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乐已差人知会过予翀,也收到了回话,要她“多加小心”。她马上把予翀丢在脑后,也像孩子般兴奋,期待好好玩一玩。
江上已经响起了锣鼓的喧声。“快,快。”魏勖催促舟人。
大家都上了船。两名舟人,一人在船头看着帆,一人在船尾握住两把桨,桨在码头岸沿一点,小船嗖一下朝江心飘去。
东南风横吹过大江,船夫灵巧地调整着帆的方向,一眨眼船已去岸丈余远。
几个人沉默无言,但只是一转瞬,孩子们叽叽喳喳说笑起来。
“还是小船好玩。”
“你们晕不晕?”
“不晕。”
“晕。——呀,真的有鱼,我看见了!”柳岸紧紧攀着船舷,探头向水里看。
柳乐也感到些微眩晕,她把目光从荡漾不住的波浪上移开,向远处眺望。江上有大舫,有龙舟,又有其它各样小船数十条,可一点也不拥挤;江水完全不知身载重物,像无数匹不羁的骏马,争竞向东奔去。真是条大江,柳乐心想。
船儿愈往江心去,浪愈高了许多。浪花四溅,船身每晃动一下,便有一朵水花啪地落在脚边。船头时高时低,整条船仿佛一直在浪尖上摇摇晃晃。
“江上风果真是大。”柳乐惊叹,手不由抓紧船舷。她的衣袖叫风吹得猎猎作响,她又觉得自己被风托着,身如一叶。她竭力向岸边望,只觉岸上大树的树梢好像都在起伏一般。
不过毕竟看不真切,江岸可真远。如今柳乐也承认这只舟实在是个小不点儿,他们似乎置身于汪洋大海的中心。
连大人尚且惊惶,不用说三个孩子,三人已经停住嘴多时了,忽地魏勖大喊:“六皇叔在望我们呢。”
连柳乐在内,几双眼睛都向大舫转过去。此时,小舟与大舫已经分开了十余丈,那大舫上的大帆亦被风撑得鼓鼓的,船身看不出移动,却不断和小舟拉远了距离。身着丁香紫锦绣蟒袍的高大男子立在船尾,瞧不清他是在眺什么。
“是姑父啊。”柳升柳岸跟着魏勖一起向大船上挥手。
他也举起手向这边摇了摇。
“好一身花里胡哨的衣裳。”柳乐暗自说,猛然想起这还是年前和裁缝商议要为王爷裁制四季新装,当时她自己选了这匹衣料,心想予翀穿上一定显得风姿俊逸,神采夺人。果然没选错,她挑衣料的眼光还是很高明的。柳乐今天第一次把视线完整地投在予翀身上,她马上掉开脸。
到了江心,船夫不知怎样调整了帆,船帆忽地变重了似的,沉甸甸垂在桅杆上;两人都拿出桨来摇,竟使小船几乎停住不动。鼓声越来越密了。
大船停在为龙舟划出的水道边上观赛,在起点和终点的中间,这样皇帝等人就能看全整个比赛的过程。不过魏勖一心想要乘小船,不光为了能看见鱼,也为了在终点处等着一条条龙舟冲来,那才叫真正有趣。所谓的终点是两艘分开的小船,船上的人拉一条长绳,绳上挂着彩旗——龙舟驶来后,拿到彩旗再换向,连续两个来回后,最后一次到达才分出胜负。
他们是在终点的东面停下,魏勖命船夫尽量靠近终点线,船夫解释说龙舟要转弯,太近的话就把路堵了,魏勖方才作罢。阵阵鼓声中,他们静等着龙舟第一次过来。
驶在最前头的船刷成褐黄二色,不是予翀那条,柳乐有些失望,不过转眼她就看见了那只蓝白的船箭一般破开水面,船上一人手臂一扬,将一面旗子抓到手里,船儿如一只燕子似的,迅速而优美地转了个弯,三个孩子大声欢呼。
柳乐这才能从容欣赏其它船只竞渡,它们依次调头,都像鸟儿一样快——像鸽子,比不上燕子。转弯时,有几位桨手会停住不动,而直行时,所有人划桨的动作又快又整齐,齐得像一个人似的,柳乐惊奇地瞧着,觉得他们举桨的样子真好看,插桨入水时,粗壮的臂膀多有力量啊。
她忽然想起皇后的话,一下子脸上发热。这不是看得清清楚楚吗?——看就看吧,有什么关系,不就是些露出胳膊的人,真要说起来,难道她没有见过更好看的?
柳乐的脸全红了,在心里毫不留情地骂了自己几句。
返回是逆流,桨手们会更费力,但舟儿并未慢下来。
“六皇叔的船超过去了,在最前面!”魏勖半站起来,手搭凉棚朝西望了望,大声说。
他的身子摇了一下,柳乐忙喊:“快坐好。”话音刚落,小船狠狠晃了一晃,喀喇喇,身下几声怪异的巨响,船体竟从中间裂为两半,船上的人未及叫喊便全部跌入水中。
第76章 那一笑要对她说什么?
柳乐全然不识水性,但也像所有落水之人一样,在太多水灌进肚子前,还能在水面上挣扎一段时候。脑袋刚露出水,她急忙抱住旁边一块东西浮了起来。原来倾覆船只残断的木板在周围撞来撞去,柳乐幸运地抓住了一根粗木条。不及喘息,她赶紧向四面去找几个孩子。
江水猛烈地摇荡着,她只看见一只戴着小帽的脑袋在水中一上一下。今天柳升和魏勖都戴着帽子,柳岸只束了发。柳乐并没有去想这些事,一眼间,她认出这不是侄儿,是魏勖。情急中,她迸出了比平日大得多的力气,用一只手臂奋力划了两下,到了魏勖身边,拽住他的后背,把木板推到他身前。
“抱好了。”
魏勖抓住木板,上身趴在上面,大咳了一阵。“柳升!柳岸!”刚能开口,他就着急地喊叫。与此同时,柳乐也看见了两个侄儿。可喜两名船夫就在他们附近,而且似乎会水,只要一伸胳膊就能把孩子捞住。可是二舟人听见魏勖的喊声,不理会近在咫尺的孩童,都向他这边游来。当然了,万一皇子出事,无论救起多少人,他两个免不了都得掉脑袋。
柳乐不管,那是柳升和柳岸,是她眼瞅着长了这么大的两个侄儿啊。她又用一条胳膊奋力去划,想试试能不能划到跟前,如若不行,她就松开木板。
忽地一股极大的力量带她朝着另一方向而去。原来她找到的这根木头上竟竖着桅杆,刚才耷拉着的帆不知怎地又被吹鼓起来,风力胜过了水流,撑圆了的帆带着她和魏勖向西漂,一晃眼,柳升、柳岸、两个船夫都不见了。
柳乐大声呼叫,却不知声音能传到哪儿。她只恨自己没有早点松手,现在不顶事了,任什么力量也无法把她送到侄儿身边。
唯一的希望是龙舟去施救,可是它们在哪儿,竞赛中的人发现小船翻了吗?柳乐和魏勖无助地抱住浮木,心几乎已沉入水底。
龙舟就在旁边!柳乐的眼角瞥见了花花绿绿的颜色,随即听见了舟上短促、低沉,滚雷一样的喊声。
她不知那些人为何而喊,但心中一松,再扭头,昂立的龙首正向他们撞来,船头直对着魏勖的后背,要撞上,他就成肉泥了。柳乐扭身用尽全力一推,放开了木板。
睁眼时,她看见那一片帆轻飘飘、晃悠悠从两条船之间斜插过去,两条细长的船也晃悠悠的,她又听见了扑嗵嗵跳入水中的声音。
魏勖会被救起?
不容多想,顷刻间一股水流缠住她的腰,好像水中窜出一头猛兽,张开巨口叼住她一路狂奔。
“救命——”她声嘶力竭地喊,发出的声音远远不及浪涛的吼叫。谁也没有向她游来,水流太急,而江面太宽太大了。
刚才是不是不少人跳下船,肯定有一把桨。绝望中,柳乐张开手指向两旁乱抓。她什么都看不见,溅起的飞沫不断往眼睛里杀,杀得她睁不开眼。江水呛进她的鼻子,说不出什么地方刺辣辣地疼,而那只衔着她的巨兽既不把她吞掉,又不松口。柳乐觉得它时而朝东,时而朝西,时而东南西北兜圈打转,不知究竟要如何。
突然有东西拽住她的胳膊,一拽将她从急流中拽了出来。有人来救她了!柳乐精神一振,反身抱住那个赤着身的人。她不管不顾,死死抱住对方,只怕他把她丢开。
“别动,放手,我会抓住你。”这人不停地喊。
柳乐一点儿都没见他的话,更没听出他的声音,她觉察出这人有意甩开她,慌乱中又去抱他的脖子。
陡然间,对方的身体重得像块石头,带着她一起沉入水中。冰凉的水灌进柳乐肚里,她越发慌张,但还是不放开手。猛然间,她上腹挨了一击,疼得她缩起身,松开了那人,旋即,她开始向上漂浮,一直冲出水面。她大口吸气,呛了水,猛烈咳嗽着。那人从身后环住她。
“是我!别动,别动!”
柳乐终于听出来了,一霎的工夫,他衣着光鲜、雄姿英发立于船上的模样清楚地映在她眼前。
他怎么是在这儿?
但她无暇细想,她从没有像此时这样恨一个人:若不是为远离他,她会和别人一样上那大船,柳升和柳岸就能平平安安了。
她发疯般地扭着身子,两只手去抓他箍住她的胳膊上,奈何不了他,她就在水面上拍打。
“别管我,去救他们!”她觉得自己在大喊,可是听不到声音,也看不见,眼泪和江水让她眼前一片模糊。
“别动!有人救他们。你再动,咱们都得死在这儿。”他喘着粗气,向她耳中大吼。
柳乐终于静下来,她也没劲再挣扎了。“他们都被救起来了,你的两个侄儿和魏勖,你信我。”予翀说。
柳乐信他的话,只是自己没力气再说一个字,她的四肢一动不动,由他带着她漂浮。
予翀倒又笑了:“别怕,咱们等着人来,就是没人过来,我也能带你游回去。”
柳乐闭上眼睛。她又听见了龙舟上的鼓点,惊讶地抬了抬头,比赛肯定中断了,哪里还在擂鼓?
“怎么了,在找船?”予翀问。
柳乐忽然醒悟,是她自己的心使劲地一下一下擂着。她的牙齿咯咯地响,哆嗦出一句话:“我们离岸还有多远?”
“离北岸近些,我带你去江北边。”
没想到今天要跨过江了,柳乐想。
“啊呀——”她忽然惊叫一声。人家说水鬼会抓住人的脚把人往水下拖,现在她知道那种感觉了。又是一下。
暗流猛力扯着她的腿脚,予翀紧紧抱住她的身体,于是被一同拽进水下黑乎乎的洞穴。
不知在洞内翻滚了多久,仿佛被挤压成一团的五脏六腑陡然一松,柳乐又看见了宽阔的水面——大概是水底的猛兽吞不下两个人,把他们吐了出来。
除了张口喘气,柳乐不能再动一下,也不敢说话,她知道予翀已经没有力气了。他们在水流中越漂越快。
予翀忽然用力跃了一下,伸手抓住了一样东西,“好了,”他说,“你抱住它。”
柳乐抱住了,发现竟是截不知哪里漂来的木头,顿时心中一喜。
“别怕,抓好,等着,马上就会有人来。”予翀喘着气说。
“你呢?”柳乐慌了。
“我在这儿。”予翀平静地说。
柳乐还是从他的话音中听出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他不陪着她了?这木头虽然半朽了,还能管点事,难道撑不住他们两个人?她真后悔刚才放开他来抱木头,她哆哆嗦嗦伸出手去。
“抱好。”予翀刚说两个字便喝了一口水,他的肩膀已经在水面以下了。
她感到他还想要说什么,但是来不及张口,便只朝她笑了一下,笑容未落,他把那木板一推。
“予翀——”柳乐大叫。
江流推着她向前猛冲,她拼命回过头。身后有一个大大的漩涡,予翀带着笑容的脸就在漩涡之上,一眨眼,他不见了,连漩涡也不见了,只余黑沉沉的江水,无情地向东滚去,推着她,推得她越来越远。
一只小舟划到柳乐身边,上面的人把她拉上船,立即拿一条大大的斗篷遮住她全身。“快去找王爷!”她掀开斗篷大喊,忽地看见周围还有数艘小船,有几个人在江中游着,她改了口,“别回去,我就在这儿等。”
可是并没人听她,船夫一下接一下把桨插入水中,向岸边划动。
不一会儿就看见了码头和那一溜帐子,原来她并没漂出很远。予翀呢,他游得回来吧?
巧莺正在帐里等候,冲上来抱住她,又凑近在她耳边说:“哥两个都没事,刚刚叫船送回来,和大皇子在一处呢。”
“太好了。”柳乐说,站着一动也不动,身上的水嘀答答往地上淌。
巧莺急忙去拿布子,柳乐只是呆呆的,等巧莺给她换好衣裳,又将热水喂到口边,她还是一句话不说。巧莺也不开口,帐子里似乎有些太静了——柳乐真怕听见外面的声音,每当有脚步声,她浑身的颤抖就猛然止住。她怕脚步正停在外头,怕有人进来。万一是报告噩耗?不,不会的。
可若一直没人来,就是说还没找到……她蓦地坐直身。
过去多久了?
太后说他不会水,可刚才看他并非如此——但即便是水性好的人,能从那种湍急的江流中脱身?
不,水性好不好都没关系,关键在于运气,而他当然会运气好,老天爷会眷顾他,绝不让他死。
若今日等不到,她不会走,还有明日,下一日……直到化为江边的石头。好像有这么一个故事——柳乐恨自己想到这个不祥的故事。
他为何要跳下水救她?有那么多人在,若还不能救起她,那是她的命!他为何偏要自己去救,是为了让她原谅?她不原谅,除非他能回来,站在她面前,不然她永远不原谅。
该道歉的难道不是她自己?要不是刚才她一个劲儿挣扎,他不会耗费那么多力气——但他不会死,不会。他不是还向她笑么?那一笑要对她说什么?
想起来了,以前他也曾那样笑过:第一次见是在樱桃巷,杀了调戏她的恶人之后,他向她一笑——不光是嘴唇弯曲,还有从眼睛里闪出来、映在整张脸上的光——和今日的笑一样,是胜利的笑,绝非离别的笑……
帐外一声咳嗽,“禀王妃——”
第77章 我看姑娘你这分明是恩将仇报了。
柳乐的脸突然失去了所有血色。“请进来。”她颤声说。
帐帘让人掀开,进来一个小太监。小太监急急忙忙跑至柳乐面前,弯腰说:“晋王殿下已经平安,请王妃勿挂念;若王妃无事,请归王府。”
柳乐的心刚要落下又被猛地一提:他既没事,为何不自己来,难道不知道她会害怕吗?还是……
她怒目瞪着这个小太监:“这话是谁让你来传的?”
“回王妃,是晋王殿下本人。”
“他在哪儿,怎么说的?”
“晋王殿下正在皇上那儿换衣裳。殿下说这里人多,太乱,请王妃回王府等他。”
“你站好和我说。”
小太监站直身子,战战兢兢向柳乐脸上望来,忽地双目一亮。与此同时,柳乐也认出他了。先前见过的——那次她在紫金山上迷路碰到予翀,予翀让这个人送她。她还记得当时这小太监急匆匆走过来,圆圆的脸红扑扑的,额头上挂着汗珠。现在,他圆圆的脸也变得红红的,露出一点儿喜悦的笑。
柳乐看他好不亲切,几乎和李宝一样。
“他亲口对你说的?”
“是晋王殿下亲口吩咐,让小的给王妃带话。”小太监挺挺身子,郑重其事道。
那个时候,柳乐急着下山,可没心思和小太监多话,她真不知道,他能说出这么好听的话语。
回想往事,柳乐越发想笑。该如何感谢这位信使才好?一低头,看见案上一小堆珠翠——刚才巧莺为她重新绾发,这些是用剩下的。今日她插戴了全副的头面,想必在江中挣扎时遗失了部分,不过一点儿都不可惜,只要人没事!柳乐将它们向小太监推过去:“这些都给你。”
小太监着了慌:“小的传个话,不当王妃这么厚的赏。”
“不是赏你,是谢谢你。这些我不要了,送给你。”
柳乐回到了王府。她已经从李烈那儿听说,她上岸后没多久,王爷就被人发现并救了起来,因他攀住了河沿的一丛草,并没有叫水流带到很远。
她等着见予翀。他的话重新来到她耳畔。他说:“我带你去江北边。”
假若他们真到了那儿呢。柳乐不由笑了,她还从没去过那地方,世间有多少值得一游的地方啊。
她站在屋门前,想了想,走回去坐下,又站起来,再坐下,刚坐定,听到脚步声,急忙起身,看见门框嵌出予翀的身影,心中一慌,满腔话倏一下都飞走了。
柳乐都快忘了予翀上次踏进这屋里是何情形,但这会儿他过来,好像每日外出又归家的丈夫,见到妻子,要笑着问一句话。
“等着急了吧?”停停他又说,“他们一定要太医瞧了半日,走不脱。你怎样,汤太医说什么?”
“说没事。”柳乐急忙回答,“汤太医还在前头,你……”
“不要紧。”予翀走到柳乐身前,“打疼你了?我看看。”
“没有。”柳乐轻声说,向后一退。之前她胸口确实有点儿疼,但肯定不是被打的缘故。何况,他也是为了救她,柳乐心中更羞惭了。
予翀便停住不动,仔细瞧了瞧她的脸,“多喝几日姜汤,水里毕竟凉。”
柳乐没答。“多谢你救我。”她只说出这五个字,自己也感觉太生分,咬住嘴唇。
予翀似乎看出了她心中所思,不愿让她承情,只微笑一笑说:“人命关天,岂能不管,何况那时候我很有把握,不是要舍了自己的命。”
“不是说你不会水?”
“会,只是我懒得向人说那么多。”予翀又笑一笑。
闻者有心。柳乐想自己是不是也包括在懒得说的人中,倒不好再问。
顿了一会儿,她问:“你是在船上瞧见了?”
“你们刚落水时我没看到。”予翀低下头,“幸亏有人看见喊起来,但那时离得还远,江上船又多,我怕乱起来把你丢了,又多等了一时。本以为你们会往下游漂,我想着跳到江里上龙舟去追,没想到你竟是漂来了,省去不少事。不过到底是太险,要是我陪着你们就好了。”他懊悔地补一句。
他站在那儿,不知是不是准备走的意思,柳乐急忙说:“我还想好好谢一谢李烈,若不是他,柳升和柳岸……”
予翀点点头:“由你安排。不过也不用太放在心上,那么多人,即便不是李烈,亦有别人能救两个侄儿。倒是你——”他定定地看着柳乐,“你真正救了魏勖一命。”
柳乐连连摇手,脸都红了:“我没有……那时他凑巧在旁边,但我不是想着要救他,我又不会水,自己命且不保,谈何救人。”
“魏勖本人说你救了他,小孩子心里明白着呢。”予翀笑一下,又正色道,“不管是不是凑巧,反正若非你把魏勖拉到你身边,若船上那两人抓住他,他便没命了。”
“那两个掌船的?他们要害魏勖!”柳乐惊呆了。
“他们是受人之命,有人要害魏勖,不然好端端的船怎会突然沉了?”
“谁要害他?”
“还不知道,我没问,跑不脱就是那些人。”
柳乐不知是哪些人,谁都不该。“他还是个小孩子啊。”
“可是他身在帝王家。”予翀平静地说,眼神很严肃,“一个不慎,就会给人可乘之机。”
柳乐感到脊背发寒,他也是在说自己吧。
他就是一个没小心,害瑶枝姑娘丢了命。
趁这时候,她可以问问那件事。但她止住了自己,——他不会说的,那是他最痛的伤疤,她何必再去揭开?
她的胸口又钝钝地疼起来,仿佛有个铁块硌着她的心。
予翀的话音变柔和了:“不用怕,不会再有事,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和先前一个样。”
啊,先前。柳乐对上他负疚的双眼。他的目光并没有说出他的心,“先前”始终横在那儿。
“我不想做什么。”
“也不必担心柳升柳岸,他们都很勇敢,这些事……总是难免碰到,再长几年,不管遇上什么事,他们肯定能应付得了了。”
或许如此,人生在世,风浪是免不了的。可是一阵厌倦忽地袭上柳乐心头:他们这些人,永远不可能拥有普通人家那种亲密无间,他们得永远记着小心提防。予翀就是这么长大的,二十多年来,只有一次,他对另一个人完完全全打开自己的心,结果,却失去了她。
要是再保护不好身边的人,对他来说就是奇耻大辱,但他忘了,人死不可复生,一个人也替代不了另一个,想都别想!
两人都缄默了,终于,予翀说:“我要汤太医这段勤来着些,你要是有哪里不好受,尽快告诉他。”
看柳乐点头,予翀转过身。
柳乐想要抬起胳膊,却又酸疼得落下。她知道是因在水中太恐惧,拼命抓着那浮木,后来又死死抓住予翀不放所致。这时她才想起,不管予翀口里怎样说,他是拚出性命救了她,而她连句像样的感激都没有……
六日晚上,柳乐和巧莺在园子里散步,夜风很清爽,两个人都不肯回屋去,走了两大圈,柳乐把自己的打算告诉了巧莺。
正走累了,看见花丛中两张藤椅,柳乐便去躺下,又让巧莺,巧莺却只肯坐着。她们都仰着头,望见天上几条稀薄的云飘来飘去;淡淡的、带着柑橘味的甜美气息钻进鼻子里,也不知是来自哪种花,身后是一片凤尾竹,叶片轻摇,发出沙沙的响声。
“这园子夜里也真美。”巧莺赞叹道。
“嗯,真美。”柳乐说,声音中带着留恋之情。
巧莺扭头向她望了一眼:“姑娘果真能舍得?”
柳乐扑哧一笑:“还以为你也算见过些世面了。——怎么不舍得?天下之大,美的地方可太多了。”
这时,柳乐已决心离开晋王,离开王府。除过巧莺,她没打算告诉别人——她不想让任何人来劝告、阻止自己。
其实端午前,柳乐心中就已种下这个念头,向巧莺透出了几分。因为说得含糊不清,巧莺总还以为虽过去了这么久,根子却还是在元宵那一桩事情,所以总不十分当真,每次都说一两句劝和的话。这回,她也说:“我就实在不明白,王爷那样好,都舍命救了姑娘了,姑娘还不原谅他,怎么还非要走?”
“谁是好人,就非得和他一起过吗?”柳乐故作轻松地一笑,又说,“正因他好,我才更下了决心要走。”
“姑娘这又是什么道理?”
“若王爷不是这么好一个人,我还得多掂量掂量:万一他不许,我只能偷偷离开,那他要为难我家人怎么办?如今看来,我倒是能向他直说,即便他答应得不痛快,我执意要走,他也不会硬拦我,而且肯定不会迁怒于我家里。”
巧莺冷哼道:“我看姑娘你这分明是恩将仇报了。”
“也不至于就成仇吧。”柳乐强作笑颜,“王爷的恩,我是报不尽的,留在这儿也无益,倒不如我走了,让出地方,他还能得个更好的王妃。”
“我真不懂,姑娘的心到底是个什么做的?”
柳乐笑一声:“我的心和你的心是一般东西做的,天底下所有好人都是一样心肠,可仍然是谁也不能明白谁。你不是我,自然不能知道我的心,就好像我也不知道你的心。”
“我不信。”巧莺摇头,“姑娘也不用说这些话,其实我知道姑娘,你心里还没忘了——”
“你别瞎扯!”柳乐厉声喝断她,“我心里谁也没记着,我不过……反正,各人的心事旁人管不到,只管守着自己的心便是了。”
停了片刻,巧莺问:“姑娘既然决定好了,打算何时对王爷说?”
“不是马上,还要等一段时日,至少也得过了六月,等太皇太后寿辰过了,总不能拿我这点儿事搅扰她老人家过寿吧。”柳乐说,心里想着最好在此之前能先查出禹冲那件案子,如果有望彻底查清,也就搞明白了瑶枝姑娘投湖而死的真相,倒不是要拿这个作“报答”,但她能帮予翀的只有此事了。
巧莺默默地没作声,忽地,背后传来咔嚓一声响,两人都回头,不过是那几丛细细的竹枝,哪有个什么?正自惊疑时,一条黑影从凤尾竹中轻轻跳出来。
“原来是猫呀,”巧莺嗐了一声,抚着胸,“大晚上黑不溜秋地乱蹿,差点叫它吓出毛病。将军怎么来了?”
如今这只猫有时晚上去柳乐屋里睡觉,有时不去。不去时,大家都知道,它是在王爷那儿,也就不管它。
“你还没睡觉,游荡什么呢?你听见我们说话了?”柳乐蹲下身,让猫儿跳进她怀里。
“姑娘你瞧,将军也舍不得你呢。”
柳乐没说话,忽地抱紧猫儿,拿脸在它滑软的皮毛上来回蹭着……
第78章 你愿不愿和我一起去?
端午过后没多久,钱贵妃被打入冷宫,其父亲和长兄被斩首,其余兄弟被关入监牢,遇赦不赦。
此事太伤万岁颜面,大家都不提。等太后寿日过去,除过燕王妃快要临盆,燕王夫妇留在京城,其他几位王爷都启奏请求返回各自封地。皇帝先还不准,要他们留下为太皇太后贺七十五大寿,但太皇太后说:“已经见过了,孝心又何在那一日上?路途遥远,早些回去安心,别拖到冬日才到家。”于是皇帝亦答应了。
诸王爷离京后,宫里事情减少,柳乐得空便回家看望父母。柳图瞅旁边无人时,向她唏嘘道:“我说钱家不是读书人家,果然不行。蠢笨到家了,但凡有几分脑子,何至于闹出这么一场大祸来。”
柳乐说:“我记得哥哥你不是和他们家哪个交好?”
柳图红着脸笑道:“可不是,我好生后怕。那时候差点儿借钱家的银子购这宅院,要是被他们攀扯成个同党——皇帝大概不会信,多亏你救了小殿下——不过总归是不好。幸亏王爷那时解了我的急,也幸亏王爷提醒,我一想,钱鸣的确不是可堪深交之人,便没再和他搅合。”
柳乐心道:何须王爷提醒,爹爹就说钱家人急功近利,你怎么不听?但她看哥哥已经形容尴尬,就没多说,且她自己也感到后怕:假若她当时没能拽住魏勖,真叫人害死了他,柳家铁定要遭怀疑——一船上的几个人,可都姓柳啊。
柳升兄弟两个算是和魏勖有了“过命”的交情,益发亲厚得难分难解。孩子眼中无利害攸关,只知生死与共,柳乐也没法子。然而她自己实在是厌烦了,她想:等我和王爷分开,慢慢的,一家人又能过回原先那种平静、淡泊的日子。
这日,柳乐有一事要找巧莺,巧莺就住在栖月院后面一间小院里,柳乐也不使人去喊,自己跑去那儿,谁知巧莺屋子门虽敞着,屋内却空无一人。
巧莺既不在,柳乐便算了,从院子后面绕出来。一对黄翅膀的大蝴蝶正在蔷薇架子前飞舞,因是很少瞧见的,她轻悄悄走近去看。
刚刚看清它们燕尾形翅膀上的美丽斑纹,巧莺不知打哪儿跑来,一边喊道:“姑娘找我?”
“你也在这儿看花呢。”柳乐笑道,随便地向她身后面瞅了一眼,却见那儿还立着一个人影,虽影影绰绰,但知道一定不是个丫环。
柳乐还不及细想,那人晓得她看见了,走上来行礼,原来是侍卫孟临。王府侍卫里头,唯有他和李烈四人在得吩咐时可以进出园子,柳乐便认为是予翀派了他差事,也不太在意,扭头去看巧莺,心想若巧莺已经听清楚事由,就可以把这孟临打发走。
谁知巧莺满面通红,低着头说:“是我喊孟侍卫过来,我……托他办点事。”
孟临说:“属下要出京一趟,来问问巧莺姑娘要捎些什么物事。”说完,便退下。
巧莺向来一张嘴巴不肯饶人,王府里怕她的人比怕柳乐的还多。柳乐就在纳罕:怎么连孟临也受她指使了?再一瞧巧莺神情,才恍然大悟。
“就这一回,”巧莺嚅嚅道,“王爷让他进来取东西,我给他拿的,我听他说很快要出门,就让他多留一会儿,想烦他……姑娘能不能别对王爷说。”
她的声音特别小,柳乐差不多只听清最后一句,忙道:“我不说。你快告诉孟临,他自己别说出来了。”
巧莺慌张又感激地瞥一眼柳乐。“快去啊。”柳乐催她。
看她急忙跑开,柳乐方回想,巧莺近来是有点古怪,可惜自己竟没觉察。早以前就想着,巧莺要嫁——不说把她聘嫁到多么好的人家,至少对方得是个读过书的斯文人。在计家时,没碰到说得过的人,到了王府,总有各样事情,一时也就顾不上,倒让侍卫抢先了。
想到孟临,柳乐不能不记起予翀去茶楼“寻不是”,便是他跟着的——这个“仇”可不容易忘掉,不过,她愿意大度一回。孟临是予翀的亲随侍卫长,毕竟有点本事,何况长得也很好,相貌堂堂,要说配巧莺也配得过。
才想到这儿,巧莺已转回来了,对柳乐说:“他说谢谢王妃,以后绝对不会再犯。”又小心补一句,“真的就这一回,还是怪我。”
“是说谁,怎么就成‘他’了?”柳乐笑嘻嘻道。
“姑娘!”巧莺一跺脚。
“怎么了,只能你俏皮我,就不能我俏皮你么?”柳乐心内偷笑,却假装板起脸。
“我虽与姑娘说笑,可我心里知道姑娘是认真的,姑娘也不怕我俏皮;姑娘俏皮我,却是嫌我瞎胡闹的意思。”
巧莺也不知是羞是恼,脸上仍是一片浅红,柳乐欲再开她几句玩笑,忽想起巧莺明明晓得自己要走的,还问了日子,当时她面上没显,心里一定很为难吧。
柳乐便说:“你怎知我看你就不是认真?我还要说说孟侍卫呢,他为何瞒着不提?侍卫中又不是没有成家的,告诉王爷,王爷也不会不许吧。”
“姑娘你说什么呢?我都说了我第一回在这儿见孟侍卫,先前我们只说过几句话,根本就还没有的事儿。”巧莺身子一扭,丢下柳乐,跑回屋子去了。
柳乐还想再叫她,又停住,在原地发了一回呆。
她想:我是一定要走,走时,带不带巧莺?她定是要跟着我,可她该把我看成朋友,朋友只要念着对方就行,不必总在一起。巧莺喜不喜欢孟临?若非喜欢,怎么会立在那儿与他慢慢说话,又担心他受责骂,替他遮掩?孟临呢?他定是因为马上要出门,想见一见巧莺,才专门让她瞧见。不然,不拘取什么东西,找哪个丫环不行,何必非得巧莺呢?再说,他刚才轻易便能躲过去,却不肯藏,大大方方走出来,可见是个磊落的人,也有想要挑明的意思。他两个人对彼此都是认真,怎能因我把他们拆散呢?罢了,与其叫巧莺为难,不如我做个狠心人,现在什么也不必多说,反正到我走时,我不要她就是了。
这边柳乐已想定了,巧莺却又是另一样想法。原先她想:不管姑娘去哪,自己都要跟去,姑娘离开王府,自己更要跟着她,但王爷待姑娘又是一心一意,姑娘何必一定要和他分开,若是为姑娘好,应当劝她留下。可是劝不动柳乐,渐渐巧莺也变了:别人瞧着好的事,未必真好,总是要姑娘从心里喜欢才行,况且如今加进来一个孟临,再劝反而像是为着自己的私心一般,不如搁开,只等着姑娘哪日离开王府,和她一起走便是。
两人各自怀着这样的心,谁也不再提前话——不提离去,不提孟侍卫,甚至也不提王爷——只看眼前的风和雨细、鸟语花香,仿佛日子就是这样小小的喜乐,也会永远这样一天一天过下去。
在园中碰见孟临没两日后,予翀跑来,对柳乐说:“我要暂时离开京城一段时候。”
“哦。”柳乐应了一声,心想原来孟临所说的要出门是陪着王爷出去。这样,她心中好像已有了些准备似的,也说不上是突然还是不突然,只顿了一顿,便笑着问:“去哪里?”
“去北边,河南、山西一带。”
大概是封地那边有事要他处理,可柳乐本没想他会走那么远——太皇太后寿辰是在六月末,便是即刻出发,也只有一个来月,跑个来回,未免太赶了。
“你去了只呆一二日就回来?”她问。
“不,恐怕要长一些。”
“那你祖母的寿辰,你赶得回来?”
“我已经禀过太皇太后,她说平日经常见,用不着专等过寿那天。连几位兄长都放回去了,也不少我一个,让我只管去。”予翀笑着说。
柳乐轻轻点点头,便没有别的话了,这时没有丫环在屋里,但茶水是刚刚送来的,她便走到一边给予翀倒茶。予翀忽地问:“你愿不愿和我一起去?”
柳乐的心高高跃起来,她想去!可她不是就要离开了?她的心咚一下又落回去,变平静了。为什么要去,他有他的事要办,与她无关,况且,沈泊言那边随时还会来消息,她得留在京城,一鼓作气查出禹冲的案子。
她还没有回答,予翀又说:“正是暑热,行路太辛苦,你还是留在这儿吧。王府里也不能没人,还有不少事还要多赖你料理。怎样?”
柳乐向他转过来,答应说:“好。”
“那我可就托给你了。”予翀深深望进她的眼睛,笑一笑又说,“也不是让你一直在家坐着,你也可以常出门玩玩。我告诉李烈,你外出时多带几个侍卫跟着,最近皇兄心里不高兴,谁也不敢再生事,但不管怎说,还是小心些。”
“嗯。”柳乐答应。“你去多久?”
“路上走快些,两个多月也就回来了。”
“哪日出发?”
“我自己去,越早越好,我想,明日就出发。”
明日,这下她真觉出突然来了。不过柳乐并不在神情间露出来,只是点了点头。
寻常夫妻送别时是什么情景?似乎该为他准备行囊,或者还要说些悄悄话。看他的样子是早有计划,行装定已收拾好了,用不着她操心,她不知能说什么,连要送他的话甚至也有点儿不好出口。她别别扭扭地问:“明日几时走?”
“上午。”予翀说着,走到桌边,拿起她的茶杯就喝了一口。
原来忙了半日,茶水还没给他倒上,柳乐不禁脸上发烫,予翀没再说什么,放下茶杯走出去了。
次日,柳乐早早便醒了,既已醒来,她爬起身,急急梳洗一下,往书房去,准备送行。
院里静悄悄的,小蝉在庭院当中立着,看见柳乐,忙迎上来。
柳乐向院内望了一圈:“王爷走了?”
“王爷半个时辰前出发了。”
“这么早?”
“王爷说寅时卯时交接时是出行的吉时。”小蝉不安地说。
等了等,见小蝉没有别的话,柳乐想要离开,忽又停下,问:“冒二呢?”
“他跟王爷一起走了。”
“他也去了,王爷要带他去?”柳乐惊诧道。
“是冒大哥求王爷带他去,王爷便答应了。”
“路上不辛苦么,他的病全好了?”
“病是好了,冒大哥每日还举石锁呢,担水、扫地都是他一人干。”小蝉赶紧说。
“怎么他想出门?”
“冒大哥说王妃好意关照他,但他不想在王府吃闲饭。”
“谁说他吃闲饭了?”柳乐不禁笑了,“就是王爷没事给他做,我也能找得出,莫非是怕只让他担水扫地,屈了他的大才?”
“扫地那些是冒大哥自己非要做的。他知道王妃会给他事,怕自己做不了,想先跟着王爷出门见识见识。我看他是看我和小杏姐都能照管书房,心里头不服,憋着气要做更了不得的事。”小蝉低声替人解释,话中却又带着些许埋怨和委屈。
柳乐瞅她一眼:“这些话都是他对你说的?”
小蝉脸唰地红了:“冒大哥养病时不肯好好躺着,经常溜下床,有时我们说几句话——我念书,遇到不识得的字就问他。”
柳乐想起那时候丁冒跟着禹冲,顺道也就上了父亲的学堂,他人很聪明,很快就能识字念书了,要让他做个王爷的跟随,恐怕真能胜任。不过,他忘了禹冲了?——不,他已做了他能做的。
巧莺,丁冒,他们都算是得了很好的归宿,这就好了。柳乐在心里叹了一声,一扭头,看到小蝉羞得红艳艳的面庞,又不由暗自发笑:这一回,她大概是要晓得思念的滋味了。
慢慢走回栖月院,柳乐边走边想:不要我送也好,或许不等他回来我便走了,只留一封书。不行,我还答应他要照料王府的事,虽说管家他们就能办好了,没什么非得我做,可是托付毕竟是托付,他当面交给我的事,我要当面交还给他。再说,案子大概也没那么快查清楚,万一要好几个月?万一是几年?如果那样,等他回来就对他说清楚。——万一他不答应?不会的,我好好对他说,该怎么说……
从书房到栖月院,慢悠悠走,要走一盏茶工夫。王府很大,柳乐早已知道:不然,同住在府里的两个人,有可能好些天都碰不见呢?不过再大的地方她也走惯了、瞧惯了——要说起来,似乎哪儿都没变,就说前些天和现在比,她看到院子里的一草一木,难道有什么两样么?
但还是不同,如今知道他不在王府,并且离京城越来越远,恐怕已经走出百里之外了,她心里有种很奇怪的感觉,好像王府忽然变得小了,小得让人心中发闷。那么出门去?金陵也变得小了,小得好像一只能托在掌中的水晶球。外面世界的一花半叶映在球上,她想出去好好瞧一瞧——不,她哪里也不想去。
柳乐无情无绪了几天,接到沈泊言的信。
第79章 “咦,原来是晋王妃。”
一个多月前,沈泊言听柳乐提到闽南商人那件案子,回去后便找到了案卷,案卷上看不出异样,不过因提审过那位风尘女子,所以记有她的名姓。柳乐遣侍卫暗中去打听,这位花名兰君的姑娘还在京中,在她那九香院里是群芳之冠,多得富商大贾造访。
柳乐与沈泊言商议过,因怕兰君不肯实说,要先为她赎身。正好柳乐有个侍卫午川还未成家,做这事方便些,柳乐便托他假扮外地来的商人,试试能否接近兰君。详情连午川本人也不知道,只等接出兰君,沈泊言再去午川家做客,借机询问她。
虽知道急不得,但柳乐还是心焦火燎的。不过事情进展得很顺利:午川相貌颇不差,又肯一掷千金,虽则鸨母拿腔捏调,总算没费大周折把兰君赎出来了。
柳乐又担心兰君说不出什么。她是个可怜姑娘,能救她脱苦海也是件好事,可假使想得错了,案子断得没问题,后面该如何?
但自己不会想错,那位方大人肯定是不对劲。柳乐恨不得亲自去问兰君,只怕自己一激动,吓到对方,故只好耐着性子等。
这日,终于听沈泊言传来话:“有眉目了。”柳乐大喜,立即约他见面。
沈泊言先道歉说:“有个人不大好找,耽搁了许久。”
柳乐谢道:“劳累沈公子了。”
“不劳累,不劳累。王妃料得不错,在下按王妃的办法,确实有所发现。”沈泊言马上就说起来。
“先前兰君姑娘有个熟客,自称叫王遨,不知是做什么生意,手头很宽。这人常向兰君姑娘吹嘘说他与官府通着门路,不久后宋成——就是那个商人——认识了兰君姑娘,想为她赎身,被这王遨知道了,不知怎的他与宋成攀上了交情,说要介绍几个人买宋成的货,兰君姑娘以为他是好心,他们就答应了,不料却卷进了官司。
“兰君姑娘说恐怕是王遨在中间捣鬼,明明他是中人,且他还认识买主,立合同时却又找了个不相干的人做保,审案时也根本不容她把王遨的名字说出来。事后回想,兰君姑娘认为王遨真的与官府相熟,是为报复她才害了宋成。最近王遨又结交了别人,不去她那儿了,不然,我听她的意思,恐怕还不好赎她。”
“沈公子就是去找这个王遨,找到了?”柳乐问。
沈泊言犹豫片刻:“算是找到了。案卷中果然没有记他的名字,在下先找到那几名买主——都是不务正业之人,在下让人暗中跟了他们几天,碰到了他们与王遨见面,王遨的样貌也和兰君姑娘所述一样。不过他的真名并非王遨,他本姓黄,叫黄遨,在下调查出……他似乎是都御史黄大人的亲兄弟。”
黄大人的兄弟?柳乐想了一想,想起了那位封嬷嬷的话。“我听说过,是说黄大人有个兄弟,是无赖地痞之流,黄大人已经不认他了。”
“王妃也听过?那看来确定无疑了。”沈泊言欣喜地说了一句,又皱起眉,“这个黄遨蹊跷得很,当时侍卫已探得了他的住处,可后来再去,却又不见他了,至今依然没有影踪,恐怕他还在别处有居住的地方。——在下听王爷侍卫说,黄大人和方大人身边都跟着人,在下想,如今还未获得实据,若要监视二位大人,万一被察觉,恐怕不太好办,在下考虑,还是先找黄遨为上。”
柳乐点头:“知道有这个人就行,总能找到他的。沈公子认为他是倚靠着黄大人么?”
“听闻黄大人行事端方,我想,他不认这样的兄弟倒不是奇怪的事。”沈泊言谨慎地说,“可是,若方大人或者其他审案的大人知道,或许网开一面,故意不提黄遨审问,也不将他的名字计入案卷。”
“黄大人虽然嘴上不认黄遨,但毕竟是亲兄弟,若黄遨做了错事,他也许会护短。”柳乐一边思索一边说,“我认得黄大人的夫人,可以设法打听下他们兄弟到底是如何。”
沈泊言说:“在下也再去多翻一些案卷,看看有没有其它可疑的案子。”
说完正事,沈泊言欲言又止,脸先红了,踌躇片刻方道:“兰君姑娘肯说这些事,并非相信在下,在下瞧她十分信赖午大哥,午大哥也有意娶她,只是他不好向王妃开口。他说手里有三百银子的积蓄,若王妃允许,他立下字据,剩下的一总归还。”
柳乐一愣,自己也有点不好意思,可她着实高兴,忍不住笑开了:“午大哥是个大大的好人,我本来是这个想法,但我怕他有成见。他愿意好好待兰君姑娘,这就太好了。就请沈公子告诉他,要他安心准备婚事,不过若他敢来提银子的事,我就不答应了。”。
六月,人又称伏月,正是一年中暑气最盛之时。每日一清早,日头便来势汹汹,到正午时,天上简直是在下火,偏从中旬开始,连续十数天不见雨水,除了聒噪不休的知了,万物都像蔫卷的树叶一般无精打采。这日,太皇太后差一位宫人到都御史黄通府上,请御史夫人谢音徵进宫说话,谢音徵感到有些奇怪,但太皇太后想见她,自然推脱不得,于是她郑重妆扮了,乘车来到皇宫。
说了一阵话,太皇太后道:“我乏了,稍微歇歇,你去后面转转吧。”
谢音徵少时经常进宫,各处都熟悉了,她寻了个幽静之处,正想好好坐着歇一歇,忽听见脚步声,以为是上茶的宫女,回头却一愣。
“咦,原来是晋王妃。”谢音徵立即起身行礼,“恕我失礼,我该想到在这儿可能会遇到王妃。”
柳乐本来也料到谢音徵看见自己不高兴、不耐烦,可听她这声“王妃”,心里一阵难过。
“谢姐姐,”她诚实地说,“是我央太皇太后请你过来,因为我想问你一件事。”
“我想现在大概没有什么事我能帮到王妃了。”谢音徵用平缓的语调说。
“有,谢姐姐,事关重大,也只有你一人能帮我。谢姐姐请先坐下。”
谢音徵不动,但她看了看柳乐,还是问:“何事?”
柳乐便说:“黄大人有位兄弟叫做黄遨,你有没有见过,他与黄大人是没有来往了么?”
“他的兄弟?”谢音徵惊讶地抬高了声音,“对,有这个人。我也只是听说家夫有这么一位兄弟,却从来没有见过他,看来是久不来往了。他做了何事?”
“谢姐姐知道他们是从何时断了往来吗?”
“我是从嬷嬷口里听到过这个兄弟,似乎是因他不学无术、品行不端,所以家夫不愿理他,总有几年没来往了吧,我想他可能在外地,或许回原籍去了。”
“不,他还在京城,只是没有固定住处,眼下不知在哪儿。”
谢音徵奇道:“若他在京城,他的母亲还健在,为何一次也不来探望?”她大概是想起自己与谢家几乎也断了往来,停下笑了笑,又说,“这个黄遨是不是生性浪荡,与他家里其他人脾气不投,故此赌气离家。”
柳乐又问:“黄遨有时会用王遨这个名字,谢姐姐听过吗?”
谢音徵略微想了想,说:“没有,我也没听谁说过王遨。可是你究竟为何问他?”
柳乐说:“有几件案子,黄遨在其中有牵涉,可他的姓名并未出现在案卷上。”
不等说完,谢音徵立即领悟,打断道:“你的意思是说家夫包庇他兄弟?”
“不,不,黄大人可能并不知情。”柳乐忙说,“我怀疑的是大理寺少卿方大人,这几件案子都是他断的,可能断得不公,但也不敢肯定。这些案子不是那种杀人越货的命案,黄遨也不是案犯,但可以做个人证,可是每件案子都没提审他,所以我有些奇怪,——会不会方大人因为黄遨是黄大人的兄弟,碍于面子,有意放过黄遨了?”
“方大人审的案?你怎会知道?”谢音徵惊讶地瞅着柳乐,“莫非你还在为之前计大人的事不平?”
见她这样想,柳乐含混道:“算是这样吧。别人都说方大人断案公道,但我那时就对他不大信服;碰巧又听说几件案子,表面上都没有大异样,但若非黄遨,未必有这场官司,等衙门接了状,黄遨却又不见影子,所以奇怪。”
两个人都坐下,柳乐便把宋成一案和后来沈泊言找出的两件案子大致告诉谢音徵。
自发现黄遨后,沈泊言每日都悄悄带些案卷回家,把近年的案件统统翻了一遍,专找黄遨那些三朋四友的名字,果真又找出两件——可巧两案都是涉及较大数目的银钱纠纷,一方是本地破落无赖之人,一方是远来的商人,结果都是商人认罪入狱,人财两失,也就是说,和宋成的案子极其相似。至于其中有没有黄遨的事,还需仔细考究,但柳乐和沈泊言皆认为十之八、九了。
沈泊言继续去查实,而柳乐已经等不及地要找谢音徵。她想:若再多花些工夫,说不定能找到更多,不过三件案子已足够了——三件,无论如何算不得巧合。
谢音徵一言不发听着柳乐说,听完后,她皱起眉,向柳乐笑一笑:“我明白,你是给家夫留余地了。若果然黄遨与这些案件都有牵连,家夫不可能毫不知情。已经有三桩案子,若家夫不知情,方大人怎么会一次又一次看他的情分?家夫一定知道,若是冤案,家夫还放任他的兄弟如此,很可能是他们合谋的。”
柳乐其实也是这样想,但因谢音徵,她不忍把黄通想得太坏。这时看到谢音徵强作镇定的面容,看到她湿润的眼中抑不住的羞愧,柳乐打心里希望黄通是个名副其实的清官。她勉强安慰说:“这些纯是我突发奇想,很可能根本不是冤案,那样有没有牵扯到黄大人也就无妨了。”
谢音徵坚决地说:“是不是冤案,咱们得查出来。你要我做什么?”
柳乐又犹豫了,想起那回在黄家见到的情形,她不禁担心谢音徵,“若与黄大人无干,他会不会生你的气?那我真要无地自容了。”
谢音徵想了想,摇一摇头:“封嬷嬷总说黄遨在外面吃喝嫖赌。从哪里来的钱?必然还连带着坑蒙拐骗。就算没这些案子,家夫放任兄弟作恶,已是包庇,根本不是他们素来所鼓吹的高风亮节。我必得搞个清楚。”
“姐姐先别——”
“不用担心我,我自然想办法不让家夫瞧出来。”谢音徵朝柳乐微微一笑,“这几件案子——你说当事人或已身亡,或是远在异地、不便访问,那些泼皮自然找来也没用,但家夫和黄遨一定见过面,要不然就是通过书信联系,我可以先去确认这个。”
“那太好了,我们正愁没办法确认呢。”
谢音徵又是一笑:“其它事我可能做不了,无论如何这点小事我会干。”
“谢姐姐,我……”柳乐百感交集,说不出话。
谢音徵换回冷淡的面容,站起身,“王妃不必多说了,若无别的事,可否允我回去?”
柳乐尴尬地退后一步,呆呆望着她的背影。
谢音徵突然转身,正碰上柳乐的目光,她愣了愣,坐回刚才坐的地方,笑道:“忘了问,不管我有没有发现,如何告知王妃?”
柳乐见她回来,高兴得忘乎所以:“谢姐姐怎样方便?你要是肯去王府就好了,咱们可以好好地聊一整天。”
谢音徵好笑似地瞅着她:“多谢王妃厚情,去王府对我很不合适。”
柳乐脸红了,结结巴巴道:“王爷最近不在京城,而且,你们又是……认识那么久了,何必在意他人言语。”
“是啊,可作为朋友,我没尽到心。”谢音徵自嘲地说,“好在如今我总算能为王妃出些力。——还是王妃挑个时候,像今天一样,我来宫里好了。”
“过几日是太皇太后寿辰,那天如何?”
谢音徵面显犹豫,柳乐心想这才没几天,恐怕碰不上黄通黄遨兄弟联系,忙又说:“不是那样急的事,还是多过些时候吧,一个月后?”
谢音徵摇摇头:“不必那么久,我是怕寿辰那日没机会单独碰面。不然,我们那天瞧着看吧,若能说上话最好;若不能,就七月五日见,王妃等得了吗?”
柳乐急忙点头,以为谢音徵这就要回家了,但她一时坐着没动,眼睛在周围的花木上流连了一会儿:“我也好久没来这儿了。”
“谢姐姐常来好么,我陪你说话。”
“我没有那么多工夫,而且,说话有什么意思?”谢音徵嘲讽地微笑,仿佛是说:我和王妃没什么话好谈。
柳乐还有一事想问,鼓了几次劲都没问出来,现在更是退缩了。她偷偷向谢音徵脸上一瞥,正巧,从浓荫中透过的一束阳光照亮了谢音徵的半张脸,她的脸颊发红,鬓边有些细细的汗。她好像并不在意骄横的太阳,但意识到了柳乐的目光,因此把脸一偏,身子向后让了让,太阳便照在她手上,她微低下头,手指轻快地张张合合,好像捏着那束阳光玩。
突然,柳乐醒悟,谢音徵等着她说话呢。
于是,她脱口而出道:“晋王爷先前识得一位会弹琴的姑娘?”
谢音徵马上向她转过脸,露出诧异的神情:“对,我见过那姑娘。”
第80章 不该怪王爷,不是他的错。
“你也认识她?”柳乐叫起来。
“算不得认识。”谢音徵摇头,“我只见过她一次——是宫里的宴席,那位姑娘是请来的乐师,她在宴上奏了琴。她弹奏得好像……我说不出,但那之前,我没听过那么美的琴声,那之后,也再没听到过。”
谢音徵垂下头,目光从自己的手指上一根一根看过去,停一会儿,她又说:“无人不爱她的弹奏,在场的人都听呆住了,我看见……我记得,太皇太后……那时是太后,当场赐给她一只戒指。”
“是么。”柳乐也垂下头,轻轻摸摸手上的戒指。
两个人沉默了好久,柳乐又问:“那之后,你听到过这位姑娘的事么?”
谢音徵再次摇头:“我没有再见她,也没听说她。很久后,我才听说她已经不在了,为此——有传闻说晋王爷是因为这件事,才生了那场大病。”她静静注视着柳乐,脸上没有一点儿失意,只有纯粹的、水一般安静的忧伤从她眼中淌出来。
柳乐几乎要落泪:“我也听说了。我还听说那位姑娘是轻生了,可是,我想不明白,她为何……想不开。”
是因为她有了身孕。几个字太沉了,石头般坠在胸口。柳乐呆呆望着谢音徵,不确定她是不是已经知晓,但自己绝没有勇气说出来——这或许比指责黄通是墨吏更伤人心。
“我不知道。”谢音徵还是摇头,“她出事时,晋王爷不在场——那时他不在京城,他刚一回来,大概是听见消息,便病倒了。不该怪王爷,不是他的错。”
她的口气令柳乐一震,脸也跟着微微发烫。柳乐恨自己不能像谢音徵那样相信予翀。
谢音徵用责备的目光看着她说:“那些流言蜚语,根本不足为信,很明显,是有人故意中伤晋王。”
柳乐不由辩解:“我并不是听了传言,我是听王爷自己说的。”
谢音徵颤了一下:“他没忘?”
“他没忘——没忘了那位姑娘。但是他对我说的并不多,所以……”
谢音徵今日第一次露出和善的笑容:“你别瞎想那些,你也用不着疑王爷,那日在长江——你还不明白他?”她又对柳乐笑了一笑,想掩住自己的伤心。
柳乐欲解释,却不知该从哪里起头,终究话还是未能出口。
她想,谢姐姐不知道,我和她伤心的缘故是一样的……
谢音徵回到家,先去黄老太太那里。不久,黄通也从衙门回来,两人和老太太一起用饭,饭后,像平时一样,黄通还要陪母亲坐坐,交谈一会儿。
当着母亲,黄通一向不大理会妻子。谢音徵总是静立于一旁,心里却乱七八糟想别的事情;今日,她格外留神地听,可是母子的对话很平常,老太太时尖时沉的声调与黄通平直和缓的嗓音一来一回,其中,根本就没插着“兄”或“弟”哪一个字。
老太太有了黄通这个孝顺儿子,安享晚年,大概就不会念着不成材的小儿子了。
说了一刻钟话,老太太招呼丫环:“捶捶腰。”便歪在榻上,对黄通道,“昨晚上让她们扇扇子,也不知停,扇了半夜,腰疼得很。”
“请太医来看没有?”黄通挥开丫环,亲自为母亲捶腰。
“看什么,又不是突然生出来的毛病,捏一捏就好。”老太太说。
“怎么不去唤太医?”黄通皱眉,头稍微偏了偏,问谢音徵。
老太太摆摆手:“今早起床时倒罢了,吃过饭才疼起来,音徵还不知道,她今天进宫去了。”
黄通把目光完全移到谢音徵脸上,看了一会儿收回来,“唔”了一声。
谢音徵看出他的面色变得阴沉了。虽然他平素不苟言笑,但也甚少疾言厉色,在最不高兴的时候,面容就像这般:嘴闭得如刀片,下巴绷紧,整张脸仿佛长了一寸。谢音徵赶快掉开头,心中震动:柳乐的话或许是真的。
可她并不怕它们是真的。
从老太太处告退,二人回到自己的屋子,黄通的儿女又来向父亲请安。黄通和前妻育有两男一女,最大的十五岁,最小的十岁。谢音徵费了老大心思,想过各种办法要与继子女亲密,可惜都付之东流了,三个孩子从不在礼节之外与她攀谈。他们在父亲面前也是同样拘谨,等黄通问完功课,略勉励或责备几句,三人就告辞出去了。
夫妻独处时,黄通不紧不慢开了口:“你今天进宫去了?”
“是,太皇太后叫我去。”
“昨日怎么没听你说。”
“太皇太后今天上午才派人来唤的。”
“你便去了?”
“难道我能推掉?”谢音徵抬眼看了看黄通,反问道。
“我是想她老人家怎么突然有这个兴致。”黄通笑一笑,“还叫了别个没有?”
“没有。”
“与你说了什么?”
“不过是问我平日做的事,说些闲话,消磨时候而已。”
“只见了太皇太后?”
“是,太后并未唤我,我听见皇后陪着她,便没有过去。”
“再没遇见其他人?”
谢音徵终于抬起头,直对着黄通的双眼,略带诧异答:“没有。”
“你听说了吗?你的表兄现在不在京城。”黄通的眼睛在她脸上慢慢转着圈。
谢音徵并没假装不懂他指的是哪个表兄,答道:“今日在宫里我刚刚听说。”
“若不然,你进宫时大概常常碰见他吧?”黄通两眼眯细了盯着她问。
他头一回这么直接地盘问她与晋王的关系,谢音徵心里发紧,仍是平静地说:“小时候确实常在宫里遇见。”
“小时候的事你记这么清?”
谢音徵不发一言。
黄通追问:“长大了就没有遇见过?”
“老爷想问什么时候?”
“最近五年。”黄通一字一字地说。
谢音徵凝神想了一想:“先前在宫里的宴会上时不时能够遇见,后来听说晋王爷病了,有两年没出来,再后来,便是我和老爷一同去宴会,见没见到晋王爷,老爷或许记得?我记不得了。”
“莫非只在宴上才见,单独见不得?先前的事我不知道,光我记得,你自己一人进过几回宫。假若你们两个人都在皇宫里,不是很容易便见到了?”
因为生气,谢音徵的脸狠狠红涨起来。“先前我也算个诗书名门家里的小姐,如今我是朝廷命妇、大夫之妻,他是王爷,都知道什么叫做尊重,岂能轻易会面?”
黄通冷笑道:“他那王妃先前也是别人的妻子。”
“王爷已娶了王妃,老爷何必还耿耿于怀?”
“是你耿耿于怀吧,我对他倒一点儿不在意,他不是自称全忘了?”黄通走开两步,回头睨着谢音徵,“不过他要是看见你,兴许又记起来了。”
谢音徵全身一激灵。柳乐也说晋王想起部分事,不过他忘了也好,记起来也好,都跟自己绝无关系,黄通未必是疑这个?不像,他眼里另有一种神情,他是什么意思?谢音徵心里越发惊疑不定,险从神色中泄露出来。
好在黄通转了话头:“太皇太后恐怕对你很不过意。”
“太皇太后一向待我好,为何会不过意?”
“我听闻当初你与晋王爷订亲,是太皇太后的主意,最后亲事没成,你却嫁了我这么个人,太皇太后既疼你,岂不替你亏得慌?”黄通瞪着妻子,同时微微笑着。
这表情谢音徵很熟悉,当他对待下人严厉而自以为宽厚时,就是这副模样,谢音徵知道家里有几个丫环怕他怕得要死,现在,她也有些被吓住了。
“老爷明明知道我与晋王的亲事是我反悔的;嫁给你,也是我同意的,老爷对我有何不满,要这样责备?”她强自镇定地问。
黄通还是与刚才一样的神情:“当初你以为晋王是死定了,才谋划另嫁,要是你有耐心多等一年,如今的晋王妃就是你,——现在后悔了吧?”
“没有。”谢音徵很坚定。
“至于嫁我么,”黄通接着说,“你在谢家多一日都呆不下去,只要能离了谢家,嫁给谁都行,你以为我不知?”
是,嫁给谁都行,但是偏偏嫁了你,我后悔死了。谢音徵又是一哆嗦,怕黄通再多问一句,自己会把这些话全喊出来。
这时候黄通踱开了,没瞧见,也没再顺着说下去,他忽地问:“晋王妃当初不是为计郎中的事来找过你?是你让她去见晋王爷?”
“是。老爷不愿管那些事,而晋王爷素有急公好义之名,因此我建议她去找晋王爷。”
“你不用刺我。”黄通停下,笑几声,说,“我管不管,计郎中迟早都能放出来,你又为别人着什么急?帮个小忙,得个王妃,原来是这么个急公好义。”
他又说:“不过晋王倒没把事情做太绝,我想想,他好像没为难过计郎中,没有想要拔掉这个眼中钉。”
“晋王不是那样的人。”谢音徵轻轻地说。
“或者说他的王妃不是那样的人——吃着东家,想着西家。”黄通眯起了眼睛。
谢音徵不语。黄通的诋毁她并不太在意,她只是感到奇怪,今日黄通大失平日沉稳之态,说话有些混乱,好像很不痛快,甚至说张皇不安也不为过,似乎他正为一件事烦心,所以拿晋王借题发挥。
他到底为什么事不安——奏章被皇帝驳了?他一向总有办法达到目的。受到政敌攻讦?他能有什么政敌,就算有,谁会吓到他?担心他母亲的安康?老太太可能比我还活得久呢。
谢音徵脑子里闪过各种猜测,不过她越来越怀疑和惊骇的是:会不会和柳乐的话有关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