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我只怕你来不了
上元节一早是巧莺来将柳乐唤起,说王爷已出门了。柳乐便急忙梳洗,挑一身日常上街的衣裙,再开首饰匣子,一眼看见绿珠耳坠,不由多盯了一会儿。得了这副耳坠她很喜欢,在家时总戴着,不过年节期间时常要进宫,或有隆重宴席,那时便换上全套的头面,耳边挂金脚四珠环,——只在回娘家那日,能由着自己心意打扮,也戴了这对。今日因是一人出去闲逛,不便盛装,但又是元宵,这对珠子圆溜溜的意思好,且与计晨会面,想着亦不可过简过素,发上既没有太多插戴,脸边当略作点缀,为尊重有礼之意,遂拣出来戴上了。
一时吃毕早饭,柳乐等人乘车来到城隍庙附近,要车夫到背街等着,自己下来沿大街边走边看,几名侍卫远远跟随在后。
这时满街上都是节日出来游玩的人群,都簪花插柳,披红着绿,柳乐叫巧莺挽着,三四个丫环媳妇前后环绕,一小簇人汇入人流,并不算十分显眼。
柳乐久没上过街,在每个摊位都停下瞧瞧,看见东西好,不论家里有没有都买下,不一会儿,巧莺手里已经抱了个展翅的大燕子——一只扎得很伶俐的风筝、一把桃木剑、三枝条迎春花。
走过半条街道,只见前面侧街路口立着一座茶楼,匾上三个闪闪的金字“茗大观”。柳乐便说:“我不想走了,上那里坐坐,巧莺陪着就行,你们只管玩去,不用着急,还要过一半个时辰才回。”几个丫环媳妇听见哪有不乐意的,都欢天喜地自去玩耍。
说话的工夫,巧莺已进了茶楼。茶楼一层大厅有半个戏园那么大,摆满了桌椅。街上人虽多,本来都是出来逛,且这时候还早,所以大厅里没有一位茶客。但柳乐也不可能坐这儿,巧莺拉住个茶博士,悄悄问了几个字,茶博士招来个小跑堂,手向上一指:“泉字号。”柳乐便吩咐侍卫们在楼下等,自己和巧莺跟着伙计上楼。
楼上齐齐整整一排阁儿,屋门都闭着,每扇门上挂幅短布帘,上面或画几笔花卉,或画鸟雀、画草虫,不一而足,跑堂带她们走到东面最尽头一间,掀起画着山石泉水的软帘,半推开门,朝里喊一句:“客到了。”
柳乐向巧莺轻轻点一下头,走入屋中,将门在身后关上。
计晨原本大概是站在窗边向外眺望,不过那扇窗并不朝街。听到声音他转过身,却不敢动似的,直到柳乐走上去唤了一声晨大哥,才猛然惊醒,微微笑了,仍然没有开口。
柳乐说:“晨大哥久等了。”
“你来了。”隔上片刻,计晨又说,“等得并不久,我只怕你来不了。”
“我在庙会上走了走,才好来歇歇。”柳乐抱歉地解释。
“要说久——马上就一年了。”计晨感慨万千地说。
柳乐方想起与他已一年未见,而一年前,是他二人刚成婚。——真要说起,一年并不算长,可如今想来,仿佛是很久很久之前。她嘴上只好说一句:“晨大哥,你都好吧?”
计晨点点头,“你也好吧?”
柳乐轻而坚定地点头,抬起脸,直向计晨看去:他穿件淡青色长衫,面孔似乎比原先黑了些,清瘦了些,但脸上的温厚之色并无稍减。
“前几日我去看过——老师。”计晨说,“老师说我没大变样,你看呢?”
“没变。”柳乐笑了笑,又收住,说,“我知道晨大哥不怕,但受这样的无妄之灾,实在太不公道。”
“其实并没受苦,大理寺的几位大人很是公道,只有后来……”计晨忽地顿住,笑着抬了抬手臂,“你也能瞧见,我这身上是一点儿事也没有,只是心里焦急,偏递不出消息,害你们担惊受怕。好容易见一次大哥,谁知是连累他也跟着遭罪,我父亲又病倒,你们又为我日夜……唉,我真的……”
“晨大哥别这样说,有难同当。伯父现在可大安了?”
“好得多了。”
屋子很暖和,柳乐解去大红银鼠斗篷搭在椅背上,里面穿件浅粉宫锦袍儿,袍下露出花锦蓝裙。计晨向她身上望了几眼,情不自禁似的说:“我还想着,恐怕我不敢认你了。——你是一点儿没变。”
柳乐稍稍顿了一顿,笑道:“晨大哥从不恭维人的,那我可就当真了。”
计晨也笑了:“看我,只顾说这些,还没请你坐下。水滚了,吃茶吧。”他从屋内安着的一只小茶炉上摘下茶吊子,先为柳乐斟上茶,再倒一杯给自己。两人相对坐了,几缕淡淡的水雾在面前升起、盘旋又散开。
谁也不碰茶杯,只盯着刚从杯口冒出的那团雾气。这时还没有太多客人,但墙壁薄,两人不自觉都放低了声音。计晨先开口说话:“前些天我才去拜望老师,一来是因为病还未好——刚回家时家母不放我出门,不知从哪里搞来的方子,每日做些滋补的汤药与我吃,屋里又生着火盆,反倒病了。”他无奈地笑笑,踌躇一会儿,又道,“二来是,现今不比往日,虽说是探望老师,本无可非议之事,也得避些嫌猜。”
柳乐忙道:“晨大哥不必牵挂,我父亲只要你无事便行。”
“我知道。将来我还是会常去的。”计晨郑重地说,旋即笑起来,“我瞧老师气色很好,我们说了不少话。只是,想起你们原先那所房子,我倒还有些不舍。不怕你笑话,昨日我又去过一回,在门外看了看。”
柳乐笑了:“我父亲也不舍得,那屋子还留着。”
“那太好了。”计晨道,“先前那学堂后来给别人拿去开了铺子,我心里便有些不好受。”
柳乐也舍不得学堂,不过毕竟是租用的院子,父亲不教书了,纵使再想留也留不起。
“好在是开米粮铺子,五谷为养,同样是人每日离不了的。后头原先做讲堂的屋子改了麻油作坊,书香换作油香,也不算太辱没。”她笑着说。
两人似乎都回忆到少年读书的往事,初见时些微的尴尬之意不觉消散去了。
“伯母、娴姐姐和晴妹妹都好么?”柳乐问。
“她们都很好,多谢你。她们也——问候你。”
这本是寒暄客套,柳乐并未多想,可是计晨的神色突然变得不自在,令她猛地记起和离时计晴说过些难听的话,或许计晨回来后也从妹妹口里听见了。柳乐低下头,悔不该提起她们。
“其实今日我过来没告诉她们,怕她们会拦着。”计晨好像下决心要把话说开,语调虽然苦涩沉重,仍是一口气地往下说,“我母亲的脾性你清楚,计晴也让她教得太不懂事,遇到事情不但帮不了忙还添乱,累你里里外外受了许多委屈。这次我能无事都是亏了你,不但我,她们也该感激你——我知道你不肯受,但我也不愿我的亲人是忘恩负义之辈。我都对她们讲了,我母亲大概多少听进去些,心里也愧疚,只是不好来向你当面赔礼——这本是计晴该做的,但她总是哭,实在让人没法儿。”
“你说得太重了。我怎么敢当?”柳乐忙道,“这事情起头是天老爷不公,后来是他纠正了,谁也不必感激谁。再说那时候我一着急,常常顶撞伯母,她都大人大量没怪我,是我该赔礼才对。你更别责备晴妹妹,先前她和我最好,只因她是关心你,求全不得,反倒生隙——便是犯些口角,都是一时便过去了,谁拿它当真?我也是做妹妹的,还不明白她么。”
“你说得也对,说到底都是为我,我反去责怪别人,真成了忘恩负义之辈了。”计晨笑了笑又说,“计筠她两个还记着你。”
“呀,刚才我没提,你也别以为我就忘了她们。”柳乐笑道,想起两个小姑娘,打心里感到高兴。
又闲聊了几句,柳乐说:“我不能呆太久,晨大哥,劳烦你过来,是因为我想问你一件事。”
“什么事?”计晨在椅上正了正身子,微微向前,急切地问。
“我想问,那座水坝——”她刚说两个字,看计晨脸颊猛地一抽,便打住了。
计晨马上说:“那座水坝——我是问心无愧的。”
“我一直都知道。”柳乐有些难过,计晨遭遇不平太久了,才会以为连她也起了猜疑。
计晨温和地笑了:“那时候我总是想,管他们分不分是非,至少有一个人是绝对相信我的。——你只管问吧,关于水坝的什么事?”
“晨大哥当初为什么想要去?”
“为什么?”计晨脸上泛出苦笑,“我也问过自己。那时我真不该去,就不会有这些事了。不然的话,我们……我们会是什么样子?——肯定你不会像现在这样怨我。”
“我从没有怨过你。”柳乐心里不是滋味,不想要他再误解自己,直言道,“我是想,事情究竟因何而起?可能我想得太浅,理得不清,但我看,无非两种可能:一个是晨大哥因被皇上派去,碰巧撞上这事,若换别人也一样。那些人败露后为减轻罪责,或为混淆视听,多攀扯一个是一个,才要往你身上泼脏水。可是那一万两银子我又想不通,除非他们还有其他同党。还有一个可能便是,从头至尾都是要陷害你,是故意将你引去荥阳,引入圈套。可谁会这么做,谁能事先知晓建水坝背地里的事?假若真有这么一个人,他……我更想不通了,不可能有人这样恨晨大哥。”
计晨的嘴唇发白,惨笑着说:“不可能。我虽不合时宜,大概得罪过几个人,但还不至于招来这样的不解之仇。”
“是啊,如果真有那个人,就太可怕了。”柳乐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定定神,脸容更严肃了,“建水坝被他们拿来作幌子,但这也是一个关节——如晨大哥所说,要是不去,就不会有这些事。晨大哥再想想,当初是非去不可,还是事有凑巧;如非要去,是皇帝的命令,还是晨大哥自己想去?我想若非有十足的把握,晨大哥是不会自荐前往的,那么是谁一定要举荐晨大哥?”
第52章 王爷待我很好。
计晨苦笑连连,说:“你疑惑得很是,怪我先前没向你全说明白。其实当日我已有打算,要上奏皇帝,自请去建造水坝。但不是那个时候,因为咱们……我会推迟几个月,当然,要先和你商量。
“我有这样的想法非止一日,也做了些准备,和部里的同僚们都探讨过,亦常常向精通水文地理的前辈讨教,可能部里的大人听到了,在皇帝跟前提过,因此,才有那一日皇上传我进宫,问及此事。皇上召来数人,连夜商议,最终确定使用我那套办法。只是水坝即刻要开工,不好耽延,皇上说若我抽身不得,便要先派他人,等过段时候再要我前往,但头一步至关重要,最好先由我去,过得几个月,工程顺顺当当启动起来,再换别人。
“我自然也不放心其他人替我,犹豫再三还是领了旨。因此,要说起来,这半是皇帝之命,半是我自愿,半是非去不可,半也是巧合。——若说其中有奸,我认为并不像。倘有人肯费这些周折陷害我,他大概还不会罢休,咱们后头再看。不过眼下,我不愿多做无谓的猜测,更不希望你为此烦忧。”
柳乐忙道:“我不过是没事时瞎捉摸罢了,我也认为猜得太牵强。疑神疑鬼是犯不着,不过防人之心不可无,晨大哥自己留神些。”
计晨点一点头。
柳乐又问:“那晨大哥去刑部,并不是为了——”
“你也听到了?”计晨忙问。
“我是才从我父亲那儿听说。”
“嗯。我告诉了老师,他也赞同我换个地方。”计晨说,“我并不是为想要追究那件案子而去刑部。我方才说不愿再为这个事费心伤神,确是如此,暂且让它过去吧。当然,我一定会小心,假使有人还不想放过去。——我去刑部,是因为发现自己到底不适合待在工部,恐怕往后再做不出什么来,至于选刑部——我虽没有断案的才干,也算经过一事,长了一智,我想等我审案时,总会设法谨慎又谨慎,省得旁人再历不必要的烦苦。”
“晨大哥果然无私无畏。”柳乐钦佩道,“不论晨大哥去哪里,都是百姓之福,晨大哥说自己没才干,我是万万不信的。”
计晨微微笑着摇了摇头:“拿朝廷俸禄,怎能不尽心做事。不敢说造福百姓,只求我自己无愧于人罢了。”
柳乐知道计晨谦虚,虽嘴上是这样说,来日必能在刑部有所作为。她还有话要问,想再转回水坝上,又瞧计晨似有开口之意,便先等了等。
计晨垂目看着茶盏,将嗓音放得更低:“那一日我为何要走,当时你已知道,今日我把早先的想法也告诉了你,但还有更远的事,你不知道的——我到底为什么想要去。”
“晨大哥到底是为什么想要去。”柳乐如自语一般重复他的话。
“本来我没有任何事想瞒你,唯独这件。既然你已经提到,我说了罢——是因为禹冲兄弟。”
柳乐的脸蓦地白了,虽然这个名字并未出乎她的意料。心中的激动几乎使她没法安静坐着,恨不得起身来回疾走。但她不敢抬头望计晨,也不敢发出声音,只能等着他讲下去。
计晨呷一口茶,道:“那时,他在牢里,马上就要发配,我去看他,他对我说:‘你去我家,让我姑母把她收着的一个本子给你,——那是我绘的河坝图样,虽只是个雏形,好些地方我还没有全部想透,但我知道能行,我有把握照着它,能造出一座坚不可摧的大坝。可能别人看了要说我故意标新立异,其实不是,我一定要让他们好好瞧瞧。我这一去一回可能要两年工夫,我不甘心白白浪费这两年,所以请你先替我做这件事。’
“我说:‘你也知道我不长于这些,还是等你回来,咱们一起钻研它。’
“他说:‘等不了了,我心里急得很。反正我是什么也做不了,与其把它搁置在那儿,不若你先拿去瞧一瞧,若是可行,等我回来咱们就立即开始;若行不通——不,绝不会行不通。’”
计晨停下,望着柳乐笑笑:“你明白牢狱的情形——那时是好说歹说才准我进去看他,不能呆太久,再说牢房里那么多人,也不是个说话的地方。我答应了他,说我会先拿到图本,慢慢研究,绝不让他失望。
“之后,从牢里出来,我立即便去了他家,向禹伯母要来了图纸。如禹冲说的一样,是个订好的本子,共有三四十页,每页上都有图,是拿界尺细细绘的,,图旁边还密密麻麻列了算式。一开始我看不大懂——也不是看不懂——要我说,不可能照那样子建坝,实在是太异想天开了。若是别人给我看这东西,我早就把它丢了,因为是禹冲兄弟,我又绝对信他,我想定是我太笨,没看明白。我心里不服,怕禹冲兄弟回来时取笑我,立誓要把它想出来,为此,我专门找来许多书籍学习。
“学了一年,我自以为能赶上禹冲了,谁知再去看,还是解不透。就是这个时候,收到了禹冲的……我想,我一定要把这件事做成,这也算是他的遗愿。那以后,又过一年,终于叫我把建水坝的全部关节都想明白了——但那不是我自己的功劳,是禹冲在天有灵,帮我想出来的。
“后面的事便是我方才所说,我把筑坝的思路和许多人讨论,被皇上听到,召我询问,你不知得着那个机会我多么高兴,甚至觉得……觉得要离开你也可以忍受。到了荥阳,水坝开工,所用木材石材皆与我的测算一致,谁料却被人说成故意算差,使得偷取工料有可乘之机。我重新再算,也是与先前一毫不差,后来派了精通水工之人与我对质,指出计算中的错误,我方才看出,照那样果然建不起水坝。
“要说我是故意错还是无意错,我自己如何辩得清?所以迟迟不能脱罪,并非是我全然受冤屈。”计晨悲叹道,“怪只怪我学问不到家,还是想得错了。说到底我太没用,若是禹冲兄弟本人在,一定可以……”
柳乐强自克制着,不把心中的难过显露到脸上来。“那个本子还在不在?”
计晨摇摇头,“当日去荥阳时,我把它夹在其它书本中一起带去了。其实用不着带,那上面每幅图,每个字我早就都牢牢记在心里头。但我怕放在家里,你万一瞧见,怕要不好受。——谁知道去时在路上遇到大雨,当时急忙只顾着寻避雨之处,就忘了小厮背着书箱,结果被雨水灌进去,把几本书全都湿烂成纸浆了。”
两人皆默然。许久之后,计晨又开口:“这件事我从来没向任何人说过。本来我想着等水坝建成再上奏皇帝,谢欺瞒之罪,将功劳还与禹冲兄弟,告慰他在天之灵。谁知是我志大才疏,把事情办坏了。唉,他在天上瞧见,恐怕也要笑话我。辞去工部职位,也有这个缘故——我无颜面对昔日同僚,怎么对他们承认,我先是盗取了他人的心血,后又把它糟蹋了?可我还是要向你坦白,原因和那次一样——因为我……我知道自己懦弱,但我宁可你认我是欺世盗名之徒,不愿真做天下第一的虚伪小人。”
他指的是在禹冲死后来向她表明心意。那时柳乐为他难过,如今她心中的难过更甚。
“晨大哥,别这样说。河工之事本就是很复杂,凭一二人之力难以完成,并非谁的错。晨大哥用心是好的——换了我,恐怕也是同样做法——别再为此自咎了。更何况事情发现得早,不至空耗许多人力物力。虽说晨大哥耽搁了一些时日,但肯定不是白白耽搁。英雄岂无用武之地?晨大哥的抱负在刑部定能施展。”
计晨眼睛望着她,慢慢露出笑:“我一直觉得你的见识远胜男儿,今日听你劝告,如大病痊愈。我若再不振奋,不但枉为男子,简直枉为人了。”
说罢,他脸上显出和悦的神情:“我记得先前你说视我为兄长一般,我便斗胆问一句,王爷待你——你在王府很好、很喜欢吧?”
柳乐一直怕他问这个问题,她很清楚里面隐含的全部意思。“当然好了,怎么不好,晨大哥不是一见我就看出来了么。”她飞快地回答。
计晨疑惑地向她看了一眼。
柳乐脸红了。她自然只能告诉计晨自己待在王府很喜欢,若这是假话,她会更好地掩饰,绝不令计晨疑心;——惟其这正是她的真实想法,她却反而显得言不由衷似的。是害怕吗?
她不知自己是怎么了,这般遮遮掩掩不是她的天性,尤其是,无论如何,计晨是位好朋友啊。
她真心实意地补上一句:“王爷待我很好。”
“这也是理所应当。”计晨像兄长一般笑笑,“那我就放心了,王爷才德兼备,远远高出世间诸男子,你在王府过得好,我真心为你高兴。”
柳乐不知该接什么话,微微低下头。她心中很不自在,觉得还是没有把自己表白清楚,还是令计晨误会了。她不希望计晨以为自己嫁给王爷是为救他,为她担忧愧疚。可是要解释个清楚明白,看似只需简单几句话,要她开口却异常艰难。
她在心里搜寻真诚而又合适的说辞,终于开口道:“虽是无意中去到王府,如今也算得了安稳,无可抱怨,请晨大哥放心。”
“那便好,不说这些了。你不是立即要走吧?”计晨问。
“我还可以待一会儿,怎么了?”
“我也有一事想问你。”
第53章 你快让我没耐心了,柳乐。
“晨大哥要问什么?”
计晨却不答,感慨道:“快十年了,那一年我和禹冲兄弟都满十五岁,老师给我们上最后一次课,之后便不教我们了。上完课,老师对我们每人又各有一番勉励,先叫我到跟前说完,再叫禹冲。
“我舍不得离开学堂,想多看看,便四处乱转,走到一间屋子,发现你一个人坐在里面,咬着笔杆,皱着眉头。我就过去问:‘你在这儿发什么愁?’
“连你乌溜溜的眼睛都没精打采的,你回答说:‘昨日的功课没做,爹爹罚我,要我多作一篇诗,作不出来不许我回家吃饭,我肚子都饿扁了。’
“我便问你题目,替你作了一篇。你看了后拍手笑着说:‘晨大哥,你作得比我好十倍。’我说:‘那你赶快抄一遍,一会儿拿给老师看,回去吃饭吧。’
“可是你又说:‘这不行,要是我作,比你差远了,爹爹一下就看得出来,他发现我撒谎肯定更生气,还要生你的气,那就糟糕了。’
“我说:‘我不怕。再说老师未必发现,谁说你作不了这样好?’我还要再劝你,禹冲过来喊我,我便和他一道走了。但我心里还一直想,最后你到底是自己作了,还是拿了我的,老师有没有发现,有没有生气,你到底吃上饭没有?
“过一段时日我再去老师家。看你还和往常一样乐乐呵呵的,心想大概没有另生出风波。我没找到机会问你,过了那天,以后再问就更不好意思开口。可我心里总是惦着,后来咱们……那日我想问,又错过了。若是今天不问,恐怕我要惦记到坟里去了。——现在你能告诉我,那天我走后,后面事情究竟是如何?”
柳乐听了这些话,一时百感交集,“实在对不住,晨大哥。小时候的事我不太记得了。”
“看来一直是我一厢情愿。”计晨苦涩地笑道,“其实从那日起,我就下了决心,总有一天,我一定要娶你。”
“那时我们还多么小。”柳乐忍住伤心,强笑着说。
其实她记起来了:当日计晨走后,她立即把诗抄写一遍,边抄边想他这么容易就作出来,还作得这么好,自己苦思半日,却连一句都没有,看着面前纸张,越看越沮丧,趴在桌上迷迷糊糊睡了过去。过了不知多久,惊觉父亲站在身边,她抬起头,父亲问:“这是计晨替你捉刀?”
她急忙跳起来回答:“我怕受罚,叫晨大哥过来,央求他为我作的,只是怕爹爹发现责怪,不敢用。”
说完,她才想起计晨的诗稿已被她藏到一边了,父亲手里捏着的确实是她誊写后的纸。既然不是辨出笔迹,父亲又是从哪儿识出的?她好奇地问:“爹爹如何晓得是晨大哥作的?”
父亲失笑道:“怎么不晓得,到底少学几年,你还作不了这般好。”
她不大服气,心想换了郑光礼来作就未必看得出了,他还比我大三岁呢。郑光礼也是父亲一个得意的学生,半年前已“出师”了。父亲那些学生的水平她全清楚:她虽未和他们一同读书,但父亲批改文章时,她常立在旁边看,也看出些好坏,不免指手画脚,唯独禹冲、计晨两位她挑不出毛病,心里是佩服的。
父亲好像猜出她内心所想,笑着摇头:“那两个孩子都好,又是截然不同两样性子。换了禹冲,未必肯帮你这个忙。”
这倒是,禹冲傲气得很,从来也不理睬她。连父亲都知道,她感到伤了自尊,撇撇嘴说:“我才用不着禹大哥帮我。”
父亲又笑:“他不肯帮你,所以只是‘禹大哥’,不如‘晨大哥’?”
“不是的。”她红着脸向父亲解释,“因为‘冲大哥’听起来有点儿像‘臭大哥’,我不想让人家说我没礼貌。”
父亲大笑起来,收拾纸笔,牵着她回家了。
过后,她再未想过这事情,可听计晨一提,往事哗啦一下在脑中苏醒。
父亲说得没错,两个人都好,又不同。那时,她确实在心里暗暗骂禹冲是“臭大哥”,但现在她知道,换成禹冲会如何:若当时禹冲有心帮忙,会偷偷拿来吃食给她,然后陪在旁边,等她作出来。
泪水涌入柳乐的眼眶,但这是释怀的眼泪——为了一件禹冲根本不曾做过的事,她突然原谅了他。
两人无言对坐,柳乐隔了一时才发觉计晨一直望着自己。这下他更要误会了,她必须说清楚,她已经对不住计晨很多很多。
她使劲做出一个微笑:“我是因为……”
“不必说,我都明白。”计晨也同时开口道,“你别难过,从那时到今天——我也不知是为什么,就是不想看到你发愁为难。”
“果然是在这儿。”从柳乐身后头传来的声音不大不小、不急不慢。
如天上打下个霹雳,柳乐从椅子上跳起来,转身看见予翀立在门口,在她与计晨两人身上看着,凛凛两道眉下双目炯炯。
她一下想起他突然抽刀的样子,奔去挡在他身前,“你怎么——你去过庙里了?”
予翀眼睛向她一闪,她看出其中的意思:“怕什么,还不至于。”她心中没由来地羞愧,慌忙退后一步,睫上还挂着一滴泪不曾擦掉,颤颤抖抖坠落在地。
予翀道:“愿已还了。我想着你一人无趣,便早去早回,好来陪你。怕你贪热闹,硬要和人去挤,既肯寻个清静地方坐坐,我就放心了。”说着,抬手在她眼角抚了抚,轻轻叹了口气,又从身上掏出手帕,“大过节的不该高兴么,有什么好哭?”
柳乐别开脸,费力地弯了弯嘴角:“平白无故的,谁哭了?”
“没有便好。只是我刚才好像听见说有谁在发愁为难?”这时他转向计晨,拱手道,“计公子,新春喜乐啊。”
计晨也早已起身离座,趋前几步行礼:“王爷万福。”
柳乐赫然发觉计晨走路时稍稍吃力地拖着脚,若不是着急,他大概还像刚才一样着意掩饰,竟没叫她瞧出来。柳乐一怔,抬眼又看见予翀正半笑不笑地瞅着她。
对上她的目光,予翀先笑满了,然后掉过脸:“今日元宵佳节,看来真正是个好日子,不然怎么有幸相逢计公子?”
计晨答道:“托赖皇天福荫,近日学生身上好些,出来转转。刚刚来此准备喝碗茶,不意看到——幸遇王妃下降。窃闻王妃圣德恤下,学生不当斗胆,请王妃同坐。”
予翀点头道:“果然碰得巧。——那么,到底是谁发愁为难?”
“没有人,殿下可能听岔了。”计晨说。
予翀闻言便不深究,也不顾计晨还站在那儿,只对柳乐极尽温存:一时搂过她,揉一下肩头,“穿这样单薄,冷不冷?”又捏捏手;一时走到桌前,摸一下茶杯,“茶都凉了,还没喝呢,口干了吧。”就去看她嘴唇。
他这一番做作出的殷勤关切令柳乐更加局促,她轻轻拨开他手,不安地说:“我都好着。我们走吧。”
“不用急,你脸色还有点儿白,是累了吧,不妨再多歇一会儿。”
“歇够了。”柳乐摇头,“我想回去了。”
“计公子又不是外人。”予翀温和地责备,“好容易与朋友重逢,还没说上几句话就急着走,像什么?”
计晨忙说:“蒙王爷王妃不弃降座,已是学生三生之幸,岂敢多扰。殿下请驾。”
“计公子别见外,我也想要坐下歇歇。”予翀说着,又拉出一张椅子,自己坐在刚才柳乐的位置,拉她坐在身旁,看计晨也坐了,向他笑道,“我这王妃,性子腼腆,脾气却有些犟了,明明知道自己娇滴滴的,偏爱逞强。”
柳乐又是羞、又是惧,可是看予翀根本没有一点发怒的样子——除却那双眼睛格外黑沉沉的。但他微微眯细了双目,浓密的睫毛遮住了眼中偶尔闪出的火光,这副表情竟使他显出十足的俊美。她心里又是一阵难过,纷纷乱乱,完全没了主意,只能如木偶般由人摆布。
予翀把柳乐那杯茶喝尽了,向计晨解释说:“我也不知为什么,若她在眼前还罢了;若不在眼前时,只是惦记着,怕她饿了渴了,热了冷了,痛了痒了,怕她受委屈——今早上不过离了几刻钟,我心里就不踏实,赶紧赶了来,我想计公子该当理解,不至于心里头取笑吧?”
“这是王爷体贴王妃,当为天下男子表率,岂敢取笑。”
“我是怕你们读书人瞧不上儿女之情,不过,计公子显然不是那等假正经矫俗之人。”
无人吭声,予翀先笑道:“咱们干坐着太无趣,白费了良辰佳节,不若吃几杯酒。计员外郎——哦,不对,该称计郎中,恭喜高升,向你道贺了。”
计晨忙答:“承蒙天眷,卑职惶恐!卑职资质甚鲁,才干浅薄,实为不称。”
“计郎中明明有才干,何必谦虚。再说才干并非首要,一处不成,另换一处,总能找到合用的所在——我最欣赏的是计郎中这样的果断性子。”
又是无人搭话,予翀丝毫不尴尬,边说着,衣袖在桌上一拂,随手为茶盏都添上水:“我与计郎中好久未见,今日只喝清茶,显得有点儿交情不够了。”
计晨抬脸看看予翀:“卑职还不曾有幸被引见给殿下。”
“没有么?”予翀用手指轻敲两下额头,“见谅,我这个记性有些靠不住。我看计郎中格外亲切,倒像曾经是个熟朋友。”
计晨起身,朝予翀深深打了一躬:“谢王爷厚爱。卑职失礼,早该叩谢王爷活命大恩。”
“怎么,你不是该向我拜上三拜吗?”予翀笑问。
计晨一愕,转瞬,予翀又说:“计郎中报效朝廷、造福黎庶,不幸却遭小人陷害,无论何人知晓,理当相助。小事一桩,不必多提。”他随意地挥挥手。“委屈计郎中,白白受一场磨难。不过我看计郎中并未颓丧不振,反而更见风采,实在令人钦佩。古人云:‘立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忍不拔之志。’正应在计郎中身上。”
“王爷过誉了。殿下才真正是青松翠柏,经寒不凋。”计晨说。
“彼此,彼此。”予翀与他一笑。
“那么正辰兄肯陪我一杯?”予翀问。
计晨忙道:“在下不敢当。”
“怎么了,四海之内皆兄弟,莫非正辰兄不这样看,那么正辰兄愿意和哪样人做兄弟?”
计晨陪笑说:“王爷与王妃出门赏元宵,不敢打扰,不若在下改日再奉陪。”
“不要紧吧?”予翀去看柳乐,“我与计公子一见如故,你也是恰遇故人,实在是幸事。难得一处坐坐,你不愿喝酒,我代你。”
柳乐要开口说话,计晨从对面递了个安抚的神色给她。
予翀却像看见似的,立即望向计晨:“正辰兄还另有事?你看来有些心猿意马的。”
“我没有其它事。”计晨说,“殿下厚情,在下恭敬不如从命。”
柳乐忽地站起身。
“不用你理会,唤人进来就是。”予翀伸臂搂住她的腰,轻轻一拽,拽得她险些跌在他身上。
“小二,拿食单来。”他转身向门口懒洋洋地喊了一句。
门应声而开,戴着小帽的伙计像是被人推了一跤似的跌进来,在屋中间堪堪立住,战战兢兢瞄了眼予翀,“客……客官有何吩咐?”
“酒拿好的来,你这儿有些什么菜?”
“有,有……”伙计支吾不出。
予翀皱皱眉:“我忘了,你们这里是茶馆。”
他转头朝计晨笑一笑,“我看也别为难他们,就弄只鸭子下酒好了。”
不等计晨表示,他又命伙计:“找只活鸭子,没有就去外头买,会不会宰?”
“会,会。”伙计连连点头。
“你可抓牢些,别忘了到手的鸭子也会飞。”
“是,是。”伙计答应着退出去。
予翀转向计晨笑道:“正辰兄大概听过一句话:‘宁可无了有,不可有了无。’我瞧那小子呆头傻脑,想必不懂这道理,故此多嘱咐他几句,并非我杞人之忧。正辰兄也别当我这人格外审慎,该紧时紧,该松时松。待会儿酒菜上来,咱们只管得乐且乐,煮熟的鸭子绝不可能飞走了——咱们瞧瞧看,是不是这样。”
柳乐猛地扭过脸,恳求地望着予翀:“我不舒服,我们回家去吧。”
予翀凑近过来,关切地问:“哪儿不舒服?昨夜里也没着了凉呀,是不是今早上穿得少了,天冷,你该加上条背心。——哦,我忘了,昨晚你穿的那个我拿去放车上了,我看你穿着怪好,想着今晚再穿,怨我。”
“没着凉。”柳乐勉强发出声音,“我走得累了,回去歇一歇便好。”
“晚上不是还要街上逛逛去,也不去了?”
“不去了。”柳乐差点儿喊出来,“我实在不舒服。”
予翀的眼睛在她脸上转了一圈,向她眼中看了看,自责地说:“好,我们就回去。”
他转过头来对计晨说:“对不住,王妃倦了,想要家去。计公子若有雅兴,还请自便。改日咱们兄弟再好好吃酒说话。”说罢,不等计晨开言,他向桌上掠下一锭银子,顺手捞起披风抖开罩在柳乐肩上,半扶半推着她一径出了门。
街上的人好像少了许多,侧街上连一个行人都不见,只孤零零停着一辆马车。柳乐不由扫一眼,见那车夫正弯着腰,头趴在膝上休息。两人到马车跟前时,他立即坐直了,目视前方,轻轻抖一下缰绳。
柳乐猛想起,这一带她很熟悉——小时候每年元宵全家都来城隍庙玩,她一手抓住爹爹,一手提着灯球,看见吐火人口里喷出好长的一道火,心中又怕又爱;后来兄妹三人大了,便是哥哥带两位妹妹出来玩,可最近几年也没来过——前年的时候,柳词总算撺掇得她答应陪哥哥嫂嫂一家来闹元宵,可是临到跟前,她却反悔了,没和他们一起出门。今天晚上,又有多少人站在那儿看人吐火?她留恋地朝城隍庙方向望了一眼。
予翀在她后腰托一把,催她上车。柳乐先上去,他紧跟在后头,伸手砰地关牢车窗,又是啪一声,厚实的车帘在他身后落下,遂将日光严严挡在外面。
没人去点灯,昏昏暗暗中,两人分坐在两边。柳乐感到予翀冷冰冰的目光盯视着她。
可他一出声却非常温柔:“是不是计正辰缠着你不放?他留了信在你家,非要见一面?你不愿意答应,可是想着毕竟和他认识多年了,实在不过意?说是,我一个字都不多问了。你说呀。”
话音像揉了蜜,落在耳中格外受用,柳乐不由自主就想听从。但她还是把一个“是”咽了回去。不管他是不是真肯信,她不能说假话。“不是。”她回答。
跟在“不”后面,“是”字全无气焰,几乎刚出口就被突如其来的一片沉默吞掉了。柳乐打了个冷颤。车内的沉默像寒冰封住了她的嘴,冻住了接下来的话。
“柳乐呀柳乐——”予翀突然又开了口。
车子正好这时动了,柳乐晃了一下,双臂紧贴住身体两侧,撑在座椅上。他把她的名字唤得多么咬牙切齿。
“你好胆量啊。”
柳乐来了气:“我和他认识多年了,见一面又如何?还用不着我使出胆量。”
“你说得很是,见一面没什么大不了。”予翀立即答,“那你说吧——这儿又没旁人,不也是促膝谈心的好地方?——你和他谈了些什么?”
柳乐不知该如何解释她非要将水坝的事问个清楚,即使能解释,他这样咄咄逼人,不论她先前坦露心事的念头有几分,如今都减了十成。她闭紧嘴。
“‘早上也有趣,我一人逛逛。’——原来是有趣在这儿。”予翀轻声地笑了,“没想到你还会耍些小手段。”
“还想赖么?你不肯说,我只好猜上一猜:
“你对他说心疼他受冤入狱,遭了不少罪?
“要不然是倾诉思念,说你要是还和他做夫妻,现在该多好?
“还是向他诉苦,说我日日夜夜打骂你?——倒不愧是我老婆,和你夫君一条心,只要看别人心如刀割。”
“你不要瞎说。”柳乐实在耐不住,恼怒地喊道。
“那究竟是什么?你告诉我也听听,看值不值当淌眼抹泪的。”
“只是说起了小时的一些事,是他跟着我父亲读书的时候。”柳乐想起予翀似乎对她的父亲很尊敬,慌乱中拉出父亲来帮她。
可是没用,予翀的声调陡然冷了几分:“我说呢,只做了一日夫妻,能有多少话好叙,原来是一起回忆往事。”
柳乐气急道:“我嫁过计正辰,你又不是第一天晓得,非要逮住这个不放,当初何必娶我?”
“可我不晓得你和他还有青梅竹马的情分。”予翀阴沉地说。
柳乐吸一口气。过了一会儿,又听他低声说:“得多难受你才会哭啊。”
压抑的感觉让柳乐实在受不住了,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你跟踪我?”
予翀不屑地哼一声:“侍卫见到计郎中的小厮,叫什么来着——贵朴?见他在茶楼里面乱晃,心下奇怪,于是找老板打问,才知道原来计郎中一大早就来了,要一间最隐蔽的屋子,为等一位夫人,说等人来了立即请过去,不得有人打扰。怎么,你既碰到计郎中,他有没有告诉你他在等谁?在这样佳节,舍下家人不去团圆,却忙着会哪门子夫人?我斗胆一猜,那位夫人一定是身份又尊贵,样貌又极美,姿容极动人吧?”
柳乐不理会他的讥诮:“你的侍卫如何认得计晨的小厮?”
“当然是我让他们认的,我命他们看见计正辰或他的小厮,立即告诉我——我在世上若需防什么人,头一个就是计正辰。谁让我抢了他心爱的人呢?你以为他就此干休了?我不留意他,等着他哪天从哪里钻出来再害我一回?”
“你不要东猜西疑,是我约计正辰来见面的。”
“是么,早知就该跟着你。只顾防外人,怎么忘了‘至亲至疏夫妻’?”予翀冷淡地说。
“你把巧莺呢?”柳乐又问。
“我让人问她几句话,答了就放她回去。”
“问她什么?——巧莺不知道。刚才她还想拦住,我没听,是我命她在门外候着。”
“不用此地无银三百两,她知道也没关系,是她怂恿你、给你放哨都没事。你是她的主子,我只与你说。”
“若你不许我见外人,不许我和别人说话,一早说明白就是,何必等我犯出事再费力缉捕,连我的丫环也一并当贼抓去拷问?”
“真稀奇,做贼的倒问住拿贼的了。”予翀诧异道。
“你既认我是贼,痛快处置了罢。”
“我先和你说明白,省得你不服:别人可以,计正辰不行,破口痛骂可以,互诉衷情不行,更不能泪人儿似的坐在他面前。我再晚到一步,你们是不是该抱在一起了?”
“你不要血口喷人。”柳乐气得脸上发涨。
停了停,予翀问:“就算你不知规矩,为何不先来问我?”
“问你你会答应?”
“不会。”予翀立刻说,“我会先把计正辰剁了。”
柳乐听出他是咬着牙说的,心里一紧:“是我要他来,计正辰不过是心怀感激,为道谢的缘故才来。”
予翀冷哼道:“你放心,不杀他。我要做什么早就动手了,何须忍到现在才来做这恶霸,让他当那风流豪杰?让你恨着我,念着他?不,我不仅不杀他,我还不许他现在死——我留他还有用呢。”
“不过与其等到那天,他倒不如干脆死在牢里好。”他声调狠戾地补了一句。
柳乐忽地一激灵。怪不得刚才看见马车觉得莫名熟悉,这样的车大概常见,但车夫休息的姿态她只在别处见过一次:那时在大理寺门口,正是这样一辆马车大大剌剌停着,车夫也是抱着膝,脸藏在肘弯中不让人看见。
她当即问道:“我在大理寺见过这辆车。那时候你去大理寺,不许我问案子,也阻挠别人审案?”
“对,我是去过大理寺。”予翀从容地说,“可我没耽搁人家办案,我只是不想看你为计正辰忙前忙后,到处求人。”
果然是他。柳乐紧接着又问:“你还往计家放了一万两银子,故意栽赃陷害?”
予翀笑了一声:“银子可不是我冤他,果真在他家里找出了一万银子。”
他没必要撒谎,看来不是他。不过是不是又何妨?
“那回在樱桃巷,也是你偷偷跟着我?”她又问。
“对,自你那当家男人进了监牢,我就派侍卫跟着你,看你出门都做些什么。”予翀一口承认,“那天是凑巧我要去樱桃巷——我没想到你也去。侍卫告诉我,我便赶到跟前,与今日一样。怎么,不愿念我救你的恩了?不念就不念吧,哪怕你当作那天所有事是我有意安排都行,但即便如此,与今日之事也没法两相抵消。”
原来这才是他。他是早有蓄谋,他一直在暗中看她着急,对她的狼狈了如指掌,等着她一筹莫展。她越走投无路他越高兴,为的是把她捏在手心——他做的这些还不够卑鄙?她怎么能和他做了两个月夫妻却毫无察觉?不是,她也曾疑过的,是他装得太像了,这头夹着尾巴、披着人皮的狼!
可他现在还能如此冷静,她却恨得喘不过气,恨得胸脯一起一伏。不知是不是被予翀听见了她急促的呼吸,他笑着说:“这就恨上我了?没必要,你不是也骗了我?”
柳乐不肯再说话,车内一时悄然无声,但她也听不见车外街市上的喧闹,只顾朝予翀的方向竖起双耳。
“经过那两年,我学会的头一件事便是耐心。”他低沉的声音令她猛一哆嗦。
什么两年——他昏睡不醒的时候?什么耐心不耐心?
“你快让我没耐心了,柳乐。”
面前一阵风,随即身子被他抱起。予翀复又坐下,让柳乐跨在他的腿上,把她环在身前。
“不用怕,我也不将你怎样,毕竟你是初犯,不过我的话还没问完——
“我就是想知道,刚才你哭什么,总不是为我流的眼泪吧?”他抬起手指抚上她的嘴角,摸了摸,又抚至眼边,“笑是假的,眼泪也是假的?我虚情假意的小美人儿。”
柳乐向后闪开身子,“你放尊重些。”
予翀拽她回来,紧凑着她耳朵说:“夫妻间的那种尊重?你可没有给我呢。”
“是你先——”柳乐顿住。有何好辩,向他讨尊重么?讨来的便不是尊重。
“我先如何?”予翀追问,“难道我没事先说过?我记得第一回就告诉你,若是我的妻子与计正辰说话,我一定会生气,有这事吧?我还记得当时你说计正辰不会戏人妻女,这么说,果然是你去戏他?”
他的嘴始终贴在她耳旁,“我一直以为你是个谨慎的姑娘,就算有点儿见不得人的小心思,也偷偷藏着。怎么回事,实在憋不住了吗?”
“我又不是一个木头人,我不明白朋友会面有什么见不得人,我学不会你们那种规矩。”
“你当然不是个木头人。”予翀轻轻笑道,向她耳朵眼里狎昵地吹了口气。
柳乐拼命挣扎却挣不动,只感到耳上一对坠子来回乱摇,予翀一只手箍住她,另一只手摸到她耳边,轻轻弹了弹那颗仍在摆荡的珠子。“你就是这样晃着你可爱的小脑袋,跑去你前夫跟前,滴溜溜地惹他可怜?”
今日柳乐确是特意选了这对坠子,但也只因喜爱,并没想着它会为自己增加美色。“我若想向人卖弄风情,用不着着意打扮,更不会用你的东西!”她在心里喊道,却不屑对他说出来,只是满心又气又苦。
予翀去摘那只耳坠,一时没摘掉,扯了柳乐一下,疼得她缩起肩膀,没忍住嗳哟一声。他便说:“你自己拿下来。”
柳乐只觉手指发颤,定一定神,方摘了下来,予翀抓过在手里,扭头拨开侧窗,向外一丢,又啪一声合上窗扇。
柳乐爱惜东西,便是此时在气头上,也想着何苦糟蹋了它。若被人捡了还好,可是丢在路当中,八成要被车轮碾碎或叫马蹄踏扁了。
她便直着脖颈,不肯再去卸另一只。予翀也不催,偏头含住了她的耳垂,两手又去那边耳上摩挲。
等他刚一摘掉,柳乐猛地把头一扭,突然爆发出来:“你不要欺辱人太甚。我就是见了前夫又如何,我是不检点,约了他、见了他,怎么样?我也比你光明磊落!怨只怨我没想到你这样的阴暗小人,先是乘人之危,落井下石,后又捕风捉影,含血喷人。若能再来一遍我还见他,只是做得机密些,不叫你发现罢了。嫌我虚情假意就休了我,再不然杀了我,砍了头都行!”
她料想予翀会大发雷霆,甚而将她推下车去,谁知他的语调还如之前一般:“再来一遍?你以为机会那么好得?再来多少回我也能抓住你,你逃不脱。至于说杀你,那我如何舍得?怎么,在你心里我就那样凶残?是我不够体贴,不若计正辰懂得心疼人?那你也体贴体贴他——从今往后,你哪日会他,他哪日死。”他手上加了力,牢牢扳住她的头,一张嘴却更温柔地在她耳后、颈边流连不去,忽而停下,将她耳垂轻轻咬了一咬,发出几声低低的笑,“你猜对了,我就是狗变的,也从来不怕难啃的骨头。”
昨天夜里,被他闹得急了,她恼得骂:“你是狗变的不成?”当时他没生气,谁想此时突然提一句。柳乐忆起昨晚的情形,浑身又热又燥。
其实车厢里没有烧着炭炉,虽不很冷,也算不上暖和。可能是这个缘故,她的衣衫被解开后,皮肤受了这样凉凉热热的刺激,立即起了一层细栗。
予翀仿佛觉得好玩,伸出一根手指在她身上轻轻划动,指尖像羽毛似的拂过,燃烧着的羽毛。
“真可惜,不知道你的脸现在是白是红。”他惋惜道,“我以为,你撒谎的时候样子最好看。如今被戳穿了,露出真面目了——兴许还更美?”
回答他的是一阵颤抖。柳乐抖个不住,“别这样。”她双手抓住他钢铁般的手腕,哀哀地求。
“我要是阴暗小人,就做些鬼鬼祟祟的事,何必要正大光明地娶你?既然你心不甘情不愿,就该把你放在樱桃巷,命几个人看起来,岂不更合适,我的小樱桃?”
予翀手掌平平张开,掌心擦着她前面轻轻转动,若即若离。
柳乐难受极了,全身掠过一阵寒战,像风中的花摇摇摆摆,突然向前倾倒,说不出是不是自觉地把自己送入他的掌中。
予翀不客气地收下,拢在掌中揉着玩,不忍释手似的。
“别动,省得我弄疼了你。”他的手一翻,捉住柳乐两只腕子,另一只手仍从背后托着她,俯下脑袋,只用嘴唇去碰。他的双唇细腻、柔软、温热。
为什么车内如此安静?为什么像蜡烛燃烧般细微的声响也如此难忍?柳乐宁可听到他说话。“殿下想我怎么样?无非要我求你,要我跪在你面前,你直接下命令便是,何苦用这不伦不类的法子。”
“倒也不用你跪。”
说罢,予翀起身,把柳乐放在座椅上。
感觉到他一下跪在面前,柳乐大吃一惊,惊惶着要逃开,却被予翀握着腰按住。
她的两只手被他攥住,腿上却也使不出力气,轻易地被他分开膝头。
她感到自己本该是林中一方池塘,水平如镜,谁晓得偏偏冒出了一股泉,池心底翻着水泡泡,荡荡漾漾;时时一道小珠子串成的白线升上来,刚刚升到水面就碎了,散了,无形无状,如话音一样。柳乐咬住嘴唇。
最终,她的眼皮张也张不开,胳膊像两条融化的蜡一般搭在他身上。
“我看你还能不能嘴硬,身子都这么软了。”
柳乐不说话。
“现在还恨我?刚才就没有解一点恨?”
她没有恨他,可是她恨自己。恨自己不恨他,恨自己不自重。
同时,她也明白了,予翀恨她。他平日最多只是冷嘲热讽,从来没有暴躁的话语,从没露出过凶恶的神情,便是刚才发怒时,他仍然是自制的。她怎能想到,这样一个看来清风皓月的人,会藏着这么深的恨。
她恍惚地听他说。
“你听没听过,人一劈为二,也能活。我真想把你这颗无情无义的心劈出来,扔掉。不过你的身子可以留下,她爱我,是不是?”
现在,贴在他身上,透过两层衣衫,她感觉到他紧绷绷、饱鼓鼓的肌肉,感觉到他的皮肤热得烫人,感觉到他胸中烧着火焰般的恨意。因为他爱的姑娘躺在泥土里,而她还好好活着,像只唧唧喳喳的鸟儿,蹦着跳着,享受阳光与风。
可能在他第一次看见她——看见她穿一条明媚如春的绿裙子,从树林中飞出来时——就恨上她了。
柳乐积蓄着力气。她怕声音又不像是自己的,再三镇定,方才开口:“你既然这样恨我,干嘛不干脆点儿杀了我?”
她听见这问题像一片雪在车内飘荡,最后,他的话音终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好一会儿才到了她耳边。
他答得异常平静:“我不恨你,我恨的是你不能明白。”
予翀把柳乐重新抱好,让她坐在他上面,百般恣意起来。
柳乐脑中第一个想法是:街上的人瞧见了会如何想,他们会不会从节日的欢闹中暂时抽身,奇怪地看着这辆在道路正中静止不动的马车。
马车还在动,并没停下来,她松了一口气。眼下的光景实在难挨,她只能猜测车子走到哪里了——小心地穿过闹市,在狭窄的小巷中拐来拐去,嘚嘚的马蹄轻快地敲在河边的石板上,又无声地把泥土搅起细尘;在树下飞跑,在阳光中缓缓而行,一气爬上坡顶,不顾颠簸直冲下来,一路疾驶到城门再折返……她指望马车绕遍全城就会停下,这场磨折就能休止。
哪知,金陵城无边无际。
第54章 是在与计晨新婚那日
予翀整整衣衫,跳下马车,下去后,又掀帘向里面说:“往后数三个月你都呆在这儿,除了进宫,不准离开王府半步。”说罢,猛一摔帘子。毡帘啪一下打在车框上,车内又黑了。
柳乐这才知道已经回了王府,她急忙坐起身,摸索到在车凳上胡乱推着的一团衣服,一件件拣出来;穿好里衣,她打开车窗,就着泄进来的光,看见她的淡粉外袍半拖在地,半被刚才垫于身下,已经脏了。她的目光移到一只藤条箱上,一下子便明白里面是什么——是予翀为今晚准备的“寻常衣服”。她打开箱子,看到那条绿梅背心,一条鲜艳的水红色袍儿,她把袍子穿上,爬下车。
马车就停在栖月院门口,两匹马静静立着,偶尔动一动脖子,周围一个人都没有。看来马车是一直停在这儿,为怕马儿不听话拉了车乱走,轮子前挡上了一块大石。
柳乐去拽那车帘,也不知是胳膊发软还是怎的,奋力扯了几回,竟扯不下来。她停下喘会儿气,又向上抛,使力跳了几跳,总算将半面帘子甩上了车顶,借着日光,她探头向车里看,很快就看到箱子边上小小一件饰物,幽幽发着亮。
柳乐伸手去够它。她从花圃中捡了块石头,把耳坠放在轮前的大石上,蹲下身。那翡翠珠子依然是绿汪汪的,清凉、活泼,一滴水珠儿似的。她闭上眼睛,一狠心,将珠子砸了个粉碎。
这一下,全身再无半分力气,手指一松,石块砸在地上。她只感到手掌发麻,心头也木木的,却还遮不住刀剜一般的痛,可是疼过之后又痛快了。她起身,瞧见门上“如意随心”的对联,两把将红纸撕了,摇摇晃晃走进屋子。
四个丫环是轮流在院中听使唤,这时只有冬青一人。“你叫人去打热水来。”柳乐刚吩咐完,又唤住冬青,“算了,别去了。”
她不愿再等,随便拿出几件衣服,向温泉走去。
洗完澡回来,无论是马车还是残破的首饰都不见影踪,只剩那四个字:“一柳惊春”——因为够不着没撕,突兀地留在门上。
惊春?她的骄傲真是个天大的笑话。柳乐哼了一声,不作理会。
还是只有冬青一个人,柳乐问她:“巧莺回来了吗?”
“没看见巧莺姐姐,我去瞧瞧,喊她过来。”
柳乐摇摇头,巧莺要是回了王府,一定早跑来了。
“你找到王爷,告诉他,我头疼,今日没法陪他进宫。”
“刚才小杏来说,王爷已经进宫去了。”冬青答。说完,关切地问,“王妃不舒服?要不要让人到宫里去报给王爷知道?”
“不要去。”柳乐严厉地看着冬青,“不必对王爷说。我休息一会儿,除了巧莺,不许有人进来打搅我。”
天黑前巧莺回来了,柳乐总算舒一口气。“你怎样,没有为难你吧?”
“没有。”巧莺也暗暗瞄了瞄柳乐,“姑娘怎样?”
“我没事。”
“王爷进宫去了?没要姑娘去?”
“我不想去。”
“那……王爷生气了?他怎么说?”
“只说以后不许我随意出门。”柳乐坐下,“他让人问你话了?”
“没有。”巧莺急切地摇头,“那时候我在门外站着,一直没看见有人上楼,后来茶馆掌柜远远招呼我,我便过去瞧瞧。他说公子带来的人要我去旁边谈几句话,我只当是计相公的小厮,恐怕他有什么事情,便跟着去了。在最西头那间屋,我进去一瞧,是王爷的侍卫——不是今天跟我们那几个,是平日跟着王爷的,好像是侍卫长。”
“孟临。”柳乐两眼直直望着青灰的窗,插一句。
“孟临。”巧莺不觉重复一遍,自感不知所谓,慌忙又说,“我想要去喊姑娘,孟侍卫把我拦住,说晚了,王爷已过去了。他说让我别着急,坐在屋里休息,会给我送茶水点心,等王爷走后便能放我回来。我说我要去姑娘那儿,他说王爷在那儿,不许别人过去。我说那好,我就等着。等了一会儿,我偷偷打开门看,孟侍卫还在门口站着。我,我就一直没寻到机会,害姑娘担心了。”巧莺歉意地说。
“没什么,没难为你就好。”柳乐轻轻笑了笑,没有转头。
巧莺越发不过意。一开始看见孟临,她也吓傻了,可是他面上挂着温煦的笑,说话客客气气,一下子就令她不惊慌了。况且两间屋子虽在走廊的两头,要是有争吵的声音应能听到,她留神去听,一点儿动静也没有。就算是王爷为了脸面,在街上不好吵嚷出来,可依王爷平日对姑娘那么好来看,后面也不可能大发雷霆,此事虽尴尬,但王爷会通情达理的。最后,她几乎把心全放下了,喝了茶,又吃完了几块点心。
可是现在姑娘坐在那儿,看起来安然无恙,却没了精气神。
巧莺又急又愧,又不敢问,不知该从何问起。她说:“对了,姑娘买的风筝那些,我放在我屋子了,等下给姑娘拿来。”
“不必了。本来就是乱买的,放在你那儿,看谁喜欢,送她玩罢。”柳乐漫不经心地说,“可惜,那几枝花大概全败了。”
“花好着呢,我插起来了。”
柳乐只顾呆呆地出神,也不言语,也没留意巧莺的脸一瞬间红如艳霞。
巧莺拿手扪了扪脸,想起她在茶室中,忽然孟侍卫在门外咳嗽一声,“巧莺姑娘,若愿意回府,车子在外面等着。”她忙打开门,也不向他看一眼,急匆匆冲下楼,上车时才回头一望,见那孟侍卫抱着风筝等物站在身后,“你的东西。”他说。
那几样东西她进屋时随手放在一旁,早就给忘了,谁知他还给送了过来。“这花回去快拿水插起来,能活。”他添上一句。
因这句话,她向他看了一眼。他抱着几件玩意实在不协调,尤其是桃木剑在他手中简直小得可笑,可是那迎春花衬在黑地的燕子上,特别好看。她一人在车里时,忍不住还暗暗寻思,自己抱着它们时,是不是也是好看中透出大胆,大胆中显着好看。
王爷会不会把姑娘赶出王府?要是王爷真的勃然大怒,孟侍卫会显出那副和颜悦色的模样,会有闲情关心几枝花能不能活?或者那是他玩的一套障眼法?
巧莺胡乱想了一会儿,再一抬头,见柳乐还是一动不动,着慌道:“姑娘还没用饭?我陪姑娘吃。”
“你吃吧,我累了,不想吃,我这就去睡觉。你也回去休息。”柳乐说完就走进里间,掩住门。
第二日早晨穿衣时,柳乐接连打了几个喷嚏,下床后嗓子眼也刺辣辣地疼。她心想大概是昨天洗澡没擦干头发,着了凉,并没太当回事,更不愿传给予翀知道,故不肯告诉人,只让巧莺偷偷去煮了碗姜汤来喝了,午间蒙被睡了一觉,可下午起来并无好转,而且愈发身上没劲,晚饭也懒得吃。
巧莺担心道:“还是传太医来看看,正经开副药。”
“又不是正经得了毛病,明日就好了,大张旗鼓折腾什么?”柳乐不同意。
巧莺亦觉得天有点晚,请大夫兆头不好,像是患了不得了的病,她可不希望柳乐患病,便说:“不然……今晚就让我在姑娘脚头混一夜。要是没事固然好,万一姑娘夜里不舒服,至少有个倒水的。”
柳乐知道予翀肯定不来,但还是坚决地把巧莺撵回去:“行了,我夜里不会醒,你在这里我反睡不好。你去休息吧,已经提心吊胆这么久,如今都了结了,倒又不自在,非得找个事出来——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是从来不生病的。”
过了二更,柳乐还没睡着,辗转反侧中,不由想到一件事上:
之前说自己从不生病的话,实在并不假。听母亲讲,从孩提时,她就比别的孩子省心很多,非但难得生病,就是果真染上个头疼脑热,也只一两天就没事了。长大后,更是从来没觉得哪里不适过,只除了一次,是在与计晨新婚那日。
正拜堂时,她突然一下子心口疼痛难当,也不知怎么死命忍住了。计晨察觉不对,跟她回到新房,掀开盖头,一下子惊慌地挡在她身前,不让人看见她。那时她才知道自己的脸色是差到了何种程度,要不然计晨也不会那样失礼,把闹洞房的客人都撵了个干净,赶紧扶她躺下,也不去前头奉席敬客,一直陪着她。疼了差不多有半个时辰,慢慢方才好了。
当时到底怎么回事,现在也没明白。第二日早上计晨要请大夫,被她拦住,讲了几句“西子捧心”、“东施效颦”之类的玩笑话,计晨也就罢了,只嘱咐她日后好生留神着,不要太过劳累。她想家里从没人有过心绞痛的毛病,恐怕真是因为婚礼紧张,后来果然也再未犯过,就忘了这事。
这时,她感到胸中恶烦,又和那一次的难受完全不同。她觉得全身有种酸酸钝钝的疼,被子像捆在身上一般让人不舒服,她翻身抱住被子,总算是睡着了。
黑暗中,有人进来屋子,点起了灯。“快把这亮刺刺的东西拿走!”她揉着被扎疼的眼睛喊。计晨走上前,焦急地问:“你哪儿不好受?”她勉强睁开眼:“你怎么来了,快走,快走!”
她拼命将计晨推出屋子,插上门,累得再也没劲动弹,趴在门上就要睡着。总算没叫人发现,她心想。——可为什么怕人看见,她不是已经与计晨成亲了么?
一个激灵,她想起来,她不是与计晨成的亲。扭过头,计晨还在屋里,她吓得大叫一声。
她自己把自己叫醒了,周围黑漆漆的,原来还是躺在床上。她浑身都疼得厉害,一时间没辨出哪里最疼,隔了一会儿发现是太阳穴——额头里面好像有只棍子在顶,往两边扯她的头皮。
过一会儿,她又感觉出咽喉一阵尖锐的剧痛,便再顾不上那根钝钝的棍子。嗓子眼刀割针刺的感觉难以忍受,她决定,必须爬起来去喝水。
她挣扎了一会儿,觉得似乎不是自己的身体,而是一根沉重的木头站了起来。等这段木头稍稍适应了直立,便开始摸索着探路,总算在黑暗中摸到了桌边,找到茶壶——谁灌的壶?怎么在壶里装了这么多水,好似有千斤之重。她又摸到一只杯子,胡乱倒出半杯,也不顾水凉,一气喝干,真如仙露甘霖一般。
她还要再喝,又去抓水壶。谁想可能因为这时不再急迫,失了那股子劲头,胳膊抬了几次,没抬起来;不但胳膊,连腿上的力气也突然散了,一阵天旋地转,她栽倒在冰凉的地上。
第55章 她愿意这是她最后记得的景象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睁眼,她仍旧是躺在床上。莫非刚才也是个梦?模糊中记起好像是有人将她抱来了床上。——是个梦,就是说,她还得再爬起身去喝水。柳乐一阵懊丧。
可这个梦还没断,她被轻轻抱起来,清甜的水从唇边流入她干渴的喉咙。
喝完水,她又被扶着躺下。这个人没走,一直守在她身边。会是谁?要是她的娘亲就好了。
这人不说话,只时不时用手贴一下她的面颊,或轻轻握握她的腕子。那只手凉凉的,但又不冰,抚在身上十分受用。她得到了病人渴求的慰藉,不再去想母亲,不一时迷迷糊糊滑入了无梦的熟眠。
“汤太医到。”昏昏沉沉、似睡非睡间,柳乐被外面一声高喊惊醒。
汤太医?她想,原来我回家里来了。怎么了,汤太医为何来,爹爹身上又不好?
即刻,她便听到汤太医苍老却又沉稳谦和的声音在帐外说:“卑职请看看王妃的脉息。”
柳乐这才知道原来是为自己瞧病。若是别的大夫,她真想命人赶紧将他撵出去,可汤太医给爹爹看过病,不能对他不敬。柳乐感到自己的手腕让人捉起,托在锦褥上,慢慢拉出帐外,良久,又来牵另一只腕子,她挪了挪身体,尽量忍耐过去。
谁知还不算完,外面又说:“卑职斗胆,还请看一看王妃的咽喉。”
听见这话,她十分不耐烦起来,正想出言拒绝,奈何帐子已被掀开,她叫人扶着坐好,身后塞了些靠背撑住身体。柳乐还想任性偏过头去,又怕汤太医笑话她,只好恨恨地张开嘴。
不知哪里来的一只大火球一下子靠近她的脸颊,她猛地往旁边让了让,火球立即从她腮边移开。也不知汤太医瞧清没有,他退后,歉意道:“劳累王妃。”
“如何?”床帐刚放下,外面立即问。
“不妨不妨,王妃贵体受了急气风寒,吃两副药将寒气发出来便好。若还要烧几日,热度过了便也不妨了。卑职这就开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