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高昌王扶起宝珍后, 牵着她进入寝殿。待入座,他道:“头可还疼?”
“已经不疼了。”
“想起来些什么没有?”
“没有。”宝珍叹气。
“莫着急,一定会想起来的。”高昌王安慰她几句, 笑道:“瞧我带了什么好东西给你。”
他拍手,宫人恭恭敬敬将一盒子捧到宝珍面前。
高昌王:“打开看看。”
盒子一打开,绚烂的盈光瞬时扑到了宝珍脸上。盒子里放着一个王冠, 王冠雕刻成了花朵的形状,犹如无数朵花围起聚而成的花冠。上面镶嵌满了珍珠, 黄金,琉璃, 水玉, 蓝宝石,红宝石,绿松石, 华丽璀璨,精美绝伦。
没有人见了这顶王冠, 不会被其惊艳。宝珍喟叹, “真好看。”
高昌王笑道:“喜欢么?”
“喜欢。”
“待宴会那日, 你就戴上这顶王冠。”
“多谢……父王。”她有些生疏地唤出这两个字。
高昌王亲自将王冠给她戴上,“好, 不愧是我的女儿, 戴着极好看。”
宝珍顶着王冠,去瞧镜子。镜子里,自己整颗头都在发光的, 她想, 即便是模样再普通,戴上这样的王冠都会添几分颜色, 当真是应了那句“人靠衣装马靠鞍”。
译官偷偷去瞟镜子前的宝珍,他的耳根微微泛红。宝珍公主戴上王冠可真美。陛下也真是宠她,其他公主王子的王冠可比不上这顶王冠。
思及这几日,陛下令人把绫罗绸缎,胭脂香料,金银琉璃,珍珠玛瑙,宝石琼玉,各种奇珍异宝,不要钱似的,一箱一箱抬进宝珍公主的寝殿里,译官再次暗自感慨,陛下着实是宠爱宝珍公主。
宝珍取下王冠,听高昌王道:“有一件事要与你说。”
办盛宴的良辰吉日,高昌王原本选定的六日后,只是过三日他得去楼兰王都,庆贺楼兰王二十三岁寿辰,故而,选定的良辰吉日需要后推,等他回来再举办。
“我打算带你一起去楼兰王都,一同庆贺吾王寿辰。”高昌王道。
“我也去?”
“你应该去,见见我们伟大的楼兰王。”高昌王说这话时,敬仰恭敬,仿佛在谈论一位神明。
失去所有记忆的宝珍并不了解楼兰王,也没多大的兴趣见楼兰王,“我就不————”
“莫要推辞。”
宝珍语塞,“好。”左右她去不去也没甚大干系。
这边厢,译官听到高昌王的话,惊诧不已。并不是所有人都能进楼兰王宫见楼兰王。除了参加寿宴的各个国王与王后以外,只能带一个子女。这十年,高昌王去祝贺寿辰,只带了最最宠爱的七王子,其他子女是没有资格去的。
今年陛下要把七王子换成宝珍公主?饶是知道陛下宠爱宝珍公主,译官也禁不住再次感叹起来。
下一瞬,译官心里为宝珍公主担忧起来。公主“抢”了七王子参加寿宴的机会,七王子肯定会不悦,万一七王子对公主心生不满,对其发难该如何是好?
彼时,译官口中的七王子正在问侍从,“你说,妹妹她可会喜欢小漂亮?”
侍从:“定然会喜欢!小漂亮这么好看,公主必定会喜欢的!”
七王子嗯了一声,白皙修长的手指抚摸了一下小漂亮彩色的羽毛。
小漂亮是一只凤头彩羽的小鹦鹉,头部为雪白色,羽身为渐变的彩虹色,羽毛柔软光滑,丝绸一般美丽润亮。
它是全天下最漂亮的鹦鹉,也是全天下最聪明的鹦鹉,别的鹦鹉会学舌,但理解不了自己说的话的意思,也不会与人沟通,小漂亮不仅会说话,还会与人沟通,是一只极极聪明的神鸟。
金银珠宝都是俗物,所以七王子想将天下唯一一只珍贵的神鸟送与妹妹。妹妹见着小漂亮,定会喜欢。
他微微一笑,俊美的眉眼间染上些许光彩。带着小漂亮去往琉璃殿时,途中碰见了四王子。
七王子:“四哥,你也去宝珍妹妹那里?”
四王子:“你也去?唔,我去看看宝珍妹妹的伤如何了。”
“你手里拿的什么?”
“送妹妹的礼物。”
“你送的什么礼物?”
四王子送的是一台梳妆镜。此镜并非铜镜,乃玻璃制造,镜面比铜镜要清晰一些,非常珍贵。
“镜子?”七王子扫视镶嵌着宝石的镜子,嘴角一撇,“这种俗物,比不得我的神鸟。”
四王子这才注意到七王子手里拎的鸟笼,“女儿家总归是喜欢梳妆打扮的,妹妹可能会喜欢我的镜子,却不一定会喜欢你的鸟,毕竟不是所有女人都喜欢鸟。”
七王子一点就炸,“谁说的!我的小漂亮这么聪明可爱,妹妹一定会喜欢,你这镜子花里胡哨的,她肯定不会喜欢!”
四王子心说你这鸟也同样花里胡哨,他没再多言,只道:“且看着吧。”
两人互相冷着脸,来到琉璃殿后,见高昌王也在,两人行礼之,将礼物送到宝珍面前。
“妹妹,小漂亮能听得懂人说话,乃是这天下最聪明的神鸟。”七王子道。
“真的吗?”宝珍惊讶,“那它能否听得懂汉话?”
“只要教它,它就懂。”
“真厉害,我很喜欢,谢谢你。”
七王子眸子一亮,下巴一翘,得意地向四王子投以一瞥。
四王子:“妹妹,这玻璃宝镜照人照得极清,你喜欢吗?”
“喜欢,很喜欢。”宝珍弯弯杏眼。
四王子也得意地挑了下眉。
七王子抿唇,“妹妹,你是更喜欢我的小漂亮,还是这镜子?”
“都喜欢,一样的喜欢。”
七王子嗤,“这镜子有什么好的,哪里比得上小漂亮。”
四王子:“谁说这宝镜就比不上小漂亮?”
宝珍看了看脸色有些不好的七王子,又看了看同样脸色不悦的四王子,他俩貌似在针锋相对,仿佛要争出个高低来。她呃了一声,“都、都挺好。”
这时,高昌王道:“行了,你俩争什么争,不管好与坏,都是你们的心意,心意没有好坏之分。”
四王子:“父王说的是。”
七王子哼了声,不甘不愿地道:“父王说的是。”
阿娜尔古丽将两位王子送的礼物安置好,她一边抬宝镜一边在心里啧啧而叹。
这几日,陛下,王后王妃,公主王子们来的礼物,都快把屋子给填满了。
不多久,又有王子前来看望宝珍,临近吃午膳之时,琉璃殿里热闹非凡,几乎所有王子都来了这里。
宫人赶紧去膳房,吩咐宫厨多准备菜肴送到琉璃殿。
午膳端上来时,高昌王将宝珍牵到他右边坐下,七王子眼疾手快,迅速坐到宝珍旁边剩下的位置。
被七王子抢先一步占了宝珍旁边的位置,其他王子暗地里骂了声,陆陆续续坐下。
因怕宝珍吃不惯西域菜,桌上除了有高昌菜肴,也有汉人的菜肴,一道道菜端上桌后,各种食物香气争先恐后钻进宝珍鼻子里,她拿起汤匙,抿下一口牛酪鲜菇汤。
汤汁咸度适宜,奶味浓浓,鲜美香醇,里面有菌菇的鲜气,双倍鲜味叠加在味蕾上,在味蕾上炸开了多巴胺的礼花。
宝珍眸光微亮,下意识脱口而出,“这是芝士鲜菇汤?”
译官:“芝士?殿下,这是牛酪鲜菇汤。”说完,他快速把宝珍说的话转译给其他人听。
高昌王与其他王子异口同声:“芝士?”
宝珍扶额,“我也不知为什么会把牛酪叫成芝士,或许我们汉人就是把这个叫做芝士?我不记得了。”
“或许罢。”高昌王给宝珍夹了一块油酥熏肉,“多吃些,多长些肉。”
七王子也快速给宝珍夹了菜,其他王子也纷纷给她夹菜,她的碗,她的盘子全部堆满了菜。
四王子将剥好的虾肉放到宝珍面前,“妹妹,尝尝我亲手给你剥的虾肉。”
七王子翻白眼,这虾壳不有宫人剥么,就他四哥会献殷勤,那献殷勤的模样,真似个奴才。他心里冷哼着,也去拿虾肉帮宝珍剥壳。
最小的九王子倒了一杯葡萄浆,双手捧给宝珍,奶声奶气道:“姐姐,喝,好喝。”
九王子才七岁,卷发,大眼睛长睫毛,高鼻梁红嘴唇,很是可爱。宝珍想捏他肉肉的面颊。她笑着说谢谢,给他夹了一块葡萄酿蟹肉。
高昌王有些吃味。宝珍都没给他夹过菜。
七王子等等王子看了看欢欢喜喜吃葡萄酿蟹肉的九王子,面色各异。
七王子咬牙瞪九王子,宝珍为何给九弟夹菜,为何不给他夹菜?他只觉碗里的饭食变得泛酸起来,仿若碗里被倒了一盆醋。
注意到桌上所有人都在看自己,宝珍不解,“怎么了?”
七王子道:“我也喜欢吃葡萄酿蟹肉。”
“这菜挺好吃的。”宝珍点头。七王子还盯着她,也不继续进食,她犹疑,正想问他有何事,只见他有些气闷地伸碗过来,“我也喜欢吃葡萄酿蟹肉。”
这下宝珍明白他想做什么了。他想让她给他夹葡萄酿蟹肉?可是明明他的筷子够得到这道菜,且还有宫人可以给他布菜呢。
之前高昌王和王子们给她夹菜,她没有给他们夹,是因为她不爱给不太熟悉的人夹菜,也怕他们觉得逾越和冒犯。方才给九王子夹菜,是觉得他可爱,一时没忍住下意识的行为。
她忖度几许,给七王子夹了一块葡萄酿蟹肉。
七王子白皙的面孔上浮起一丝光彩,翘着嘴角吃下这块肉。
给七王子夹完菜,宝珍感觉到桌上其他人的目光。顶着他们略微有些期许的视线,她悟了。他们也想?
她怕自己会错意,于是动作迟疑。
桌对面的那位王子,她记不得他是第几位王子,他的脸上带着一分责怪,仿佛在责怪她厚此薄彼。她心尖一颤,认为自己应该没会错意,于是清清嗓子,“这菜确实挺好吃的。”边说,边给所有人都夹了菜。
这下子,所有人脸上都挂上了笑容。
桌上其乐融融,自己的孩子们与宝珍相处得很是融洽,高昌王开怀大笑,对此很是满意与欣慰。
饭毕,到了午歇时分,为了不打扰宝珍午休,高昌王与众王子恋恋不舍辞去。
宝珍一睡便睡到了傍晚时分。
“为何不叫醒我?”她问阿娜尔古丽。
“我见殿下睡得香,不敢打扰殿下。”
睡到了这时候,夜里估计不容易睡着。
明月高悬,万籁俱寂,兰影过粉墙时,宝珍在床榻上翻来覆去无法入睡。
白日里睡多了,果然夜里难以入眠,又因想不起从前的记忆,内心烦恼,更难以入眠。
“古丽。”宝珍摸着黑下床。
阿娜尔古丽忙不迭点燃灯盏,“殿下?”
“何时了?”
“还未至亥时。”
宝珍披上袍子,“出去走走罢。”
“殿下,都这么晚了……”
“我睡不着。”
反正睡不着,不如出去走走。
月光似流玉,在夜色里浮过阶柳庭花。宝珍步子缓慢,迤迤然穿过宫道。
宫里四处都烧着宫灯,明亮的灯辉融着月光,将宫墙花砖映得璀璨夺目。宝珍伸手,指尖一寸一寸拂过宫墙。她与古丽闲聊起来,“古丽,整个王宫有多大。”
“很大很大,要走很久很久,走到脚疼都走不完。”
宝珍越走越远,阿娜尔古丽道:“殿下,还是别走太远了吧。”
“走累了正好回去就能睡得着了,顺便看看王宫其他地方。”
不知走了多久,宝珍忽然听到一声尖锐的猫叫。阿娜尔古丽立刻护到她身前,“有猫,殿下小心猫伤着您了!”
宝珍循声望去。前方宫墙之下,一只沙漠猫正拱起背脊,抓了一下躺在地上的女子。
地上的女子衣服破破烂烂,苍白瘦弱,她从猫的爪子里抢过饼子,气若游丝,“给我,给我。”
沙漠猫又尖叫一声,又要去抓她时,宝珍快步过去,赶走了沙漠猫。
猫一被赶走,衣着破烂的女子急速把饼子塞进嘴里。
“你……”宝珍蹲下来,还没说什么,女子便闭目晕过去。她连忙去拍她,“你还好吗?”
触摸到一片滚烫的肌肤,她一惊,这人在发烧。
“古丽,她在发烧,她生病了!快去叫宫医!”
古丽面色复杂,欲言又止。
“怎么了?”
“我这就去。”
琉璃殿里,宫医离开后,宝珍问古丽,“她是谁?为何宫里还有像乞丐一样的人?”
“她是六公主。”
宝珍惊异。
却原来,这位衣着破烂的女子是六公主。当年六公主的母亲怀着孕时,触怒了高昌王。待她生下孩子,便被当场处死。
六公主毕竟是王室子嗣,高昌王饶了她一命,但她受母亲牵连,他极其厌恶她,是以六公主生来就不受宠。
再加上她为宫女所生,出身血统低贱,背后没有家族可以依傍,她也就空有个公主的名号,实际她被奴才婢子欺负,被奴才婢子克扣粮食衣物,吃不饱穿不暖,日子过得比奴才还不如。
听完古丽的话,宝珍的第一反应不是刁奴欺主甚是可恶,而是觉得高昌王很可恶。自己的孩子日子过得这样惨,他却不闻不问,就算是不喜欢,但好歹是自己的亲骨肉。
宝珍一时无了言语。良久,她道:“她叫什么?”
“无名,陛下没给她取名。”
甚至连名字都没给她取。
“宫里可还有如她一样的公主?亦或是王子?”
“只有她一个。”
月隐露浓,参星横斜,天色将明。宝珍一醒来就问:“六公主她醒了吗?”
“还未。”
宝珍来到六公主床前,探了探她的额头。她已经退热了。
六公主昏昏沉沉苏醒,入目里是一片精致的金丝帐顶。她神识恍惚,不知道自己在何处,但她清楚地知道,她不在自己的床上。毕竟她的床帐不会这么精美华丽。
她记得,她发热了,唤婢子给她请宫医,婢子却只当没听到。她便自己踉踉跄跄去找宫医。去找宫医的路上,她发现有猫在吃饼子。每日都吃不饱的她,实在是太饿,于是去抢饼子,抢到饼子之后的记忆便没了。
“你醒了?”
轻轻柔柔的声音从耳边传来,六公主慢慢转过脖子。陌生的汉人面孔映入视野,她目露茫然。
“古丽,你快跟她说一下。”不懂高昌语,也不懂吐火罗语,宝珍只得让古丽代她说话。
古丽点点头,转向六公主,“六公主,这位是宝珍公主。”
听完古丽的话,六公主才知,这位汉人女子,是高昌王前几日认下的女儿,名唤宝珍。
宝珍穿金戴银,头上的冠饰,比其他王子公主的冠饰看起来都要好。六公主想,高昌王必定很宠爱她。她心里很是讽刺。她是高昌王的亲生女儿,高昌王对她不闻不问,可他却对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外族女儿如此宠爱。
她艰难地扯起嘴角,刚要向宝珍道谢,谢她昨夜帮她,却忽然想起什么,警惕地往后一缩。
从前,她的的兄弟姐妹,那些王子公主们也有帮过她,她很是感激,但没想到,他们帮她是假,作弄她才是真。他们才不会喜欢她这个低贱种。被欺骗多次后,她已经不相信任何对她表露善意的人。
这宫里,没有谁会对她好。
这位汉人公主,是否也是想捉弄她?大抵是。她撑起虚弱无力的身子,想要下床,想要离开这里,却完全使不出力。
“你别动,你想做什么?身体不舒服?想出恭?还是渴了饿了?”宝珍道。
六公主不吭声。
听到她肚子里发出来的咕咕声,宝珍明悟,“古丽,快去弄些吃的来,她很饿。”
很快,古丽端来一碗白粥,六公主染了风寒,暂时先喝些粥较好。
白粥米香飘进六公主鼻子里,她吞咽喉咙。一直以来,她吃的都是馊饭,从未闻过这么香的米。
但她怕白粥里有药。所以她忍住饥饿,动也不动。
宝珍:“为何不吃?”
六公主哑巴一样,不言不语。宝珍侧身,“古丽,你再去请宫医来给她看看,我想她可能是不舒服,所以即便饿也无法进食。”
古丽将将要出门槛吩咐别人去请宫医时,七王子突然进了寝殿,“宝珍妹妹,吃了早膳没?”
“宝珍妹妹呢?”七王子问。古丽指指屏风里头。七王子竟也不避讳,直接饶过屏风。
看到床上的六公主,七王子眉头一皱,“你怎么在这里?”
六公主见了七王子,浑身一抖,深深埋下头去。
宝珍向他解释了昨夜的事。
七王子如猫炸毛了一般,立刻将宝珍拉远,“风寒?她若是把风寒传给你了怎么办!赶紧的,把她弄出去!”
宝珍:“没事,她————”
“你别管她,你管这个低贱种干什么,小心你被传染了风寒!”
“我既被父王认作了女儿,那便也是她的姐妹,又如何能对她不管不顾。”
“什么姐妹,她也配,她就是个低贱种。”七王子来到六公主面前,“你给我起来,滚出去!”
六公主根本使不出力气,无法下床。
七王子以为她不想下床,他怒气横生,一把将她拉起来,“起来!”
宝珍用力将七王子推开。七王子不作防备,猝不及防被这一推,直接摔倒在地,额头碰在了花雕上,迅速被擦出了一丝血迹。
他愣愣地摸泛血的额头,“宝珍妹妹,你……你伤了我……”
“我并非故意,对不住。她还病着,你别这样对她。”宝珍一时头大,自己好像闯祸了。
“我是为你好,你知不知道,有时候风寒也是会死人的!”七王子委屈,眼里泛出泪光来。
“哼,我不管你了!”七王子负气,起身就走。
冷静下来后,宝珍拧眉。她无意弄伤了七王子,高昌王得知此事是否会怪罪于她?毕竟她弄伤了他亲儿子。
而高昌王得知她帮了他厌恶的女儿,是否会更加怪罪她?
在这宫里,随便烂好心,是有风险的。她应当明哲保身,小心谨慎行事,而不是随便烂好心。
可是若再来一次,她想,她还是会帮六公主,她不能眼睁睁看着六公主发烧烧死。那毕竟是一条人命。
事已至此,也无法再改变什么,她叹了口气,看向六公主。
此时六公主也在看她。六公主心里掀起微微的波澜。莫非宝珍是真的在帮她?如果是在捉弄她,倒也不至于把七王子弄伤。
也有可能宝珍和七王子串通好了的,故意做了一出戏。好骗过她,让她真以为宝珍在帮她。
万千思绪从心头浮过,六公主的神色黯淡下去。
宝珍坐在床边,又伸手摸六公主的额头,“你再等等,宫医马上就来了。”
六公主见她触摸她额头,想起方才七王子说的话。宝珍不怕被她传染风寒么?有时候风寒也是会死人的。她不怕?
为了捉弄她,不至于冒着生命危险。想到此,六公主心里又掀起波澜。
宝珍,她会不会真的在帮她?她能信她么?
不多久,宫医至殿内,把过脉后,宫医只说让六公主按时服药,再多喝些水,多休息休息就行了,没什么大问题。
宝珍放下心来。她指指白粥,“你先吃点东西吧。”
六公主的视线落在白粥上。饥饿如同火苗,灼烧着她的胃部,烧得她痛苦欲呕,她想,里面若真的有药,她也认了,她实在是饿得受不了了。
颤抖着将温热的白粥吃进嘴里,白粥的热雾熏湿了她的眼眶。原来没有馊的白粥,正常的白粥是这个味道。
“慢点吃,别噎着了。”宝珍轻柔地拍六公主的背部。
吃过东西,六公主慢慢睡过去。睡梦里,她听到有人在说话。
“宝珍,你离她远一些,小心感染风寒。来人,将她抬回她自己的寝宫。”
“父王,可是她还病着。”
高昌王:“我会让宫医治好她。”
宝珍见高昌王没有不悦,她便忍不住得寸进尺,“父王,我听说她身边的宫人欺负她,连饭都不给她吃饱……”
半晌后,高昌王道:“我会处理好这件事。”
“对了,还有,她住的宫殿很破烂,现下冷了起来,连风都挡不住,她或许是因为这样才着凉了的。”
“我已知晓,你不用操心这些。”
宝珍松下一口气。
被抬走时,六公主挣扎着睁开眼皮,望向宝珍。
黄昏至,六公主苏醒过来。待她醒后,她发现身边多了两个陌生的宫人,之前欺负她的宫人已经不见踪影。
这两位宫人很是恭敬,“殿下,您醒了?”
从来没有人对她如此恭敬过,六公主滞滞不动,“你们是……”
“我们是陛下派来伺候您的。”
“图娜和阿尔巴呢?”
“他们俩期主犯上,已被陛下赐死。”
六公主抚摸身上丝滑暖和的被子,又问:“这是哪里?”
“琼玉殿,您的新宫殿。”
直到这一刻,六公主才彻彻底底断定,宝珍是真的在帮她,并非在捉弄她。
真真是讽刺,她自己的亲兄弟姐妹没帮过她,一位与她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名义上的姐妹,实际上的外族陌生人,却来帮她。
她捂住双目,大颗大颗的泪水从指缝里渗漏下来。
“公主,您饿了么?先吃些东西吧,膳房里已经准备好了吃食。”
六公主擦擦泪,“嗯。”
白粥,生姜羊肉,蜂蜜鸡汤,果蔬拼盘……全是些风寒着凉时补身体的菜肴。六公主凝视这些香喷喷的菜肴,泪水又不禁流下来。
吃了一小会子,宝珍来了琼玉殿,“宫人说你醒了,我来看看你。”
六公主注视宝珍,一动不动。她明白,清楚地明白,是因为父王宠爱宝珍,她的境况才能得以改变。否则父王怎会管她这个低贱种。
宝珍挥挥手,“怎么了?”
六公主跪下来,沙哑道:“谢……谢谢你。”
“别跪。”宝珍快速将她扶起来,“我们是姐妹,别这么客气,我也不知我到底是多少岁,估计是十四五岁,所以现在先按十四五岁算,那么,你应该是我姐姐。”
宝珍说着这话,眉目弯弯。
宝珍离去时,天已经黑下来。六公主目送她走远,直到她的身影消失不见,仍然未收回目光。
六公主抬首,望向黑下来的天。明明天已经黑下来,她却发现,天好像亮了。
天,终于亮了。
宝泉宫里,五公主咬牙,“父王也太宠那个汉人了,又不是亲生的,且还是个外族,父王是被羊油蒙了心了么,居然这样宠她。我们才是他亲女儿啊!”
“还有哥哥和弟弟们,他们怎么也这么喜欢她,七弟那只神鸟,我向他讨要了这么久,他都没松口,结果他竟然直接送给了她,真是气死我了!”
大公主挑着凤仙花汁,没吭声。
五公主:“父王居然还要带她去楼兰王宫参加寿宴,她凭什么!我都没去过呢!”五公主切齿,扇子都快被她抓烂了。
大公主依旧没什么反应。五公主道:“大姐,你都不觉得不高兴么?”
“不高兴又如何,你还能把她怎么办?父王现在这么宠她,你要去触她霉头?”
“我……”五公主噎住。她自然是不敢的。她又不是蠢货。蠢货才会去触宝珍的霉头。
她不仅不会去触她霉头,还会去讨好她,讨她欢心,这样,对她才有好处。
五公主瞧了一瞧大公主。大姐是不是已经发力去讨好宝珍了?
不行,她得快点动作,争取和宝珍做最好的姐妹。她起身就走。
五公主来到琉璃殿时,宝珍正在跟老师学高昌语。
“妹妹,在学习高昌语呢?”五公主笑容满面。
“五姐姐。”宝珍行礼。五公主取出一条红宝石打造的眉心坠,“妹妹,这条眉心坠全高昌都找不出一条比它更好看的,送你了。”
宝珍惊讶,“之前已经送过我东西,怎么又送。”
“这不是觉得这条眉心最适合你嘛。”
五公主坐下,与宝珍闲聊起来。发现宝珍盯着自己的脸,一直没搭话,五公主摸脸,“为何一直盯着我的脸?”
宝珍赧然,“冒犯了。姐姐长得好看,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忍不住就看入神了。”
五公主一怔,“是吗?”
宝珍点头。五公主红发碧眼,艳丽之中带着一丝少女的娇憨,的确是她见过的最漂亮的女子。
五公主摸着脸,心想宝珍莫不是在故意奉承她。然宝珍也不用着奉承她。所以她说的是真话?
总被人说容貌不及其他姐妹的五公主,有些不自在地抚脸,她又问:“其他姐妹都比我长得好看吧?”
“五姐姐,你和其他姐妹都是一样的好看,并没有高下之分,但我更喜欢你的长相,所以在我眼里,你最漂亮。”
五公主愣神,“你说真的吗?”
“每一个人对美的看法都不一样,你觉得你不如其他姐妹好看,但我就觉得你比她们更好看,所以长相并没有绝对的高下之分。”
五公主想说些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嗯……那个……哦,那什么,我想起来宫里还有些事,先回去了。”
快步走出宫殿后,她摸着脸,一步一迟疑,慢慢前行。走出一段路,她笑出声。回到寝殿后,她吃了一块奶糕。
五公主沉吟,“这奶糕不错,去,给宝珍送些过去。”
入睡前,宝珍想起后日要动身去往楼兰,她问阿娜尔古丽,“楼兰王和父王是上下属关系?”
在她的潜意识里,好像楼兰与高昌应该是平级的国度。
“是,楼兰统治西域三十六国呀。”
“嗯?”宝珍惊讶。
阿娜尔古丽,“十年前不是这样的,这还得从十年前说起。”
十年前,现任楼兰王统一了西域三十六国。
现任楼兰王,一出生便天降瑞雨,带来吉兆。
他的额心有一块与月神额心一模一样的蓝月印记。月神,楼兰子民的信仰之神。再加上他的出生带来了吉兆,所有人都认为,娜达王妃之子,八王子,他是月神之子降世。
他生来,便是楼兰子民心中的神。
岂料他还未满半岁,便夭折。其实他并不是自己夭折了,是被王后派的人偷走杀掉了。
五年后,老楼兰王去世,王后之子继任。
十三年后,当初被杀掉的八王子浴血归来,将将十三岁的他,武功盖世,以一己之力,连个帮手都没有,抵过千军万马,一路杀到王宫,杀掉了所有仇人。
月神之子复活,楼兰国民举国欢呼,他继位那日,久旱的楼兰,天降甘露。
而其他国家,仍在干旱。
此后半年,楼兰王用铁血手段,以不可阻挡之势,统一了西域三十六国。他一统一三十六国,除了楼兰都在干旱的西域,也终于降下雨来。
西域所有国民,都为楼兰王而欢呼,都认为他是神,是他带来了甘露!是他给了他们活下去的希望!
此后十年,西域不再干旱,各个小国风调雨顺,国运昌隆,而楼兰,也成了与东陵,赫兰互相鼎立的大国。
听完古丽的话,宝珍惊得半晌发不出声音来,“他也太厉害了。”
一人竟能抵过千军万马,一国竟能抵过其他三十五国。他莫非真的是神?她好像在听神话故事,“你说的全部属实,没有任何夸大的地方?”
“绝对没有。”
宝珍想,难怪父王提起楼兰王时,如此敬仰,仿若谈论神明,原来父王真的把他当做神。
震惊过后,宝珍还是有些不可思议,“他当年才十三,也就是个孩子,顶多是个少年,他一个人怎能抵挡住千军万马,怎么会有这么厉害的武功?”
古丽满目崇敬,“因为吾王是月神之子。”
“月神之子……”宝珍低喃,“他叫什么名字?”
“奴婢不敢妄谈吾王之名。”阿娜尔古丽惶恐地埋下头,似乎谈论楼兰王的名字,对他极不敬。
“既然他如此厉害,”宝珍问,“那他有没有去攻打过东陵与赫兰?”
“吾王若真的去攻打东陵与赫兰,肯定会把他们打下来的。但当年娜达王妃被王后迫害时,汉人和赫兰人救过她,所以吾王并不会对他们出手。”
宝珍托腮,“那东陵还有赫兰的统治者,是否跟他一样都有这样厉害的武功?”
“东陵的皇帝好像没有。至于赫兰,赫兰的草原狼王也有很厉害的武功,他被他们那里所有草原部落的子民称为战神。”
说到这里,古丽目露轻蔑,“也就是他们赫兰人吹他是战神,我们伟大的楼兰王才是真正的战神,真正的神!”
第72章
“我们伟大的楼兰王……”阿娜尔古丽滔滔不绝, 口若悬河地夸赞着楼兰王,脸上带着一种狂热的虔诚,狂热的顶礼膜拜。
楼兰王, 有一种恐怖的让人信仰的力量,区区十年,就能人西域子民对他如此狂热地信仰。
宝珍发出疑问:“你们更信仰楼兰王, 还是月神?”
“吾王是月神之子,就代表着月神!月神之子亦是月神, 吾王就是月神!”
宝珍明白了,也就是说, 在西域人眼里, 作为月神之子降世的楼兰王,就是月神。他们如此狂热的信仰,信仰的是同一个人。
比如阿娜尔古丽口中念叨的“月神在上”, 其明确意义实际上是指“楼兰王在上”。
神色狂热的阿娜尔古丽,让宝珍不禁感慨, 信仰真是一种极可怕的力量。
高昌十月中浣的清晨, 空气里飘洒着冷冰冰的凉意。六公主伸手探出窗外, 感受到窗外的凉气后,快速关窗。她抚摸着身上厚软精致的衣裙, 回到暖融融的软榻上。
“殿下, 该用早膳了。”宫人将早膳端上桌。
捧着热腾腾的牛乳火腿汤,感受着屋内暖热气,六公主舒惬地吐出一口气。
往年这时候, 漏风的屋子里总是冷得她发抖, 早上吃的也只有又硬又馊的毕罗饼。而不像她如今这般,能在暖融融的屋子里吃着热腾喷香的珍馐佳肴。这是她从前从未妄想过的日子。
她用力一捏自己的肉。很疼。说明这并不是梦。
宫人正给六公主布着菜, 发现六公主又在掉泪,她取出帕子,“殿下,您怎的又哭了?”
羊角玲灯映照着六公主的面孔,她吸了下鼻子,“没事。”
宝珍也在用早膳。她啃着鲜美香醇的香辣羊蹄子,听阿娜尔古丽道:“殿下,大早上的吃这个,小心肚子不舒服。”
“不会。”宝珍推碗,让她把那碗鱼翅烩燕窝吃了。
“多谢殿下赏赐。”阿娜尔古丽自从跟了宝珍之后,日日都能跟着她一起吃,她从未吃过这么多山珍海味,她一个小小的宫女,能吃上这些好东西,是她几辈子都修不来的福分。
她从未遇到过这样好的主子。阿娜尔古丽喝着鱼翅烩燕窝,由衷庆幸自己跟了宝珍公主。
“对了,殿下,您还不去看望看望七殿下?”阿娜尔忽而想起什么,问道。
昨日宝珍不小心弄伤了七王子,他负气离开后,宝珍没去他宫里看望他的伤势如何。因他正在气头上,她怕他见了她更气,故而,她想着等他气消了些再去看望他。
“再等等罢。”
饭后,宝珍跟着教书先生学高昌语。教书先生观察着宝珍在高昌文字上面标注的奇怪符号。
宝珍会在高昌字上面标注一些奇怪的符号,标注之后,她学得倒是很快,发音记得非常准确快速。他问过她,她标注的是什么,她回:“拼音,标了这个会更容易记住发音。”
他问她从哪里学来的这种奇怪的标注。
宝珍:“不记得了。”
这会儿,宝珍一边用拼音标注,一边用汉字标注,很快将今天学的高昌语记了个大半。
教书先生道:“您学得这样快,悟性很高。”
“先生谬赞。”宝珍笑笑。她旁侧,阿娜尔古丽道:“公主,您以前没准是一位大家闺秀。”
“为何这么说?”
“只有大家闺秀或者说是家境不错的小姐,才有钱请老师教书识字呀。”
宝珍的大脑驱使她脱口而出:“我家好像没什么钱,没钱单独去请老师教我,我是去学校念书的。”
“学校?”
宝珍神色茫然了一下,“嗯……好像就是学堂,书院的意思。”
阿娜尔古丽惊讶,“殿下莫不是在说笑,学堂怎么可能收女学生?女子是不能进学堂念书的。”
“可我好像……”宝珍迟疑起来,怀疑自己的潜意识出现错乱。
“这是不可能的,女子不能进学堂念书,若想念书,那就得去请老师。汉人那边不是跟我们高昌这里一样的吗?”
宝珍沉默下来。女子不能进学堂念书,让她不由生出一种不平。为何女子就不能进学堂念书?男子凭什么就可以?这种不公平让她眉头越皱越紧,“凭什么女子不能进学堂念书。”
阿娜尔古丽瞠目,“咱们女子又不用科考做官,不用进学堂念书的。”
“女子也可以科考做官。”
这样离经叛道的话,让阿娜尔古丽很是骇然,“那怎么能行,咱们女子是不能的。”
“为什么不能?凭什么不能?”
“这不是天经地义的吗?从来都是如此的。”阿娜尔古丽吞咽唾液。
“从来如此,便对么?”
教书先生咳嗽一声,“殿下,那个,我们继续学吧。”
宝珍直视教书先生,“先生,你认为女子可以科考做官么?”
当然不行。女流之辈,如何能科考做官。就女人那脑子,能做好官,治理好国家?这种事还得是男人来。
当然,教书先生不能在公主殿下面前这么说,他只道:“当然可以,然科考做官累得很,操心得很,这是累活,这种累活还得是男子来做,可不能让女子累着。”
“你说的好像不让女子进学堂念书,不让女主科考做官,是为了女子着想,是为了女子好一样。”宝珍已经懒得同虚伪的教书先生说话了。
她抬起手,臂环上垂下来的的铃铛叮当作响,“你回去吧,以后不用再来了。”
教书先生大惊,浑身直冒冷汗,“殿下!”
宝珍语气冷下来,“我命令你,立刻离开这里。”
教书先生离开后,阿娜尔古丽战战兢兢地低着脖子。她方才说的那些话,定是惹恼了公主,不知公主会如何处置她?她真是得意忘形了,仗着公主对她好,说话便没了分寸。
既然公主觉得女子可以进学堂念书,可以科考做官,尽管自己不认同公主的话,也应该附和公主的!她懊悔地差点把舌头咬出血来。
“古丽。”
“公主恕罪!”阿娜尔古丽噗通跪下来,“奴婢错了!公主恕罪!”
“你没有罪。”
“呃?”阿娜尔古丽愣愣的。
宝珍头疼地扶住脑袋,“算了,不说这个了。你去膳房弄一些吃的过来。”
阿娜尔古丽顿住。公主不打算罚她了?
宝珍:“怎么还不去?”
“这就去!这就去!”阿娜尔古丽欣喜若狂。
见古丽高兴地走路都打晃,宝珍的眼眶骨下,染上了一片暗翳。
飞云殿里,七王子问宫人,“她还没来?”
“回殿下,还没有。”
七王子咬牙,“她伤了我,居然不来看我!这么久了都不来!”
宫人忐忑道:“公主可能是有什么事耽搁了。”
“什么事能耽搁到这时候,从昨日到今日,都多久了!”七王子气得头顶冒烟,“她不来见我,我也不会去见她,我再也不会去见她!除非她亲自登门道歉,否则我永远也不会原谅她!”
恰时,有宫人快步进入殿内,“殿下。”
七王子眼眸骤然微亮,“宝珍来了?”
“不是,是琉璃殿那边有消息传来,说是上午公主殿下的老师惹怒了她,引得她大发雷霆,气得连午膳都没吃。”
“嗖”地一下,七王子起身,“什么?那老师做了什么惹她生气了?”
“暂且不知。”
“连午膳都没吃?”七王子扬声,“赶紧地,令人送些吃的过去。”说着他就往外走。
“殿下,您这是要去往何处?”
“琉璃殿,还能去哪儿!”七王子甩袖离去。
宫人咂嘴,殿下刚刚不是才说,除非宝珍公主亲自登门道歉,他绝不会再见她,绝不会再原谅她?
七王子风风火火至琉璃殿,“宝珍!宝珍!”
宝珍从屏风后出来。七王子是不是来找他算账了?她正准备这会儿去他那里看望他,没想到他抢先一步来了这里。她清嗓子,“七哥,对不————”
七王子打断她,“宝珍,你那老师惹你生气了?”
宝珍微怔,“是。”
“他做什么惹你生气了?”
“也没多大事,就他有些话我不爱听。”
“我去处置他!”
“不用,他也没犯什么罪,我已经让他以后不用来我这里了。”
默了默,七王子道:“你气得连午膳都未吃,这会儿可饿了?我已经令人准备了膳食送过来。”
听闻此言,宝珍啼笑皆非,“我气得连午膳都未吃?你听谁说的?我是没有吃午膳,但不是因为生气,而是因为零嘴吃多了,吃不下。”
七王子眨了下睫毛,“这样么……”
宝珍拱手,“多谢你关心我,对了,你的伤如何了,我正打算去看看你,没想到你就来了我这里。”
他抬起下巴,面部紧绷起来,“你就诓骗我吧,你要去看我早就去看了,怎会还等到这时候!”
“我这不是想着等你气消了一些再去看你,七哥,对不住,你消消气。”她给他斟茶,“消消气。”
七王子不接茶。宝珍笑笑,“七哥,你就别生气了,你瞧你,多好看的一张脸,绷着就不好看了。”
闻言七王子绷着的脸瞬间松弛了一些,俄顷,他又哼一声,“这次我就原谅你了,再有下次,我是不会原谅你的。”他接过热茶。
坐下后,他咳了一声,道:“你方才说,我的脸好看?那……”他的口吻僵硬起来,很难以启齿,“我与其他哥哥弟弟们比起来,谁更好看?”
七王子容貌俊美,其他几个王子亦如此,其实也分不出个高低来。可宝珍得哄七王子,毕竟她才将他哄好,不能再让他不悦,“那肯定是七哥更好看,七哥最好看。”
七王子的嘴角无法抑制地翘起来,他正欲说话,身边传来一道声音,“妹妹,你这话可伤了哥哥的心了。”
来人是四王子。
七王子咬牙,四哥这惯会献殷勤的奴才又来了。七王子语气尖酸刻薄,“伤你的心了?说实话就伤了你的心了?”
四王子理也没理七王子,他径直来到宝珍面前,“妹妹,我长得难道不及七弟?”
听完阿娜尔古丽的转译,宝珍一时头大起来。他们为何如此计较容貌的高下之分。这叫她怎么回答?她也如何能得罪这两人?
若说他们都一样好看,那岂不是推翻了她先前说的话,说明她先前在说谎骗七王子。
她干笑,下一瞬,她按住额头,身体摇晃了一下,“唉!”
四王子与七王子同时出手扶住她,异口同声道:“怎么了!”
“想来是昨夜没睡好,这会子身体有些撑不住了,乏得很。”宝珍音量降低,气若游丝起来。
“快去床上躺着!”
他俩扶着她去床榻上。四王子要给她盖被子,七王子直接把四王子挤开,“一边儿去,我来。”
四王子也挤开他,“给人盖过被子么?会掖被子么?”
七王子一噎,从来都是别人伺候他,他确实没给人盖过被子,掖过被角,“这难道还是什么难事不成?”他又去抢被子。
两人各拉着被子一角,瞪着对方,互不相让。
被子都快给他俩扯成两半,宝珍忙不迭伸手,按住他们俩的手,“我自己来,自己来,不用劳烦你们。”
四王子和七王子同时僵住。
宝珍的手,按在他们两人的手背上,温热的触感在他们手背上发酵成火苗,烧得他们俩耳根都红了起来。
抢走被子,宝珍收回手,“我先睡下了。”
四王子和七王子看着自己的手背,走出琉璃殿。
送走了两尊大佛,宝珍舒气。她翻身下床。阿娜尔古丽:“公主,您不是要睡一会儿?”
宝珍坐到桌边,抓起一把瓜子,“不睡了。”
第二日,高昌王一行人动身去往楼兰。高昌离楼兰很近,只需三日路程便能抵达楼兰王都。
高昌王本欲与宝珍同坐一辆马车,只是这不合礼法,这么多人看着,到底不能做不体统之事。
马车里,宝珍靠着车窗,观赏外面往后退的的风景。
外面天高云淡,红叶满枝头,金色的胡杨林和潋滟的湖泊交相辉映。渐渐地,四周风景的颜色从金秋之色过渡到了碧色。四处遥岑寸碧,叠翠流金。
宝珍百无聊赖,与阿娜尔古丽闲聊起来,“楼兰国的王都是不是很大?”
“大,比咱们高昌王都要大几圈。”说到这里,阿娜尔古丽满目崇意,“以前的楼兰王都是没有这么大的,若不是我们伟大的楼兰王……”
她又开始说起楼兰王的丰功伟绩,从丰功伟绩说到他的容貌如何似天神,字里行间都是对楼兰王的崇敬与仰慕,“全西域的女子,没有不想嫁给我们王的!”
后面她又加了一句,“不对,是全天下的女子,没有不想嫁给我们王的!”
宝珍与她对视,笑了一笑。阿娜尔反应过来,连忙补充,“殿下,说不定您见了王上,也会想嫁他。”
“我为何要喜欢有很多女人的男人。”宝珍捏开瓜子。
阿娜尔古丽张张嘴,“可是公主,我们王,没有很多女人。他后宫里没有人。”
“他没有王后,没有妃嫔什么的?”
“没有的。虽然我们王已经二十三岁了,可他还未曾立后立妃,什么姬妾都没有。”
“这倒是稀奇。”
一个二十三岁的王,后宫里居然一个女人都没有。宝珍问:“王的后宫不都是有三千佳丽吗?”
“王是神明,他或许看不上凡女。”
对此,宝珍不予置评。她吐出瓜子壳,“我倒是想知道,楼兰王到底拜的哪位师傅,学的什么武功能这么厉害,若是可以,我也想拜这位师傅,学这样厉害的武功。”
阿娜尔古丽讶然,“公主想学武功?”
“想学他那样厉害的武功。”
人望山,鱼窥荷,人想要变强无可厚非,但宝珍不知怎么的,潜意识里有一种想要变强的,异于常人的执念。
就像是从前被武功厉害的人压迫过,所以想要学厉害的武功,所以才有这样异于常人的执念。
宝珍猜测,她从前是不是被武功厉害的人打过?大抵正是因为如此。
她竭力去回想从前的记忆,但什么也记不起来。她的肌肉记忆告诉她,她以前学过武功,她依稀能记起来一招半式。
前方的马车里,高昌王掀开车帘,时不时望往后面的马车。
高昌王后笑道:“不如让宝珍来我们这辆马车,省得您一直往后看,生怕她的马车不见了。”
高昌王叹:“礼数不可无。”
在路上行了几日,高昌王一行人抵达楼兰王都。
楼兰王都,车马如流,热闹繁华。宝珍扫视街道上系着的彩带,问阿娜尔古丽:“王都已经开始庆祝了?”
“吾王寿辰,整个西域都有三日休沐时间,这时候王都里已经开始庆祝了。”
楼兰王寿辰,举国同庆,王都张灯结彩,歌舞欢腾。每条阛阓街道都装饰有绚丽多姿的彩画,灯盏,彩带等等装饰物。
举国一直欢庆到寿辰那一日,那一日,各个国王与王公百官在神殿献上寿礼朝贺寿辰。而不在王都的各国各地王公百官以及子民,则在同一个时辰,设置香案,跪地,朝楼兰王都的方向行大礼,以此祝寿。
宝珍叹,“这排场真大,比过年搞得还隆重。”
阿娜尔古丽:“殿下,在我们西域,楼兰王陛下的寿辰,比任何节日都要重要。”
点点头,宝珍发现前方有一群人在放生,“那里是?”
“那里是放生台,王上寿辰,普天同庆,当然少不了放生的事。”
宝珍的注意力,落在放生台那边的一位年轻少年身上。
少年一身璀璨熠熠的锦襕袈裟,袖边佛莲栩栩如生,紫罗兰色的眼眸里,有一种怜悯世间万物的慈悲。他举着一只蓝鸟,将其放生。
“这小和尚……”宝珍喃喃。这小和尚有点面熟。
这边厢,谛伽捧起一只蓝鸟,轻声念经,“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望你去后获尽天年,临命终时,乘佛本愿,往生极乐。”
诵完经,他松开手,鸟儿飞了出去。
“殿下!殿下!”伊拉瓦快步而至,“有消息了!”
谛伽微微凝住,“当真?”
“当真!查到一些消息了!”伊拉瓦凑近耳语。
谛伽不假思索,拂袖,“立刻前往乌孙国。”
“可是明日便是王上寿辰,殿下不去寿辰了?”
“去乌孙。”谛伽快步离开放生台。忽而,他察觉到什么,向一处望去。
宝珍飞速放下车帘。庆幸自己没被抓到偷看。
谛伽看了一眼前方的马车,收回目光,继续快步前行。
宝珍猜得到,高昌王宫就已经如此金碧辉煌,气势磅礴,楼兰王宫肯定会更胜于此。但楼兰王宫的恢宏与奢华还是超乎了她的想象。
珠宫贝阙的王宫,雕栏玉砌,琼楼玉宇,飞檐反宇,宝珍看得眼花缭乱,恍若进入神霄绛阙之中。
第二日,阿娜尔古丽来到高昌王与王后面前,“陛下,殿下,公主她没睡醒,说是还想睡一会儿。”
王后道:“再去叫叫她。”
高昌王挥手,很是纵容宝珍,“定是这几日赶路没睡好,让她多睡一会儿,晚些去神殿也没事。”
等宝珍悠悠转醒,吃过早膳后,阿娜尔古丽与其他侍女连忙给她梳妆打扮。
缀满珠宝的曳地头纱,辫子上缠的金丝,宝石眉心坠,琉璃耳坠,珍珠项链,金银臂环,玉石镯串,以及手链,戒指,腰链等等所有东西打扮齐全后,宝珍感觉自己身上沉重得有些过度。
她动了下手臂,手臂上的流苏臂环叮叮当当地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响。她按住脖子上涟漪般散开的错层项链,“可不可以不戴这么多东西?”
“这种场合,殿下不可随意穿着。”
“……好。”
阿娜尔古丽上前,给宝珍戴上面纱。一切都准备好后,宝珍跟随高昌王与王后,一同去往神殿。
抵达神殿,站在神殿面前,宝珍不禁吸气。
前方神殿,高得让人想磕头。金玉帘箔间,精雕细琢的蓝月雕塑,华丽的金楼,晶莹剔透的玻璃,皆映着熠熠珠璧。殿前璇渊喷水,流光溢彩。
庄严神圣,华丽恢宏,宏伟壮观的神殿,散发着让人忍不住弯下背脊的威压感。
殿下两侧幡旄光影浮动,宴席琳琅满目,席边人声鼎沸,高昌王拉了一下宝珍,“快入席。”
他们来得最晚,其他宾客早已入席。入座后,宝珍还来不及喝口水,就被高昌王拉着介绍给右边座席上的西且弥国国王。
宝珍取下面纱,给西且弥国国国王行礼。西且弥王看了看她,道:“不必如此多礼。”
他拍拍高昌王,“老哥,你认了一个好女儿。”他取下身上的一块玉,作见面礼赠与宝珍,“待我回去,再送你一份好礼。”
宝珍双手接过玉,福身道谢。
座席左侧的莎车国国王走过来,笑呵呵道:“归莱,这位是?”
高昌王归莱,转过头,“我的女儿,宝珍。”
“你何时多了一个女儿?”
“前不久刚认下的。”
莎车国王摸了下胡子,夸了宝珍几句,也送了宝珍一样见面礼。
宝珍终于得空坐下来,她喝了几口水,擦嘴时,与对面座席上的一位王子对视上。
王子冲她笑了笑。她向他颔首,继而捏脖子。不知宴会何时会结束?她现在就欲回程,把这一身的东西都卸下来。
捏了几下脖子,宝珍狐疑道:“古丽,我总感觉好像有好多人都在看我。”
古丽低低道:“殿下,是有好些人在偷看你。”
“我身上有哪里不妥?”
阿娜尔古丽上下左右端详宝珍,悄声耳语,“没有。奇怪,周围的人为何偷看您?哦!我晓得了,定是因为很多人都好奇您的身份。”
宝珍是高昌王身边的生面孔,还是一个汉女,是以,有人好奇她而偷看她也说得过去。
“或许是这样。”宝珍拿起琉璃盏里的一颗葡萄,刚要送进嘴里,就听见一道响亮如洪钟的声音传过来。
“王上驾到!”
在场所有人的视线潮水般涌同向一个方向。这一刻,风都似乎停了下来。
宝珍的视野里,出现了一抹不容忽视的深蓝色。
身形颀长高大的男人,身着一袭深蓝色宽大衣袍,衣摆长长曳地,拂过地面的袍间,绣着织金蓝月,繁复华丽,雍容尊贵。
他的发丝如雪,松散浓密地披散在肩后,肌肤亦冰莹如雪。额心的蓝月之下,一双冰蓝色的眼睛,犹如被冰封的湖面,美得惊心动魄,却又冷得让人胆寒。
皎若冷月,貌若天神的楼兰王,似若神邸,俯视睥睨众生,周身透着神的冷漠,与让人喘不过气高在上的,唯我独尊的,高高在上的神明的微压感。
步至高台上的王座前,楼兰王挥袖入座。
台下所有人立刻跪下来,“吾王永在!”
“吾王永在!”宝珍跪在地上,面色惊异。她好像见过这位楼兰王。她见过他这双冰蓝色的眼睛。除了对他的熟悉感外,她的心里还生出了一种对他的恐惧感。
她怕他。莫非是因为他似若神祇,威压感与压迫感太强,所以她才觉得恐惧?
“平身。”高台上传来两这个字。如同他的眼睛一样,他的声音仿佛也是冰蓝色的,冷而没有任何起伏。
宝珍再次心惊,这声音也很熟悉。她可能真的见过他。
从地上爬起来,她正要去偷偷观察楼兰王,前方突生变故。
“月楼迦,拿命来!”三人毫无预兆从天而降,飞向高台王座,长剑直直刺向王座上的楼兰王。
侍卫甚至都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护驾。而楼兰王坐在王座上动都未曾动一下。他甚至看都没看这三位刺客,仿佛毫不在意。
刺客手里的长剑刺过去的那一刹那。微风吹动楼兰王白雪一样的白发,刺客手里的剑瞬间破碎成碎片。与此同时,三位刺客也立时暴毙。
整个过程,只在几个呼吸间的时间内。
在场所有人噤声,仿若被点住穴道。四下里阒然无声,落针可闻。
片刻后,楼兰王道:“继续奏乐。”
众人骤然回神,回神后举座哗然。
楼兰王轻而易举,毫不费力,碾压性地解决了刺客。是神明对蝼蚁的碾压,是单方面的,降维式的碾压,这种碾压恐怖可怕到令人胆颤。
宝珍低下头,脑海里不停地重复放映方才那一幕。
目睹过方才那一幕后,她对楼兰王能独自一人杀到王宫这件略微神话性,奇幻性,有些不可能的事,有了具象化的真实感受。
第73章
宝珍把脑子里不停重复的画面甩出去, 她喝下一口凉茶压惊。之后各个国王一一上前,朝贺献礼。
宝珍听着朝贺献礼祝词,听得昏昏欲睡, 也不知过了多久,丝竹之声响至耳畔,她一醒神, 就见前方有舞姬在跳舞。
她没心情欣赏舞姬曼妙的舞姿,她只想这宴会能快些结束, 结束了她好回去在床上躺平。
她瞅了瞅高昌王后。高昌王后也戴了一身饰品,饰品比她的还要多还要重。然而高昌王后看起来很轻松, 并未受其重之累。或许是她母后时常如此穿戴, 习惯了罢。她对母后油然起敬,心里悄悄为她竖了个大拇指。
扶了一下脖子上的错层项链后,宝珍的注意力落在舞姬中间的女子身上。
女子一身绯色舞裙, 身段婀娜,舞姿轻盈, 步步生莲。她轻云般旋转着裙摆, 若一只破茧而出的蝴蝶般美丽。甩开水袖时, 花朵片片飘落,香风漫漫。
宝珍关注的重点不是她的舞技有多好, 而是她的容貌。这位舞姬, 金发雪肤,碧眼桃腮,美得令人自惭形秽, 美得犹如从壁画里走出来的神女, 只看一眼便能为其神魂颠倒。
好一位神仙妃子。宝珍不禁喟叹。她侧头问高昌王后,“母后, 您可知领舞的舞姬是谁?”
“你不知,她并不是舞姬。”高昌王后低声,“她是西夜国国王的妹妹丽珠公主,也是我们西域第一美人。”说着这话,高昌王后观察了一下高昌王。
高昌王并未对丽珠公主露出痴迷的眼神,高昌王后暗地里松下一口气。丽珠容貌绝色,勾魂摄魄,见了她的男子,甚至是女子,都很难不为其美貌而动心。
她原还怕高昌王对此女动心,所幸高昌王貌似对其无意。
高昌王在看丽珠手腕上的手链。她手链上那颗精美的明珠,让他蹙起眉来。那颗明珠应该嵌在宝珍的手链上,宝珍也应该有这样的明珠手链。别人有的,宝珍也应该有。
他决定回去就派人去弄一条一样的手链送给宝珍。
另一边,西夜国国王看了看舞步翩跹的丽珠,又抬首看了看王座上的楼兰王。楼兰王单手支着额侧,并未观舞。他微微闭目,似在休憩。
见此状,西夜国国王叹气。妹妹的愿望恐怕要落空。她的美貌,并不能吸引王上。
王上一直以来都不近女色,连身边的侍从都全是男子,从前有女人对他投怀送抱,还没碰到陛下,就直接被打飞了。陛下对女子毫无兴趣。
莫非是真的看不上凡女?亦或是,王上好男色?西夜国王额角抽搐。然而他并未听说过王上有什么男宠。
舞台上,丽珠发现楼兰王看也不看她,她嘴角的笑容敛去了几分,转瞬她便整理好情绪,继续扬起美到摄人魂魄的笑容。
“她笑起来真好看。”宝珍边啃桃子边道。只是美人再美,她也没心力再多欣赏了。她按住酸乏的脖子,意欲将头上的东西与脖子上的东西全部拆下来。
实在是忍不住了的时候,她对高昌王道:“父王,我有些不舒服,想先回去。”
高昌王如临大敌,“哪里不舒服?”
“身上这些东西着实太重,受不住了。”她实话实说,如实坦诚。
听到这话,高昌王诧异了一番,他道:“若实在不舒服,便回去吧。”
“多谢父王。”宝珍戴上面纱,起身就走。
高昌王后无奈摇头,“陛下,您也太纵容她,她总须习惯如此,习惯便好了。”
“她已不舒服了,先由着她。”
王后张口欲言,最后止声,再无言语。
宝珍牵着拖地的裙子,快步离开,走了一段路,突然间,她双脚离地,飞了起来。她在半空中懵住,直直飞向了高台上的王座。
下一刻便站在了楼兰王面前。舞乐之声戛然而止,所有人都看了过来。
宝珍茫然呆立,浑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对上楼兰王冰冷锐利的目光,她的心为之一紧。
明明她站着,他坐着,可他周身的压迫感压得她仿佛矮了他许多。而他唯我独尊,至高无上的强大气势,也让她恐惧剧增,她磕磕巴巴,“陛、陛下?”
“陛下!”高昌王快步上前。
月楼迦抬手,示意他闭嘴。高昌王满目担忧,语速急促,“陛下,这是我女儿宝珍,她————”
“闭嘴。”月楼迦打断他的话,逼视宝珍,“取下面纱。”
他说的汉话,她听懂了,于是她摘下面纱。
月楼迦额心的蓝月冷光凛凛,“果然是你。”
宝珍被他目中的寒光所慑,吞音起来,“您这话是何意?”
“我说过,你若再出现在我面前,我会杀了你。”
熟悉的话语如针一般,扎了一下宝珍封闭的记忆墙,她的瞳孔收缩着,头也开始疼起来。很快,求生的本能压过疼痛,她道:“我……臣女从未见过您,陛下,您或许是认错人了。”
月楼迦审视她。而后微微侧头,对高昌王道:“她是你女儿?”
高昌王点头,“是的,陛下,宝珍是臣下不久前认下的女儿,她还不怎么懂宫里的规矩,若有什么地方冒犯了您,还望您恕罪!”
“不久前认下的女儿?”
高昌王迅速将宝珍的来历道出来。
月楼迦:“你认一个陌生汉人女子为女?”
“因臣见她便……觉得喜欢,所以认了她当女儿。”
“你又可曾细想过,你为何会如此喜欢一位陌生汉人女子,喜欢到要将她认作女儿?”
“这……”高昌王踟蹰,“也没什么缘由,就是见了她就喜欢而已。”
月楼迦冷笑一声。下一刻,他伸手,掐住宝珍的下颚。
雪白冰冷的手指如隆冬之冰雪,冻得宝珍汗毛直立,腿直打颤,喉咙被卡住了似的,发不出声音来。
月楼迦眼里的杀意让高昌王心惊,“王上!”
这时,高昌王后,西且弥国王,莎车国王,还有一些其他人,也纷纷上前,“陛下,您这是……”
月楼迦并未理会他们,他捏着宝珍的下巴,道:“你失去了记忆?”
恐惧让宝珍本就泛疼的脑袋更加疼起来,她抱住头,痛苦地面色发白。
“宝珍她脑袋受过伤,现下定是又头疼了!”高昌王心疼得不得了,又心疼又着急。他话音刚落下,宝珍就双目一闭,晕了过去。
高昌王正要去接住她,月楼迦先他一步,将跌下去的她抱入怀中。
月楼迦单手抱着她,另一只迅速放到她的手腕上,给她把脉。俄顷,他把宝珍递给高昌王,“带她去医治。”
听到这话,高昌王迅疾伸手,生怕月楼迦反悔。可他还未碰触到宝珍,又忽听月楼迦道:“慢着。”
高昌王不明所以。
神殿前的风扫过月楼迦宽大的长袖,斑斓的浮光在月楼迦的长睫上掠动。他俯身,拦腰打横抱起宝珍,走下台阶。
高昌王忐忑,“陛下,您要带她去哪儿?”
“寝殿。”
陛下亲自抱她回寝殿?高昌王惊异不已,“陛下,还是臣来,不敢劳烦您。”
月楼迦置若罔闻,他抱着宝珍下台阶,绣着织金蓝月图腾的长袍拂过地毯,若深蓝色的流光从地毯上滑过。
丽珠仰视高台上的月楼迦。日光笼罩在他如雪的长发上,仿若给他镀了一层金光,耀眼的光芒下,她无法看清他的面容。
他抱着一个女子,无视还在举行中的寿宴,无视在场所有人,就这么离开了。
在场所有人都瞠目结舌。
“那女子是谁?”
“好像是高昌王的女儿。”
“王上方才是要杀她?”
“陛下居然会亲自抱一个女人!陛下不是不碰女人的吗?”
“我的老天爷,我看见了什么!”
至寝殿,月楼迦看过宝珍头上才痊愈的伤后,又给宝珍把了脉。
“陛下,她怎么样了?”高昌王语气焦灼。
“无大碍。”
“多谢陛下!”
楼兰王不仅善武术,且还善医术,想必他说没什么问题就不会有什么问题。只是,方才楼兰王要杀宝珍,这会儿又为何要给她看伤?方才在神殿,楼兰王对宝珍说了什么?陛下与宝珍说的是汉话,他听不懂。陛下为何对宝珍有杀意?
高昌王猜测,是否是宝珍说了什么冒犯陛下的话,是以陛下才想杀她。
月楼迦离去后,高昌王守在宝珍床前,眉心紧皱,神色凝重。大致两个时辰后,宝珍悠悠转醒。
高昌王:“宝珍,你醒了?头可还疼?”
宝珍按住太阳穴,“不疼,我这是怎么了?”话音将将落地,她骤然想起晕倒之前发生过的事,“我……楼兰王呢?”
“宝珍,你先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王上对你说了什么,你又对王上说了什么?”
宝珍将她与月楼迦的对话复述出来。
“王上认识你?与你有过什么渊源,以至于要杀你?”
“我不记得了,可能是他认错了人。”宝珍说着这话,却有些心虚起来,她对楼兰王是有点眼熟,或许楼兰王并未认错人。
想到此,她坦诚,“我见他也有些眼熟,好像从前是见过他,也有可能他没认错。”
高昌王面上血色尽失。
见状,宝珍急道:“父王,你别担心,若我真是他所说的那人,我不会连累你,我会和他说清楚,我的事和你们没关系。”
“你这孩子,我是怕你连累我们?”高昌王横眉倒竖,“我只是怕,若你真是那人,我没法从王上手中救下你。”
“不过你且放心,我会拼尽全力,不会让你出任何事。”高昌王握住宝珍的手,向她作保证。
他的话让宝珍心头很是触动,同时也十分不解,高昌王何至于对她如此之好,就算被连累也不怕,只怕她出事。
她只是一个和他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汉人女子而已。
祈月宫。
月楼迦靠坐于覆盖着华美绸缎的红木座椅上,如瀑白发从肩头一泻而下,流过细长的腰部。
雪白修长的手指捏着缠枝宝相点翠酒樽,他轻轻转着酒樽,酒樽上华丽的翡翠玛瑙映在他的指节上,将他的手指衬得更加精致美丽起来。
那须罗看着轻轻转着酒樽的月楼迦,心绪如麻。
这位宝珍公主,必定就是沈秀。那须罗离开燕州后,因想念沈秀,饱受相思之苦,故而有派人去偷偷打听过沈秀的消息,得知沈秀失踪后,他一直在找她。
如今在这里见到宝珍公主,一模一样的脸,一模一样的声音,说话带有同样的锦州口音,每一个吐字的发音习惯都与沈秀别无二致,她们定是同一人。
她居然来到了西域,还失去了从前的记忆。她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方才他告知陛下沈秀在燕州失踪的事,陛下并未有什么反应,似是早已知晓此事。难道陛下之前也在暗中打探沈秀的消息?
沉默良久,那须罗欲言又止。陛下武功盖世,没有谁能悄无声息不着痕迹地给他下蛊毒邪术,蛊王都奈何不了他,沈秀一个小小的汉人女,如何能给陛下下蛊毒邪术?
且陛下身上,还有自己身上,完全没有什么蛊毒邪术存在的痕迹。
“或许,”那须罗抿唇,“陛下,您只是单纯地看中了沈秀而已。有些人就是会莫名其妙地合眼缘……就像属下的阿姐,那么多英武的男儿,阿姐就是瞧不上,偏生对一个容貌平凡又弱唧唧的书生一见倾心。”
说起阿姐的夫君,那须罗叹了口气。他阿姐美貌如花,才貌双全,配得上任何一位男子,可她阿姐偏偏就看上一个那么普通平凡的男人。
可见男女之情爱,有时候无关乎容貌,无关乎脾性品行,也无关乎才能魅力等等方面。若看对眼了,即便你再平凡普通,也会有人倾心于你。
从前他不理解阿姐,也不懂得此番道理,而现下他懂了。
沈秀普通到泯然众人矣,可他却能对她一见钟情。在她容貌普通的前提下,在他不知她脾性品行,才能魅力的前提下,他就这么喜欢上了她。
他想起他姐夫曾经的感慨:“从前没有人中意我,我以为是我太平凡普通,是我不够好,不够能干,我总觉着,只有足够好足够能干的人才会有人喜欢,但我错了,纵容我平凡如此,纵然我没有任何魅力,也会有人喜欢我。”
大部分人都认为,一定要有优点有魅力,才会被人喜欢,足够好,足够能干,才被值得爱。那须罗曾经也这样认为。直到他遇见沈秀。
他正想着沈秀,忽听月楼迦道:“你也只是单纯地看中了她?”
吞咽了一下唾液,那须罗耳根红起来,“没想到,属下与陛下的眼光居然还挺一致的。”
月楼迦掀开长睫,眸光冰冷,似如利刃,“是吗?”
那须罗忽地打了一个战栗。他真是糊涂了,若陛下是真的看中沈秀,那自己不就是喜欢上了陛下喜欢的人,陛下岂能容下他?
月楼迦:“即日起,你去长南镇守边关,没有命令,不得擅自离开。”
那须罗冷汗直流,“遵命!”只是派他去镇守边关,没赐死他,那须罗狠狠松下一口气。
就在这时,有宫人通报,说是宝珍醒来了。月楼迦放下酒樽。
听到宫人报王上驾到,宝珍一凛。高昌王按住她肩头,“莫怕。”
怎能不怕。她深呼吸,竭力镇静下来。月楼迦进来后,宝珍与高昌王立刻行礼。
印着图腾的银白靴子出现在眼底下,干净得不染纤尘。宝珍的心提到嗓子眼上。她咬牙,跪下来,“陛下,您应该是认错人了,臣女从前并未见过您。”
“你已恢复记忆?”
“并未,但臣女有直觉,臣女从未见过您。”为了活命,宝珍硬着头皮撒谎。高昌王也连忙给她说话,“陛下,宝珍不是您所说的那人!”
月楼迦没再言语,沉默在空气里蔓延。
宝珍盯着他干净得不染纤尘的银白长靴,心跳快到如一匹脱缰的野马一般狂奔。
良久,一片冰凉覆盖在了自己的头顶。宝珍一惊,发现月楼迦的手掌按在了她头顶。
他要拧断她的脑袋?
就在她准备一头撞死他时,他冰凉的手指扒开了她的头发,轻轻一按她被死鹰砸过的地方,“疼?”
她怔愣,“不疼。”
月楼迦:“起来。”
宝珍即刻从地上爬起来。月楼迦让她坐下,她便如听话的木偶,木木坐下。她坐下后,月楼迦伸手。
宫人将一排银针递上来。看着尖细发光的银针,宝珍惊骇。月楼迦要做什么?用银针扎死她?
她的脑海里忽然出现一幅画面:戴着旗头的容嬷嬷拿着银针,凶狠狰狞地扎紫薇,紫薇被扎得惨叫。
容嬷嬷是谁,紫薇又是谁?宝珍茫然了一下,很快她便顾不上什么容嬷嬷什么紫薇了,“陛下饶命!”
月楼迦不为所动,他拿起银针,扎向她的脑袋。她迅速往后躲,却被他一只手按住。
眼看着银针要扎进自己的脑袋里,宝珍抱住他的手,“别扎我!”
月楼迦冷冰冰道:“不想恢复记忆?”
“什么?”
“若想恢复记忆,就好好坐着别动。”
反应过来的高昌王:“宝珍,陛下善医术,他这是要给你扎针,好助你恢复记忆!”
原来不是要扎死她。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的宝珍气息通畅了,“多谢陛下。”
她老实下来,不再动弹。银针扎在头上,细细的疼痛让她绷起了身体,她没忍住嘶了一声
月楼迦:“很疼?”
“有一点疼。”
长睫微微浮动,月楼迦道:“忍着。”
他离她很近,长发扫拂着她的下巴,流光一样的袍子上透着冰雪一样的,至净至纯的清冽凉意。宝珍感到冷,欲远离他,她忍住了远离他的欲望。
扎完针,留针两刻钟后,月楼迦取下宝珍头上的针。月楼迦问:“如何?”
“有点晕。”宝珍扶额头,身体一软,落入月楼迦怀里。她自知冒犯,急急忙忙要从他怀里退出来,晕晃晃的脑袋却让她使不出任何力气。
她以为月楼迦会推开她,但他没有。他微微托起她的后脑勺,皱眉,“除了头晕,还有什么症状?”
宝珍正要回复,一阵尖锐的痛袭击了大脑,她下意识握拳,抓住了月楼迦垂下来的长发。
她拽紧雪白柔顺的长发,手臂痛苦地往下一坠落,直接把他的一缕头发薅了下来,转瞬便昏迷过去。
宫人见宝珍把月楼迦的一缕头发拽了下来,个个目瞪口呆。宝珍公主居然把陛下的头发拔了下来!她怕是要掉脑壳了!
第74章
宝珍公主怕是要掉脑袋!宫人们瞪着双目, 大气儿都不敢出。
然而令人惊掉下巴的是,月楼迦看也没看自己被薅下来的头发,也并未发怒。他按住宝珍的手腕给她把脉。
“陛下, 宝珍怎么了?”高昌王满目担忧,急急问道。月楼迦没有理会他,他又拿起银针, 扎了一下宝珍的头。
扎完针,他才回高昌王:“无事。”
高昌王这才放下心来, 旋即道:“陛下,宝珍她并非故意扯断您的头发, 臣代她向您赔罪。”
月楼迦将宝珍抱到床上, 目光落在宝珍的手上。她的右手捏着他的断发,左手攥着他肩后的长发。他扯了一下头发,没扯开, 随之去掰她的手。她攥得紧,掰不开。
他蹙眉。
高昌王也去掰宝珍的手指, 然无果。他连连道歉, 头大起来。宝珍攥着陛下的头发不松手, 若陛下一个不高兴,直接把她手砍了那就糟糕了。
“陛下……陛下……”高昌王汉如雨注, 不知该如何是好。
月楼迦坐于床边, “不用管。”
不用管?就让宝珍攥着他的头发?高昌王喉头发紧。
晚霞绚烂,丝丝缕缕爬进雕花窗,一寸一寸从地毯上蔓延至床榻上。床榻上, 宝珍呼吸匀浅, 霞光晕染她的面庞,将她的脸映得彩光生韵。
月楼迦看着宝珍, 目光微凝。
发现月楼迦一直在注视宝珍的脸,高昌王很是惴惴不安。陛下一直这么盯着宝珍,是否实在考虑如何砍掉她的脑袋?
此时他万分悔恨,他就不应该宝珍带来楼兰。之前他带宝珍来参加寿宴大会,一是彰显他对她的宠爱,而是他舍不得离开她这许久。不成想,他的决定,给她带来了危及性命的灾难。
早知如此,他就不带她来了。
高昌王死死盯住月楼迦,做好随时解救宝珍的准备。宝珍倏然动了一下手,拉拽了一下月楼迦的头发。
月楼迦被拽得头往下一垂,眉心深深陷下褶皱。
“陛下息怒!我儿并非有意!”高昌王扬声道。他的话音将将落下,宝珍又用力一拽,直接把月楼迦拽得压在了她身上。
月楼迦的鼻尖几乎碰触到她的鼻尖,近在咫尺,呼吸交融。
高昌王骇得手脚发凉,他去掰宝珍的手指,“宝珍,宝珍,快放开!快放开!”
“你做什么?”月楼迦微微偏转眼角,满目冷然,“退下。”
高昌王一愣,松开宝珍的手。他在心里叫宝珍祖宗,希望她能赶紧松手。大抵是心诚则灵,宝珍还真的松开了月楼迦的头发。高昌王还未来得及高兴,就见宝珍一把搂住月楼迦的脖子,把他当抱枕似的抱住了。
月楼迦双手撑在宝珍身体两侧,下巴挨着她的颈侧,她的心跳敲击着他的胸口,若鸣钟一下一下地敲击。
他闭目,睫毛微抖,喉结上下滑动,冰莹如雪的面颊微绷。
宝珍感到有些冷。宛若怀里抱了一个大冰块,她用力,一把推开怀里的冰块,随即翻身。
猝不及防被宝珍用力一推搡,月楼迦险些跌下床去。高昌王疾步来扶他,却被他闪身躲开。
高昌王面色发白,又代替宝珍道歉。就这一会子时间,他也不知替宝珍说了多少话。
月楼迦看着紧张忐忑的高昌王,道:“吾不会杀她。”言罢,月楼迦离开寝殿,离开之前,他看了一眼床上的宝珍。
“恭送陛下!”送月楼迦离开寝殿后,高昌王快步返回床边,他摸摸宝珍的脸,重重舒出一口气。
清风拂过,宫灯上悬挂着的缕穗若柳条般曳动。大宫医恭恭敬敬候在一侧,等月楼迦写好药方。
长案后,月楼迦放下毛笔,将写好的药方递给大宫医。大宫医浏览药方,迟疑道:“陛下,臣或许是眼花了,您这方子上写的有寒薇芝?”
“你没看错。”
大宫医惊然,他难以置信地顿在原地。寒薇芝乃人间仙草,乃世间罕见的无价之宝,整个宫里也只有那么一颗。这样珍贵的仙草,陛下竟要将其赐给宝珍公主吃?
为了给宝珍公主治好脑疾,陛下竟如此大方慷慨!
这宝珍公主,不就是高昌国的一个公主而已,陛下何至于如此?
待煎好药,大宫医端着药汤,来到宝珍公主所住的寝殿。见到宝珍后,大宫医闪神几许。
“把药给本王。”高昌王伸手。大宫医在愣神。高昌王凝目,“药。”
大宫医瞬间神魂回笼。高昌王唤醒宝珍,“宝珍,把药喝了再睡。”
宝珍撑着眼皮,喝下药汤。大宫医端着空碗离去时,回望了几下后方的寝殿。
医舍里,大宫医的小徒弟背着药理书,注意到大宫医在走神,似有些魂不守舍,他挥挥手,“师父,药快煎糊了。”
大宫医忙不迭把药壶拎下来。
“师父,您怎么啦?”小徒弟眨巴着睫毛,歪头问。
“没怎么,背你的书。”大宫医敲他脑袋,“都记住了么?”
“哦!”
大宫医睇了睇背书的小徒弟,渐渐地,又开始走神起来。
大宫医并不怎么喜欢汉人女子的长相。他更喜欢金发碧眼的西域女子。他无法欣赏汉人女子的美,他一直这样认为。
直到今日,他看见宝珍公主后,他向来所秉持的审美观被瞬间颠覆。原来他并非欣赏不了汉人女子的美,而是没有遇见合他心意的汉人女子。
面前浮现出宝珍公主白净的面庞,圆圆的杏眼,大宫医心潮澎湃,心里的浪潮翻腾不止。他使力深深一吸气,压下翻涌不停的情绪。
纤凝遮月,溶溶月色,浸染窗棂。睡饱的宝珍抱着掐金丝靛蓝蚕丝软枕,望了望头顶的圆形穹顶,又望了望四处明蓝色与金黄色的华丽花砖,她满怀悒怏,眉心撮着愁意。
楼兰王对父王说,他不会杀她。是他认为认错了人,所以才说不会杀她?万一他以后查到她的确是那人呢?也许她就是他所说的那个沈秀。
宝珍托腮,眉间愁意更浓。她真正的名字,是沈秀么?她想快点知道更多关于沈秀的事,想知道自己到底是谁,家在何处,但又不敢去问楼兰王关于“沈秀”的事,她还想活得更久一些。
她已经将“沈秀”这个名字告知父王,希望父王能快些查明此事。
彼时,魏府,下人见魏朝清出了屋子,忙道:“大人,这么晚了,您要去何处?”
魏朝清:“后厨。”
下人了然。魏大人这是又要去后厨烧菜。自沈姑娘失踪后,大人几乎每夜都无法入眠,一睡不着觉,大人就会去后厨烧沈姑娘喜欢吃的菜,例如鱼笋夹子,反沙芋头,酿山药,炉焙鸡,土豆炙鸭,笼衣金丝球和紫苏烤肉等等菜肴。
热油滋滋啦啦地炸着姜蒜辣椒,很快爆出辛辣香气。魏朝清将鱼笋夹子炸进锅里,烟雾将他温润憔悴的眉目氤氲得模糊不清。
呲啦呲啦呲啦!锅里热油浇滚。魏朝清凝视油锅,油锅里炸的噼里啪啦的鱼笋夹子,仿若变成了他的心脏。
他痛苦地放下锅铲。
“大人,您没事吧!”下人赶忙凑过来。
魏朝清抬手,示意下人退开。缓了片刻,他脱下襜裳。
翌日晨间。魏长生又从噩梦中惊醒。他哭着唤了几声姐姐,而后去寻魏朝清。
“舅舅不在?今日休沐,舅舅去哪儿了?”
下人回:“大人又去菩提寺了。”
“舅舅他又去给姐姐求平安了?”魏长生喃喃。
之前为了给沈秀姐姐求平安,舅舅去菩提寺,一走一叩,跪了九百九十九阶天梯,弄得他的腿好几日都走不了路,今日休沐得空,舅舅竟又去了。
魏长生吸吸鼻子,握紧掉了好多肉的小拳头,“我也要去!”
宝珍吃着早膳,对高昌王道:“父王,王上既然说不杀我了,那我们可否现在就回高昌?”
她一刻也不想待在楼兰王宫,她怕,怕楼兰王随时会砍掉她的脑袋。
“我今晨去拜见王上,王上并不允准你离开,王上说要治好你的脑疾。”高昌王也想带着女儿回高昌,只是楼兰王说这话事,语气不容置喙,他没办法,只得妥协。
“我宁愿不治好。”宝珍泄气,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酥油番芋。高昌王拍拍她的肩膀,“莫担忧,君无戏言,王上说不会杀你,就不会杀你。即便他反悔,父王也定会护你周全。”
“多谢父王。”宝珍狠狠地吃了一大口酥油番芋。
祈月宫中,月楼迦翻看奏折时,宫人通报,“陛下,大国巫大人求见。”
“进。”月楼迦头也未抬。
不一会儿,头上插着蓝羽的大国巫进入殿内。
“陛下万安。”大国巫行礼。
“何事。”
“昨夜神月灯爆裂,乃不祥之兆,臣便算了一卦,卦象显示,陛下身边有一人,会给您带来杀身之祸,灭顶之灾。”
月楼迦仍旧未抬首,甚至没有问那人是谁,“无人能杀吾。”
他神色淡漠,漫不经心,混不在意。他的这种不在意,建立在他绝对强大,绝对碾压一切的实力上。
“陛下!为了您的安全,此人必除之!”对月楼迦顶礼膜拜与虔诚信奉的大国巫,不允许月楼迦有任何危险,“卦象显示,此人为女,名唤宝珍,亦唤沈秀,陛下,此女必除之,否则您会有杀身之祸灭顶之灾!”
月楼迦迅疾抬头,额心蓝月泛出凌凌冷光,“宝珍?沈秀?”
“正是此女!”
大国巫刚说完,就只觉自己的脖子被一只无形的手掐住。窒息的痛苦让他双目发突,“陛……下……”
月楼迦俯视他,“图兰布,若你将此等荒唐之卦,谬论之言散播出去,从此楼兰再无你图兰布家族。”
大国巫嘴唇发青,艰难地点头。下一瞬,脖子上无形的束缚消失。他瘫跪在地,大口大口呼吸空气。
缓过来后,大国巫道:“陛下,就算您认为这卦象是荒唐不可信的,但为了以防万一,最好还是要除掉此女。”
月楼迦:“她是我的人,谁敢动她。”
掷地有声的几个字,霸气强势,若冰雪冻住大国巫的耳朵。大国巫嘴唇发颤,最后低下头,在地上磕了一下。
走出宫殿,大国巫望向殿前方的月神雕像。在他眼里,神圣而伟大的月神,与月楼迦的模样重合。
大国巫食指中指并拢放到额心,虔诚而狂热地轻祷:“月神在上。”
他咬紧腮帮,神色变幻莫测。那女子是王上的人,王上不会杀她。
为了王上,他一定要杀了她。卦象显示此女在宫中,在王上身边,且王上方才说了,她是王上的人,王上不会让任何人动她。
那么他恐怕没那么容易杀掉她。
大国巫神情凝重。忽然,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了一位杀手的名字。
第75章
热腾腾的药汤, 泛着浓重的苦味,宝珍反胃欲呕,“这药比我之前喝的药苦多了。”
“良药苦口, 这药里可有仙草寒薇芝,越是好的药,越苦。”高昌王吹吹热气, 给她喂药。
“我自己来。”宝珍捧过药碗。
不能给宝珍喂药,高昌王颇为遗憾, 他擦擦手,又安慰起她来, “陛下赐了你此等仙药, 定不会杀你,否则他何必把无价之宝赐给你。”
宝珍想想也是。这寒薇芝是能救命的无价仙药,整个王宫, 或者说整个天下就这么一颗,把这药用在了她身上, 若真要杀她, 岂不是浪费了这仙药。她点点头, 又疑惑起来,“陛下怎会舍得把这药给我吃?”
这也是高昌王疑惑的地方, 宝珍又不是月楼迦的什么重要的人, 月楼迦怎么舍得把寒薇芝赐给宝珍吃的。
“我也不知陛下是何心思。”
宝珍喝完药没多久,月楼迦就了寝殿。坐在椅子上,宝珍屏息, 安安静静地眼观鼻鼻观心。她努力想冷静一些, 然而对于月楼迦的恐惧让她无法平静,就连头上针扎的刺痛也无法让她转移注意力。
因害怕, 她的肩膀微微发抖时,头顶传来月楼迦的声音,“沈秀,你很怕我?”
宝珍嗓子一抖,说出来的话差点劈叉,“没、没,”转而,她又连忙道,“陛下,臣女并非沈秀。”
“你怕我杀你。”月楼迦轻轻按下银针,“你是沈秀。我也不会杀你。”
听到这话,宝珍诧异,“陛下,您之前不是说要杀我、不是,杀沈秀?”
“我不会杀你,不会杀沈秀。”
怎么又不杀了。不是说了,若沈秀再出现在他面前,他会杀了她吗?他改变主意了?
极有可能是沈秀的宝珍几近欣喜若狂。她竭力克制住激动的心情,拼命不让脸上露出任何笑容。
针灸结束,宝珍起身,身体没稳住一晃。月楼迦正伸手去扶她,高昌王先他一步,扶住了她。
高昌王扶着宝珍,道:“宝珍,头可疼?晕不晕?想起了一些什么没有?”
宝珍靠在高昌王怀里,摇摇头,“不疼也不晕,还是什么也想不起来。”
“此事急不得,想不起来就别硬去想,仔细想得头疼。”高昌王安抚性地抚摸宝珍的背脊。
月楼迦的目光落在高昌王身上,“高昌王。”
高昌王转过头,“陛下?您有何吩咐?“
“国不可一日无君,你该回去了。”月楼迦眸光冷然。
“可宝珍她……”高昌王停顿了一下,“臣想与她一同回高昌。”
“她留在此处治病。”月楼迦睨着高昌王放在宝珍肩上的手,“吾令你即刻返回高昌。”
高昌王握拳,不得不从命,“臣,遵旨。”
月楼迦离开后,高昌王叹气,“好在陛下方才说了不会杀你了,你已无性命之忧。也好,陛下善医术,你留在这里能好得更快。”
宝珍气闷,楼兰王令高昌王即刻返程,她也想与他一同回高昌。她不知月楼迦何故如此好心,非要留她在这里治脑疾病,虽他说,即便她是沈秀也不会杀她,可她还是不敢完全放下心,万一他反悔了呢,还是回到高昌比较安全。
陛下令自己即刻回高昌,高昌王不敢耽误时辰,却又极舍不得宝珍,磨蹭到了下午,他才依依不舍地与高昌王后一行人才慢吞吞离去。
“唉……”送走高昌王一干人,宝珍唉声叹气。
阿娜尔古丽把果盘端上来,“公主,吃点果子吧。”
啃了一口香果,宝珍道:“你说楼兰王他日理万机,那么大一人物,为何要浪费时间与精力,亲自来给我治脑疾?”
“许是陛下心善。”
面前浮现出月楼迦冷漠冰冷的面孔,宝珍嘶了一声,楼兰王看起来并不像是很心善的样子。
“殿下,”阿娜尔古丽张张嘴,“您有没有发现……”
“发现什么?”
“陛下与别人说话时,都自称吾,但与您说话时,没有自称吾,他说的是,我。”
听闻此言,宝珍讶然,“好像是,奇怪。”想了一想,她说:“或许是汉话的吾,他说得不熟练?”
宝珍并未多想月楼迦自称的事,她又唉声叹气,不知她是否能活着回到高昌。
医舍里,小徒弟左瞧瞧大宫医,又瞧瞧大宫医。他不知大宫医是怎么了,从昨日起就开始魂不守舍。
小徒弟咂咂嘴。药汤已熬好,他盛了药汤,正准备送去宝珍公主的寝殿时,大宫医忽而叱道:“放下,我来。”
送药这种活,不需大宫医亲力亲为,但大宫医却非要亲自给宝珍公主送药汤。小徒弟犹疑,“可是师父,您不是忙着给陛下熬药膳吗?”
“我去去就回。”大宫医端起药,倏然想起什么,他又放下药碗。整理了一番仪容,他端着药去往宝珍公主所住的瑶华殿。
大宫医又送药汤来,宝珍条件反射地欲呕。她一口气灌完药汤,连忙把蜜饯塞进嘴里。
药汤太苦,蜜饯的甜也压不住其苦味,苦得宝珍龇牙咧嘴。
“殿下,这已经是最最甜的蜜饯了。”阿娜尔古丽道。
“最最甜的东西也压不住这药汤的苦,怎么会有这么苦的药!”宝珍连连吃蜜饯。
外头的宫人探了探头,过了片刻后,轻手轻脚离开瑶华殿,仔细地向月楼迦禀报了今日瑶华殿发生的事。
“药汤太苦?”月楼迦放下奏折。
“是的,陛下,宝珍公主苦得都快吐了,吃再甜的蜜饯也不行。”
月楼迦垂睫,旋即望向殿外天山的方向。
天山上结有一种果子,名唤雪蜜果,其果芬甜芳香,若雪里掺蜜,凉沁蜜甜,乃世间至甜珍果。
只是这果子并不易得。
雪蜜果树周围,有雪峰的王者,雪狼群守护,寻常人去摘果子,等于直接去送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