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他可能不是有心,可是……
丁冒怕有人过来,不敢大声喊,低声唤柳乐,焦急地盯着她。
终于,柳乐开口说出几个字:“好大的风。”
“你说什么,姑娘?”
“那边是不是有很大的风?”
“可不,那里常年刮大风,不是个好地方。不过……姑娘?”
“我都听见了。”
丁冒便说:“就是这些话,我全告诉姑娘了。我怕被那两个人找到我,我也活不了,后来没法儿,我还是回来。一路走着,一路给人家做活换钱吃饭,找不到活时,也到处讨几口饭吃,又病了几场,耽搁了时候,走了一年多才到京城。一回来我就找大相公——我想他若果真活着,若能办到,他稳定是要回京。谁知我在城里各处都找过,哪里也没见到。”
柳乐费力地听丁冒说话,狂风仍在她耳边呼啸不绝。
“我想过找计相公,但又想他在衙门里做事没几年,怕是帮不了忙,还可能坏了他的前程。姑娘别怪我,我想找谁怕也是有心无力,只能来求姑娘。我只愿能再见大相公一面——唉,不成,那些都是瞎猜的,我现在还没找到大相公,那他大概……不过,今日告诉姑娘,我就是立即死了也不怕,就是大相公死了,他也能够瞑目了。我不中用,只求姑娘看在往日份上……求姑娘替大相公伸冤。”丁冒说着,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咚咚地磕头。
“我会。”柳乐严厉地说,“你起来。”
丁冒连忙自己站起,身子晃了一晃。柳乐这才仔细觑了他的面色,发现他额上全是汗珠。“你还病着!”
“不相干,”丁冒勉力笑道,“我刚才混说的,我暂时死不了,没大毛病,就是久没吃过饱饭,刚才这一顿,我已经好得多了。”他虽是挂着笑,可是脸色十分不好,额上不断地渗冷汗。
柳乐暂且把其它思虑丢开,问他:“你有住的地方没有?”
“原先大相公的住处不知是不是有人住了,我也不敢回去,随便找间冷铺混着。”
“要不然我送你去——”柳乐忽然停住,她不能送他去父母那儿,也不能让他去找计晨。他陪禹冲那么久,就如禹冲的亲人。好不容易找回禹冲的一位亲人,她能再推开他?
她飞快地打定主意:“我们不能在这儿多待,我先带你回王府。若有人问你,你只说是我的街坊,自小就认识的,别的事不用多说。”
丁冒呆了一瞬:“不成不成,姑娘,我不去王府。姑娘是好心,我不能连累你。”
“你跟我去!刚才你说的我要先想一想,还有些话要问你。再说,你在外头万一被人认出来,恐怕……王府毕竟安全些,你放心,不会有人抓你走,也连累不着我。”
丁冒又流下泪:“姑娘大恩大德……”
“以后再说,这就走吧。”
柳乐命人另雇一辆车,带着丁冒回到王府。丁冒大约是病了许久,一直硬挺着,直到看见柳乐,终于松懈下来,到下车时,他已经半晕了过去。
柳乐在路上考虑过,不便让丁冒和其他仆役在一起,也不能带他进园子,反正没什么躲躲藏藏不敢见人的,客房都空着,干脆让他住那儿,正好也当作是她的客人。她便如此吩咐侍卫,让他们把丁冒背去,又说:“你们轮流守在门口。等下我叫人送水,送衣裳食物过去,还要叫郎中来看他。除此外的人——不管是哪个管事来,都不许进屋盘问。”
不等人问,她把王府大总管叫来道:“我带回来一个病人,安置在客房,西边那个院子。你立即让人把床铺好,多烧些热水,为他准备一身干净衣裳,再出去请个大夫来。”
总管答应着,踌躇一会儿,小心地说:“请问这位贵客的姓名,我好回王爷,等王爷回来去见一见——”
“不用你管,王爷一回来就来报我,我会自己告诉他,谁也不许多嘴。”柳乐哼道,“这位客人要安心养病,不许有人打扰,也不许人议论。除了你别人都不知,要是有人乱说话,不用问必是你说出去的。”
总管连忙答应着,下去办事。
柳乐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怎么也定不下来,她根本还不能思考从丁冒嘴里听到的话,心里惟想着一件事:如何对予翀讲?全部告诉他,求他帮忙?不行,要是他不答应,事情就坏了,她得自己慢慢想出个法子来。当务之急是先医好丁冒——他肯不肯收留丁冒,应该肯吧。她心里乱糟糟想着,等着予翀。
巧莺站在屋门口,像望风的一样,时不时就往外望一眼,又劝柳乐歇歇。柳乐不听,路过镜子,她看到自己脸色白得吓人,这才感到手脚发软,心又跳得极快,疑心自己是不是也病了,正在这时巧莺说:“王爷过来了。”打起帘子。
“你找我?”予翀快步进屋,和颜悦色地问。“怎么了,不舒服?”他忽地变了语调。
柳乐后悔没有擦点胭脂在脸上,让他瞧见一个鬼影般。“我好着。”她勉强笑了笑,急忙地说,“今日我骑马回来时,碰到先前的一个邻居。”
“别急,坐下说。”予翀拉出把椅子。
柳乐在窗边她平日的位置坐了,对着予翀说:“这位邻居,他如今境况不太好——生着病,寻不到生计,家中也无人了,这才流落在外。我想毕竟是自小就认识的街坊,不能看着不管,一时又想不出个妥当的法子,便把他带回王府来了。”
予翀盯着她,露出想要询问的神色,但他没开口。
“他肯定是规规矩矩的人,我认识他多年了,可以保证。只不过现在他时运不佳,又生病,走也走不动,等他养好些,我立即送他出去。这几天可以让人日夜看着他,我在客房给他安排了一间屋子,侍卫守着,不许他出屋子。绝对不会有事。”
“他叫什么名字?”予翀问。
柳乐不慌不忙,按事先和丁冒议好的说:“名字倒无关紧要。如今他落魄潦倒,必怕羞,不肯再用本姓。我们邻居间都是叫小名儿,街上的人都喊他冒二。你也不必费心去查,我父亲就知道这个人,等他病好了,我父亲说不定能为他找个事做。”
“我去看看。”予翀已经站起身。
柳乐急急忙忙也站起来:“管家去过了,你不用亲自去,当心过了病气。”
“不怕。你不必跟来。”予翀回头说一句。
等柳乐追出来时,他已一阵风也似走得没影了。
柳乐一路小跑,追了过去。几个侍卫站在院里,请的大夫也来了,垂着头,大气不敢出,屋门紧闭着。
“王爷在里面?”柳乐心中一凉,怕丁冒在病中说话不清楚,予翀拿他当了逃犯,急忙要冲进去。
侍卫拦住她,为难地说:“王爷不许人进屋。”
柳乐惊疑更甚:“你们究竟听他还是听我?”
正说着,予翀拉开门走出来,脸色十分阴郁,看见柳乐,他一下子定住,好像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柳乐顾不上注意予翀,探头往屋内看一眼,丁冒躺在床上,已经洗净了头脸,看上去不再是个叫花子模样,却是闭着眼不动。
“他病得很重,先请大夫瞧瞧吧。”予翀说。
柳乐心内焦急,但也不便再近前,只好等大夫诊治。
予翀也站在屋外等着,两个人都不发一言。过了一时,柳乐发觉予翀向屋子望一眼,又向她望一眼,好像激动不安似的,目光不住地转来转去,她虽没去看他,却隐隐感到他神情有些奇怪。
她想,他是不是又乱起疑心,不过为了上回的事,暂时隐忍不发。她心中无比烦闷同时也无比难过,更不愿此刻与他起争执。正想走开时,大夫出来了,战战兢兢道:“王爷恕罪,小人没,没办法。”
予翀挥挥手,转头吩咐人:“唤汤太医来。”
他转向柳乐说:“你放心,一定让人治好他。等他好了,就留在王府。我一直在找——我一直想在书房里添个小厮,我问了他识字,以后就让他在书房。”
柳乐心中吃惊,又不想显出来。
“他能干得了。”她连忙说,“他是个好人,只是太可怜了。”
“我知道,你放心。”予翀再说一遍。
他凝视柳乐,温柔地说:“用了饭没有?——快去吃点儿吧,我在这儿等着。或者把饭送来这里,你陪我一起吃可好?”
柳乐才想到他可能是藉此向自己道歉。但她实在没心情吃饭,只想自己一个人呆一会儿。
“我累了……”
“那你快去歇歇。”予翀忙说,“汤太医定有办法,等他看过我叫人告诉你。”。
丁冒原无大病,只是长期在外风餐露宿,身体实在太虚,见到柳乐时,差不多真是只余最后一口气硬撑着。不过汤太医愿意试着医一医,过了两三日,便说他的性命肯定是保住了,新开了方子,又对饮食细细嘱咐了一番,说只要慢慢调养数月,身体便能恢复如初。
丁冒神智一清楚,发现自己躺在王府客房,怎么也待不住了,一个劲要下床。予翀便告诉他已留他在王府,等养好了病再安排他差事,又在书房院中另收拾出一间小屋给他住。小蝉小杏平日在书房本无太多事,见来了一个人,难免好奇,顺带着也帮忙瞧瞧,见他好些了便急忙去报给柳乐知道。
柳乐心中一直乱纷纷的,这时才定了些,又听说予翀吩咐了几人日夜不离看护丁冒,安排得非常妥善,无需她再插手,且这几日不便打扰病人,她便托小蝉悄悄带话给丁冒,让他只管安心养病,不急在一时,等他好些她再去探望。丁冒自然能明白这意思。
也是从这时起,柳乐避无可避。“大相公可能还活着。”——听到丁冒的话时,她太为禹冲的遭遇震惊、难受,根本不可能为他还活着而高兴,然后,她有意忘掉了这句话,让它像一只鸟从她脑中掠了过去。
现在,她问自己:他还活着么?
若要仔细想,禹冲能活下来的可能很小,丁冒也承认他的猜测并不牢靠。可是,柳乐坚定地回答自己:“他还活着。”禹冲一定是还活在这世上,甚至不必去求证。至于他从未现身,一直不来找她,原因当然是明摆着——他受了冤屈,而她嫁了王爷。
柳乐又一次猛然站起身:她该去告诉予翀,她要去告诉他。
可不知是什么,再一次地拽紧了她,让她止住脚步。
她心里很清楚,如果自己请求,予翀会让她离开。最近,他不是总遣人来问候,甚至寻了各样借口亲身过来,以此弥补他的歉疚吗?为了这个歉疚,他肯定会答应她的任何请求。可能正因如此,她反而不敢见予翀,她怕自己忍不住全说出来。
说出来,然后呢?
她不是原本就想离开?现在遇到这件事——不,就算离开王府,就算能找到禹冲,她会回去他身边?
“我已弃过他一次,如今,又要弃一次。”柳乐簌簌地流下眼泪。
泪干了后,她想:就非得和哪个人在一起?就不能一个人走得远远的,谁都不负,亦不负自己的心?
可是她何其自私,总是先考虑自己——当初要不是她一味自伤自弃,再多想一想,早就明白禹冲的冤枉了。
如何才算不负他?她明白,只有一个答案——一定要查清禹冲那件案子。
她心里好像有人抽出一把刀拍在桌上,铮铮地响……
柳乐并没有告诉予翀。她想:这是我自己的事,我自己来设法,难道我做不到?眼下我还是王妃,若连这件事都做不成,白做王妃一场,到底有何益?
想了一夜,第二天早晨,她叫来侍卫李烈,递给他一个信封:“请你送给大理寺的沈泊言沈公子,等他看了,请他定个日子时辰,我要见他一面。”
自上回予翀派了四名侍卫给她,她日常出府,都是他们跟着。李烈是这四人之首,和他交道久了,柳乐多少对他生出点儿信任,也知道他向来干脆不多话。这次却见李烈犹豫了一下,柳乐以为他要反对,谁知他说:“沈公子跟前有两个王爷的人跟着,王妃要不要避开他们?”
“为何有王爷的人?”柳乐诧异。
“王爷先前见过沈公子——上个月末。”李烈说,“回来后王爷说派两个机灵、身手好的听沈公子使唤,人还是属下挑的,不过属下不知其中缘故。属下可以和他们打声招呼,不过不敢保证他们一定不说出去;或者,王妃看,要不要把他们引开?”
原来沈泊言竟为予翀办事,那就没法找他了。柳乐转念再一想,予翀肯用沈泊言,证明他确实有一定能耐,况且这种情形下,她更好开口,不然,非亲非故的,凭什么请托他呢?实情是:她断不能再去找计晨,除了沈泊言,大理寺她谁都不认识,没有第二个合适的人。
“请你把他们引开,不要让王爷知道。”
不到半天,李烈带回沈泊言的口信,约定两日后巳时见,会面的地方是大理寺附近的一所民居——李烈事先找到待赁的民房,付了房钱,借来几日用。沈泊言上值中只要借口出去一趟,不用费多少时候便可到此处。
两日后,柳乐亦按时到了,要李烈等守在院前院后。沈泊言正在厅内候着她,两人见过,沈泊言仍将屋门敞着,自己站在门前,让别人能一眼瞧见。
“沈公子请坐吧。”柳乐要他坐下,自己也坐了,顾不上感谢沈泊言的周到知礼,开门见山说,“我知道王爷有事见托沈公子,不过我是为了自己的事,我亦有一事求沈公子帮忙,不知沈公子肯不肯帮我,——并瞒过王爷?”
沈泊言赶紧又立起身:“在下可起誓保证,王妃不必顾虑,尽管吩咐,在下必尽全力。”
柳乐见他一口应诺,有些出乎意外,感激道:“沈公子果然慷慨仗义。”
“王妃别这样说,前次我没能帮上忙,实在惭愧。”他指的是计晨的案件。
柳乐一心只想着要如何为禹冲伸冤、沈泊言肯不肯帮忙,以至于忘了前次找沈泊言时,计晨还是自己口里的“家夫”。一时两人都有些尴尬。
柳乐定定神,“那回若非沈公子相助,我们张皇失措,先自败了,哪能撑到最后。承公子盛德,一直还未向公子道谢,此番却又来相烦了。”
沈泊言坚定道:“王妃有任何吩咐,在下万死莫辞!”
“我想请你帮我查一件案子。”
沈泊言微微点一点头,柳乐接下去说:“是很久以前的案子,已经过去三年多了,那时沈公子在大理寺吗?”
沈泊言惭愧道:“在下实在愚笨,虽侥幸登第,却没有真才实学,一直未授官,观政比别人都要久,当年年末才来大理寺,至今是三年三个月。”
柳乐问:“不知现在能不能找到几年前的案卷,若能,我想让你拿出来看一看。”
沈泊言又点点头:“应该会留有案卷,在下或许找得到。”
“太好了。”良久,柳乐才说出这一句。
“请王妃告知案件发生的大致日期、若有原、被告的名姓更好。”
柳乐沉默了一会儿,蓦地开口,清晰地说:“已经过去三年半了,案发在四年前的九月,被告的是我父亲的一名学生,叫做禹冲,大禹的禹,盈冲的冲。罪名是骗奸一位姑娘,那位姑娘是盲人,案发时有五六个月的身孕,禹冲被告一个月后,她投湖自尽,为此,禹冲被判了三年流刑。刑期未满,从漠南发回公函说他害病死了。当年我……我不知详细,但现在我确认他是被冤枉的。”
二人交谈时,沈泊言只低着头,不敢仰视,柳乐也看不见他的表情。她说完后,沈泊言仍然不抬头,并且连一字也不问。柳乐忽地晓得了。
“王爷找你,也是为这件案子?”
“王爷找我,确实也为这件案子。”
柳乐呆住,予翀为何关心这件案子,莫非丁冒求他?丁冒怎会一下子就信任王爷?不对呀,他才刚来几日,予翀二月末就找到沈泊言了。
“真是巧。”柳乐连忙笑一笑,“王爷是上个月找你吗,我还以为是为别的事。”
“对,是为这个。”沈泊言点点头,“请王妃放心,我已经答应王爷,一定把此案查清楚。”
“王爷也知道这是件冤案?”
“是,王爷相信令尊的学生,让我还他一个公道,以免令尊耿耿于心,不得开怀。”
是父亲告诉了予翀,而予翀乐意帮忙。柳乐一时心潮起伏。“家父待他这个学生有如慈父,他获罪后,父亲日夜忧虞……”她喃喃地说。
过了一会儿,柳乐镇定下来,问:“这件案子好查么?”
沈泊言微微叹口气:“在下正在想办法。——可惜没找到案卷,其中所记录的详情在下还不清楚。在下想找那位姑娘的家人,可惜她自尽后,她的家人不知搬去了何处。我设法打探过,谁知竟毫无消息。在下想,那位父亲有可能以为女儿身为乐师才失足致祸,因此,干脆弃了本行,去外地另谋生计了。”
“怎么,那位姑娘也是乐师吗?”柳乐这才头一次听说,先前只知她是乐师之女,不过乐师的女儿当然会——
沈泊言点点头。
就在同时,柳乐忽地一把捂住嘴。但是即便喊叫,声音也不会传出来,她已经跌入了无底的深渊。
予翀不是为了她父亲查案。案子中那个投河的姑娘,就是予翀爱的人!显而易见——那姑娘是一名乐师,而他喜好音乐!
这就说得通了,予翀是想查明心上人死去的真相。他说过,她是被害死的——“杀的倒不是她,可她还是死了。”
他让一个眼盲的可怜姑娘怀了身孕,却不能妥善安置好她,使得她受人摆布,终至身亡;他害一位无辜的青年身陷囹圄,含冤亡命。他可能不是有心,可是……事情全都因他而起!
第72章 在他的算计中,她是活还是死?
柳乐终于又开口问:“这位乐师姑娘,她叫什么名字?”
“蒋瑶枝,瑶台的瑶,枝叶的枝——不过听王爷说,她是被蒋家收养的。不知她本姓是什么。”
楚莲。她原本叫楚莲。柳乐在心中说。她是禹冲的妹妹,肯定是。若非如此,禹冲不会认罪,不会把从未做过的事揽到身上。是啊,只有那么一次,禹冲撒了谎。
楚莲,这个名字王爷不知道。王爷叫她瑶枝。瑶枝,同样是个很美的名字。
“王妃放心,虽然要费些工夫,在下一定尽力想办法,迟早给王爷和王妃一个答复。”沈泊言说。
“请你先等等。”柳乐一时心中纷乱,还未理清,不欲先就告诉沈泊言。她想:或者沈公子已经知道内情,但是不好向我说,我说破了反没意思;或者他不知,不如且朦胧着,由他四面八方去摸索,不定能探到什么,待到行不通时再说不迟,若此时说明就里,没准弄巧成拙,原本他要去探一探的地方反不去了,恐怕丢了关键线索。
她说:“王爷并不识得禹冲,而我与他……算是相熟,有些事我可以告诉你,或许能有帮助。但请你先不要告诉王爷,不要告诉他我也找你。”
沈泊言是个聪明人,看柳乐神情,听她话音,已猜出了几分,心中亦有一番感想:难怪那日王爷有些奇怪,原来他不光为岳父,更是为王妃。王妃想为旧友伸冤,却不料王爷已知道了她的心事,先行一步,故此惊愕。她怕急切找我,令王爷生出猜疑,所以有意瞒他;其实王爷心中并无芥蒂,甚至就是有感于王妃重情重义,才一心要帮她。别事不论,王爷此处却恢宏大度,由不得人不敬佩。
——我若把这层意思告诉王妃,虽能消除她的顾虑,可我是外人,此事不当由我明揭出来,他二人日后自会互表心迹。王爷虽令我不得向任何人透露,可王妃是自己发现的,算不得我不守诺言,来日全盘托出时,王爷想必也不会怪罪。
于是他答应说:“王爷和王妃都是为一件事,承蒙信赖,在下自当尽心竭力。若有进展,在下除报于王爷,亦会告知王妃。但在下保证,绝不在王爷面前露出王妃来。”
柳乐点点头,顾不得多说客套感激之语,直问他说:“刚才你说没找到案卷,莫非过去太久,遗失了?”
沈泊言摇摇头:“隔年的旧案,一般无人再问,不过为了防止有人究查,案卷都会保存一段时日,三四年算不得太久,十年前的案卷有部分还留着。”
“若无案卷,还能怎样查?”她问。
沈泊言惭愧答道:“目前在下尚未想到好办法。其实案卷未必记录得很详细,而且王爷把大致情形和涉及的人都对我说过,但是那些人要么已过世,要么一时间找不到,所以在下本指望案卷上可能还记着些东西,可做线索。如今只能继续找蒋家人。”
“有个人牙子,大概是个老妇人,姓乌——”柳乐想起丁冒所说的乌大婶。
“是有一位姓乌的人牙子。”沈泊言说,“她一年多前死了,我又去查过,确无异常,她是病死的。”
这么说丁冒说得没错,那牙婆也死了,怎么偏偏都这样凑巧,柳乐不由自语出声:“案卷好好的,怎会不见了?”
“个别案件,上头要查看,可能会将卷宗提走,不过按说……”
沈泊言没明言,但柳乐明白意思:能被追查过问的一定都是大案。即使蒋家失了女儿,这件案子表面看来无非百姓间纠纷,按说审过就算了,除了当事人,谁也不会再关注。
但是,有王爷牵在其中,就不一样了。
沈泊言又说:“在下猜测,或许是有人特意拿走也说不定,可见……”
“可见另有隐情。”柳乐替他补完。
“是的。有人知道这是冤案,且不愿别人发觉。”
柳乐皱起眉。对这件案子,予翀知道的似乎不比她少,甚至可能还更多些,可是,连他目前也不能更进一步。假若案卷已被人销毁,再也找不着,还有什么办法?
“这件案子当时是方大人审的。”柳乐说,忽地问沈泊言,“方大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沈泊言答:“方大人素有政声。”
柳乐听出他言外之意,追问道:“那沈公子看他如何?”
“在下并非方大人心腹,不常到他左右,不敢妄加评论。在下听人谈论方大人,以夸赞的话居多,便有微词,也是说他严苛,或说他刚愎自用,倒确实无人质疑他断案不公。”
谈起案件,柳乐不觉把方才受到的震动丢开一边,心中越来越平静。她静静思索了一会儿,忽想起一事:“我还听过方大人审的另一件案子,被告是个商人,断他卖货鱼目混珠,坑骗别人钱财,这个商人已经死在监牢里了,不知中间可有没有蹊跷之处?我记不大清楚了,大致是这样……”柳乐就把当日在大理寺听张家嫂子所说的话全部告诉了沈泊言。
沈泊言认真听着,听完问:“王妃认为这桩案子断得不公?”
柳乐摇摇头:“这我不敢说,可我总觉得断得太轻率了。被告又在狱中送了性命,假若断案有错,那他死得也真冤。反正现在无处下手,不若先问问这个,无事便罢,若其中真有不妥当,那方大人是不是有可能……”
“贪赃枉法?”沈泊言多少有点儿吃惊,随即又说,“并非没有这个可能。或许那商人是受人欺诈,骗他的那伙人得了银子,分给方大人。果真如此,他们做得很周密,从来没人疑过。”他沉吟道。
“或许是我想得不对,恐怕不值得一查?”柳乐说。
“不,不,在下想,安排周密,正合方大人严谨的性子。王妃这个办法很好。”沈泊言激动道,“假如方大人并非秉公办案,绝不会只一两件,就拿这一件案子深挖。不管怎样,在下先去查查看。——在下看过的案卷都有印象,这件确实不知,去年六、七月,那时在下正在外地。不过结案不到一年,案卷应能找到,上面该有记述,在下可以去访访当事之人。”
“我记得那位商人是没有家人了,即便有,离得又太远些。不过那位姑娘或许知道得更详细,只不知她是不是仍陷在娼门中,好不好找?”
“若案卷中记有她的名姓或者她所在的班子,应该找得到。不过在下不好去烟花之地走动。”沈泊言露出点为难的神色。
“沈公子不能去。”柳乐忙说。她不知沈泊言娶亲没有,若已有家室或定了亲,可不好向妻子解释,这是一重不便;另外,律法禁止官吏嫖妓,沈泊言去私访,要是被有心人瞧见告一状,搞不好有革职之虞。
想了想,她说:“这个我有办法:可以请我的侍卫帮忙,只要打听到姑娘在哪儿,可由他乔装出面,把这姑娘赎出来,不然她不是自由之身,恐怕有顾忌,不肯据实相告。等我慢慢再想个法子,把她安置妥当。”
“在下没想到可以如此,那便不用王妃操心,王爷借给在下几名侍卫,在下让一人去就是。”沈泊言说。
柳乐吞吞吐吐道:“暂且不用吧,或许你在别处另有事需派他们。再说王爷还不知这案子,说不定是我想错了,我看暂时不必……”
沈泊言立即答应:“等在下查明那位姑娘的身份及所在,就给王妃传信。”
“我让李烈安排下,到时你把信留在这里就行。”
两人商定好,柳乐便回了王府。
“王爷没来过吧?”柳乐问巧莺。
“王爷不会这时候来,知道姑娘上午都出门去,姑娘要找王爷?”巧莺喜滋滋道,“那我去瞧瞧,王爷这会儿恐怕就在府里。”
“不,不,你别去。”柳乐拦住巧莺,“我不找他,你也别向人多话。你在外头看着,若有人问我,就说我和平日一样。若王爷过来,就说我……就说我急着整理书稿,没空闲。”
“是了,姑娘。”巧莺垂头丧气地答应。
柳乐并没有注意,打发走巧莺,她一人坐在屋里,要把所有事从头至尾再好好想一遍。
世上就是有这般的凑巧,原来他们都牵扯进同一件案子中。予翀偏也找沈泊言,看来他同样明白大理寺那些官员们靠不住。不过,怎么是上个月,为何等这么久?
也不奇怪,恐怕他一直在收集线索,要到把握比较大的时候再见机行事。禹冲是她父亲的学生,这事情倒容易打听,但那姓乌的人牙子,予翀又没听过丁冒的话,却晓得这个人,从哪儿听见的?说不定他还知道禹冲被骗的缘由。——既然自己和予翀的目标相同,眼下还顾忌什么,直接去问问他不就好了?
柳乐忽一下跳起来——他知晓这么多事,如何会不知她和禹冲的关系?
“你想不想知道我的名字?”
“我盼着,改日你会问问我的名字。”
“我叫予翀。”
不是凑巧。从一开始,他就说了那么多次。他已经暗示得如此明白了,她竟看不出!怪不得他,只能怪自己太呆,太没头脑。
他一直知道,不然,为何娶她?而且还是用了手段。——假若那时她是待字在家,他上门提亲,或许可以为他找出一些借口:他想与她联手,他对她有种奇怪的怜悯心……可是她已经出嫁,他拿计晨威胁,逼她和离改嫁,分明就是要利用她——怎么利用?他没有从她嘴里套过话呀。
柳乐又是一个激灵。上回坠马,予翀一直追着那只鸟不放,原来不是担心她,不是他太小心,是他料到可能有人害她,她就是做这个用的——是他手里的诱饵,是引虎狼出现的一只鹿而已。
以前以为他失忆是真,以为他唯独还记得他爱的姑娘,是因他爱得太深,铭心刻骨——这倒不假,但其实他一件事都没忘。脑袋也许会忘了几天的事,也许会忘掉好多年,但哪有像他这般,还会写字念书,却不记得教书的老师,还明了一般的道理朝纲,却偏不记得从小就在身边的人和事呢?
他说过:“有人杀人,有人密谋。”是指设计害死瑶枝的密谋吧。他因瑶枝之死而生病,病愈后,趁机扯了失忆这个幌子,蓄谋报复。
之后,他发现遭诬陷的禹冲另有心上人,自然,他会想:这位柳乐知道禹冲是无辜的,也许她还知道别的事,有朝一日,可以做个证人。于是,他处心积虑接近她,却发现她根本不相信禹冲——否则,她与计晨相敬如宾,为计晨四处奔走,对禹冲的案子却从没问过一句?
不过,他又会想:那些人大概还没猜到,倒不如我娶了她,他们必然生疑,来争这枚“棋子”,那样,他们迟早露出马脚。反正她现在是罪臣之妻,我要娶她,她抗拒不得,必得答应。
柳乐遍体生寒。运气好的话,她能留住小命,等他揪出仇人,为瑶枝报了仇,会开恩放她出王府;运气不好,她这只饵要被吞掉鱼儿才会上钩,但至少那时他或许对她心存感念,会关照柳家;最差的一种情形——可能性很大的一种,因为连他一个王爷都不能轻易对付的人必定不是等闲之辈——她和他都难逃一死。她的家人会如何?根本不敢想。
他果真算计到了一切?——在他的算计中,她是活还是死?
可是,他看着她时,当真是打着冰冷的算盘?柳乐不能相信。她觉出予翀并非冷酷之人,也绝不会玩那套口蜜腹剑的小人把戏。但她随即又耻笑自己:已经到这份上了,还看不清?就算他偶尔流露温情,也并非装着装着,他当了真——是因为,要是连她这么个呆子都骗不过,如何蒙蔽得了别人?
既然要骗她,在她刚嫁来时,忙不迭地坦白他已痛失所爱,又是什么意思?——不难猜,时刻作假对任何人来说都很难,他必须在最重要的事上说实话,把心中的痛苦倾诉出来,不然,他怕是会发了疯。
柳乐的心沉到了最底:若他只想利用她,她还不至于这样难受,可他竟还想要她的同情!
好罢,管他呢,无论他是如何打算,难道她就乖乖等着,坐以待毙?这盘棋局她或许比他看得更透,还不能先他一步?
柳乐想了许久。该怎样做,她并没有全想明白,但她知道:不必去问予翀,他与她,从来都不是一条心。
第73章 你知道我是哪一日生日?
四月初三是柳乐的生日,太后得知,为她准备了筵席。柳乐知道因是自己做王妃的第一个生日,太后要表示关怀之意。长辈之情不敢不领,是日午间,她严妆进宫赴宴。又因毕竟只是个小生日,席上便只有太皇太后,太后、予翀和她四人。
酒馔芳美,祖孙三代闲话家常,又有乐伎在旁弹奏丝竹,虽不十分铺张,倒也有七分热闹。
酒阑之际,太后向予翀道:“我听闻你已学会奏琴了,王妃生日,你该亲自为她奏一曲才好。”
予翀笑道:“母后提醒得极是,其实儿臣本有此想法,只恐技艺浅陋,不敢在皇祖母和母后面前献丑。有一支曲子练得稍熟些,无论如何,尽力便了。”
说话间,宫女搬来琴,予翀舒展手腕,弹了一支“流水”。
柳乐垂首坐着,算来她已是第三次听予翀演奏了,他一次比一次弹得更好,但她已不复初时的惊讶。先前她的确吃惊,不过也和谢音羽一般想:弹琴是他自幼操熟了的,即便忘了,很容易再回想起来。如今她真正明白,他的琴技根本不曾丢掉分毫,弹得好不足为奇,倒是难为他伪装“不会”。
“高山”、“流水”相传是伯牙所谱,奏给钟子期,听到曲声,钟子期知道伯牙心中所想,是为“知音”。柳乐不敢自比钟子期,予翀当然更远远不如伯牙——他把自己那点浅薄的意思在琴中表达得太露骨了。
上回他奏这曲“流水”,那河流或急或缓,奔涌不息、无可阻挡;这一次,河水变得谦卑了,逡巡不前了,冷寂的沙洲上,一只鸟儿徘徊不去……柳乐听出,他的弹奏中充满了婉转缠绵的悔恨之意。
柳乐相信他能作假,但不信他能用乐曲作假,那琴声中的感情是十分真挚的。
他当然是该痛悔,但痛悔的对象并非她柳乐。
柳乐还注意到,弹奏中,太后一边盯着予翀的手,一边沉思。
曲竟,太皇太后笑吟吟先转向柳乐问:“你可喜欢了?”
柳乐垂目说:“皇祖母和母后给我过生日,当然喜欢。”
太皇太后笑得更深了:“过场生日也算平常,只不过往常没有这样的琴。”不待柳乐答,又问太后,“你听如何?”
太后笑着说:“我听着有原先十分六七了。”
太皇太后摇头:“你们懂的人反听不出。我说比先前要好,先前就是奏曲,如今是给媳妇弹奏,自然不一样。”
“那可不是。”太后附和说,“就手法来说也极好,不像初学,看来到底没有全忘了。”
从来就没忘。柳乐暗自冷笑。
予翀的神色半分不像假装,一边随意拨出一串音,一边说:“儿臣也纳罕,虽说是想不起,可手一放在琴上,好像自然而然便能弹了。当然,也多亏谢五姑娘指点。”
“音羽确实弹奏得好,不过你倒是青出于蓝了。”太后笑道,又问,“怎么你的琴舍得给了她?”
“谢五姑娘喜欢,正好儿臣发愁不知要怎么谢她,便给了她。在儿臣不过一件乐器,没有什么舍不得。”
“你可不知道,这样的琴当世再找不出第二把。”太后轻轻蹙起眉,替他惋惜,“先前倒是另有一把,在你五哥那儿,你们刚拿到时都是喜欢得什么似的,别说送给别人,摸都摸不得一下。过上些日子,也就是件寻常乐器了。你倒还好,给音羽倒罢了。你五哥那个冒失脾气,失手便砸坏了,我现在想起来都还气不顺。”太后抚抚眉心,又笑着,端起茶杯呷了一口,“要不然,你和你五哥什么时候合奏一曲,那才好。”
“耀儿这时候该启程了吧。”太皇太后问。
“大概是几日前已经启程了。”太后答完,背过脸去,又皱了皱眉。
太皇太后笑道:“下个月咱们就要大大热闹一场了。”
太后忙也笑道:“到了太皇太后寿日,还要更热闹呢。”
太皇太后转向予翀说:“今年咱们都过生日,给你也过一次。去年九月,眼瞅着到生日了,你偏生出了门。正好,今年你是二十五,又娶了媳妇,一起给你过个生日。”
“那我先谢谢皇祖母。”
“光嘴上谢可不行。”
予翀说:“总是说请皇祖母去我那儿住上几日,不如趁这时——也不冷,也不热,草木也都长齐全了,正是花园好看的时候。”
“好啊,待会儿我就跟着你们一起去。”
予翀立即起身,招呼人去准备太皇太后的辇车。
“这回看出你是诚心请我。”太皇太后开怀笑了几声,“那我也不去,你们两个成婚还不满半年呢,我去打扰什么?”
柳乐便说:“早就盼着皇祖母肯去瞧瞧。怨我太笨,学不会理家,总也理不出个样子,一直怕皇祖母笑话。”
太皇太后看着她,慈爱笑道:“我知道你们两个过得好就行了,不用再去瞧一瞧。我这腿脚虽还硬朗管用,也是不愿意动弹。”
又坐一时,太后对予翀说:“皇上找你,怕是要商量下月的事,回去前你先过去一趟。”
予翀答应了,却瞅了柳乐一眼。偏巧太皇太后看见了,笑着催他:“你快去吧,乐儿在这儿再坐一坐,等着你们一起回去。我都知道你心里的事——你媳妇这么聪明,还猜不出你偷摸准备了好东西为她庆贺?”。
轿子进了王府花园,柳乐从轿上下来时,周围的人已经退开了,只有予翀站在旁边。
天空湛蓝,鸟雀鸣啭,若在园中漫步,想必十分惬意,但柳乐心绪不在这儿,转身要走。
予翀跨上一步拦住说:“今日是你的生日。”
柳乐立住,回视他,意思是:如何?
予翀久久看着她,眼神中的意味柳乐却不大明白。
忽地,予翀抬起手:“咱们去那边——”他指一间亭子。亭外有株垂柳,在有些日子,风儿和长长的柳丝一齐跑入亭中,直抚到人脸上。那是柳乐平日很喜欢坐在里面的一处地方。
柳乐一动不动。
予翀小心地陪着笑:“我知道你有很多委屈,你恼我、不肯理我,都是我应得的。你长了二十二岁,只有我这样欺负你。”
“殿下并没有欺负我,不必放在心上。”柳乐平静地说,要走开。
“不单为上回……另外还有……我确实做了非常、非常对你不住的事,但你一定能原谅我。”予翀先是吞吞吐吐,忽然一气说完,望着柳乐笑了,“你知道我是哪一日生日?”
“不知。”柳乐冷冷地应道。
“我的生日是九月二十九,你看,是不是很巧,我查算过,我们两个是最相配的。”
九月二十九,柳乐愣住,这是禹冲的生日啊。
一次,禹冲问起她的生日,她没告诉他。真到了她生日那天,禹冲跑来,手里有一小束芬芳的芍药花。他说:“你知道我是如何知晓的——我的生日是九月二十九,我查算过,四月初三出生的姑娘,和我最般配。我就知道,你一定是生在这日。你看,咱们注定在一起。”
当然,禹冲肯定是偷偷问了父亲她的生日,拿这些话和她取笑,不过,她记住了禹冲的生辰。
接连两年的九月,禹冲不在京城,再后来那年,她亲手准备好一件生辰礼,只等过几日就送给他,他入了狱。
她抬头望着予翀。她觉得自己的心已经麻木了,都记不起禹冲的模样了,可是看着眼前这张俊美的脸,她又一次感到他们奇怪的相像。若是禹冲站在对面,也是这般对她笑,她一定不会有任何张惶和困惑了。从一片麻木中生出痛,生出恨。
看来禹冲并不是全然说玩话,命书上真的说九月二十九与四月初三相配。
可惜啊可惜,不是和你。柳乐真想为禹冲发一大笑。
她再看予翀。原来他们果真有相同之处,两个人出生于同年同月同一日。可是,那个人没有他这么好的命!
“真的,不是我随口瞎编,我是生在九月二十九。”
真好笑,谁会没事瞎编生日,太皇太后也说他生日在九月。
若禹冲还活着,今年九月二十九,亦是他二十五岁生辰。
和他同日出生的禹冲或许是因他而死了呀,他竟然还想让她原谅!
“我没有说殿下瞎编。既然我们生日相配,上天注定,殿下就更用不着道歉了。”
“不是求你原谅的意思,我是说,生日这是个巧合,也算是天注定,可能正因如此,我才……你一定不会相信,怪我没早说,不是我想瞒你,是因为……你若知道,当时我……我以为你……你别吃惊,听我慢慢说。”大概是从未给人道过歉,予翀前言不搭后语,完全没了平时说话的爽利劲。
这些磕磕绊绊吐出来的词句柳乐压根听不进耳朵。她不想听他说话。他的声音,不过是给她胸中的火膛添柴,愤怒的泪水冲上来,她再也看不清予翀的脸。
予翀喊起来:“柳乐,怎么了?你别难过,我是……”
他伸出双臂,柳乐用尽全力把它们打开。
“什么你我?”她用压过他的声音喊,“殿下用不着假惺惺在这儿说什么你我。你爱的人已经死了——瑶枝,你心里藏着的是这个名字,该恼你的人是她!本来你们两个才是琴瑟之情,别装你不记得,也别说是谁害了她,你自己也有份!她死了,回不来了,你看清楚,我不是她,你再后悔也不能把我变成她。你害死了她,害死了你们的孩子,如今你后悔太晚了!”
柳乐喘着气,等着他怒火发作,等着雷霆电雹,谁知什么也没有。
她一把抹掉眼泪,看清了他的神色:他的嘴巴紧紧闭住,但并不是显出严厉,其实他脸上没有显出任何一种表情。他好像是死死盯住她,却又对她视而不见;她好像是与一尊石像对视。柳乐些微有点儿着慌,予翀的神情比她能想到的更要怕人。但她硬撑着,无所畏惧地看着他。
谁也没有再说一个字,蓦地,像一阵急速的风,予翀猛转身走了。
第74章 燕王瞪着眼,久久盯着予翀
转眼端午将至,太后的生辰亦是在五月,今年正逢五十整寿,为给太后贺寿辰之故,皇帝将几位在外的兄弟召回京城。
予翀的二兄辽王,三兄蜀王,四兄齐王和五兄燕王都在五月前陆续抵达国都。
五月初一日,宫中举办了宴会,为远道而来的王爷们洗尘。
自柳乐做王妃,这般人数众多的宫宴还是第一回。宴席设在皇宫大殿紫宸殿内,太皇太后、太后、两位太妃、皇帝皇后面南坐着,东西两边依次坐着王爷王妃、长公主及驸马们。
予翀和柳乐的席位与五殿下燕王夫妇挨着。
甫一入座,燕王扭头,向予翀扬了扬眉:“六弟真不认得我了?”
“手足之情,岂敢有忘。不过弟确实不记得先前了。”予翀道。
燕王吃惊地看看他:“人家说六弟忘了事,我总不信。我想别个都不打紧,六弟怎么能连我都忘了?”说着,燕王慢慢露出笑,“你我同一年出生的,我在上半年,你在下半年,小时候,咱们兄弟两个最好。”这时,宫女上前斟酒,燕王挥开,自己提起了酒壶,“忘了也无妨,多喝几场酒,兄弟情就补上了。”
柳乐同其他王妃一样,垂首坐在王爷身边。本来这类宴席是没多大意思,不过坐一坐,必要时应酬几句话。这回她却心中暗自惊讶:她自然知道不该注视别的王爷,可是对这位燕王,刚才一看见时,她实在没忍住,偷偷瞧了好几眼——他的样貌、神态,乃至声音都和予翀有六七分相似。
予翀的放诞不羁,只在无人之处显露,而这位燕王在大殿上亦如此,他浑不拘礼,好似在自个儿家中,斜着身子和予翀说话,视线绕到予翀身后,停在柳乐身上,止住不动,定定地望了一会儿,予翀稍稍偏了偏,他才回过神似的,举杯笑道:“我还没向六弟道贺。”
予翀亦举了举杯子,喝了酒,没答话。
燕王一面望着从予翀背后露出的一股凤钗,一面懒懒把酒杯送到唇边。
席间闲聊之中,太后对燕王道:“燕王妃身子娇弱,怎还要她往来奔波?”
燕王妃成了众人注目的对象,红着脸,低垂下头。燕王歪着脑袋向她瞧一眼,满不在乎地说:“不要紧,母后生辰,她怎能不来?”
“怎么不要紧?”太后责怪,“不如你们留在京里,等过上几个月再回去。”
皇帝说:“朕正有此意。诸位兄弟们都是远路迢迢而来,这次就多待一段时日。下月是皇祖母的寿辰,咱们自然还要在京城一处庆贺;之后,哪位愿意多留几天更好,朕也正想和兄弟们好好叙叙。若五弟没有急事,不妨陪陪母后,过了明年春日再回。”
太后笑着对燕王说:“没有别的事吧,就在京里住一段。”
“没有,儿臣能有什么事。”燕王很随意地说,挺直身子,“儿臣遵旨。”之后,他又恢复了先前散漫的坐姿,嘴边挂上了无所谓的笑。
宫宴后才过一日,柳乐在园子碰见予翀,他说:“燕王请我们去他府上做客。你愿不愿去?”柳乐还没答,他很快补一句,“不想去就算了。”
柳乐早看出他和燕王一定是彼此厌烦,反而起了几分好奇。虽然他们兄弟和不和睦不干她事,可是想起燕王那种奇怪的神情,仿佛他的每句话里都藏着别的话,她不免心中生疑,于是说:“不去恐怕有些失礼,还是去吧。”
予翀点点头,“是明日。”
说完他就走了,多的话没有半句。这一月来,两人都是如此,柳乐几乎没怎么和予翀独处过,遑论交谈。自她当面戳破瑶枝一事,予翀不知是羞愧还是何故,除非确实不得已之时,几乎不在她眼前露面。
她怕予翀猜出丁冒身份,对他加以利用,悄悄去见了丁冒一回,嘱咐他不管王爷如何试探,千万别漏出识得禹冲一事。丁冒倒误会了,说:“姑娘你放心,大相公的事绝不会让王爷知道。王爷也从来没多问过我话,他只是交代我做什么便不见人了。”
另外,柳乐又和沈泊言见了一面。沈泊言也说最近一个月王爷没有新的吩咐,因此,他仍在继续查商人一案。
柳乐明白查案不是十天半月就能出结果,急不得,但等待还是令她烦闷不已,忍不住猜测予翀究竟意欲何为。他是另寻了办法,还是按兵不动?又或者心灰意冷,干脆放弃了。——不会,这不像他,他为瑶枝报仇的决心定不会比自己为禹冲伸冤的决心小,柳乐不由讽刺地想……
燕王府其实严格说来,已经不是燕王府了——除去予翀,有封地的王爷在京中的王府都已被皇帝收回,只留几所小些的宅院让他们临时居住。不过,昔日的燕王府邸送给了太后,太后还没派别的用场,为了方便,便让燕王夫妇仍在旧宅住下。
柳乐和予翀到燕王府时,燕王已在门前候着。燕王一路把他们迎进前厅,便和予翀留在那儿,侍女则带柳乐进内室与燕王妃说话。燕王妃撑着腰,步子小小的、慢慢的,柳乐才瞧出她的身子已经挺沉重了。燕王妃说话亦是慢声细语,笑吟吟地和柳乐问过彼此姓名、年纪、家乡,叙了一阵闲话,起身道:“走吧,到时候了。”
宴席设在府中一处庭院,庭院当中有小池,红、黑、花色的金鱼在白石上缓缓游着,四周几棵枝繁叶茂的大树,罩出一片清凉,树下摆两条长案,形成一扇形夹角。燕王妃和柳乐分别在两张桌前坐下,但她们在扇头那端,距离很近,可以肩凑肩谈话;燕王和予翀各坐在另一端。
四人入席后,燕王和予翀互相先敬了一轮酒,之后谈话便随意起来。燕王手里端着杯子,胳膊向四面挥一圈,对予翀道:“我听闻你花了不少工夫修整王府,你看我这儿,只扫了扫,六弟恐怕瞧着很不入眼吧?”
予翀先朝四周上下看了看,回头称赞道:“我瞧五哥这院子煞是潇洒。”
燕王笑了笑,向杯中吃了一口酒,一时又说:“六弟生那场病,倒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那时候没去封地,如今病好了,皇祖母还舍不得你走,留你在这儿。”他的语气中含着对予翀的些微嘲讽,又不无怅然,“咱们没福气,享不了金陵的无边风月。”
“五哥喜欢留在京里?那请皇祖母或母后下旨,恐怕也非难事。”
燕王妃抬头,侧脸望了望燕王。
燕王没留意她,笑着摇摇头:“算了,我已经享过了,还是回去更自在些。”他又抓起杯子猛灌一口。
桌上摆着一碟糟鸡,燕王看予翀夹了一块放入嘴中,便问:“味道如何?”
“的确比平时吃到的味道更好些。”予翀说。
“这是母后赐的,做法一样,不过鸡是从深山里打来的。我看,六弟果然还是更喜欢野味。”燕王笑起来。
“喜欢。”予翀随意地点点头,顺手又夹一块放到柳乐盘中,“你也尝尝。”又扭头对燕王说,“自己猎到的吃起来更香,我们兄弟什么时候去山里转转?”
“哦,六弟如今喜欢打猎了?”
“先前我不喜欢?”予翀诧异地说,“我倒不晓得,不过喜不喜欢都无妨,只是我早以前就对王妃夸下海口,要猎几样东西回来。”
“是吗,我真没瞧出来——弟妹也觉得赛马打猎这些事有趣?”燕王冷不丁向柳乐问。
“晋王妃对许多事都觉得有趣。”予翀很自然地接过话,答了一句。
柳乐这才醒悟燕王那句话或许是问予翀,因为她和燕王才是初识,若是对她说话,他用的那种轻浮的语调显得十分无礼。不过不管燕王是无心还是故意,柳乐更对予翀感到愠怒:他眼中,她就像池里的鱼,腾不起什么大浪花。她既还是王妃,只得四处虚套应酬,他半点儿体会不出她的难受,完全视作理所应当。他甚至还有点儿小瞧她,以为她应付不了燕王的意思。
她想:你们兄弟两个一丘之貉,我不怕你,也不怕他。
“六弟和弟妹真是鸾凤和鸣啊。”燕王边说边拿眼睛在他们二人身上画了个大圈。柳乐立即觉出燕王已经看穿了她和予翀之间是何情形,说话时,他眼里闪着讥讽的光。
举起酒杯,燕王又开口了,这次是端端正正看着柳乐说的:“弟妹是女中豪杰,想来不肯拘那些俗礼,我斗胆敬弟妹一杯。”再向予翀一瞟,“六弟不怪罪吧?”
燕王还没放下杯子,已有丫环上前把柳乐的酒杯斟满。他这里用的是几只八棱金杯,颇能盛酒,若换作柳乐心头舒展的时候,这一杯足够让她飘飘然了。
予翀立即说:“五哥的酒虽醇美,恐怕稍烈了点,不对晋王妃的口味,我代饮半杯吧。”
柳乐只好端起杯子,她倒想赌气全喝光,但是几乎刚刚碰到杯沿,予翀已经捏住她的手腕,便把酒杯送至他自己唇边,一气都饮尽了,他接着前话向燕王说:“我这一年却还没工夫向山林走走,只怕连只山鸡都猎不到。正好五哥回来,反正我也不怕笑话,咱们可以同去。”
“笑话是不敢,若六弟有心,老虎豹子大概都不成问题。”燕王懒懒道。
两位王爷说着话,柳乐偶尔也和燕王妃低语几句。这时,上来一道豆腐羹,婢女在每人面前放下一盏。柳乐拿勺将豆腐挖去一角,燕王妃看见忙道:“小心烫口。”
柳乐已经吃进嘴中了,豆腐热乎乎的,但并不烫,而且十分美味。“真好吃。”她向燕王妃称赞一句,又吃一口,“我没尝出来,是什么汤?”
刚才燕王便猛地抬起眼,瞪了柳乐片刻,然后转头朝予翀得意一笑:“这道豆腐妙就妙在浇头,只有我的厨子会做,没想到也合弟妹的口味。”
燕王妃也尝了尝,飞快地看燕王一眼,向柳乐低声抱歉地说:“我也是头一回吃,不知如何做的。”
燕王继续对予翀道:“厨子都是我先前用的,带去了封地,这次又带了来。——我喜欢跟前都是旧人。不过,我听说六弟把府上的人换了个遍。”
“反正,对我来说,没有谁是旧人。”予翀说。
“话虽如此,确实有点伤人哪。”燕王叹了一句,又眉开眼笑地招呼客人举杯举箸。这当儿,从外面走进一位侍从,递一张名帖给燕王。他展开瞧了瞧,扭头对予翀道:“请六弟见谅,我去去就来。你们先吃,不必等我。”说罢,起身走开。
他这一去,席上骤然静了。燕王妃只敢从眼皮下瞅瞅客人,不知如何是好。予翀也不用人让,自管自垂目喝酒,绝不向周遭望一眼。
为免尴尬,柳乐便找话和燕王妃说,问她封地上的事。燕王妃的言谈中透出对王爷的事务所知不多,平日只呆在王府,没多大有趣,但她更不喜欢京城,盼着尽快回去。柳乐明白,因为她快要生产了,自然希望回到熟悉、清静的地方。
这时当着晋王,燕王妃自然绝口不提与孩子相关的事,便是刚才两人在屋里说话时,虽然柳乐瞧出来她一心盼着孩子出生,但因柳乐没有孩子,所以她并不多谈。
燕王妃真是温柔有礼的人,却偏嫁给了燕王,那样一个骄横跋扈的性子,和她一点儿不般配。柳乐心道。
大约过了半刻钟,一个妇人低头进来,走到燕王妃身边,向她耳语。
燕王妃抱歉地看看柳乐,站起身:“燕王要我也去一趟,二位少坐。”
两位主人相继离席,不知是何故,柳乐心中纳闷。而那传话的妇人陪燕王妃走到门口,又返回身,向予翀柳乐二人走过来。
她好像在散步一般,脚底慢慢悠悠,目光也十分奇怪——其中好似含着悲含着愁,但仔细看去又是一片木然。柳乐心想:她到底在看我还是看予翀,怎么那双眼珠直通通、不会动似的?
妇人一直走上前,站在了柳乐旁边,微微垂下脸,目光对着柳乐。柳乐这才肯定对方是在看自己,心中一诧:怎么她好像厌憎我。这人是谁,如此无礼?
不过瞬间工夫,妇人脸上堆出笑:“燕王殿下说多有怠慢,等会儿就来赔罪,二位请先用。——可容我作陪?”
柳乐说:“客随主便。请坐吧。”
立即有侍女搬来一张小桌和圆凳,安在燕王夫妇桌椅下首,又奉上一套杯盏。柳乐暗自忖度这妇人的身份:燕王既能让她来招待客人,她在王府的地位肯定非同寻常,从侍女为她斟酒时的毕恭毕敬也瞧得出。可她究竟是什么人?——若说是王府的管家,她的神情却不像;说她是王爷或王妃的乳母,年龄又明显不对。
这妇人年约三十左右,生得微胖,长圆的脸,白净面皮。这样的样貌本是天生显得和气,她的面容却十分阴郁。当柳乐不望向她时,总感觉她在悄悄打量自己;而瞄向她时,她分明是低垂着目光。但她立即知道柳乐在看她,抬起眼,笑道:“我嘴笨,不会讲话,还是请王妃听听曲儿吧。”她转头向侍女吩咐,很快,庭院另外一头支起琴桌,一阵轻柔的琴声缓缓淌来。
予翀看似全然不把妇人瞧在眼里,他继续吃菜,喝酒,偶尔扭头劝柳乐尝尝某道菜,脸上挂着温和的微笑,可是从他阴沉的眼眸中,柳乐感觉出他也在暗中注意这位妇人。
最后一道菜上了后,燕王才回来,只有他一人。他一边坐下一边说:“是一位昔日的朋友,听闻我回京,直接找上门,定要见我,这人难缠得紧,推不得,只好请六弟和弟妹原谅。”说着,他又看那妇人,笑问,“怎样,晋王殿下没有生气吧?”
对方十分坦然地回答:“恐怕我没招待好晋王殿下。”
燕王没说什么,挥挥手,妇人便下去了。
“这次回京,没带太多人,这位做事倒还精细,事情也放心交给她,六弟莫要见怪。”燕王笑着道歉。
予翀微微摇头,表示不怪之意,却说:“这位也是五哥所说的旧人吧,我瞧她有些眼熟。”
“果真?”燕王惊奇地看了予翀半晌,“六弟想起来了?”
“不,只是看她面熟,似乎曾见过,这位是?”
燕王不答,目光在予翀脸上逡巡:“奇怪奇怪,独独对我一个家仆记得清楚。”
“蒙五哥这般看重的人物,恐怕并非区区家仆。或许先前我来五哥家里时见过她?有时只是一眼,却能留下印象。”
“或许如此。”燕王似乎也在思索那妇人有何不寻常之处,又问,“六弟见别人亦曾有眼熟的么?”
“不,仅此一次。”
燕王不知是玩笑还是叹惋,说:“谁见过六弟先前的情深意厚,不免看今日这个寡情薄意,六弟一定害了不少人伤心啊。”
予翀诚恳地说:“弟心中亦苦,一梦醒来,谁料竟失散了几位最亲的人。幸而皇祖母、母后、皇兄及诸位兄长不弃。别的人……我不敢求原谅,惟愿他们不会再离开我。”
“是这么说,可对那些……”燕王忽地叹口气,“对了,六弟眼里没有旧人。”
他们都沉默了,无人说话,悠悠的乐声又传了过来。燕王皱了皱眉,一抬手,琴声立即止歇。他转头对予翀说:“如今找遍京城也找不出一个琴好的。”
予翀略微点一点头。
燕王又笑道:“六弟大概不记得了,先前咱们两个还在一处弹琴来着。不知今日六弟有没有兴致?”
“恐怕如今我跟不上五哥了。”
“六弟可别谦虚,我要当你心里不服了。我听母后说,你奏得很好。”
燕王拍了拍手,侍从们搬上两张琴,分别置在予翀和他面前。
燕王并不谦让,自己先奏起来,一抬手,奏的是一支“潇湘水云”。柳乐知道这首曲子很难,可对燕王像是小菜一碟,他弹得极其流畅,极好,甚至比谢音羽还好,柳乐不禁举目注视他弹奏。
燕王停下后,转头向予翀笑道:“如何,我这是——”
“抛玉引砖了。”予翀替他说完,两人一笑,予翀便也弹起来。
才刚奏了几个音,燕王脸色一变,向予翀偏了偏头,好像要支起耳朵听清楚。再听一小段,他整张脸都涨红了:“六弟得过高明传授,何必瞒我?”
予翀停下手,转头看着燕王:“五哥说谢五姑娘?弟无意隐瞒,的确是她教的我。”
燕王瞪着眼,久久盯着予翀,忽地粗声问:“所以你连琴也送给了她,谢五姑娘?”
予翀微微点点头:“正是。”
停了一时,燕王终于又露出笑:“看来还是六弟大方。”
第75章 我记得翀儿也是不会水。
依习俗,端午这日民间多赛龙舟为戏。今年因诸位王爷难得全部聚在京都,皇帝特下旨,要在长江上举行一场龙舟盛会,同诸亲王、百官观斗龙舟,且每位王爷都要派出一支队伍参赛。大家知道,这不过是图个热闹,为讨太皇太后、太后等喜欢之意,输赢并不当真,但这并不是说谁就肯轻易地输给别人。王爷们虽不亲身上场,但或派自己的侍卫、或请民间出名的划手,组建的龙舟队伍像模像样,瞧来英武不凡。
是日晌午,日头正高,大江南岸却已站满了看热闹的百姓。两列卫士如屏障般隔出一条大道,皇帝的仪仗缓缓行过,随后,一辆接一辆的宫车接连驶到江边。
车里下来的人都先扭头向江中望:五颜六色的龙船已经整整齐齐列于江面上;而靠近江边,楼阁参差,桅杆林立,泊着无数的帆船、画舫。其中一艘三船合并而成的大舫最惹人注目,舫上可以挂帆,又有两座双层彩楼,雕梁画栋,巍峨壮丽,浑如一座水上宫殿。
柳乐从没见过这么大的船,不免有点儿激动,甚至暂时忘记了近日的烦忧。她知道,等会儿他们这一大群人都将乘船去江心观赛,太皇太后、太后、皇帝、王爷们在一个舱内,皇后,诸妃子、王妃在另一个舱内。
柳乐又朝江中望去,在十余只龙舟中找予翀的船只。她的侍卫李烈原是岳阳人氏,曾在洞庭湖划过龙舟,这回是晋王龙舟队的队长。为此,柳乐对比赛亦有几分关心。一下子,她就望见了那条漆成蓝白两色、窄长光亮的船,船上的三十人皆着绯褂青裤,在阳光下鲜艳得晃人眼。
这时,一条大龙舟正在江边等候皇帝点睛,之后,皇帝便会率众人登船,由这大龙舟引着驶至江心,在终点处观赏比赛。各项仪式还要费一些工夫,太后带着皇后等人纷纷进入搭好的彩帐中休息。
太皇太后却要立在帐前望江水,予翀搀扶着她,柳乐也在旁边站着。
望了一会儿,太皇太后问予翀:“你看谁的船能赢?”
“我能赢。”予翀毫不迟疑地回答。
柳乐不禁斜瞟他一眼,予翀目视前方,闪着锐利锋芒的眼睛并没有从江上移开。
太皇太后也大感意外地笑道:“如何这般肯定,你早早便演练过不成?”
予翀摇摇头:“我和其他人同一时接旨,并来不及比旁人多演练,我敢夸海口,只因我的人心齐。”
“好啊,心齐才好。”太皇太后笑起来,“身边的人一定要靠得住。”
柳乐正想走开,太后过来了,燕王和王妃跟在后面,燕王妃一手扶着侍女,一手轻轻放在肚子前。
太后说:“今天的风真不小,太皇太后请里面坐吧。”
太皇太后眼望着大江,自语道:“的确不小,江心的风更了不得。”
太后说:“不要紧,大船稳当,和平地上一个样。”
太皇太后回头一瞧,皱眉对燕王道:“怎么叫你媳妇出来吹风,快进去。能不能坐船?可别勉强。”
燕王笑答:“她不怕。只是我一上船便头晕,幸亏皇兄没让我们亲自去划龙舟。”
“燕王妃是钱塘人,特别想来见识一下咱们这里的龙舟。”太后道,“不过咱们这些人也都算是江边生的,偏都怕水。我记得翀儿也是不会水。”她转向予翀,“你可能忘了,你小时候在水池险些出了事,你父皇不许你学凫水了。”
“儿臣确实忘了。”予翀笑着说,“这也是好事,如今儿臣并不怕水。”
燕王斜睨他一眼:“要是六弟愿划龙舟,我可以奉陪。怎样,咱们下去试试?”
太后说:“安安稳稳待着罢,马上就登船了。”
太皇太后也说:“风大,日头也晒,进去候着吧。”
众人散去,各回自己帐中。柳乐不想和予翀在一处,转身去找皇后说话。
在皇后的帐里坐了一会儿,大皇子魏勖兴冲冲跑来,先向皇后、柳乐二人行了礼,接着对皇后说:“母后,儿臣想去乘小舟。”
“哪个小舟?”皇后诧异道。
“请母后随我来。”魏勖将皇后拉到帐子口,将江岸泊着的一只船儿指给她。“就是那个。”他手指着的船渔舟大小,漆成深红色,挂着红帆,新簇簇的,光彩夺目。
“胡闹。”皇后一见便摇头,“那船上才能坐几人。”
“父皇说儿臣可以去。父皇说明年我十岁,就可以上龙舟了。”
“那也不是你一人划龙舟,龙舟上还有许多人。”
“这船上也不止儿臣。有船夫掌舵,还有柳升和柳岸,他们两个和我一同乘舟。”
“你们都小,怎么行,得要护卫陪着你们。”皇后不肯答应。
“小船坐不下那许多人,再说江上要那么些护卫何用,只要不落水便好——我们只坐着,保证不站起来。”
“大船多么威武。站在高楼上岂不是看得更清?”
“都说在那船上就像走在平地上,但儿臣想要像真正坐船一样。”魏勖望一眼雄伟的大船,再望一眼轻便的小舟,露出向往,“小船离得更近,也能看清,而且儿臣还想看见江里的鱼。——父皇在儿臣这么大时,已经独自行猎了。”
“你父皇告诉你的?”皇后笑起来,又向江中望了望,“等我问他。独自行猎肯定也有人跟着吧。”
“是父皇告诉儿臣的,只有他一人进林子,他不许人跟着。”
“是不是林子里没有猛兽?”
“水里也没有。”魏勖固执道。
皇后疼爱儿子,不忍让他失望,为此有些动摇,举棋不定。
柳乐亦去看那小船:若非叫旁边的大舫衬着,单看,这船儿其实算不得太小;它停在那儿,张着帆,像是一只水鸟振翅欲飞。柳乐心中一动,向皇后说:“我和他们一道好了。魏勖既然保证不乱动,一定做得到,我的两个侄儿也还肯听我,我看着他们。”
皇后古怪地瞧她一眼,压低声音,吞吞吐吐说:“那么近……尽是赤膊汉子,你不怕……”
柳乐没想到这一层,叫皇后说得有点不好意思了,不过,好像赌气一般,她说:“赛龙舟不就这个样,看几眼,不至于犯忌讳吧。何况不会太近,未必能瞧多么清楚。”
皇后感激地对她点点头,又向魏勖看了一眼。
“我听婶母的。”魏勖庄严道。
柳乐拉着魏勖,找到柳升柳岸二人,等候帝后登船。三个孩子仰着头,注目皇帝等人步上甲板,随后,他们脸上的表情立即由严肃变为快活。高高的桅杆、耸立的船楼令人赞叹,看多了也不过如此,他们认为已经见识得够了。眼下,吸引目光的是穿着号衣、手脚如猴子般伶俐的水手,几人好奇地瞅了一回,又望了几眼来来往往搬运物品的内侍,便等不及地要去上自己的小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