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哥最爱琴?我也是。”
“我不是。”
“不是琴?我以为表哥因为喜爱才要学,也不是为了忆旧,那表哥为何学琴,是为了什么?”
不知是不是因为谢音羽声音中带着紧张,连柳乐也感觉一根弦忽地绷紧了,本来要走,又站住,听予翀如何回答。
“为了什么?等一下——”
屋子门本就敞开着,予翀突然出现在门口,朝柳乐望过来,令她猝不及防。
不过她从来没有要躲藏的意思,昂起脸,回视予翀。
予翀走上前,脸上挂着笑:“怎么不进来?”
“我找猫。”
“猫在这儿,你若不忙,进来坐下,听听我弹得如何?”
柳乐知道谢音羽已经看见她了,若扭头就走,一是无礼,二是像赌气。她在予翀之前走进屋子,朝谢音羽笑笑说:“谢姑娘,不当打扰,王爷要我来听听他的琴。”
谢音羽不自在地红着脸,转而笑道:“姐姐来得正是时候,如今王爷弹得非常好。”
予翀没说话,只在玛瑙石马蹄腿的琴桌前坐下。一只马蹄旁卧着猫儿,像只黑黑的毛圈,一动不动。
他抬眼问柳乐:“你想听哪样?”
“刚才那支‘流水’,我还想再听一遍。”柳乐马上答道。
予翀随即弹奏起来。琴声响起时,那黑尾巴上一个小小的白尖便翘起来,轻轻在地上一拍一拍。
琴声一落,予翀弯腰伸手,猫儿一跳跳到他手上。
“怎样,你喜不喜欢?”他问柳乐,并不看她,低头看着猫。
柳乐以为自己已听过一遍,只要坐在那儿摆出个听的样子就行,谁知又听进去了。河流在她身边翻滚,让她心潮澎湃,无法说谎,她答:“我很喜欢。”
“那便好。”予翀猛地抬头朝着她,看着她,笑一笑说,“我还以为我又白费了。”
“没有白费的功夫。”柳乐随口答了一句,借口有事,起身向谢音羽告辞。
“柳乐。”予翀在后面叫住她,追赶上来。
将军还在他臂上卧着,予翀站住后,也不开口,伸出手掌,把猫儿从头抚到尾,猫儿细眯着眼,从喉咙深处发出低低的咕噜咕噜的声音。
然后,他才说:“你看来不大高兴,怎么,因为你的将军变节了?”
第66章 人家说你是他硬抢来的
柳乐登时面红耳赤,一时没有相当的话回他,气上加气,硬挤出笑:“这本来就是殿下的猫,又不是我的。殿下最好另给它取个名,它这样来无影去无踪,鬼鬼祟祟——”
她猛地顿住。刚才在外面听予翀和谢音羽说话,虽非有意侦查他二人情形,到底显得鬼祟,她自己首先不能理直气壮,更遑论予翀作何感想?
予翀笑着说:“就是要想上哪儿就上哪儿,来无影去无踪,这才是将军的气度,不改了。”
柳乐见他并无讥诮之意,倒更是羞恨交加,从脸颊到耳朵根都发着烫,扭头便走。
“你要去哪儿,别急啊。”予翀一个箭步追上来,拦住柳乐,讨好地笑道,“我是从来没有摸透它的性子,我看,将军还是更喜欢你——我弹琴,它才肯来。你带了去吧,不然,它迟早还去追你。”
他的神情令柳乐大惑不解。那么谢音羽呢?她暗想。
“让它陪谢姑娘玩吧。你们给它弹琴不就是了?”
予翀好笑道:“我是专为猫奏琴的?你不肯听,我懒怠再弹了。”现在他的语气又变得像一贯的那样随意,可同时他还是认真地、目不转睛地看着柳乐。
柳乐脸仍是红着,心中一阵自得。
我这是怎么了?她猛地回神,平静地提醒:“我不是行家,谢姑娘才是。你别让人家一直干等着。”
“谢姑娘确实在行。不过我并不是想要弹给行家的耳朵,而是要弹给我喜欢的——”他也一下子打住,探询地看着柳乐,好像问把话说全是不是会冒犯了她。
柳乐又是一阵得意,抑也抑不住。突如其来地,计晴的话钻入她脑中。
“确实,谢姑娘的耳朵不好看。”她脱口说。
“耳朵?”予翀脸上露出迷惑的神情,随即向柳乐的耳朵看去。
看了一会儿,他说:“你的耳朵很好看。”
柳乐没想到自己能说出那种话来,简直羞愤欲死,再不能在他面前多挨一刻。
予翀把猫儿放进她怀中:“要是再不见它,就是去了我那儿。放心,我也能照顾好它。”
这天下午,小杏跑来传予翀的话:“王爷说今晚宴请谢姑娘,还在琉璃榭,请王妃——”
“知道了。”柳乐打断说,“请回王爷,我不舒服,不去了。”
小杏站着不动,为难地小声说:“王爷说,只此一回,请王妃一起去坐坐才好。”
柳乐想了想:“好,我去。”
晚间,琉璃榭又叫灯烛点得光彩溢目,如瑶台仙阁,三人同前次一般坐下,予翀先举杯:“委屈谢姑娘居于敝宅,向日看待不周,见谅,见谅!”
谢音羽忙答:“表哥怎如此说,表哥和姐姐一向盛情款待,我心中感激不尽。”
予翀问:“表妹的伤可好些了?”
“多承表哥关怀,我已好些了。”
予翀很宽慰地说:“那便好。我知表妹身上大好了,早已思想家人,只因我要学琴,才耽搁了表妹这么久。”
谢音羽说:“蒙表哥和姐姐不弃,留我养伤,能与表哥谈论琴乐,更是快事,怎敢说耽搁。”
予翀笑道:“表妹琴技卓绝,我则半窍不通,多亏表妹耐心教我。原本该拜表妹为师,只怕心笨手懒,难再有精进,堕了表妹美名。弹琴一事上,我不求至善,只要王妃喜欢我的弹奏,在我已足矣。今后,不敢再劳表妹指教,表妹若得闲,陪王妃说说话罢。若表妹家中有事,我们也不敢强留,莫因我一己之私,害表妹犯难,那就罪过了。”
谢音羽茫然失措地瞧瞧柳乐,又瞧瞧予翀,半晌说:“这次出来确实久了,家里定也牵挂不下,我明日回去。”
予翀向门外做个手势,侍女抬进琴来,放在一旁。
予翀指它道:“授琴之谊无以为报,这张琴送给表妹,聊表寸心。”
谢音羽看见琴,如见异宝,双目闪亮,恢复了先时神采:“真的送我?表哥是不是不记得这琴的来历了:先帝陛下曾有一梦,梦见山上瀑布边,一只凤凰停在一株干枯的梧桐树上。他命人去找,果真找到那样一棵千年老树,正适合斫琴。后来,从那桐木上斫出两把琴,近水的一段制出的琴叫做‘濯尘’,给了五表哥,你这把是取自向阳的一段,叫做‘朱明’。我听姑母说五表哥的濯尘不小心毁掉了。这朱明琴便如焦尾、绿绮,世间再找不出第二张。——表哥肯把它给我?”
予翀点头赞叹:“若非表妹讲解,我竟全然不知曾有这一段故事。”他看看那琴,又说,“既是稀世之物,更要赠给表妹,一来央烦表妹这么久,着实不过意;二来我根本识不得这琴的好处,另换一张,我弹奏出的曲子仍是一样。给我是浪费了,在表妹手里才会更受爱惜。”
谢音羽嫣然一笑:“那我就不和表哥客气,收下了。”
予翀又道:“咱们是自家人,想来表妹不会见怪。”
说完这句没头没尾的话,他转过身来面对着柳乐:“还不到你的生辰,又过了上巳节,总挑不着个好时候。我在身上装了很久,既然要给你,不如趁今日。”
柳乐疑惑地看着他。他要请谢音羽回家,送琴,两人客套——冷不丁,怎么又说到她身上来了。难道予翀以为送谢音羽琴会惹她不高兴,因此也送她一件礼物补偿?真好笑,与她何干呢?
予翀将手探入衣襟,从怀里摸出一块折起的锦帕,打开来,现出里面一对耳坠,托在柳乐面前:一对绿莹莹的翡翠耳坠,坠子比湖水更绿,比珍珠更亮,绿得像春天,亮得像星子,说不出它是什么形状,若非要说,可以当它是片柳叶。
“上回那对耳坠可惜毁于我手,再也找不到同样的了。不过——未必一定要同样,这个你戴了也很美,你肯不肯拿它替先前那对。”
先前那对——柳乐想起他打开车窗,丢石子般将一只丢了出去,想起自己爬下车,把剩下一只砸得粉碎。她心头一痛,身上颤了一下。
予翀的手往回一缩,又稍向前伸伸,陪个笑脸道:“只是一件首饰,不关别的,不喜欢你就放在一边——你不肯?”
不肯呢?打开他的手,跑出王府?她不是还正在享用王府的美食,不是还正穿着王府置的衣裳,甚至还因为王爷与客人太亲近而不痛快?一对耳坠又能如何?柳乐又去看那耳坠,觉得莫名眼熟,好似在哪里见过一般。
“哪里来的?”她不由问。
予翀似乎不愿答,顿了半晌,小心地说:“你还记得我那扳指?拿它磨出来的。”
柳乐看他拈起一只,坠子轻轻晃动,翠亮得像晴日里仰头望树梢上的一片鲜绿,像太阳在湖面切出的一块粼粼波光。
“我给你戴上?”
柳乐一语不发。她耳上没戴耳环,自那回后,再没挂过耳环。屋里的静默让人无法忍受,柳乐在椅上稍稍转了转身体。
予翀起身立在她旁边,弯下腰,指尖小心捏住她的耳垂。柳乐能感觉到他身上温暖的气息,她直直地坐着,眼睛不知该看哪里。她尤其不好意思去看谢音羽。两边耳朵都戴好后,予翀立即回身坐下,柳乐还是瞥了谢音羽一眼:她的身子好像也在颤着,脸比纸还白。
第二日一早,谢音羽收拾东西,起身回家。
柳乐送她到大门上车。谢音羽冰着一张脸,对柳乐说:“王妃听过人家说我耳朵生得不好吧?其实他们也是听说,并不确切知道,我从来不在人前露出耳朵。”
柳乐自昨晚便一直为自己的刻薄不好受,这时看着谢音羽,看她那张秀美异常、此刻十分苍白的脸,看她乌油油的头发垂在脸颊两边,把耳朵掩得严严实实,心里更加难过。
“我不知道耳朵有什么美不美。”柳乐轻声说,“不过谁的耳朵要有本事跟随曲调的蜿蜒起伏,分辨弦音间最细微的差异、察觉别人察觉不到的和谐与嘈杂,才奏得出像谢姑娘所奏那样动听的乐曲。我想世上没有几个人的耳朵能比得过你。”
谢音羽张了张嘴,终于说:“人家说你是他硬抢来的,我一直不信。现在我信了。”。
客人总算离开了,巧莺抑不住满面欢喜,柳乐心中却起了说不清道不明的烦闷之情。梳妆也好,吃饭也好,她做一件事要花很久的工夫,因为她尽坐在那儿沉思,却不知脑袋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她时不时从胸中发出深深的叹息,又不愿向愁绪屈服,每当她发完呆,醒过神来,便加倍起劲地去骑马、读书、和丫环们说笑。
这天吃完晚饭,她感到浑身有气无力,打算先去散步,然后在泉中洗个澡,晚间好好地睡一觉。
随着暮色渐渐降临,山坳里升起一阵清甜的气息,又不像是花香,又不全是果香,柳乐觉得很熟悉,可怎么也想不出是什么味道。后来,她猛地醒悟,这是酒的味道。前几天在招待谢音羽的小宴上刚喝过,还有更早的时候,在元宵前夜、在除夕、在她第一次来到这园子,喝的也全是这种酒。
除了王府,她在别处没见过这么好喝的酒,可她不喜饮酒,先前的每一次,都只浅浅啜几口便放下杯子。
此时,也说不上多想喝,可是这股香气引诱着她,让她想起哪怕只有一时能摆脱烦愁,能像浸湿嘴唇一样,让全身心都痛痛快快浸在美酒有多好。
第67章 柳乐脸上挨了一掌似的,火辣辣地疼
“拿壶酒来。”她对跟来伺候的丫环说。
不一时,丫环捧来一把酒壶和一只小小的青玉竹节酒杯。
“给我,我自己来。”
这泉池修成两个圆池子连通的样子,像只葫芦,小些的圆池上有一座小茅亭,亭下砌只白玉台,柳乐接过酒壶,便放在台子上。
她倒了一杯酒,低头看一看。盛在碧绿的杯中,酒水不再是令人心悸的血红色,倒像是融化了的青铜。
柳乐小心地尝了尝,凌冽的清香沁入心脾,接着她便一口饮尽。穿过喉咙,酒液变得热乎乎的,直流进她的心窝,那颗心就像吸饱了甘霖的种子,欢跳起来,烦躁、忧思忽一下全都叫赶跑了。
她又倒了一杯。
春夜醉人。晚间的微风像酒一样,飘着香,清爽又和煦,柳乐只喝了两三杯,却有了七八分醉意。
周围越来越静寂,她感到很愉快,还想要喝酒,又懒懒的,不愿抬一抬胳膊。我喝够了,她心想,怕自己忍不住又去抓酒壶,便走到葫芦的大肚子处。
有一时,她仿佛听见珠帘互相敲击的声音,扭头去看,侍女已经不在那儿了。柳乐暂时不需唤人,她惬意地把身体又往温热的水波中沉了沉。
春夜温暖,水池上方不再有团团的白气遮掩,只有似有似无的薄雾,轻轻吹一口,就四散开了。
柳乐闹着玩般吹了一口气,抬头看见面前端正、颀长的身躯。
他是从哪儿来的?
不待她细想,他已经滑进水中,一阵哗啦哗啦的声响,他把池水搅动得剧烈晃荡起来,颠簸着她的身体。
片刻间,他站在了她面前,身上穿着衣服,只有头发散开,披散的头发上沾着淡黄的花粉和一两片粉白的花瓣。
予翀伸出胳膊把她抱住片刻,又放开,低声耳语:“你要我走,我就走。”
“你走。”她没有畏缩。
但是他一动也不动。“我不走。你就恨我好了,反正……”他没有再说下去,用一只手揽住柳乐,另一只手解下身上的衣服,他把衣服向旁边一甩,这才把她完完全全抱在怀里。
柳乐已经看见他白皙修长的身体,看见他发上的花瓣,恍惚中,她想起岸边的一株水仙。
然而他身上是火烫的,是水浇不灭的火焰。酒,便是水和火融在一起……她刚刚醒悟,他俯下脑袋,让她尝了一口。
比刚才的美酒滋味还好,柳乐又感到胸中一阵欢喜的跳动。但她记起自己很容易醉,轻轻挣起来。
他和她分开寸许,看她的脸。柳乐用力抬起想要垂下去的睫毛,与他对视。
“难受么?别看着我。”他把她转了个身,从背后抱住她。
对,这样要好些,好多了。看不见他,似乎也不必羞赧,她睁大眼睛看着面前一潭清波。其实这时水面是暗乎乎的,不许她看清。池水一晃一晃,抚着她的身体,她喜欢这样温柔而又不由分说、全无规矩的触摸。她有些顽皮地想要和水波一同嬉戏,将身子扭一扭,流水在她的腰和他的手臂间钻来钻去,怪痒痒的;她又轻轻跳了一跳,跳得半个上身冲出池面,恰遇一阵清风,肩膀和前胸觉出一道刺激的凉意,背后却一直很温暖。然而,扭动和蹦跳使本就活泼的泉水更加猛烈地翻涌起来,她听见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抓紧了她。
柳乐闭上眼睛,越发觉得眩晕了。
可她想要看着他,看他的脸,看他的身体,
她用力把头向后转,他似乎错会了她的意思,把脸凑过来,找到了她的嘴。
如甘露下的花朵,柳乐的嘴唇不觉启开了。她方始醒悟自己想要的正是这个。两张嘴紧紧贴在一起,——并不够紧,她这样拧着身,终究费劲。过了一时,当他打开手臂,柳乐像一股浪一跃而起,在他手中转了一圈,面对着他。
她的手臂伸出去,环住他的腰,在他背后,她的双手手指绞扭在一起,松也松不开。
两个人的头发散入水中,铺在池面上,缠在一起,分不出谁是谁的。
不过,当她稍稍动一下,她感到,她的头发也跟着动了,轻轻地和他的头发分开,很快,又缠在了一起;月光下,她的头发光亮柔软,她的身子也一样,月光洒在她身上,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像月光一样轻,水波一样软。
陡然间,她忘了羞涩,举目望向他。他的身躯美得像覆着白雪的山峰,他的脸庞美得像升上山顶的皓月。最让她高兴的是,从他眼里,她看出自己是同一般:美得令人屏住呼吸,忘了眨眼。
不知是怎的,柳乐感到自己竟能够躺在池面上,枕着水波。她仰望天空,当头一轮明月。月亮在浓黑夜空中,像浮在海波上,摇摇晃晃;看着看着,她觉得自己与月亮同在一处,晃着晃着,月亮碎了,白色的火焰自天上洒下来,化成无数闪亮的鱼儿在她身周跳跃……
然后,她又躺在了一张床上。挨着身的不是丝就是缎,柔软、滑溜溜的,她局促地动了动——这不是她平日睡觉的床,接着她闻到周围有股淡淡的松木的香味。
昏昏然中,她想起来了,这是在温泉边的山洞。她半坐起身,站在桌前的人两步跨过来,拿杯子喂她喝了几口水,又把她按回床上。
“别动,咱们睡在这儿。”
他好久没说一句话了,不出声,柳乐觉得自己好似在梦中一般;可是这时候真的睡意朦朦胧胧了,他出声,梦也没醒。
柳乐阖上眼,听见自己嘟囔一句:“我不住山洞。”
“好,不住。”予翀的话声倒好像肚里憋着笑,“我抱你回去。”
他的声音近在耳旁了,他抱住她,却没起身。
颈上一点微微发烫、微微润湿的气息,痒痒的,柳乐轻轻笑了一声。
笑声飘到半空,和着春雨般曼妙、绵长的气息在空中流流淌淌,缭缭绕绕,结成一张帐子,轻柔地覆在上方。柳乐不愿再说一个字,或者动一下,打破了它。
予翀也没再说话,没有动。
第二日早晨,柳乐像平日一样,独自一人在大床上醒来。
她惬意地伸了伸腰,睁开眼,忽地呆住。昨夜……不能是梦吧。
不是梦,她飞快地爬起来,心中万分懊恼。
巧莺跑进屋说:“王爷说,让姑娘今天不用往宫里去了。”
柳乐这才想起今日本是进宫请安的日子,再看窗户已经透亮,要去也太晚了。
予翀是亲自去宫里说一声,还是差人去的?巧莺没说明白,柳乐也不敢再问。
她心神不安吃了早饭,在屋内简直坐不住,就怕予翀会突然进来。出去走一走罢,一眼看见那座小山,想起昨夜不知是如何从那儿回来的,脸上的烫热,就好像挨着炉子烤一样。她绕过小山,一径走出了惊春园外。
走不多几步,听到几个小丫头欢闹的声音迎面飘来。柳乐这时候怕碰见任何人,一闪身,避在树后,只听几个人嘻嘻哈哈道:“你不知道吧,今天是财神诞,咱们吃酒,是为给财神庆生日。”
“呀,难怪,这可是个好日子。”
“王妃肯定也猜不着是这个由头,咱们告诉她去。”
“王妃能不知道么,你别急着说,倒像讨赏钱去了。”
“我不说,就你一个进去,你只问问王妃想吃什么。”
声音远了,柳乐且不敢动,往僻静处坐了一回,估摸着那几人走了,这才回去。
巧莺迎上来说:“王爷今天请府里的人吃酒,特别问姑娘……”
柳乐忙不迭地打断:“还早呢,我换上衣服,先骑马去。”
在马上迎着风一跑,她的身上又热乎起来,不敢动、已经僵住的手脚慢慢变得灵活,而停滞的思绪也慢慢开始流淌。她渐渐地看清楚,昨夜她并没有醉,没有完全醉,不过是拿醉酒当作借口,假装不知道,便可以心安理得接受那一时的快活。为此,她忘了之前那么久的自好、坚持。
哦,不对,以前的事她也看清楚了:她的坚持——什么坚持?不跟他说话,对他板着脸,不理他?这些算什么,只是巧莺说的,“使性子”而已。而予翀看穿她害怕烦闷、害怕孤单、害怕受到冷遇,他不过轻轻抛出个饵,她便近前去,伸手勾住他的脖子。柳乐脸上挨了一掌似的,火辣辣地疼。
甚至那只小猫,当它完全信任一个人,才肯亲近他,而它倔强时亦是真倔强。——她连一只猫都不如。
难怪他敢,难怪他还能若无其事地走过来抱住她——不是因为他是王爷,而是因为他拿准了她。巧莺以为她敢对王爷“放肆”是有恃无恐,巧莺错了:他会对她怎样,她从来没有拿得准过,是她自己叫他捏住了。
不怪他将她看得那样轻——现在,她自己也看清了她落在予翀眼里的模样,大概就像道旁的野芹菜花,美是有一点美,贱也是真贱。
不是这样!她年轻、好强的心用每一下跳动驳斥这自轻之言。
风把春日温暖的、混着阳光味、泥土味的气息送到柳乐鼻端。她用力呼吸着,她的心用力跳着,感到昨夜躺在水波上时那种感觉:尽管她浑身那样轻软,轻软得似乎能融在水中,让她差点忘了自己还有一个身体,但她依然感到自己的心在胸膛里跳动,一下一下,跳得那么有劲、那么欢快,和着他同样从胸膛深处发出、振颤了她的身体的强劲的搏动。
她想起了他看着她的目光——不可能是假的。我就去问一问他,对着他的眼睛,让他告诉我,他到底是怎样看我,他又不怕我,他至少会说实话。柳乐向自己说。
坐进马车,车轮滚动起来了。她突然又记起另一回和他同在马车中的情形——那次之前,她不也相信自己受他珍重?让春风吹鼓起的勇气忽地消散殆尽,柳乐知道她不敢去问他,去自取其辱。她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闭上屋门,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回到前几日那般;要么,去吃财神爷的生日酒,顺水推舟,夫妻“重归于好”。
“我该怎么办?”有个声音问。
另一个声音说:“哪样都是虚伪——既厌他,就走。为何还留在王府?”
先一个声音跳起来,分辩说:“我能去哪儿?他能答应我走?”
另个声音冷笑:“你没问,怎知他不答应?怕他不答应,干脆连招呼也不必打,只管空身一走,谁还四海之内通缉你不成?”
先头那个声音好笑道:“原来要我自己跑掉啊,我倒是能办到,不过,这算不得什么好办法,以后再不回去见爹娘了?我舍不下他们。”
“舍不得爹娘?你是舍不得做王妃的锦绣繁华吧。”
那个声音发狠道:“对,正是!做了王妃,要我再回去当那无名无姓的小人物,我不惯了。”
“哼,王妃做得不如何,倒学会一套口是心非。经了繁华,不能过冷淡日子,谁都是这样,你偏以为自己能超出流俗,才假模假样地承认;真正不惯的事情另还有,你便不敢认——人家高兴起来,哄着你好玩,也有一时半会儿像是捧你在心上,你不是喜滋滋地受了?人家不高兴时,当然也能把你摔下来,你就受不了了。受不了就走吧,怎么伤疤还没掉便又凑上去,怎么人家多看你一眼你就沾沾自喜?看着吧,将来摔得更狠的时候只怕还有,受不了你也得受着,谁让你看他是个锦绣人物,舍不得看不见他、把他丢开。这话对不对?”
这边讥诮的调门一抬,另一边就矮了几分:“扯这些听不懂的话干什么。谁说我口是心非,我又不是吃他哄才嫁他,我一直都知道他是个什么人。”
“是谁要扯这些?要么走,要么留,选哪样?”
“我已经说了,我是舍不得娘,舍不得爹爹,——我这就要去看他们。”
“躲去娘家吗,躲一时罢了。再说,躲什么,莫不是被道着真病了?”
两个声音吵个不休,柳乐不知该听哪个,忽然喊一句:“我要回家看爹娘!”把巧莺吓了一跳。
柳乐敲一敲车壁,对车夫说:“不回王府,去柳宅。”
第68章 禹冲当时喝醉了?
柳乐见了父母,又是另一种羞愧,嘴上只说忽发奇想要回来看看。正巧她帮柳掌奇编的书稿第一卷已印了几千本,在各书肆销路甚佳,还要再印。柳乐又想尽快编出第二卷,有不少事需请教父亲,便提出要在家多住几日,当时便唤跟着的人说:“你回去禀告王爷,我在这里住三天。”
好在这一段她日日骑马,脸上气色极好,而且先前柳掌奇没有见到她,只听江岚说女儿瘦了许多,未免担着心,这回大家便以为她是专门回来给父亲瞧瞧,为他宽心之意,因此都欢欢喜喜,立即收拾出房间请她住下。
就连柳图也不诧异,不拐弯抹角地打探。
柳图近来心上正得意,唯独见到妹妹自感愧疚。得意的是这件事:柳乐大愈后,皇帝下诏请柳升和柳岸伴大皇子读书。谁都知道,大皇子早晚会被册立为太子,自小与他一起念书的伙伴前途不可估量,多少人巴不得自家孩子能去,柳家倒好,两个小儿都得此尊荣。而柳升兄弟也争气,与皇子处得甚好,甚至有一日,带了大皇子来家里玩耍,让柳图亲眼见到三个人亲如手足。封妻荫子,柳图一生所求莫过于此,如今眼瞅着两儿的灿烂前程多是没跑了,他比自己做了封疆大吏还要高兴。
他晓得是王爷在圣上面前说了话,而王爷自然不为别的,只为了他们是柳乐的娘家亲人。他还隐隐感觉出,王爷要为柳词留意一门真正好的亲事。想到自己曾动过将柳词送去王府的心思,他自是羞愧难当。
柳乐本来也为此对哥哥怀有芥蒂,可是事情既已过去,看见哥哥愧疚,她又不忍了。何况她现在根本不愿去想予翀,只要一心念着家人。为愧,为遗忘,为感激,兄妹三人都闭口不提王爷王府,只说些旧日趣事,一家人便又如旧日一般其乐融融。
柳家新宅花园里有间风纤亭,柳掌奇每天早晨在亭子里写字,柳乐这几日亦天天都来陪他。
第三日,她忽想起来,问父亲说:“柳升他们上学去了,家里也没个书僮,我不在家时,谁给爹爹研墨?”
“柳词呀,怎么?”
“那以后妹妹出嫁了呢,我再回来侍奉爹爹好不好?”柳乐半撒娇地说。
柳掌奇停笔笑道:“妹妹出嫁了,少不得请你母亲来研墨。”
柳乐故意瞪起眼睛:“娘已经操劳了这些年,还不叫娘多歇歇,好不公道。”
“那边的雨秾轩,你母亲极爱,放不下那几株秋海棠。你爹爹倒会摆弄花,以后我就去那边写字,等我给花浇水,你母亲就为我研墨,这可公道了吧?”
“公道了。”柳乐笑着说,“我再去和娘说说话,这几日怎么总找不见她似的。”
“你去雨秾轩,这时候她肯定在那儿。”
“好。”柳乐答应着去了。这次回家她的确还没有和母亲好好说过话,不过母女间似乎用不着讲许多话,柳乐只要靠在江岚身边,便能感到安慰。
通往雨秾轩有细细一道小径,两旁各种着一片秋海棠,没开花,但那叶片绿得放光,背面又是紫红色,煞是好看。柳乐怕踏了它们,小心翼翼迈着步,才走了一半,先听到叹气连连,正是母亲。她不知母亲因何忧虑,走近过去,听见江岚说:“……巧莺也是吞吞吐吐,我看他们肯定还没好。”
又听见柳图笑呵呵的话音从窗中飘出来:“年轻夫妻,哪有不吵个架的,何况妹妹那种性子。她又不肯先服软,王爷又总不好随便低头,这一架自然比别家吵得长。不过我打了一卦,等妹妹再回去,就好了。”
柳乐听到哥哥的话,又气又笑,差点要出声驳他,却听江岚叹息:“你妹妹那性子要她改也难……唉,宁可她生得平常,嫁得平常,安安稳稳过一辈子,好过与王爷搅在一处。”
这话触了柳乐的心,她止住步子。
“娘,你这是哪里话?”柳图说,“那是王爷,又不是随便哪个没成器的小子。妹妹现在是王妃,不光能安安稳稳,还能富富贵贵过一辈子,这还不好?”
“就因为他是王爷,我心里才不踏实。他总和咱们不是一类人,将来他若变了,咱们又不能怎样的,你妹妹一个人在王府里,没着没落,不是活活煎熬吗?”
“咳,”柳图笑道,“先前我担心,娘还说我不知道妹妹,如今怎么反过来了?我琢磨过——论理我不该说这话,太粗,也不敬,但娘要是怕妹妹牵绊不住男人,那纯粹是瞎操心。以前又不是没人肯为妹妹万死不辞。”
江岚斥道:“哪有这样讲妹妹,成什么话?”
柳图嘿嘿笑着。
以前——他说“以前”,什么以前?柳乐的心突然猛一跳,不及细想,走上前推门进屋,“你说谁?以前谁?”
柳图一愣,连忙起身,尴尬地笑道:“妹妹你来了,快请坐,我陪娘说说话。”
“刚才哥哥说谁以前为我万死不辞?”
柳图一拍脑袋:“我是说计晨,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怪大哥一不小心又提起来。”
柳乐平静地看着柳图:“计晨并没有要为我死。你说的不是他。”
“是哥哥不会说话。好端端的,哪来那些死呀活呀的事。我的意思是说,他们都对你死心塌地。”
“他们是谁?”柳乐问。
“我是说王爷和计晨,以后咱们不必再提计晨。”
柳乐转向江岚:“娘,刚才哥哥说的不是这个意思吧?”
江岚担忧地看着她:“你哥哥原是不该那样说,但说出来也没错,过去的事就由它过去吧。——当然不能怪你,你和计晨相识多年了,自然记挂他,可眼前人最重要,王爷不高兴,你就少在他面前提起来,何必硬要惹他不痛快。”
“娘,我没有提晨大哥,提了也不打紧。但是哥哥刚才说的分明不是他。”柳乐转身,直盯着柳图,“若是指晨大哥,哥哥肯定不是这个话。哥哥是说禹冲大哥吧,他已经死了,提起他也没关系,哥哥有什么好怕的?”
柳图把脸扭向一边,望了望窗外:“禹冲又不是为你死的,我怎么会那样说?况且他对妹妹你也不怎样上心,整日只往外跑。不是说他。”
柳乐追着他不放:“我只知道哥哥说的一定不是晨大哥,那么只能是禹冲了。哥哥一向是嫌他没个功名志向,并非嫌他对我不上心。不过就算他还活着,显然他也不可能为我——”她像骇着了似的骤然停住嘴,咬紧嘴唇,只把一双隐含泪光的眼睛哀求地望着柳图,最后她说,“别把我关在闷葫芦里,哥哥说那话究竟是何意?”
柳图越发尴尬,来回转着脑袋,只避不开柳乐的目光。江岚也急了,说:“好好的怎又说起……你是个什么意思就告诉你妹妹,别让她心里头乱猜。”
柳图便道:“我说了妹妹莫怪:禹冲他,他虽做了那件事,其实对你倒还是一片痴心。他死得是不值了,不过死时未必不是真心悔过,所以我说……”
“怎么可能!”柳乐喊道。
“有这样的,年轻后生嘛,总有一时……”柳图的脸突然变得通红了,眼睛向地上望着,“别说年轻后生,人都有一时禁不住的。好比前段日子,钱鸣请我吃酒,席上我看个丫头长得怪伶俐怪可怜,钱鸣说要送给我,我险些没答应。当时那是有酒的——等清醒过来就晓得不是事儿。人要是吃醉了,或逢着什么别的缘故,头脑一发昏,便不是平日那个人了。我不是说禹冲没有对不住妹妹,但他的确也是一意放妹妹在心上,是这么个意思。”
江岚瞪着他:“我和你爹素来是怎么教你的?如今仗着你妹妹,没两日你就变了?可不能存那些喜新厌旧的心思。”
柳图急忙解释:“娘,你放心,我不是没答应吗?如今我想明白了,钱鸣那伙人亲近不得。以后我再不出去吃酒了,这事儿可千万别让严华知道。”
柳乐也吃了一惊,呆呆望着哥哥。在她看来,哥哥虽然有点儿势利,但对妻子的情义坚如磐石,她一丝一毫也没想到柳图可能会喜新厌旧。可是禹冲呢,难道他就会见异思迁?他当然不是。即便她最恨着禹冲的时候,也没把他看作好色之徒——她相信,禹冲是把自己的心一整个儿从她身上拿走,真诚地送给别人。
可是哥哥却说不是,那是为何,禹冲当时喝醉了?前日泉中的情形倏地浮现在她心头:不能把她的轻佻归咎于醉酒,可她那时确实有些醉了,否则不会那样软弱。莫非禹冲犯错时,他也不是平常的自己,所以事后想起来便悔恨难受?不,根本不是一件事,不能混为一谈。现在是说禹冲,想别个不相干的做什么。
假使真如哥哥所说,她心中会痛快一点?不会。她不愿失去对禹冲的一点儿敬意,将它换作怜悯。她宁可他与她决裂得义无反顾,不肯他是借醉酒之名放纵自己。可是,那时候,她不就是盲目地信着自己愿意信的事,才一直被蒙在鼓里,直到禹冲亲口对她承认才醒转过来?
一直以来,她只道禹冲是做了对不住她的事,却从来不敢细思他如何做的。若细想想,再明显不过了——倘若禹冲是个正派人,应该早就对她说:“以后我不会再见你,我爱上另一个姑娘了。”可事实并非如此。
那么,禹冲是哪种人?——要么他早已移情别恋,却刻意使出两派手法两头欺哄,直到事发再瞒不住,才不得已认错;要不然是他一时动兴,本以为不致酿出灾祸,不料那姑娘有了身孕,被家人发觉。若是前一种,她不信禹冲龌龊至此,若是后一种,——这么说到底是哥哥对了。柳乐心里的难过无以言喻。
柳图叹着气:“我就知道妹妹肯定要不好受,别想了,再想也无益,过去的事了。眼前好不就行了?”
三个人慢慢地、默默地从雨秾轩走出来。
柳乐在娘家住了三日,三日后,王府派车来接她,因那时她让人禀报王爷,说的就是三日。回到王府,她是带着几分傲然地走下马车,可是并没有看见予翀。
日子又恢复成以往的样子,予翀不来管她,让她在王府享尽清福。
骑马仍是在清凉山,没有换去它处。只是如今柳乐不会乱跑,侍卫也对周遭多加留意,再无任何异常之事发生。
一日,从清凉山归府途中,马车忽地停下,只听车外有人大声叫:“行行好,贵人,行行好!”
路遇乞丐并不是多么稀奇的事,每次出门柳乐都备一袋钱给车夫,也早就嘱咐他不得拿鞭子驱赶人,这一来,很多乞丐闻风而至,专候在路边,但都是讨了钱就走,从没有敢拦车的。
柳乐不禁奇怪,打开前面的小窗去看,见一花子正跪在马前,破布遮身,黑泥污面,瞧不出脸容,依稀是个二十岁左右的青年,也并不贪婪蠢笨。他不磕头,瘦削的上半身挺得直直的,眼睛死死盯着车子。看到车窗打开,他使劲瞪眼瞧了瞧,不住口地大喊:“姑娘,赏口吃的,铜钱会被人抢了走,赏口吃的,姑娘,姑娘!”声音中含着天大的伤心。
“休得无礼!”车夫喝道,“让开——”
已有一个侍卫上前去拖他。
“别动!”柳乐突然喊叫。她的心砰砰地要跳出胸口,侍卫凑近听令时,她几乎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让他跟着你们,前头找间饭铺,带他进去,告诉他我就来。”
她跌回座位。
第69章 若是冤枉,他为何要认
巧莺紧张地问:“姑娘,外面是谁,我怎么听声音像是——”
“就是他,丁冒。”
“真的?我还以为他……我以为他不在京城,他怎会成了叫花子?”
柳乐呆呆望着面前。
不久后,马车再次停下,侍卫请柳乐下车,进到一间小铺子深处。只有那乞丐坐在里面,面前桌上摆着刚出屉的热包子,圆胖胖彼此挤着,但已有两三个空位。他两腮鼓鼓的,看见柳乐进屋,用力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想要站起来。
柳乐止住他,怕他不自在,说:“不要急,你先吃了再慢慢说。我等会儿过来。”她又走到外间,这里也只有巧莺一人。巧莺向里面探头探脑,悄声问:“丁冒怎么……他怎会没有营生做,落到这个地步?”
“等会儿我问问,一定还有别的事。”柳乐心中一阵阵发紧。刚才偷偷瞥了一眼,暮春时节,他身上还穿着件棉袄,当然棉絮早就没了大半,唯剩的几两都滚成了黑蛋子,从腕子处漏出来,一双手上满是伤痕。她已有两三年没见过他,记得以前他是个整洁伶俐的小伙子。落到这个地步,怪不得他,因为他是禹冲的小厮。
估摸着丁冒吃完了,柳乐又往里面来。他正端着杯子咕咚咚地喝水,喝完,用手背擦擦嘴,一面站起身说:“姑娘——王妃,我没给你添麻烦吧?”
“没有,你快坐下。”柳乐自己在对面坐了,“你就像原先那样叫我。别怕,有什么事都可以对我说。”
豆大的泪珠从丁冒眼中滚下来,在黑脸上冲出两道曲曲折折的痕迹。“我就知道找姑娘便是对了。”他断断续续地说,“我先去南桂巷,听说你们搬走了,又听街上人说你做了,做了王妃,我不敢去王府那边,幸而打听到你的车从这边过。我怕认错车,怕不是你,守了几日,这才——”
“你一直在哪儿?”柳乐不敢问而必须问。
“我在——”丁冒抹抹泪,向门窗看了几眼。
“不要紧,没有人,你说罢。”柳乐柔声安慰他。
“我从漠南回来。我自己无事再不敢来扰姑娘,是为告诉姑娘大相公——本不当对姑娘说,姑娘要愿意听,我便讲,若忌讳,我就不多嘴了。今日见了姑娘,也算了了一桩事,以后,我还走得远远的。”
柳乐早已猜到,知他必要说起禹冲死前的情形,心中刺痛难言。“别讲这样话,你只管说,没关系。我一点儿也没忘了禹大哥,与其瞎猜,从你口里听说反而好。”
丁冒又擦了擦泪,缓几口气,说:“我才回来京城不到一个月,这一路太难走,我走了快一年,还当是回不来了。那时我们相公发配到漠南,他不许我跟着,可我——我跟了他七八年,我又没有别的亲人,唯有大相公待我像兄弟一样。何况姑太太也没了,我在京里还能干什么,我立即就去追他。”
说到这儿,他停下,歉意道:“当时我走得急,也没和姑娘说一声,也没管姑太太的后事,等我这次回来,才知道多亏计相公发送了姑太太。”
柳乐听他语气大概还不知道她嫁过计晨之事,有一瞬的轻松,马上因为这一松而感到羞愧万分。当然不想有意瞒丁冒,但她着急听他说,不愿拿别的话来打岔。她轻轻点了点头,“计公子和禹大哥的交情,若不帮忙,他也不会安心。”又问,“你跟去了漠南,后来呢?”
“姑娘,”丁冒哆嗦着嘴唇。柳乐甚至能感觉到有句话在他胸中冲来撞去,终于,从他喉咙闯了出来——一句压低声音的叫喊:“大相公他是冤枉的!”
柳乐身子向后一闪。她受住了,双手紧紧抓住凳沿,“怎么说?”
丁冒说出这句话,反镇静下来,拿手擦了擦额头。
“我从头说,事情说来还是因我而起——姑娘知道,大相公不是一直在找他那妹子?”
这件事熟识禹冲的人都知道:他的姑母有个亲生女儿叫楚莲,在她三岁那年,因遇洪灾淹了房屋田地,全家人出来逃难,路上把她丢了。后来姑母姑丈收养了失去双亲的禹冲,一面继续打探女儿的下落。姑父楚实有大半时候在各地找活做,就是为了方便寻访,等禹冲大了,也一起东寻西找。他们四处向人打听,一无所获,不过是白白送了许多钱与人牙子。每过一年,希望便又渺茫几分,最后,大家已不敢再抱希望,楚实最终含恨而去,但禹冲一直没有放弃。
柳乐不知丁冒要说的下文是什么,心已经抽紧了,眼睛却瞅着墙根,好像心不在焉般点一下头。
丁冒继续说:“本来都好好的,怪就怪我那天要上街去逛。我走在街上,有个牙婆我们叫她乌大婶子的,——啊呸,什么大婶,老虔婆!她拉住我,说她认识的一个人,也是做这号买卖的,只不过不大上京来,这回来一次,那人告诉她,多少年前他卖了个瞎了眼睛的小姑娘,谁知如今又见了,出落得多么好,卖亏了,很是和她抱怨后悔了一通。
“我说:‘你们拿人买来卖去,赚几个昧心钱就算了,还只无厌。什么亏不亏,这些腌臜事儿,我没耐烦听。’
“她嫌我着急,说马上讲到正经事,把我拉到一边悄悄说:‘这个人如今离了京城,我也不怕他来怪我,和你实说罢——由他手里卖了的这个姑娘,倒有几分像你们公子丢了的妹妹。’
“我答:‘说得你好像亲见过我家大相公的妹妹,那你该知道,她可不是瞎子。’
“她说:‘事情就在这儿——刚得了那女孩儿时,也不瞎,是后来生病才瞎的。我把来龙去脉都打听清楚了,年岁、地点全都对得上。这不,赶快来告诉你。我是好心,决不贪图你们银子,只因禹公子素日担待我,他果真能找到亲人,老身也积些阴骘。’
“她对我说了这些话,我心里有点犯嘀咕,回去后全告诉了大相公。唉,真不该信那老妖婆,一出事,她就逃得没了踪影,这次回来我又去找她,听人说她早就死了,不知真假,反正再碰到我手里,看我揍不活她!
“当时大相公找她去问,她在中间弄鬼,说那姑娘愿意见面,不过未确认之前,不能叫姑娘家人听见,姑娘的养父和养兄不好说话,不过他们常常不在家,可以约个家中无人的时候大相公去姑娘家认一认。如此便约好了,谁知这一见大相公就被拿去了官府,可不是冤枉透顶!”
“你说他是去找妹妹!”柳乐腾地站起来,“可是他,他那时亲口对我说,说他……若是冤枉,他为何要认……”柳乐不敢再想,他们是怎么逼迫他的?
丁冒拳头向桌上一砸:“因为那真是他妹妹。——不,我不知什么真不真假不假,但大相公认她是,姑太太也这样说。要么是他们信那姑娘乱说——大相公的妹妹丢时还小,自己未必记得,还不是随口乱说?要么就是看她长得像姑太太姑老爷年轻时的样子。反正我是不大信——若真是他妹子,怎么能害自己的哥哥?”
柳乐跌坐回凳上,她想张口,嗓子里却沙沙的。她知道禹冲有相认的依据——他曾告诉她,丢失的妹妹左手腕内侧上方有半枚铜钱大小的浅红色斑记,样子像片莲瓣,是落生时即有的胎记。女子身上的记号,不好向外人、尤其是向男子说,所以禹冲只对她一人提过。
她仿佛看见禹冲与盲姑娘见面,拉住她胳膊查看,却被误作是欲行不轨。——不对,即便他寻妹心切,也不至于那样鲁莽。再者,那姑娘证词说禹冲早就诱|奸了她,确是禹冲没错,而且禹冲被抓时,她已有了五六个月的身孕。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柳乐心中一团飞絮乱舞。
终于,嘴巴能发出声来了,她问:“这么说他们已经相认了,他妹妹还要告他?”
“到底相认没有我是不知道,赴约之前,大相公让我先别告诉姑太太,怕是空欢喜一场,可他一被抓,我不敢再瞒,赶紧把前因后果都对姑太太说了。姑太太先去狱里看大相公,不知说了什么,回来她又找那姑娘,也见到了,再回来她就哭,又给姑老爷烧香,说找到了闺女。
“她又去找那断案的老爷,说其中有误会,要翻供。那可真是个青天大老爷啊——”
丁冒咬着牙,脸颊一抽一抽地说:“他绝不肯通融,他说,若翻供,可见先前是诬告,在公堂上言语不实,有意诓骗,也要论罪拿进去。那姑娘未许过婚姻,违背尊长,与人有私,念她年纪小不懂事,尚可饶,但若加上诬陷一罪,就定要问三个月徒刑。
“姑太太回来又哭,说她花骨朵一样娇的闺女,眼又看不见,要是被拿进牢里,怎生禁受得住,哪还能活着出来。她说已经问过了,相公最多判罚一年苦力,忍一年,一年以后他回来,一家人还能团团圆圆在一处。”
丁冒又灌了一杯水,身上哆嗦了一会儿,柳乐却没察觉。
他接着说:“那时姑太太总是哭,自己对自己念叨,我也听见一些。
“她说,就是认了闺女回来,往后怎么办?还有个孩子,要嫁人也难,何况怎么舍得她去嫁人,不是把女儿又丢了?人家还要欺负她,只有自家人才放心。大相公和她表兄表妹,正是一对。闺女因为眼睛瞎了,才失了脚,怨不得她;她生得又那样好,大相公一定会喜爱,要是早年没丢了她,他们早就成亲了。如今也不算晚,姑老爷虽说不在了,可是大相公有本事,一家人在哪儿都能过得好。
“便是这样的话,姑太太对着墙念叨,对着桌椅念叨,念叨了一遍又一遍,念叨着念叨着真动了念头,起了念头,又去对大相公说,只等他服刑回来,要他娶他表妹,一家人离了京城,去别处好好过。姑娘想,大相公是姑太太从小养大的,心里岂不是想着要报她的恩,她这样一求,大相公还能如何?”
“他答应了。”柳乐喃喃地说,没有看见丁冒焦急地摇头。
第70章 大相公可能还活着!
柳乐想起禹冲入狱后,她去见过一回禹冲的姑母。一向疼爱她的禹大娘握着她的手流泪:“姑娘,禹冲对不起你。你是个好姑娘,能找到更好的郎君,你和禹冲——”那一夜间花白了许多的头不住摇着,“你忘了他吧。”
当时她还安慰禹大娘:“他没有做坏事,他不会的,你别信那些人胡说,等我去问他。”直到她自己去见到禹冲一面,亲耳听见他本人口里说出一样的话。
后来禹大娘自缢,她以为是受不住禹冲获罪的打击,如今看来,那位姑娘投湖身死才是主因——谁能受得了刚刚找到的亲生女儿得而复失?
“这些事,你们怎么没一个人告诉我?”
“怨我,一开始我就该直接去找姑娘。”丁冒懊悔道,“本来我以为只是误会,没想到后头竟越闹越大。等到姑太太把那人认作闺女,便不准我讲别的。我不知道大相公有没有告诉计相公,我是对谁都没说,只想偷偷找姑娘,商量个主意,但……柳大爷说,姑娘要去牢里探大相公,有话大相公会当面和姑娘说。”
他没告诉计晨,他谁也没告诉,他太傻了,怎不实说呢?柳乐心里正难受,听见“柳大爷”,猛地一惊:“是我哥哥不让你来……”
“姑娘,这话大概我不当说。”
“你只管说,我哥哥不让你见我,后来呢?”
丁冒又哆嗦了一阵:“大相公他是绝对不肯骗姑娘你,姑太太那一套办法,他没说不行,也没吐口应下。我想,大相公是要等着先和姑娘见一面再说。可是,有一天,柳大爷去看大相公,不知讲了什么话。第二天,姑娘再去牢里,大相公就认了罪。”
这和前日哥哥的话对上了!柳乐想冲出门去,身子却像被钉在凳上一般。
她知道,哥哥心底里不太赞成她和禹冲,虽嘴上没明说,但言行间带出一点儿意思。原因她也猜得到:一则因为禹冲不是衣冠宦族出身——他只有一个姑母,即便姑丈在世,也不过是个白衣;二则因为禹冲自己亦不曾中个举人——那年秋闱时他不在京城,错过了。事情确实可惜,若进场他未必不中,他与计晨学问相当,计晨便是那一场中举,次年又高中了进士,但禹冲才二十岁,再等三两年不算什么,哥哥却偏要因此看他不称意。
可以想见,他一入狱,在哥哥眼里更成了个什么样?哥哥大概也不信禹冲有罪,可是本来有这些不满积在心中,宁可顺水推舟,让禹冲和她彻底断绝。哥哥了解她,除非禹冲当面承认,她才能死心。所以哥哥先去劝禹冲,不知怎样真说服了他。
柳乐呆呆注视前方,听见丁冒说:“姑娘莫怪你兄长,柳大爷并不是存心要害大相公还是怎的。柳大爷也着急,到处想法子,找人说情。可大相公到底给关进了牢里,即便无罪出来,名声也不好听。柳大爷自然是望着姑娘好,人之常情,假若我有个亲妹子,我也这般。再有,那时除了去牢狱,姑太太自己还出过几回门,说不定去见过柳大爷。她也知道大相公不愿和姑娘分开,我想,说不定是她求柳大爷帮忙……”
对,不怨哥哥,也不怨禹大娘,不能把过错一股脑推给他人。是怨她自己,她和禹冲相知相恋一场,为何不信他?为何轻易相信禹冲编出来的借口?为何她没有多想想,多问问,为何禹冲受冤的事要由别人来告诉她?
现在还不是只顾悔恨的时候,柳乐猛地惊醒:“你接着说。禹大哥认了罪,你跟他去漠南,在那儿是如何?”
丁冒重重喘了几口气:“我听见大相公认了罪,被判服苦役,知道是没办法了,我就收拾东西,预备着和大相公一起走。但是大相公不让我去,他放心不下姑太太,让我留在家。我争不过大相公,只好先答应下了。
“谁知,大相公刚离京没两日,那天姑太太说想搬去城外住,差我去看看,我出城跑了一趟,等回家,看见门前围满了人,近前一看,竟是姑太太她……她已叫解了下来,等着官府派人来验尸。
“邻居们都在议论,说事情蹊跷,恐怕是贼盗之人听见大相公的事,知道家中无男子,过来谋财,害死了姑太太,伪作自缢。
“我吓坏了,心里怎想怎不对:要是衙门来人,少不得把我提去,若认我有嫌疑,我如何辩解?我眼睁睁见大相公受冤屈,要是我被收进监牢,还想着能出来?
“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跑吧,追大相公去。我顾不得别的,没和姑娘、也没和计相公打招呼,当时趁着没人注意,去我那屋里拿上几件东西,当夜就出城了。
“跑了七八日,终于追上了大相公。但我还不敢近前,怕京城里面有人要来拿我,只敢偷偷跟着。后来果然看有差人骑马赶来,我以为是通缉我的,吓得要命。正好那几个差役在一起喝酒,说的话被我听见了:原来不是抓我,是大相公身上的罪名变重了——告他那姑娘竟投了湖,她一自尽,她家里人又往上告,虽不是大相公直接谋害,但到底是一条人命,衙门把大相公的一年苦役改判作三年,差人就是来送这个公文。
“我一听不是拿我,便不躲了,买通差人,说我是大相公的家人,要跟着他一起走。我是担心大相公:他为了姑太太,明明有冤屈却认了罪,如今姑太太没了,那不知是不是表妹的也没了,我怕大相公钻了牛角,一个想不开也……
“大相公一看见我就晓得又出了事,要不是他逼问,我还不敢实说。姑太太是他亲姑姑,又像他亲娘一样,大相公心里得多难受!可是听我说完,他一滴泪也没掉,只说:‘你不要声张,悄悄跟着,等到了地方,去了这些再想法子。’他指的是身上套的枷锁。
“姑娘,你懂得他的意思?他是想要跑。我知道他决不肯就那么算了,可要跑谈何容易?我一路上也听到好些事:有人说服苦役就是想让犯人死,又不许犯人死个痛快。路途就是一关,要戴着枷生生走去,若是侥幸没有饿死、渴死、冻死、累死在路上,等到真格开始服苦役,比路上还难十倍!活着逃出去?别想!我看大相公存了这个心,心里直发怵,真恨不得有通天彻地的功夫,一早救出他,可我半点儿法子没有,又不敢劝——他当时的模样我瞧都不敢瞧。”丁冒打了个颤。
柳乐可以想出禹冲的样子——眼睛黑得怕人,又像是冒着火。在她面前,好像看见那样一双眼睛瞪着她,不甘,怨恨。当他受尽折磨死去时,有没有怨过她?
她觉着身上好冷,脸像生铁一样硬绷着,眼泪冻结在眶中。
丁冒接下去说:“我一直跟着大相公,在路上走了近半年,到了漠南,犯人都关在一个叫做乌牙山的地方,就在那山底下开荒。”
“那时我在附近找了个村庄安顿下,每日还能见到大相公,只不过旁边总是有人,商量不得。大相公话也很少,我不知他是什么打算。过了约莫三个多月,一日我起来,到处找不到大相公,问了人才知道是要一些强壮的犯人去开山,大相公被挑了去,给押进了山里头干活。
“那地方叫管子岭,只有一个山口可以出入,看管得更严,像我们这些家人都不得靠近。那时我身上也没了银钱,只能在当地能找到什么杂事就做什么,得了钱就去贿赂差人,求他们给大相公捎些吃食穿戴。
“我们刚到时是夏天,夏天也苦,可冬日才是真正难熬,入冬后,冷得石头都能冻裂,何况大相公又在深山中。那儿冬日长,春天到得晚,我日日提心吊胆,生怕大相公熬不到开春。过了年,总有两个多月,才慢慢暖了一些,我总算松了一口气,可没一个月,人家说大相公死了。”丁冒抬起眼睛,“姑娘是不是也听说……”
“是,我收到消息了。”柳乐空空洞洞望着前方。
“当时我要去认大相公的尸首,可他们说我非亲非族,不许我去。没见到尸首,我怎能相信大相公是死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万一是他们弄错了?
“那里死了囚犯,也有个地方埋他们,只是胡乱立块牌子做记号,和乱葬地差不多,并无人看守,我便想去找……找到大相公的骸骨,若真是他,我得好好葬了他。每天夜里我偷偷去挖,有两三具尸首是新埋的,我都挖出来看过,绝对都不是大相公——大相公化成白骨我也认得出。我心里暗暗高兴,又把那些死人埋好成原样,我想大相公是不是真跑了,别人当他死了也好,可不能让人知道。
“从坟地回来我又想:若大相公跑了,能跑去哪里?他不可能一下就到了山外头,肯定是还藏在山中。可是犯人都有数,并没听见说短了人。我越想越想不通,见不着大相公,我也不敢离开乌牙山。怕人起疑,我就说我没家没口,回去也没有营生好做,不若在这里继续干活,攒够盘缠再走,那些人都不理论,我便留下了。
“因为那里太苦,看守们多是当地找来的,也有京里派去的差人,呆不长,一年换一回。后来我才想到,正好是刚换了一拨差人,就说大相公死了,尸首又不对,那八成是大相公做了手脚,新来的差人不大识得他,被哄过去了。所以,大相公可能还活着!
“可我实在不知怎能找到他,过了半年,又到冬天了,我根本连大相公一个影儿都没找见。我想着再撑一冬,到来年开春再换看守时,探探山里有没有动静。谁知年底下,又出了更怪的事。
“有一天,我突然听见有人打听大相公,不是官差,看不出是什么人,但我疑心他们是由京里过去的——他们是两个人,不单打问大相公,还问跟着大相公的有没有人,也就是找我。
“幸好和我相熟的两家人没透话给他们,其他人又不清楚,没叫他们问出我来。可那两个人老也不走,我就不敢在那里呆了。那时候我才想起,当初我从京里急着走,一是为追赶上大相公,二也是因为那时我就觉得不对,但说不上不对在哪儿。
“我细一想,大相公固然是叫人诬陷的,可是姑太太,还有那不知真假的表妹怎么也相继都出了事,怎么这么巧,好像有人故意要把大相公一家赶尽杀绝似的。我就知道那两个人一定没安好心,一定是有人要害大相公,怕他不死,派这两人来查探。姑娘,你说会是什么人?
“姑娘,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