗雨如刀片,在沈秀心里翻搅,她心口再次绞痛起来。
喝下一碗汤药,沈秀让所有人都出去。众人散去,杨氏没离开。
“秀秀,我与你说两句话再走。”
“娘,你要说什么。”
杨氏忐忑,很是难为情,“秀秀,你之前与谢公子同房后,可喝过什么药?那种药,对女人身子不好,是万万不能喝的,喝了以后就不好怀上了。”
听了杨氏的话,沈秀知道杨氏误会了。她道:“我与谢扶光有过肌肤之亲,我是指,我与他亲密接触过,但未与他做过那种事。”
“你没与他同房过?”杨氏大喜,“那便好!那便好!”
待杨氏欢欢喜喜离去,沈秀把自己埋进被子里,强迫自己不去听那如千军万马奔腾的雨声。
然而那雨声,仿若就响在耳前,一声一声锤打她的耳膜,教她不得安生。她翻身下床,径直奔向大门。刚出房门,雨水淋在身上,凉意将她冻得清醒过来。
她陡然驻足。
软下去的心,顿然再次冰冻起来。她立刻折返回屋。重新埋进被窝里,不去注意那隆隆大雨。
魏朝清提了一个食盒过来。他做了些甜食,让她无事时取了吃。他说她心里难受,心情不好,多食些糖,总是会高兴些,便做了些甜食送过来。
“夫子,多谢你,有心了。”言罢,她打量魏朝清。
先前从杨氏口中得知,魏朝清喜欢她。
不仅魏朝清喜欢她。为她挡箭而死的卫风也喜欢她。想起谢扶光也喜欢她,她拧眉。这些人,个个都是极出众的人,怎的都喜欢她?失忆之前的她,这么招人喜欢?莫非她有什么特殊的魅力不成?
不过她知道此事后,也没把注意力过多放在此事上,她现在全部注意力都在谢扶光身上,她没精力去想其他事。
此刻她看着魏朝清特意亲手给她做的甜食,道:“夫子,不必为我做这些。不要对我这么好。不必在我身上浪费精力。”
他是因为喜欢她,才对她这般好。而她不喜欢他,他对她这般好,她心里很有负担。
魏朝清笑容温润,“并不是浪费,我只是————”
沈秀打断他:“我有喜欢的人,我喜欢谢扶光。”
魏朝清的笑容敛住,“什么?”
“我说我喜欢谢扶光。”
他脸上的笑,如糊在脸上的浆糊,僵凝沉滞,“他那样欺骗你,你喜欢他?”
“我知道,但我还是喜欢他,我不知道以后会如何,但至少目前我还是喜欢他。”
她把食盒推到他面前,“所以,别再为我做这些。”
“你喜欢他,我便不能再对你好?”
“那样我心里会很过意不去,我不喜欢你,又如何能接受你的好意?”
“我们是朋友,”魏朝清温声道,“朋友对朋友好而已,莫要觉得有负担。”
“不。夫子,我希望你不要再为我做任何事,算我求你。”
魏朝清静静与她对视,良久无言。
沈秀垂目。她说的这些话,或许会让他难过,会让他伤心。然她不记得从前的事,不记得她与他之间的情谊,没什么顾忌,故而能如此直言。
雨声滴滴答答,在落针可闻的室内极为震耳。沈秀默默垂头,等待魏朝清的答复。
不知多久过去,魏朝清道:“是我让你困扰了,对不起。以后不会这样了。”
他向她致歉后离去。沈秀见他貌似没怎么被伤到,很正常的样子,她心下稍安。
魏朝清一直往前走,直到远离沈秀的房间,他面上维持的平静一丝一丝崩裂。
他一只手撑在墙上,目里氤氲出潮气,若太阳快升起时,压在山端的一点薄露,轻薄脆弱得快要蒸发掉。
谢扶光,他何德何能,能得到沈秀的喜欢?
嫉妒,若一条毒蛇,啃食着魏朝清。
他按住胸口,口中念道:“忮忌为死,莫嫉莫妒,为生也。”
先贤教诲之言,在他耳边回荡,他一遍又一遍告诫自己,莫要嫉妒,嫉妒令人丑恶,令人冲动,令人行恶。
他不能变成一个恶人。
天渐渐黑下来。雨仍未停,仿佛要下到天荒地老,永不停歇。
大门前。护卫向谢扶光投以一瞥。
雨水砸在谢扶光的长睫上,落在他发红的脸颊上。他的身体被雨水打得在微微抖动,似寒风中一节枯枝,颤颤巍巍。
先前他的脸还惨白得很,这会子倒是不惨白了,就是红得吓人。发烧了?护卫心道,跪着淋这么久的大雨了,估计是发烧了。
活该。最好是烧死了。护卫冷哼。他刚在心里咒骂了谢扶光几句,就见谢扶光忽然倒下去。
“姑娘,谢公子他晕过去了。”
“什么?”沈秀放下书,“晕过去了?那他人呢?还在外面?”
“周医仙他们把他带走了。”
“周医仙?周阿婆?”
“是的。”
沈秀默然。
这一夜,又是难眠的一夜。沈秀下床点燃灯。枯坐许久,又吹灭灯,重新躺回床上。过了不久,她又点燃灯。
屋子里的灯屡次明灭。
魏朝清屋子里的灯,也屡次明灭。
晨间雾浓雨停,魏朝清惊觉时候已经不早。他该去给沈秀准备早食了。才起身,他蓦然停止动作。
他为她做饭,她会过意不去,会有负担,会很困扰。他答应了沈秀,不会让她再困扰。
他坐回去,长长的叹息从他喉咙里逸出。他微微弯下腰,把自己藏在无边的幽暗里,孤独落寞,如被整个世界抛弃了一般。
沈秀屋子里,小桃注意到沈秀神形憔悴,分明是没睡足的模样,她道:“姑娘,要不您再睡会儿?”
沈秀摇头,去木桩子前练拳去了。她砰砰砰打着木桩子,心始终静不下来。发泄般,她使力踹了一下木桩子。
“秀秀。”背后有人唤她。她侧过身去。
杨氏道:“早饭好了,该去吃饭了。”
“我不饿。”
“不饿也须吃些。你要喝药,喝药前得吃些东西垫肚子。”
她嗯了声。
杨氏继续道:“今儿魏大人没来咱家,说是昨夜着凉了。”
“着凉了?怎么样,严重吗?”
“不是多严重,就是有些咳。”
想了想,沈秀转身去往沈家旁边的宅子。
魏朝清躺在床上咳嗽,听魏长生说沈秀来了,他道:“别让她进来,我怕将病气过给她。”
魏长生转达了魏朝清的话。沈秀立时决定离开。倒不是怕魏朝清把病气过给她,只是她反应过来,自己不应该关心魏朝清。关心他,实际上是在给他希望。
她不记得她与他之前的情谊,说起来也算是一件好事。因为不记得,现在她便能忍心不去探望他。思定之后,沈秀头也不回离去。
魏朝清:“她走了?”
魏长生:“走了。”
到底是失忆了。魏朝清目光黯淡。若是从前,没失忆的她,一定会进屋看他。
思及此,他喉头涌上一阵痒意,剧烈咳嗽起来。
“舅舅!”魏长生赶紧给他拍背顺气。
“怎的就受凉了,”魏长生唉了声,“舅舅你年岁不小了,以后得好生注意些身体。”
魏朝清咳嗽得更加厉害起来。
吃过早食,沈秀继续练功。小桃疾步走近,“姑娘,谢公子他又跪在外面了!昨夜他昏迷过去,发了高烧,今早才退烧,又来了。”
沈秀蜷缩指尖,“他……看起来如何?”
“谢公子那脸白得,跟马上就要断气似的,真的跪不得了,不能再这样折腾了,姑娘您去见见他罢。”
叹了口气,沈秀道:“你去与他说,我不会见他,让他回去。”
不多久,小桃返回来,“姑娘,他不走,他说了,他会一直跪着,直到您去见他。”
狠狠一掐大腿肉,沈秀道:“不见。”
小桃欲言又止,“姑娘……”
“好了,别打扰我练功。”沈秀静心沉气。
练功练了一个多时辰,沈秀歇下来。她坐下来擦汗,一阵风吹过来。她伸手去碰蔓延的风。
卫风。她喃喃。转而去了杨氏那里。
“你要去给卫风烧香?”
“对,是我不知他的坟地在何处。”
杨氏:“我带你去。”
沈有财:“我也去,对了,得带上护卫。之前要杀你的凶手,还未找到,咱出门可得小心着些。”
这倒是提醒了沈秀。她肃色,“爹娘,你们就别去了。”
她爹娘不会武功,若又遇上那凶手,很是危险。
沈秀带着认路的护卫,走出大门。一出大门,一抹深红便闯入视野。
谢扶光跪在大门前,他屈着背脊,风轻轻一吹,便能将他吹倒似的。他按着膝盖,已经撑不住了般。
听到熟悉的脚步声,他迅疾抬首。
他笑起来,“秀秀,你来见我了。”
沈秀俯视跪在地上的他。他脸色苍白到头透明,目下乌青,唇色干白,透着病态的羸弱,犹如枯萎到即将死去的花。
她道:“我不是来见你的,我是有事要出去。”言罢她从他身边走过。
谢扶光拽住她的裙角。他欲起身,却没有力气起身,只得继续跪在地上,攥紧沈秀的裙角。
沈秀:“放开。”
他扬起脸,“你要去何处?”
“与你无关。”
“我与你一同去。”
“别跟着我。”
“我要保护你。”
“你现在这样子,如何保护我?你现在恐怕连我都打不过。松开。”
他执拗地攥紧她的裙角。试图再次起身,却如何也站不起来。
他可怜得,像一只瘸了腿的狗。
沈秀用力一扯裙子。他身体一摇晃,摔落在地。
“秀秀。”他趴在地上,眼尾泛红,细密的睫毛微颤。尽管已经虚弱到使不出任何力气,扔执着地伸手去碰触她的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