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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乐的脸也一下子红了,半晌嘟哝出一句:“这也没什么可道歉。”

谢音羽吞吞吐吐地低声说:“不是,先前我想……后来,晋王爷娶了你,我并没断了念头……太后也希望我能和晋王爷——给他做个侧妃也行。那回你们去谢家,那天我在,我没出来见你,我是在花园,等着王爷……他看见我了,但他没理我。我想着,他不来和我说话,有什么法子?

“姑母说,若他听见我弹琴,可能会喜欢,最好我能去王府待几天。那次在山上,你的马受惊让你跌下来,那是我们故意……若我受伤,就可以借口养伤去王府了。”

柳乐慢慢直起脑袋,想站起身却没站,“……故意让我从马上摔下去?”

难怪当初予翀让人找那只鸟。

“不是想伤姐姐,是想摔着我自己,姐姐心肠好,看见我受伤,不会丢着我不管。”谢音羽讷讷道。

又是半晌,柳乐哼一声:“真舍得用苦肉计——你就不怕伤得重了?”

“不会的,我摔的那一下其实就不重,按说用不着养那些天。”

“万一是我受伤呢?”

“若你受伤我就陪你回王府,假装自责,硬留下服侍你。”谢音羽半玩笑半羞惭地说。

柳乐冷笑:“假若我伤重死了就更好办了。”

谢音羽急得只管赌咒发誓:“若我有想要害你之意,立时就让我死了——不,让我生疮生疔,得不着好死。我知道,那回姐姐要有事,王爷不会放过我的。我的一命是抵不了姐姐一命,但我也不愿随便丢了,——我不敢说太后多么看重我,我毕竟是她侄女,她是我姑母,她还是为我想的,若真有危险,她也不会答应那样办。”

“太后只需要让人放一只鸟,断胳膊断腿不值当大惊小怪,就是真摔死了,也不过是个可以再娶的王妃、还有许多妹妹的侄女罢了,果然没有危险。”柳乐嘲弄道。

谢音羽沉默了大半天,蓦地说:“姑母的心思我明白,她是想要拉谢家一把。我叔伯那些人,连我的所有兄弟,并没一个能干的,谢家如今不过强撑着一个百年世家的空名头罢了,若有一两个姑娘嫁得好,能帮忙多撑些时候。

“反正,不是太后,便是我家里为我安排,我的心再高,到了嫁人的时候,还是不由自己说了算,——你看我二姐。我愿意听太后的,至少和我自己的心愿一样。

“我不是想辩解,姐姐要怪就怪吧,应当怪我,我做错了。但那时我想的是要和你平起平坐,要压你一头,我没想过要害死你。姐姐吉人自有天相,现在什么都好,我真心为姐姐高兴。”她抬脸望着柳乐,双目中闪着羞愧的泪花。

柳乐不出声地叹了口气:“你为何要来告诉我?”

“我现在不想嫁表哥了,一点儿也不想了,可是先前这件错事还压在我心上。”谢音羽扪扪胸口,“我想要一清二白地往前走。”

“好。”柳乐只吐出一个字。

谢音羽再次垂下脸,扭着两只手,露出的半张面庞慢慢变得粉白,又慢慢染上了一层淡红。她低语说:“我家里准备为我议亲了。——我还是得听他们的,但嫁人也有嫁人的好,以后,我不用再听他们,我可以为我自己……”她的声音逐渐清晰,“我们自己也能奔出个前程来。”

说完,她从眼角偷瞄柳乐,好像要瞧瞧柳乐是不是笑话她。柳乐心中有点儿想笑,知道自己是不肯再怪谢音羽了。她好奇地猜测会是哪家的儿郎:看谢音羽的模样并非不满意,想来她家里毕竟还是为她选了个年貌相当的郎君。

“我还没听见,大喜呀!”柳乐向谢音羽道贺。

“还没有提。我想先告诉姐姐,我怕姐姐日后从别人嘴里听见,愈加误会我。我要嫁的是……”谢音羽声音格外微细,飞快吐出名字,“计郎中。”

谢音羽竟要嫁给计晨!柳乐一时没了话:“真的?我确实没想到,我不知你们两家……”

“先前是没来往过。”谢音羽低声道,“其实,我今天才第一次见计公子,刚才……”

“啊,计公子在这儿吗?”柳乐不免有点儿着慌。她想起予翀的警告,虽知道他只是说说而已,但无论如何,她与计晨碰面,对计晨恐怕没好处,为此她连禹冲的事也一直忍着没告诉他。如今他是要定亲的人了,更不该给他添烦扰。

姑娘家谈到未来的夫婿必然会害羞,谢音羽未曾注意柳乐同样尴尴尬尬的。“计公子已经走了,刚才,我瞧见他了。我看他……是个挺好的人。”谢音羽深深埋下头,连耳朵尖都红透了。

“是的,你们真是郎才女貌,再般配没有了。”柳乐连忙说。这话是谁都会说的,她连想都没想就出了口,但实际上,她心里感到几分不明缘由的别扭。

“近来家伯父常听人称赞计郎中少负才名,必有得志之日——谢家就看重这个。”

计晨去刑部后,柳乐没打探过他的讯息,此时得知他果然一鸣惊人,不禁也为他高兴。

细想来,这门亲事确实般配。可能由于我与他二人都认识,甚至称得上相熟,而他们互相之间却还没什么了解,所以我才觉得怪别扭吧。柳乐想。

这时柳乐醒悟,要再不说上几句,倒好像她心里还装着过往、还不痛快一般。她用更诚挚的语气问:“大喜约莫在什么时候?”

“我还不知道。”谢音羽红着脸摇头,“家伯父说,皇上近期可能还会擢升计公子。我听母亲的意思,计家会在那之后上门提亲。婚事还早,大概是明年开春后了。”

柳乐拉过谢音羽的手握了握:“真是好。先向你道声喜,到时一定还去你家里致贺。”

谢音羽脸红红的,不应声。又坐了一会儿,两人不约而同喝完了茶,便都站起身。

已说完了道别的话,柳乐又拉住谢音羽:“你最近见到你二姐没有?”

“没有,就是上回在宫里,只有打声招呼的工夫。——我和二姐算不得亲近,如今倒有点儿想和她说说话了。”谢音羽怅然地说,望一眼柳乐,“姐姐有事找她?”

“没什么,若你见到她,代我问个好,就说劳她记挂,我这边诸事都妥,要她也多保重。”

第87章 你说我们两个谁是真心?

翌日,柳乐把红豆请在后厅说话。送上茶后,丫环们都退下了,只余二人。

略寒暄了几句,红豆接着前日的话头说:“昨天王妃问我‘后来’,后来,转过年来——就是两位殿下都要满二十那一年的年头,还没出正月,先皇帝驾崩了,太子继位。先帝留下了遗诏,封五皇子为燕王,六皇子为晋王。

“不过他们要在京中守制,暂时不去封地。燕王爷以为只要晋王爷留在京城就还有机会——先前是父子情深,很难挑拨,如今只要让兄弟反目,容易得多了——所以姑娘还得继续帮他。姑娘很失望。

“那时两位王爷都去帝陵守了几个月,等诸事停当,再得空来找姑娘是在下半年了。

“和一年前一样,还是那老一套:燕王为姑娘和晋王亲近,与她吵架,姑娘说要撂开手,他又来哄劝,就这么吵吵闹闹地又过了半年。这段时日不是没有好的时候,哭几回,也能笑上几回,只是姑娘笑得越来越倦了,身子瘦成一根蜡烛芯儿似的。那年姑娘十八岁,本该是最美、最快活的时候——姑娘一直都美,但要不是夹在两位王爷当中,她该多快活啊。

“再转过一年,先帝的周年,他们又去帝陵祭拜,之后那个春天很快便过去了。晋王爷要去他的封地办事,从头至尾得有半年不在京城。他离开前与姑娘会过一次面,那一回,我看出姑娘是很害怕,很犹豫,不希望他离开,我以为姑娘就要把事情全说出来了。——姑娘还是没说,是福是祸,都要等到半年之后,等晋王爷回来。他是四月初一走的。”

柳乐想,那回踏青看见予翀许就是在他和瑶枝会面之后——没看错,他果然是心中藏着忧伤。可能他自己还不知,但已经预感到终将和瑶枝分离。那他为何还要走?他这一走,害的又岂止是瑶枝一个人?

“晋王爷一走,燕王爷和姑娘算是去了个吵架的由头,安生了几日——不止几日,我记得好几个月里,两个人再没大声嚷嚷过。王爷又送了姑娘一把琴,他们在树荫底下弹琴,慢声细语地说话,一个笑、一个看着,差不多就像起初景公子的时候。看他们那么样,连我都快把晋王爷忘了,以为再不会有任何事了……”

离那关键的一日越来越近,柳乐的心越抽越紧。她不住向四周张望,又什么都没看见;听这个故事,就是为了知道那一日的事,可现在她却不想再听下去,只想跳起身跑出屋门——她害怕了。

“那几个月,姑娘担得心事少了,胃口也好了,身上还长了些肉,不像原先那样瘦伶伶的瞧着可怜。我心里真是高兴,一高兴就忘了大事:姑娘好久没来月信,我竟也好久没想起。

“姑娘发现有了身孕,让我千万别对人讲,偷偷去抓一贴药把胎落下来。我一不懂这些事,二也不敢让姑娘落胎,当时是慌得没一点儿主意,跟姑娘说:‘前些天还听对面张二奶奶说,谁家里有人打胎,比生孩子还怕人,疼得杀猪一般喊叫。’

“姑娘嘴唇都白了,口里只说:‘那是因她的胎大的缘故,我这个没长多久,好下来。’我说:‘人家还说小产比大产要紧,就是落下来,也得好生养一两个月,可寻个什么由头才能瞒过人?’

“姑娘没说话,在那里想,我看她呆呆的,怕她心里还在转那些伤害自个儿的念头,趁我不备去撞桌子角,就劝她:‘姑娘便是不爱惜自己的身子,也细想想,手掌大个胎胞种子,多少好算一条命——晓得他以后成个什么人物?’

“姑娘说:‘那咱们走!谁也不告诉,去一个没人能找见的地方,等孩子生下来,悄悄把他养大。我有几件首饰拿去卖,够咱们使了。’说完,姑娘自己倒先笑了。

“我也只当姑娘是说笑话。好久了,我比谁都盼着姑娘能远离那些是非,我陪着她安安生生地过,——但那得是王爷答应,蒋家放了姑娘,明光正大地去,自己跑走怎么能行?若是个常人,虽万难,还敢想一想,可姑娘眼看不见,肚里又有胎,一寸也行不得。”

“早知道都是一死,当初再找不着路可走,我也和姑娘硬去闯一闯。”红豆发狠道。

她喘几口粗气,默了一时,又说:“可惜没有早知道,那时候我想着只要姑娘肯安安稳稳养胎,再找个好稳婆,把生产的关头过了,其余事情都好料理。哪怕王爷生气,总不会要姑娘的命,再说还没法转圜?

“我就试探着说:‘姑娘莫要怕,添了子孙总是喜事,何况这还不是个寻常孩子。老爷又不会怪姑娘。对外不好说,总有遮掩之法,姑娘只管安心,都交给大爷——或者姑娘想先告诉五殿下?’

“姑娘一听五殿下几个字,泪珠子成串往下掉,好不埋怨他。我见姑娘准知道是燕王爷的孩子,倒放心了好些。原先王爷很小心——说是姑娘年纪小,其实还是因为偷偷摸摸,见不得光;后来为着晋王爷,两个三天两头地闹,王爷大概是顾不得那么多了,谁知一不留神就出了这个岔子。

“哭完以后,姑娘说会告诉王爷。等王爷来时,我留在旁边,我怕姑娘又故意惹王爷动气,我走了万一吵起架,推一把搡一把伤了姑娘。

“姑娘直说她有了四个月的身孕。王爷也是没想到,人都呆了,他问:‘是四月里怀上的孩子,你拿得准?’

“姑娘说:‘殿下若不信找人来验验就是。’

“王爷说:‘不是不信,我想想——六弟是三月走还是四月走?等他回来,你就六、七个月的身子了,只怕要看出来。往大说半月一月不妨,到生产时再买通稳婆,就说出来得晚……其实不到生产的时候,咱们的事就成了,我带上你去封地,谁管得了?’

“姑娘说:‘大可不用费这些计算,你疑心,别人未必不疑,还是拿掉了干净,殿下只管向人讨一副药来我吃。’

“王爷着急说:‘我当然信你,等生出来,将来我让他——先甭管这孩儿,你的身子要紧,要是吃药一个不好……不行不行。你不用怕,就照我说的法子,六弟一定信。’

“姑娘说:‘他一定不信。你的法儿行不通,再怎么倒腾日子也没用,因为六殿下根本一次都没有碰过我。’

“王爷就跳起来喊:‘当真!之前你怎么不说?’

“姑娘停了好大一会儿才笑着说:‘难怪殿下这样吃惊,我若不说,你永远想不到吧,在你心里,大概人人都像你那么样。’

“王爷说:‘不是我要疑你,你又不许我问,我怎会知道?’

“姑娘说:‘那我现在告诉你,他没有。’

“王爷还不信,满口里直嚷嚷不可能。姑娘说:‘信不信由你,殿下想让我对他怎么说都行,多不过是要了我和这可怜孩子的命,反正我不怕。反正我再会撒谎会蛊惑人,也没法把无变成有。’

“王爷急忙说:‘我信我信。但他又是为什么?’姑娘答:‘因为他父孝未满;因为他说要先为我治好眼睛,让我能看到他,免得我害怕。’”

一股大风呼一下灌进柳乐胸中,把影影幢幢都刮散了。不是他。他没去伤害一个孤苦无依的姑娘。那个英英玉立的身影又回来了,她仿佛看见他的笑就在面前,可那笑影在唇边倏地一闪便消失无踪,他双目冰冷,转身而去。——他把自己独一无二的爱全给了那个骗他的姑娘,但是她却死了。

泪水从柳乐的面颊滑落,说不出是因为谅解,因为宽慰,还是因为悲伤。

红豆瞧见她激动,挪开目光,盯着桌上的茶盏,继续说下去,依旧是逢燕王说话,模仿出他的语调,而到瑶枝说话时,语音就变得平直了:

“听姑娘这么说,王爷慌了,问:‘你害怕?’姑娘说:‘我不怕你。’

“这话大概投了王爷的心,他和姑娘赌咒发誓说:‘他能找人为你治眼睛,我就找不着?我还能做他做不到的——你打听打听,我母后早就要我娶我那表妹,谢家姑娘,也是京里出名的大美人,我答应没有?我一万个不同意!为什么?因为碰到你之前,我根本就没看上过谁,你才是我心上第一人,只有你。

“‘倒是我六弟,忙不迭与谢姑娘定了亲,早晚娶她做王妃,他对你说过没有?你说我们两个谁是真心?’

“姑娘说:‘我从不敢奢求殿下的真心,只要殿下明白我的苦就行。这孩子……’

“王爷说:‘孩子的事你不用愁。我知道你恨我不能娶你,可我也没娶别人啊,就是将来非娶一个,我定娶个不会碍事的。只要我说话,谁敢对你和这孩子有半点不敬?不止这一个孩子,还有他的弟弟妹妹——我的孩儿都是你的。’

“后面王爷命我出去,又哄了姑娘什么话我不知道,哄得姑娘肯安心去休息了,他又喊我,让我把蒋谦叫到前头去。

“王爷对蒋谦说:‘恭喜,你要做舅舅了。’蒋谦傻站在那儿,拿眼朝我要看又不敢看的。我本来是不愿理会——他一向在王爷跟前口里恨不能生出花儿来,看他这次怎么把话说得滑溜?——我又怕激怒王爷,只好给蒋谦使了个眼色。他急忙去恭维了王爷一套话,又说:‘原先算命的就算准我妹妹有福气,头一胎必定得个男孩,将来……’

“王爷不耐烦听他,说:‘用不着编这套,任是男胎女胎,我的孩儿都能好好地生下来。不过眼下却有一件难事——我的事只差一步,将来她娘俩儿享多大的富贵,全在此,这是个节骨眼,可孩子出生前我那兄弟就要回来,那时候胎也大了,瞒不过去。现在他正信任瑶枝,以为瑶枝一心等着他,要让他发现……可不太好办。’

“蒋谦素来爱在王爷面前充军师,他那脑瓜子里不知藏了多少馊点子,当即他就说:‘其实也不难。好事天生险,瓜儿苦后甜。殿下是成大事的人,胸怀宽广,大处落墨,何须介意细枝末节。

“‘小人斗胆献个方儿:我妹子是个不谙事的姑娘不是?假若有个油嘴滑舌的无赖汉,哄骗了她,诱她失足,这样的事也是有的吧,何况我妹子眼还看不见呢。——要是拿到这个人,我家里上官府告他一个骗奸之罪,等六殿下回来,有官府的文书案卷拿出来,他也说不得什么。说不准六殿下是更可怜我妹妹,还是为此事疏远她,便是渐渐疏远了,也碍不着殿下。’

“王爷就笑起来:‘这个顶缸的法儿妙,固然委屈了瑶枝,都是一时的,我还好好补偿她。只是哪里去找这样一个人,答应顶缸,衙门跟前又能做得像,使我兄弟信服?’

“蒋谦说:‘人也是现成的,小人有个朋友……’

“王爷打断他说:‘你那些朋友不是好赌钱,就是好吃酒,牢靠不牢靠?可别误了我的事。’

“蒋谦说:‘这个朋友倒还牢靠,他有个亲兄长做着官。’”

莫不是黄遨?这件案中也有黄遨!柳乐噔一下立起来。

第88章 公子既来了,这些事没人告诉你么?

“王妃怎么了?”红豆问。

柳乐回过神,懊恼自己太冒失,还没把事情听全,不该打断红豆,便说:“没什么,我猛然想起忘了吩咐一件事,不相干,你接着说罢,他们如何商量、怎么办的,你都记得吗,说细些。”

红豆说:“王妃放心,那时候我整日想着姑娘为何……这些事情我在心里头翻来覆去回想过几十几百遍了——

“蒋谦说那人兄长做官,王爷便问是什么官,蒋谦说:‘是都察院的大人,姓黄。’

“王爷知道那人,说:‘黄御史,不妥不妥,他是个一板三眼的人,又板腐,又爱惜他那为官的脸面,说不定要较真,万一我兄弟也较真,两个较在一处倒麻烦。可不能被黄御史缠上,别找他兄弟,你再给我另寻个人,顶好是模样顺眼些,能讨女人喜欢的。’

“蒋谦嘀咕:‘我妹妹计较不了。’被王爷斜眼睛瞟他一眼,不敢说话了。

“王爷又说:‘再有,不管找谁,绝对不可露出我来。’

“蒋谦连忙说:‘那当然,那当然。到时我只和他说,一位贵人与我妹妹私下里相好,奈何家中有事,不能立即娶回去,如今肚里有了孩儿,家父母不乐意,逼问我妹妹,定要上告,贵人自己不能出面,情愿拿几百银子了结;请他先顶下,等到了官府面前,自有贵人在后面调停斡旋,不会定太重的罪,家父母也没话,便要赔银子,也全由贵人出。——等他在牢里呆几日,给他银子,让他出门躲上一年半载,若六殿下回来不依,哪里找他?如此这般交代过去,准保不透出殿下来。’

“王爷这才高兴了,说:‘就是这么样,你抓紧去办。衙门那边我让人去招呼着。’

“他们做这套把戏姑娘得知道,所以并没瞒着我,当下商量定了,回去后我便原样对姑娘说了。我心里不痛快,这是糟蹋姑娘的名声啊。但姑娘说:‘多不要脸的事都做了,还在乎这个?他们喜欢折腾,由他们折腾去罢。’

“后面王爷和蒋谦再商议时,我不在跟前,不知是如何说的,反正过了不出半个月,说是人找到了,嘱咐姑娘到时要如何如何行事。对找来扮戏的人,我和姑娘都没放在心上。反正那起浮浪子弟,哪有个正经的?个个有今日没明日,得了钱就一掷千金,没了钱便吊起锅儿当钟打,许几个银子,没有不能答允的事。他乐意吃官司背骂名,我们替他操什么心呢?

“又过了十来天,距晋王爷回京的日子不足一月了,再等不得。事情已全部安排好:那天姑娘坐在屋里——就姑娘一个,没有我的事——王爷事先吩咐过,我不露面,领人进屋和上茶都是王爷另安排的婢女做。

“不知是不是王爷信不过我,他嘴上说的倒是不想让姑娘去见官,我伺候姑娘,也去不得,所以另安排这一个婢女去衙门作供词。且还说为了见官时能像模像样,不露破绽,蒋谦找来拿人的几个人也都不告知他们实情,先远远藏着,等那丫环一进屋就会喊起来,蒋谦便带他们围住屋子,然后冲进去拿人。

“我不放心姑娘,藏在屋子外头,亲眼看见那人来了。他是在约定的时候准时到,不早不晚。我在那儿把他样貌看得清楚,是个极英俊的公子,年纪也和两位殿下差不多,我从没见过他。他和婢女说话时很客气,但脸上显得心不在焉,身子又像是紧绷着。我瞧了纳闷,心想他怎么是着急着见姑娘,他可不像个好色的人啊。

“那时我哪儿晓得他真是来寻姑娘!我只看他的模样不是蒋谦平日里厮混的那伙人,便猜蒋谦没找着合适的,是王爷唤了个人来。”

已经知道结果,柳乐的心依然狠狠揪做一处。她愿意用自己性命交换回那一刻,拽住禹冲,让他别去。

“但我又觉得不大对劲,我实在没想到是这么样一个人。要是我自己能和他说几句话,问问他就好了。

“我脑袋还没转明白,就听见喊叫,眨眼间那公子被人扭出来了。从我看见他来,直到他们将他送去官府,统共还没有一盏茶的工夫。我看着他进屋,又是看着他被扭走。那时候,他一声也没出,也不辩解,也不求告。我想着他要是知局,自然不必叫喊,可看他那样子又不像是在做戏;再不然他就是惊住了,或者自以为理直,不怕见官。要是这样他可不就完了?我身上浇了一盆凉水似的,急忙去找姑娘。

“姑娘已经回她房间了,门口有侍卫,原来王爷已来了。才多大会儿工夫,两人先吵上了嘴,嗓门很高,我在外头便听见王爷说:‘就为他叫那个名字你就心软了?实说罢,就因为他叫这个名字才找他,外加他长得也有几分样子,不是抬举他,身形倒像是量着我长的。若是附近哪个看见过我,这不刚好对上?你真吃他一哄不算冤,不过就得他好好领教领教我的手段。’

“姑娘说:‘我什么都答应了殿下,殿下为何还这般作弄人?’

“王爷说:‘作弄人?休和我来这套,别废话,快走吧。’

“姑娘说:‘我不走,你也摆布得我够了。’一时又喊,‘别逼我,我不舒服,我不想搬家。’

“我听见,把侍卫推开,硬闯进去说:‘姑娘哪里不舒服,别是动了胎气。’

“我一看姑娘浑身哆嗦,满脸都是眼泪,赶快抱住她给她擦脸。王爷在屋子另一头,直着脖子不肯瞧姑娘,对我说:‘劝劝她别赌气,快些收拾,不必多带,那边什么都置下了,车已经在外头等着。’——这是事先说好的,事情一完,就要姑娘搬到王爷另外找的一处宅子里,免得听见邻居闲言碎语。”

“姑娘暗暗捏我的手,我就说:‘姑娘倒也不是赌气,就是不想搬家,到底在这儿住惯了,换个地方不熟悉,看磕了碰了。何况有孕的人,本也不宜挪动。’

“王爷大概也不愿再吵,得了台阶便答应说:‘也罢,就在这里,我还有事,过几日再来。伺候好你姑娘,这几天尽量少出门。’

“等到只剩我和姑娘时,姑娘立即问我:‘你瞧见他们抓的人没有,他是什么样?’那时姑娘还是哆哆嗦嗦的,我以为是吵架的缘故,怕她气坏身子,就玩笑说:‘怨不得殿下拈酸,那人果真好个模样,说是殿下的另一个兄弟也充得过。’

“我一没留神把玩笑开得太造次,可是姑娘不理会,只说:‘他一进来就说:“我姓禹名冲。”我听这名字怎么和六殿下的名讳一样,以为是殿下故意命他这样说,便没有理他。他又问我年龄,祖籍,在京里多久了,问得很怪。

“‘我说:“公子既来了,这些事没人告诉你么?”谁知他又说:“恕我冒昧,姑娘可还记得生身母亲的姓?”我当然不记得了,可他怎如此发问,就是殿下也不可能让他说这话。我就问他:“谁让你来的,你从哪里知道我家人的事?”他说:“我姑母的女儿在三岁时丢了,若姑娘左手臂内侧腕子往上大约两寸处,有一块像花瓣的红色胎记,或许便是——便是我姑母的女儿。”’

“姑娘就拉起袖子问我:‘我手上是有这么一块记,对吧?’她把那块记露出来,我就又瞧了一眼:确实像片花瓣。第一次见我就觉得好看,不过好些年了谁还成天记着它。那人说的位置倒一点儿不差,那个地方叫衣袖遮住,平日里瞧不见。

“我登时来了气,想着是那人得了这个机会,编出话骗姑娘露出胳膊。看他相貌堂堂,竟也是这种下流货色。

“我便问:‘姑娘没给他看吧。他怎么知道,谁会告诉他?’我当时想的是蒋谦,——若是王爷对人说也可能,可谁有这么大胆子来占便宜?蒋谦虽说平时倒还小心,但我也听过有些人喝醉了酒,嘴巴就成个竹筒子,什么好话都往外倒。

“姑娘说:‘或许是他姑妈,他说的该不会是真的……’

“这时我还没转过弯来,我说:‘怎么可能,大爷要是找到姑娘家里人,肯定先告诉姑娘啊。’

“姑娘哭着说:‘不是大哥找到他的,我不知他为何来。所以我问你有没有看见他到底是怎么个人?’

“我一下子想起前头的纳闷,就说:‘我看他不是个坏人,正想问姑娘,见你又和殿下拌嘴,便没顾上。你也别急,刚才他和你还说什么了?’

“姑娘说:‘再没说什么。我没有让他看胳膊上的记,也没说我有没有这块记,但我能感觉出他与我的确有些相干——你知道我从来都怕生人的,可他进屋一开口我就没怕。

“‘我刚才愣着不知该如何好……他肯定是看出来了,他后头那话说得更和善,他说:“今日来得有些贸然,请姑娘见谅。改日我带我姑母来,再与姑娘细说,好么?”我没来得及答,我有好多话想问,只是说不出,我听见有人进来,想起是怎么回事,刚要叫他快跑,那边已经喊叫起来,然后涌进来好多人,大哥把我拉到一边。他们是把他抓去了吗?’

“我跟姑娘说:‘没关系,说好是暂时带去衙门,过后还放出来。不过他口里的话奇怪,咱们得搞清楚他是不是骗子。’

“姑娘哭个不停:‘我不记得我娘姓什么,也不记得我的姓名,只记得很小时被人背在身上,在路上走,那一定就是我爹或我娘。后来便是到了卖我的那人家里,我记不清了,那时可能真是三岁。——他晓得我的年龄和胎记,怎么能是骗子?’”

兄妹相认或许只是意外巧合,柳乐想。知晓禹冲寻妹妹一事的人恐怕不少,不过究竟是谁借机把他引入骗局之中?

她忍不住问道:“燕王确实那样说——说是为了这位禹冲公子的名字,才找他?”

“我听见王爷确实这样说,不过那时他正和姑娘吵嘴,话里有几分真几分假我不敢说了。”红豆答,“我和姑娘也猜禹公子是怎么被找来的。姑娘说她想问王爷,但王爷让她别管,她多提几句王爷马上就变了脸,恶语伤人。反正看来肯定是王爷授意,与蒋谦无关。”

“确实不大像是蒋谦。”柳乐说。

红豆见她凝神思索,就先停住不讲,端起茶,慢慢喝了几口。

柳乐想:蒋家一心攀附燕王,巴不得瑶枝真是自家的亲女儿才好,哪能到处宣扬她是从人牙子手里买的,更不可能在瑶枝面前提她的生身父母。蒋谦就是实在没法子,非得骗来一个人,也绝不会打着认亲的旗号。

果真是燕王找来禹冲?他又是从何处,从谁嘴里听见禹冲的名字?

黄遨呢?他一定在里面搞了鬼。燕王不希望暴露自己,莫非是授意蒋谦通过黄遨与衙门交道,把一桩冤案不经查实,判成定数?

她又问:“给禹公子定罪时,一个证据是瑶枝姑娘指认他身上有一道疤,这——”

红豆不待说完便连连摇头:“这件事姑娘从不知道,没人告诉她这个。——王爷事先就设了法子,暗中使人和衙门通好气,不让姑娘出头露面;不知哪里找来个人充作姑娘身边服侍的,只提这丫环去见官,一概指认都是那人假借姑娘说出来的。”

柳乐蹙起眉。她听禹冲说过身上的疤:是他四、五岁时被狼袭击留下的。他当作一件惊险事讲给她听,她只是不信。

禹冲说:“身上还留着不小的疤呢,以后你看看便知我是不是吹牛。”

“谁要看?”她顿时气红了脸。

禹冲被抓后,柳图往衙门里打探,回来愁眉苦脸地说:“人家姑娘说禹冲后背,腰上方有一道两寸有余、不足三寸的伤疤,官府一抓他进去立即查验过,禹冲身上确实有那么一道疤,位置、形状全都对上了。倘是眼睛看见,还可以说是无意瞧见或是怎的,如今人家是拿手摸出来的,事情可不大妙。”

当时她相信禹冲,以为肯定有个解释。等确认禹冲是受冤后,她又琢磨过这事,心想是不是官府弄鬼,等先看到伤疤,才写在状纸上。

而现在,她想:他们早就把事情谋划好了,禹冲身上有疤一定也被他们事先知晓,利用它来指认禹冲。那疤一般情形下自然不会给人瞧见,但并非完全不可能,譬如夏日炎热时,禹冲就常去河里赤膊游水。——是谁专门留了心?

柳乐脊骨一阵发凉,不由自主往椅背靠了靠。一时没有头绪,她暂且压着这些疑问,请红豆继续讲。

第89章 哪里想到她心里还存了一个死志呢?

红豆说:“姑娘心里疑惑禹公子讲的话是真,和我商量要怎么办,我们都觉得不论真假,先不能叫蒋家知道,最好是直接问禹公子。可是禹公子被抓去了,姑娘等不及放他出来,况且万一他记恨姑娘,再不来,我们哪里去找他?

“本来正是着急的时候,偏王爷绝对不准我和姑娘靠近衙门,幸好那条街上常来卖花的有母子两个,那小哥儿挺机灵,姑娘可怜他们孤儿寡母,总是找他买东西跑腿,让他能落几个钱。姑娘就叫我把他喊进屋子,说要买花,便悄悄使他往大理寺衙门去一趟,探探禹公子入狱没有,家住在哪儿,家里有谁去看他。

“小哥回来说禹公子已被关在牢里,家中只有一位亲人,是他的姑母。姑娘一听这话又对上了,忙又让小哥转告禹大娘,要她万万不可找过来,姑娘会设法去见她。”

红豆忽然止住,大大喘了一口气。柳乐看她身上微微打着颤,自己不禁也颤抖起来:丁冒说过,瑶枝和禹大娘见过面,相认了,之后不久,两人一个投水,一个自缢,失散多年的母女就这样只能在黄泉相会了。

红豆向柳乐望了一眼:“后面的事王妃都知道?姑娘和禹大娘……”

“她们母女这么多年才见了面……本不当死。”

“要不怎么说姑娘命苦。”红豆说着哭出了声,擦擦泪,又望柳乐,“那么王妃是有意弄明白姑娘死去的缘由?”

“我一定。”柳乐坚定地说,“——你告诉我,瑶枝姑娘怎样和禹大娘见面的?”

红豆说:“姑娘和燕王爷相识之初,养成了个不爱闷在家的习惯,起先是去那‘景公子’的宅院,后来,王爷为蒋家置了宅子,自己过来会姑娘,不用姑娘跑了,姑娘对他说,还是宁可能出门转转。王爷便给她置了马车,又派两个人护卫,姑娘隔一两日就乘车出行,她喜欢找个僻静地方,或坐坐,或是我扶着她走走。

“之前,我们在莫愁湖边找见个地方,在那儿没什么人,周围又有树丛遮挡,远处也瞧不见。姑娘一向不喜欢护卫跟着我们——她看不见,却能感觉出来。为这个,她跟王爷说过几次,王爷便吩咐周围人少时,护卫可以离远些。姑娘一听见禹公子家离莫愁湖不远,便问我莫愁湖那处护卫能不能看见,我告诉她看不见,姑娘就想约禹大娘在那儿见面。

“姑娘和我头天先去了一趟探探路,然后,在禹公子被抓第三日下午,姑娘通过卖花的小哥约禹大娘在湖边见面。

“我给禹大娘画了张图,她一下子就找到了。那天,我和姑娘过去时,她已经在那儿候着了。禹大娘一见姑娘就冲上来掀她衣袖看,看了就抱住姑娘哭,口里说:‘莲儿啊。’我劝她声音小一些,就走开去给她们了哨。姑娘和禹大娘没呆多久,不一会儿,她喊我,我就去扶她走。我又回头望了一眼,那禹大娘哭得站也站不住的样子,怪可怜的。

“路上我们都一声不响,回到家,我关好屋子门,姑娘就扑过来哭着说:‘我做了一件大错事。’

“我说:‘还不至于没法挽回,别急,咱们从头说。她准是你的——亲娘?’我虽这样问,其实心里头确认了大半。不单禹大娘的伤心劲不像作假,看她的样貌,姑娘依稀是有些她的影子。

“姑娘说:‘她是我娘。她一抱住我,我就全想起来了——以前她抱过我!她——我娘说我姓楚,原本叫做楚莲,说我爹一直在找我,他三年前没了。要不是有我表哥,就只剩我娘一个。我却把表哥送进了牢里!’

“姑娘在那儿又是难过,又是自责。我说:‘还有办法,事情又不是真的,放他出来也容易。你没全告诉你娘吧,殿下的事可不能让她晓得。’

“姑娘摇头说:‘我没告诉她。我跟她说我七岁时来了蒋家,他家里待我是当作闺女一般。我这个养父常往大官老爷府上去弹琴,与那些大人们相熟,他很严厉,因为我有了身孕,他错把表哥当成了害我之人,因此抓了表哥去报官。我娘也不问是谁,只搂着我说:“不怪你,不怪你。”她又说:“你放心,不让你为难,什么都不用你管。我去告诉你表哥,让他在堂上先别说认你的事,免得蒋家老爷着慌。等这官司了结了,我们再接你回家。”’

“我就问:‘你娘知道官司要如何了结吗?’

“姑娘说:‘我觉得她的意思好像是要……要我表哥揽下来,让表哥答应娶我,这样老爷就不会告了。’

“我就急了,说:‘那样不行啊,她不知道咱们是故意打这官司。——怪了,他们怎么不知道,那禹公子怎么会来的?’

“姑娘又哭起来:‘刚才我心里乱糟糟的,难受死了,我娘也是一时哭一时笑,我怕被侍卫发觉,就没多问。反正我娘他们只是找我,别的什么都不晓得。——你别说了,让我安静想想,过两天我要再见我娘一次。’

“隔了两日后,第三天上,姑娘又见了一次禹大娘。在这两三天,我们打听到案子还没开堂审理,禹公子依旧被关着。王爷也没来看过姑娘,我们和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干煎熬。

“这第二回见面,还是在莫愁湖边老地方,禹大娘等着姑娘。她们还是没说多久,不到一盏茶工夫,不过姑娘把要问的都问明白了:禹公子是从一个人牙子口里得的信儿,——因为他们找了姑娘好久,前头认错过几十回,所以这次本也没敢盼望,禹公子不过去瞧一趟就罢了,谁知竟真是姑娘。后来禹大娘是想来蒋家询问,幸亏先得了姑娘的信,就没来。她又要去找那人牙子,却也找不见了。’

“我说:‘真是奇了大怪,那人牙子又是哪里得的信儿,不可能是殿下放出去的吧?’

“我和姑娘都没想明白,我就对姑娘说:‘干吗不问问殿下?姑娘找到了亲人,殿下肯定也高兴,赶紧给衙门打声招呼,把禹公子放出来。六殿下那头再想别的法儿好了。’

“谁知姑娘听了却冷笑说:‘告诉他?他不会拿我娘和表哥当自己人,只会当他们是骗子。就算查实他们不是骗人,殿下连自己的手足之情尚且不顾,又怎么会顾念我刚刚才认的表哥?我身边最多有一个你,他再容不得有别人。要是殿下知道禹公子是我表哥,要是他知道我娘有那想法,不定会怎样——我怕反给他们招来杀身之祸。’姑娘怕得哆嗦了一下,抓住我说,‘不能让殿下知道,你发誓,不要把这事吐露给别人!’

“我听姑娘郑重,也给吓住了。我一想姑娘担心不是没道理:那禹公子样貌确和姑娘般配,又是姑娘亲娘做主,王爷知道了,可不是要打翻醋坛子?再说,姑娘就这一次要我发誓,我发了誓。

“为这个誓,我从没对人说过,哪怕姑娘死了,禹大娘死了,我也没向王爷说出这个话。当然,和王妃说不算,因为王妃已经知道了。——王妃是从哪里得知的?”红豆问柳乐。

“那位禹公子有个小厮,他还活着,前段时候我们遇上,他告诉我的。”柳乐答。

“禹公子是没了么?”红豆急忙问。

“说是他在服刑当中病死了。不过——”柳乐停住,又摇了摇头,“大概他真的……”

“哦。”红豆呆呆地应了一声,亦沉默了。

终于,柳乐问:“姑娘和禹大娘相认,你觉得燕王究竟知不知情?”

红豆说:“我想他不知情。姑娘死了,王爷怪过许多人,怪我,怪晋王爷,怪他自己,但他从来没提过禹大娘。不光王爷,蒋谦也没提过,他们要是知道姑娘认了亲娘,不可能不提。”

“或者,王爷知道禹大娘是姑娘的亲娘,但不知她们相认过?”

红豆想了一想:“我看不会,我看王爷的样子,只当禹大娘和禹公子完全无足轻重,姑娘一死,王爷干脆把他们全忘了。若王爷知道他们是姑娘的亲人,无论如何,不会是这样态度。”

“这倒也是。”柳乐思索着。丁冒还说过,禹大娘去衙门询问,官老爷答复说若翻供,就要把瑶枝做诬告罪拿进去。细一想,若非他们知道禹大娘和瑶枝的关系,怎会拿这个话吓唬禹大娘?

若燕王亦不知此事,这背后一定还有个什么人。

红豆说:“我接着往下说吧,——姑娘这一回和禹大娘见面,禹大娘又跟她说已和禹公子说好,最坏的情形就是禹公子伏罪判刑,等放出来后就和姑娘成亲,让姑娘千万别害怕,安心养着身子生下孩儿。姑娘不好明说,嘴上只能含糊答应了。

“回来后姑娘便发愁,怕禹公子果真被判刑。她听禹大娘说衙门里的人都不大客气,去见一次禹公子甚是不便,还好有禹公子的一位好友帮忙打点,这位好友也常去关照禹大娘。但姑娘想禹大娘这些话是为安慰她的意思,禹公子在牢里肯定还是吃了不少苦,禹大娘一个人过活也很难,所以姑娘就思量着要赶紧把禹公子先释放了。

“我们商量好,等王爷再来时,我便对他说姑娘这一向睡得不好,夜里总是做恶梦。王爷当即去问姑娘,姑娘先不肯吐口,王爷再三追问才说是梦见被人拿上公堂,要和那姓禹的人当堂对证。

“王爷便笑:‘早就说过了,不令你去,谁长了七个头八个胆敢拿你?’

“姑娘说:‘我知道。但本来咱们说的是假告,谁知怎弄成真了,人到现在还没放出来。’

“王爷听见就问:‘谁乱嚼舌头,对你说弄成真的了?’又瞪着我。

“姑娘说:‘谁来嚼舌头?你就说那人有事没事,他要是好端端在家里,我为何做这恶梦?想来另有鬼祟,请王爷找个高人为我做做法。’

“王爷便没话说,姑娘又说:‘这案子一日不了结,我心里总是难安。不如我们撤了状子算了,要是六殿下回来,就说衙门传我上堂,我怕丑不敢去,对方又百般求告,今后万不敢再来纠缠,老爷嫌为这事摇铃打鼓脸上不好看,便作罢了。殿下看呢?人家明明无辜,又何必赶尽杀绝,便不为别的,也为你没出世的孩儿积些德。’

“王爷听了果然有些动摇,答应按姑娘的意思办。过了两三天,来对姑娘说已经没事了。不过我们另有耳报神,知道禹公子还关着。姑娘问:‘没事了我如何还做恶梦?我这心里一日比一日不好受了。’王爷这才承认说状子不好撤,说禹公子恰在前一日刚认了罪,既然认了便没办法,在衙门打官司可不是儿戏。

“姑娘说:‘当初不是说认了罪,赔一笔银子就算完了么,还真坐牢不成?你这样坑人家,将来再有事,谁肯替你出力?’

“王爷说:‘他又不知是为我出力。’姑娘刚想再问,王爷又说:‘我不能出面,衙门里的老爷不知,自然是秉公办,这也是为把事情做周全,不然怎能哄过六弟呢?你就别操心了,再疑神疑鬼,对你可不好。——放心,没人坑他,只做个样子,过些天仍放他回家。’

“当时王爷样子已有些急躁,姑娘听出来了,便没吭声。王爷一走,姑娘就对我说:‘你瞧我没说错,殿下何曾在意别人,他出尔反尔不会只此一次,指望他,我表哥恐怕……’

“我问姑娘怎么办,姑娘说:‘眼下只有一个法子——等六殿下回来,求他放出我表哥。我把所有事全都告诉他。六殿下就算怪我骗他,我求他的这最后一件事,他一定会为我办。’

“我们算六殿下还有多久能回来,算上路上可能遇到各样耽搁,至多再有一个月。一个月,我们以为还来得及。

“禹公子一认罪,案子马上就结了,衙门判了他一年流刑。姑娘心想禹大娘都是为了她才让禹公子认罪,禹公子这一发配,禹大娘心里肯定难受。姑娘便打算再见禹大娘一次,虽不能完全说出实情,至少安慰安慰她,告诉她耐心等一个月便有办法。

“姑娘那两天确实不同于往常:很少说话,只管呆坐着,我让她弹琴解解愁闷她也不愿意。我想是因为姑娘和王爷毕竟好了那么久,又怀着他的孩子,这时候发现信不过他,要与他断了,心里头自然不会痛快,哪里想到她心里还存了一个死志呢?”

第90章 连他也料错了,他们是杀了瑶枝。

瑶枝姑娘真是投湖自尽的?柳乐不能相信。从红豆的讲述中,她已经认识了瑶枝——虽然带几分妒意,但亦止不住地要喜欢她。瑶枝就像一个姐妹——如果她们结识,一定能成为姐妹。弹得一手好琴,笑声亦如琴声般动听的瑶枝,怎么会自尽?

但柳乐什么也没说,只问:“瑶枝姑娘就是这一回投了湖?她和禹大娘见了面没有?”

“没见上。”红豆缓缓地摇头,“那一天,我们到湖边时,禹大娘还没到。姑娘说:‘没事,她恐怕就来,我自己坐会儿,你先去招呼侍卫,让他们再离远点儿。’

“我便走开,跟侍卫说姑娘命我采些决明子,引着他们往另一个方向走。其实禹大娘要去,是走湖边一条小路,侍卫本也看不见,但我们还是走开了几步——并没有离开很远,我还一直留神着姑娘待的那处,留一只眼睛,时不时往那边瞅一眼。

“约莫有一刻多钟,我看见禹大娘急急忙忙往我这边走来,我以为她们说完了话,姑娘叫我。我怕侍卫看到禹大娘,忙走过去,她问我:“莲儿呢?”

“我知道她是这样叫姑娘,可我当时没懂她的话,我说:“姑娘不是在那儿坐着?”

“她说:‘哪里?上回那儿没人。’

“我跑去一看,姑娘真的不在那儿,喊了几声也没人应,吓得我手脚都软了。我怕的是叫王爷发现了——因为姑娘她自己是不可能往哪里去,除非王爷来抓了她走。就怕他一怒之下说不定会把姑娘怎么样。那时也顾不得了,我就让侍卫快去找王爷,好赖求他饶了姑娘。

“侍卫听明白姑娘不见了,不是去找王爷,反而都往湖边跑,他们站在那儿望了望,其中一个便跳进水里。那时候我才看见,芦草后头,是漂着一个人。”

说到这里,红豆手抱住胸,挣了好一会儿,呼哧呼哧地喘不过气,柳乐要去给她抚抚背,她抬手止住了,开口说:“侍卫把那个人拉上来,确实是姑娘。他们还想着要施救,可是已经救不了了。我也不愿姑娘死,但我一看姑娘的模样就晓得——她那脸特别白,白得像最上等的纸一样。若是纸还有法儿上上颜色,可是姑娘的脸,想那脸上再现出点红色,是太晚了……”

红豆垂下头,用手去擦眼睛。柳乐也不忍再听,可她必得听下去,得像自己亲历一般听明白,弄清楚,一字一句都不能漏。

“当时附近有人经过吗?”她问。

“我没看见有人。”红豆摇摇头,“把姑娘捞上岸后,侍卫便在周围到处找——若是找不到,怎么向王爷交代?不过假使是有人害姑娘,那人早跑了。就一个禹大娘在那儿,侍卫好像还问了她什么话,她是连嘴都张不开,侍卫可能当她是路过的,吓傻了,就没再管她,当时我也留意不到,等我再想起时,禹大娘已经不见了。

“那天王爷有事,姑娘知道,才特意约在这天见禹大娘。侍卫们谁也不敢第一个把消息告诉王爷,就借口不知王爷在哪儿,要先把姑娘抬回去。我说不行,抬回去就更不明不白了,得找仵作来验尸。他们就去喊了人,却也没验出什么,说姑娘是自己投湖死的。

“我一点都不信,我明明知道,姑娘要见禹大娘,还没见着,怎会突然投湖?我第一个怀疑的是王爷,然后,我又疑禹大娘,我想她好端端怎会来迟了,说不定她是在暗处躲着,等我走远,她就把姑娘骗到水边推下去——她肯定是嫌姑娘怀着私孩子,玷辱了家门。

“因为我对姑娘发过誓,不把禹大娘的事告诉别人,我便想着等我自己去问她。当天我走不开,让那卖花的小兄弟赶快去禹大娘家看住她。谁知还是晚了一步——那天禹大娘从湖边回去,她就在房梁上吊死了。

“如今我偶尔还想,会不会真的是禹大娘。”红豆叹息道。

“不会。”柳乐说,“我认识禹大娘,她不会。她确实是想要瑶枝姑娘与她表哥成亲,养大那个孩子。”

“王妃既认识她,那应该没有错。”红豆看柳乐一眼,又叹了口气,“倒不是我要胡乱猜疑人,我心里一直是怪禹大娘的——既是独一个的闺女,怎能把她丢了?要是姑娘一直在父母身边好好养着,便不会害病瞎了眼睛,若不是瞎了眼睛,姑娘这一辈子——唉,不敢说一定能大富大贵,可拿姑娘自己的话说,若眼睛瞧得见时,也不用被人牵着鼻子走。”

好久,柳乐才说:“他们全家是遭了水灾,房屋都没了,逃难途中人太多,一个不备,叫人把孩子抱了去。他们一直在找……”她哽咽着说不下去了。那时,禹大娘丢了孩子,伤心欲绝,去山东找娘家帮忙,娘家本是有不少人口,谁知,那年山东等地遇着一场大疫,染疫病亡的不知有多少,等禹大娘到家,家中只剩下一个侄儿禹冲。

不管前面如何苦,禹大娘总算将禹冲养大成人,又终于寻到了女儿,总可以过安逸的日子了,却……他们怎么这样可怜?

红豆默然了一会儿,反来劝柳乐:“王妃莫要伤心,我知道,禹大娘是苦命人,我说疑她,也不过是一时半刻,怎么会是她呢?她和姑娘,母女连心,姑娘没了,她便也自尽了。”

“那瑶枝姑娘又是为何?当真是自尽?”柳乐终于忍不住问。

“我不知道。”红豆慢慢说出四个字,顿了顿,又说,“姑娘刚被捞上来时,我想她定是被人推下湖的——若姑娘要寻死,怎能狠心不和我告别?她是被人害了,再没有别人,一定是王爷。他命人暗中监视姑娘,偷听见了我们的话,或者他见姑娘时看出了姑娘想投靠晋王爷的意思,便将她害死了。

“但后来,我又想,我是伤心得傻了。姑娘怎么和我告别,她写不了字,让她从口里说吗,我听见了,哪儿还会放她去啊!”

柳乐难过地听着。其实她头一个也想到燕王,但又推翻了自己——燕王的品格再不堪,并不至于偷摸地杀害瑶枝,不然,瑶枝就把他看得太错了。瑶枝那样玲珑心肠的姑娘不会犯这种错。

可若不是燕王,还能有谁?若非他授意,黄通等人也没理由杀害瑶枝。难道她真是自尽?

最后,柳乐问:“到底是不是燕王?是不是因为你知道他杀了瑶枝姑娘,所以他把你关起来?他怎么不——”她急忙停住。

“王妃的意思我懂。”红豆黯然地笑了一笑,“王妃莫怪我脑子糊涂,想事情颠三倒四,我确实是还没有想明白。你也帮我想想,究竟是怎么回事?”

“燕王听见瑶枝姑娘没了,是什么样?”

“是伤心的样子不假。——那天王爷不知去了哪儿,很晚才过来,看见姑娘躺在那儿,他就去抱着姑娘哭,说自己害了姑娘,说他一定要找出那人,不管是哪个,他一定不会放过他。”

“他疑谁呢?”

红豆迟疑地说:“王爷问侍卫,有没有发现宫里的人跟踪他们。”

“宫里的人!”柳乐喊了一声。

红豆叹了口气:“王爷和姑娘的事,一打头王爷就着意瞒着,说不能叫他家里的人知道。我也明白,王爷还没娶妻,先和姑娘在一块儿,他父皇母后听见,肯定不能答应。可是姑娘能妨碍谁呢,他们下一道命令就可以把姑娘远远撵开,何至于杀了她?”

柳乐心里却突然一下子都清楚了:太后为了让谢音羽进王府,不惜要她冒险坠马,瑶枝姑娘的命,她更不会放在眼里了。

红豆想了片刻,又说:“王爷既那样问,肯定是有根据。可是王爷每次去会姑娘,都是十二分小心,他那几个亲随先在外头巡视,保证没人瞧见,王爷才进屋。几个护卫也是满口保证姑娘每回出门,绝对没有另外的人偷偷跟在后头,反正姑娘没了,怎样没的干系都在他们身上,几个人最后都以死谢罪了,我想也不至于撒谎。”

“会不会因为这场官司,被太后知道了?”假若蒋谦将内情泄露给黄遨,黄遨一定告诉黄通,难保黄通不去告知太后以邀功。

红豆直愣愣盯着眼前不知什么东西:“这我可说不好,燕王爷似乎认为他做得很严密,尤其是打官司这件事,他以为是能瞒过人的。——倒是晋王爷好像没想着隐瞒,我听燕王说,晋王爷在外的传言不少。反正出事之后,燕王爷先是起了疑心,在宫里探过,据他说,太皇太后和太后听到的都是晋王爷和姑娘如何如何。王爷认为太后是他的亲生母亲,会向着他,若太后知道是晋王爷犯了错,说不定还高兴,巴不得事情闹大,不可能去杀姑娘,因这些,王爷疑了那么一阵也就没再疑了。”

这下柳乐也变得呆呆的:难道说,到底是因着予翀,害死了瑶枝?——谢音羽说太后一味顾着谢家,燕王自己也说,太后本是想让他娶谢音徵,他没答应,后来,谢音徵和予翀定了亲。莫非太后是怕予翀和谢家的亲事出变故,所以杀害了瑶枝?

那样的话,太后为何不早动手?一定还是因为她从黄通嘴里得知燕王已经为瑶枝闹出了官司,才要痛下杀手。那么禹冲呢,是不是他哪次去青楼里寻妹妹,被黄遨看见,并盯上了他?禹大娘和瑶枝相认又是如何被发现的,难道他们真的一直跟踪瑶枝?

红豆又开口道:“这中间的弯弯绕绕,我是不明白,反正,我想了,不管谁知道什么,不知道什么,那一天姑娘要和禹大娘见面、见面的时辰、地点,这可是除了我、姑娘、禹大娘、再加一个带话的哥儿,除我们四个,再无一人知晓啊。我们自然都没说,禹大娘又能对谁说呢?——肯定还是王爷让人偷偷跟着姑娘。那些护卫虽不承认,可万一是王爷派了更高明的侍卫?所以,我还是疑王爷。

“但我疑着疑着也就不疑了,倒不是因为他伤心——他以为姑娘背叛他、杀了姑娘,和姑娘死了他伤心,这是两回事,两件事他都能干得出。我不明白的,和王妃刚才的疑问是一般:假若燕王真杀了姑娘,为何不杀我?

“我先告诉你后面的事:姑娘一死,王爷伤心归伤心,倒没失了神智。这时候他知道自己对付不了晋王爷了,就坡下驴,说为此事逼迫姑娘太过,才害死了姑娘,若再不收手,姑娘更是白死了。所以从此后,他就安心做他的燕王爷,——倒不是我为燕王说话,我看他是真心断了想害晋王的坏心。

“不过曾经的念头毕竟也见不得人,王爷肯定是恨不得除去我们这几个知情的,偏姑娘和我们最亲近,她尸骨未寒,不好立即杀了我们。王爷便把蒋家一家,连同我都关在王府。等到他去封地,又把我们都带了去。蒋家父子想留在京城,有先前王爷给的那些银子也够花了。但王爷怎会放过他们?我们晓得王爷的机密,要想活命只能一直跟着王爷,我们一步都不许离开王府。

“其实我也宁愿走,哪怕再去给人当仆人、做粗活都行,或者就在王府做活,能像别人一样也罢了。但王爷倒要‘厚待’我们,不让我们做事。他还在府里为姑娘留了一间院子,姑娘的遗物都放在那儿,布置得和先前姑娘的房间一模一样。他就让我住在那院子里,且只准我一人进出。——我真怕待在那儿:王爷若是想起姑娘,就去屋里坐着,脸上的模样好像马上要杀人;王爷不去时,我自己看着那些东西,想起姑娘,心里也难受。

“其他人见了奇怪,自然要在背后嚼舌头,王爷又不许我们在别人面前提姑娘的事,我是不想提,蒋卓才也不是多话的人,只那蒋谦管不住嘴。他生来就爱吃喝玩乐,关在王府他可受不了,有时他和府里的人赌钱,输得急了想赖账,就满口自居为王爷的大舅子。话一传出去,起了些风言风语,王爷听见生了气,打杀了几个人。

“那时候我差不多敢肯定姑娘不是王爷杀的,但我还是恨他——我不知究竟谁算害姑娘丢了命的罪魁祸首,反正不是王爷就是蒋谦,我就恨他们两个。恨王爷没用,我不能把王爷怎么样,不过对付蒋谦我还有办法。

“要不是他让姑娘认识了王爷,要不是他出那个嫁祸于人的主意,姑娘还好好活着呢。我恨死他了,在王爷面前挑唆了几句,一次王爷喝多了酒,就把蒋谦也杀了。

“蒋卓才,我倒不那样恨他,他对姑娘还算可以,再说,要不是他把我买回去,我也见不到姑娘。唉,蒋谦死后,他没活多久也就死了。

“不怪燕王的王妃怕他,他在王府里杀了这么些人,谁不怕?我是最怕的。——燕王留着我,不是看在姑娘的份上,是因为他要问我姑娘的事。姑娘是王爷的一块心病,他一犯病,我就得顺着他说话,说姑娘心里一直只有他,要不然,我根本活不到今天。

“我猜他也问过蒋卓才和蒋谦,但他两个摸不准王爷,没有我说得好听,所以王爷对他们不像对我那么客气。可我不敢说能一直哄骗住王爷,万一哪天说错一句话,就轮到我死了;二则我也厌烦了——我对王爷讲的姑娘,和真正的姑娘根本两样,我不想编造一个假姑娘哄骗人,我想找个清静的地方,在心里记着真正的那个姑娘。

“我整天想的就只三件事:如何应付王爷?如何逃出来?姑娘到底是因何死的?——前两样,总算是完事了,只这第三样谜题,我怕是要带进棺材里了。

“我成日翻来覆去想,从一头想到另一头:王爷一头,若是他生恨杀了姑娘,他所说所做却不像那么回事,有时他喝了酒,我想法儿拿话试他,他也一点没露破绽。可是从另一头说,若不是王爷,我只能承认姑娘是自己去寻死,我又想,我这辈子最亲的人就是姑娘,她没了,我算是无牵无挂,死了也没什么大不了,可我还想着要逃开王爷,要活命。谁愿意死呢,连我都想好好活着,姑娘她找到了亲娘,怎会突然不愿活了?”

柳乐深深点了点头:“她不会寻死。和禹大娘见面的这一回,她去时,肯定没有想着要寻死。”

“那么王妃以为是……”

“后来你问过蒋谦没有,禹公子是不是他骗去的?”柳乐急忙又问。

“问过。”红豆痛恨道,“那个滑头,他不肯说实话,他总是说禹公子是得了银子才去的。”

如今蒋谦已死,黄遨又找不到,难不成案子要彻底成谜了?

但现在已经晓得了很多事,说不定就只差最后一点了。柳乐打起精神。

她回想起太后数次当予翀的面谈到琴,似乎总是话中有话。若事不关己,太后何必一次次试探?她是不是怕予翀报复?

予翀说:“杀的倒不是她,但她还是死了。”——连他也料错了,他们是杀了瑶枝。

想到此处,柳乐又是悲恨,又油然生出一股慷慨的英豪之情,心说:你没用,不能为你心爱的人想出办法来。难道你就这样轻易算了,一辈子往下糊里糊涂地过去?你堂堂男子,反倒不如我——我誓死要为我的朋友伸冤,我还要替你来为瑶枝姑娘伸冤。你等着罢,到时你就能把我看明白,咱们就能好合好散,而我,也不会再有遗憾了。

不过,慨然归慨然,柳乐知道,眼下自己的怀疑也都是隐隐约约、无凭无据的。因此她不愿意先说出来,扰乱红豆的心。

她在心里猜想事情的起因经过:先是燕王需要一人顶缸,不知如何找到了禹冲,接着黄、方两位官员发现案子与燕王晋王二人相关,报告给太后,太后便不容瑶枝活着,同时,又下令害死涉案的人,以免日后生事。

假若真相果然如此,过去三年多了,该如何迫使他们认罪?

若非铁证如山,无法质疑太后,除非等着沈泊言找出方见微和黄通欺公罔法的证据,先从他两个下手,或许他们能供认这件案子的实情。可方、黄二人也不是很容易就能扳倒,而且万一他们认了其他,仍不认这桩呢?

或者自己解开这疑团。怎么解?总得有个线头。或许线头就在禹冲身上——是谁找到禹冲?他如何知道禹冲的许多私事,禹冲和瑶枝的表兄妹关系他也事先知道?

越思索,柳乐脑子里越乱,转而再去想瑶枝死的那一日:那天,禹大娘去迟了,瑶枝一个人坐在湖边,红豆和侍卫不在眼前的一会儿工夫,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柳乐去过莫愁湖几回,知道湖边有些地方是很僻静的。她想着瑶枝姑娘坐在那儿,激动地等着母亲,周围没有人声,可瑶枝对细微的响动很留神……

柳乐腾地站起身:“你能不能带我去瑶枝姑娘落水的地方瞧一瞧?”

红豆也站起来:“能,我记得地方。”说完她沉默了,好久又说,“这次我答应跟王爷来,便是因为我想着,要去莫愁湖再祭一祭姑娘。”

“我让人准备,咱们现在就去。”柳乐想定的事,一刻也不愿耽搁,可她又想起她们已坐了两三个时辰,除过喝茶、吃了些点心,连午饭都没用,红豆一直在讲话,肯定已经累了,便又问,“你看呢?”

红豆有些迟疑:“这会儿去?到了怕天晚了吧。”

窗外,日头已向西边倾斜了,柳乐轻轻问:“瑶枝姑娘是不是在黄昏时出的事?”

“差不多。”红豆说,“姑娘是预备在酉时初时左右和禹大娘会面,我们到湖边的时候还要早,就是等了一会儿天也还很亮。所以才看得见水里,不然……”她的声音渐渐变得悲苦,“把姑娘捞上来时,天就暗了。”

红豆望望柳乐:“王妃的意思是……就这会儿去吧,到了湖边正是时候。”

半个时辰后,马车在莫愁湖西北面停下,巧莺、柳乐、红豆依次下了车。红豆在前面走,一行人默默跟着。

不到一刻钟,红豆停住脚,颤抖地指着湖畔说:“就是那边。”

柳乐率先走上去,看到一块平整的石头,被几棵树遮着,又扭头看看红豆,便知这是瑶枝曾坐过的地方。此处距离岸沿还有十来步远,水边生着数丛芦草,芦丛的间隔间,现出暗绿的水面;越向远处延伸,湖水的颜色越亮,那一整片宽大的湖面闪着柔和的、绿莹莹的波光。

时辰虽已不早,但还看不出暮色降临的迹象,现今是七月,比十月天长。

几个人默默望着那片湖水。巧莺站在柳乐身边,尽管她并没听过红豆的叙说,可同样紧张地望着湖面,一声也不出。

“先祭拜了瑶枝姑娘吧?”柳乐轻声问红豆。

红豆点点头。柳乐转身摇摇手,侍卫便端来一张小案,巧莺捧上香炉、酒、瓜果等祭奠之物,一一摆好,红豆上去祭拜。柳乐远远站开,一面望着揉进绿水中的金光,一面又在想着瑶枝。

一时,红豆起身,柳乐也上前去焚了香。东西收好后,红豆对柳乐说:“我的心愿已了了,王妃要问什么便问吧。”

“当时瑶枝姑娘坐在这儿,你和侍卫在哪儿?”

“跟着我来。”红豆扭身,先朝北边走了一百步,又稍稍向西一拐,再走出二三百步方才停住,“是在这儿。”

这一处地势比湖边稍稍高些,不过并没有高到一览无余,望过去,只能瞧见湖边的树影,已经看不到湖中的水光。瑶枝挑选的地方的确能够躲开侍卫。

“十月末,刮的是西北风,风朝湖上刮,喊声不容易被听到。”柳乐自语,又扭头对红豆说,“我们试下,你们都等在这儿,我回去喊一声,看看能不能听见。”

红豆摇摇头:“那时便试过,能听见。”

“听见的声音大吗?”

“不算大。”

柳乐想了想:“那时你是竖着耳朵听,也许能听到。可当时你一心想引开侍卫的注意,也没有预料到瑶枝姑娘会呼喊,未必就一定听见。”

红豆也低头琢磨了一会儿,又摇了摇头,说:“别人的喊声我未必留意,可若是姑娘喊,即便声音小,我肯定能听见。”

“嗯。”柳乐同意,“再说还有侍卫,要是姑娘呼喊,他们也该能察觉才对。——那么我们暂时认为,瑶枝姑娘没有喊叫。”

“这么说姑娘当真是……”红豆难过地垂下头。

柳乐在这一带慢悠悠转了转,每走一步,都扭头向湖边望,最后,她又走回湖岸去了,其他人也跟着慢慢都回去。

柳乐叫来李烈问:“你们刚才站在那处看过了,假若你们几个仍在那儿,我在这里坐着,有人想把推我下水,又不被你们发觉,能行吗?你不用管是什么人,就拿一般寻常人来说,办不办得到?”

李烈认真估量了一会儿说:“一般人恐怕很难得逞,除非有办法让王妃不出声;否则,不管王妃在这儿还是在水中呼喊,属下定会听见赶来。”

“那如果要你来做,你如何能避免他们几个发现?”

李烈答:“恕属下无礼,若要万无一失,属下会重伤王妃至失去知觉,再投入水中。”

“不这样做,有没有别的法儿,假若我是一直清醒着?”

李烈就不好答了,踌躇一会儿说:“依属下见,只能捂住王妃的嘴,一起跳进湖中,或者水里另有人接应方可。”

柳乐有过落水经历,知道那时人慌了,就算喊不出声,也要使劲扑腾。何况这里没有大浪大涛,湖水本这样平静,稍微的挣扎都会发出明显的响动。凶手不会顾忌不到这一点,这么说他不单是把瑶枝推入湖中了事——要么他另有同伙,要么他抱着瑶枝一起跳下水,先把瑶枝溺死,自己再偷偷游远溜掉。

王爷的侍卫并非人人当得,要论警惕、敏捷,燕王派给瑶枝的护卫和李烈等人应是相当。照李烈的说法,凶手又是一个身手相当的人——或是两个。

谁能事先周密计划,事后又快速逃脱,不留破绽?除非是训练有素的侍卫。这么一想,难怪红豆怀疑燕王爷。

还有没有别的可能?

“也不一定非得喊。”柳乐一边思索着一边自言自语说了出来。

“什么?”红豆听见问。

“咱们想想各样情形。瑶枝姑娘没喊,是为什么,因为来不及?”

“不大可能。姑娘眼睛看不见,全凭耳朵听,要是有人靠近她,不可能听不到。”

“说不定这个人不是悄悄靠近她,而是正正派派地走来?或许来的这人瑶枝很熟悉,既是认识的人,她为何要喊?”

“姑娘识得出别人的脚步声,除非是王爷,或者蒋家的人,或者再算上禹大娘,除了这些人,姑娘还和谁认识?”

“比方说替你们送信的那个卖花的?”

“总不能是他吧!”红豆喊一声。

“我不是说他。我是想,禹大娘来晚了,有没有可能让人先来告知你们,这人会不会看见了什么?”

“可是没等很久禹大娘自己就过来了,有必要差人来?”红豆疑惑道。

柳乐从丁冒口里知道,这一回见面,禹大娘是专把丁冒支去办事的。家里没有别人,禹大娘可能临出门碰到什么事,稍稍耽搁了一下,故此来晚了。那时禹冲已被押解离京,禹大娘不会去衙门,衙门也不会找她。她要见女儿,这对她比任何事都大,能有什么别的事情将她绊住?

这定然是凶手故意设计出的。不过,要支开禹大娘,怎么不再久一些?莫非就是想要禹大娘看见瑶枝死,让她伤心自尽。

柳乐身上一阵阵地发冷,许久才摇摇头。“那天禹大娘刚过来,除了没见到瑶枝姑娘,还有别的异样么?”

“没有。”红豆想了想,“她的打扮都和前两回一样:提着个小菜篓,里面装几根拣的野菜叶子。”

“你说她前两回都是早早到了,独这一次迟了?”

“就这一次。”红豆叹息。

“不知禹大娘有没有疑过谁。”柳乐又是轻声自语。

“可惜我没拉住她问问。”红豆懊悔道,“禹大娘可能以为自己来迟了,姑娘起身找她,失足掉到水里;或者以为自己先前说的话姑娘不能答应,所以投湖。”

“姑娘可能会起身找人吗?”柳乐问。

“不会。走熟了的路姑娘才会自己摸着走。这里路不大好走,又是水边,我又没过来,除非姑娘存心,她一定不会自己起身。”

柳乐看见远远地、湖中飘着一只小舟,忽然问:“瑶枝姑娘在这湖里坐过船没有?”

“没有。姑娘说她被卖来时就是坐船,被关在舱里,一路上怕得很,所以她从没想要坐船。”

“那她知道湖里有游船吧。”

“知道。我大概对她说过,有时,湖里划船的声响她也听得到。”

“那天湖里有船吗?”

“我记得没有。那时候天冷了,天也晚,湖边人少,湖上更没人。”

柳乐走近去看岸沿。水面比湖岸低一尺,水漫不上来,所以岸边干得很,不会留下脚印,而且船在这处没法靠岸。不过,瑶枝或许不知道这个情况。是不是有人骗她上船,她才走到湖边,一脚踏空?瑶枝该是很谨慎的,哪个人可以一句话便让她放下戒备?没有这样的人,那就还是个力气大的人捂住她的嘴,把她强拖到岸边。

她又问红豆:“当时湖边有没有脚印之类的痕迹?”

“没有。当时着急把姑娘捞上来,没细看,等仵作来检查时,草已经叫我们压平了许多,仵作说没发现异常。”

柳乐默然无语。她已经站在这儿了,依然猜不透,只能怀疑是个宫里的侍卫。后面该如何呢?

暮色仿佛一块帐子,忽地挂了下来。鸟儿都收了翅膀,整张湖静谧得宛若即将沉睡一般。湖水泛着细波,好像在低声吟唱。莫愁,莫愁。临走时,柳乐又回头望了一眼。很久之后,那片岑寂、哀伤的湖水还映在她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