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需要什么药材让人去太医院一次配足了,拿来你亲手熬药。你就在前面候着,如原先一样,不叫你走不许回去。”
“是,是。”
一时,外面断断续续的说话声、脚步声、忙乱声总算止息,柳乐把头向床里转过去,又睡了。她睡得不踏实,模模糊糊中总是感到有人在身边,时不时就要拉她起来,灌她药吃。
药汤太苦了,她根本不愿喝,但她察觉出药匙就在嘴边,若她不张嘴就不肯离去。论耐心,她比不过,等她张开嘴,那人就把一点点药汁慢慢倒入她口中,一匙又一匙,不厌其烦。她实在倦了,嘴巴动了动,对方明白了,把药碗端来,她就着碗把所有药一气喝完。立即,她尝到了一小勺蜜糖——她记得这是蜜糖的甜味,不过,不如以往那样甜,但也比药好多了,她在口中多含了一会儿,然后,她微微摇摇头,于是,又一只碗送来唇边,她吞下半碗清水。
那人摸摸她的头顶,好像是称赞的意思,又拿一张微湿的帕子在她嘴上轻轻擦擦,一手从背后揽住她,一手伸入被中,伸到她膝盖下,抱她躺好。柳乐感觉与这人似乎有种默契。她没心力,不想说话,不想听见声音,这个人好就好在从不开口。
不知喝过多少苦药后,她感到神智清明了些,又能听懂别人说话了——有人在外面喊:“汤午之如此没用!怪我忘了,他在这儿空自消磨时日,医术早就磨没了。去请给太皇太后、给皇上诊病的太医来。”
她听着脚步进了屋子,伴着说话的声音:“我真笨,信他是神医。可靠?可靠治不了病。天底下最不该信他的就是我!”
他的语气十分懊恼,柳乐听着,心想:连汤太医都没用,如此看来,我是治不好了。
她感到有点伤心,好像还有很多事情想做,就这样死去太可惜了。可她同时也感到有点好笑:若她死了,他又要说什么呢?
她感觉出他在旁边坐下,拿起她的手握着,握得她都疼了。
有时候,她想瞧一瞧他,不为别的——既然她随时会死去,他可能就是她见到的最后一个人,总得瞧清楚吧。
她用尽力气,才把眼睛睁开一点儿:他坐在床边,双臂支着头,手捂在脸上,只露出一个满是胡茬子的下巴。
怎么这么丑,她心想。她记得他是个很好看的人啊。果真是吗,他是谁,是什么模样?她在心里苦苦思索,每次只差一点点就快想起来时,那影子一晃,又溜掉了。眼睛——她想起来了,她还没看见他的眼睛。
她又把全部力气集中在手指上,挪过那一寸的距离,抬一抬指尖。
他猛地放下手臂,向她望过来,眼睛红通通的。
不过,一张脸毕竟也算好看。她记起他以前的样子了——那对黑色的、夜空般深邃的瞳仁。不枉我死在他旁边,她想着,阖上了眼睛。
“青青——”
她总是分不清哪个是梦,哪个是真,不过这一次,她明明白白知道自己在做梦,因为她听见有人唤她“青青”。
青青,只有一人这样叫过她,而他已经死了。——说来稀奇,她能够确信自己还没死,既还是阴阳两隔,又听见他唤她,那就只能是做梦了。
“青青——”
她惊讶地转头,遇到了他的眼睛。他的眼中似乎含着一抹挑衅,又含着胆怯,含着笑意,在说那一声是唤她——不唤她“柳姑娘”,唤她青青。
她慌得——或是高兴得——忘了垂下头,一直朝他脸上、朝他眼睛里看着。
禹冲抬起手,从她头顶捻起一条柳枝。“青青柳,柳青青。”他说。挑衅不见了,胆怯也不见了,一对黑眼睛在笑。透过黑密密的睫毛,他的眼睛亮闪闪的,映出笑弯弯的柳叶、喜盈盈的春天。
柳色清新、水润,如烟如雾。她的欢乐清晰、真切,如莹如洗。霎时间,柳条上鹅黄的嫩芽一粒一粒闪着亮光。
芳心一寸,柔情千缕。春意如丝,摇摆着,荡漾着,缠上了谁的心头?
若她将死去,她愿意这是她最后记得的景象。
可是,她又记起偎在他怀中。他说:“你是我一个人的乐儿。”
她全想起来了:想起他是谁,想起这正是他的声音。
“青青,青青……”
或许他是在叫“卿卿”。
“禹冲——”恍惚中,她张了张口,自己也没想到,嘴里怎会发出这两个字音?
“你说什么,乐儿?”
她不知道忍不住想唤的到底是谁的名字,他们的名字听来一样,所以没关系,他不会知道。正因如此,她更不愿意这样叫他。不要喊他,不要,她不断告诫自己,用力咬住嘴唇,苦苦忍耐着。
一只手指轻轻去触她的牙齿,“咬这个。别忍着,你哪儿疼,乐儿?”
柳乐毫不留情咬下去,感觉到自己一颗尖尖的虎牙刺破皮,扎进肉。她恨予翀,忘了因何而恨;不想恨禹冲,却还记得如果他不做出那种事,她怎会落到今日这个地步!腥甜的滋味流入嘴中,堵在嗓子眼,又被她咽进肚里。终于,她感到了一阵快意。
又是一个梦。在梦中,她听到一阵柔和的、轻快的、窸窸窣窣的声音,辨了好一会儿,终于断定这声音是雨滴飘洒在窗棂上。她想伸出手去接清凉的雨点,可是手却抬不起。要是能畅快地听一听雨、看一看雨、闻一闻雨多好啊。可她苦于无法表示,只能难过地在枕上摇摆着脑袋。
身边的人离开了一会儿,当他再回来时,她感到一股清新的凉意拂到脸上。这下,淅淅沥沥的雨声听得更清楚了,她听见雨滴欢快地弹着黄杨油绿的叶片,在樱桃树新长出的嫩梢上滚来滚去,她仿佛看见竹叶锋锐的细尖上结出一颗闪烁的水珠,水珠越来越大,越来越重,忽地啪嗒一声落在她的面颊上,——这让她比什么都开心,她把脸转向朦胧中觉得更亮的地方,和着飒飒作响的细雨,把清浅、潮湿的芬芳不断吸入肺腑……
趁他走开时,她把被子掀开,抱在怀里。这样刚刚好,凉爽又暖和。
他没有为她重新盖好。这个总是陪着她的人躺下来,圈住她半边身子。他的身上沾着新鲜的潮气,凉爽又暖和。在雨天拥着被子就是这般舒服,她静静地靠着他……
第一场春雨后,柳乐的热度终于退了下去,能张开眼,能说话,也能叫人拿勺子喂几口粥吃了。头几天她净是躺着,躺得浑身骨头疼,稍微有些力气便慢慢坐起来,靠在床头休息。
这天上午,她正闷闷瞧着后窗外一株梨树,找枝子上有没有新吐的小绿芽,予翀跨进屋子说:“母亲来了。”
柳乐听出他的脚步声,本不欲搭理,谁知是这个话,她惊讶地转头一瞧,果然是江岚跟在予翀身后一道进来,一面探头张望着。她喉头哽住,“娘快来坐这儿。”
江岚先对她打量了几眼,满面现出焦虑之色,很快收敛住,笑道:“是瘦了一些,不要紧了吧。”就在床边坐下。
柳乐悄悄照过一回镜子,见识过自己憔悴得不像样的模样,知道母亲肯定吓到了,只是当着晋王,不敢露出心疼,怕他以为是埋怨。
柳乐心疼起母亲,对予翀的怨气又长了几分,抬头向他客气地说:“请殿下允我和我娘单独待一会儿。”
予翀对她笑笑:“你别累着,母亲不是别人,你坐得久了就躺下说话。母亲也别拘束,要什么尽管吩咐。”说罢,他就走了出去。
第56章 这是为我自己流的眼泪
江岚早已搂住女儿,“怎么闹到如此来?”
柳乐说:“我虽没生过病,还不许生病么,娘这样大惊小怪。”
江岚擦擦眼角,“究竟如何了?”
“娘放心。大夫说以静养为主,适当活动,她们才不许我下床,其实我都忘了我生着病。今天巧莺还和我走了好几圈,都可以不用她扶了。”
“病了几日了?”
“谁记那个,也就是躺了两三天。”
“别和娘打马虎,王爷说前几日你发着烧,这几天烧退了,精神才好些。我听那意思前头还有点儿险,发烧也不止一日,且那还是好些天前了,我算算——从你病倒,前后总有十日了。”
“娘算这个干嘛,病去如抽丝,谁生病连头带尾不要八、九日?王爷还病过两年呢!我又不是大病,何况现如今都好了。”
“不是——”江岚叹口气说,“你这孩子就是心重,我不想问你,要是不问,你又不说。其实说出来也是个开解,对你养病只有好处。——你这场病果真是为和计晨见面闹的?王爷责怪你?”
柳乐急得扯住江岚衣袖:“娘也信外头那起人混说?”
“外头并没有人说。”江岚苦笑道,“是计晨那孩子,过了灯节第二天就跑到家里去,说前一日出门逛庙会遇上了你,说了一会子话,结果被王爷看见了;他也说当时王爷并没有怎样,但他还是担心,又不敢上别处打听,所以向我们探问探问消息,看你有没有给我们来信。我想着你才刚回过家,看着好端端的,哪能一两日就闹到不可开交,何况大节日里,王爷总也不至于认真生了气。后来是你哥哥出去打探一圈,听闻只有王爷一人去了宫里赴宴,我们心里就有些惴惴的。唉,哪知道你是生了病。”
柳乐不安道:“怪我,本来没当个事情,也忘了往家里捎个信儿,害得爹娘牵肠挂肚。我生病是因为洗澡着了凉,怎么扯上与晨大哥见面,那并没有什么。”
“你也太不小心,洗澡怎么还凉着了。”江岚说着向她脸上细细瞧了瞧,“我看你如今气色还是不大好,你自个儿觉得怎样呢?”
“比前面是好多了,前头有几天我躺在床上什么都不晓得——要说有凶险,大概就是那时候。”柳乐索性把病情与母亲说明白,“开始请的汤太医,他一直说不要紧,王爷倒嫌他不上心,后头来的太医才往严重了说。其实就是发烧昏睡,烧过了就没事了,汤太医说得对,——他的医术是很高明的,爹爹吃了他的药,不是很好么?我不过是那几日把身子病得虚了,得慢慢养,昨天好几个太医瞧了都是一样的话,所以真的是不要紧了,不然也不敢要娘来。”
“那便好,等我回去告诉你父亲。”
“娘别急着回去,多陪我几天。让巧莺去说一声就行。”说着,柳乐唤了巧莺进来,忽转念一想,要是巧莺回家,柳图必会向她询问,被他知道了事情始末倒麻烦,遂吩咐了巧莺几句,让她另派人往柳宅报信。
江岚因为来得急,随身没带衣物,不免又开列了一堆要从家里取来的物件。柳乐知道一件东西再好,在母亲眼里也不如用惯了的好使,也就由她了。
一时,又只剩母女二人,柳乐把家里的大小事情问了个遍,江岚一一告诉她,犹豫着又说:“我再问问你,计晨那事你是不是还担心?外头没有乱传,你不用怕,王爷我看他也——”
“我更不怕他。”柳乐打断道。
“那好,你累不累,要不要躺下?”
“不累。”柳乐说,突然感到饥肠辘辘的,问道,“娘,你在家里还做不做饭?”
“好久不上灶台了,现在哪里用我做,顶多指挥指挥。”
“那你的手艺还没丢吧?”柳乐调皮地一笑,“娘,我天天不想别的,就想吃你做的饭,你给我做些行不行。”其实她在王府吃得很可口,只是在母亲跟前不由就像小儿一样撒起娇来。
“好。”江岚立即站起身,“你想吃什么?”
“鸡汤泡米饭。”柳乐不假思索地说。
“鸡鸭这些你还吃不得吧。”江岚皱起眉。
“不要鸭子!”柳乐喊叫,赶紧又说,“我只想吃鸡。”
“都一样。你才刚好,吃那些油腻腻的怎么使得。我做莴笋,给你配粥吃好不好?再不然,拿鸡汤滚个嫩豆腐,沾些鲜味。”
“不,不要那个,我就想吃鸡汤米饭——想吃便表示身体能吃。”柳乐抱住母亲的手来回摇晃,耍赖说,“别的端来我也不要,我再不愿看见白菜豆腐,粥呀羹呀的了,总是清汤寡水,还能不瘦?”
“好,那我去厨房瞧瞧。”江岚向外走。
柳乐赶快喊一句:“别忘了还要玫瑰咸菜,就着吃解腻,只不知这里有没有。”
柳乐这几日还没说过这么多话,确实有点乏了,江岚走后,她便倒在枕上,闭目养着精神。只是肚里的馋虫始终睡不着,一听见门外声音,急忙撺掇着她又坐起来。
巧莺手捧一只大食盒,头一层打开来是四样小菜,都盛在白瓷小碟内,堆放得灵巧可爱:一样莴笋,一样香芹,一样炒螺蛳,一样玫瑰酱菜——切成菱形小块,淋上几滴麻油。
又拉开下面一屉,端出一碗香腾腾晶莹剔透粳米饭,最后是一碗鸡汤,泛着黄铜似的光,冷冷的,安安静静的。
巧莺拿银匙从汤碗中心轻轻搅一下,将上面薄薄一层油拨开,等候片刻,鲜香的味道才散出来,再舀了清汤,往饭上浇了数勺。
柳乐不禁欢呼一声。她从小就爱吃这样,鸡汤白米饭,加上酱菜,长身子时一顿能扒净好几碗。“快给我。”她伸手要拿。
“骨头都支愣出来了。”江岚看见她的胳膊腕儿,嘴里嘀咕,“你有没有力气,看洒到身上。”
“原本我胳膊就不粗。——那娘喂我。”柳乐也不和母亲客气。
江岚便端着碗喂她,柳乐吃几口饭,又停下吃菜,又指指螺蛳,巧莺便拿签子挑螺肉。
“吃几个就行。”江岚说。
“本来也没几个,都给我吃嘛。”
江岚笑道:“刚才去厨房,那位鲍大娘说你病着时不吃饭,小厨房不开火,大厨房也不敢自己做了吃,连带着王府里住的全部这些人好几日没沾荤腥。”
“这是干嘛,他们吃他们的嘛。”
“大伙担心你,哪里吃得下,你没瞧出来巧莺都瘦多了。不过如今看你肯吃,那边也忙着杀猪宰羊,要把条羊腿给你,我想着羊肉那东西太热,倒是猪肚滋补,便让留着,弄干净了,回来给你做胡椒蒸猪肚,或是做姜汁的,你想吃哪样?”
“都要都要,够吃几顿?”
“你想吃多少有多少。”
柳乐一面和母亲说笑,一面吃进去小半碗饭,叹息道:“还是娘做的饭香。”
不知何时予翀进来屋内,对江岚说:“母亲歇歇,我来。饭好了,母亲请去用饭吧。”
江岚便起身带着巧莺出去了,予翀在床边坐下,拿起碗。柳乐别开脸:“放着,我自己来。”
予翀不说话,也不动,乌黑的眼眸注视着她。
柳乐的脖子拧酸了,便把脸转向他。一连多日,她没拿正眼睛看过予翀,这时与他的目光相遇,她好像看着一块石头。
她不在意他眼中是不是有悔过的神情——还不是当时马车里看不清,不然她就会记住这张脸残忍时的样子。
“你叫巧莺来。”
“我怕母亲拘束,让巧莺陪着她。”予翀小心地说。
“我饱了,不要了。”
予翀依然举着碗和勺子,“上回……实在是我不对。即便怪我,你也先养好身子,其它以后再说。”
柳乐在心里哼了一声:要是两人从没有破了脸,不过为些鸡毛蒜皮的琐事而略有争执,他说这话倒是适宜得很。
两行泪从她眼角滑出来,她为自己的眼泪气急败坏,喊道:“明明是你见不得我好,连我好生吃一顿饭都不许!”
予翀放下碗,伸出手指为她揩掉泪。柳乐扭开头:“这是为我自己流的眼泪,你用不着瞎猜。”
予翀的手指顿了一下,又不由分说地抚上去。他的右手食指上有一处伤口,结了痂。
以前他指上没有伤疤。柳乐的眼睛偷偷瞟过去,心道:好像是牙齿咬的。还以为那是做梦,难道竟是真的?她呆望着他,眼泪不由止住了。
“那些话……每一句都错了,是胡言乱语,你不要放在心上。”予翀的手指移下来,轻轻摸了摸她的嘴唇。
柳乐想起嘴上还油乎乎的,猛地抽开身子,把床头撞得“砰”一声响。
予翀坐上床沿,坐在她身边,意思是要她靠在自己身上。柳乐将腿上被子一掀,“你要是不走,我走!”
予翀连忙站起身,低头哄劝说:“你再吃几口我就走,你要爱惜自己的身体,别让母亲着急。”
“是我不爱惜?”柳乐连连冷笑,“你的意思无非就是我生病是因我故意不保重,为的是辖治你。辖治你什么了,我死了,我父母还去告你不成?你大可以看着我死了算了。”
予翀无话,待了一会儿说:“那,我再叫母亲过来?”
“你不要指使我娘!”柳乐喊道,把“我”字说得分外重。什么母亲,他该唤母亲的人,是宫里那位太后。
“我这就走。”予翀又端起碗,“吃完了饭再说,凉了就不好吃了。”
柳乐见他就是不走,一时气噎,止不住又咳起来。予翀忙抚背拍打,柳乐猛咳了一阵,满面通红,好容易喘上气,挣着说了句:“你快出去,只怕我就好了。”
再没有一句话,予翀起身出去了,随即,丫环春黛进来,服侍柳乐吃饭。
饭并没凉,但柳乐索然嚼了几口,终归无味。
江岚在王府住下,便说晚间伴着柳乐睡,为的是让王爷能好好休息休息。自柳乐清醒后,连看都不愿看见予翀,更别说靠近他,予翀也明白这个意思,晚间只打地铺在床下睡着,听见动静才起来。如今柳乐夜里不发烧,其实睡得安稳,夜间并用不着使唤人。她想要母亲陪着,予翀便搬去别处。
见到江岚,柳乐心中喜欢,更是一日好似一日,饭也吃得多了,不过两三天,身上的肉虽还没长回来,脸颊的红润已隐隐看得见了。
江岚看她无事就放下心,也不便在王府长住,因想着要回家去。柳乐不肯,江岚笑道:“我又不是你一个人的娘,你妹妹肯定也想我了。”
柳乐问:“妹妹在家做什么呢,你怎么不带她一起?”
“她能做什么,贪玩罢了。你哥哥是要她也来,我想着算了,到底是王府,”江岚不大自在地说,“咱们一家子挤过来像什么?”
“叫柳词来嘛,我也想和她说说话。”
予翀不知为何总在附近盘桓,正打帘进屋,恰巧听见了这话,当即说:“二姑娘若无事,就请她过来小住几日,我派人接她。”说着转身吩咐去了。
虽他的身影只在门口一闪,霎时间,柳乐的脸已经拉下来了,冷冷觑着晃动的湘竹帘。
江岚瞧见,想了一想,开言劝道:“你怎么还和王爷生气?说是病去如抽丝,本来也该好利索了。我看多一半是因为你与他怄气——病人心里不安宁,那怎么好得了?何况还是争闲气,自个儿折腾自个儿。便是前头你们吵架话说重了,王爷也服了软,又是这样上心照料,你还不能饶过他?我听她们说,那几天是王爷没日没夜守着你,一步不挪开,宣他进宫也不去。”
“娘,你信她们?她们和王爷是一条心。”
“巧莺也是一样说。”江岚摇摇头,“何况本来是你不对,巧莺都对我说了。”
“我哪里不对?”柳乐气恼道。她生气是真,生气的样子却是装腔作势,因她忽然想起,无论如何,不该在母亲面前露出心绪,令她难过。
“王府里使唤的人尚且知道和王爷一条心,你怎么反不懂道理。若他对你不好是另一说,可我看也挑不出不好。”
柳乐撇撇嘴:“娘,你不知道,他就是对我不好,他都是装的。”
“哪有装还能把自己装得瘦了?”江岚笑起来,“行了行了,你们爱怎么就怎样,我管不了。等你妹妹过来待一两日我们就回去,我和你爹生气去,谁要他养出这么拗的女儿。”
柳乐也跟着笑了。
第57章 她最后认出丈夫没有?
柳词当日便到了王府,姐妹见面,又有许多话要说笑。若不是江岚恐柳乐疲累,硬拉开她们,两个人说到二更天都不肯歇息。柳乐已让人在花园中收拾出一处地方,安排柳词去住,第二日早晨,又要巧莺领她去各处游玩。
回来后,巧莺眉飞色舞地说:“我和二姑娘在外头走着,浇花的丫头准是远远没瞧清,还以为姑娘大好了,扔下水壶跑过来问安,看她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笑死个人。”
说得柳词脸红红的,柳乐也笑:“有什么,先前妹妹穿我的衣裳,娘还认错过呢。”
江岚笑道:“那是逗你们玩,做爹娘的怎能认不出?一眼就瞧出不一样了。不过有一点你两个是一色一样:都是外面瞧着乖顺,心里早就打好了主意,九头牛也拉不动的。”
柳词脸上愈发红了,柳乐想起妹妹往日的情形,笑个不住,又说:“娘别扯我,我从来都乖顺,一头小牛也就拉动了。”笑着笑着,她忽地心里一悲,抬头看见柳词望着她,眼睛里竟也是一片忧伤之色。
柳词来了,姐妹两个见过,江岚便又提起要回家的话。柳乐万般不舍得,拉着母亲不放,硬要她再多待几天。
“你这孩子,我包袱都打好了,你爹爹还在家等着呢。过几日我再来。”江岚为难地笑着。
最后,是予翀过来说:“儿不敢强留母亲,只是劳累母亲多日,这便回去,实在心中不安。若母亲喜欢——我已定了香兰班的戏,明日请母亲看戏。儿亦遣人问候过父亲,知家中都好,母亲迟回一日也不妨。”
江岚是道地的戏迷,早就知道香兰班的名头,却还没拿耳朵真正听上一听。闻言她有些活动,又被柳乐一撺掇,答应明日再住一天。
第二日恰好十分晴朗——在这样的日子里,猫儿乐于往朝南的坡上一卧,接受日头懒洋洋的抚弄。遵照医嘱,柳乐每日要在室外晒晒太阳,戏台子便搭在花园中一座扇形亭子里。亭两边皆连着回廊,廊中也置了桌凳,摆上茶果,府里的大小丫头媳妇都挨着坐了。
亭子当中设一张罗汉榻,两边各一张圈椅,都铺着狐皮坐褥,彩蟒靠枕。江岚要往椅子上坐,柳乐硬按她坐了中间的榻,自己往旁边一张椅上坐了,接过戏单,不在意地说:“娘别让了,王爷不爱听戏。”
这时早有人又搬了椅子来,予翀就在柳乐旁边坐了。柳乐只管低头看戏目,把江岚素日喜爱的戏都点了一遍。
江岚请予翀点,予翀推辞说:“我不大听戏,也不懂,请母亲挑喜欢的点。我过来瞧瞧茶水是不是都齐备。”柳乐就向江岚做个口型:“我说吧。”
江岚不安道:“那怎么成,她两个都不爱听戏,竟成专给我看的了。”
“我陪母亲听两出。”予翀说罢,唤领班上来问,“‘错认’和‘传信’能不能唱?”
领班已做了老旦装扮,连忙笑答:“唱得。‘刘郎归家’平日唱得少,未列出戏目,小班当使出全副本事,贵人们只当听个新鲜。”
开场戏过了,便唱予翀点的两折戏。这“刘郎归家”说的是唐人刘元甫进京赴试,回乡途中路见不平,被贼寇乱刀砍死,魂魄附于一贼人身上,后与妻子团圆的故事。台上正唱的“错认”是刘元甫换了面目,不敢公然露面,只回家悄悄看视妻子碧箫,被碧箫发现,当作歹人拿门闩打伤,逃往深山的一段。
柳乐从没看过这出戏,不知前情,只当碧箫打的就是个恶棍。又见缉拿盗贼的官员、道貌岸然的里正、好事多舌的邻人相继登场,纷纷在碧箫跟前聒噪,心想:不会点就点个熟戏听,非要自负学问,点这么一出生僻戏,词又不好,乱哄哄什么看头。
及至听到刘元甫在山中的唱白,柳乐方听出点意思来。刘元甫怕告知妻子实情,又怕妻子从别处获知他的死讯伤心,想要亲口对她说并劝她改嫁,可又担心自己是个贼人模样,要叫官府拿去,思虑再三,只好假托是来送信的,将字刻在树皮上,约碧箫进山见一面。柳乐不禁心酸,觉得他真是个可怜人。
再往下看,碧箫见丈夫久去不归,日夜担忧牵挂,买柴得了刻消息的树皮,以为自己误伤了丈夫的信使,追悔莫及。扮碧箫的正旦低眉唱道:“急风催破状元花,骤雨敲碎鸳鸯瓦。愁闷闷,痛煞煞,一片糊涂作生涯。惊了鸿雁散了霞,难见我那冤家。”
听到这儿,柳乐感觉予翀侧头看了她一眼,恍然大悟:他是借戏词骂她糊涂,不分好歹,不像人家的妻子温柔贤淑,善解人意。难为他特特找到这出戏。
她扭头对母亲说:“我不懂碧箫这么自责做什么,半分都不怪她。那个刘元甫变了一副样子,又是躲在窗后偷窥,又是说话不清不楚,我看也该打出去,要是认成好人才怪了呢。她倒怨自己糊涂,可见真糊涂。”
江岚说:“她倒是不糊涂,不过是后悔自己莽撞,害得人家受了伤,又被官府追拿。”
“这都怪刘元甫不好好说话,说清楚不就没事了。——后面呢?”
“后头她去山上,见了贼人刘元甫——不能再说是贼人,就说黑衣裳刘元甫吧。黑衣这个告诉她刘元甫被贼人杀害,他自己本是贼人,被刘元甫的义举所感,弃暗投明,才来给她报信。后来碧箫报官,将贼匪一网打尽,唯放过了黑衣刘元甫。”
柳乐叹口气:“碧箫倒算是个坚韧女子,她最后认出丈夫没有?”
“最后菩萨显灵,把刘元甫真身还了回来,那时候两人才相认。不然怎么认?黑衣刘元甫来求亲,她还拒绝了。”
“他来求亲?”柳乐不屑道,“这个刘元甫没道理得很,本来就是她丈夫,求什么亲,试探不成?他想要碧箫答应好还是不答应好?既是试探,可见心中不信,既是不信,还称什么夫妻?”
江岚说:“他也没办法。一声不吭走罢,舍不下,再说留碧箫一个人也难过;告诉她实话罢,自己偏成了个贼人,又怕她心里嫌弃。”
柳乐想一想刘元甫确是为难。这故事不知哪里令她触动,又觉得怪不对劲,说不出的感觉。“反正这整个戏就没有道理,难怪愿意听它的人不多。”
江岚笑道:“先前我也没觉得这戏好,今天听这几人唱得倒有味儿。你细听听——看戏是看戏,讲什么道理?”
“可不,”柳乐点头道,“戏里才会有菩萨显灵的事,要是戏外,就凭刘元甫不肯对妻子开诚相见的糊涂劲儿,让他一辈子后悔去吧。不不,要是戏外,连这个故事都不会有——全是乱编造。”
“哪个故事不是编出来的?”江岚越过柳乐瞥了一眼予翀,低声说女儿,“你今天怎么了,好生往下听罢,这么些话。”
不过予翀只点了两折,这时也就唱完了,柳乐心里倒有点想知道黑衣刘元甫来求亲时,到底是个什么情形,可她嘴上只装作丝毫不感兴趣,说:“整个‘刘郎归家’最好的难道是这两出?我看没多大听头,后面不知能不能好一些。”
“后头的戏也不好,没有必要听。”予翀说了一句,便走了。
他一走,柳乐立即坐上榻,猫到母亲怀里。
江岚拿手抚摩着她,她不再说话,安安静静看了两出戏。不一会儿柳词也离了席,柳乐没在意,但江岚数次扭头四望,问:“你妹妹上哪儿了,这么久还不回?”
柳乐说:“她又不爱看戏,让她玩去吧,我陪着娘看。”
江岚不依,定要让人去找柳词,一时没找见,江岚口里便埋怨说:“这丫头乱跑什么,这样没规没矩。”
柳乐听到不高兴:“娘就是不拿我当自家人了,来这里好像来作客,又不肯长住,又要拘着妹妹。妹妹又不是个小孩子,娘还一直把她拴在身上不成。”
“可不,正因她不是小孩子了。”
柳乐听母亲好像话里有话,便问:“妹妹怎么了,我瞧她有了心事似的,问她也不肯对我说。”
“你问她了?”江岚有些发窘,向两边瞧瞧,压低声音说,“还不是你哥哥,他结识什么钱家贵家的朋友就罢了,不知怎的回来说钱家有个二郎还是三郎的,长得一表人才,有意来提亲,我说你妹妹还小,不用急,谁知他怎么就跟你妹妹说去了。她大概不太高兴,也是元宵那晚,偷着哭了一场。”说完江岚发觉失言,连忙又道,“后来我也向人问了,那位钱公子样貌倒还过得去,不过似乎平日里是有些荒唐。我和你爹爹的意思,自然还是肯读书的孩子好,并不要他家里多么富,只要是个稳当人。你哥哥又说了个谁家的孩子——”
柳乐一听便来气,打断道:“娘别听哥哥说,我知道哥哥,他保管能挑出个人来——不荒唐,长得好,地位高,可就算他是文曲星下世,将来能为官做宰,妹妹心中不愿意,你们硬要她嫁吗?我一个已经——”她收住嘴,“我知道不该我管,可是你们也别叫哥哥管,你和爹瞧着好,再问妹妹愿不愿意就行了。”
“那是自然,当然要柳词她愿意,你父亲也说你哥哥来着,他是不敢再提了。只是柳词和你又不一样,她心里的事一个字不说出来,我们也没法子。如今有意的人更多了,也有一两个看来不错的,只不知你妹妹她是怎么想,我们也不敢露口。唉,一年大二年小的,又不好总这么着。”江岚无奈地笑了一笑。
柳乐说:“娘着急什么嘛,妹妹还没满十九呢,就是小得很,多留一两年又怎么了。等将来妹妹真有了喜欢的人,娘自然便知道了。”
“不是,留你妹妹在家当然没什么,可这次我说来看你吧,你哥哥他就非要柳词跟着来,说怕我太累,柳词可以帮忙。我说王府里还能缺人?再说还不知你这里情形,我也只是看看,不打算住下。柳词也不想来,你又偏叫她,又让王爷听见了。唉,要是我就不能让她来。可你父亲还不知道,你哥哥肯定又在旁边瞎撺掇。——若小孩子还罢了,哪有个大姑娘跑到别人家住着的?我是嫌不好看。”
原是因为这个,柳乐忽地明白了。有些话江岚是没有明着说出口,但柳乐太知道柳图了,怎能猜不到他心里的念头?她不愿把哥哥想得太坏,可这念头的确不好听:万一她命薄,当上王妃没多久竟一病死了,柳家借势飞腾的美梦就成了泡影。幸而家里还有一个姑娘——若王爷看得上她,怎么就不会喜欢她的妹妹?姐妹两个自然是最像的,柳词比她年轻,论容貌只会胜过她,何况,柳词没有情郎,没有前夫,是一个清清白白的姑娘——王爷肯定更爱柳词。更别提还有说出来不恭敬,但大家心知肚明的事:予翀自己的生身母亲,就是姐妹两个中的妹妹。
世间自不乏浅薄的人,很容易生出此等低俗之见,可那是她们的亲哥哥!
第58章 姐夫不算外人
柳乐心中万分难过,还是笑着说:“原来娘是因为这个才着急回去,那真是没必要。我看柳词就是个小妹妹,别人看她也一样。你们就再陪我几天吧。”
“以后我再来。”江岚坚持道,“这次回去我要好好和你哥哥说说,妹妹那儿我也去——”
“别,娘,你千万别跟柳词讲,她是小姑娘脾气,要是知道了,非和哥哥闹个不可开交,万一爹听见了也要难受。”
“那好,我不和她说。”江岚心里本是有些影影绰绰的,但心事一说出来,看柳乐这样笃定,她也就放下了。过不大一会儿,柳词回来坐下,江岚轻轻数落了她两句,便又专心听戏。
听了大半日戏,到下午日头刚开始斜时也就散了,柳乐回屋睡了一会儿,起来后巧莺为她梳头。柳乐说:“随便挽挽就行了,又不出门去,这么细致做什么。”
巧莺停下手,犹豫着说:“有件事,今天唱戏时让卉儿去找二姑娘,她是找见了的。”
“怎么了?”柳乐一顿,“二姑娘不是很快就回来了嘛,本来有什么好找?”
“刚才卉儿来对我说:她看见王爷和二姑娘站在山上高亭子里说话,所以……她没敢上去。她知道姑娘不会怪她,才悄悄告诉我,让我告诉姑娘。——好了,姑娘你看如何?”巧莺向镜中望了一眼。
柳乐只大略一瞄,还没看清头发梳了个什么样子便站起身:“你去对她说,谢谢她特来告诉一声。她大概也是从宫里来的,见惯了大阵仗,知道怎样才能目不斜视,耳不旁听,端端站住。我和妹妹却是自小都这么玩,到处都要跑要闯的。二姑娘碰上了王爷,总不能装作没看见,看见了自然要说几句话,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让她不可再和人胡说。”
巧莺一面把梳子收进妆匣,一面笑道:“何用姑娘吩咐,我都嘱咐过了。看她急得要赌咒,肯定是不敢再乱嚼舌头。既没事,也不用告诉太太,姑娘也只知道便罢,别往心里去放。”
柳乐瞪了巧莺一眼,嫌她竟以为自己会多心。可当屋里只剩她一人时,柳乐第一个想的确实是此事。
妹妹当然不是那种人,她一万分确定。母亲和巧莺熟悉柳词,自不必说;卉儿虽是头一次见柳词,亦不至于当她会寻机觅缝。可是她们心里都嘀咕,无非是大家都明白:这种事总是由男子那头说了算的。
她不信予翀会——不,她不信予翀。但反正他永远也别想打柳词的主意,否则,她一定杀了他。
柳乐下了这样的决心,可还是免不了一时恨,一时痛,一时忧。
正自发怔,只听丫环在院中报:“柳二小姐来了。”接着巧莺掀帘,将柳词让进房间。
柳乐看巧莺一眼,巧莺会意,端来茶便悄悄地掩门出去。柳词坐了一会儿,说:“娘要回家去,明日早晨一定要走。”
“那你留下再陪我几天。”
柳词低着头,柳乐只能看见她的侧脸,看见她嘴边有一点微微的笑。
“今天你们听戏时,我找姐夫说了些话。”柳词忽地抬起头。
柳乐不知该说什么,等着妹妹往下讲。
柳词似乎也忘了要说的话,两人默默无语,半晌柳词说:“姐姐,王爷他是个很好的人。”
柳乐气恼起来:“你也来替他说话?你总是为外人说话!”
嫁给王爷时,她以为,妹妹心底深处不赞成,因为嫁计晨时,妹妹很为她喜欢。——若这么想,当初她和禹冲闹别扭,柳词也总是帮禹冲讲好话,甚至禹冲流放,死了,谁也不提他,还有一回听见柳词悄悄地说:“禹公子和姐姐是那么要好的朋友,禹公子不可能做坏事。”
想起前事,柳乐伤心得再不能发一言。
柳词伸出手指,顺着柳乐的两道眉划了划。
这是唯她们二人彼此明白的举动:小时候有一回,早已忘了是因何事,柳词大哭不止,柳乐看见,不知怎的,拿手指去接那滚瓜似的泪珠,抹在她眉上,把两条绒乎乎的眉毛抹得又细又翠,搬镜子给她一瞧,柳词含着两包泪,又笑开了。这后来变成了姐妹间的玩笑,每当柳词伤心难过时,柳乐都去摸摸她的眉毛,哄得她破涕为笑。
柳乐呆呆望着妹妹,柳词笑笑说:“姐夫不算外人。更多的事情我也不懂得,但我知道,必是天底下最好的那个人,才够格做得了我的姐夫。”。
翌日上午,送江岚、柳词去后,予翀回身对柳乐说:“昨天我和柳二姑娘说了一会儿话。”
柳乐没搭言。
予翀接着说:“是为最近有人想提亲,她不愿意,心里又担心,怕冷不丁定下来没法悔改。她不好直对爹娘说,想要告诉你,又因为……她怕你还得来找我,害你为难,故此直接对我讲了。”
柳乐听了倒诧异。昨日柳词没提,她以为妹妹只是为她和予翀居中调停的意思,原来还有这事。
这么说柳词心中已经有个人了,会是哪个呢?柳词素来不糊涂,这事情却行得奇怪——自己的终身大事,不信父母和亲姐姐,却肯对个不相干的人吐露。莫非她以为只有王爷才能帮她?未免太轻信了。
柳乐冷冷地说:“多谢殿下,不过我妹妹的事不劳殿下费心,我爹娘没那样心狠,不可能罔顾她的意愿要她嫁人。”
予翀微笑道:“这我清楚,我并非想干涉你妹妹的亲事,若要问我,我也希望她嫁给自己中意的人。我本来有个妹妹,可她……”他的面色骤然一沉,隔了一时,才望向柳乐,“我们是夫妻,你的妹妹就如我自己的妹妹一样。”
柳乐从太皇太后和太后那儿都听过,予翀本来是该有个同胞妹妹,但妹妹没能活着出生,他的生母谢贵妃亦是在生产时没了。想必是为此,他想起自己的妹妹,不免带几分恨意。他的生身父母都已过世,又没有个同父同母的姊妹,再说身为皇子,兄弟姐妹间本没有寻常百姓家那么亲热,这样一想,他也真是孤单、可怜。
她说不出重话,良久轻轻道:“我妹妹是个普通姑娘,不是公主,她不必非要嫁你们皇族亲信、大宦名门之后。哪怕是布衣平民,只要品行好,只要她喜欢。”
予翀点点头,郑重道:“我保证——我并不是要把这个当作对你的道歉、补偿,但我保证,你妹妹一定能嫁给她喜爱、且配得上她的人。”
柳乐听到“道歉”,心头就跟叫针刺了一下似的。她没有答话,扭头便走,心道:先前我与你说话,是因为娘在这里,只不过为面上能过得去,现在,我只等着你把我休出王府,不会再和你说一个字。
回到屋子,她立即命人将予翀的衣物全部收拾出来,给他送去。几个丫环都不肯单独走这一趟差事,看见柳乐板着脸,神情与往日大不同,也不敢说笑,无法,只好几人一道去了。柳乐也不问东西送到了哪里。
这日晚间,予翀遣人来探问柳乐。来的不是别人,正是书房的丫环小蝉。柳乐素来喜欢书房里两个丫头,每次见了免不了与她们说笑,这回连见也不见,只对巧莺说:“你让她回去,不用提我好不好,很不必这般假装关心,从此以后,要么杀了我,要么撵我走,要不然只当没我这个人!”
巧莺又好笑又心酸,劝道:“倒是好好和小蝉说罢,她懂什么?你看她吓得都不敢回去了,你要她怎么回话呢?一字不回,又惹王爷怪罪她。”
柳乐便道:“那你陪她去一趟,就说我这边没有事情,我已经睡下了,其它不许多说。”
巧莺只得去了,待她回来,柳乐果然已经躺下,满室里悄无声息。巧莺要另收拾铺盖,怕吵醒柳乐,看见床上留出一块位置,便在柳乐身边伴她睡了。
不知予翀说了什么,太皇太后传懿旨,暂且免除柳乐进宫问安,要她在家休养。柳乐便以没有痊愈为由,谢绝了亲友探视。惊春院已经足够她活动,她一步也不踏出去。又让人抬张小床放在外间,白日收起来,晚上巧莺和四个丫环春黛、夏丹、秋白、冬青轮流上夜听唤。予翀再没露过面,也再没遣人来问过,柳乐嘴里则绝口不提王爷二字。
只除过一次:新配好几味香,装了香袋,搁入衣柜之时,她在柜子角拨到一样圆圆的东西,骨碌碌地滚动,摸出来一看,原来是只三寸多高的胖肚青瓷小瓶,瓶口用黄绢包着的软木塞紧紧塞住,摇一摇里面哗啦啦响,还装着半瓶子东西。她拔开瓶塞,往手心轻轻一倒,倒出数粒金丹,还未送至鼻边,已闻到一股略带甜津津的药香味道,不知是什么药。
她随即想起:再没别人,这是予翀吃的药,那可是花去不少银子,很贵重的。只是不知效用如何,他这几日没服,也不见问。——或者这药不必每日服用,或者他又另配了新的,不过万一耽搁了,她可担不起干系。她赶紧唤人来给予翀送去。
也就这么一次而已,其它时候,她忙忙碌碌的,或读书,或画画,或种花,或下棋,竭力想忘记自己身在王府,不可能永世避开予翀。
并不是怕他,只是不敢想起元宵那日。万一一时心乱,把不住思绪,叫杂念趁虚而入,她身上就会被当时那种说不出是冷是热的感觉包裹,不禁要哆嗦起来。这时候,她便伸开胳膊,自己抱住自己的双肩,抱得紧紧的,直到心慢慢变得冷,变得硬,放手自语道:这算什么呢。
第59章 王爷怎么先回去了?
一半害病,一半养病,一个月的时光不觉溜过去了,到了二月十五。早晨巧莺服侍柳乐梳洗,向她脸上端详说:“姑娘的面色差不多与先前一般了,一点儿也不需要脂粉。”
柳乐闻言向镜中望了一眼,立即把目光调开——近日来,她十分不耐烦照镜子。这时,一个小丫环在外面把巧莺喊了去,柳乐一个人坐着,不禁又转过头,呆呆看着镜中的自己。
面前的脸好像是玉石雕成的,冰冷冷,一动不动,嵌着一双黑漆漆、木然的眼睛。在镜中看不到的地方,她的两只手紧紧地攥在了一起,“真丢人,怎么会为那些事生病?不是!不过是着凉了。”她倨傲地一甩头,一霎间,这张石像的脸活了,先是睫毛迅速扇动几下,眼睛像夜晚最先亮起的星星似的,放出奇异的光彩,映得睫毛都闪亮了。这双眼睛专注、轻蔑地凝视着前方,好像凝视着突然烧起的一团火,火光使双颊泛红了,紧闭的嘴唇微微开启,嘴角慢慢地翘起来。“他可以打骂我,可以关着我,但我还是我,任谁也不能将我变成别的样子。”
她倏地站起身,大步向外走,正听见巧莺说:“知道了,你去吧。”捧着一大堆衣物转身进屋。
“这是做什么?”柳乐问。
“姑娘快瞧瞧,是给你准备的骑装。”巧莺把衣服放在桌上,兴奋地说,“说是请姑娘换上,吃过早饭去骑马。”
“骑装?”柳乐急忙去瞧,果然有各色的袴褶,还有两双麂皮小靴。
“骑马又是怎么一回事?”
“我也不晓得,送衣裳的人说似乎是王爷吩咐,请姑娘散散心,大概是去山里。”巧莺觑着柳乐脸色,小心地说。
“后面的紫金山?不是说哪里也不许我去?”柳乐哼道。
巧莺忙说:“王爷说过什么,一定早就后悔了。这就是王爷想要向姑娘道歉。姑娘一定要去,不为王爷的心意,也为自己的身子着想。大夫说,这段时候最好多多地户外活动,不然怕落下病根。”
“我哪敢不去,要我去我就去。”柳乐说,然而心儿并非不在跳跃。一则,她从来没有骑过马,早就想要试一试;再则,最近也实在是太闷了。
她挑了套粉青色衣裤换上,腰间拿五彩宫绦紧紧束了,对镜子一瞧,短衫下摆还不到膝盖,像穿着条短裙,自觉伶伶俐俐,有几分像戏里的小搭头,在台上能翻能打的。不禁就从笔筒里抽出一支笔充马鞭,可惜还不敢翻身等大动作,只在屋内跑个圆场,抬腿一跳,扎个马步,做了几个戏里面趟马的架式,惹得巧莺在旁一起笑了半日。
上车时,才知原来是往清凉山去,柳乐反正去哪里都一样,只嫌不能一步跨去。行至山边,马车飞跑起来,晨风将车帘微微掀开,把一阵阵清冽的空气送进车里。柳乐看外面寂静无人,便令车停下,要先散一散步。正值仲春,树梢上已经全换了新叶,四面望去,满眼都是鲜亮之色,让人舒畅快活。
“你听见马蹄声没有,我好像听见了,就在那边!我先前不知还有这么个地方呢。”她一面走一面高兴地和巧莺念叨,一抬眼,看见予翀走过来,浑身一僵。
予翀替代了巧莺的位置,走在她身旁,两个人都默然不语。
柳乐低着头,只管快步走,眼角瞥见旁边一双腿不紧不慢地迈着,始终甩不脱。
予翀说:“等下你瞧瞧,场子不算大,先前多是皇族子弟在这儿骑马,不过后来别处修了更大的场子,渐渐没人来了,变成了专供小姐太太们骑马的地方。”他偏头看看柳乐,又解释说,“骑马的姑娘不多,主要为这里人少,等你骑熟了,想在街上骑也行。”
柳乐不说话。
予翀又说:“太医说骑马对你身子好,我也是这样想。而且你想必喜欢,天好的话你可以每日都来。”
柳乐亦觉得自己没好利索,刚才走得稍微急些,就有点儿气喘,只不过她努力压住不让予翀瞧出来。好在这时已到了场边——转过一排树木,眼前现出一片宽阔的空地,以木栅栏作界,隔开成两半,一边是几间屋舍马棚和一块十亩左右的场地,更远的一边是一条直道,望不见两端,约莫总有一里长。
柳乐先不顾看其它——直道那边,有一位身着大红衫子的姑娘骑在一匹白马上,马虽然只是慢跑,样子却十分神气。姑娘的身形很苗条,在马背上坐得极端正,所骑的又是一匹高大漂亮的马,柳乐不禁起了艳羡之意。
那位姑娘大概也瞧见了他们,勒住马,高举起右手,远远向予翀摇了摇手中的马鞭。
柳乐望见这个亲昵的招呼,不禁扭头看予翀一眼。他向对方颔首致意,旋即转过脸对柳乐说:“是我的一个表妹,谢家的。”
“是谢五姑娘!”柳乐失声叫道。上次去谢家,没看见她,不想今日倒碰见了。
予翀只点了点头,转身向马厩走去,走了几步,看柳乐没动,招呼说:“过来瞧瞧,我为你选好了一匹马。”
一个小马倌正在马厩前候着,手里牵着一匹胭脂马。
这马儿头颈窄细,脊背长直,一身皮毛光亮水滑,丝毫不比谢五姑娘骑的那匹逊色。柳乐嘴上不作声,心里大为满意。
“它三岁多,性子很温顺,且已经在这儿跑过几个月,都熟悉了,你不用怕。”予翀把它牵来柳乐跟前。
柳乐不想理睬予翀,可又不愿冷淡了马儿,略停了一下,便上前去摸了摸马的脖子,心里已经跃跃欲试。
“走吧。”予翀把马辔递到柳乐手中。
“过来。”柳乐暗暗担心自己牵不好马,要是生拉硬拽未免难看,可她只是轻轻一拉,马儿便听话地跟上,她不禁心花怒放。
予翀带她来到那片方形场地中,不但这边只有他们两个人,那边谢五姑娘此时也跑得不见影了。予翀向柳乐转过身,刚要伸出手臂,她后退一大步。
“不用劳烦殿下,这儿若是没有人教我,我自己试试也行。”
顿了一会儿,予翀回答:“我叫人教你。”
他回身扬扬手,很快,一位身着青布短衣的妇人来到跟前行礼。予翀只向她点点头,再没说一个字,走到一旁立着。
不一会儿,柳乐得知这位女师父姓周,竟然就是王府账房胥增百的妻子。她娘家是开镖局的,她跟着父兄学过一些功夫,也精骑术,故而胥增百听王爷说起王妃要骑马,便荐了自己的妻子来。柳乐想到一个账房先生娶这么一位“江湖”女子,不禁有点好笑。不过周娘子性子挺严肃,教得也一丝不苟,很快柳乐就能自己上下马,能端端坐在行走的马身上了。
柳乐心中一得意,脸上就要笑,嘴上就要说,只是想起予翀还在旁边,硬生生憋住了。过了一会儿,她再从眼角瞟到予翀站的地方,那里已经没有了人,柳乐抬起眼睛,四下望过一圈,予翀不见了。
她立即指着那条直直的跑马道问:“我能不能去那边跑跑?”
周娘子忙答:“王妃等几日再去吧,你身子还娇,受不得大颠簸,王爷那里不好交代。”
柳乐只好捺住性子,遗憾地朝远处望望,正看见谢五姑娘骑马向这边来。走到近处,谢五姑娘早早跳下马,花枝袅袅地福了一福:“王妃。”
柳乐也忙下马还礼:“谢姑娘。”
谢五姑娘含着笑上前两步问:“王爷怎么先回去了?”
“我这里不需要他陪着。”柳乐有点不高兴。
谢五姑娘还是明媚地笑着:“那正好,王妃肯不肯我和你作个伴。”
柳乐本就喜她美丽大方,何况还是谢音徵的妹妹,立即答道:“当然好。你也每日来?你骑得真好。”
“我第一天还不敢上马呢,远不如王妃。我是每天都来,有十来日了。”
“那我们可以天天见。”柳乐更加欢喜,“我看这儿也没别人来吧?”
“没有人,要是王妃不来,我都不愿再来了。”说着,谢五姑娘宝石般明亮的黑眼珠在柳乐脸上转了一轮,“王妃瞧着是大安了。”
“全好了,劳你记挂。”柳乐忙回答,心想自己生病的消息已传遍了,只是谢五姑娘看起来还另有意思似的。
谢五姑娘微微笑着,嘴边时时浮出两只浅浅梨涡:“宫里元宵夜宴,姑母叫我去,我本想能见到你,谁知六表哥说你不舒服。我想着一两日能好,预备着去王府拜望,可连六表哥都不露面了,也不知你究竟如何,怕冒昧上门添乱。后来想一想,元宵那天六表哥就好没精神,只管喝酒,真是喝了不少。有人献了盏灯,皇帝都说绝妙,六表哥连看也不看。”
柳乐十分不自在:“那几日确实病着,懒怠见人,很是对不住大家关心。”她想该请谢五姑娘去王府,但眼下不便做主,一时不好措辞,说,“我也一直想见你,上次去尊府却与你错过了。不过见到了你的几位姐妹,她们不来骑马?”
谢五姑娘摇摇头,遗憾道:“她们不来。那日我出门去了,未能见到王妃,回来懊悔了好久。”忽地她又笑,“王妃要是不嫌我烦,肯把我当个妹妹,就叫我音羽吧。”
“你叫音羽?”柳乐笑起来,“我知道了,你是冬日生的。你和你姐姐的名字是一个取法。”
“你见过我二姐?”谢音羽诧异地喊叫。
“是的,去年七夕时见过她。”
谢音羽噢了一声:“是那个时候啊。”她气忿忿地说,“我二姐先前也爱玩,嫁人后连门都不大出了。——都是我那个姐夫不好。”
柳乐默然。谢音徵真可怜,她和黄通一点都不般配,当初为何要嫁了他?若是嫁了予翀,他们就可以一起迎风策马了吧。柳乐不自禁地想。
可是世上无奈之事太多,不恰当的婚事太多了。一个姑娘知道自己想往哪里去,别人却非要蒙上她的眼睛,领着她走;到头来,姑娘发现自己已落在深坑内,她又有什么办法好想?像谢音徵,即便能够和离,世人会把过错全部推到她一人头上,可她明明毫无过失,太不公道了。
可是柳乐也不知该如何,想这些一点用处都没有,她叹了口气。
“咱们来跑一圈吧。”她对谢音羽说。
第60章 连你的猫都讨厌你
这天柳乐快到中午才回王府,吃了饭,洗了澡,便觉懒懒的,睡了一会儿,起床后觉得身上比前段又有劲多了。
她嘴里哼着小调,正要朝外走,隔帘看见予翀,蓦地定在原地。
予翀先笑了一笑,或许没笑,反正看不清楚,柳乐站着不动。
予翀抬手拨开珠帘,走来她面前问:“今天累不累?”
“不累。”
“明日还是早晨去?”
柳乐先看他一眼,看出他并不是要一起去的意思,才嗯了一声。
“今天午饭能多吃了些?”
柳乐愈发不耐烦,含混点了个头。
予翀上前一步,伸手要环住她。
柳乐拧身躲开,防备地看着他,如警惕的鸽子见到鹞鹰一般。
予翀手臂停在半空,难堪地放下:“没旁的意思,先前你瘦了许多,我只想——”
“什么都不行,你休想再碰我一下!”柳乐喊道,“你也可以逼迫我,但不要再说什么我喜欢的话——我知道你那套把戏,拿我取了乐,反说是我自己不自重。我不就是一挨男人身子就软,怎么不自重了?你不是也说了,身子是身子,心是心!不是只有你一个明白这道理。”
她越说越气,干脆回身向床上一倒,把自己摊开。
“还说什么怕留下病根,让我养好身子,就是给你用的!只管来,晴天白日的,正好做事。用不着你强求,也不是你逼我。是我自己不害臊!”
予翀在床沿坐下,并不碰到她,低头说:“我没有那样想,没有什么身子和心之分,你是一整个儿。我很知道你讨厌我。我……绝不再逼你。”
柳乐一骨碌坐起来,欲要下床,又停住:“那殿下准许你的小美人儿告退了么?”
予翀面容黯然:“你真的这样讨厌我?”
柳乐身子挺得笔直,脸直迎到他面前,双眼一闪一闪,冒着火:“对,我就是讨厌你,只要看见你我就难受。”
可是这句话并没有抵去心中的痛楚,她悲愤地说:“我吃你的穿你的就不能讨厌你了?我忍不住!”一瞥间看到挂起的纱帐一角,上面本是小猫扑蝶的刺绣,她得胜般叫道,“连你的猫都讨厌你!”
予翀没再说话,走出屋去。
随即听到他在外头高声命人:“把将军给我寻来。”
“王爷?”
“那只猫!”
柳乐怕他拿猫撒气,急忙跳起,追到院子问:“你要做什么?”
予翀已经不回头地走出去了。
柳乐病好后,自予翀不来,她把猫从巧莺那儿又挪了回来。这时候,柳乐头一个就冲到了巧莺屋子。
巧莺不明就里,见她紧张,赶忙喊几个人一起找。谁知将军神出鬼没,平时满园都能看见它的影子,真要找时却无处寻觅。几个人“咪咪”“将军”地叫了半天,都是无功而返。
柳乐急得很,巧莺问她也不答,只差没有团团转圈;又想猫儿绝对不肯在予翀跟前露面,或许它早就藏好了,这才把心放下一点儿。
可没过一时,小太监李宝喜滋滋抱着猫来了。
“别带将军过来,快放它走。”柳乐冲李宝喊叫。
“可是王爷说——”李宝站在院子门口犹豫着。
“别管他!”柳乐连连跺脚,“你放了猫,我命令你放了猫。快!王爷过来就晚了。”
她一面喊,一面奔上前去接猫,予翀恰在这时走进来,手里端着两只碗——一只碗里盛了牛乳,另只碗里放着猪肝、小黄鱼。
他冷冷地瞥着柳乐,直看得柳乐在他面前停住步子,又退开,他才对李宝点头示意,走出几步,蹲下身。
李宝弯身把猫放在地上,慢慢松开手。予翀拿碗对着猫儿,用哄孩子那种甜蜜的声音招呼说:“来,过来,别怕,我不会伤你。”末了还喵喵学了几声猫叫。
柳乐心道:你叫得再好听也没用,将军要是过去,不是因为喜欢你,是因为鱼和牛奶。你知道它爱什么,知道它还没吃饭,拿这个哄它,好不要脸皮。
将军眼睛盯着碗,抬起一只前爪,在半空摇晃了摇晃方踩下去,这般试探地向前挪了几步,距予翀的距离缩短一半了。予翀十二分地耐心,动也不动,只管用同样的轻柔语调哄着:“好猫儿,来。”
猫终于走到碗跟前,低头去舔食牛乳。予翀的手悬在它脑袋上,等它舔过几口才落下去抚摸它。
猫儿向后一耸身,从他手掌下蹿了出去,连碗也打翻在地,不知怎的嘴里却叼上了一条鱼。
“好猫儿。”柳乐心里说。这下轮到她唇角挂一丝冷笑。
李宝不安地朝猫跑掉的地方望了望,小心翼翼道:“王爷,我再捉它回来?”
予翀站起身:“算了,没用,我知道它为什么。你去罢。”
“等等。”予翀又把李宝唤住,“你去找李烈,我让他挑选了三个人,带着一起过来。”
这一仗,因将军争气,柳乐大获全胜。正自高兴,巧莺来说:“王爷请姑娘出来院子一下。”
柳乐信步走出来,看见予翀身旁站着四名侍卫。四人她都见过,其中那个李烈最熟悉——予翀身边顶得力的人,除去孟临大概就是李烈了。
予翀指指四人,对她说:“以后便换成他们四个跟着你出门,大小事情你都可以命他们做。我已吩咐过,从此以后,他们都听你的命令,只听你的。——意思是说,你看他们做得不好,由你处置,他们的命都在你手里。”
说完,他又对李烈等说:“明白没有?你们须听王妃一人之令,若有不遵,当以死谢罪。”
“是。”四人领命,都向柳乐跪下。
予翀便看柳乐。
柳乐并不疑他的话。她懂得:将来她去哪里,做什么,予翀不会再过问。
“好。你们起来。”她答应了……
柳乐与予翀闹翻,王府外的人还浑然不知,王府内的人又不敢调停,巧莺觉得不是个事儿,私下里半劝半激说了柳乐几句:“姑娘要不是拿准了王爷心里有你,怎么敢这样使性?”
“你说我张致,故意跟他撒娇撒痴?”柳乐急了。那天倒在床上喊了那些话,后来回想,心里又羞又恨。那也是叫他逼的,难道就只是“使性”?
“我可没说,姑娘自己说的。姑娘细想想,从小长到大,谁见了姑娘不夸文静,有几个人晓得姑娘是这样冲冲撞撞的性子?也就是最亲近的人——老爷、太太、大爷、二姑娘,禹相公算一个,再有就是王爷了。”
柳乐瞪着巧莺。怎会说到禹冲,禹冲和家人是一般吗,王爷又和他们都是一般吗?
“姑娘不爱听我也要说,除了姑娘的至亲,姑娘在谁面前会这样恣意任性?姑娘与王爷成亲是三个多月,三个月前,王爷惹姑娘不高兴,姑娘也是这般么?如今姑娘与王爷吵闹,不恰是证明姑娘真拿王爷当作亲人了?既拿王爷当亲人,就不该一味伤他的心,先前的事且不说谁对谁错,王爷已向姑娘道了歉,姑娘怎就不能原谅他?”
“他何时向我道了歉?”
“怎么没有?王爷满心都是道歉的意思,只是姑娘不肯受。姑娘想让王爷如何道歉,明白告诉他也好,我不信有哪样他做不到。”
道歉?柳乐想,做了错事才需要道歉,但根本就不是那件事——或另外哪件事,是他这个人。半晌,她说:“我不想要他道歉,什么都不要他做。”
“好罢,反正王爷心里有姑娘,姑娘记着就行。——这么下去,一日一日,也不见面,也不说话,快成陌路人了,哪一日是个了?”
何日是了,柳乐不知道。她慢慢摇了摇头:“你说错了,他心里没有我。”。
诗经有云:“终窭且贫,莫知我艰。”是说那做小吏的艰难。有些平头小百姓只听人身在衙门,得个“官”字,便满心羡慕,心想他如何艰难?岂知还有俗语说:“官大一级压死人。”那些小官头顶有层层上司,早就被压得扁了。若手上有点儿实权,趁空还能抖擞一抖擞,倘手上无权,只得无尽的辛劳,薪俸又低,受气又多,还不如布衣自在呢,怎么不难?
沈泊言就是这么一个小官。
他幼年失怙,母亲改嫁,在继父家长到十来岁时,不幸母亲和继父相继病亡,他没有弟弟妹妹,大半的家产是叫继父的族人拿去了,只给他留下了几两银子和一所歪扭的小房。沈泊言不得已失了学,但他宁可挨饿受冻也要买书,又或者在书肆中帮工,为人誊抄、缮写,设法借两本书读,如此苦捱几年,总算对付过来了,登科做了进士。
可惜,名次虽不是最低,但无处——也无钱——打点,别人不选的大理寺主簿便落在了他头上。这时候也有几人来巴结他,他却丝毫没有扬眉吐气的欣喜——倒不是嫌自己官小,是因为世间一无亲人,孑然一身,实在喜不起来。那么该先讨个媳妇?几个心肠热、嘴皮子又活泛的大娘瞧不过去,这边张张口:“虽穷些,但在大理寺做官。”那边自然有人愿意把自己“虽不是一等一的相貌,但身子结实,又有二百金陪嫁”或“虽针线上差些,反正用不着她做,陪一间衣裳铺子”的女儿嫁给他,可是沈泊言都没有答应,后来干脆不许大娘们登门了。
不过沈泊言并非孤高自许之人,他生性乐天,这个小吏做得倒还有滋味:早年刻苦惯了,案牍劳累他正不怕,上司呼喝,他亦无怨言,薪俸虽薄,他也不想着去捞外钱——好在没有家累,一个人颇过得去。可近来,在无人之处无事之时,他总是眉头深锁,忧心殷殷。
这日,他接到一封信,拆开一看,不由惊诧,想了一想,叹口气,下值后回家换身衣服,按信中指定的地点去赴约会。走到一间茶楼,他在门前整整衣衫,顺带向左右一瞧,见无人注意,跟随小二走上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