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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殿下所言究竟何事?

屋内已有人等着了,沈泊言上前行礼:“殿下见召,不知有何吩咐?”

予翀请他坐下,说:“前头已与沈公子见过,恕不多礼。今日请公子来,是有一事相求。”

沈泊言忙又站起,躬身施礼说:“不敢,能为殿下效劳是沈某之幸,请殿下吩咐。”

等他再坐下,两人视线相平时,予翀看着他说:“我想要你做的这件事——首先,需要暗中进行,未成之前,不论行至哪一步,都不得透露给任何人,你可否做到?”

沈泊言面上闪出疑虑:“今日之事我不会说与任何人知晓。无论殿下要我做什么,只要能显露在世人面前,纵使力有未逮,卑职当竭尽全力,绝不推托,但让我暗中做事,我不敢答应。”

予翀说:“我明白你的顾虑,但我求你的这件事既不伤天害理,也不有违公道,不用你良心受累。不能明着办是恐怕有人阻挠——必然有人阻挠,虽然尚不知是何人,用何法。”

沈泊言想了想才开口:“殿下已知道有难处,何不另行委任贤能之士?既然这件事不愧天地,我想他们亦都不会推辞。——并非卑职不肯为殿下效力,刚才卑职是夸下了海口,但卑职确实能力有限,便是拚尽全力,恐怕依然误了殿下的事。”

“第一,虽有难处,你能做;第二,我不能让人知晓是我在后面,其他人我都信不过。”

“多谢殿下信任。不过,恕卑职无礼,殿下怎么就知卑职信得过?”

“我不知道。”予翀盯了沈泊言一会儿,忽地换了副爽朗的笑脸,“你识得我的妻妹——柳家二小姐吧?”

“王爷!”沈泊言叫一声,猛地站起身,又觉忘情,担忧地向屋门看了看。

“不要紧。”予翀摆手止住他,向椅背上一靠,闲闲道,“你既认识就不需我多说了,柳二小姐人才出众,多少未娶的青年有意求亲,这很自然吧。”

沈泊言涨红了脸,不说话。

予翀继续说:“如今我知道想与柳家结亲的就有姚家,郑家,张家,钱家……”他数过几个,一挥手,“记不得了,反正其他人我也不熟,不过姚尚书的三公子的的确确丰姿过人。”

“殿下究竟何意?”沈泊言好容易问出一句。

“我确实知晓所有这些人——连姚公子在内,她都不肯嫁,感到奇怪罢了。”予翀看了看沈泊言,“也不奇怪,柳家姑娘志向都很高,我想二姑娘看上的人,必然是个非同寻常的俊朗人物,你说呢?”

沈泊言益发面红耳赤,低下头:“在下虽无甚才德,亦非轻薄之辈,不敢妄议闺阃。”

“沈公子可有家室?”

“未有。”

“原来还是形孤影只。”予翀叹道。“正好,我知道一位姑娘,与公子才貌再相配不过,与你做个撮合如何?”

沈泊言深深一拜:“谢殿下厚意,只是在下才学低浅,家道贫寒,不敢多生非望。”

予翀叹口气,低声自语:“这般扭扭捏捏,豪杰不及女子之万一,果然配不上,罢了。”起身就要走。

沈泊言慌忙拦住他:“恕在下愚钝,恳请殿下明示。”

予翀笑起来:“还要我如何说明白。我只能对柳二小姐说,她认错了人了。”

沈泊言不可置信地抬头看他一眼:“在下岂敢辜负柳二小姐。自打去岁元夜幸瞻小姐一面后,若有二心,天诛地灭。只是……只是在下身无长技,只得小小前程,实在自惭自愧,万不敢胡思乱想,辱没了小姐。”

“这次你虑得有理。”予翀说着转回身坐下,“婚姻大事,岂可草率,总要父母都满意才好。——不知你见过我的岳丈柳老先生没有?”

沈泊言答:“在下未曾有幸拜会过柳太史。”

“柳老先生对女婿可是非常挑剔。”

“我看得出来。”沈泊言勉强笑一笑,看一眼予翀,嘴角很快耷拉下来,那浅浅一点讥讽化作了深深的沮丧。

“你把柳老先生想得错了。”予翀只说这么一句,话又转回来,“怎样,你帮我,我也帮你,我可以助你达成心愿。”

沈泊言正色道:“假使在下幸得柳二小姐和她全家厚爱,在下深知:非因在下才德,乃是在下福气;若未入他们青眼,亦无可抱怨。无论如何,在下不会强求,更不会借他人之势强求。”

“你想什么呢,我会拿妻妹做人情?”予翀厉目扫他一眼,停了片刻说,“你是宁愿看柳二姑娘嫁给别人?”

沈泊言摇摇头:“在下原本不敢仰攀,谁知竟蒙小姐俯念,在下会尽力一试,或能打动柳太史。”

“拿什么打动,你的诚心还是你的小小前程?诚意和前程别人亦有。你是不是想,待你的媒人和别家的媒人都去了柳府,二老抉择不下,自然去问女儿。到了那时候,姑娘少不得不顾害羞为你说话,柳家人不会与她分争,你倒也能如愿。”

沈泊言红着脸说:“在下目前低微,日后未必不达青云。”

予翀觑觑他,笑道:“原来你也志在青云,我还以为你甘愿只做个文书呢。不过朝中无人提携,想要晋升,不啻于肉身登天之难;或者有个机遇——便是有了,你做文书的,连它的边儿都摸不到。以贤弟的才识,在别处或许还略有希望,可是在大理寺——”他惋惜地摇头,“你拿五年工夫,与我赌一赌?”

沈泊言垂头不语,良久说:“在下知道艰难。但凭本事做好本职,成便成,不成,也不走投机取巧之路。”

“那便正好。正是要你凭本事做本职。”予翀走到他面前。

“你还做你的主簿,我不会立即就举荐你,不然让别人瞧出瓜葛,这事情便也不能成。主簿职位很好,不引人注意,但你还是要时时谨慎,宁可慢一些,不得操之过急。我相信你不会泄了口风,但你的行迹也不能露出来——要格外留神周围共事之人,若被人疑你,寻个由头把你挪开,事情又不能成了。

“若你小心,不会有太大风险,万全起见,我还是派几个侍卫跟着你,你可任意差遣。只要不暴露,你想怎么办都行,一概事皆不需顾虑,中途遇到难处,我设法解决周全。银钱随便使用,你若不自在,开列出账目就是。”

沈泊言苦笑说:“可在下还没有答应。”

“听我说完,答不答应全在你。”予翀说,“作为交换,我暂且拦住想要上柳府的媒人。你只用领我这一个情,其它是你自己的本事。等事成之后,你央媒提亲,定然——还有一话漏了,先说在前面,做这件事并非柳家授意,他们毫不知情,刚才所说你不得向任何人泄露,是指除我外的任何人,包括柳家在内。此事得了结果,我保证你有底气去柳家求亲,保证柳老先生欣然应允,不仅如此,到时候你就是他最得意的女婿。”

沈泊言半信半疑,但话到此处,即便不为其它,他已被勾起了好奇:“殿下所言究竟何事?”

“我要你破解一桩至今还没能破了的案子。”。

在柳乐病中,予翀骂过汤太医,但如今她病愈,他好像也就把之前的不满忘了,仍请汤太医为柳乐诊平安脉。

汤太医年过七旬,主张顺应自然的养生之法,相貌很有几分仙风道骨,性情十分随和。在柳乐还未嫁入王府时,他就去柳宅给柳掌奇诊病,柳乐早已认识他。柳掌奇按他的方子服药后,这一冬没犯过旧疾,柳家上下都十分感激他。

柳乐对他敬重,不肯讲那些虚文缛节,除过病中卧床的那段,后来每次汤太医来,她都搬椅子请他在旁边坐下,看完病还聊上数句。汤太医先前奉皇上之命诊治晋王爷,在王府住过两年,早就熟悉了,故也不拘束。他和柳乐见面时,一个慈眉善目,一个语笑嫣然,倒好似爷孙俩一般。

这一日汤太医来,坐下便说:“王妃气色好了许多,每日的汤药都可减了罢。”

柳乐扭头向巧莺笑道:“好了,总算不必再吃药,可苦死我了。”

谁知汤太医又拿出一个药瓶子,笑呵呵道:“医病的不吃,进补的还不能免。煎药不好吃,给王妃换成丸药,每日只需服上三到五粒——不苦。”

柳乐接在手中一瞧,这圆鼓鼓的细颈青瓷瓶子,和前几天柜子里找出来那瓶长得一模一样,她再倒出几粒淡金色的小丸,颜色、气味亦和那药无差。她害的又不是王爷那种大病,犯不着吧。

她便又封好,推回去:“不吃它,这药太金贵,一小粒就是十两银子,我可无福消受。”

汤太医哄孩子似的说:“王妃莫推。春日里万物荣发,正适宜养生。肺气伤,百病起,大意不得。在这一春里养好,秋冬便无虑了。吃了这药益处良多,且也不贵,这一瓶不过十两,谁敢要十两银子一粒?不信王妃瞧这方子。”他便从箱中取出张药方递给柳乐。

柳乐一看方上写的药名果然是“固金丹”,原是自己搞错了,讪讪笑道:“这个丹那个丹,你们太医院这些药怎么都长一个样子,又不贴个签子在上面,万一不小心吃混了,出了事赖谁?”

汤太医愣了一下,随即笑道:“这得怪我,疏忽了。签子粘得不牢,一时就掉了,这两种药确是相似,不该装一样瓶子。劳王妃换只瓶子装。”

柳乐见那药也是他配的,随意问了句:“这里有贝母、玉竹,值十两,那样是用了什么,怎么那么贵?”

汤太医答:“是西洋来的一种草,咱们没有,所以价高,这是其一;其二,这草的好处是不伤人,不然,咱们也不是没有替代之物,只是那些伤身太过,遗患无穷,断不敢给王爷王妃用。这味药男服女服皆可,有立竿见影之效,且无旁的害处,日后王爷和王妃有子嗣心愿,只需停药三日便可无碍。”

柳乐本还好奇究竟是什么草药,听到最后脸唰一下红了,连句打岔的话也说不出。“原来还真是灵丹妙药。”她口里嚅嚅着。

连巧莺都听明白了,同样红了脸,汤太医走后,她小心地说:“有那药倒好,果然十两银子一粒也罢了。王爷到底心疼姑娘,姑娘还小,晚几年生孩子也耽搁不了什么,省得早早受罪。”

“行了,你何必还替他说话。他的意思可不是怕我受苦,是嫌我配不上生他们魏家的孩子,不过管他什么意思,反正正合我意!”柳乐说完,啪地一掀帘冲出屋去。

巧莺低叹一声,赶紧把固金丹拿走,另换了瓶子收好。

柳乐比巧莺看到的还要生气。倒不为别的,予翀不要她生孩子,她真正庆幸,她是气自己:她特意使人把那瓶药送去给予翀,他该不会以为她能知晓那是什么药,把送药当作是她主动发出的暗示吧?

柳乐想起头一日骑马那天予翀过来,脸上涨得通红。尽管周围没人,她还是难堪得恨不得有条地缝钻进去。

第62章 一心想要与谢音羽较出个高低

柳乐骑了二十日马,马上已十分娴熟,周娘子也就不用再来教她。柳乐虽与她处得甚好,不免嫌她太过小心。如今可谓是“失了管束”,柳乐就像那顽童一般,一眼瞧不见,就要变着花样淘气。

若只她一个还好,恰巧旁边又有个谢音羽,恰巧谢音羽又是个出类拔萃的姑娘,柳乐便总想与她比一比。

在此之前,柳乐从不知自己有争妍斗胜之心。在她看,平生所见的女子,各有各的长处,可是无一人能出谢音徵其右。面对谢音徵,她知道自己远远比不过,却一点儿也不感到自卑,而是一种心甘情愿的自愧弗如。谢音羽和谢音徵相比,论容貌、论聪颖、论气派,几乎都不相上下,但不知是哪里,柳乐觉得谢音羽要逊于她姐姐,也不知是为何,一心想要与谢音羽较出个高低。

这一日,两个人又不肯乖乖呆在马场里,提着缰走一段,跑一段,在周边四处闲游。

清凉山并不高,从山顶可以眺望长江,景色极好。通常人们都走小径登山,但亦有一道很宽的缓坡供车马行走。这时两人就来到了坡下,不约而同对望一眼。谢音羽向上一指:“咱们还没试过山路,往上面跑,再下来?”

柳乐点头称好,马背上的身子挺得更直,两手捏紧缰绳。二人虽未明说,可刚才相视那一眼,已经含了赛一赛谁更快的意思在里头。

“走吧。”说话间,柳乐先松了缰,手指在马肩上抓了抓,才又提起绳,两腿轻轻一夹,差不多同一瞬,两匹马撒开腿儿向山上冲去。

要说它们跑得如风驰电掣,那是不可能的,这两匹马天性做不了千里马,只适合骑上享畅游山水之乐,它们是同类中的佼佼者,仅此而已。但柳乐骑马不过几日,已经心满意足,且她的胭脂马更活泼敏锐,一下子猜到了主人的心意,几个落地后就超过了谢音羽的白驹,虽然没拉开太远——八只马蹄嘚嘚的踏地声连成一线,几乎辨不出起伏。

不过是春燕衔泥、飞去又飞回的工夫,已到了半山。风儿迎面吹来,吹散了柳乐鬓边细细一绺发,发丝在风中尽情飘着,而她柔软的身体随着马儿的步子微微摇晃,一双眼睛大大张着,熠熠闪动。

忽然,半空中一只褐白间杂的大鸟向她俯冲下来,一对翅膀像两把铁扇子似的朝马头上扫过。

马儿吃这一惊,头颈往左右来回一甩,高高扬起两只前蹄。柳乐看见树梢白云在眼前一旋,登时被掀下马来。

谢音羽紧紧跟在后面,急忙勒马,速度太快一把勒不住,眼看马蹄向柳乐身上踏去,千钧一发之际,谢音羽猛向右拉缰,身子整个儿侧过一边,总算扳得马头朝右,从柳乐身旁跑过去了,可谢音羽却从鞍上滚落在地。

好在两日前刚下过一场雨,地面算不得很坚硬,摔得虽疼,倒也无甚大碍。柳乐懵了一忽儿,连忙爬起来去看谢音羽,扶她起身。刚一立起,谢音羽“哎唷”一声,柳乐急道:“伤了哪儿?”

“脚腕子疼,不过还能挨地,并没伤着骨头。”二人便在路旁先坐下。

“你没受伤吧?”谢音羽问柳乐。

“我没事。你到底疼得厉害不,让我瞧瞧。”

“真的不厉害。”谢音羽笑着转开身,揉着右脚踝说,“也算是万幸,要是你伤了,六表哥得怪死我。”

柳乐亦庆幸,一面又怪自己不该逞能,哪怕自个儿受伤都行,偏是带累了谢音羽,心里对她又感激又歉疚,可还是不喜欢听见提起予翀,便没说话。

她们在半山坠马,山底下也瞧见了,一转眼,数名侍卫皆奔了上来,下马上前,李烈问:“王妃伤到没有?”

“我不要紧,但是谢姑娘脚伤了,叫人把车赶过来。”

李烈答应,又说:“请王妃恕罪,属下来得太慢。刚才是……”

“是只大鸟飞出来惊了马,没看清,像是只鹞子。谢姑娘是为避开我才摔倒的。”

谢音羽从旁道:“我也没看见是只什么鸟,早知山上有怪鸟,就不拉王妃上来了。”

几名侍卫怀疑地向周围的树木瞅了瞅,两人往前去追马,一人返身去喊人。不大一会儿,马车拉两位丫环来到跟前。

两个丫环都急出了汗。柳乐要她们两人去扶谢音羽,倒把谢音羽的丫环宝笙吓得步也不敢迈了。

“姑娘别动!”她口里喊着。

“不动怎么上车,要我在这儿生根不成?”谢音羽斥她,硬走了一步,结果忍不住又哼一声,秀丽的眉头攒成了两个疙瘩。

“我来吧。”柳乐替下宝笙,和巧莺两个半扶半架着她,“一只脚跳着走,动不得,不然更厉害了。”

谢音羽慌得要推却,柳乐不由分说地将她扶上了车。

几人坐下,谢音羽才拉开裤脚去看脚踝,又对宝笙说:“你看,只是扭到了,两三天便能好,肯定不会瘸,不然可不是这个疼法。”

宝笙耷拉着脸,发愁道:“等老爷太太看见,就不是两三日的事了。伤筋动骨一百天,这下姑娘要在家拘上两三个月!”

谢音羽瞪她一眼:“那算什么?你没瞧见刚才,连王妃都被马甩了下来,真真惊险。已算万幸了,你还不赶紧烧香拜佛感谢菩萨才是正经呢。”她口里一面说着,一面把只靠垫垫在脚下。“好像已经不疼了。”可她细细的眉尖仍是蹙了起来。

柳乐忙问:“怎么,又不是你自己不小心,你家里不会为这个怪你吧?”

不等谢音羽回答,宝笙抢道:“王妃不晓得我们家,老爷对姑娘们管教严得很,就这骑马一事还是姑娘求了太后,好容易才得来的。有这次,以后肯定不准姑娘再骑;我们老太太和太太又小心过余,肯定害怕姑娘将来是不是要落成个跛子,往后几个月,姑娘出门的机会大概都没了。”

谢音羽忙又斥她:“别乱说。最多一个月,还不能再想法子么?”转向柳乐道,“不要紧,过上一半个月,我再来和王妃姐姐玩。”

柳乐本来就不过意,见这个情形,想起前日入宫请安,太后问起骑马的事,因又问见到音羽没有,她答见了,太后就笑道:“她也是身子弱,偏又好强,你们两个该有话说。你还可以请她去王府住几日,陪你解解闷。她和翀儿表兄妹两个,打小就很亲近——若翀儿那个妹妹活下来,也就跟她一般大。”

柳乐心想既然太后已有话在先,做了这个主也没什么,予翀断不会不满意,便说:“若你家里长辈不怪罪的话,不如先去王府住几日,养好了再回家。”

宝笙双眼一亮,撺掇谢音羽说:“这是个好办法。”

“那怎么成,打扰得人家不得安宁。”

“不打扰。”柳乐忙说,“都是因为我,若不把你照料好了,我心里可过不去。上回我听管事说有好跌打药,你先用上,轻些揉揉,万一不见效,明日就去请太医。不必惊动你家里人。”

“可我这么着就去王府,也太突然。”谢音羽踌躇道。

“不会,请客还挑时候么?我回去就补个帖子让人送到你家,就说今天请你去玩,玩得正兴头,我硬留下你住几日,你们老太太一定不怪罪。”

“那我就多叨扰了。”谢音羽转忧为喜。

柳乐却还在暗暗烦恼:近来她和予翀间冷得很,几乎连面都不见了,要是被谢音羽瞧出来告诉太后可怎么好?由此她又想,该让谢音羽住在哪儿。考虑了半天,前院的客房不大合适,因为自己住在花园,离客人太远似乎不礼貌,又不知予翀是住在哪儿。最后,柳乐想到,先前为柳词收拾出的那处地方是现成的,既是在花园,又离前院近,而且那所院子很漂亮,正好请谢音羽住。

回到王府,柳乐忙让人去拿药膏,又命几人照顾谢音羽,布置妥当后,对巧莺说:“要不还是你去找王爷,就说骑马时谢五姑娘为救我脚受了伤,不好挪动,我请她来王府养伤。若王爷还问别的,你也如实告诉他就是。”

一时巧莺跑回来说:“王爷在书房,我按姑娘吩咐回了王爷了。我去时王爷正在问李烈他们几个。王爷很生气,嫌他们没保护好姑娘,要重重罚他们——便是打几板子,在他们虽不妨碍,也不应该——要不姑娘还是过去一趟?”

柳乐急忙去了,这件事怪不得别人,须得为他们说话。

赶到书房时,果然院中已摆上了四条长凳。见柳乐进来,除去受罚的四人,一干侍卫都退避下去。柳乐本是满心羞惭,恨不得事情悄没无声过去了才好,予翀却大张旗鼓地行家法,明着是罚侍卫,暗里柳乐觉得好像自己被扇了一巴掌似的。她又气又愧,红着脸冲上去对予翀说:“你做什么?你说他们只听我的,那要罚也只有我能罚。”

予翀向她全身上下看了两遍才说:“那你便下令吧。”

李烈为首的几人也上前请罪道:“全是属下之失,害王妃受惊,求王妃责罚。”

“不怪你们,怪我。”柳乐说,扭头又向予翀道,“是我离了马场,不许他们跟着。若不罚我,只罚别人,没有这个道理。”

“他们的职责如此,无论何种情况,只要你伤了,就是他们之过。”

“可我现在好好的,一点伤都没有。既然都是罚,不如留待我真有事的时候。”

“若你真——罢了,反正你没事就好。不过我正想去问你——你识得那只鸟,果真是鹞子么?”

柳乐摇摇头:“我没看清。鹰一类的鸟,但没有鹰那么大,除非是只小鹰。它身上有黄色白色褐色的羽毛,我说鹞子是瞎猜的。”

予翀听见凝神想了片刻,说:“就依你,不罚他们。但有一事,其他人不便,我叫他们去做可否?”

“好。”

予翀便命李烈说:“你们几个再回那山上去找,若是看见像鹰聿、像鹞子的鸟,射下来,带回来我看。需做得隐蔽,不要让人瞧见。”

几人领命去了。柳乐冷笑道:“不怪侍卫,不怪马儿,连那只鸟也赖不着。与其怪这个那个,不如怪我骑术不精还非要乱跑。”

“不怪你,骑马本就是要跑的。”予翀温存地说,“怪我考虑不周。所以我要他们再去看看,若山中怪鸟多,我另寻个地方给你骑马。”

柳乐没料到,一愣:“这几日不骑了,谢五姑娘受了伤。都是我害她伤了脚踝,不必关心我,不若好好谢一谢谢五姑娘。”

予翀便问:“她在那儿骑马有多久了?骑术和你差不多?”

“她说比我多骑十余日,她的骑术定比我要好出许多。像今日的情形,换了我未必能救她。”柳乐虽自愧,还是照实回答。

“你从马上摔下来,谢姑娘的马就会踏到你?”

“我摔下来时她的马就在后面,我都看见马蹄了。”

“是她先说要往山上去?”

“是。”柳乐急忙又说,“不能怪她,便是她不说,我也要提议上山。”

予翀低头自语:“不知她先前可走过那条道?我去问问。”

想了一会儿,他抬起头:“确实该好好感谢她,何况本也是咱们的客人。不若今晚设宴,你看?”他看着柳乐。

当然,要招待客人,仅他一人不行,柳乐明白这个意思,点点头。

第63章 还是听一听表妹指下仙籁吧

因谢音羽来得仓促,柳乐早将自己的新衣找出两三套,又拣出几样钗环等物,让人拿去给她。后来带信到谢家,谢家差人连同回书一道捎了若干衣物来,谢音羽便将首饰还了柳乐,衣裳既是送的,她回说“却之不恭”,仍旧留下。

柳乐知道谢音羽毋需发愁打扮,就开始琢磨自己穿什么。她做王妃后,也宴过几回宾客,也赴过不少宴席,各种场合该作何妆束本来早已驾轻就熟了,可这回,她却花了一些工夫:她想谢音羽平日衣着是十分精致而华美的,这次虽然是受伤临时来王府,必然也不肯马虎;自己做主人,当然不可只管衮衣绣裳,非得压客人一头,亦不能太随意,有轻慢之嫌,——在这个范围内,她很容易就能选出一身来,但她看看那些衣服,暗自摇头。以往她从不想要与众不同,这回只有她们两个,她却有点儿不肯和谢音羽类似。

斟酌半日,柳乐挑好一套,正要上身时,又缩回手。

她想:莫非不和别人相像,就一定要反着来——譬如谢音羽娇艳,自己就淡雅,谢音羽活泼,自己就沉静?不,不行,那可太刻意了。柳乐不喜欢刻意,尤其不愿在这次显得刻意。

柳乐把目光转向一身刚才就跳进眼睛,又被她略过去的鹅黄色衣裙。

她不大穿黄,一来因为常常要进宫,宫里明黄色太多了,再穿别的黄就不好看;二来,她以为,黄色这种颜色本就是很难穿的,像杏黄那般艳丽,只得和别的色配起来,单穿可真是煌煌然耀目,要不然,浅淡些——可黄色不张扬便没意思了,穿一身淡叽叽的黄,似乎整个人都会模糊不清。

不过这第二个想法已经变了:有一回,她先是看见黄色腊梅花开得神气,又想起谢音徵穿过条黄裙子,初看平淡无奇,可后来每想起来,谢音徵坐在那儿,手轻轻放在裙上,温婉中透着坚定,说不出的可爱。于是她找出一匹鹅黄尺头,让人绣了花鸟,做成一件衫子,又配上天青罗缎,做一条湘裙。做好后觉得好看,不过也只是看看就收起来,等着春天穿。——这不,早就到春天了。

柳乐的心在这轻快、朗烈的颜色前跃跃欲试:等穿上它,不管同坐的人是秾艳多色,亦或秀逸多姿,自己都足可以匹敌。

穿好,对镜一瞧,由不得感到得意。柳乐心道:难怪巧莺说我穿哪样颜色都好看。

说也奇怪,黄色在她身上变得谦逊了,好像清晨的阳光,还在犹豫着,要不要唤醒薄雾后那朵朦胧的花儿。然而花儿已经准备好了,就像她的脸容,在衣裳的映衬下格外柔和而清新,她的头发和眼睛也由此变得更加乌黑、闪亮。柳乐觉得不必再为其它费神了,她拣了一支青玉发簪,一支缀彩珠的凤钗,插在头上,轻轻转出门去。

为了谢音羽行动不便的缘故,小宴设在她住处附近的琉璃榭内,窗外便是一池澄波的浣霞湖。

柳乐以为自己到得不晚,可是予翀已经一个人坐在那儿了。看见柳乐,他没有说话,僵僵地立起身,柳乐走进来,他又僵僵地向旁让了一让——虽然无需让,柳乐直朝着他斜对面、独个放在窗边的一张椅子走去。

坐下后,予翀依然没说话。柳乐只当自己是位不受欢迎的客人,对一位自己同样不屑一顾的主人,她乐得一声不吭。侍女进来为她倒一杯茶,柳乐忘了茶杯烫手,端在手里,直到茶水凉了,还没喝一口。她只是眺着不知哪个把天上一条淡粉的长纱缓缓扯下来,放入这一汪湖水中。

她听见予翀站起身,暗自想:他要是过来说话,我就走开。她已经听见了自己把茶杯放在桌上时那响亮的一声。可是予翀并没过来——她没感觉到面前的影子。终于,她忍不住转过头,看见予翀站在屋门口,眼睛正向她看着。柳乐望了一眼门外,才明白是谢音羽过来了,于是静静地走上去。

四名仆妇用一顶软轿把谢音羽抬到浣霞湖边,停了轿,宝笙搀着她慢慢地走来。谢音羽松挽鸦鬓,淡扫蛾眉,薄纱披风下是一件朱红罗衫,衬一条翠生生娇绿缎裙,越显出粉粉嫩嫩脸庞,袅袅娜娜腰肢;虽然脚下吃力,然而丝绦缓摆、禁步叮咚,别有一种云懒花慵之态。

予翀责怪跟轿的人:“怎么不抬到跟前?”

谢音羽急忙笑着说:“我愿意走几步,没那样娇气。”

进了屋,柳乐请谢音羽入席,她再三不肯上座,推辞不过,方坐下;柳乐坐了主位,予翀打横。坐定后,谢音羽向柳乐笑道:“姐姐厚情不敢不受,衣裳又正正好,就穿上了。”

看到另一位姑娘也打扮得明快、自然,几乎是和自己想到一起去了,柳乐有种棋逢对手、惺惺相惜之感,由衷地称赞:“你穿着真好看。”

谢音羽连连摇头,眼睛落在柳乐身上,赞许地瞪大了:“我可比不过姐姐。”

柳乐感觉予翀侧过头,双目向她们两人脸上扫了一扫,顿时,她面颊烧起来,仿佛自己准备衣裳时的全部心思已经被他一眼看穿。

谢音羽看看她,微微笑起来,小声说:“姐姐这样谦虚么。”

予翀拿起酒来斟了三杯,先递一杯给谢音羽,郑重道:“今日王妃马儿受惊,多蒙谢姑娘相救,得解险难。大恩必当重报,不敢有忘。”

“表哥也太见外。”谢音羽急忙要站起身,脸也红了。她接过酒,抬起含着点点水光的眼睛,“姐姐不嫌弃,肯和我一道玩耍,万一出岔子,我怎么过意得去,又怎么敢再见表哥。表哥赐酒,不敢推辞,别的我可万万不能受。”说毕将酒一饮而尽。

柳乐陪着饮了,又奉音羽一杯说:“是我想和你玩,这些天都十分开心,不想却累你受伤。今日若只我一人,仍会上山,碰上那事,还不知当怎样,越想越后怕。幸而你在旁边救我脱险,感激非可言表,如今说出来不过一句话而已,若谢妹妹连这句话也不肯受,我实在过意不去。”

“姐姐饶我,我吃不多酒,再吃这一杯吧。”谢音羽说着,捧杯饮尽,拿钟又奉予翀柳乐二人。

喝完,予翀道:“王妃也不大吃酒,都是自家人,咱们便清谈好了。感激话不用多说了,不过表妹真是女中英雄,令人钦佩,我先前可没料到表妹还有一身马上功夫。”

谢音羽的脸被酒染得更红了,低下头去:“表哥莫取笑,我哪里来的功夫,姐姐有福之人,受神明保佑,我在不过是凑巧而已。若果真有功夫,也不至于摔下来,给表哥添这许多麻烦。”

“我听王妃说,那只鸟很凶猛,突然飞出来袭击马,不然那马儿平日甚稳当,不至于叫一只鸟就吓得失了控。侍卫也说没想到会遇上这情形,所以没跟在后面,不过即便他们跟着,未必能像表妹这般反应敏捷,及时搭救。”

谢音羽拼命摆手:“表哥越说越过了,其实那时我稀里糊涂的,只是看见姐姐摔下去,不由自主就要避让罢了,我想起来还怕呢。”她抚抚胸口。

予翀微笑着说:“好在无大事,你就在这儿安心休息一段时日。今后你们可千万要小心,山野那些地方还是不要随便去。”

“这下都惊动表哥了,我们还敢去吗?”谢音羽清脆地笑起来,转向柳乐说,“其实先前我曾见过一次姐姐。不知姐姐记不记得——在四锦堂,那时好像姐姐和计姑娘在一起。”

柳乐没看予翀,分明感觉他的目光射过来,她并不在意,笑着说:“我记得,那次是为太皇太后的寿宴,我和计姑娘去挑选衣裳。我不知道你当时看见我了。”

“我当然看见了。那次太皇太后寿宴,可去了不少人,是吧,表哥?”谢音羽先朝予翀飞快地一瞥,又回来和柳乐说话,“当时我心里想:计姑娘旁边这个人是谁,若能结交便好了。姐姐莫怪,我和计姑娘不多么熟,上去说话怪害羞的,不然我早与姐姐结识了。”

柳乐笑道:“当时我也想,要是能认识谢五姑娘就好了。”

本来柳乐还在担心,怕席上冷场,让谢音羽瞅出端倪。不过款待客人,并不用她和予翀两人对话,他们彼此眼睛都不用互望一下;而谢音羽又是位分外随和的客人,她一会儿面含微笑、向予翀侧过脸,一会儿又笑眯眯和柳乐交谈几句,一顿饭吃得甚是宾主相得。

三人说着话,慢慢地吃菜,渐渐天暗了,侍女加点了两盏灯。灯光照得大家更和颜悦色,一时,谢音羽问予翀:“我早就听说表哥家里的花园天下无双,人家还说改建这园子全是表哥自己画的图样,因为表哥梦见一位仙子,醒来后便把她住的仙宫绘出来,照着修的。果真吗?”

予翀失笑:“哪里乱传出来的话?原先就有这些山水树木,并未大改。再说我要什么样的花园我自己不知,何须借仙宫的样子?”

“那表哥想要的是什么样的?”谢音羽垂头含笑问。

“让人喜欢住进来的。”

“什么人,仙子么?”谢音羽戏谑一句,抬眼看予翀,“表哥莫怪我说话造次。”

“不怪,你说得很对。”

谢音羽面颊如新涂了胭脂,两条黛眉笑得更弯了。

柳乐悄悄摸摸自己的脸,也是微微发热。她有点不耐烦再坐在这里了,想独自去外面走走。

谢音羽向窗外望了望,转头说:“先前只听人说这园子多美,听得我心痒痒,可惜来了,也没法到处好好地看一看。”

“这有何难,”予翀说,“明日就要轿子抬着你转一圈。”

谢音羽连连摇头:“不好,不好,还是要自己自在走着,坐在轿子里看太没有趣。可恨偏是伤了脚,真想换作是跌了手,那就没这个为难了。”

“那也不好,风景总是在那儿,辜负不了,还是哪里都别伤最好。”

“表哥说得更对。”谢音羽笑道。忽然她眼睛一亮,问,“表哥,你的琴还在么?”

“还在。”

“那张朱明?太好了,我慕名它好久,总想亲眼一见,表哥肯不肯——”

“当然。”予翀吩咐侍女取琴,又向谢音羽说,“多时不用,恐怕音调不准,得劳表妹调一调弦。”

“表哥怎么不弹琴了?”谢音羽十分惊诧。

“我已经忘了,不会弹了。”

谢音羽瞪圆了眼:“我听姑母说表哥生来就会乐器,不需人教授,琴上尤其好,怎连它也忘了?”

“确实忘了。”予翀淡淡笑道,“还是听一听表妹指下仙籁吧。”

第64章 露出一只没套鞋袜、白净的脚丫

谢音羽半低下脸:“些微会几首曲子,远不够在表哥面前卖弄,只怕要贻笑大方了。”

这时饭毕,收拾去残馔,三人重新坐好,一张琴桌摆在谢音羽面前。少时,侍女抱了琴来,放在桌上。

琴身漆成赭色,如一柄沉睡的古剑,金徽玉轸,冰弦凝霜。

谢音羽低头来来回回地瞧,抬起手,弹指在弦上短促一击,“崆崆”的颤音似在空谷中回荡,许久才散尽。她欢喜地说:“果然好琴。”

她调好弦,先看一眼柳乐,再看予翀,笑了笑,随即便敛住,两只手像两只鸟轻轻落在弦上,忽地一下,一只鸟儿翩然飞起,而右手并不大动,只几根手指抹挑勾剔,做出许多美妙的姿态,像水边长腿细颈、悠然自得的白鸟。

柳乐听着清扬悠柔、略含悲伤的曲调,看着谢音羽半垂的芙蓉面,又将目光转向窗外。

湖水幽暗,只有窗下的水面映出阁里的团团灯光,荡荡悠悠的。柳乐目不转睛望着浓墨般的湖面,不知怎的,想起了谢音徵。她想:谢姐姐果真不再弹琴了?不知她想做的事做成没有?现在她又在干什么,今日若是换了她在这里,我们会是什么情形?

实在想不出,柳乐不出声地叹了口气,忽然感到予翀侧过头,眼睛向她扫来。她转过脸,正对上予翀漆黑如墨的双目,两人一动不动对视了片刻,柳乐轻轻撇开头,把目光投到谢音羽身上,继续听琴。

一曲息止,予翀说:“这支曲子很合此情此景,但又有些怅惘。我想今晚咱们三人坐在这里,壶酌流霞,寒波在目,自然只有快意,表妹年轻欢畅之人,也断不曾尝过忧伤滋味,选的这首琴曲却含有一丝愁绪,莫非是晓得我此时的心境?”

谢音羽没答话,却问:“表兄因何惆怅?”

“此生尚一事无成,空受一具皮囊,如何不让人愁肠百结,烦襟难开?但也不全是为此,”予翀摇摇头,“我的烦愁不是口里能对人说得出,大概只能藉由乐声表白出来。”

谢音羽激动道:“表哥是不是想起来一点儿了?”

“不,”予翀说,“非但没想起来,刚才,我连自己都忘了。”

谢音羽红着脸,含笑低下头,拨出几个音,再次赞道:“果然好琴,表哥说久没弹过,声音却是不涩不滞。”

“是表妹技艺高明,与琴无干。”

“到底还是琴音清,若不是这张琴,表哥恐怕就不会忘了自己。”谢音羽轻轻将手从琴上拿下来。

柳乐不愿跟在予翀后面再说夸赞的话,一直没开口。谢音羽往窗外瞧瞧,呀了一声,对柳乐说:“我一弹琴就忘了时候,姐姐恐怕听倦了吧。”

“只嫌不够,哪能听倦?”柳乐笑道,“我不大懂,听不出许多意思:一是觉得曲子好听,二是妹妹这般技艺,尤其闻所未闻。”

谢音羽向她一笑,又向予翀一笑:“表哥肯不肯把这琴借我几天?家里没送我的琴来——我一日不碰琴,手便难受。”

“我让人送去你那儿。”予翀说。

这时,柳乐以为宴席该结束了,却又上了茶来。予翀端起茶盏,慢条斯理品着,似乎不愿散了的意思。柳乐不欲再坐,心想今日装到这个地步足够了,并没失了礼节,料他也挑剔不得,正要开言,谢音羽眼睛向门口望去,惊叫道:“那儿有一只黑猫。”

柳乐回头,果然是将军。它的尾巴高高竖起在身后,又不是直绷绷的,显得很优雅,白色的尾巴尖轻轻勾着,随它的步子一颤一颤;它那两只圆圆的眼睛像两颗夜明珠,朝屋内放着光。

谢音羽问予翀:“这是表哥养的猫?真好看。它叫什么?”

“将军。”予翀没看门口,看着柳乐回答。

“将军,过来。”谢音羽唤了几声,然而猫儿只在门前来回转悠,并不进屋子。

谢音羽扭头对宝笙说:“你去把它抱来,轻点儿,别吓跑它。”

柳乐站起身:“它可能怕生,还是我来吧。”

她弯腰伸出双手,等猫儿自己跳上来。“乖啊。”她在猫背上抚了几下,把它抱进屋,小心地交到谢音羽手臂中。

“呀,刚才该给它留些吃的。它不会咬我吧。”谢音羽也把猫儿摸了摸,又低头将它左看右看。

“样子真威严,果然是个将军。”她向予翀说,身子稍稍往他身旁凑近了些。

猫儿没跑,但是如临大敌一般,紧紧地贴住谢音羽,耳朵转向脑后,尾巴上的毛都乍了起来,变得像根棍子那么粗。

谢音羽一愣,咯咯地笑出了声:“表哥你更威严,将军都怕你。——我知道了,将军这个名儿就是表哥起的吧。”

柳乐从她手中抱过猫:“是我起的,因为它的尾巴竖起来像杆枪。”

“去罢。”柳乐弯身把猫放在地上,猫儿跑走了。

次日早晨,柳乐去望谢音羽。

宝笙打起帘:“我们姑娘起来一会儿了,王妃请进。”谢音羽正在窗边弹琴,右脚踏在软垫上,盖着一块丝帕。她一动,帕子滑下去,露出一只没套鞋袜、白净的脚丫。

柳乐上去按住她:“坐着别动。你的脚好些了吗,夜里疼不疼?”

“刚擦过药膏,还没穿鞋,太失礼了。”谢音羽笑着解释,弯腰把帕子盖好,“药很管用,已经不太疼了,夜里也不大觉得疼——本来我有择席的毛病,昨晚睡得倒好。”

柳乐放了心,又问她要不要再请太医看看,谢音羽答说没必要。谈了几句,柳乐便说:“我带了几本书、还有纸笔颜料给你,或者我们下棋?”

“姐姐不用怕我无聊。”谢音羽笑道,“我在家便是这样,每日都独自弹几个时辰的琴,早就成习惯了。昨日姐姐给我的书还都没翻呢,若我想起要什么东西,就开口向姐姐要了——姐姐别笑话,真的除了乐器,别的我都不爱。不是不愿姐姐陪我,实在没必要,姐姐干坐着听我弹琴,姐姐怪无趣的,我心里也不安。”

柳乐听如此说就罢了,谢音羽又说:“好些人看我不大合群,说我过于高傲,姐姐觉得呢,我不是这样吧?”

“怎么会?我看你活泼得很。”

“那是因为我喜欢和姐姐说话。好些人我不愿意搭理,因为她们没有一点儿强过我的地方。她们说我傲也没错——要是自己确实比别人厉害,为什么不能骄傲?”谢音羽挺了挺脖颈,脑袋一扬,“我看姐姐身上也有一种傲气,所以咱们合得来。”

“我可不敢说哪里比你厉害。”柳乐笑着答。

“那是姐姐太过谦了。”

柳乐坐了一小会儿,起身告辞,见谢音羽这边看来一时无事,又叫人去找李烈,想要问问他们去山上结果如何。

下午,李烈来回话说:“属下几人昨日和今日把那山上粗找了一遍,还未发现像王妃说的那种鸟。请王妃多等一等,属下再去找几天,若实在找不到,王爷应会安排王妃在另外的地方骑马。”

“怎么,难道山上有大鸟我就再不能骑马了?要把鸟都射光才行?就因这个?”柳乐惊讶道。

李烈说:“属下想,王爷的意思,是怕有人故意在那儿放鹰。”

“故意?”柳乐从椅上站起来,“是为吓唬马?”

“若是山上野鸟,总是有窝在那里。不过属下这两日鸟和鸟窝都没有看见,前面那些天也不曾见过。要不然鸟是由别处飞来的,——但是鹰一类的鸟通常在自己的领地活动,不大会乱飞;要不然是有人故意放的,但也没找到主人的踪迹,除非他发现闯了祸,不敢再去。”李烈看柳乐吃惊,又说,“这些只是属下猜测,还是有个实证才好,恳请王妃再多宽限几日。无论如何,王妃不必忧心,属下保证此类事件不会再发生。”

柳乐谢过李烈,让他去了。可她心里又惊疑又烦闷,想不通有人故意惊马目的何在,越想越觉得不可能,又不明白予翀为何会作此想。最后总算有了个解释:予翀生性便多疑。她哼了一声,不再理会……

王府里多了一位客人,又是位年轻小姐,本来该当有不少宴席,大家热热闹闹凑在一处才对,可如今情形却有些尴尬。柳乐怕冷落谢音羽,陪她吃过几次饭,但谢音羽再四说平时不需要陪伴,柳乐便只吩咐丫环、管事等悉心照顾。至于予翀该如何款待他的表妹,她一点儿不管——自那日晚上,她再没见到予翀。王府上下的人俱知道王爷王妃近日不和,也不敢多事。

一日,柳乐在园中散步,远远望见通往琉璃榭的石子路上,黑乎乎一团东西,不禁笑了,心想将军这一身比墨还浓的黑毛,除了夜里,在哪儿都非常显眼。

她上前要去逗着猫玩,刚走近到能瞧清白尾巴尖的地方,听见琉璃榭中飘出叮叮咚咚的琴声,不由再往前走几步,驻足去听。

今天的琴曲清正中带着活泼,似乎更合谢音羽的性子,弹得也更自如。弦上吐出的每个音都像一粒小珠子,四下里蹦跳,可是听的人并不着急,明明知道它们是绝不会失散开的。小珠子安静下来时,飞起两只翩翩的蝴蝶,在花间穿来穿去——必是两只,一只蝶儿太孤单,若要再多,耳朵就不知该朝哪里追了。柳乐已经领略过谢音羽的琴技,还是忍不住赞叹。

琴曲最终停在一个“羽”音上,随即,从窗户飞出一串笑声,铃铛一般好听。

柳乐刚刚想谢音羽在对谁笑,便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在窗上一闪,分明是予翀。

“走吧。”她上前抱起猫儿。

才转过身,又有琴声传来,和刚才的大不相同,显见琴桌前换了人了。将军一挣,从柳乐怀中跳下,不偏不倚又向它先前选定的地方卧倒。

柳乐先是奇怪,旋即哑然失笑:“原来你喜欢听琴。先前以为你只爱猪肝,没想到你还是只高雅的猫。”

她再次抱起猫儿,揉它脑袋,轻轻说一声:“咱们就来听听。”

第65章 你看来不大高兴

只听两节,柳乐便不屑地皱了眉。和谢音羽流丽的琴声比起来,予翀弹得简直乱七八糟,又没有自知之明,毫无顾忌地只管弹下去。

“这个你也喜欢?”她对着猫耳朵说。

将军尖尖的耳朵抖了几下,碰在柳乐脸上,痒得她想发笑,赶紧忍住,又安静听下去,渐渐竟也能听得入耳。

听着听着,甚至有种奇异的感觉:她好像是站在一条河边,河道曲折,流水湍急,河岸乱石丛生,荒草寂寂;不受驯服的河水不断拍打着岸堤,击在岩石上,带着泥腥的水花四溅……

这不是一副赏心悦目的景色,但柳乐却挪不开脚,一直看着那水流跌跌撞撞却又无可阻挡地向前冲,想着它将要奔向哪儿。

“表哥弹得真不错,只是指法还不熟,多练些时日,莫说远胜当今之人,足可比肩嵇康、阮籍了。”

柳乐被这句话惊醒。她站在一棵树后,知道水榭里两个人望不见这儿,却没想到自己能清楚听见他们说话。

“不敢当,是表妹教得好。”予翀说。

“别人我可教不会,表哥是天降奇才,与寻常人不同。”谢音羽话声中含着欢愉的音调,“表哥,我刚刚想起一事——你发现没有,咱们两个名字里面都含一个‘羽’字,又都有一个字读‘羽’音。”

“是么,我倒没留意。”

柳乐放下猫,转身悄悄走了……

谢音羽曾央柳乐:“姐姐何时进宫,代我向太后请安。我在这儿的事,我看,就秉明她老人家——万一被我家里知道,姑母还能帮我遮掩遮掩。”

因此,柳乐进宫时,将落马等话一一向太后说了。

“怎么翀儿没跟我讲?”太后极惊讶,想了想说,“我忘了,他这两日没来。为这事,他也吓了一跳吧,你病才好,又差点……罢了,没事就行。音羽也是从马上掉下来?摔那一下可不得了吧,当真不要紧?”

她细问柳乐,得知谢音羽只是脚踝扭伤,方才平静下来,笑道:“我早说你们两个性子像,看吧,连胆子都大到一起去了。音羽那孩子,哪怕伤得重了,嘴上也不肯说。莫要她逞强,叫太医去仔细瞧瞧,腿脚上的伤含糊不得。”

柳乐一面点头答应,一面说:“谢姑娘让人扶着可以走路,但没敢让她多走,擦了两天药,脚脖子上的红肿下去好些,我看着不大要紧。不过我外行,还是太医看看更稳妥。”

太后说:“对对,走动不得。等会儿我就派太医去,不管要不要紧,都要她在王府多养几日。倒不为别的,她家里人看见,未免大惊小怪,不如干脆瞒过他们算了。你也别去告诉太皇太后。”

柳乐忙答应,说:“我已经给谢老太太和太太去过信,请谢姑娘陪我一段时日。只要谢姑娘愿意,在王府住多久都行。”

“这才见出你和她要好。”太后笑着称赞,“我原料定你们必能更亲近,没想到是这么着。音羽比你小一点,你让着她些,她又是个倔强脾气,别太和她当真,别闹别扭才好。”

柳乐也笑着说:“谢妹妹舍身救了我,首先是我的大恩人,二来,她是我的好朋友,三来,她是王府的贵客,我只恐自己待她不够好,岂有闹别扭之理。”

太后摇摇头:“谢家是几代的诗书之族,最懂教育儿孙,他们教导姑娘,不输别家教导公子——知书达礼不必说,还要谦逊,又不能唯唯诺诺。音羽别的都好,就谦逊一样她做不到,她又比诸姐妹出众,格外自傲些。你看谢家长辈对子女严格,却不知音羽对自己比长辈更严格,有时连长辈她还不服,外人见了难免当她骄横自负。

“音羽当然佩服你,先前也没见她和谁这般亲近相投。你自然是好,行事大方,没有那些小家子气,可你也是争强好胜。——愈是差不多的人,愈容易相互生争竞攀比之心,你们两个要强的人碰到一处,我才担心可别玩着玩着吵起来了。”

柳乐忙保证不会,心里却想太后也说这话,谢音羽也说,究竟是什么意思。她能够懂得谢音羽:她是谢家出类拔萃的女儿,聪俊灵秀,姿容绝世,她绝不肯屈居任何人之下。而她柳乐是没有什么可骄傲的,但她亦有自己的傲气——譬如这个王妃之位,她不屑于和别人抢。

“你近来自己还去骑马?”太后又问。

“这几日没有去,等过一段儿再去。”

太后向她脸上看看,关切道:“原本想着骑骑马对你们好,如今看来还是危险,尤其是……你可别逞强,要是有了身子,可千万不能去。”

柳乐想说:我宁可骑马,别的事情管它呢。用不着操心我的身子——先前不会有,如今更不可能。

她低头答应。

太后派来的太医看过谢音羽,诊断“气滞血瘀,阻遏经脉”,下了个活血通络的方子,又说二十日内不宜大动,回宫复命。

太后随即遣人送了些滋补之物给谢音羽,嘱她安心养伤,最好住满一个月再回家。如此一来,谢音羽几乎成了“奉旨”留在王府,她心中很不安,柳乐只得安慰她说没添麻烦,要她切莫多心。此外一切照旧,不必多提。

这日一早,柳乐起床看见床边空空的猫篮,纳闷道:“将军去哪了?”

先前每晚猫都在屋里,早晨一睁眼便能看见。有时猫儿回得晚,柳乐已经睡下了,猫儿就直接跳上床卧在她身边;有时可能玩得太累,猫儿早早便回来,卧在篮里睡。前一夜猫却没进屋,不仅没回来睡觉,连放在盆里的食也一口未动。

巧莺说:“不知上哪儿了,待会儿让人找找去。要我说,如今园子里来了客人,把猫也搅得乱了套。”

巧莺不高兴谢音羽住在王府,起初三四日还好,之后看她不作辞,又有太医来说话,竟是长住的架式,便不再掩饰自己的不满,时常嘀嘀咕咕。

柳乐说:“行了,找猫是正经,赖客人做什么?”

巧莺撇撇嘴:“要说赖,一个大姑娘,赖在别人家不走,算什么意思?真是请神容易送神难。”

见柳乐不吭声,她着急道:“姑娘你得想想办法!”

“想什么办法?哪有不等人伤养好就赶人走的?”

“我看她早就好了。我自己在腿上掐一下,伤得都比她重,她倒好意思说要养!姑娘胳膊是真的蹭破了,也没见吭一声,要是她还不得又哭又喊,说成是亡血之症。”

“是大夫说的,你又不是大夫,看得出她好没好?”

“大夫也未必讲实话,要是太医说她一直动不了,难道真让她住上几个月?”

“碍你什么事了?”

“我就是瞧不惯她在姑娘面前居功,惹人厌。再说她……”巧莺向两旁一望,翻翻眼睛,“要么就当真躺在床上,好歹别出屋门,才是个养伤的样子。说是养伤,又一步三挪地出来弹琴,一日都不落下,好不勤勉!姑娘该想法子吓唬一吓唬她。我有一招——让李宝捉条虫,往她跟前一扔,准保她蹦得又高,跑得又快,不就戳破她了?那时再不走,看她有意思没意思。”

柳乐笑了,笑完说:“她是王爷的亲戚,王爷是此间的主人,王爷要她走她自会走,王爷想她留下她便能留下,我去,才是好没意思。”

柳乐出了屋子,便向琉璃榭走去,心里知道在那儿一准能看见猫。“我是去把将军抱回来,它昨天大概没好好吃饭呢。”她对自己说。

将军不在琉璃榭门口,但琴声从窗户涌出来,直冲到她耳边。

柳乐一听便知道这是予翀在弹奏。她又认出了那同一条河流,河水奔流不息,岸上的景致却变了,而且还在随时随地变化着:说不出是由于水流悠闲、平缓,岸边便出现了一片青草地,缀着星星般的花儿,还是因为河道正从崇山峻岭间穿过,河水也变得波澜壮阔、激流澎湃。

至于她自己——有时,她好像是在岸边啜水的鹿,一忽儿又成了行路的旅人,身随轻舟被浪尖抛上抛下。

直到听见说话的声音,柳乐才发觉乐曲已经结束了。

谢音羽惊呼:“表哥想起来怎么弹琴了?”

予翀答:“我虽愚笨,表妹用心传授的技法,我不会那么快忘记。”

“不是——不可能啊,初学的人哪有你弹得这样好!”

停了一时,谢音羽笑道:“要不是知道表哥不会骗我,我真不相信。不过现在我想通了——表哥以为忘了,其实忘不掉。弹奏乐器早就刻在表哥骨头里了,就是一时忘记,只要摸到琴,手指拨动琴弦,不知不觉先前弹琴时所感所悟便又回想起来了。”

“或许有这个缘故。”予翀平静地说。

“这个办法好。”谢音羽兴奋地喊叫,“表哥你最喜欢哪支曲子,再去弹它试试。先别想其它,只想着左手怎样,右手怎样,想着琴声,说不定由此就能一点一点忆起以前的事。”

“不会。”予翀说,声音很淡漠。

“表哥不愿意想起从前?”

予翀不作声,在弦上拨出三个音,形成一个欢快的调子,作为他的回答。十足的轻佻,柳乐想。

“表哥还想不想再学其它的,笙、箫、琵琶?”谢音羽又问。

“不必了,我只想学好琴这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