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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她爬起身,在黑暗中悄悄穿上鞋。

正在惊疑之时,忽听见封嬷嬷在外面高声问:“老爷睡下没有?”

黄通答:“没有,嬷嬷请进。”

封嬷嬷笑呵呵进了屋。唯此一次,谢音徵特别喜欢看到她,觉得她的笑容异常亲切,简直像自己的奶嬷嬷一般。

封嬷嬷与黄通扯了几句闲话,又道:“老爷保重身体,在衙门劳累了一日,还是尽早歇息为好。”

“知道了,你去罢。”

“封嬷嬷,”谢音徵急忙唤住她,“明日原说是去看席夫人,我不去了,在家陪老太太,等太医来。明日一早叫人去张府上说一声。”

“算什么大事,明日夫人写几个字,我使人送去。”

封嬷嬷说着走了,谢音徵只好去梳洗,等她回到卧房,黄通在屋中立着,并没有要去洗濯更衣的意思。他说:“我想起明日另有事,一个题本今晚得写出来,恐怕要到很晚,你先睡,我灭了灯。”

谢音徵压住心中的喜悦,只轻轻应一声。

以往偶尔也有这样的情况,往常她心中都很轻松,自己一下子就睡熟了,可是今晚她躺在床上,却一直睁着眼,想着白天听到的话。

很多事她已许久不去想,以为伤疤快要长好了,今日才知道,那里仍是血肉模糊。先是柳乐,后是黄通——黄通算什么?她怕他,可并不怕他虚张声势的言语。但是柳乐,那姑娘嘴里吐出的话像尖刀一样,明明是那么明朗真挚的一个人!可能得胜的一方便是如此——很容易变得残忍。

很快,谢音徵又感到自己不够公道:柳乐一个字也没有炫耀,只不过是问问,虽说问错了地方。不过该让她问谁呢?真是个傻丫头,竟会有那样的疑惑,傻到家了,王爷怎会爱上的?谢音徵撇了撇嘴。

可愈是不服气,心底其实愈肯定晋王当然会爱柳乐,谢音徵很明白自己。她猛然想起,几年前,自己不也是像柳乐那样?那时她亦是明朗真挚,心怀芝麻绿豆大的快乐和烦忧,直到有一日,听见那琴声,看见表哥的神情,她才开始真正感到疑惑和忧伤。

在疑惑和忧伤中她懂得了不少:是啊,表哥爱过一个人,那可怜的姑娘死了,但表哥的心并不会跟着一起死。如今她懂得这些了,她甚至懂得表哥不是一时为琴声所惑,不是见一个爱一个。表哥爱上柳乐,她感到伤心难受,可是心底里也是有点高兴的,不对,是非常高兴。柳乐,多好的一个姑娘,比先前的自己更好。

谢音徵心头蓦地一热:柳乐肯来问她,不正表明柳乐视她为“自己人”,甚至很可能也觉出两人间的相像吗?像归像,柳乐依然是个傻丫头,有那么多不讲道理的疑问,——可是,她敢为丈夫奔走,敢为他人行仗义,敢怀疑早已无人过问的案件不公。

“我敢么?”黑暗中,谢音徵出声地问自己。

“我怎么都忘了?我答应了她,十天工夫,我得找出来。”谢音徵回过神,静静地开始思索。

之前她去过书房几次,黄通的样子似乎不喜她打扰,后来她便很少去。明日他不在家时,想法儿进去看看,说不定能翻出些东西,——至少瞧瞧他躲在书房时都做什么,这会儿,他果真是在写奏本?

黄通的公务,她早就不关心了,封嬷嬷每晚过来瞧一瞧,也是例行公事,要是哪天没来才怪了呢。可是回想起来,好像每一次都是封嬷嬷来过后,黄通会突然想起一件非办不可的事。

封嬷嬷说的话总是那几句,在她听来都差不多,可或许黄通能听出其中的差异?

谢音徵爬起身,在黑暗中悄悄穿上鞋。

天热,值夜的丫环就铺席睡在院子当中。谢音徵听了又听,听见丫环的确睡得沉了,蹑手蹑脚走出来。苍穹上,一道星河静静地流淌着,十分璀璨。她不由仰头望了望,心想:若碰上人,就说太热睡不着,出来赏夜景。

不过一路上都没有人,她悄悄走近了黄通的书房,远远便看见窗上一团黄色的光。

她一心只顾着提防被人瞧见,没留神脚底,一脚踢在一块大石上,疼得差点叫出声。好在不曾跌倒,她弯身蹲了片刻,趁机细听,周围静悄悄的,不闻巡夜人的走动;她睁大眼去望,也看不见有人守在门边,这才踮脚走了过去,潜在窗下。

黄通讨厌蛙叫虫鸣,仆人们花了大力气整治,除了草丛里不知什么偶尔“噗”地一跳,院中的虫叫声几乎绝迹了。刚才谢音徵还嫌太静,怕暴露自己,现在发现静有静的好处——她能够把屋里的说话声听得很清楚。窗户没完全闭上,留着一道宽缝透风,从中传出她从未听过的一个声音:“大哥有什么好担心?就算他是装的,他也不知道,寻不出咱们来。”

黄通说:“就怕他细查。”

“干干净净的,查又能查出什么?”

谢音徵的心剧烈地跳起来,没想到真是他兄弟——除了亲兄弟,有哪个人会称黄通“大哥”?柳乐说得一点儿不错,头一个晚上就让她碰个正着!

隔了好久,久到谢音徵怕自己憋不住发出声响,才听见黄通叹气:“知情人太多了。”

“大哥怕谁?不该留着那丫环?可我们也……”

黄通斥他:“谁说她?这么久,没见闹出过动静。他要留便留着,让他们兄弟两个做对头去。”

黄遨问:“那大哥说谁?你是不是怕……”

谢音徵没听见姓名,恐怕黄遨放低了声音,慢慢挺了挺身子,把耳朵向窗户挨近了些。

“他肯定和咱们在一边,要不我再去问问,看他有什么——”

“蠢材!”黄通打断道,“你今天回去,就呆在那里,哪里也不许去。——他恐怕已经被人疑上了。”

“被谁?大哥是不是说……可他不是出了狱?”

“蠢材!牢里出人命,只需拿几个管狱来问,推都无处推,谁不得掂量掂量?谁也没那样傻!”

“我说呢,大哥怎么当时没把那家伙在牢里……”黄遨用讨好的声音说。谢音徵打了个颤,仿佛眼见到没说出的几个字用手势比划出来。

“别说了!”黄通的话音又恼怒又狠厉,好像就在耳边。停了停,他缓了语气,“我就是担心这儿,想来想去恐怕要出纰漏。”

“他不是死了?不是说连他身上的记都确认过?错不了。”

黄通没答话。

“做得不严密?”等了好久,黄遨打破静默。

黄通阴郁地说:“假若真错了呢?事情不顺当啊,不然也不至于费那番周折。”

谢音徵心乱如麻,全身绷得紧紧的。屋内谈话的语气和内容都与她平日听惯的截然两样,但那声音绝不能听错。若非这个声音,她真不敢信说话的人是黄通。这是自己的丈夫?——这分明是个贼王大盗!他们颠倒判案、贪赃枉法还不算,行凶灭口在他们看来也是寻常事!她的喉头好像被人扼住了,好久才喘过气。

“大哥放一万个心,就算他果真活着,他也——”黄遨又说。

“等等!”黄通把他喝断。屋内猛地静了,听不到一点儿脚步声,但谢音徵知道黄通正在向窗边走来。

她慢慢向后退了几步,退到黑暗中、窗前看不到的地方,立即扭身往回跑。半蹲着久了,腿已经发了麻,但像被猛兽追着,她拼命迈动发麻的双腿。所幸和来时一样,这一路没遇到人,谢音徵三步当作两步跨回卧房,没有吵醒丫环,摸到床铺上去躺好,心儿咚咚地跳。

她忽然提起一口气:帘子——帘子大概是在摇晃。她仔细去听,耳朵比刚才在书房外竖得还要直。

她仿佛的确听见了珠帘轻轻摇摆的声音。这可不行——谢音徵正要起身,打算装作往屋外去的样子,那声音戛然停止了。她微微吁出气,随即听见屋门响动,紧接着有人举灯走进了屋子。

谢音徵屏气敛息,并非察觉脚步声,而是感觉光亮移近,知道他立在了床边。一道比烛火更强烈的目光盯在她脸上,她再装不下去熟睡的模样,便假作是被灯光惊醒,皱了皱眉,慢慢睁开眼,向上一望,连忙坐起身,“几时了,你还没睡?”

黄通手里擎着灯,一动不动看着她,“还不晚。吵醒你了?怎么不脱衣裳?”

“原想等着,一时就睡着了。”谢音徵揉揉眼睛。

黄通把灯拿去放在桌上,并不熄灭,又回身坐在床沿不动。

谢音徵明白这是要她为他宽衣的意思。她先解掉他的腰带,再将他的绉纱直裾从肩上褪下来,黄通欠欠身,她把衣服抽走,放在一旁。这时黄通身上只留一件深衣,谢音徵停下,抬手掩去一个呵欠,漫不经心地问:“公文写完了?”

黄通拿起脱去的衣服,放在腿上叠好,抬眼瞅着谢音徵。她一颤,急忙宽下自己的衣裳,拉开纱被躺下。

黄通拿过她的衣裳,依样仔细地叠起来。他手下的动作很慢,谢音徵的眼睛不由跟着他的双手。他的手指瘦削,但是显得十分有力,她确实知道它们如鹰爪一样劲悍。这还是一双沾着血的手——看着黄通手背上那几道鼓出的青筋,她不禁一哆嗦,少半是因为害怕,大半是出于厌恶。

“怎么了?”黄通把衣服叠得整整齐齐,突然转向谢音徵。

她来不及掉转目光,像没睡醒般茫茫然抬起头:“什么怎么了,你不是说要写个题本?”

黄通把手里一摞衣服置在床尾,回身盯着她,慢悠悠开口道:“没写完,写到一半不想写了,回来陪陪你。——你不是等着我?”

谢音徵挪开目光:“今日不知怎的,绣菊她们也困得很,我打发她们先去睡,本来还要再读会儿书,拿起来又倦了,一躺下就睡着了。”说完她又抬手去捂一个呵欠,向床里挪了挪,纱被亦拉了去。

黄通不置一词,看她躺下,向她身上看了看,忽地用手去抓:“这么热的天还要盖被?”

谢音徵慌忙向旁躲闪:“我肚子怕凉。”

“只盖肚子。”黄通不由分说将薄被扯到一边。

屈辱的泪水涌进谢音徵的眼眶,她扭身向壁,紧紧咬着牙。

黄通低低哼了一声,忽问道:“你的脚怎么了?”

谢音徵的心猛然一抖,刚才碰到了小脚趾,疼得厉害,还没顾得上看,莫非留下了特别的伤痕,令他起疑?

黄通已经抓过她的左脚,举到眼前。

“别动。”谢音徵急忙要抽回来,被他死力捏住足腕,动弹不得。

“脚趾怎么回事,如何伤的?”黄通用指腹在脚趾上磨了磨。

谢音徵噙着泪答:“没什么,今天在宫里的花园被石头绊了一下。”

“你该小心一些。天已经够热了,把烦心事都忘了吧。”黄通慢慢放下她的脚,双手沿着小腿向上攫住了她的膝盖。

第82章 今日回去后,我恐怕再不能出来了

六月二十八日是太皇太后七十五寿辰,寿宴依然设在朱碧辉煌的紫金山行宫,除了朝中百官,还有各国使节前来拜谒,比去年又更为隆重。

柳乐及皇后等人都随太后立着,直到开宴后才能坐下歇歇。柳乐知道谢音徵来了,但席上不好随意走动,只好耐心等待宴毕再去找她。

席间,太皇太后对柳乐道:“等下我去绛彩轩歇会儿,你过去看看,让人把窗户先敞一敞,不要燃那些味道乱糟糟的香。”

柳乐答应着起身,她知道这是太皇太后疼爱她,要她去松快松快之意。出门后,柳乐吩咐了宫女,便信步朝无人处走去。

这时,她对方位熟了,只管找僻静阴凉的地方,不觉转入一片山林。

正走着,一只孔雀从树上飞下,旁若无人踱了几步,忽地身子一抖擞,张开尾羽。柳乐眼前一花,就见绿的蓝的金的,琳琳琅琅缀了一大屏。

“是不是上回也是你?”柳乐问孔雀,想起正是一年前,她不识路,在林子外面撞上了予翀。

鸟儿不答。从枝叶缝隙漏下零星的日光,斑斑点点洒在屏上,只看个五分清楚,却仿佛暗夜中拿出珠宝赏玩,比白日更觉神秘贵重。

柳乐不由替它觉得沉:“你把我眼睛都晃花了。”

孔雀毫不在意,继续摇摆炫弄,于是那光彩益发惑人,总以为还该伴着叮当的声响似的。

柳乐扑哧一笑。“我知道了,就是你。”

“去罢。”柳乐不会像予翀那样打呼哨,只摇摇手,孔雀竟也听话地收尾展翅。

柳乐看着它飞去。一年并不算久,什么都没变,连孔雀都是同一只。予翀当时的模样清晰地出现在她眼前,清晰得仿佛她再走出这片林子,他还是站在那儿拉弓。

他的话也犹在耳旁。那时,他说了许多恼人的话,但现在,柳乐记得最深的是这句:“你该嫁个有趣的人:又会让你怨,又会让你笑,哪怕你心里恨着他,不见时却又想得不得了,因为他也是同一般想着你……”

他说:“惟有你一个。”

一个人心里该只有一个这样的人,不会再有第二个。

如若做不到——离去的人如何安息,留下的人又怎能无愧呢?

柳乐转过身,一步步地走回来……

“晋王妃——”

柳乐刚刚随便拣了一处坐下休息,忽听身后脚步伴着一声不大的呼唤,转头一瞧,看见是燕王妃身边的侍女,对方怯怯地说:“燕王妃在那边坐着,想请王妃过去瞧瞧她。”

柳乐心里诧异,还是跟了过去。燕王妃正在一道僻静的长廊拐角处坐着,一见柳乐,她便慌张地招手,柳乐忙快步走上去。

“没人跟着你?你过来看那边有没有人?”燕王妃抓住柳乐的手,向她身后张望。

“没人了,就我自己。”柳乐见她脸色很不好,鬓边挂满汗珠,又浑身打颤,忙问,“你怎么了,快坐下,是哪里不舒服,我再去叫人来。”

“不是,别去。”燕王妃拽住她,深深喘了几口气,说,“我没事了,我想和你说说话。”

柳乐拉她一起坐好,不放心地问她是不是产期将至。

燕王妃说:“还有一个月……二十来日,本来不许我出门走动,但我实在不想待在王府,我怕得很。”

柳乐宽慰她说:“我还记得我嫂子那时也说怕得很,我想哪有人不怕的,不过最后肯定会顺利。”

燕王妃好像全没听进去,只胡乱地点着头,忽然她扶着廊柱站起来,一扭身站到柳乐面前,又扶着廊柱要弯身跪下去,口里说:“你一定要帮我。”

柳乐唬了一跳,赶快架住她,扭头想要唤人,可那守在外头的侍女只管摇手,并不应声。

柳乐着急道:“这是怎么了,你快坐安稳。要我帮你什么,你慢慢讲。”

燕王妃向两旁望望,咚一声坐下,一面说,一面仍然向两边张望:“我不是怕生孩子,我是怕这个孩子一生下来就被人害死。”她压着嗓子,本来声音就小,又发颤,几乎听不清楚。

“害死谁?”柳乐疑心听错了,但她最近多经了些事,很快想过来,“你怕谁害你们?”

燕王妃用力掐住柳乐的手:“你记不记得上回?中间叫我出去那个人?”

“记得。”柳乐立即想起那奇怪的妇人,“她是什么人?你怕她?”

“我不知她是什么人。”燕王妃飞快地、语无伦次地说,“她比我早,成亲时,她已经在王府了。王府的人都叫她洪大姐姐,她可能姓洪,我不知道。她管王爷的衣裳,其实不用她管,只是挂个名,什么都不用她做。燕王很信她,什么事都问她。”

柳乐奇道:“她为何想害你,就不怕燕王爷知晓?”

燕王妃没有很快回答,张了几次嘴巴,难以启齿似的,但终于开口时,她的话音镇静了不少:“我成亲后头一个月,燕王都住在另一个院子里,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专门给这位洪大姐姐安排的住处。谁也没进去过那间院子,燕王不许任何人去打扰,但他自己时常会去,——有时正吃饭、正说话时,不知怎的他突然脸色就变了,一句话不说,起身就走,就是去了那儿……不论何时,甚至大半夜里,然后,整个后半夜都呆在那儿……”

竟然是这样,柳乐实在找不出安慰的话。“再怎么样,你是王妃,难道她真敢?”

“有燕王给她撑腰,她敢。谁对她不满就是对王爷不满,在王府待不长。之前有人对她说三道四,都被燕王杀了。”燕王妃急急忙忙把话语吐出来,仿佛它们留在口里也吓人。

柳乐愕然愣住,燕王看着的确有点儿古怪,可谁想竟会疯癫至此?

“太后知道吗?”她问。

“知道,可是太后什么事都由着燕王,燕王根本不怕太后。前些时候太后还问怎么带了那人来,为何还留她在身边,燕王便生了气,说非要留着她,自己是个王爷,难道想留谁还留不住?当时我也在,我在旁边休息,闭了会儿眼,他们以为我睡着了,其实我听得见。我听见太后说:‘别的都罢了,只是王妃有身子,不顾她就是不顾孩子,可千万莫气到她。‘燕王说他晓得,太后便没再说话。”

“你看,太后还是……”话到一半,柳乐改了口,“你不若把你的顾虑告诉王爷,这孩子是他的骨血,就是再狠心也不至于真不顾你们。”

燕王妃连连摇头:“燕王只不过是敷衍太后,他自己并不怎么想要孩儿,我看得出。孩子对他没有那人重要——他倒是不会亲手害我们,但假若是那人下手,王爷不会将她怎么样。”

“能不能想法子防着她,不让她靠近孩子?有多少人看着呢,哪能让她……”柳乐虽这样说,心里不大有底。

燕王妃更是连声否定:“没办法,我做不到。——要是不来京城,我可以叫我娘去陪我,再多找些人守着就没事了,可这次来,燕王没要我带许多人,我身边就这一个丫环可信。”燕王妃向放哨的丫环一指,“这边王府的人我全不熟,我怕她趁我生孩子的时候下手,说我生了一个死孩子,燕王再帮着她说话,事情就完全瞒过去了,没人会知道。”

说着,燕王妃哆哆嗦嗦流下眼泪:“今日回去后,我恐怕再不能出来了,你一定要帮我想个办法。”

柳乐犯了难:若是平常时候,哪怕把她带回晋王府住几日,再慢慢想法儿,可她这是要生产啊,哪个燕王妃能去晋王府生孩子?

想了想,她提议:“干脆我去向太皇太后说,把那个洪大姐姐召进宫,来了就不许她走,等孩子出生,后面的事再说。”

燕王妃又是摇头:“没有由头,燕王不会答应的。万一没把她带走,反让她起了疑,她只会加紧对付我。”

“我想个借口,一定能把她请出来。”柳乐说。

燕王妃牢牢攥住柳乐胳膊:“别去请她,什么也别对人说,你让晋王府的侍卫直接把她带走。”

柳乐被捏得生疼,差点儿不耐烦了。“那不成,我怎么能去燕王府抓人?要是燕王爷拿他们当刺客,岂不是害他们送命?”

“你一定得帮我。”燕王妃又要跪下。

看见她满面狂乱之色,柳乐越发为难,但又不好丢开不管:就算这些全是燕王妃自己的臆想,可要她带着心病去生孩子,没危险也得出危险。

不过说到侍卫,倒把柳乐正想了一半的主意补齐全了。她说:“要不然咱们找人打一卦,就说她与你肚里的孩子犯冲,生产时不能在近旁。也不要她来宫里,只要临时挪出王府,其它由燕王爷做主。

“太皇太后和太后都关心你,她们听见了,肯定要燕王爷照办,燕王爷也不能说什么。等她出了王府,不管安排她住在哪儿,我都可以派个侍卫守在外面,悄悄盯住她,别的事不论,只要她想回燕王府或者和王府哪个人接触,就拦住她。你看这样如何?”

不等柳乐说完,燕王妃已站起身:“就这样好。”她用发亮的眼睛牢牢盯住柳乐,“我知道你肯定能帮我,我知道该找你没错。只是这算卦的人——”

“这个不用你操心,待会儿你对太皇太后说你总做怪梦,心里有点怕,想找个人算算。太皇太后最信这些,她会叫人去的,你候着就行。”

和燕王妃分开,柳乐隐约生出一种说不明白的预感,心砰砰地跳。但今日还有更重要的事,她定定神,去找谢音徵。

这时宴席已经散了,柳乐在人群中看见了谢音徵,可封嬷嬷在她身边。

不久,柳乐又看见谢音徵去见太后,太后亲热地携着她手。柳乐知道她们要去见太皇太后,赶紧先进屋,在一边坐下。

谢音徵跟着太后一同进来,拜见了太皇太后,说起婆母生病不能亲来等话。

太皇太后问了问黄老太太的病,瞧瞧谢音徵脸色,说:“这几日怎么又瘦了,眼底下都黑了,是不是夜里熬的?皇上该给黄大人几天假,让他在家替你分分忧才是,你这样单薄。”

谢音徵忙笑回说:“有丫环嬷嬷伺候老太太,不用我费力。老太太夜里都能安生休息,并不要我们照看。倒是家夫不放心,时不时熬一两晚。他惯了,先前为衙门的事,也有熬到半夜的时候。”说到“熬”字,她飞快向柳乐瞟了一眼。

“不过,并不是成夜里熬,偶尔一两次罢了。我们常劝他,如今,家夫亦知道要小心保重身体,大意不得。只是照家夫的性子,就是得了假,他也难得丢开公务。”

“家事国事黄大人都尽心尽力,堪称楷模。”太皇太后赞叹道。

趁此工夫,谢音徵又朝柳乐看。柳乐与她短暂对视,用目光回答了谢音徵。她听懂了:黄通在夜里偷偷会见过黄遨。

说上几句话,谢音徵起身告退,和在屋外等候的封嬷嬷一道走了。

柳乐没得着机会与她单独交谈。

第83章 不是心肠好,是因为他的心还大着哩。

每年七月初一,太皇太后都要设醮祭祀。今年,道士刚下法坛,太皇太后即命他去燕王府上唱经,为求王妃顺利生产,消灾免难。道士去后不多久,府中几个人因可能冲犯王妃生产,搬到了王府北面三里之外的一个地方。

柳乐使人确认其中确实包括姓洪的女子,不敢大意,派了几个人轮流守在那宅子外,日夜不停歇。

过了两天,派去的人拿回一封书信,说:“今日燕王府一个丫环去了,属下见她模样慌张,跟了她一会儿,她是往咱们王府来。她自称是燕王妃的丫环,说王妃在宫里见过她,那人托她带信给王妃。属下已拆开信检查,信纸并无问题。”

柳乐接过来展开一看,上面写四个字:救我出去。后面落一个“洪”字。

“丫环回去了吗?”柳乐问。

“回去了。她不敢多停留。”

柳乐愈发不解。但不知为何,她相信信上的四个字,她也信燕王妃没耍诡计,可怎么又是她的丫环来送信?

那日在燕王府,这洪氏看自己的眼神、看予翀的眼神,不奇怪么?而且予翀仿佛认识她!——不用猜了,先救人,救出她,再好好问一问她。

柳乐叫来李烈说:“先去打听一下燕王府的情况,看太医、稳婆都进去没有。若都去了,再打听一下燕王妃大概何日分娩,要是日子很近了,燕王恐怕一时分神不到其它。你们就过去给那人比划个手势,她应该会想法儿配合。”柳乐补上一句,“你们一定把她带来。”

三日后一大早,李烈把洪氏带到柳乐面前。

洪氏向四周望了望,含笑看着柳乐,先开口说:“这园子修得可真好,比先前还更好些了。——不过,我可不是为了从一个王府换到另一个王府。”

柳乐的心突突地乱跳。她猜对了!她简直不知自己怎么还能平静、和气地说:“请你来是有事想问你,要是你不肯在这儿久留,我送你去别处。”

洪氏笑笑说:“王妃现在问吧。我虽是装作自己逃出来的,但我怕燕王爷迟早猜出我在这儿,倒给王妃添麻烦。”

“不要紧,你在这儿没事。要是怕燕王爷找到,不妨多等些日子再走。”

洪氏正色道:“我不愿多等,请王妃尽快吩咐。”

她冷眼打量、隐含讥讽的神情令柳乐不自在,心中的事又太多,反而不知从何说起。“你先歇一会儿,我们去屋里慢慢讲吧。”

李烈上前说:“请王妃坐在那边亭子里问话,属下拿箭瞄着她,省得她乱动。”

柳乐急忙喝止:“洪大姐姐是我的客人。”她想,李烈他们是后来的,若是孟临等人,必然识得洪氏。

洪氏却笑笑:“我可说不准。请王妃就这么办吧,王妃要是拿我当客人,我倒不好答话了。”说着,她率先向那亭子走去。

柳乐命人上茶水点心,转眼一瞧,已有两名侍卫分别站在亭子东、南两个方向一箭外的位置,手上都拿着弓箭。

李烈说:“一会儿请王妃坐在她对面,不要靠近她。”

柳乐有点儿冒火:“你们还看不出来?她也是王爷的客人。”

李烈答:“王爷有吩咐,要格外防备燕王府的人。”

“但不是她。”柳乐说着,走入亭中坐下,正要道歉,洪氏却又出其不意地问:“是王妃要我来,不是晋王的意思吧?”

“是我。晋王出门在外,最近没得他的来书——但是若晋王知道,肯定也会请你来,并且绝对不用你受这种委屈。”柳乐歉意地说。

“我求到王妃头上是因为,你和我们姑娘有点儿像。”洪氏另起了一个话头。

柳乐差点儿从凳上跳起来:“你们姑娘——”

“我可不是说样貌像。”洪氏说着,身子朝后倾了倾,又向柳乐脸上细细打量一阵,眼里的意思很分明:和我们姑娘比,你还差得多。

柳乐感觉自己能够镇定了,轻声问:“你们姑娘是不是叫做瑶枝?”

“是。”洪氏眯细眼睛,眼珠一动不动注视着柳乐,“要是她还活着,我能不能在这儿不知道,但是你肯定不会在这儿。”

柳乐心里一痛,都顾不得生气了。半晌,她说:“我希望瑶枝姑娘活着,我并不想在这儿。”

“是么?”洪氏隐隐地一笑,“但你确实在这儿,单单姑娘的命那样苦。”

柳乐不管她如何想,急急地说:“我请你来就是想问瑶枝姑娘的事。瑶枝姑娘是三年前一桩案子的苦主,状告一位青年公子诱引她,那人被定了罪,可他不但是无辜的,而且还是瑶枝姑娘的亲人——是她的姑舅表哥。瑶枝姑娘为何要那么做,她有什么苦衷,是谁逼她,燕王吗?”

洪氏脸色飞快地变了:“你如何知道?是晋王爷说的?”

柳乐匆匆摇头:“不是。晋王爷或许心中有数,可他病过一场后很多事不记得了,而且我也没法和他……这件事我不好直问他。”

洪氏怀疑地瞪着柳乐:“你不好直问他,还是他不好直问我?——晋王爷真的什么事都不记得了?”

“我也不知道。”柳乐犹豫了一会儿,又很快地说,“不过他记不记得,和我找你问的事无关,你不用有任何顾忌。”

洪氏盯着她看了片刻,慢慢摇了摇头:“这我可不明白了。燕王以为晋王是假装的,所以他带我来京城,为的是试探试探——等晋王爷看到我,看他还能不能认出我来。”

“他认出你了吗?”柳乐问,其实心里知道予翀是认出来了。

红豆却肯定地回答:“他没有。王妃可以放心,晋王爷全都忘了。”这回她眼中去了嘲讽,只余疑惑,“若非晋王爷告诉你,王妃又是如何知道我呢?”

“我是胡乱猜的。”柳乐难堪地红了脸,“因为你给我递信。我想,要不是信任晋王爷,你为何会给我递信?而晋王爷一个字都没对我说过,所以我猜,是和瑶枝姑娘有关。”

洪氏低声驳道:“谁说我信任晋王爷?本来我就不信他,更何况他还忘了事。我也不想给燕王当探子,我有我的打算,比方说,见一见你。”

忽地她又笑了:“燕王妃你也知道不是?胆子还没有猫大,要拉拢她,倒不用费我多大劲,但要她和王爷对着干,我可没处给她借胆儿去。在那边我出不去王府,倒不如来京里。燕王妃胆子小也好,我想法儿把她给吓住,让人怂恿她来求你。因为我听说——别怪我嘴直——我听说你也没什么家世,可晋王爷倒好像是认真娶了你。

“我想:不管他是不是忘了姑娘,他娶的人必定是和姑娘有点儿像。我看你样貌不如姑娘,那必定有些别的长处,说不定就是胆大、仗义,正好能帮我。”

柳乐脸又红了:“我知道比不过瑶枝姑娘,这些长处我一个都没有,我也不是想要帮你才……我是为了我自己。”她顿了顿,补上一句,“要是你愿意信我,也可以当做我是为了瑶枝姑娘。”

“对,为了姑娘,正好……”洪氏自语。

“你与瑶枝姑娘很好吧。”柳乐问。

洪氏的神情变得柔和了,她向四周转了转脑袋,目光停在远远的一株花上,做梦般看了好一会儿,慢慢开了口:“我姓洪,本名不用提了,在姑娘跟前,我叫红豆。我跟着姑娘时,她还是个小姑娘——才刚六、七岁。她问我叫什么,我就告诉她我叫红豆,她喜欢这个名字,因为红豆是小小的、圆圆的,鲜红的颜色。那时姑娘眼盲了没多久,她还记得红色。

“我陪在姑娘身边时候不短,自从姑娘到蒋家,一直只有我。后来姑娘遇到燕王爷,起初王爷大概是瞧我样子太粗蠢,不入眼,要另找人伺候姑娘,姑娘不答应。她看不见,不喜欢陌生人靠近她。所以一直是我和姑娘。她离不开我,我也同样离不开她。”

不知怎的,一滴泪从柳乐眼中落下来,她不敢去擦,怕红豆发觉。

红豆还是向她转过脸,恢复了半带嘲讽的冷淡面容,同时换了一副平板板的语调:“王妃想知道的事,说来话长。王妃若不嫌烦,我就从头讲起。”

柳乐飞快地用手在脸上抹了抹,说:“正要请你如此,别着急。瑶枝姑娘小时候的事,她如何结识了燕王爷,还有……晋王爷,当日到底是如何,请你按先后慢慢说,细细说,从头至尾,原原本本——只要你记得起来,哪怕再小的事情——都全部告诉我。行吗?”

红豆点点头:“我一件都没忘,全记得清清楚楚,我一直在想事情到底是怎么变成了这么个样。

“我原先也是好人家的女儿,读过几天书,只可惜十岁上没了爹娘,被亲戚霸了家产,卖我去别人家做丫环。先是在一户做生意的人家,他家里儿子好赌,输光了就把全部仆役发卖。当时我十四岁,蒋家拿五两银子把我买回去,要我照顾一个七岁眼盲的小姑娘。

“姑娘那时胆子很小,连我都怕,就为她不敢使唤我,我反而还用了心。夜里姑娘偷偷哭,我问她她也不答,哭得直打噎,我就抱着她,哄她入睡。慢慢姑娘便十分依赖我了。

“没多久我得知姑娘是蒋家买回来做养女的,比买我只早了两天,银子多花了八倍。我只知道有人卖丫头,没想到还有人花大价钱买女儿,且看蒋家那样子也不是搁着成箱的元宝没处花——固然姑娘长得招人疼,可她是个小瞎子。前后花五十两银子,买个做不了事、一双眼睛只会哭的小丫头回来养,蒋家人是活菩萨不成?反正蒋家太太肯定不是,——姑娘看不见,我却看得清楚,蒋家太太只在嘴上说几句亲热话,打量起姑娘来,就跟瞧一块布料好不好似的。

“再后来我又知道——王妃也知道吧?蒋家老爷蒋卓才是个琴师,常在大家里走动,给人奏乐、教习乐器,生计倒真是颇不艰难。”

柳乐点点头。时年盛世太平,天子好乐,民间纷纷效仿,自然家家丝乐,户户管弦。

红豆接着说:“虽是生计不愁,到底低人一等。他们夫妻年纪都不轻了,只有一个十二岁的儿子,叫做蒋谦,对他是爱得如眼珠子一般,不舍得让他入行,这才寻思买个女孩回来,半作女儿半作徒弟。

“瑶枝——来家后蒋卓才给她取了这个名——是因为年龄还不算大,开始学艺正好,而且弹琴不需要眼睛,她看不见反而更能专心,又跑不脱,好摆布,正中他们的意,才买她回来。

“他们对外头的人称姑娘是亲女儿,将来要让她承继行当,实际是为年迈后可以靠姑娘养活。他们还以为自己是做了件大功德,收养了个孤女,让她得了谋生之技。”

她本不是孤女,她是好好的人家里受疼爱的女儿,是叫人拐了去的!柳乐想起禹冲姑父母多年的找寻,一阵心酸,强捺了伤悲,问:“蒋家是从谁手里买来瑶枝姑娘?”

“是哪个人我不知道,肯定是个拐子。我问过姑娘,她说拐子家里除她外,还养着三四个小姑娘。姑娘本来能看见,谁知突然生了场病,把一双眼睛白白给瞎了,不久后,有人带着她乘车乘船,走了好远的路,她就到了蒋家。我估摸着那拐子可能是把她倒了手,蒋家和拐子也互不认识,因为蒋谦后面常常说……”

红豆忽地打住,“那是几年后了,先前那几年也没什么大事,就是姑娘每日跟着蒋卓才学吹拉弹唱。姑娘学得很快,没几年工夫,琴呀筝呀笛呀箫呀那些乐器都不在话下,到了十五岁时,又是出落得比——别说远近的人了,连花儿都没有比她更美的。

“蒋卓才怕她被人勾跑了,不许她出门,若是人家一定要请,他必然和蒋谦两个都陪着去。蒋谦认识几个恶霸地痞,有个恶名声在外,倒是护住了姑娘,没人敢来找。

“蒋谦这个人,打小也读书,没学到正经本事,可是会几句诗文,能行个酒令,日常营生便是东游西逛,结交的也是一起帮闲勤儿,每日跟着富家子弟混吃混喝,不知道的还拿他也当个人物。不过他对姑娘确实像个兄长样,起先我还担着心,看他爱往勾栏院里去,怕他色心上来,对姑娘不轨,却也没有。那时我不知,还以为他倒有这点好处。

“——我要说的便是这个时候,姑娘出了师,蒋谦成日没口子地夸赞她,说姑娘该去京城,一定名传天下,又说多亏了蒋家,不然姑娘可不知落得个什么凄惨地步。他是为了让姑娘念他们的恩,那些话可实在不算好话,也就是姑娘性子柔,和谁都不顶嘴,而且心又善,真正觉得蒋家对她有教养之恩,一心一念要报答。

“蒋谦最爱挂在嘴上的就是嘲笑当日卖姑娘的拐子,总说拐子若是再见到姑娘,恐怕肠子都要悔青了。

“他说拐子养那些姑娘,在卖出之前,是要当半个丫头使唤的,可不耐烦照料个小瞎子,不然,若把姑娘养到如今,能卖个大价。就凭姑娘那双眼睛,好像两粒黑玛瑙,多么有光彩,却偏生不能视物,值钱就值钱在这儿——富人怪癖多,有些上青楼里专一找那些身上有缺陷的,甚而有鸨母特把手底下的姑娘眼睛熏瞎刺瞎,可那样却损了容貌,像姑娘这样,到了青楼,才真正是奇货可居。姑娘听了他的话,吓得直发抖。

“有这么残忍的事,他还当笑话讲。”柳乐头一回听说这个,也气得发抖。

“他自以为比那些人仁厚多着呢,一路货色!人为了自己得利,什么坏事想不出做不出?蒋谦没把姑娘卖到那些脏地方,不是心肠好,是因为他的心还大着哩。”

第84章 那是姑娘顶顶得意的一天

红豆冷哼一声,摸摸发鬓,喝了口茶,歇一忽儿,接着说:“后来,蒋家太太没了,他们父子两个打点家当,果真来了京城。

“在京里,蒋卓才还做乐师,蒋谦仍当帮闲。要说他的确有几分歪才,在这条道上也挣出个前程。在京城,他是如鱼得水,不上几个月便结交了一伙富贵朋友,每日鞋儿帽儿打扮得光光鲜鲜,外出赴宴。他们没像之前说的,要姑娘出名,反倒是把姑娘藏得更严实。直到这时候,我还以为多亏蒋谦精明,不然姑娘出去作艺,迟早要入虎口。

“蒋谦比我想的精得多:他是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儿,早已经瞧出姑娘是块肥羊肉,不为自己吃,却非要吊上个王侯巨族才值当。我恨我早没看透他——姑娘在他眼里,只是拿来吊荣华富贵的一块肉。”

“蒋谦他现在在哪儿?”柳乐问。

“死了。”红豆从齿间嘶出两个字,笑一笑,“后面再说。——在京城的头一年,大家相安无事。第二年刚开春的一日,蒋谦找姑娘,说他一位朋友,最善音律,口称天底下没有谁奏得好潇湘水云。蒋谦就想到了姑娘,要姑娘去让那人服气服气。

“姑娘说不去吧,蒋谦极力撺掇,没法儿,还是去了,我便陪着姑娘。到那人府上,是一座挺不小的院子,里面又气派、又清雅。主人自称姓景,是个年纪不上二十的公子,也是又气派又清雅。要说蒋谦也算生得俊秀伶俐,在那景公子跟前,简直被比到土泥里去了。

“这些姑娘自然都不知道,但她也喜欢景公子。景公子和姑娘一样,各种乐器都会,他还吹箫与姑娘合奏了一曲《渔樵问答》。照我这笨耳朵听,是问得好答得也好,但景公子满口只夸赞姑娘,说自己逊色得多。他说话谦逊,又真会夸奖人,不似我说来说去只有一句好听,姑娘当然是喜欢听他说话。

“后来他再请过姑娘几次,一来二去熟了,也不叫蒋谦,直接派马车来接姑娘和我。大户人家请蒋卓才去弹琴,也常常有车子来,邻居见了都不稀奇。蒋谦又说姑娘是去切磋琴技,对姑娘有好处,蒋卓才也不反对,所以我和姑娘每次都是高高兴兴地去了。

“在景公子府上,姑娘与他在花园亭子里吃吃茶、弹弹琴,我就坐在亭子外面,或者在园子里转转。

“有时,景公子也留姑娘用饭。姑娘换了新地方吃饭,按说非我在旁边伺候。可是景公子让人拿盒子把饭菜一格一格盛好摆在姑娘面前,若是鱼,必是干干净净挑出刺的,若是汤,必然热乎又不烫口,反正姑娘吃起来挺便利。看见姑娘喜欢哪样菜,下次景公子还让人端出来。虽不算什么,也就见出景公子细心了。不管吃不吃饭,姑娘在景公子府上待一二个时辰,他又使车送姑娘回家。

“往后一个月,景公子几乎天天邀请姑娘。姑娘之前是出门不便,并非愿意闷在家里,如今景公子各样都为她想得周到,不用姑娘操一点心,她如何不盼着去?有一回隔了两三日景公子不来请,姑娘虽嘴上不提,看起来便闷闷不乐。

“之后一天景公子又下了帖子,说得了一张绝妙好琴,请姑娘去试试。我给姑娘换衣裳,她摸着衣袖问我:‘这是新的么?’

“我说:‘前几天大爷不是让给你裁新衣,这便是新做成的。’

“姑娘问:‘是什么花色?’

“每日姑娘穿的衣物都是我为她选好,姑娘只要干净合身就行,颜色花样她一般不在意,从不主动问起。其实我愿意姑娘知道——姑娘自己长得好,穿什么衣裳都好看,可是这日我给她挑的一身,穿上更美了一倍,谁敢说没我一分功劳?

“我说:‘大爷不知哪里得来的好绸缎,织得又精细,颜色又光鲜。裙子是青草绿地子,上头绣松竹梅花样,衫子是水红色,和姑娘前几天闻过得那棵月季花一个色。姑娘穿这身衣裳就像朵花儿一样。’

“姑娘把衣裳上下又都摸了一遍,不知对我说还是对她自己说:‘像朵花儿一样,那一定特别美吧。’说完她的脸就红了,自己又笑起来。

“姑娘一笑更美了一百倍,而且那种欢喜的模样我还没在她脸上见过。谁见了她当时的样子,都会想粉身碎骨算得什么,只要她能一直那么高兴。”

红豆停下,目光又变得柔和了,显出笑意,好像忆起了彼时彼刻,可她随即耷下嘴角,怅怅叹气:“唉,与其说他骗了姑娘,莫如说他骗了我。我以为姑娘终身有靠,比她自己还高兴。景公子人长得俊,谦和有礼,尊重姑娘——若姑娘眼睛好,世上真没人能配得上她——可她既有这么个缺陷,遇上景公子也算是天赐良缘。

“我替姑娘把将来的事先都已经想了:景公子似乎没个正经营生,不过他身上的纨绔气倒不重,不是那种只知吃喝嫖赌专管败家的。他的家底且又丰厚,娶了姑娘,两人在家弹琴说话,舒舒坦坦过一辈子不成问题,就只不知他家里还有什么人。

“我也和他府上当差的打听过,问景公子是不是独子,他们老爷怎么不见?答说:‘老爷和其他几位兄弟都在别处,这里只有公子。’我便以为景家老爷太太都在外地,有别的兄弟在跟前,无需景公子侍奉双亲,这对姑娘也正好。等到他们家人见面时景公子回禀父母,便能作准婚事,再无不妥。

“后来那一日,我和姑娘又在他家园子,我坐得累了,起身走走,等我再回来,看他两人都不知去了哪里。一时,有人说姑娘吃饭去了,又带我去用饭。那天是下午去的,吃完饭天都暗了,还不见姑娘出来,府上的管家过来说太晚了,姑娘乏累,主人留她住下。

“我一听就慌了,但是人家客客气气的,我也不好大吵大嚷,我就说这事情我可不敢做主,须得姑娘的父兄同意才行。对方便说已经打发人通知过蒋谦,得了他的回话,让我安心。我说那我去伺候姑娘,她拦住我说姑娘睡下了,明早再见,又给我拨了间屋子。

“我哪里睡得着,睁着眼担心了一夜。第二日上午姑娘吃过早饭,我才见着她。我还没说话,姑娘知道我生气,低头坐在那儿不吭一声,我就不忍心怪她了。景公子却是稳当当,没事儿似的,我真恨不得给他一嘴巴。

“我和姑娘回到家,家里也是照常,好像只有我一人大惊小怪。我以为姑娘年纪小,不懂事。其实她心里一直有主意,倒是我,白长了双眼睛,又比姑娘白长了些岁数,就是看不明白。

“我问姑娘:‘景公子向他父母说过没有,他什么时候来提亲?’

“姑娘朝我笑了一阵,说:‘你想什么呢,他这辈子都不可能娶我。’

“我着急了,我就是怕这个:我怕景公子家是个读书人家,嫌蒋家是乐师行当,嫌姑娘是养着学艺的,不肯娶姑娘。不娶便不娶,我也不愿姑娘低声下气求着人娶,可他——将来姑娘怎么嫁人?我得把姑娘问清楚,看景公子是个什么打算,再想主意。

“我就问:‘这是景公子对你说的,他亲口说了这话?因为什么?他家里不答应?他要你做小?不行不行,咱们蒋家还不答应呢,不能由他这么欺负人!’

“姑娘说:‘做大做小都不可能。他不是什么景公子,只是名字里带个景字,他姓魏,他的父母是皇帝皇后,他是第五个皇子,五殿下。’

“我惊得话都说不了了,只会问:‘你什么时候知道的,是谁告诉你的?’

姑娘说:‘我也是昨日才知道,他自己告诉我的。——你说我还能怎么办?除非我死了,我再没法选另一条路。’

“我就抱着她哭,说:‘姑娘可别胡说,你怎么能死,一定还有办法。’

“姑娘反安慰我说:‘你别哭,我真是胡说的。我根本不想死,也没有谁来逼我,是我自己愿意像这样。——你看那些花儿鸟儿,哪个有那些嫁娶的烦人事情,它们过得可不是比人快活多了?我愿意像朵花儿一样。’

“我不忍心泼冷水,但我知道姑娘是想得太天真。不过后来,我问明这个瞎胡闹的殿下还没娶正妻,且以后便是娶了,姑娘也还是姑娘,一切都和现在一个样,我心里又松了些。

“再说木已成舟,只能往好的地方想:照蒋家的家世找门当户对的,是大大委屈了姑娘;往高了嫁,又怕人家给姑娘气受,谁叫姑娘没有亲父母,又看不见。姑娘已经够苦了,就让她得乐且乐几年吧。谁指得定以后的事?说不定姑娘的福气还在后面。再说将来就算他把姑娘丢到脑后,总还能念些旧日情意,安置她妥当,不让别人欺负姑娘。

“其实我也不是很担心这个,他怎会厌了姑娘?不说姑娘容貌美,她那一手琴,连石头听了都能流出泪来。

“后来景公子——就是现在的燕王爷,我也是好久才改过口,称他殿下——王爷他果然一心一计地待姑娘。别的我也不管,只要姑娘高兴就行,而姑娘脸上总是带着笑。

“其他人都是心满意得。王爷嫌先前蒋家的住处太狭窄,姑娘住着不舒展,送了蒋卓才一套宅子,姑娘在里面有单独的小院;蒋谦该娶妻了,王爷就把自己的一个侍女嫁给他做老婆,可能是怕蒋谦娶了别人,嘴巴不严密,蒋谦也乐呵呵娶了。

“王爷还答应让蒋卓才成为宫廷乐师,又许诺给蒋谦一个侍卫官儿做。蒋卓才到老能得着这么个供奉,可以衣食无忧、颐养天年,蒋谦居然还能得个入品的官职,父子两个喜欢得屁滚尿流,加倍地奉承王爷。

“我还记得是那年五月末,到了王爷的生日,在宫里办宴席。王爷说正好这回请蒋卓才去奏乐,就可顺理成章把他编入乐师队里。姑娘本来是不去,可不知怎的王爷又说姑娘的琴技不该总埋没着,也该去皇上皇后面前显露显露,除非她害怕。姑娘嘛,到底年纪小,好强气盛,要是别的事她可能不愿出头,可要她弹琴,在谁面前她都敢。被王爷的话一激,激得姑娘就去了。

“我不好陪姑娘进宫,但我知道那一回姑娘是大大露了脸。一回家她就告诉我太后和皇后娘娘都给了她赏赐,且她是独一个——在宫里演奏的大小乐师,除了她再没第二人得过太后的赏。

“那天晚上,姑娘睡不着,和我说了大半夜的话,她说她要弹一辈子琴,将来还要收徒弟,我们永远不用愁吃愁喝。她没提王爷,我也没提,但我晓得姑娘心里拿得准,从她脸上就看出来了。那是姑娘顶顶得意的一天。

“后来姑娘刚睡着,王爷却又来了。当时我想的是王爷也为姑娘高兴,忍不住要来看她。可第二日王爷走时,瞧着好像一副心烦意乱的模样。我问姑娘,姑娘也不知缘故,我们疑心是不是这次进宫里发生了什么事,比如王爷和姑娘的事叫皇上发觉了,他挨了训斥,可他干嘛还赶来,又不告诉姑娘?着实猜不出。

“几日后再见王爷,他的心事更重了,姑娘追问他,才知道原来还真是怪那回进宫,叫晋王爷看见了姑娘。”

第85章 姑娘怎么不怕他有一天要杀人?

红豆停下,看着柳乐,柳乐抬起眼,无力地摇了摇头:“不要紧,请你继续讲。”

红豆平稳的话音又响起来:“当然,那时还不叫晋王爷,他只是六皇子,燕王爷只是五皇子。五殿下庆的是十九岁生日,六殿下还要小几个月。一共六位皇子,除了太子,那时三人已经封王,离京就藩去了。还余他们两位皇子,眼看满二十也要去封地。

“五殿下一心想要被封晋王,因为晋王的封地是最大最富庶的一片,且还能掌军,其它要么是边远的苦去处,要么没有兵权、地方小,总之是差得多了。可五殿下知道他父皇打算封六殿下。”

“这些事,王妃自然比我清楚:太子是皇长子,是皇后生的,五殿下也是皇后生的,为此五殿下自觉比另几位皇子略高一些。可六殿下更得皇帝喜爱,而且六殿下的母妃虽亡故了,他是被太后养大的,还有太后为他撑腰,就连太子都和六殿下更厚密,一母同胞的弟弟反而靠后。

“因为这些,五殿下争不过,要被他这弟弟生生压一头,心里干窝火没法子。可在宴席上,他瞧出来六殿下看上了姑娘,从中瞅见个机会:他想要姑娘接近六殿下。姑娘孤苦、良善,六殿下肯定不提防她。他就可以和姑娘里应外合,给六殿下设个套儿,使皇帝猜嫌他,贬他去别处,晋王就只能封给他五皇子了。

“这些都是后来才慢慢知道的,当时燕王爷把他心里的念头可没透露一个字。他只对姑娘说:‘不如你跟了我六弟,我有的他都有,我没有的他也有,他日后蛟龙得水,你也跟着称心如意,何苦叫我拦了你的道。’

“姑娘水晶般、金子般的人,不掺一点儿杂,哪能受这个,即刻就要与王爷决裂,王爷又悔上来,千哄万哄,哄得姑娘与他和好如初,可不出两日,又是同一套再来一遍。

“最后,姑娘一定要和王爷对个明白,当时我在旁边,姑娘说:‘殿下似乎要逼我以死明志,但我不做那可笑的事。我的心,天知晓地知晓,用不着再向谁证明。殿下信便信,不信,殿下想要我生要我死要我走都容易。今日我便问殿下讨这一句痛快话,殿下要我如何?

“王爷看着姑娘不说话,我也大气不敢出,怕他真说个死字,如何救姑娘?末了王爷问:‘我要你做什么你都肯为我做?’

“姑娘脸白得像一张纸,一双眼睛在她脸上又大又亮,好像她能看见了一般。她就那样对着王爷说:‘只要我能做到,我愿为殿下做。殿下请讲。’

“王爷说:‘我信你,可我从来没能让你信我。有些话我从来没对你说过,如今我便掰开揉碎掏心窝子和你说说。’他看我一眼,我只好退开。

“不过后来姑娘把他的意思全告诉我了:他是要姑娘诱骗六殿下,说其实算不得做坏事,对谁都没损害,晋地要是封给他,他会尽力治理好,比在他兄弟手里好得多,而依六殿下的性子,封地在哪儿根本无所谓。

“他还起誓:只要姑娘答应,无论最终成或不成,他一定保证姑娘平安无事。不知道姑娘究竟如何被说服的,可能她也是骑虎难下,虽不情愿,只好答应。

“姑娘答应他,但有一个条件:姑娘和六殿下在一起时,说什么,做什么,全由她自己,不许王爷问一个字。王爷同意了,说都依姑娘。

“没过多久,王爷想法安排姑娘去六殿下办的一个小酒宴,就在这座王府里。王爷自己倒没出席,因为姑娘说有他两个同时在场她会不自在,要露馅儿。宴后,六殿下和姑娘谈了好一阵话,再之后,他还请姑娘来过几次王府。”

柳乐不由自主抬头向四面望去,那碧绿的枝梢怎看怎像是绣在蓝天上的,比画儿还美。瑶枝当时坐在哪儿,她也曾偎在予翀怀里赏月亮?予翀会讲给她听:月亮升到了哪儿,它的光在哪儿,影在哪儿……

红豆又看了柳乐一眼,笑了一笑,半带抚慰地说:“姑娘和晋王爷是怎么一回事,我也不太清楚,姑娘连对我也不多讲。我虽有几回陪着姑娘,只是听见他们弹琴,姑娘要和晋王爷谈天说话时,总把我远远支开。慢慢我琢磨出来了:对晋王爷,姑娘是做戏,她心里害臊,不愿别人看她做戏。

“后来我想着姑娘的事,倒又琢磨出一些道理来:你拿出真心,人家未必看得多重,可你要是故意去欺骗他,他反还当作珍宝,放你不下。可惜我悟出得太晚了,要是早点儿告诉姑娘……唉,这道理究竟对不对,我自己没法去试——我一无容貌,二也不想嫁人。当日我就对姑娘说,她不嫁人,我也一辈子不嫁陪着她。虽然与姑娘不是同一样原因,可我这也算落得一生干净,省去多少烦恼?——其实嫁不嫁人倒在次,对付男人就得半真半假,不然早晚吃大苦头。”

柳乐没有出言反驳,她心中极乱:自禹冲陷入那桩案子,她便知道世上有这么个姑娘,但她从来不去想瑶枝是什么模样,可是,偶尔——只有一两次——瑶枝像个鬼影钻进她的脑中,她没法立即把那影子赶走,于是,一瞥之下,她看见瑶枝是个非常美、美得异样、美得近乎“妖”的女子。

从丁冒口中,她明白自己把禹冲想错了,可是瑶枝给她的印象并没有消失。红豆的讲述给影子加上了血肉,使死去的姑娘活了过来,几乎就在她眼前了:一个纯真中带着妖冶的姑娘;一个惘惘然、因脆弱而格外惹人怜爱的姑娘;一个有胆气、有手段,不费力就拿捏住两个皇子的姑娘。

柳乐一惊。她是在妒忌瑶枝吗?妒忌,这是不对的,不应当的,何况瑶枝的命那样凄苦,何况她已经死了。是啊,她死了,不然的话……柳乐心中一阵刺痛。

她还感到一种模模糊糊的屈辱,被欺骗的屈辱。被骗的明明是予翀,她不懂为何屈辱感却落在自己头上。

同时,她又想,予翀并没有负她柳乐,他负的是谢音徵。

柳乐为自己在意这些久已过去了的、当时与她毫不相干的事而羞惭。

见她不吭声,红豆便接着说:“六殿下和姑娘越来越亲近,王爷说这是‘上了套’,起头还夸奖姑娘,渐渐地就不高兴。王爷一向那么和气的人,那时我才看出,他原是个炮仗脾气。

“每回姑娘见了六殿下,过后王爷总要与她大吵一场,骂姑娘水性杨花。当着他姑娘一点儿都不怕,也拿话刺他,可是私底下,只有我在跟前时,姑娘总是哭,说她可能活不了太久了,成也罢不成也罢,总有一天王爷会杀了她。

“我劝她说:‘殿下是浸了醋缸,没处煞性子,姑娘拿软和话哄他几句就回转过来了。’姑娘说:‘吃醋?他要我做这种事,头一天就该想到。他受不了,我就受得了?我哄不了人,还不如让我死了算了。’

“我没法再劝,只好巴望着事情赶紧过去。那个时候我怕得要命,倒不全是怕王爷,我更怕的是六殿下发觉,报复姑娘;又或者被其他人——我都不敢想皇上,反正被宫里哪个人发现,都能要了姑娘的命。——兄弟相争太不光彩,他们还不把姑娘认作祸根,能放过她?真有了事,他两个凤子龙孙容易脱身,遭殃的只有姑娘。”

红豆没停口,亦没有用目光责怪:瞧如今,我是不是说对了?柳乐却不敢抬头,只觉得颊上一片火烧火燎的。

“……不过怕六殿下也没多大道理,他对姑娘实在好。我先前以为燕王爷就算顶好的了,王爷为蒋家置宅子那些不提,他给姑娘送的各样东西,光一张琴蒋谦说便价值万金。那琴啊——”

红豆呵呵笑了几声,“姑娘有一次跟燕王爷说,六殿下的琴和王爷送她的琴该是同一棵树上的木头做出来的,两张琴都好,又各有长处,六殿下的琴声音偏暖,适合奏欢快的曲子,王爷的琴声音偏凉,适合凄婉的曲调。

“本来姑娘不会说这些事,可她太爱琴,一提起琴什么都忘了,哪管忌讳,顺嘴说了出来。王爷一听可好,马上犯了浑,好好一张价值万金的琴就那么叫他自己砸了。琴还是他送了姑娘的,姑娘爱得什么似的,他使性子说砸就砸了,姑娘怎么不怕他有一天要杀人?”

毁了的琴叫“濯尘”,柳乐还记得谢音羽提过。原来瑶枝也弹过“朱明”,这张琴对予翀应是无比珍贵的,他却给了谢音羽。也是,人都没了,空留一张琴做什么,随手送人才显出他真的“忘记”了。

红豆继续往下讲:“再说六殿下对姑娘是怎么个好:他看见姑娘吃穿用都是上等,倒没在这上头费心思,可他说要为姑娘治眼睛——别看只是动动嘴皮,这一句话就从没别人说过。六殿下不光嘴上说,他还查了医书,还请教过太医。他告诉姑娘先前有一两例治好的,虽说不一定是同样的病症,但总是有希望。

“因为这些,姑娘不愿意害六殿下,也从不向他提要求。但燕王爷那头越来越难敷衍。我又劝姑娘,与其两边摇摆,不如选定一个,五殿下不答应,那干脆把事情统统都向六殿下挑明,他肯定不怪姑娘,也能保护姑娘。姑娘只是摇头。

“我不知姑娘心里面是如何想,她眼睛虽看不见,但心中是明镜似的,不可能认不出别人待她是真是假。大概两位殿下都是真,而她先认识了五殿下,就不好再把心收回来了。

“世上就有这种死心眼的人,头一个碰上谁,就认准了谁。怨不得她要吃苦头啊……

“我总是想,要是姑娘跟了晋王爷,或许……唉——”红豆深深叹了一口气。她好像忽然才又想起柳乐,看了她一眼,笑笑说,“不过,现在,晋王爷是真的把姑娘忘了,这个我也看得清楚。”

没忘。你还能有我看得清?柳乐在心中说。

红豆自对自一笑:“燕王爷其实是巴不得晋王爷忘记姑娘:一来,要是晋王爷记得那时的事,恐怕迟早发现是他在后面捣鬼,要找他算账;二来,燕王爷始终不服,他觉得两个人里头,他才是更爱姑娘的一个。

“所以,这回他带了我来,想看看晋王爷看见我是何光景。可是他在宫里见到你们,回去后跟我说:‘我看用不着了,我那兄弟大概真不记得瑶枝了,他娶的王妃倒是够美的。’

“我听了倒不服起来——我这心肠也怪,我想晋王爷凭什么就把我们姑娘忘了,我倒要看看晋王妃能美到哪里去。我便撺掇王爷,反正他本来也还有一二分疑心,便依旧还要你们去王府。

“那时我过去,照说该一直盯住晋王爷的,可我忍不住先瞧王妃你,瞧完我也得承认,你确实美,可能不如姑娘美,但也差不了太远,而我们姑娘的福气可就差得多了。”红豆又叹息几声。

“那天还出了件小事:王爷听见晋王爷弹琴,以为姑娘教过他。当时我躲在后面,也听见了,不是说晋王爷的琴声像姑娘,但确有点姑娘那个意思——好像不是弹别人的曲子,是把自己心里的曲子奏出来,同样的曲调,再没人能奏出那种味道。

“当时我一听见便吃了惊,过后王爷也问我,定要说姑娘瞒着他教过晋王,我劝了半天,我说:‘先前殿下问过姑娘如何弹奏得那样好,姑娘总答不出,难道姑娘是骗殿下?再说早几年时我也听晋王爷奏过一两支曲子,那时可不是这样,这显是晋王爷忘了,重新学的。’

“燕王爷想来想去,信了我的话。但我不是为哄他,我确实以为,晋王爷的琴技不是由姑娘那儿来的,不过若他再多练练,许能和姑娘弹得一样好。世上没了姑娘,可还……”未说完,红豆垂下头,沉入哀愁中。

过了好久,柳乐轻声问:“瑶枝姑娘不肯害晋王……后来怎样了?”

“后来……”红豆正要说,远远传来一声咳嗽。

两人都抬头望去,李烈带着管家快步上前,站在亭外说:“王妃,燕王府长史官来了。”

第86章 我家里准备为我议亲了。

“嗬,还真是快。”红豆笑一声,眉毛扬得高高的,“我原想着,晋王既然不在,燕王一时疑不到这里。”

柳乐站起身。燕王倒不怕,予翀不在,燕王绝不能亲身来晋王府,遑论搜人,至多是派人试探着问问,无论如何都好打发。

“让陈允去接待吧。”她对管家说。

因之前这位王府长史曾大摇大摆地上计家去讨要和离文书,柳乐想起来便不痛快,总对陈允怀有偏见,但她心里也知道陈允会看人下菜,应付燕王府的来客肯定游刃有余。柳乐仿佛看见陈允满面堆笑迎上去,只当来人是要通报燕王获得麟儿的喜讯。

若燕王妃平平安安分娩,本来是件喜事,只是……恐怕燕王就是害了禹冲的罪魁,果然如此,即便无法使他偿命,也绝不能放他逍遥自在。燕王妃和孩子,又是两个可怜的人。但,仇一定要报……如何报?

柳乐捺住愁绪,记起今日谭家有宴席,自己已应下要去,该是时候准备动身了。

自予翀娶她做王妃,谭家和晋王府差不多断了往来,直到端午落水那回后,予翀的老师、谭家老太爷差人来问候,予翀又去回拜,算是重修旧好了。这次谭家请客,柳乐本来该去,但她不想去,想要人送信去推掉。

她急于听红豆把故事说完,好知道禹冲是如何被卷进去的,哪有心思去做别的事?

耐心,柳乐告诫自己。母亲从小就教她,越是逢着大事,越不能先慌了神。现在她心里可不是又乱又怕?倒不如静一静再说。

而且出门赴宴说不定还有另外的好处:其一,可以为燕王去去疑心;其二,谭家虽口上说是寻常宴客,但今日是七月初七,是老太太过寿,去的人可能不会少,若能碰见谢音徵就再好不过了。

柳乐有点儿为谢音徵担忧:沈泊言送来消息说一直找不到黄遨,不仅如此,现在连黄宅都少有人进出,又加了看护。说不定黄通已有所察觉,那样谢音徵的处境恐怕不妙。

想到此,柳乐决定立即去谭家。她对红豆说:“洪姐姐还是安心住几日,让燕王只管先找去,反正他进不来。等过一阵,我一定送你到个安妥的去处。现下我还要出一趟门,请勿要拘束,尽管随意。”

红豆点头道:“王妃请自便,后面的话还长,回头我慢慢讲给王妃,眼下我也累了,怕讲不清楚,漏了东西。”

红豆琢磨着出逃,定然几夜都没有睡好。柳乐歉然说:“我准备一间屋子给你,姐姐莫怪简慢,明天上午我们再见吧。”

说罢,柳乐又指那持弓侍卫的方向——虽则这时他们已放下了箭——对李烈微微摇了摇头。

“属下明白。”李烈应道……

谭府的宾客果然不少,不过谢音徵并没来,柳乐大失所望。见了谭家老太太,几位太太陪着说了一会儿话后,柳乐寻个便,悄悄向谭家孙媳妇杨敏打听。

杨敏攒着眉摇头:“我上月去过她家,那时她婆母便病得挺重,听说近日又愈发不好了,只怕音徵难能得闲。”

柳乐便问:“黄大人的母亲病了,我想去探望探望,顺便也瞧瞧谢姐姐。姐姐和我一道去,如何?”

杨敏想了片刻,低声劝道:“依我说,王妃先别急着去。黄大人最近告了假,看样子,竟是要为他母亲预备后事的架式。这时去,恐怕他们分不出心来,倒不如多等几天,等老夫人好转。”

柳乐听说,只好另想办法。

她想要亲自向谭老太太告辞,但此时另有客人在老太太跟前,柳乐便请杨敏为她在花园寻个静处坐了。

两刻钟后,杨敏又跑来说:“刚才谢家太太过来,带了谢五姑娘,谢五姑娘跟我说她想见你,王妃看——”

“快请她过来吧。”柳乐忙道。

谢音羽娉娉婷婷地走来,抿嘴笑一笑。

等杨敏走后,她马上向柳乐说:“我想今天姐姐可能来,果然来了。——那天就想找姐姐的,开始没找到,后来看姐姐旁边人多,我就没过去。”

柳乐知她指的是太皇太后寿辰那天,当时和谢音羽打过照面,看她眼里仿佛有些欲说还休的意思,不过并没在意。

柳乐笑道:“怪我,那天瞧见你了,也是看人多,想着过一二日你再去宫里,咱们就见上了,并不是忘了你。不过妹妹若有事,不拘什么,只管给我去个信就行。”

“这些话我得当面说,”谢音羽说着立起来,向柳乐屈了屈身,“——我为之前的事向姐姐道歉,赔个不是。”

柳乐急忙拉她坐下:“这是怎么说,哪儿来的不是?”

谢音羽的脸忽然通红,低头支支吾吾道:“先前我想……想过……嫁给六表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