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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晋王爷存心不坏,可我心里也真恨他。

第二天,柳乐问红豆:“瑶枝姑娘葬在哪儿了?”

“燕王就藩时,把姑娘的棺椁一起带去了,他在王府东面为姑娘修了一座墓园。”

柳乐点点头,心想该将瑶枝和禹大娘夫妇葬在一处方好,不过这并非眼下最重要的事,等将来再设法吧。

红豆瞧瞧柳乐,说:“王妃还在为我们姑娘伤神?王妃是救了我,我倒是给王妃心上添了包袱,怪对不住的。”

“不,不,你别这样说。”柳乐笑了一笑,“我原本是想知道禹公子那件案子的内情,实在很感谢你告诉我这些事。”

“那么王妃打算去大理寺衙门?那些人并不好惹。”红豆一边说着一边摇头,“不是我怕事——有王妃撑腰,怕什么?但我不愿把姑娘的事再说与人听。而且,即便我说出来,他们定说我是个疯婆娘,不会承认我的话,燕王爷也未必会认。”

“我还不去找他们,更不必把瑶枝姑娘的事告诉他们。”柳乐说。方知微等官员是什么样子,她心里很明白,计晨陷于缧绁之时,她就明白了。那时万般求人设法,遭遇无尽烦难,最终靠予翀去皇帝面前说了一句话才管用,如今,予翀却再不能去说这么一句话。对方亦是王爷,是太后,是皇帝的亲弟弟和母亲,就算皇帝不偏不倚,也得有实在证据才好决断。

“那王妃打算——算了,我想王妃自有主意。”顿了顿,红豆又说,“若姑娘是不明不白死了,自然要为她讨个公道,可是,我又想,姑娘会不会真的是自己……”

“她不是。”柳乐有些气恼地说。

“王妃莫急,我是不想王妃和我一样死钻牛角。”红豆微微笑着,把目光转开,“还有一件事,本来我不愿告诉你。”

柳乐看她欲言又止,知道这必定是和予翀相关,说:“请讲吧,任何事都可以直说。”

红豆便道:“姑娘刚知道自己有身孕,还未向王爷挑明,我们两个还六神无主时,姑娘对我说:‘若是不疼,其实死了也没那样可怕。’我吓坏了,问她何来这种念头。

“姑娘便告诉我,在晋王爷临走前,姑娘与他说了好些话。当时姑娘很怕,怕晋王爷不回来,她没用了,燕王爷会杀了她;又怕晋王爷回来她就得做答应燕王爷的事,怕没有胆量去做。晋王爷看出来了,问姑娘为何总是心怀忧愁,或者他可以不去。姑娘说她自小就是这样,总觉得在她身上好事不会长久,又总预感她自己会早早死去。晋王爷劝了她一会儿,说她小小年纪,福寿尽在后头,不该讲这些不祥的话。可姑娘实在太怕了,虽没说出燕王爷,但姑娘把心里的难受全部告诉了晋王爷,说着说着,说得晋王爷也信了。

“晋王爷就对姑娘说:‘我曾经遇到过一位仙道,有通天彻地之术,他说我将来或逢一大劫,恐怕身死而前缘未尽,我问他有无方法可避,他说避是避不了,但传了我一个法儿,待上了黄泉路,喝了孟婆汤,仍可以不忘前世之事,这样在下一世就将前缘续上了。本来我是不肯信他,可既然你也有预感,或许他说的便是你我。如此,你不用怕,哪怕死了,咱们不是还有下一世吗?’

“姑娘说:‘死了便死了,就算能转世为人,从没听说谁还记得前世。再说,我们又不是一日死,投胎也投不到一处,便是记得有何用,还是要失散。’

“晋王爷说:‘不,这种事虽罕见,确是有的,我相信那位道长不是诓我。就算失散到天涯海角,只要记得彼此,就一定能找到,我一定能找到你。至于时日,咱们同一时去投胎,这样便能一日出生,找起来又更容易了。’

“姑娘便问晋王爷是何意,难道他们一同去寻死?晋王爷说:‘那可不成,咱们好好的,干什么自寻死路。能好一时是一时,待真到了不好的时候——道长说我劫数难逃,看来是我会遭不测,若是那样,你也要好好活着,若能忘了我,最好,若实在忘不了,还是这样日夜害怕,那你就来找我,我在奈何桥等你。万一,万一是姑娘先有个长短,你也同样等我一段时日,等我把事情都料理好,必来会你。’

“姑娘把晋王爷这些话告诉我,又说:‘这样我就不怕了:若我死了,至少能等到六殿下,不会孤孤单单;若他被我害死——道长所说他的劫数就是我——那么我也拿命偿他。’

“这些话可真把我吓坏了,我说:‘哪有这种事?六殿下是好心,看你担忧不过,才想出这些话哄你,你可别真信了,白白送掉性命。’

“姑娘说:‘不是哄我,我听得出真话假话。我们连等待的时日都约好了——我问他等多久,他说从他认识我那天算起,到今日将近两年,就算七百日吧,我们等七百日。我想他说的认识我那天是五殿下的生辰,就说我不喜欢七这个数,我喜欢六,就算六百日吧,六殿下想了一会儿,说六也不好,不如八或九,九九八十一,就按八百一十日算。不管是谁先赴黄泉,都等对方八百一十日,若过了这时日没等到,就自去投胎。我们是这样约定的。’

“我听见时,只觉得晋王爷怎么也和姑娘一般孩儿气,生死大事说得如同儿戏,又只顾在数字上头纠缠。姑娘死后我再回想,晋王爷分明是想着法儿把期限放宽长,他根本不愿陪姑娘死。他没打算赴约,却还要姑娘在地府里苦等他。”

柳乐从没听过如此匪夷所思之事,第一个念头是不信,转念一想,当然不必问真假——若是真的,予翀还能独活着么?那时他们是有多么伤心绝望,他才会对瑶枝编出这样的话?

心中一疼,柳乐脱口说:“不是,晋王爷以为自己先死,期限定得长些是为了不让瑶枝姑娘立即殉情,要她能够仔细想一想,若能慢慢忘怀,好好活下去,当然更好。”

“难道果真有这种法儿?王妃听见过有人记得前世?我可没见过。”红豆奇道。

“我也没有。”柳乐摇头,“道长是如何传的,晋王爷有没有告诉瑶枝姑娘?”

“没有。姑娘说晋王爷一定要在死后相会时才肯说。那时候我想着,有没有这法儿还不一定呢。”

“其实他总是一个意思:希望瑶枝姑娘不要轻易赴死。”柳乐急急替予翀辩解,“你以为瑶枝姑娘是信了晋王爷的话自尽吗?可是她表兄还在监牢里面,依瑶枝姑娘的性子,真要寻死,也会设法给晋王爷留下信,把这些事情全部交代了才对。”

红豆笑起来:“我说王妃莫要急,先听我说完。

“当时我劝过姑娘,我说:‘虽说你们约定好了,但六殿下不是还说能好一时是一时?这是真要到了山穷水尽时才用的法儿,等到了那一日,再说那一日的事情,事情没来之前,姑娘可千万不要先自往绝路上行。’

“姑娘说:‘这我懂得,我不会自寻死路。先前我总是怕,现在是能安心了。就算真到了那一时,我也不怕,没到时,我更不用怕。等我想法儿把这些事全部周旋过去。’

“我一听,也就放了心。后来燕王爷得知姑娘有孕,对姑娘更加体贴,我以为总会顺顺利利地都过去,再后来,突又生了变故,我就把这一茬子彻底给忘了。直到姑娘死了,有一天,我猛然想起这事,又疑心姑娘是不是和我一样,那天坐着等禹大娘时,也是猛然记起来,一狠心便跳了湖。

“别的好些事我想不通,就拿这个解释,总算能把我自己说服:可能是晋王爷一番话害死了姑娘。

“晋王爷存心不坏,可我心里也真恨他。直到前段我还想:眼看姑娘死了快四年了,八百一十日早就过去了,不知晋王爷是不是还另有个法儿,不光死后能记得前事,还能活着又忘了?”

红豆停下叹口气,又笑笑说:“不过如今我想过来了:姑娘一死恐怕难免,但她说因晋王爷那些话,她不怕了,就是真不怕。想到姑娘死前不觉得害怕,我心里可安慰多了。

“所以如今,我反而不怪晋王爷。不过我想着这件事王妃可能不爱听,原先是打算干脆不告诉王妃,但我又怕姑娘万一真是因这个自尽,王妃却白白朝错处去费力,还是得告诉你。”

“假若姑娘不是自尽,就请王妃为姑娘报仇雪恨。”红豆郑重道,“刚才的话我也不嫌白说,反正有这么个事儿,说不定它也重要呢。——就这么一件了,我知道的都告诉王妃了。”

正在说着,有侍女进来回事,打断了谈话。侍女禀报说燕王昨夜新得了一个女儿,燕王妃亦平安。

红豆听见了,哼笑一声:“还以为燕王妃多么有福气,头胎生个丫头。”

柳乐倒是很替燕王妃欢喜,但她知道红豆由这事上又想到瑶枝,心里不好受,便没说话。

红豆自己笑起来:“丫头也好。比太医估的日子早了几天,早生的丫头有福啊。其实燕王爷倒当真喜欢女儿,他告诉姑娘的,绝不是扯谎哄人。唉,因那孩子惹出那么些祸事,好像谁也没盼着他,我记得只那么一次,两个人欢欢喜喜地说起来,燕王爷说他稀罕女儿,姑娘大概做过什么梦,以为是要生男孩,怕王爷不喜欢,王爷说:‘怕什么,将来我们总要生个女孩儿的。’——说到底,是姑娘福薄。”

红豆低下脸,擦了擦眼睛:“不说这些了,既不是燕王爷杀害姑娘,其实我也愿意他守着他的王妃和孩子安心过吧。有小儿出生总是好事,生在王府,好上加好了,不知是修了几世的福投生过来,这样一想,不由人不为这小人儿高兴啊。”

柳乐接道:“生在王府未必最好,肯定不比瑶枝姑娘现在——她一定修得了更好的福气。”

人死后究竟是怎样,柳乐从没认真想过,转世投胎这一套她并不当真相信,不过是当作个安慰话说出来。可假若真有下一世,那予翀便是负了约定,瑶枝岂不是白白等着他?

她心里说不出的凄恻、难受。

红豆道:“看来我还是不该对王妃说。怪我嘴长,又总不能让王妃当没听到过,怎办呢?”

柳乐刚想开口,红豆笑着抢过话:“解铃还须系铃人,我明白告诉王妃吧:我懂得姑娘的心,她不爱晋王爷,就是两人真在黄泉路上见面了,姑娘也要反悔。依姑娘心意,再世若还做了人,她是要把前头所有事都抛开,清清爽爽、自由自在地过下一辈子。所以谁都不必为姑娘难过,连我也一样。我还要老着脸劝王妃一句:王妃也该把前头的事抛开,晋王爷都说忘了,王妃为何非要替他记着?反正现在是王妃和王爷在一起,和一辈子比起来,那几日算什么?”。

又过了一天,柳乐无事,正要去找红豆说话,红豆却换了身粗布衣服,打扮做一个乡下人的模样,来见她,说:“我早已对王妃说过我是要走。以前一是走不脱,二是心里还装着这些事,走也走不干净。如今我把该说的都对王妃说了,心里也就轻松了,后面的事情我也出不了力,请王妃让我去吧。”

柳乐没料到她立即就要走,急忙说:“请再多等些时日,瑶枝姑娘的事我暂时还理不清头绪,但一定会查出个结果。”

“我知道王妃能办到。到了那一日,请王妃代我到莫愁湖边,对姑娘说一声。我知道不知道,便没关系了。”红豆摇头说,“这些事我想了太久,从早到晚,心里头一刻也不得空。但那日我在湖边,我好像听见姑娘对我说,她现在很好,让我把她放下,别再想了。”

柳乐默然,停了停问:“你要去哪儿?”

“还没想定,我一个人,哪里都好,只要是个能安静度日的地方。”

柳乐说:“你想走,我绝不拦你,也不让晋王拦你,但你何妨等他回来再说?”

红豆笑着说:“我把事情都说给王妃了,还有必要再和晋王爷见吗?何况晋王爷回来,燕王爷怕还要找他,不如我干脆一走,省得燕王爷再过来麻烦。这个时候又正好,他刚得女儿,顾不得找我,我还不趁便快走?”

“你不用担心,不怕他来麻烦。——只是,若还有别人找你?”

柳乐确实担心红豆的安危,之前燕王关着她,倒是免了别人拿她灭口——那时他们要害死红豆,难免惹燕王疑心,可如今他们听见红豆离了燕王府,怎么不找她?

红豆笑着说:“王妃放心,我也是风浪里过来了的人,知道该怎么小心。王妃找人送我一段,只要离了京城,多得是藏身的去处。再说,我这么个人,不值人家费那么大工夫。”

柳乐还要再劝,但红豆去意已决。柳乐再三挽留不住,又想:若是我自己要走时,别人劝我有用么?自然没用。

于是,她也就不再强留,让人为红豆改了姓名,假做了个寡妇的身份,又给了她许多银两供日后之用,红豆均不推辞。一日后,柳乐派侍卫伴她出京,送她搭上一艘轻舟,自此,便不知她往哪里去了。

第92章 快了,你再等一等。

日子像虫儿飞,说快不快,说慢也不慢,不知不觉又进了八月。柳乐为王府的人都发了丰厚的节礼,把中秋佳节热热闹闹过去了。她是一天天望着月儿变圆,又一天天看着月儿瘦下来,心想:这般变换过几轮了?

她想再瞧瞧历本——是不是把日期记错了,予翀离京已有多久,三个多月,一百日?他只写过一封书信回来,还是在他刚出门不久时。纸上没有几行字,只说平安抵达,又略问了她几句;她的回书同样简单,因他刚到,便没有问他的归期,予翀也没再回复。

等他要回来时,会先来封信,大概还早,至少还有一个月吧。那时候事情能不能全部水落石出?——反正,这次予翀归京,许多事就要了断了。

柳乐静静地坐在窗前。对她来说,前段时候听到的,后面可能面对的,几乎都可算作山呼海啸一般的大事。但从她的模样上,可一点儿不容易看出来。逢到进宫的时日,她仍和原先一样在太后面前说笑;她把黄通等人可能与太后勾串的怀疑告诉沈泊言,连沈泊言都大惊失色,感到棘手,她也只说:“没什么,不一定会有结果,只是请你多留心,能找出多少是多少吧。”

但在心里,她安安稳稳地知道,一定会有一个了结。

躺在床上,像每日一样,柳乐把事件详情整个再理一遍,看看有无未发现的漏洞,然后,翻身睡去。

“喵呜”一声把她吵醒了。柳乐睁开眼,一瞬间,她没感到惊恐,而是觉得好笑:莫非她进到了野林子里?黑暗中,四只眼睛盯着她,猫的和……

他蹲在床边,脑袋与她齐平。

他立即起身坐在床沿,把猫丢开,开口道:“别怕,是我。”

“你回来了?”柳乐躺平,对着那双又黑又亮的眼睛问。

“你没看到信?”

“信在哪儿,没看到啊。”柳乐忽然支起身,预备下床点灯。信一定是放在桌上,奇怪,她怎会看漏了。她感觉那信是十分重要的物件。说不出为什么,她就是想读读他的信。

“不要紧,既然我人都在这儿了。”予翀按住她,笑起来,“你看,我比信使还快。”

他忽地倒下头,挤在她身边,侧身看着她。柳乐惊惶又胆怯地向一旁让了让,这下她的眼睛完全睁开了,像猫一样睁得又大又圆溜:该不该告诉他红豆来过?反正他明日肯定会听见。他要是细问呢?该不该告诉他红豆的话?听到瑶枝骗他,他会不会生气?

柳乐的心一阵乱跳,可他忽然伸开手臂,一拽,就把她拽进怀里了。于是,她感到自己的心跳愈发激烈,似乎要从他的胸膛下直蹦出去。

但她的双眼又闭上了,他身上的味道她多熟悉啊。

柳乐喜欢触摸一切光滑之物——玉石、绸缎、皮毛……而此时,她的手指张在他胸前,她的心儿因为欢慰而缩紧了。

“天要亮了。”柳乐扭头,看窗户上是不是已泛着一点儿白。

“早着呢,那是月牙儿。”

要是再不开口,恐怕就没机会说了,望着窗上迷迷蒙蒙的月影,柳乐飞快道:“红豆告诉了我瑶枝姑娘的事。”

予翀并没有像她所想那般松开她。他愣住了:“红豆?”

“是瑶枝姑娘先前的丫环——她其实是被燕王关着,我让侍卫帮她逃出来了。她呆了几天,一定要走,我实在留不住。我想,看在瑶枝姑娘面上,殿下一定也愿意尊重她的意愿。”柳乐一口气地说。

“她愿意去哪儿都行,我并不想看见她。”予翀向她耳边沉声道,“你不要听她乱讲。没有那些事,你莫听别人,只听我。”他狠狠将她箍紧了。

她抽出手,握成拳,在他身上捶打,发出咚咚咚的声音。他毫不在意,那一只拳头好像只是在她胸中击打着。

可他死死缠抱着她,像要溺水的人。

柳乐想起在江中她也是这样被紧紧抱住,不然,她就沉到江底了。她的手臂变得软绵绵的,没有力气再去推他。

“你没有忘记瑶枝姑娘,是么?”柳乐艰难地说,她的心跟着这句话一齐从嗓子眼挤出来,悬在半空。

少顷,他答:“我做的错事我都会弥补。”

他又说:“我的心里只有你一人。你还瞧不出来,柳乐?”

于是那颗心被接住、捧着、安放回她身上,欢慰地缩成一团。

她向他仰起脸,话音很轻很轻,丝一般,半羞半怨地:“我瞧不出来。”

“那你听我说。”

他愿意说,为什么她不肯信?她愿意、愿意、愿意相信。

但他并没有说出任何要给人听的话,只是头低在她颈旁,像是捧着一枝花,去嗅花香一样,他深深嗅了几口,好久才把脸抬起一点,似乎是欢喜地问:“你只是因为这个?”

是什么只因为这个?柳乐脑中恍恍惚惚的。

她感到无数欢乐的涓涓细流正在哪个尚不知道的地方积蓄着力量,等待蓄满,变成一股巨大的喜悦向她冲来。他的话连同其它很多东西都往那一处漂浮着。这么简单几个字,她是一点儿也不懂。

“你不相信我?”予翀又问。

这次柳乐懂了,随即又去想了想前面的话。一阵凉风一下子把她和予翀吹开了。她心道:你和别的姑娘究竟有些什么,难道我在意的真是这个?她使劲将他推得更远:“不是因为这个,我还没说完,还有另外的事。”

“什么都别说了。”予翀几乎是凶狠狠地说。

很久后,他抬起头:“过几日,我会让你都明白。”

柳乐张了张嘴,予翀蓦地停住,俯身把她自己还不知道是什么的话堵了回去。

他说:“快了,你再等一等。”。

早上醒来,柳乐见屋内无人,见予翀的几件衣服放在床边,便知他是往宫里请安去了。

她想:太皇太后看见最疼的孙子回来,一定喜得眉花眼笑,一定要留他说许久的话。接着,他还要去见太后……柳乐的心沉下去一点儿。

她庆幸夜里没有把自己的猜测吐露出来。本来,她亦在犹豫,心想有予翀协助更好,但现在,她决定在沈泊言获得更充分的证据之前,先不告诉予翀。否则,他一定忍耐不住,要和太后硬碰硬,当面对质。

分开好久,柳乐觉得自己都说不太准予翀究竟是何样人了,但她又一次想起来,他的身上,的确藏着一头猛虎……

太后将予翀从头至脚瞧了瞧,笑道:“这趟很辛苦吧,该好好歇一歇。正好皇上在这儿,省得你再忙着跑去。”她转头对皇帝说,“水坝的事为何这样急,怎知明年一定就有大水?把翀儿急急忙忙派了去,瞧他都累得瘦了。”

皇帝说:“老天爷的事情,谁能料得准,万一赶上几场大风大雨,遭罪的是朕的子民,还是早早建好了心安,这在朕心上是头等大事,必得交给六弟,朕才能放心。看六弟这样子,定然绝无问题了。朕倒真想赶快知道详细,不过今日算了,等过几日,六弟再来给我讲一讲?”

予翀答:“幸不辱使命。水坝的事,臣定细细汇报给陛下。”

太后又笑着说:“派翀儿去就罢了,怎么还不告诉我和太皇太后,莫非我们不许他去建水坝?”

皇帝答:“这是六弟谦虚,他要朕先不告诉你们,怕被你们笑话。”

予翀亦答:“怪儿臣。先前儿臣心中没底,只怕事情做不成,显得儿臣无能,故此请求皇兄隐瞒。望母后原谅儿臣一回。”

“这有什么好怪罪?”太后笑了几声,又叹息说,“看来翀儿那一场病,虽说病得险,倒也奇,竟于睡梦中通晓了治水之术,这一来,免去天下百姓多少灾苦。”

予翀解释道:“儿臣只是将醒时听见一人说:要尽快修建荥阳大坝。其余时候浑浑噩噩,何尝有梦,若说还习得治水之术,更是无稽之谈了,儿臣不敢出此妄言;且儿臣也根本不能自称懂得,不过勉力读了几本书,拿着别人的东西成事罢了。”

“这还不算懂得?”太后愈加惊奇,“我听闻当初那位……计什么来着,虽说他年纪也轻,在工部可是正经研究这个的,都不曾办到,如今你竟把水坝建起来了,单靠临时念几本书能做到此?怪不得说你太谦虚。”

“六弟便是这个性子。”皇帝笑道,“你说他‘通晓’一事,他怎肯答应?但他肚里肯定是有东西的。”

予翀也笑着说:“臣不敢在母后和皇兄面前矫揉造作,假意谦虚。臣先前该当是习过河工,又于梦中得了建坝的指示,既蒙皇兄重视,臣亦不敢不认真,遂搬出书本细细研究了一段时日,这才有了些把握。”

“你先前便习过河工?”太后问,“莫非是和弹琴一般,一旦熟捻于心,哪怕隔许多时日,不必费太大力气便能拾回来了?”

予翀点点头:“儿臣也这样想,可能与弹奏乐器有类似之处。”

“那其它事情你可曾回想起来了?”太后急切地问,皇帝也转头看着予翀。

予翀摇摇头:“可惜不曾。就是弹琴、读书,也并非真的想起以前弹琴和读书的场景——臣摸着琴,拿着书,仿佛都是初次一般,只是或许不如真正的初次那么难。”

“果然如此?”太后皱了皱眉,瞧着予翀,“假若你真回忆起来……你有什么怀疑也好,都只管说出来,何必要瞒着我们?我和皇帝倒罢了,你皇祖母那么大年纪的人,你又何必要她伤心?”

“儿臣不敢欺瞒。”予翀起身,站在太后面前垂首道,“儿臣不知母后所言何意,儿臣对何事有怀疑?”

太后先看了皇帝一眼,然后说:“你大概还没听见,最近京里有一些闲言流传:说你是假装失了记忆,其实心里样样都记得清楚,你是疑心几年前发生的一桩事,想要暗中查一查。”

予翀抬起头,困惑道:“儿臣实在不能明白,假若儿臣对某事疑心,明查也好,暗访也好,儿臣直接去查便罢,为何要装作失忆?”

太后笑着说:“这不过是不知哪里传出来的胡说八道罢了,哪有什么道理?”她转向皇帝,“我看是翀儿病了这场后,性子比先前更是不屈不挠了,有些人不服,乱造谣言。”

皇帝也笑了笑:“可不是,原本都当作六弟诸事不知,如孩童一般只会胡闹了,谁知六弟还能做这么些事,别人岂不疑惑?若非朕知道六弟绝不会骗人,连朕也要疑惑。不过失忆之事眼见为实:六弟醒来,朕是第一个看见他的,那时候一瞧就晓得,六弟是真的不认识我这个兄长了。”皇帝说着叹了口气。

予翀低头说:“臣弟实在罪不容赦,负了皇兄、母后和皇祖母的恩情。”

皇帝连连摆手:“你是病了,没有办法的事。如今身体痊愈,大幸中的大幸,其余事就莫要提它了。”

“谢皇兄体谅。但臣弟还是想知道——臣弟自问不曾得罪过谁,到底何人会造这样的谣言诬蔑臣弟?”

“不排除少数人可能心怀恶意,但朕以为,大部分人是看你年纪轻,恐怕你受人挑拨,意气用事,殃及无辜。”

予翀不解地抬起眼。

皇帝犹豫半晌,说:“如今说与你也无妨。先前你确实有一事不大谨慎,你已定了亲,又对另一位女子钟情——那人是谁,你不要再追问了。朕知道你并未在先帝孝期之中做错事。不过那女子品行不甚佳,她与人有私,事后悔恨自尽了,虽说她家里告官说她为人所骗,若她非水性之人,不至如此。

“那时朕看你突然生出重病,生恐与此事有关,朕专程要来案宗看过:骗她之人已供认罪状,而那女子也确系自尽身亡,整件案子并无可疑。既然你不记得,本来朕是希望这件事干脆彻底丢开为好,不过今日还是与你说明白——万一将来某日你忆起旧事,你须知道此事并无其它隐情。若你还心存怀疑,可以直接对朕说,勿要疑惑是有人暗中加害,不问个青红皂白就实施报复。”

予翀怔了怔,脸色微微变了,但他很快稳住神,坚定地说:“臣弟实不知道年少时曾有如此轻狂过犯,令皇兄耽心。臣弟今非昔比,岂敢再辜负皇兄的关心厚爱?臣弟欲改过自新,对那位女子,臣弟心中有愧,愿作弥补,可叹她已经故去,那么臣弟也不想再翻开旧事。若将来有一日臣弟回想起来,臣弟必然首先反躬自省,不敢胡乱猜疑别人,即使臣弟能够万千确认事情与他人有涉,无论如何,臣弟绝不自专,必先求皇兄指示,磊落行事。”

“如此便好,这才算遵行先帝遗训。”皇帝微微笑着,又叹了一口气,“可惜你不记得父亲了,他一向最爱你,从来不忍苛责——你也并无让人责备之处——若见到今日的你,父亲必十分欣慰。”

予翀低头答应:“先帝教育之恩,臣铭刻于心。”

皇帝点头,站起身,一面踱步一面说:“既然已经说开,朕还要告诉你:当初你要娶王妃,朕本来不会答应,但朕怕你再病上一场,便同意了。如今看,果然你没有选错。你那王妃很好,有林下之风。她救了勖儿,朕一直没谢她,因这事不是一个谢字就算了的。”他停步,对予翀笑起来,“我可有言在先,假使你们吵闹,我不会向着你说话。”

予翀微笑说:“臣不会与王妃恼别扭。”

“你五哥得的闺女甚是喜人,你怎么不着急给朕添个侄子侄女?”皇帝朗声大笑。

第93章 在计正辰手里,不行

快到中午时,此次随王爷出行的孟临等人抵了王府,这时,予翀还没从宫里回来。管家兴冲冲跑来请示柳乐:“王妃看,今晚为王爷接风?”

还接什么风?柳乐心里不知要气还是要笑,摆摆手说:“先赶紧安排跟着的人用饭吧,厨房有什么快快做出来,不用备王爷的饭,他大概在宫里吃。今晚再给他们设宴……”

“我的午饭送到这儿来。”予翀跨进门。

管家连忙上前问候,得了赏,欢欢喜喜去了,只余他们二人在屋里。柳乐瞧予翀神色挺愉悦,知道宫里没有异样。但她很不安,不知自己该不该接上昨夜里的话。

黑夜间说不清楚,可又并不能不了了之,现在是白日,按说,是时候心平气和地谈话了。

他似乎早已经知道瑶枝骗了他,对瑶枝带着点儿恼恨。他一片真心真意,却换来欺瞒利用,当然会生气。红豆倒是机灵,知道不好向予翀承认,抵死都不愿见他。

这时柳乐深深懊悔不该让红豆离开——那些话她自己更开不了口。但她并不是怕予翀生气,她知道,他不是真正生气。难道他心底深处不是宁可被瑶枝欺骗,也要她活着才好?

他是不是已经做了某个决定。昨夜,他说要她再等等,是什么意思?

就再等等?

柳乐一面乱七八糟想着,一面问予翀在外的见闻。

一时她又问:“你带了些什么回来?”

予翀看看她,懊恼地拍了下脑袋:“这次没给你带礼物,实在惭愧得很。”

柳乐只是搭讪着说句话,并没想问他要礼物,这么一说,自己倒很不好意思,嚅嚅道:“不是说那个。你那些行李在哪儿搁着,该收好。”

“只是几件衣服,一会儿我拿过来。”

柳乐一愣,点头也不对,不答应也不对,半天才说:“你不知道,别混拉混放的,都给你搅乱了。”

“我晓得,你在旁边看着,一定乱不了。”予翀笑着说。

等饭桌布置好,两人便坐下吃饭。

柳乐东拉西扯与他话家常,可是心里又放不下那些事,不但说话常常前后不搭,连吃饭也心不在焉。一道栗子鸡,是她最喜吃的,最近新栗刚上市,厨房专为她做了,就摆在面前,她竟没动一筷子。予翀伸臂夹到她碗里,说:“又瘦了些,怎不多吃点?”

像是说她怀着心事。柳乐心虚,无话可答,问:“太原有什么好吃的没有?”其实前面已是问过一回了,予翀说:“烧卖也和这里大不同,我尝还可以,不知你会不会喜欢。”柳乐听见,想起刚才他答刀削面倒好,方醒过来,脸颊上慢慢泛起两抹红晕。

予翀笑着说:“不高兴了?是不是怪我没带礼物给你?”又温言解释,“其实我还真上过街市,只是看来看去全是见过了的,没什么新鲜东西,我挑选不出,怕你都不稀罕。”

柳乐没去过北方,但的确见过那边的东西,因禹冲昔日去山西、河南等地,每次回来,带给她家人的土仪不消说,又把当地的新奇玩意儿另包一大包给她。真要说起来,确实没什么特别让人稀罕的,可是那时她看见,像孩子一般开心,和禹冲坐在一起,把每样东西都鉴赏一遍——“如何被你找见?”、“真好看,不贵吧?”、“你怎样拿它回来?竟没碎了。”——细细问出许多问题。

后来,她把它们都丢掉了。有什么好稀罕的。她一边丢一边想。

柳乐心里不知是疼是悲,嘴上说道:“谁说想要礼物,又不是小孩子。”

予翀又笑了:“不过确实有一样东西,你一定会喜欢,我想要你瞧瞧。”

柳乐好奇地看了他一眼,予翀却不说话了。直到两人吃完饭,又等慢慢喝了茶,他才站起来问:“你要是不累,现在咱们就去?”

柳乐点头同意,跟着予翀,却是往库房方向转去。柳乐不禁疑疑惑惑的,心想不知是不是从封地带回的什么贵重物件,若是这般,她倒没必要看。

不过已经走到跟前了。王府的库房又是一所大院子,占着好几间房屋,其内收着的金银玉器、字画古玩等物数不胜数,柳乐哪有耐心一一查看,先前进去过一二回,略瞧了瞧便叫人关上门,这最后面的一间屋根本就不曾打开过。

这时,守卫开门请二人入内,柳乐一瞧,这屋子布置得好生奇怪:没放箱子柜子,却有书桌书案,有椅子坐榻,看来像个寻常书房,却又在正中放着一架不知什么东西,拿布从上至下罩得严实,从宽度看恐怕是三四张罗汉床拼在一起,又有一头高耸,柳乐便猜测那大概是张拔步床。

予翀让她看床?

正不自在时,听予翀说:“刚才都叫人擦干净了,你先坐会儿,还得等人担水来。”

这一下柳乐疑心更重,瞥予翀一眼,看他面色如常,她便藏起困惑,走到窗边案前坐下。刚坐定,往桌上瞄了一眼,她险些跳起身。

案上除了笔墨纸砚,还有尺、规等绘图用具,计晨的书案上也有这些东西,她见过的。这都罢了,桌上一本翻开的图册,纸上有字、有图,字是计晨的字迹,图也是计晨所画。她认得出——是她亲眼见到计晨把它收进行囊。那时,计晨还对她玩笑说:“柳夫人日后的五花诰七香车,就凭这几页纸上来了。”

柳乐把它轻轻拿起来翻了几页。千真万确,这是计晨为水坝绘制的图样——不该这么说,计晨已经告诉过她,他的图纸是照着禹冲的图画的,可惜禹冲亲笔画的原图却被大雨浇毁了。

她以为这东西早已丢失不见,恐怕在计晨刚一入狱时作为物证被收走了,没想到会在这儿。

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急速转向予翀:“这不是——”

“对。”予翀很痛快地承认,“这是计正辰当初带去荥阳建造水坝的图纸。”

“怎么你收着?”

“我没有收着,我是拿来用。因为在计正辰之后,皇帝把建水坝的差事派给了我。”

“派给了你……你没说过。”柳乐惊讶地望着他。她以为予翀平日主要忙于封地上的事,或是另有一些政务交给他,但怎么会是建水坝?难道他也懂这些,怎么他从没透出半点口风?

予翀宽容地笑笑,好像她本该明白这样显而易见的事,既不明白,他也不计较,再多解释几句就是。他耐心地说:“的确是派给了我。我这趟就是为这事,在山西只呆了一二日,然后就去了水坝工地上——不去亲眼看看,我不大放心。先前我去瞧过一回,就是咱们成亲前,你还记得?

“那回却是封地上事多,只路过荥阳时顺便看了一眼,不过我看计正辰开的头倒还不错。我想,既已开了头,我又不大有工夫,何必再费麻烦另起一套,就按计正辰的办吧,便让人用这图样接着造。我人虽不在跟前,但水坝到底是什么样子,我心里得有数,所以这份原稿我自己留着,常拿着翻一翻。”

“不是说,照这样子建不成?”柳乐满腹狐疑。

“谁说建不成?”予翀傲然道。太阳把他的脸庞晒得黑了些,他的脸上有种豪放和骄傲的神采,“在计正辰手里,不行,在我手里,可以。”

柳乐几乎叫出声,他那模样多像——不,实际上,这正是禹冲的雄心壮志,他的话就像是禹冲本人说出来的。

禹冲的愿望竟会通过他实现?

柳乐的心奇异地跳着,一时说不出话,半天才小心地问:“当真?”

“当真。我反复试过很多次,怕你不信,这不,叫你亲眼看一看。”

予翀走到屋子正中拿布蒙着的庞大物件前,一把将布拽下来。

原来不是床,是几张长案并在一起,上面摆着一套搭建出的装置。

自然,柳乐从来没有见过沙盘之类的东西,因而面前的景象令她不胜惊异。案上放着一个长约十尺出头宽约七八尺的长方形大木托盘,像是个水池,高高低低的木棍固定在其中,架着中间挖空的半圆木柱,像是引水渠,可是渠中又糊着青泥,捏出一条河道的样子:有的地方宽阔,有的地方狭窄,如一条长蛇蜿蜒而下。横跨在河流当中,是用木条、泥土等材料搭起的一座河坝。河岸边地势亦呈现出高低不同,在一马平川之处,铺着细沙,上面零星垒几个方正的小土块,又在沙上划出一个个田字形状,做个村庄、田地之意。刚才看高出来的一端是用木架撑着的一个圆桶,桶上有笼头,通一根管子,连着河道最上方。

柳乐隐约有点儿明白了,还是问予翀:“用这个怎样试?能试出来?”

“对。用来试验什么样的水坝能抵住洪水。你看那个——”予翀指着那座约一尺见方的河坝说,“那便是咱们的水坝,只是小了许多,不过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等着看吧。”

他向门外点点头,侍从提来两桶水,爬上梯子,把水倒入大圆桶。

侍从退下后,予翀上前,举手将桶上的笼头一拧。徐缓的水流顺着河道慢慢淌下来,流到下游村庄时,沿着河边几条细细的水渠渗入农田中。

“这是平日雨水不多不少时的样子。”予翀说,“要是水大些,你再看。”他把笼头又拧了拧,水流顿时变得粗壮了,直冲下来,甚至冲出河道,漫进两岸的村庄。

“这时候就需要河坝拦水。”予翀伸手在那小水坝处摆弄了一下,又转身把笼头再拧大,上游的水发出沸汤似的咕噜声,往下急滚,可一过那水坝,水流变得和先前一样细缓,而水坝后面那只蓄水池中的水位渐渐升高了。

柳乐差点要拍起手来:“这可真妙。真的水坝就是这样?这是你做出来的?”

“做这样一个小玩意倒不费多大工夫,真的水坝因为是在河上建造,要难许多,不过说到底就是这么样。”予翀笑着说。

“你拿那些图就做出来了?”

“怎么,计正辰能绘出图,我照着做还做不出么?”予翀反诘道,但他眼里的笑说他只是假意斗气,并非当真要寻别扭。

“不是……你没说过,我不知道你懂这个。”柳乐转开脸,又去看那貌不惊人却神奇无比的袖珍水坝。

“我琢磨很久了,要不是整日琢磨这个,非得熟悉江河,我如何学会凫水的?”

一霎时,柳乐看到禹冲在黄河中游水,然后坐在河滩上,注视着滚滚的浪涛——禹冲的信中是这样写的。难道他也是?柳乐回想,予翀的确常常不在王府,自己又没跟着他,知道他整天在干什么?大概有不少时候,他就是在长江边上琢磨。他就是这样通了水利知识,还顺道学了凫水?他可真算是聪明,要干什么都能成。

她想细问问,但没吭声。

沉默了一会儿,她问:“荥阳的水坝什么时候建好?”

予翀的面容严肃起来。“明年。”他说。

他忽然走到柳乐面前:“有件事要告诉你。”

“什么?”蓦然间,柳乐摸不着头脑,有点着慌,“是水坝?”

“对。”予翀看了她一会儿,又忽地转过身,“你看这里,这个水坝的妙处是在这儿。”

柳乐顺着他手指的地方,探身去看。予翀将笼头拧到最大,水哗地倒下来,转瞬间蓄水池便满了,但水并未溢出,而是顺着之字形的隧道流出来,流出水坝的水势只是稍稍变大了一些。

像看见一座真正的水利工程,柳乐肃然起敬。

“挺有意思吧。你瞧,它的关窍在这儿。”予翀指着水坝闸门处。凑近了瞧,闸门如何开启关闭、水流是怎样经过管道都能够看得一清二楚。不过柳乐只能看出它们制作得十分细致。“我不大明白。”她为自己的浅陋感到羞愧。

“光看可不能够明白,我想了好久。”予翀得意地说,“我画张大些的图给你。”

他当即就去桌前抓起纸笔,趴在桌上画起来。

他作图时有种忘我的聚精会神,似乎除去身周三尺,万物皆不存在;可不知怎的又能注意到柳乐,当她不再看那装置,而转头看他一眼时,他立即就觉察了,回头对柳乐笑一笑,意思好像是说:马上就好了,你来这边坐一会儿。

柳乐没坐下,只走近他身旁去看,瞧他作图也不用尺子,就那样飞快地、不假思索地提笔落笔,笔端的线条却又平的平,直的直,筷子似的。

柳乐看不懂他画的是什么,但这些规整的图形震动了她。她忽然醒悟,水坝不是凭空而出,而是这样由人一笔一笔画在纸上,然后一点一点被建造起来的。她不禁又去看那耸立于小小江河上、尺把宽的仿制家伙,真正感受到水坝的美丽、宏大。

“好了。”予翀掷下笔,站起身,对她说,“你看,这是河流断面,这个面是水坝,不管是竖直还是斜一点,当水流冲力过大时,除非打很深的桩,否则必然承受不住,但河床条件又不允许。要不然,在这儿加筑一道堤,这是一般的办法,容易想到,可也不好实施,花费太大了。所以照这样,水流过来时,从中间一分,力量就小多了,不会把坝冲倒。”

单看图柳乐不懂,可听予翀一讲,竟没什么难的,柳乐一下子明白了五成。略一思索,她伸手在图上比画:“口这样开为什么不行?”

“因为这里会承受不住。”

予翀细致地对柳乐讲了好久,并非柳乐领悟得慢,而是她想把所有的疑问都搞清楚。

“我懂了!”她的眸子里闪动着喜悦的光彩。

予翀深深地注视着她。

第94章 今日一定要计大人死。

入了九月,转眼又到重阳。是岁国泰民安,人寿年丰,帝心大悦,在紫金山行宫赐宴群臣;宴席共设三日,七日作赋,八日赏菊,九日登高。

臣子们各自都预备好了进诗称颂,因此,这头一日最是热闹,文武百官几乎无人不到。筵席甫开,已献诗赋百余首,皇帝赐下金银逾万两,其时,殿上殿下,笙歌一片,风亭水榭,笑语不绝,大家又等着晚宴开场。

柳乐等着见谢音徵。她听闻黄通前几日又开始上衙门,心想或许谢音徵会和他同来。

柳乐摸了摸袖中藏着的想送谢音徵的一件东西。

昨天,她刚刚接到沈泊言的密报,上面说,关于太后指使方黄二人徇私枉法一事,尚未有任何发现,但,确实有几件事证明谢家与黄通勾结,卖官鬻爵。现下,正在收集证据,不久,就可以正式状告黄通等人。

看到这消息,柳乐首先为谢音徵难受。原本以为,谢音徵虽与谢家关系冷淡,但毕竟娘家可做她的一个后盾,如今看,原来是谢家为和黄通串通一气,不惜牺牲谢音徵,故意将她嫁给那个衣冠禽兽。

隔着衣袖,柳乐摸了摸坚硬的刀柄,她要送谢音徵予翀给她的那把匕首。

这是她和予翀定亲的“信物”,不过,既然予翀给了她,便可由她任意处置——她想要把它送给谢音徵。

记得予翀说过,用这刀杀个把人,可以免罪。此话不知真假,但她并不是想要谢音徵真去杀了黄通,她只希望谢音徵知道,不用怕,哪怕到了最难过的时候也不用怕,一定能冲出那个牢笼。

柳乐嘱咐宫女说:“若是黄大人和谢夫人到了,请来告诉我。”

最好,今天就把谢音徵带去王府,不让她和黄通一道回去。

午后,太皇太后、太后同皇后、妃嫔、公主、小皇子等人在殿内坐着吃酒谈天,太皇太后向周围看了一圈,对太后笑道:“今日难得,咱们在京城的人都聚齐了,独缺你们老五媳妇儿,等过两日一定把她拉来。”

太皇太后看到孙女儿、孙媳妇们一个赛似一个,齐齐整整绕在身边,十分喜乐,故发此感。燕王妃刚刚才出月子,今日没来,虽然少了她,但想到新出生的小重孙女,太皇太后心中的喜悦有增无减,等到看见皇帝和燕王、两位长公主驸马进来,她更是乐得合不拢嘴,又问:“翀儿去哪儿了?”

皇帝说:“我看六弟和人说话,不知搞什么名堂,等会儿我们罚他酒。”说着,予翀便也进来了,身后却还跟着七八位大臣,都候在殿门外。

予翀今日穿着一件黑衣——一袭黑底织金蟒袍,华丽中带着庄重肃穆。柳乐很少见他穿黑色衣裳,不知是不是这个缘故,尽管成亲这么久了,在人前看到丈夫,她心中还是有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

这时,予翀的面庞如同灯下美玉,浓墨染就的眉毛却像劈风而出的利剑,一双眼睛则寒星也似明亮。柳乐看他一眼,又把眼帘垂下,呆望着自己的指尖。

予翀敬过酒,陪着太皇太后和太后说了几句话。皇后等人要起身,向后面去了,予翀忽对皇帝说:“那日皇兄不是问起来水坝,臣模仿它的样子做了一套小的,愿请陛下、五哥、姐夫和诸位大人一起看看。”

“哦,你都准备好了?”皇帝笑道,“那正好,朕早就想瞧一瞧。”

太皇太后也笑着说:“好,好,就搬来这边,我们都走开,你们先瞧,瞧得好了再去请我。”

予翀答应了太皇太后,又对皇帝说:“臣想要臣的王妃一起留下观看。”

皇帝点头答应:“晋王妃可留下。”

柳乐正要随皇后等人离开,闻言停住脚,又听见予翀说:“今日刑部计大人也来了吧,臣想请他来看一看。”

请计晨?柳乐的心猛跳起来。

皇帝也疑惑道:“有工部几位大人还不够,与刑部计郎中又有何相干?”

“臣刚才便想找计大人,只是没找到他。臣想,计大人一定关心此事——他毕竟在水坝上费过一番心血,实际上,他费的心血比别人更多。今日他正好在,若不叫他,倒显得臣无礼了。”

“后面嘉奖他便罢了,非要在今日?”皇帝问。

“臣想,就是今日为好。”予翀坚持道。

“既是如此,”皇帝说,“宣计正辰上来。”

见予翀一定要唤计晨,柳乐心内的不安越来越重,而予翀似乎是故意避开她目光的询问,绝不向她望一眼。但他又要她在场,柳乐更不解是何意。水坝的运作她已经看过了,她好奇的是予翀请计晨想要做什么,因此虽大殿上只留她一名女子,显得有几分突兀,但既然皇帝首肯,她便没有退下,只向后挪了几步,悄悄站在一边。

这时,殿外候着的诸位工部大臣都走进来,几名太监陆续搬入装置,在大殿正中摆放好。众人都在旁边静立着,饶有兴致地观看,燕王兴趣最浓,他走来走去,时不时弯身细瞧太监们是如何将东西摆弄在一起,他的脸上始终挂着懒洋洋的笑。

水坝就位后,没等多久,计晨进了大殿。他身着绯红朝服,垂目走在领路太监之后,直趋皇帝面前。太监停住步,向旁一让,计晨也停下,欲向皇帝下拜。

皇帝道:“计爱卿免礼。今日叫你过来,是因为荥阳水坝一事,爱卿为水坝劳心费神,于工程之初,出力良多,晋王接手工程后,亦对你推崇非凡。如今水坝建成在望,虽然竣工尚有一段时日,晋王想要先演示一下成果,请你一同观看。”

计晨答:“微臣惭愧,未曾完成使命,枉受陛下和晋王誉词,愿受教。”说罢,便退下两步,立于群臣侧旁。

予翀朝他走来,走近时说:“建造水坝,小王是随了计大人的路子,一直未曾面谢;今日,请计大人不吝指教。”

“不敢。”计晨始终低着头。

予翀笑一笑,不再说话。一名太监已经向储水桶中倒入清水,倒完后,他顺手把桶上的笼头拧了拧,这才从梯上下来。:

不一会儿,水流注满了整个河道,水库中的水位也渐渐在升高。像柳乐曾经看到的一样,河水欢快地流进水渠,灌入农田,河道两旁充作田地的厚厚一层泥沙全部被润湿了,变成了深褐色,确实很像能让人噗哧一下没进脚去的肥得流油的土地。

皇帝首先夸赞说:“这一来旱涝都不怕了,何愁没有好年成?”众人纷纷附和。

燕王绕着整张案台转了一圈,连导出废水的管道都看了看,末了,他笑着说:“这套东西的确挺有趣,和真的是完全一般吧?”

予翀说:“河流自然不可能完全一样,只取个意思罢了。不过那只水坝,我尽可能做得接近实物,只除了小些,从诸般功用而论,可以以假乱真。”

燕王又凑近水坝,弯身细看半晌,啧啧赞叹,直起身:“别的都足以乱真了,只是我瞧六弟并未把那水闸门开到最大,未必老天爷降不了那么大的水?”

“五哥说得有理,我们来试一试。”予翀毫不迟疑,上前一把将笼头拧到底。

水流如奔腾的马群直冲而下,经过水坝时,因受阻而愈加不耐,烈马们收不住蹄子,猛地向上一掀,掀得那泥土的台子摇晃两下,整个给冲到一旁,这一来,洪水再无阻拦,比瀑布倾下去还快,瞬间把下游一大片村庄全部吞没了。

人群中发出一阵低低的吸气声。柳乐比其他人更吃惊,因为她曾亲眼看过,明明白白看见水坝受得住最大的水流。她偷偷向予翀望去,看他声色不动,她又把心安回肚中。

“计大人没有感到意外吧?”予翀再次走到计晨面前。

计晨默默地看着池中渐渐静下来、泛着泡沫的水,听到话时却吃了一惊,抬头说:“卑职在想,天有不测风云,要对付河患,恐怕非一劳永逸之事。”

“对,计大人说得十分在理,天底下就没有一件能一劳永逸的事,哪怕斩草除了根,尚不可高枕无忧呢。不过咱们且说眼下——计大人知道出错在哪里吗?”

计晨苦笑一下:“卑职并不精于工程建造,蒙殿下看得起,唤卑职来,但卑职实在提不出建议。”

“计大人何必拿乔,别人或许只看到表面,唯有计大人,还清楚其‘里’。”说着,予翀自袖中拿出一叠纸,“计大人认得自己亲笔绘制的图样吧?”

计晨瞧一眼,呆楞住,脸慢慢红了,不久,他缓缓点了点头。

“计大人不精,我未必就更精。本来我是不知从何下手,亏得有了计大人的图纸,这只水坝就是完全按照这图做出来的。”

计晨垂头说:“图该毁了,殿下不该用它。修水坝失利,是卑职平生引以为恨第一事,卑职没办好差事,汗颜无地。”

皇帝面向计晨,和蔼道:“由古而今的治河之策,皆非一朝一夕的成就,亦非一人之能,计爱卿不必对自己苛责。”向予翀一转,皇帝陡然换了声调,“晋王如何看?”

予翀点头:“臣弟明白,胜败乃兵家常事,臣弟绝无取笑计大人之意,相反,臣弟十分钦佩计大人,今日也是要和计大人探讨探讨。”他转向计晨,“我还该好好谢一谢计大人,若不是一开始先有了计大人这套图,此时水坝大概八字还不得一撇。”

皇帝瞥他一眼,沉声道:“晋王若有解决之法,只管拿出来让大家瞧一瞧。你看我们这些人,哪个是听你说嘴来的?”

“是,陛下。臣还要请教计大人,不过咱们先瞧一回吧,省得计大人以为我是吹嘘。”

他一发话,几名太监立即上前把池水排空抬走,稍事收拾了一番,那些村庄农田虽还湿漉漉的,但已不是一片狼藉了;又有人给桶中重新灌上水,最后,一座新的水坝被安装在原来的位置上。

予翀径走上前,把笼头打开,直开到最大,流水如前次一般,哗啦啦冲泄下来,而那水坝始终稳稳立着。

燕王笑一声:“好么,六弟早已有了把握的,刚才何必先诓我们一道?”

予翀转过脸,诚恳地说:“弟并没有要诓骗、作弄大家的意思,刚才不过是暖个场,俗话不是说,好戏要留在最后面?”

皇帝笑道:“你不想诓人,我们却差点儿被你诓了。戏完了罢,完了我们就去吃酒,朕请太皇太后和太后过来看看。”

予翀说:“请陛下稍候,戏完没完,还得看计大人。”说着他走到计晨面前,“计大人,你对这水坝作何想?”

“殿下颖悟绝伦,卑职自愧不如。”计晨说。

予翀笑笑:“我还没指出计大人的错处呢,还不到计大人服我的时候。——其实我很是替计大人惋惜,按照你的办法进行,只要改动一处,就能得到这个。”他指指仍在蓄水的水坝,“可惜计大人灰心得太早,就差小小一步,计大人平生所愿大概就全部实现了。”

皇帝冷声说:“你拿着计正辰的图纸改一改,建出了水坝,若论功劳,计正辰该得八分,你只得二分,倒还大言不惭?”

“臣的意思正是要把功劳归还给计大人。”予翀恭敬道,“计大人这份图绘得十分精妙,可见下了很大工夫研究,只可惜那时……我想,计大人肯定不愿自己的心血半途而废,正好,大坝马上就要修到这里了,改过的方案想要请计大人过目,因我拿不准,恐其中有弊病,期望计大人能够为我指出,——计大人大概已经明白改的是哪里了吧?”

计晨颓然道:“卑职不明白,卑职已经说过,卑职不懂工程建造。……这些图样,是得了他人的帮助。”

“是哪个人?”予翀诧异地问,“请计大人介绍给我,小王愿送他一万两银子。”

计晨塌着肩,似乎连抬起脑袋的力气都没有了,好久才无力地摇了摇头:“卑职也找不到那人了。”

“唉,可惜。”予翀叹口气,又怀疑地瞧着计晨,“是不是嫌一万两太少?的确少。当初小王封地上有几座小河堤,有个人瞧出其中一个修得不好,为小王改了改,后来那年雨多,别的堤都出了毛病,独他改过的完好无损,为小王省下不少修缮和治灾的费用,小王一高兴,就送了他一万两。眼下这么大的一座水坝,怎么也得十万吧。十万两,计大人肯不肯为小王找找那人?

“计大人做这个中人,小王自然不会亏了你,也要奉送一万两。一万两银子——计大人薪俸多少——不至于看不进眼里吧?——哦,不对,当初在尊府上找到一万两银子,计大人毫不知情,倒成了一桩疑案了。好吧,计大人是读书人,不会受不义之财,不过我这银子可保绝对是清白的,计大人要不要?”

“晋王!”皇帝一声怒喝,“那件事不是早已查明与计正辰无干,你还在这里歪缠?再不说正事你就下去!”

“陛下息怒,臣不说这个了。”予翀低头退开一步。

柳乐心中一阵抽痛,怔怔望着站在那儿、穿一黑一红的两个人。予翀到底要做什么?当然了,十万,一百万,他都拿得出,可他为什么偏在这时又提一万两银子,就为故意踩计晨的痛处?他不知,计晨问心无愧,不会为家里挖出银子而不安。计晨也根本不是在乎钱财的人,他只是因为朋友难过。

计晨一语不发,面色惨白,柳乐掉开目光,不忍再看。

予翀又说:“计大人,小王向你道歉,那人不用再找了,咱们仍说这水坝,——我缺个帮手,想请计大人回来,帮我做完这一件工程,如何,计大人肯不肯?先前计大人去了工部,我料想,计大人肯定是有这方面的志向。”

计晨强笑了一笑:“去工部,是卑职太狂妄了,治河一事,卑职学问不济,实在不能胜任,请殿下另觅高明。”

“计大人这样自谦,令我实在有些难为。”予翀皱起眉头。

“不是自谦。”

“不必说,我懂了。”予翀抖抖手里那叠图纸,“我以为全是由计大人自己画的,既不是,我就明白了:先前计大人是太将这几张纸奉为金科玉律,不敢动一动,其实,任他是谁,也不能凭几幅图便建好水坝,还有不少地方需要琢磨。计兄不必气馁,一开始难免都有想错的时候,总还可以纠正。”予翀很诚恳地劝说道。

谁知计晨竟面色大变,呆愣愣看着予翀:“殿下怎知道……殿下为何一定要找我?”

予翀向他笑道:“说也惭愧,我枉活了二十来岁,一无所长,不过,这回修这坝,觉得其中倒有些趣味。我又想,天下的河流不止一条,一条河又那样长,要做的事还多呢,我一人如何办得到?自然要找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

计晨猛地退后一步,腿好像站麻了,趔趄了一下。“你……殿下莫不是……”

“是什么?”予翀好笑似地瞅着他,“计大人为何这样一副白日里撞鬼的模样?”

计晨向身两边望了望,看见皇帝、诸大臣都在周围站着,他似乎猛然从梦中醒来,回想起自己身在何处,脸上茫然、迷惑的神情渐渐消散了,似笑不笑地说:“卑职意思是,殿下恐怕已经找到志同道合的朋友了。殿下修这座水坝,定然是得了能人相助,自然没必要再加卑职一个。”

“莫非计大人看不起小王,觉得单凭小王,建不了这座水坝?”

“卑职不敢。卑职只是想,有那么多事情要殿下料理,以殿下身份尊贵,不可能样样都亲力亲为。”

“那计大人以为小王得了谁相助?”予翀问。

“这个卑职确实不知。卑职认为,在世的人,没有哪个有这样的才具。”计晨答道,盯住予翀,两人对视了一会儿。

“没有这样一个在世的人?”予翀开口反问,“计大人好像是说:有人帮小王绘出了图样,可是后来那人死了。——难道计大人是暗示,我把那人害死了,好把功劳捞到自己头上?”

计晨的喉咙上下动了动,可是没有说出话。

予翀接着道:“那可是奇了,若真有那个人,也是计大人本人。”他又扬了扬手中的图纸,“我明白告诉计大人——除过那一处改动是我自己想出来的,修水坝,完完全全是照着计大人这几张纸。要不然,我为何诚心诚意想把计大人拉过来,计大人还不肯信我吗?”

计晨嘴唇张了张,还是没有说出话。

予翀微微笑了:“我知道计大人怀疑什么,计大人以为小王有位幕后军师,故意消遣你。若是别个,小王不必与他废话,可是计大人不同。”

停了一会儿,他接着说,“不知道计大人还记不记得,我曾说过计大人看起来像个熟朋友?——我从不随便说话,我确实把计大人看作朋友;我亦不随便交友,计大人身上有可钦佩之处,譬如说,计大人做事之沉着,心思之缜密,实在令人叫绝。为此,不论先前我与计大人有何过节,我希望能堂堂正正地解开,亦希望计大人能心服口服。今日当着圣上与诸位的面,我的想法不对计大人隐瞒,计大人有话也对我直说,如何?”

计晨的脸突然变成了深红色,他要开口,红色唰一下全褪了去,他的脸又变得惨白。他的话依然没说出来。

予翀用愈加恳切的语气说道:“计大人怀疑小王没有治河的能耐,原先有没有,确实不好说,但事情要从三年多前小王生的那场重病说起,——此事计大人有耳闻吧,若计大人亲眼见过那时的小王,一定不信小王今日还能站在这里,不过眼见也未必为实,我知道会有人信誓旦旦认定我必死无疑,谁知小王却突然醒过来,病也没了。

“可惜老天爷不肯安排得两全其美,人虽好了,却碰上另一件尴尬事:小王把前头二十三年所识所记所感忘了个精光,就是说,虽然看着还是那个王爷,其实也可以说换了一个人。换的这个人不知怎的,偏巧对河工感兴趣,故此就去琢磨水坝,一不凑巧便琢磨出来了。”

停顿片刻,予翀问:“我说得够清楚了吧,计兄还有怀疑吗?”

“没有,我完全明白了。”计晨直挺挺站着,面向予翀,一字字说得清晰又沉稳,“此事固然离奇,但我相信殿下所言非虚,当着圣上,我相信殿下绝不会犯欺君之罪。”

予翀隐隐一笑,突然扭头望向别处:“那日我画了图给你,你还记得吗?”

这句话是对着柳乐说的,众人纵然一时不解,由他温和的语调上也听出来了。除却计晨,殿上的人皆知道王妃在场,谁也没有朝她看,唯有计晨的目光不由自主被引了过去。

“我记得。”柳乐从几位太监身后站出来。她站立的位置距予翀稍远,为了让他听见,她特意将嗓音放大了些。她感觉自己的声音在殿中有种奇怪的回响,同时也留意到计晨的面容似乎又变了。

予翀两眼朝她眼中望着,闪着笑意:“我画的图,与这些图的不同,只有那一处,关窍就在那里。”

他说完,他跨几步,伸臂抓起水坝向地上一摔,跟着又踏了两脚,那精妙的玩意顷刻间变作几根木杆、一堆泥巴。

皇帝脸上显出怒容,喝道:“晋王今日喝醉了吗,如此颠三倒四,究竟是何意?”

“臣这就表明臣的意思。”予翀低头,指指地上,“这是臣亲手做出来的,只有这么一只,图纸臣也毁了。工部几位大人都在,陛下可以要他们拿着计大人的图纸试着做一做。并非臣目中无人,臣猜,一时不会有人做出来。当然,等一段时日,总有人能解,不过工程多停滞一日,就多担一日的险,且不提消耗的银子,若陛下不想费这些麻烦,可以问臣的王妃。

“眼下,除了臣,只有她一人知道正确的图样。如此一来,工程一天都不会耽搁,水坝可以如期建成,臣想,这可以算作王妃的功劳吧。

“臣该万死,不敢求陛下赦宥,但臣的罪过都在臣一人身上,王妃和她的家人毫无牵涉,他们没有做过一件违背律例之事。臣求陛下确保他们一世平安。”

皇帝见他说得郑重,和颜道:“若你的王妃和柳家身无过失,朕当然——无论何事,朕担保他们一定平安无虞,可是你有什么过错,何以突然出此言?”

“臣宁可担罪,也不做偷偷摸摸的事。臣现在就向陛下和列位坦白罪状——”予翀一字一字说得明了无误,“臣的罪是臣今日一定要计大人死。”

第95章 晋王爷是如何认识禹冲兄弟的?

“计正辰有何过犯?”皇帝严厉质问。

“陛下息怒,等下臣会细述。”予翀答。“——或许,计大人愿意自己坦白?”

殿内一片沉寂。

柳乐早已经呆了。她知道予翀碰见计晨准没有好言语,可是今天这两人都分外怪异,尤其是予翀,说了一堆不知所云的东西,如皇帝所说,果真是颠三倒四,半点儿都不像他平日。那些弯弯绕绕的话,似乎不光为刺痛计晨,还另有个什么意思在里头,甚至有那么一次还是两次,那意思仿佛呼之欲出了,谁知他又绕到了一个完全相反的方向,最后彻底把她绕糊涂了。

当予翀说她能绘水坝图样,她才有点听懂了。难怪予翀最近古怪,她甚至隐约觉出他像要与她诀别,原来他已看出自己不想作王妃。不过,这事情怪不到他,便是代她向皇帝求情,又何必说得那样严重,如同安排后事一般?

直到他再说出一句“要计大人死”。

轰的一响,巨浪滔天,从看不见的高处向柳乐直击下来,冲破了一切壁垒、堤坝、所有挡住视线的东西;浪涛平息之后,连断壁残垣都不见,只余一片白惨惨的荒野。她终于看清楚了。

予翀为什么恨计晨恨到你死我活?——只可能有一个原因。

计晨就站在那儿。他的绯色官袍映得他的脸煞白,全无半点血色。柳乐仔仔细细向他脸上看,认出那的确是计晨,她六七岁时就认识的、总是和颜悦色、晨风般爽朗、和煦的晨大哥。

这么多年,他都是她的好朋友,一直像兄长般关心她,在她难过时安慰她……自己与他曾经那样要好,好到可以结为夫妻,是啊,他还做过她的丈夫——虽然已经过去很久了,像雾一般化了,可他们确实成亲过,有一度,她决心把他视作世上和自己最亲的人。

现在,那张僵硬的、似乎罩着面具般的脸孔令她陌生——她已经好久没见过他了,但她相信,只要他的眼睛向下弯一弯,只要他微微抿起嘴角,他就还能变回原来那个计晨。

——莫非该怪她么?难道她是祸水,只会给人带来祸事?从计晨娶她那日,他便倒了霉,可是事情都过去了,他挺过去了。本来,他以为自己能在工部大显身手,只要他建好水坝,不过,他去了刑部,迟早也会有作为,他很快要娶妻,他要娶的是谢音羽,谢家选中他做女婿,他将成为黄通的连襟。

柳乐感到一阵天旋地转,退后一步,险些跌倒,是予翀沉静的话音让她稳住了身子。可是,那话的意思她并非听明白,而是由计晨脸上看明白的——她的目光无法从计晨脸上挪开。

予翀说:“计兄,你看,如今我已没什么放不下的了。是你先讲还是我先讲?”

“罪臣有负皇恩。”计晨先向皇帝一拜,又向予翀惨然笑道,“原来殿下是想置我于死。何必当众污蔑羞辱,我这条命就给了殿下。”话音未落,他猛向大殿当中一根柱子冲去。

一出异动,殿中的侍卫抢先护在皇帝前面,其他人则还愣着,眼睛还没有看清,只见又一个影子抢出来,向计晨身上飞去,直到两个人双双摔倒在地,大家才看见冲出来的竟是晋王妃。

本来计晨意欲触柱自尽已是众人逆料不及,只当就要血溅宫殿,谁知柳乐将他撞倒,更加令人目瞪口呆。一位太监急忙作势要上前,到了跟前又没好当真去扶,偏头去看晋王。只有燕王把笑憋在嗓子眼里:“果然是出好戏,好一个樊梨花,弟妹英勇得很嘛。”

柳乐皱紧了眉,抬头先问计晨:“晨大哥,你为何要做这种傻事?”

计晨缓缓摇摇头:“你没事吧?”

“我没事。”柳乐忍着疼痛,一骨碌爬起身,挡在计晨身前,对皇帝说,“陛下,晋王爷和计大人二人恩怨,由臣妇而起,臣妇可以劝说他们。只是此是家事,臣妇不便当众明言。请陛下借宫殿一用,允我们三人就在今日把话说开,往后永不生事。”

皇帝担忧道:“不若等晋王和计正辰先平静平静再说。”

予翀僵硬地立在那儿,好像有只看不见的手按住他,不许他动一动似的;但他的眼睛还听使唤——虽然刚才对计晨唇枪舌剑时的气焰已经灭了,现在他的眼里只余两团微小的蜡烛光,被风吹得摇摇欲熄——他还是一霎不霎向着风吹来的方向,注视着柳乐。

计晨也已从地上爬起,垂目而立。一干大臣见势不对,哪敢多留,个个都低着头,站在殿门处,只等皇帝一个字便要溜之大吉。却又听见柳乐坚持道:“臣妇保证晋王爷和计大人不会再起争执。今日所谈虽是私事,但亦是推心置腹、襟怀坦夷之言,臣妇唯怕日后有人颠倒是非,还想请两人为我们作证。——不知燕王爷肯不肯做个见证,还求陛下再择一位可信之人。”

皇帝向左右看看,命道:“韩友元留下。”

柳乐知道韩友元是皇帝的心腹太监,放了心,燕王也点头同意。

等到殿内就剩五人时,予翀才要走上前,柳乐忽地从身上拔出一把匕首,握紧横在前胸:“你别过来——”

燕王指着予翀哈哈大笑:“你这王妃,连刀都敢带进来,也不怕落个意图行刺的罪名。”

韩友元见状脸上亦是一变,要向外走,又看了看予翀,又看了看那把刀,小声对燕王道:“殿下瞧这把刀,是先祖陛下曾用过的,陛下赐给晋王殿下时我也在场。拿这把刀不要紧,晋王殿下也不会由王妃伤了自个儿。”

燕王哼笑一声:“管它是什么刀,伤不伤人,你老莫多话。这一场热闹真正是千载难逢,我倒要好好瞧一瞧。”

柳乐将刀尖抵住自己胸口,对予翀说:“今日在殿下面前,我总要把我的心剖个一清二白,若殿下不允我说,我只好把这颗心挖出来;若殿下允我,请殿下让开些,让我先和计正辰说完。”

予翀抬了抬手,又落下:“我就站在这儿不动,你说罢。不过计正辰满口谎话,你不要听他。”

“听不听由我。我请求殿下,不管我与计正辰说什么,殿下都别打断。”柳乐乞求道,“我与计正辰结识在先,与殿下结识在后。我与他说完,过后再和你说我们的事,好么?”

予翀不置一词。

“我不会动刀子。”柳乐把胳膊放下,不过仍是握着刀,“我和计正辰是多年的朋友,也好久不见了,我要与他说的话,没有殿下听不得的,但我想自在地和朋友说话,请殿下让开一些,好么?”她忽地想起他在江中对她的一笑,她恐怕永远说不出那是个什么样的笑,但她学着他的样子,朝他笑了一下。

予翀看看她,走到一边。

当柳乐转身面向计晨时,声音还更和软许多:“晨大哥,你到底是为何,难道你不当我是朋友了?你不知你若这样离开,我心里会多难受?”

“柳——”计晨冲口而出,又急忙改口,“我有不得已,王妃不要为我难受。”

柳乐摇摇头:“今日情形实在令你为难,不管是谁的不是,请晨大哥看我面上多多担待些。”说着福身下去。

计晨虚扶了一下,嘴里急忙说:“方才是我失态,反累你焦急,着实不该。”

柳乐直起身:“许久没有见过晨大哥了,以后怕也难有机会会面,今天有燕王殿下和韩公公在旁见证,想来别人不会闲话,趁此机会,我有不少话想对晨大哥说,请晨大哥也不必顾虑——晨大哥总是对我说真话的,是么?”

“那是自然。”计晨飞快朝予翀瞥了一眼,又看着柳乐,认真地说,“我不会骗你,我知道你不喜欢叫人耍弄,何况,今日大概也是最后一回……”

柳乐也向予翀瞥了一眼:“我拿自己的性命保证,绝不让王爷伤你。”

计晨微摇摇头,向予翀躬身一拜:“先前无论有何得罪之处,万望殿下海涵。方才殿下抬举,邀卑职共襄建造水坝大业,卑职不肯答应,并非作乔,是因卑职在刑部好容易才站住脚,只愿安守本分,了此一生,不敢多生奢望。殿下炳若观火,必能将心比心,由己及人,体谅卑职。”

予翀不理会他,只向柳乐道:“你与他有话说,我不干涉。只是别再拿你的性命为他求情,哪怕只在嘴上一提,也不值当。”

“正是如此。”计晨说,“卑职一身性命远不值王妃费心。若能换取王爷和王妃一生安适,卑职贱命,有何不舍?只是王妃刚才拦住卑职,卑职再轻言生死,实在有负恩义,卑职亦不愿王爷背个睚眦必报的骂名。”

予翀冷笑一声,柳乐不耐地插道:“晨大哥,你和王爷的仇怨到底是为了什么?”

予翀动了动,似乎有话想说,但他恪守诺言,没有张口。隔了好久,计晨对着柳乐轻声道:“自然是为了你。”

柳乐吁出一口气:“那便容易。因为王爷现在还不明白我的心,等我说完,他懂了,就不会和你为难了。”她接着问道,“晨大哥知道我这辈子最难过的是哪一天?”

柳乐的眼睛蒙上了一层水雾,很快又变得格外明晰,静静地看着计晨。计晨不由向后退了半步,踌躇片刻,小心地问:“莫非是那一日?”

“对,就是晨大哥送来消息的那日。”柳乐点点头,“那时候,晨大哥收到那封文书,肯定是怕我知道要伤心,可晨大哥还是第一个先告诉我,是因为晨大哥更不愿骗我,是么?”

“是。”计晨顿了好久说,“我怕你伤心,但我更不想骗你,何况骗也骗不了多久。”

“晨大哥这般诚实,我的话都不好出口了。”柳乐半是埋怨半是自愧地微微一笑,“我的确是骗过晨大哥。上次与晨大哥一面,晨大哥知我为何流泪?”

“……为何?”

“那天,晨大哥问我多年前的一件事,当时我说忘了,其实我记得很清楚。我后来还是不敢用晨大哥替我写的诗,幸好没用,因为爹爹一眼就看出是晨大哥作的,但他并没有责怪我,晨大哥可以放心了。”

计晨也微笑了:“老师没生气、你没挨骂就好。你骗我有什么要紧,更不该为这个难过。”

柳乐摇摇头,笑问道:“晨大哥不怪我没对你讲实话?”

“当然不怪,这是小事情。”

“是一件小事,可是所有的事都是由小事来的。那天见过晨大哥后,我回想起许多先前的事。我记得那时候晨大哥总是笑眯眯的,喜欢穿浅颜色的衫子,又斯文,又俊俏,还懂许多学问。我经常偷偷地想,等我长大,就要嫁一个像晨大哥这样的人。”

计晨朝她亲切地笑了笑:“那时你还小,等你长大后就不那样想了。”

“是,等我长大,就想要嫁禹大哥了。”柳乐低低垂下眼睫,自语一般低声地说,“你们两个要好,我想禹大哥什么都会告诉你的,他告诉过你他也是很早就想要娶我了吗?”

片刻后,计晨答:“没有。”声音有些干涩,他清清嗓子,补上一句,“如今你是……你还没忘了他,你心里一直还放着昔日的禹冲?”

一瞬间,好几人的面容都变了。予翀炽热的目光变得冰冷了,慢慢从柳乐身上移向计晨。另外两人都是一愣。

柳乐羞得几乎抬不起头,但她还是说下去:“他也从没有对我说过。禹大哥也不会骗人,他不会骗我,更不会骗你,大概他确实不是那样想。——那回我哭,就是因为想起了禹大哥,我想,那天为何不是他来找我,他永远不会再来找我了……

“起初我一点也不喜欢禹大哥。我不记得他穿什么样的衣裳,我知道他样貌也是斯文俊俏,学问和晨大哥差不多,可是禹大哥一次都没有对我笑过。就因为他睬也不睬我,我心里面老是忍不住琢磨着他。不知道别的人是不是也这样——越是捧在面前的,越不稀罕;越是远远的、得不着的东西,越想要抓进手里。禹大哥对我越冷冰冰,我越想知道他笑起来是什么样子。想着想着他就变成了最可亲近的人,他对我笑一下,我心里就像喝了蜜。哪怕后来他……当我知道再不该见他、并且真的再也见不到他时,我也一直想着他的模样。”

计晨又笑了笑,却没了刚才的亲切之感,“原来是这般。所以,禹冲后来另又恋上了别的姑娘,做了错事,进了监牢,你反而更加忘不掉他?”

燕王猛地跨前一步,吓了旁边的韩友元一跳。“他们说的这个人……”他小声嘀咕,诧异地瞧了瞧予翀,又瞅一眼燕王。谁都不去管他,几个人都呆立着,柳乐低着头一声不吭,唯有肩膀在哆嗦。

计晨冷冷地低笑着:“我怎么也想不通,明明一开始你和我更亲近,明明禹冲和你连话都没说过几句,后来却是你和他……”

柳乐终于确认了,他嫉恨禹冲。

她捏紧手心,发现手里还握着刀。

她杀不了人,哪怕恨他入骨,恐怕也做不到,可是,如果她真要——倘若有这个如果,她宁可自己杀死对方,也好过背后陷害、假人之手。

但是不可能啊,他们是那么要好的朋友——少年时,若禹冲不是在她的身边,她记得,她差不多总是看见他与计晨在一起。在学堂,他们坐在一处,到她家里去,也常常是两人结伴。碰见她时,计晨先打招呼,叫她一声“柳姑娘”,禹冲不说话,只是默默行个礼。

不过那是起初,后来,禹冲远远地就会朝她笑,她不必去看,就感觉到从他眼中放出的笑的光芒,她竭力不抬头,不去回他一笑,因为有计晨,怪不好意思呀,可她也不能一下子跑开,而是要若无其事地走开去——偷眼一瞧,计晨先已经不见了,她才明白计晨全清楚,因而面颊更热。

计晨和禹冲是同窗至好,计晨亦是她的朋友,可他们两个谁都没猜到,计晨一直在心里偷偷地嫉恨好友。

“你别生气,我没怪你,对不住,我不该说这样说。”计晨柔声劝慰。

这个声音让柳乐心头一凛,于是她明白:真相确实如此。

“你怎么了?”见她不吭声,计晨着急地又问了一句。

好久,她才开口:“之前我说忘了禹大哥,那是假话。我的心始终没有离开他。和你成亲时亦是如此。

“晋王爷求亲时,其实我心里是松了一口气。——王爷知道我不是真心,我不用骗他,再说他是不相干的人,即便骗他不好,我还能做得到。但是,要我背弃一位好朋友、一位少年相识的朋友,太难了。”

柳乐说着,眼泪一下子掉下来。

燕王要是早先听见晋王爷被他的王妃称作不相干的人,必会大大取笑一番,可此时,他的目光像两根毒针般死死钉在予翀身上。

计晨凉凉地笑了:“本来我也没有奢望你会哪怕有一刻在意我。如今我却要怪你不肯骗我了,你为何要说这么明白?刚才又何必要拦下我,不如让我死了更好。”

柳乐止住泪,慢慢道:“我本来已经很对不起晨大哥,惟愿晨大哥能早些忘了我这么个人。可是王爷……”她向予翀看了一眼,“王爷和晨大哥成了冤家对头,全是因为我。晨大哥舍却自己的性命,一来太不值,二来,我怎当得起?请晨大哥切莫再起寻死之心,听我把话说完,看看你和王爷的仇怨解不解得开。”

计晨摇头,无精打采却直白大胆地说:“没用,我不能忘了你,为这个,王爷也不会轻易饶过我。”

“咱们是朋友,自然会一直记着对方。”柳乐说,“王爷并非那样不通情理,说起来,其实王爷早就知道禹冲大哥。”

予翀浑身一震颤,连不错眼盯着他的燕王也跟着身子一抖。

柳乐只看着计晨。

计晨并不显得吃惊,倒仿佛有点好笑地瞄了予翀一眼:“这可真没想到,晋王爷是如何认识禹冲兄弟的?”

柳乐问计晨:“当初,禹大哥是不是留下了一万两银子?”

第96章 我爱了谁,谁就是最好看的

计晨瞠目结舌。

柳乐解释道:“刚才王爷说有个人修好了河堤,我猜那人其实就是禹大哥。他去过太原一带,去过王爷的封地。”柳乐看见计晨的神情,已经越来越肯定,都不用看一眼予翀去证实。她终于知道,总是横在她心上、令她耿耿于怀了几乎一整年的一万两银子,原来是要落在这儿。

王府的账目,近一二年她瞧得较细,前些年的只大略扫过一次,但她一点儿没费劲地回忆起予翀支取一万两拿来“赏人”是在哪年哪月。

“五年前那个秋天,就是晨大哥秋试那年,禹大哥在晋地,他错过了,第二年春天才回来。我还记得回来后他开玩笑说:‘本想冒籍去考,到底没那个胆子。算了,反正这趟办了不少事,不光该干的活做好了,还顺道帮了别个一点小忙。’那时我因为他在外面太久,对他有点儿生气,便没细问。”

难过像一片幽暗的水,悄没声地漫过柳乐心头,她仰了仰脑袋,咽下眼泪,接着说,“我想他说的‘顺道’可能便是为王爷修河堤,在他不值一提,他也没再说过。可是,第二年六七月间雨水多,王爷的几座堤坝,独禹大哥修过的没有损毁,王爷那时在封地,听见这事,便使人拿一万两银子给禹大哥,大概就是他入狱前不久的事,他告诉你了吗?”她不转眼地看着计晨。

计晨呆立良久,终于说:“他告诉我了,不过他不知道那是王爷给的,他只说是那边一位大人。”

柳乐点点头:“是罗大人,王爷没用自己的名义,禹大哥不知道,晨大哥自然更不会知道,不然那时就找王爷帮忙为禹大哥脱罪了。”

“便是知道也来不及,那时王爷——”计晨猛打住,看一眼予翀,“晋王爷本来是把这件事忘了,大概在敝宅看见银票,认出来了?”

予翀慢腾腾向计晨转过脸,坦然承认:“是,那时我去了一趟贵府,看见那张票子,认得是我的。”他也像计晨一样,说着脸上便忍不住露出嘲讽的微笑。

“王府的银票在不起眼的地方有个记号,一般人看不出。我见了奇怪,自然很想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不过我怕别人以为是小王我栽赃,又怕计大人不说实话,反混赖是我给你的。无论哪个,我岂不冤枉?只好换成了认不出来路的现银,看看计大人怎么讲,谁知计大人倒有办法,来了个矢口不认。”

“有殿下这话,便能为我作证了。”计晨急迫地转向柳乐说,“那一万银子,我收着,一厘都不曾用过。当初禹冲兄弟在牢里对我说,万一他回不来,让我拿出一半给他姑母度日,另一半,他希望能给老师,以报培育之恩,只是怕老师不收,让我想个法子。

“后来,禹大娘不在了,安葬她的钱我还出得起,那一万两银子我便没动。我知道,按禹冲兄弟的意思,自然是要全部给老师的,只是我也一直没想出能让老师收下的法子。——那张银票是完完整整放在我书房的一只匣子里。谁知等我从荥阳回来,银票已经没了。而那时说从后院里挖出来一万两现银,我当然不会认。”

柳乐没说什么,只问:“晨大哥不肯告诉我父亲,可为什么也不对我讲,难道和我还有不能说的话?我为这银子的事担了好久的心,怕是谁有意要害你,还问过你,那时你怎么不说?”

计晨无奈地笑笑:“我当然知道,你和老师一样,不会收。在牢狱的时候,一直见不到你,没法说这事;等回到家,我看银票既然没了——再说那时一万银子对谁都没用了,我想,又何必再拿它让你烦心?”

“我明白了,那就不必再提它了。”柳乐说。

“不过,晋王爷对我成见很深,大概还不放心,以为我是想要私吞谁的银子。”计晨斜视一眼予翀。

予翀低着头,好似根本没听到他的话,停了一会儿,淡淡道:“不必提了。”

“多谢殿下宽宏。”计晨一躬身,又转向柳乐说,“蒙王妃拿我当朋友,虽不当我多嘴,还是斗胆劝王妃一句:禹冲兄弟已经没了,王爷又是通情达理之人,你该和他……”

“我听说晨大哥就要娶亲了。”柳乐打断道。

“你听到了?那不过是——”计晨一下子窘住了,清了清喉咙,马上说,“是不久前刚定下的,我必须得娶亲。”

柳乐闪亮的眼睛望着他:“恭喜晨大哥,我也真心为那位姑娘高兴。我想,她肯定是个很美的姑娘。——晨大哥会慢慢忘了我吗?”

计晨惊讶地看一下她的脸:“我……”他看了看予翀,见他仍在沉思中,便答,“不会。”

“那晨大哥应该明白,为什么我忘不掉禹大哥。”

“那不同。”计晨低声说了一句。

“哪里不同?莫非男子才懂生死不渝,女子只会见异思迁?”

计晨迅速地又瞅一眼予翀:“晋王殿下比禹冲尊贵百倍,样貌也更胜一筹,才干有过之而无不及,可你心里还是只有禹冲?”

柳乐一下子满面通红,低垂着头,自语一般轻声说:“这些事,没有缘由,即便有,也不是这些。我不知道为什么,反正我不是为了样貌、地位,也不是才干。要是那样,我就不配说这个字了。”她突然抬起脸,两颊更红了,一双眼睛也像着起来似的,“——我爱了谁,谁就是最好看的,最高贵的,最了不起的。我……既识得禹大哥,今生,便再不会把第二个放进心里。”

她没看任何人,话是向着一个遥远的地方说,可是所有人都看着她。连燕王也从予翀身上移开眼,直直瞪着柳乐。

好一阵,计晨回过神:“你对他到了这般地步,甚至敢在王爷面前说出来?”

“王爷不会不允我说出心里话。”柳乐飞快回答,心里针扎般难受,她急忙去想说这些话的目的,试图镇静下来。

“反正也轮不到我为王爷可惜。”计晨自嘲地说,同时把嘲弄的目光射在予翀身上,“不过,金子终须金子换。禹冲变了,不是你想的那个样子,你还爱他?”

柳乐肯定地说:“他不会变,他在我心里永远是那个样子。”

计晨笑起来:“人都是会变的。假使你真嫁了他,到头来你可能发现他一直骗你。不信你问问王爷,难道他就没有一件事瞒着你?”

“王爷可能有事瞒着我,但我也瞒了王爷很多事。可是禹冲从来没有骗过我。——哪怕是在牢里,我最后一次见他的时候。”柳乐用平静的声音说,“不管怎样,他总是为我好,我不能怪他。”

“他入了牢狱也是为你好?”计晨惊奇地笑了,“如何为你好?”

“他……”柳乐低下头。刚才那阵激动渐渐过去了,她需要再仔细想一想。

计晨当然不会轻易招认,不过,要是说多了,总有说漏嘴的时候。

片刻后,她抬起头,说:“他犯了错,能痛痛快快承认,而非哄骗我;还有,他当初跟我父亲读书,已付过了束脩,可他还想要留些银钱给父亲。”

计晨沉下面孔:“他骗得过你,也骗不过律法去。银子是他对你有愧,想要弥补吧。不过你为他痛不欲生,岂是区区几块银子能弥补得了?”

柳乐望着计晨的脸:“我以为晨大哥和禹大哥是至交好友。”

“是,我们是。”计晨不自在地把脸朝一旁转了转,又转回来,“但你也是我的朋友,我不想看你自误。”

“可是先前晨大哥从未这般含沙射影,你总是为禹大哥说话。”

“昔日我怎么好劝你,恐怕你以为我是为自己的私心。”计晨又看了看予翀,微微地笑道,“如今,想必你知道,在王爷面前,我哪里敢藏私心?我劝你彻底忘了禹冲,和王爷白头偕老。”

“这不关晋王的事,等下我会对他道明。不过这时向晨大哥承认也无妨,——我不可能和王爷白头偕老。”柳乐平静地说,望也不望予翀一眼。“今日我提起禹冲,是因为晨大哥曾说过,禹大哥听得见,你要向他坦白。我也是——我一片诚心,才当着你,当着晋王殿下讲这些话。我想要禹大哥知道,不管他做过什么,我都原谅他。只要让我再见到他,我就……”

“再见到禹冲?”计晨喊叫。

“我一直有种感觉,有一天还能再见着禹大哥。后来,我找到一位道长,他也这般说。”柳乐谎道,但并非全然都是假话。

“你要招来他的魂魄?”计晨吃惊地问。

“不,我是说见到他本人,不是请人作法,不是在梦里,是真的,就像你现在一样,他也能站在我面前。”柳乐笃定地说,“那位道长为我算过,他说禹冲还活着。”

计晨愣了一愣,急忙道:“你不是见过文书,上面说,禹冲已经死在漠南了。那些巫师只为骗人钱财,休要信他们的妖言。”

“晨大哥怎知官府文书就更可信?”柳乐不客气地反驳,“晨大哥也见过衙门是如何办事的,有些人就是稀里糊涂,搞错了也不一定。除非亲眼见了尸首,我才能信。”

计晨愕然良久,忽地说:“若他真活着,现在在哪儿?怎么不来找我,或找你?”不待柳乐回答,他举目向予翀一扫,“——恐怕是知道王爷不肯答应吧。”

“殿下不答应?”柳乐忍不住问了句。

“不答应。”予翀不假思索地回答。但他好像根本没听明白柳乐问的话——有时,若问正在梦中的人一个问题,他也能以一二字作答。

予翀现在正像在梦中,连眼珠都一动不动地发着呆。好一会儿,他黯然无光的眼睛向计晨转去,满面忧伤之色与他的锦衣玉带、王爷身份极为不称,计晨脸上慢慢浮出笑。

柳乐低下头,喃喃说:“其实不是因王爷,我猜,是因为那位姑娘……因为她死了。假若禹大哥真的……晨大哥见过那位姑娘吗?”

“没有。”计晨飞快向四周望过一圈,摇头说,“案子一出来,我是想要找她问个明白,可她家人把她藏了起来,我见不到她。”

柳乐心不在焉地点头:“那时我也想去找她。自打禹大哥在牢里告诉我,我就想知道,我究竟是哪里胜不过她。——她家人并没完全把她藏起来,她有时去莫愁湖边一个僻静的地方。”

她的话还没说完,燕王突然大叫一声:“你怎么知道!你杀了瑶枝!”

予翀一个箭步挡在他面前,在燕王冲过来之际张臂勒住了他。燕王顾不得予翀,不然,他们定要扭打在一起。燕王使劲挣着,头从予翀肩上伸出来,豹子似的两只眼睛瞪着柳乐。

柳乐喊道:“我没有杀瑶枝,我根本没见过她一面,虽然我的确想过她死了倒好,但殿下总该明白,论迹不论心!”

燕王偏过脸,向予翀耳朵吼叫:“你都知道——所以你娶她。你拿她对付我!”

韩友元着急喊道:“两位殿下,莫动起手来,我要去唤人了。”

“没人动手,不要去。”予翀厉声道,松开燕王,但仍然警戒地拦在他身前,“我娶她和你无关,和这件事无关。回头我们再慢慢说。”

燕王没动,只是喘着粗气,问柳乐:“你当真没有见过瑶枝?”

“没有。但我听人说过,我明白两位殿下对瑶枝姑娘的心意。”柳乐眼睛在燕王和予翀身上轻轻一转,绽出一个悲伤的笑,“连两位殿下都爱怜瑶枝姑娘,何况禹大哥。”

“凭他?”燕王的嘴角恶狠狠扭着,“他算什么?”

柳乐倒退一步:“因为瑶枝姑娘,他入了狱。”

“那是抬举他,有银子拿,坐几天牢算什么?”燕王不屑道。

“可他被判了流刑,再没有回来。”柳乐喊叫,停了半晌,尖声问,“殿下的意思是,你害死了禹大哥?”

燕王眼一睁:“我害他作甚?我还要问问,是谁害死了瑶枝?”

柳乐问他:“瑶枝姑娘出门时,没有人跟着么?”

“有。”

柳乐点点头:“殿下请想想,假若只有瑶枝姑娘一个人,或许连我也能趁她不备把她推下湖。可殿下对瑶枝姑娘照顾得那样周到,假使有人想害她,怎么能对付得了她身边的人?殿下还不明白?瑶枝姑娘确实是自尽。”

燕王呆立着,喘着气。

柳乐又去对计晨说:“晨大哥,禹大哥是为了银子吗?他已经有一万两了。”

计晨一呆:“银子总不嫌多……不过,或许还有别的缘故。”

柳乐却笑了:“燕王爷说与瑶枝姑娘无关,我信他。其它缘故我都不怕,等我见到禹大哥,他肯定告诉我。”

“你真要找他?”计晨倒吸一口气,“离开晋王爷?”

柳乐坚决地点头:“我要找到禹大哥,再不和他分开。”

“若找不到……”

“我也一直找下去。”柳乐接着计晨把话说完。

计晨忽地发出笑声,幸灾乐祸看着予翀。

笑了一阵,他对柳乐说:“你有这胆量,我又有什么好怕?禹冲根本从来没想要娶你,不然早就定亲了,他不过是拖着你罢了。”

柳乐的脸罩上一层霜:“晨大哥这话是何意?”

“你以为我是动了妒心?不,我只是咽不下这口气。嫁给我,我待你永远和娶你的第一天一个样,禹冲做不到。世上什么事对他最重要?——找他的表妹。你嫁了他,他还是要继续找寻下去,留你一人在家独守。若是找到了,你想想又会如何?我母亲再刻薄,是拿你当个媳妇,禹冲的姑母呢,等她看见亲生女儿,还会更向着你吗?那时候,她一定要禹冲娶她自己的女儿,禹冲未必不答应,未必心里不是暗暗欢喜。”

“他不会。”柳乐大声驳斥,“我知道禹大哥。”

“你别生气,我不说了。”计晨宽厚地笑了笑。

停上片刻,柳乐问:“假如我真找到禹冲,晨大哥能不能帮个忙?”

“自然。如何帮?”

“为禹冲昭雪洗冤,荐他去工部。”

计晨半笑着:“我愿意出力,只是恐怕力所不及,这事不是该求……”他又向予翀瞄去。

柳乐打断:“不必找王爷。还有一个人可以——晨大哥帮我找到黄遨就行。”

“黄……”计晨止住话,脸先是变得通红,旋即是一片死白。

柳乐若无其事地说:“晨大哥明白,要得个好位子,单凭本事不够,为了能补工部的缺,晨大哥花费了五百两。银子我可以出,只要晨大哥再求一次黄遨,像当初一样。”

“我没有……”

柳乐转头问燕王:“殿下认得黄遨吗?”

“黄遨又是哪个?”燕王暴躁地问。

“是黄御史的兄弟。”柳乐答,扭头向计晨笑,“燕王殿下不认识,但晨大哥一定识得他,不然怎知他的名字呢?”

不等计晨想出答话,她又去对燕王说:“这些事,我都从红豆姐姐那里听到了。请殿下细回忆,当初你让蒋谦想个办法,他是不是一下子就想到了顶缸的办法,还要向殿下荐一个人?后来,是蒋谦找来禹冲公子,殿下知他无辜,但还是诬陷他,将他抓进牢里,对吗?”

“果然是在你们那里。”燕王瞪一眼予翀,又从鼻子里哧一声,“便如何?我不识得什么禹冲公子,他是为了银子,还是受了骗,不必问我。”

柳乐说:“殿下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殿下知道他因何被骗去?因为他以为瑶枝姑娘是他的表妹。巧就巧在确实是,那位禹冲公子的姑母是瑶枝姑娘的亲娘,他们是瑶枝姑娘唯一的亲人。殿下难道也不问一句瑶枝姑娘为何自尽?因为她不小心伤害了自己的亲人。”

燕王全身一抖,半晌,从齿缝间挤出两个字:“当真?”

“句句属实。”柳乐说,转身问计晨,“晨大哥想好说辞了吗,你为何要害禹冲?”

这时,计晨脸上既不惊愕,也不恼怒,只是略生硬地回答:“为何说我害他?”

柳乐亦平静地看着他:“因为你一心想害他。你为了买官职,和黄遨混熟了,听他说凭着兄长,陷害过几个人,捞到不少银子,你便和他商议要害禹冲,许他银子。你们准备设个圈套,借禹冲寻找表妹,诬陷他诱骗良家姑娘。黄遨可能想邀蒋谦帮忙,把事情告诉了他。正好,那时燕王爷找蒋谦为他出主意,蒋谦立即想到两桩事可以合为一件,便给燕王出了那么一个招儿。但燕王不肯要黄御史知道,蒋谦便没告诉燕王内情,预备两面得好处。”

“殿下,”柳乐向燕王说,“若找到黄遨,问问他就全清楚了。瑶枝姑娘因为误伤亲人而自尽,难道殿下不想为她的亲人做些事,以慰瑶枝姑娘之灵?”

“我没害禹冲!”计晨突然叫起来,“我是为了你。禹冲一心找表妹,你受了他的骗!我并不是要害他,我是想让你能认清他,别被他骗了,误一辈子。”

“可是他真的找到了表妹,你为何不等着他娶他表妹?”柳乐问。

“他……我根本不知道有这事儿。”计晨慌忙答。

“那就怪了,你去牢里看禹冲时,他没告诉你?”

“没有。”计晨坚决地摇头。

“我想禹冲也不会告诉你。”柳乐紧追着说,“你是从禹大娘那儿听见的。”

计晨忽呆住:“谁也没告诉我,我根本不知道。”

“没人告诉你,但你去禹冲家,禹大娘独自念叨的话,被你偷听见了。你发现瑶枝是禹冲的表妹,知道事情不好收场:原本只要将禹冲害死就没事了,但假若瑶枝姑娘说出去……还得要瑶枝姑娘也死了才行。”

“是你!”燕王朝计晨一冲。

“不是我!”计晨跳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