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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他。”柳乐站到燕王面前,“晨大哥是厚道人,说没有定然就是没有,他怎么能在侍卫眼皮下杀了瑶枝?殿下请听他说。”柳乐扭头催促计晨,“你快告诉燕王,不然他就错怪到你身上了。”

计晨白着一张脸说:“多谢你信我,我实说罢,我知道瑶枝是禹冲的表妹。我告诉方大人,意思让他快将禹冲放出来,免得误会结大了。我不知他们竟会杀死瑶枝姑娘。”

柳乐对燕王说:“看来得请殿下再去问一问方大人和黄大人。”

谁知燕王脸上暴躁的神情却渐渐散去,他呆呆凝视面前,一步不挪,也不开口,像予翀一样。

柳乐又与计晨说话:“你就不怕等禹冲见到我,对我解释清楚,我又信了他?——你知道我再也见不到他了。若不是你拿得准禹冲会假意认罪,根本不可能让我见他。你还说不是有意陷害他?你不光害他,差点也害死我。”

柳乐凄然笑起来:“幸亏我当时不信禹冲,而是信了他骗我的假话。不然,若是追问下去,说不定方大人连我也杀了。”

“我怎会害你?”计晨急忙说:“我怕他们知道你,怕他们对你不利,从来没向他们透露一个字。我告诉他们禹冲和我妹妹纠缠,我是为让妹妹死心。连你去牢里看他,其实也是我设了法,让你顶着计晴的名。”

柳乐愣住了。这么说计晨也骗了柳图,要不然是哥哥与他串通?她一时说不出一个字。

计晨补充道:“柳大哥不知道。当时我劝他,若让人知晓会污了你的名声,我说我有办法,他便同意了。你去问他都行,我一点儿没骗你。对禹冲,确实是我私心作祟,但当时我只当是个玩笑,没料到会变得多么严重,我只是不想让你嫁给他。”

柳乐又抓住了他的话:“你怎么不知?你刚才分明说若他们知道我,会对我不利。你们一起做坏事,自然互通消息,不分彼此。黄遨把什么都告诉你了,你知道瑶枝姑娘本不会死,但假若她把找到亲人的事说与王爷,不管是哪位王爷,他们会释放禹冲,一路加官进爵,你的心思就白费了。你心里清清楚楚,所以你挑唆黄遨,让他告诉黄大人,尽快杀死瑶枝姑娘。

“但是黄大人也不好做这件事,而且他怕王爷知晓,不敢担那么大的干系。我猜他是去找谢家的人商量,对吗?后来他娶了谢家二姑娘,你也要和谢五姑娘定亲,往后你们都是一家人,你又去了刑部,将来再做神弄鬼就更方便了。”

计晨的脸紧紧绷着,眼睛从柳乐转到予翀身上,同时还留神着燕王。

两位王爷依然不动,于是计晨认认真真向柳乐道:“随你怎样想,我并没有杀过人,也许我心里恨禹冲,但我从没想过要害死他。我只想着你,其它所有事都为这个念头让路。我以为,你能明白我。你不也说了吗,论迹不论心。”

鄙夷、悲愤、憎恶在柳乐胸口团成一个大团,把她的话都堵住了。她强忍着,看着计晨,问:“是不是你探得禹大娘和瑶枝姑娘会面的时辰,你设法绊住禹大娘,让她晚些到,好让人淹死瑶枝姑娘,或者是你使他人牵住禹大娘,你骗瑶枝姑娘走到水边……之后,你又亲眼确认禹大娘自缢,不然,你们也会杀害她……”

计晨说:“还是那句话,我没杀过任何一个人。”

本来也不是想要计晨回答,柳乐知道,与他说什么都没用,但她还是说:“你什么都不做,才可以叫论迹不论心。而你暗算、挑唆,做尽了恶事。你比杀他们的人还坏。”

第97章 这下我不欠你了。

好久后,计晨微笑了:“我知道我本来也活不了了,既如此,不若承认,是我害了禹冲兄弟,不过,并非无法弥补……”他的眼睛慢慢在予翀脸上溜了溜,收回来,对柳乐温柔地说,“你大概会一直恨我,但我还是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说得对,禹冲兄弟确实没死。那时传回他的死讯,他们怕弄错了,特意派人去漠南查看,因为禹冲身上有一道疤,辨认得出。但他们怎么找都没找到有同样伤疤的人,不管是活人还是尸首。所以,禹冲还活着,大概是藏在哪个地方。”

“少说鬼话!”予翀暴喝。

计晨从眼角斜视他:“莫非殿下清楚详情?殿下见到尸首了?”

“何须明知故问?他已经被你害死了。”予翀说。

“我可不说鬼话。”计晨慢悠悠道,“我想有王爷在,禹冲兄弟恐怕永远不会出现。”

他再向柳乐说:“我对不起禹冲兄弟,你见到他,代我道个歉。不过,我不是求他原谅,我唯有两个心愿:一是愿你找到禹冲兄弟后,再不和他分离;二是,我愿死在你手上。”他望向柳乐手中的刀。

因为厌憎,柳乐颤抖了一下,听见予翀说:“把刀给我。”

之前,柳乐一直不去看予翀,这时,她终于转过身,抬眼正对他:“请殿下原谅我方才妄为,我想要计正辰亲口承认。我知道他害了瑶枝姑娘,但,根由确实在……他想害我的好朋友禹冲。瑶枝姑娘……殿下可以再问他。”

“不必问了。”予翀简短道,“把刀给我。”

柳乐不递刀:“不用你杀他,会脏了你的手。我还有事要请求殿下——刚才的话……殿下都听见了,我不能继续留在殿下身边。”

身后响起计晨低低的笑声。

予翀注视柳乐,缓缓问:“为何不能?”

“禹大哥是我的好朋友,也是我……”柳乐顿了顿,再开口时语调比之前都要有力得多,“他是我唯一钟情的人,我不能再欺骗殿下。”

“没关系,这不算欺骗我。”予翀的声音几乎和他的脸色一样苍白,毫无说服力。

“我不愿……骗自己。”柳乐狠心把话说死。

计晨的笑声越来越欢畅了:“还不明白她的意思?天底下就那么一个人,她认准了,不会再认别人。贵为王爷,你也得不到想要的,和我这个无足轻重的小人同是一般。她心里爱的是另一个,只有那一个,可不是王爷你。你仗着王爷身份,使卑劣手段,把她占了这么久,也该够了。”

予翀竟不反驳。他一语不发,柳乐瞥他一眼,发现他甚至垂着眼睛,羞于举目看她似的。莫非他有些认同计晨的侮辱?柳乐的心不禁一沉。

不过反正她是要走的,她柔声地说:“殿下无一日待我不好,我很感激。可我心里还一直念着别人,殿下的恩情唯待来世再报。我己经想过许久,原本最近就要对殿下说的,今日算是趁便,恳请殿下答应。”

计晨朝着予翀笑:“听到没有,放她走吧,你想看她伤心?”

殿外,由远处传来一阵奔跑、叫嚷之声,几人全没听见。

予翀没说话,抬起胳膊,好像要把柳乐拽进他怀里。

一名宫女冲进殿内,看见柳乐,喘吁吁地喊:“谢夫人从石阶上跌下来了。她,她唤王妃。”

“谢姐姐——”哐啷一声,柳乐手中刀子掉在地上,她转身朝外跑。

予翀跟着追了出去……

沿山坡向上,共有五层平台,平台上列着座座宫宇,为便于行走,到处修着整齐的石阶。这正是晚宴前随意游逛、休息的时候,山上人数众多,本来他们散落在高低不同的石阶上、小路上,这时从八方汇集,聚作了几堆。

柳乐今天一直在等谢音徵,一直没等到,她以为谢音徵不会来了。“是不是就在刚才说话的时候,谢姐姐是不是也急着找我?”柳乐心中充满了悔恨和自责。

刚刚去报信的宫女神情很怕人,柳乐不敢多问,只管从殿里跑出来。这时她已有预感一般,冲着人群的方向跑去,心越来越冰凉,脚步也越来越沉重。

太监、宫女、戴着官帽的、拖着裙裾的,那许多人像堵墙似的立在一处,都背朝着她。柳乐穿出人群,抬眼便看见一道长长的石阶:上方插入半山,下方是一片青石砌出的平地,地上躺着一个小小的身影,好像一朵花叫风雨打落了。

看见一滩触目的红色,柳乐猛地收住步,和众人一般畏缩不前,这时,她认出谢音徵近前唯一的那个人、那个半蹲半跪在她身边的人是黄通。

柳乐突然有了力气,两三步跑上去,扑在谢音徵身旁:“谢姐姐,我来了。”

不是血,是谢音徵红色的衣袖摊开着,那艳丽的颜色却比鲜血还要令人心惊。

谢音徵的眼中映着蓝天,听见声音,眼珠慢慢转向柳乐,苍白的嘴唇微微一翘。“咱们……”她吃力地说出两个字,跟随着一阵喘息。柳乐抹抹眼睛,才辨出她眼中光芒的意思,又感觉她的手动了动。那只手从宽大的袖中伸出来,用力想要捏成一个拳。

她要说的是:“咱们那件事。”

黄通在旁说:“你别说话,别动,太医马上就到。”

柳乐握住谢音徵冰冷的手,用力点点头:“我都明白了,一定能办成,你放心,谢姐姐。”

谢音徵的眼睛依然朝着柳乐,目光却仿佛去了很远的地方:“我还想……”

柳乐也明白:她就要走了,最后看见的人不能是黄通。

“你等着。”柳乐一边站起身一边喊,“他就来,你千万等着。”

她没有找寻太久,予翀就在人群中站着,她一把拽过他说:“你去跟她说几句话。”

予翀只是呆呆望着柳乐:“我能与她说什么?”

“随你说什么,她是你的表妹,她只想看一看你,她就要死了!”

“你要我骗她?”

“是,求你——你快去!”柳乐忍不住大声哭出来。

予翀飞快走上前,黄通仍在谢音徵身边,予翀说:“走开。”

黄通缓缓转过头,庄重地看看他,向一边去了。

予翀在谢音徵身旁跪坐下,低头与她说了一阵话。

然后,他立起身,走回柳乐旁边:“她还想再见见你。”

柳乐立即跑过去。谢音徵的眼睛还是大大张开着,向柳乐转过来,她的眼睛和嘴角边都带着笑意,好像突然换了个人似的。

柳乐脑中始终存着谢音徵的两种模样:悲伤的和快活的。她的神情忽而悲伤,忽而快活,变换不过一瞬间的事——认识她好久后柳乐才明白,她天性是要快活,却叫悲伤压住了。

现在,她的脸上、眼睛里是纯粹的快乐。

“柳妹妹——”她用细细轻轻的声音说,“你别为我伤心,你该为我高兴,现在我觉得不那样孤单了。我真的很欢喜很欢喜。”

“谢姐姐,没事,我陪你等着,太医来了就好了。”柳乐飞速地说,心知是来不及了,想要放声大哭,终于忍住,说了一句,“你永远永远不会孤单。”

“你有一个很爱你的丈夫——你和他,你们两个……我也为你高兴。”谢音徵定定望着柳乐,“你要做一个好王妃,你可以做很多事……”

“花好香啊……”她用力吸了一口气,笑着合上眼睛。

柳乐吃力地站起身,缓缓向回走,在她身后,几名宫女太监围住谢音徵,商量要如何抬尸体。黄通弯腰把谢音徵抱了起来,而柳乐什么都不知道,不由自主走到了予翀面前,被他挡住,才停下脚。

两个人互相望着,柳乐好像突然不认识予翀,而予翀也突然不认识她了,谁都没有说话。正在这时,旁边不知哪个人尖叫一声,柳乐向予翀背后一瞧,眼睛蓦地睁大了。

一刹间,计晨已跑到予翀身后,手里一道刀光直刺人眼——正是柳乐刚才掉的那把匕首。

“快跑!”柳乐想拽予翀,计晨已经一手从背后抱住他。

“离远点!”予翀朝柳乐吼一声,抓住计晨的手,向后猛一甩,转过身。

计晨的身影被他挡去了大半,但柳乐仍能看见刀刃的寒光闪动,能听见计晨粗重的喘气声。

柳乐想要叫喊,喉咙却紧绷绷的,嘴巴张也张不开。她的全身都紧绷绷的,一步也迈不动。

其实只有短短的几瞬,柳乐却感到从未熬过这样漫长的一段时候。她看见予翀离她越来越远了,也看见他还是没能甩开计晨。

“快来人……”柳乐终于喊出声,与此同时,燕王从对面冲过来。

他一下抓住计晨,将他摔倒在地,先抢到掉落的刀,不待计晨爬起,扑上去压住他,坐在他腿上,扳正他的身体,一刀插进他的前胸。

柳乐呆呆望着燕王拔出刀,又插进另一处,再一次,再一次……而计晨早就不动了。最后,等燕王终于站起来时,他的身上、手上和脚下全都是血。

柳乐平生第二次看见有人被杀死在自己面前,不由自主地全身颤抖,但她并没走开。她目不转睛地看着鲜血慢慢渗入土地。计晨从少年起,便是她的朋友,却落了这么一个下场——应得的下场,在极度厌恶中,柳乐感到一阵畅快。她真希望禹冲也在这儿,亲眼看一看。

不知过了多久,她抬起头,看见予翀立着一动不动,望着她。

那道目光让柳乐一震,随即,她别开脸。

附近的人早已吓得一哄而散,当皇帝和随从侍卫赶到时,只有燕王、予翀、柳乐三人还在原地站着。侍卫到计晨跟前低头看了看,便将他拖过一旁去了。

皇帝指着死尸问予翀:“怎么回事,刚才是如何说的?他为何要杀你?”

予翀答:“他自己作恶,臣的王妃痛恨他,他气不过,便想杀臣。”

“幸亏五弟舍身救你。”皇帝又看燕王,和缓道,“快进去收拾一下,余事再细说罢。”

三人都不动,皇帝重重叹口气,自语说:“今日不吉啊,连出两桩事情。”抬目向四周望了望,问,“韩友元何在?”

无人回答。皇帝皱起眉,命道:“宴会终止。”闻言,除去两人还留在皇帝身边,其余侍卫都往人群处去遣散客人。

皇帝已经向殿中走了,燕王仍是纹丝不动。“五弟?”皇帝扭头唤他。

“我是为救晋王?”燕王大声笑了一阵,“我是为瑶枝报仇!这个人害死了瑶枝。我就说,瑶枝怎会寻死?她心里有我,怎么会寻死!”

“五弟!”皇帝压低嗓音又唤一声,耸起眉毛。

燕王毫不在意,又看着予翀,笑道:“瑶枝心里只有我,她识得我在先,便不会再把第二个放进心里。她心里没你,你也早就把她忘干净了。她的仇是我报的,是我!”

“速去找韩友元。”皇帝对两个侍卫吩咐。

侍卫悄无声息退去,但另一个方向响起一阵脚步声和喘气声:太后急匆匆赶来,几名宫女跟在后面。

看见燕王身上的血,太后猛煞住步子,惊叫一声:“耀儿你受伤了?”

“没有,我杀了一个畜生而已。”燕王笑了两声,忽地停住,大梦初醒般望着太后,低声问,“母后,是你让人杀死了瑶枝?”

太后惊慌地连声说:“你伤了没有,你身上都是血,快擦擦,我看着怪怕。”她哆哆嗦嗦从衣袖里掏帕子。

燕王朝太后走了两步,忽地从袖中伸出一把刀,刀刃上挂着血。

“别太近,我头晕。”太后侧过脸,拿手帕捂在眼睛上。

燕王置若罔闻,又向前走了两步:“是不是你让人杀死了瑶枝?”

太后垂下手臂,脸色变得像帕子那样白。她慢慢把脸转过来:“瑶枝?你胡说什么?我没有杀人。”

“瑶枝死了,如何死了?”燕王忽地发出一声怒吼,太后和宫女们不由得都一颤。“我以为是我逼她,害她自尽——不是,她还等着我,还要生下我的孩子。若不是你——是你让人杀了她,她碍什么了你容不得她?”

“我不知道,我没让人……你被她骗了,她是和晋王——你做什么?”太后张大嘴巴。

一支羽箭噌地飞来,射中了燕王的右臂,燕王肩膀一抖,胳膊脱力垂下去,匕首也掉在地上。

太后扒开拽她的宫女,慌忙护在燕王身前,扯着嗓子向四面高声叫喊:“别放箭,不许放箭!”又朝皇帝喊,“快让他们停下。”

皇帝朝远处抬了抬手,对燕王说:“五弟,不要动胳膊,等下有人给你看箭伤。你莫慌,先过来,莫惊吓母后。”

燕王仍是对着太后:“你是母亲,我不能杀你。”他的声音陡然变大了,“但你不单害了瑶枝,你还想害死六弟。六弟不是生病,是你给他下的毒。”

太后身子一晃,摇摇欲倒,几名宫女手忙脚乱搀扶住她。

燕王转身对予翀说:“六弟,这下我不欠你了。若能重来一遍,我什么都不和你争,我只要瑶枝。”

予翀要开口,燕王摇了摇头,仰脸望着天飞快地说了一句:“瑶枝,我已经为你报过仇了,你等着我去找你。”

说罢,燕王拔出胳膊上的箭,对准心窝用力一插。从他的嘴里再没有发出声音,他高大的身躯像一棵锯倒的树,缓缓地、沉重地向后倒下了。

“耀儿,耀儿……”太后扑上去,叫了几声,抬起脸,对着予翀,“你害了他,你应该早就死了,怎么还活着,耀儿怎么会死?他不会死,你都没死,你怎么没死……”

一声声凄厉的“死”字像钢针刺入柳乐耳中,她看见予翀的脸很白,他的手不自然地背着。

柳乐忽然跳几步,转到他身后,在左肋下,他的黑衣被刀划破了,划破的地方,衣料像洇了一片水渍。

“柳乐!”她听见一声大喊,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第98章 “他抱过!”柳乐大喊。

柳乐张开眼,看见予翀好好地坐在那儿,又看见太皇太后也在旁边。

柳乐忙坐起来,还没开口先迸出眼泪,抓住太皇太后的手,求她不要让黄通带走谢音徵。

太皇太后答应了,看柳乐模样是受了大惊吓,实在不放心,对予翀说:“我带你媳妇回去,她和我住几日便送她回家。你也不用每日来看,安心养好你的伤。”

予翀看着柳乐,目光若有所待。柳乐惶惶惑惑看他一眼,急忙垂下头。

待予翀告退,柳乐才去望他的背影——他另披了条斗篷,瞧不见伤了,走路姿势乍看上去仍和原先一样,身影一晃便出了门。柳乐疲倦地朝后倒去。

柳乐在太皇太后的宫殿里住了大半个月,太皇太后讲给她许多事,连杀死计晨那把刀的来历、刀下死过几个人,都细细地告诉她。末了,太皇太后把擦洗一新的匕首仍给柳乐,要她收好。

柳乐感激地接下。

另外的事情,太皇太后也并不瞒她。皇后有时抽空来陪着坐坐,江岚和严华亦都进宫探望过,于是宫里宫外的事慢慢都叫柳乐知晓了。

太后如大多母亲一般,心里最疼爱小儿子,自那日燕王在她眼前自戕,她便彻底失了神智。燕王死前揭露她谋害晋王一事,皇帝立即去查,太后身边心腹见大势已去,即刻供认出来,虽然太后本人不能辩白,但当日经过、毒药来源、经手人,都清清楚楚对上了,无可怀疑。皇帝和太皇太后商量,到底没有将太后罪行公之于众,何况太后已患上疯病,便以此为由将她禁闭,终身不得出宫殿。

燕王知晓太后所为,刻意隐瞒,犯了欺君大罪,但他死前已有悔悟,予翀亦不愿再多计较,因而燕王曾意图暗算兄弟之事也没有追究。史官记载燕王暴病而死,不过他自尽身亡的消息毕竟还是传到了宫外,又叫人添油加醋,一传十,十传百,全京城的人皆听见了燕王是个舍命追随心上人的痴情种子。

燕王按王爷之典厚葬入陵墓,丧事既了,燕王妃上奏,想带女儿回自己家乡养育,皇帝恩准了。皇帝念及和燕王的同胞兄弟之情,念及他的女儿刚刚出生,不免心生恻隐,赐燕王妃享千户食邑,女儿封为郡主,特准其食邑下传一代。

与燕王自戕同日发生的谢音徵的不幸,亦让人唏嘘了一阵。当日来客中,有位姑娘称目睹了事发经过:黄通夫妇正由台阶向下走,忽然间,黄通似乎伸手推了一把,谢音徵一脚踏空,摔了下去。不过,那位姑娘离得很远,不敢确定自己准是看清楚了。

谢音徵是被黄通害死的,柳乐十分肯定。她甚而想要亲自去向皇帝告发,被旁边的人拉住了,告诉她黄通已经进了监牢:大理寺衙门里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小官,突然上书,列了黄通和方知微等官员的几条罪名,谢家亦有几人在其中,皇帝命人正在详查审理。

目前,已查出计晨去刑部后与他们合谋的一二罪证,可计晨陷害禹冲的罪行并没有昭彰于世。或许是顾虑她这个王妃的名声,怕传出去不好听吧,柳乐这样想。

她悄悄问母亲,父亲听到计晨一事怎样说,——她亦有些担心计晨那两个小侄女。江岚道:“你父亲还好,只说有些人瞧着老实,其实奸诈,古来有之,算不得稀奇。他家老大计春罢了官,全家要搬回老家去,据说是王爷求了情,不是你对王爷说的?——那就是你父亲,那日王爷去家里,你父亲与他说了一阵。”

原来是予翀怕父亲难受,柳乐“哦”了一声,便不说话了。

后来,皇后私下里问柳乐:“皇上好像是听见韩公公说了什么话,才相信黄大人他们早就开始徇私。是怎么回事,怎么被你给碰上了?”

柳乐含含混混答不出,皇后看她实在为难,便不多问了。皇后隐约猜到了燕王和晋王的恩怨,只不知怎么又和晋王柳乐还有那位计大人的“家事”牵在一处,那位计大人怎的突然发了疯,不但韩友元没看住他,被他刺伤,连晋王都被刺了一刀。

固然好奇是人之常情,但皇后喜欢柳乐,不愿触她痛处,只将她轻轻取笑了几句。

这对柳乐正是适宜的安慰——本来她有些自责,那日自己带了匕首,非但没有帮到谢音徵,反而还被计晨抢到手里,伤了韩友元和予翀,所幸伤处都不致命,但,若没这个“所幸”呢?

见皇后笑话她,柳乐的心松快下来,能把事情往好的一面看了:到底,那些作恶之人,没有一个逃脱。

太皇太后在紫金山上寻了一片地方,命人厚葬了谢音徵。柳乐去祭扫过,回来后,又平静了许多。

渐渐的,除去一件事,她的心差不多就能安定了。

原本,柳乐还担心韩友元把她那番外人听来定是无比可笑的“剖白”告诉了皇帝,可是皇后既没劝说、亦没告诫她,可见韩友元没说出去。这样,在殿上说的话,就只有予翀知道,只有予翀……

她想:那些话并非假话,若不然,就太对不起禹冲。她宁可舍弃性命,也不会拿自己对禹冲的情意撒谎。可扪心自问,她说的又不是真话,更不是半真半假——那到底算什么呢?

予翀全都听见了,若她还留在他身边,他会如何看她?

再者,她不是早就想清楚了,下过决心了,难道还能更改吗?

柳乐没想到,自己竟又梦见了禹冲:他与她拌嘴了,像每次争吵一样,她赌气进屋,关上门——他自然不会在门外徘徊、求她原谅,她也不稀罕。可是等她生完闷气,得知他已经回家,她的气恼登时又加一层——等他再来,还想她理他!这天晚上她没吃饭就上床睡觉,一夜肚饿,哪能睡得好。第二天,母亲进屋说:“禹冲来了。”

她心里一喜。他自然是来道歉,不然不会是一大早,他的眼睛下,一定也有两团黑圈圈。可她决定先不原谅他,至少不能像以前那么轻易。她磨磨蹭蹭好大一会儿才往外走,却不由自主越走越快,直到一步跨入厅堂。

他转过身——不是禹冲,是另一个——禹冲叫另一张影子遮住了。她不能动弹,不能说话,不能让新来的影子走开,因为——她爱他呀。

柳乐泪流满面地醒来。她和禹冲钟情于少年之时,灼灼春光,盈盈笑语,他们有过两年半的快乐时日,她嫁给予翀不过十个月而已!

禹冲常出门在外,算起来,与他相处并不很多,可是怎么?那些期盼、想念、檐外飞云、窗前明月不算么?天涯不就是咫尺?千般意写就八行书,不是已经把禹冲深深写进了她心中?

那么和予翀在一起呢,难道就没有着迷、气恼、伤心、狂喜过?难道二十岁的感情就不若二八年华纯粹?她比不出来——这种东西,岂能上秤称量?

反正,不能让两个人扭绞着她的心,想来想去,惟有一个走字。

这个念头,柳乐不敢向太皇太后透出来,日日只在人前假装,即便如此,她亦不愿告辞回王府。

这天,燕王和谢音徵的三七已过了,太皇太后终于对柳乐下了“逐客令”。她说:“明日是翀儿生辰了,原想着今年要给他过个生日,可如今皇帝抽不出空,我也懒得张罗,还是你回去,你两个在家里,好好给他过一下,可不比到宫里来束手束脚坐着强许多?”

柳乐只得回到王府。

王府里安安静静的,至少她的住处是安安静静的。第二日起床,已经是王爷生辰当日了,大家还都不知王爷在哪儿。

这岂不是和刚刚嫁进来时一样?只是,这回柳乐不慌了。

“你不来我才好办呢。”她自对自说。

她喊来管家:“王爷生辰,你看着准备吧,要厨房多做几样菜,多备几坛酒,府里所有人都得请到。再为我备一辆车,明天用,我要出趟门。”

管家疑惑地去了。不久,门帘响动,柳乐抬起头。

予翀抓着帘子站在门口,似乎没打算进屋,也没发现屋里有人。他面容苍白,心事重重,那副样子有些不同寻常。

他也是在挣扎吗?

柳乐先是感到一阵喜悦:既然自己挣扎,他焉能幸免?谁也摆不脱。

可她马上冷下来:他和自己不一样,或者说,自己在他心中,永远和瑶枝不一样。

还是快刀斩乱麻罢,柳乐迎上去。

予翀慢慢把眼睛抬起来,直至双目直视着柳乐。他的脸微微地红了,眼中甚至闪出一丝请求的神情。为何他会是这样的神情,柳乐并不全然明了。

“我有事要对殿下说。”

“现在?”予翀手一松,竹帘在他身后噼啪乱响。他笑一笑,恢复了以往悠闲洒脱的样子,自在地踱到椅子旁,拉拉衣裾,坐下,“不是什么大事吧?可以等你出门回来再讲。”

“是远门。”柳乐重重说,又急忙加上一句,“明日一早走。”

予翀不说话,只侧过脸看着她,笑容中浓厚的讽意柳乐已有许久不曾见过。

柳乐慌忙道:“那日……已经对殿下说过了。”

顷刻间,予翀的脸色又一变:“那日,‘殿下’可没答应。”

莫非他嫌殿下称呼生分了?柳乐改口道:“那今日你可以答应我么?”

“什么事?”予翀懒懒向后一靠,垂下眼睫。“我很知道你,若是对‘殿下’说的话,一定不是我爱听的。若不是么——”他脸容一正,“你再说一遍,要我答应你什么?”

柳乐亦正色道:“那天我只是为了套计晨的话,我并不恨瑶枝姑娘,以至于想要她死。”

“我知道。”予翀立刻回答,“我当然知道你从来没有,你也须知道我……”

柳乐打断他:“但那天,其余所有话都是真的。”

这次予翀不语,好久才慢慢说了句:“我不记得你说什么,都过去了,你也忘了吧。”

他忽然站起身,笑着说:“你总该陪我过这个生日,就这么一次,还不行?——我瞧瞧他们准备得如何了?”

那么,等到过完生日。柳乐心想。

灯烛映在酒杯上,仿佛里面盛着一泓甜美的花汁,照在眼睛上,仿佛有星星在其中闪烁。

柳乐饮尽了花汁,望着那两颗星星,直到不由自主倒入他臂中。

最后一次。她心想。

她摸到了他的伤疤,在后背,左肋下,有两寸多长。是被计晨刺伤的,已经结成疤了,可摸到它时,柳乐心里一阵抽抽的疼。

“你这儿留了一道疤……”

“对,我告诉过……别管它了,一点皮肉伤而已,留疤就留疤罢。”他将右手食指举在柳乐面前,“我更喜欢这道疤。”指尖在柳乐唇边擦了擦。

只要稍稍一歪头,就可以在他手上狠狠再咬一口,柳乐不由把嘴张开一点。

她把其它一切全忘了……

第二日,管家不安地回柳乐说,她要的马车未能备好,因为王爷不许她出门。

柳乐怒不可遏,等了一整天,等到予翀来。

“昨日不是说好了?殿下的生日已经过了,还不准我走?”

“不是。你想去哪儿,我和你一起去。”予翀心平气和地解释,“不过这两日另有些事,一时走不开,再等两天,我便可以安排好了。”

“我是要离开殿下,离开王府,再不回来了。”柳乐不让他装傻。

予翀仍是平静地说:“你忘了,我们拜过天地,岂能说不作数就不作数?”

“作数,所以我请求殿下,与我在天地面前和离。”

予翀与她对视,不久,冷冷地说:“已经上了玉牒的王妃,怎能和离,本朝没有这样的先例。”

柳乐也冷哼一声:“娶个再婚女子做王妃,本朝亦没有这样的先例,殿下怎么娶了,既然殿下已经开过一次头,何妨再来一次?”

“不行。由不得你,我不答应。”

柳乐气结,好一时才能开口:“殿下非要我挂着这个名也行,但我不会留在王府,我要去——”

“你要去找他?不行!”予翀忽地变了副声调,既像命令,又像乞求。“你爱的那个人已经死了,忘了他吧。”

莫非他已经知道禹冲死了?如果他这样说,禹冲或许是真的死了。柳乐迷茫地呆立着。

“我不是说他一定死了。”予翀急忙又说,“既有道士说他活着,想必是活着。但你不知他的踪迹,何处去寻他?不若还是——”

柳乐醒过来:“假若你爱的人还活着,你也是这样说吗?”

予翀没有丝毫犹豫:“不必假若,她当然活着。我爱的人是你。”

巨大的喜悦向柳乐袭来,她喘不了气了。他这样说,他连这话都说了!

可是,她又想起来,他明明知道……世上绝无这般的爱,如果有,必不是真的。试他一下,就验出来了。

“但我心里并非装着殿下。”

“你以前想着谁没关系,以后你心里还想着他,都没关系。但是你必须留在我身边。”

柳乐胸中一阵失望的刺痛。

“我已经把我的心劈出来了,殿下看得到,我的心不在这儿,留一半身子有什么用?”

予翀没有答,一步上前,猛一下抱住她。“那个禹冲,”他用轻藐的口气说出这个名字,“他有没有这样抱过你?”

柳乐一怔,怒气上涌,狠劲挣起来。

予翀狠狠抱紧她:“我没旁的意思。我是说:既然没有,你就不要想着他了。”

“他抱过!”柳乐大喊。

予翀一怔,低下头。

“抱过抱过——”含混模糊的声音从压在一起的唇间钻出来,呜呜咽咽的,湿漉漉的。

他饥饿的,耐不住的嘴唇将这些分辨不清的字,连同吐出这些字的唇和舌统统吞下去,喝下去……

柳乐喜欢在这时候叫他抱着——她什么都不想,因为心里面也是这样两个人抱着,把她的心填得满满的了。她喜欢他拿汗津津的胳膊搂住她,喜欢他向她的耳窝送进一些热乎乎、滚烫烫的话语。她的身体好像躺在舒缓的、柔波起伏的水面上,但她知道她在他怀中,他始终紧紧抱着她,他臂上的薄汗——混着她自己的汗,湿湿粘在她的脖颈上,一霎间,她的心和身体同时都快活得缩紧了,她最喜欢的正在这儿。他随便说什么都好,可这次她特别想要听,想听清楚、听明白他说的每一个字。

听着听着她迷惑了。他把她抱在怀里,喃喃地说:“我爱你,爱你这个人,爱你一整个儿,爱你的身子……只要你,只能是你。要是你换了副身子,那可不行。”

他干嘛要这样说?她越想越觉得怪。他究竟是何意?——那些话确实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她一个字也没有听错。她想:我莫非又是在做梦?莫非是疯了?

第99章 你做得好王爷啊

柳乐一睁眼,立即想起昨夜予翀说的话。

不仅是昨夜说的,自她认识他起,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清晰地回旋在耳旁,话语中的每一个古怪之处,都忽然有了新的含意。

夜晚黑蒙蒙的面罩被一把抽走了,清晨的宁静流溢在四周。柳乐感到自己记得一切,也能看清一切。她已有七八分肯定。

不对!一瞬间,柳乐又把自己的猜测全部推翻。怎么可能!除非他亲口承认,这样的事由谁说她都不会信。

柳乐转过头,望向身旁。予翀已经离开了,她把手放在他空出的位置。床褥带着微微的温意,仿佛他刚刚还躺在这儿。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他的形象、声音、气息,全部是活生生的。

他会承认?

柳乐一骨碌坐起身,开始穿衣。

这日是十月一日。予翀今日要和皇帝祭拜先祖,这一仪式十分浩大,过后,还要去京营,为将士们赐锦袄。就是说,他一整天都不在王府。

柳乐让侍卫请丁冒同去吃酒,又要小杏小蝉在书房等着她。

她独自去了书房,小蝉就要去倒茶,柳乐止住她:“你们两个都进来,关好门。”

小蝉二人便把书房的门仔细闭好。

柳乐说:“王爷不在府里。其他人我已经吩咐过,不许任何人过来,现在这里只有咱们三个。”

小蝉和小杏面面相觑,脸上都露出不安的神色。

“我有事问你们。”柳乐平静地说,“我问你们的话,你们若知道,必须如实答我。我不对任何人说,包括王爷。但若你们不肯答或者撒谎,咱们就在这儿等王爷回来,我立即要他把你们两个撵出去,你们试试求情管不管用。”

她并没有疾声厉色,可是二人都唬得黄了脸,咚地跪地:“王妃宽恕,奴婢不敢隐瞒。”

“不用这样,好好说就行。起来,坐下。”

柳乐也坐下,语气放得更缓,问:“王爷先前不是生了那场病吗,他是哪一日病倒昏迷的?”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小蝉慌忙地说:“我们确实不知,我们原是皇宫里做粗扫的,太皇太后遣我们过来的时候,王爷已经……”

“那你们是哪年哪月来的?”

“是戊子年,”两人异口同声。“是……七月吧?”小蝉不确定地看看小杏。

“是七月。我记得来了一个多月,在王府过了中秋。”小杏想了想说。

那年七月,禹冲刚刚到达漠南没多久。柳乐接着问:“那时是什么情形,王爷在哪儿,有几个人伺候他,每日都做什么?”

小杏便说:“王爷躺在前面正房。正房院里共二十人,粗扫、花匠有八个,剩下我们这十二人都是可以进屋的,——除了我们,还有太医、管事,其他人不能随意进屋,不许到王爷跟前。

“我们屋里这十二个也各有分工,有专门给王爷擦洗、喂药的——那都是伶俐一些的姐姐做。因说我们六人粗手笨脚,干不好别的,就让我们轮流守夜,不光守夜——不管白天晚上,王爷身边时刻不得离人。太医每日为他针灸一个时辰,有时自己在旁边看,有时走开,要我们瞧着,为防备王爷随时可能醒来。其实王爷从来都没动过一下,所以到晚上时,我们也偷偷打个盹儿。那天——”

“等下再说后头的事。”柳乐在这里打断,“你们整日都不离王爷的院子,也去其它地方不去?”

“除去回屋吃饭睡觉,都在前面守着王爷。管事不许我们在府里闲逛。”

“直到王爷醒来那日,你们有没有听过府里有发生怪事?”

小杏和小蝉又对视一眼,小杏说:“别处的事情我们也不很清楚,想来是没什么。”

“有。”先前小蝉一直点头,这时插一句,“有人说花园里闹鬼。”

“闹鬼!”柳乐喊了一声。

“哪有那些事?”小杏反驳,笑着对柳乐道,“王妃别听她瞎说。只是府里白天安静,到了夜里更是静,而且除了正院,其余地方都不点灯,所以有些人害怕,不敢靠近花园。其实到处都有侍卫巡逻,要是有鬼鬼怪怪的事情早嚷嚷出来了。顶多是谁晚上碰到猫,自己吓唬自己罢了。”

“猫是指将军吗,那只黑猫?”柳乐问。

“对,它身上黑,夜里瞧不见,冷不丁是要吓人一跳。它经常跑去王爷旁边转转,管事说要我们留意,若王爷扎着针,别被猫碰了,不过那猫儿聪明,见王爷扎针,它从不捣乱。”

“那时候它不怕王爷?”

“不怕。”小杏答。

后来,将军分明不认他了,直到他又去弹琴。可他躺着弹不了琴时,将军也肯来。猫当然记得主人……

柳乐凝神思忖了一会儿。官文上写禹冲死于己丑年四月,其实那时他并没有死,丁冒挖出尸体看了,不是他。丁冒说己丑年末有两个人在漠南打听禹冲,大概就是太后派去的人。那禹冲究竟何时……

她抬起头,依次望向小蝉和小杏,严肃地说:“下一个问题,等我问了,你们谁也不许开口——把你们知道的写在纸上给我,记得多少写多少。若是写得不一样,可见是有人撒谎。”说完,指给她们两个位置。

两人一面答应,一面赶紧铺陈纸笔。小杏坐在大书桌的角上,小蝉坐在小书案一侧;她们互相看不见对方,都扭过半张脸望着柳乐。

终于要问到最最关键的问题,柳乐的心突突的,几乎跳出了胸口。

“王爷是何年何月何日,哪一时哪一刻,醒来的?”

两个人谁也没迟疑,都立即提起笔来书写。

片刻工夫,两支笔几乎同时被轻轻搁在笔枕上。柳乐离小蝉近,先去看她,看见庚寅二月初一,眼睛再往下,看见“约亥时二刻”。

“黄昏可真是个好时候,有人成婚,有人杀人。”——可不是,二月初一酉时,也就是黄昏时分,她与计晨正行新婚大礼。在堂上,她突然胸口剧痛,强忍了许久,直到归房后,亲友们全都散了,她躺下来,痛症才逐渐消退。

那时候差不多已有戌时过半,又过了大半个时辰后,晋王醒了。

小杏面前那张纸上也是庚寅二月初一亥时以后。

“你们两个写得一样。”柳乐低声说。

“是这一天,不敢瞒王妃。”

“王爷醒来时,旁边只有你们两个么,当时是什么情形?”

两个丫头又互相看了一眼。

“王爷是不是不准你们说?”

小杏眼里含泪道:“那日我们两个都睡着了,要是被人知道我们在值夜时睡觉,我们怕是早就没命了。王爷大恩大德,不但没责罚我们,还让我们来书房,让我们念书。我们答应王爷不说那晚的事,不敢违背。”

“原来你们那日睡着了?那你们什么都没看见吧?”柳乐问。

“王妃指什么?”两人摸不着头脑。

柳乐说:“没什么。你们就把你们醒来以后,王爷说的话、做的事情都告诉我。不要着急,你们细细回想,一字一字、一件一件全部告诉我。我保证这些话只有我知道,而且你们告诉我对谁都没有坏处,对王爷更没有。”

“那我们就说了。”小杏看小蝉,小蝉连连点头。

小杏便道:“那天我们两个不小心都睡着了,我听见有人说话才醒来,是王爷问:‘你去哪儿了?’我吓坏了,说:‘奴婢在这儿。’”

小蝉说:“我也醒了,我没听见王爷说的话,一抬头,看见王爷好像动了动,再一看他的眼睛也睁着,吓得我要喊叫。王爷说:‘别出声。’跟着又说了一句,‘声音也变了。’”

小杏点头道:“王爷是说了这话,可能王爷想找他先前的丫环,我们两个就站到王爷能看见的地方说:‘奴婢是新来的。’

“王爷问:‘这屋里还有谁?’

“我们说:‘只有我们两个。殿下想唤谁,奴婢去叫。’

“这时,进来一个侍卫,他说:‘我听见这儿有动静。’他走近一看,也吃了一惊说,‘王爷醒了?’

“王爷问他:‘你叫什么?’侍卫答:‘属下孟临在此。’

“过了好久,王爷说:‘好,孟临,侍卫长何在?’孟临说:‘属下这就去请。’

“王爷说:‘不必,以后你便是我的亲随侍卫。你现在去屋外守着,不许其他人近前。’

“孟临便去了。我们瞧王爷是想要起身,却起不来,我们两个不敢上去扶,但是王爷挣得头上出了汗,我们怕出事,才问要不要叫太医。

“王爷说:‘先别动。’把我们两个看了看,问我们:‘你们可知我的名字?’我们答:‘殿下名字奴婢不知。’王爷又问:‘我的印章在哪?’

“我知道王爷印章锁在匣子里,钥匙是汤太医拿着。我见过人用印章,须得拿来太皇太后的手谕,太医才开匣子,用完立即放回去。我便告诉王爷印章在床头匣子里收着,汤太医拿着钥匙。‘王爷问:’这屋里有没有加过我印章的字或画?’

“正好我想起先前我打开过一把王爷的折扇,上头有字画,碧云姐姐说那是王爷自己题的,不让我们乱动,就收到外间抽屉里了。我想那上头应该是王爷的印,我说了,王爷说:‘你去取来。’”小杏说完转头看小蝉。

小蝉接着道:“小杏姐去取扇子,我留在王爷跟前听吩咐,我看见王爷把头转来转去,好像在找什么东西的样子,我想问又不敢问。过了一会儿王爷问:‘你还在吗?’我才敢上去说:‘奴婢在。’王爷没理我,继续四处望。

“这时候小杏姐回来了,拿着扇子打开给王爷看,王爷看了,就笑了一阵。小杏姐以为是拿错了扇子,要请罪,王爷说:‘记住,从我醒来后,你们见到的事情不许对任何人讲。’我们连忙答应。王爷又说:‘现在叫孟临进来。’”

“孟侍卫来了,王爷对他说:‘天明后我任命你。刚才的事除了你们三个,若再有人知道,拿你是问。现在去把人都唤来,就说我刚刚醒。’

“然后孟侍卫和小杏姐便到处去唤人了。小杏姐让我守在王爷旁边,但我听王爷说了一句:‘我能应付,你走吧。’我想王爷愿意一个人呆着,就走出来在门外等。

“没过多久,侍卫、总管、太医他们全都来了。汤太医摸了王爷的脉,又问王爷觉得如何,王爷不回答,太医便问我王爷醒来说过话没有。我说:‘王爷刚醒,奴婢没听到他说话。’总管怪我不该留王爷一个人在屋内,王爷说:‘不怪她们两个。你们立即去请皇上过来。’

“汤太医听见很高兴,说能开口便无碍了,又说屋里不要挤这么些人。王爷说:‘她两个和孟临留下,其他人都去外面候着,一概事情待我先见了皇兄再说。’

“之后其他人都出去了,只剩孟侍卫、小杏姐和我,王爷要我们离远些坐着,让他一个人静静。

“皇上大概是寅时来了,我们都在地上跪着,王爷说:‘臣弟身子还不听使唤,请陛下恕臣弟不能施礼之罪。’皇上说:‘你醒来便好。’就坐在床边和王爷说话。

“王爷说有话要单独和皇帝说,皇帝允了,就让我们都出去。他们说了近一个时辰,快天亮时,皇上才回宫。这之后,汤太医又去看王爷,王爷命孟侍卫在他身边,命我们两个都来书房,后面王爷的事我们就不知了。”

小杏补充道:“二月初二那日,太皇太后来了。太皇太后给府里所有人都放了赏,我们虽没见到她,也得了。”

柳乐问:“那之后你们就一直在这儿待着?”

“是,”小杏答应,“我们两个每日在书房,也没人来使唤我们,我们也不敢随便碰这儿的书。过了不到一个月,我们听说王爷能走动了,王爷来了一趟,要我们学读书写字,以后在书房当差。”

“王爷又提过二月初一那天吗?”

“没有。王爷只吩咐我们做事,再没提过别的。”

“王爷失忆的事,是他自己说的吗,府里的人对这事都怎么说?”

“没有,王爷没说过,府里的人没说什么。”两人慌忙答。小杏说:“王爷病好后,过了一段,王府里面慢慢传开,说王爷忘了生病前的人和事。不过除去几位管事,府里的人大都是以后才来的,像我们,本来王爷便不认识。只有孟侍卫和其他几个侍卫好像也是一直跟着王爷,王爷不记得他们了,但把他们都安排得很好。”

难怪孟临年纪轻轻却是侍卫长,他是不是也有所察觉,起了疑?

柳乐又转向小蝉问道:“我记得你先前说过,有段时候王爷每日写字,拿他自己的旧字临。”

“是。是王爷病刚好的那几个月。”

“他写的字呢?”

“王爷写完便命烧掉了。”

“他写得好不好?”

小蝉支吾着说:“那时我还不认得字,我看不出。”

“他临得像么?”

“起头不像,那时候王爷拿不稳笔,后面越来越像——和王爷之前写的字一样,然后,王爷就不写了。”

柳乐走到案前,随意翻出予翀近日写过字的纸张。没有,没有哪怕一个字会泄露他的秘密。——也是,他将平日言语、举止中的习惯全部改了,连她这个枕边人都瞒得一丝不漏,改变字迹算得了什么?

她眼里噙着泪,嘴角挂着冷笑:“你做得好王爷啊。”

小蝉一直忐忑地望着柳乐,不知自己关于王爷临字的事说得对是不对,听见柳乐小声讲了句话,便犹豫着问:“王妃?”

柳乐擦掉泪,又笑了一声:“好罢,咱们就看看,我也做得好王妃呢。”

她忽地想起一事:他有没有告诉过谁?丁冒?

丁冒还是我帮你找回来的,莫非只有你们两个是好朋友,单瞒我一个人?柳乐气得险些打战。

她严厉地问小蝉:“丁冒有没有对你说过什么?”

“丁冒是谁?”小蝉疑惑,战兢兢问。

柳乐和缓了语气:“冒大哥有没有问过你,像我刚才问的那些事?”

“没,没有。”

“那你们可说到王爷么?”

小蝉脸红得像烧了火:“就是那时,王爷答应冒大哥留下,冒大哥问我王爷是不是待人很和气,我说王爷很和气,他又问我王爷是不是对王妃很好,什么事都听王妃的,我说是,王爷对王妃极好,好得连用书上的话都形容不出。就这些,再没了。”

柳乐叹了口气:“今日的话,都藏着,别告诉人。”她指指桌上写二月初一那两张纸,“把它们烧了。——没有事,你们不用怕,我要厨房做些好吃的,等会儿叫你们。”

从书房出来,柳乐一径回到卧室,关住门,坐在床上。她又把第一次见“予翀”起,他说过的所有话在脑中回忆了一遍。莹亮的泪珠一下子缀满了她的睫毛,她一个劲用手去擦它们,可泪水不由人地淌下来,润湿了她发热发烫的面颊,滑过她弯弯带笑的嘴角。——笑不是总挂在那儿,一时间“唰”地被收了回去,她气得捶床,又恨得切齿……

暮色快要降下来,他该回府了,柳乐的面色终于平静如初。她迈着同以往一样轻快的步子,若无其事地走出屋门。

第100章 我不说了再不说了不说了……

过了两三日,柳乐忽地走到予翀面前,郑重对他说:“请殿下以后不要来我这里了。”

予翀愣了愣。

“若无事,请殿下不必过来;若我有事,会让人转告殿下,殿下有事,也请遣人转告我。”

“为何?”

“殿下若喜欢待在这儿,请为我另寻一处居住。”

好半天,予翀问:“你不愿看见我?”

看他那样子,柳乐心里亦不好过——她既得忍住气,又得忍住笑。

她突然想起,过去这一年多,这家伙看她,定然也是这般,有时忍着气,有时忍着笑。

他凭什么生她的气?他还敢笑!

柳乐的双手在袖子里捏成了拳头。

“我已对殿下说了,我心里只有那位禹公子,我定要找他。殿下不肯放我,便是逼我出此下策——见不到禹公子,我也不愿见殿下。”

“你找不到他的。”予翀阴郁地说。

“我只尽我的心,一日找不到我就找两日、十日、百日……直到我找不动那天。”

沉默了好久,予翀说:“你找不到,我帮你找。”

柳乐寻根究底地看着他。

“你自己找,可能这辈子都找不到。我来找,最多一年半载,其间你待在王府,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你不想见我……我尽力不让你看见就是。”

“我怎知殿下果然认真去找?”

“你放心,我既说了,就是认认真真,绝不会糊弄你。”

“那咱们定个期限,若那时还找不到,我不敢再多劳烦殿下,殿下就放我去。——一年怎么样?我留在王府一年。”

“行,一年。”予翀答应。

柳乐直盯盯看他一会儿,笑了:“一言为定。”

“我累了,殿下请便吧。”

柳乐把予翀推出门……

眼瞅着大半月过去了,予翀还没带来“禹冲”的任何讯息。

他不肯坦白,柳乐便也不动声色。只有逢到进宫或回娘家的日子,予翀才能陪着柳乐。柳乐在太皇太后和父母跟前说笑,不怎搭理予翀。别人以为年轻小夫妻,人前难免羞涩,谁都没看出端倪来。

看着予翀没精打采的模样,柳乐暗暗好笑:难怪他要骗人,原来还真有趣。

有趣着有趣着,她心头的火又起来了。

这天,从宫里回来,予翀一路陪着她走到院门口,柳乐转头对他说:“能否耽搁殿下一会儿工夫。”

予翀猛地止步,盯着她。

柳乐只管向屋里走,进了屋,自在地转了一圈,随手摆弄了几样东西,将窗户推得大些,喝了几口水,坐下,才慢悠悠问:“殿下还在找禹公子吗?”

予翀站在屋子中,朝四下里瞟了几眼,又望向柳乐。

“在找。”他答,“我派了几个人去,在漠南、还有沿途的一些地方找——路远,再过些日子才能有信。”说完,他飞快地看了看柳乐的眼睛。

“殿下真的派了几个人?”

“你信不过我?”予翀的语调中含着伤心。

“你能让我信得过才怪了呢。”柳乐心道。

“你让他们回来吧,别找了。”她说。

顿了片刻,予翀问:“为何?”

“找不到的。”

“这才过了多久,再等等。”

“不必费那个劲了。”柳乐轻快地说,“我做了个梦,他说让我别找了。”

“你做了个梦?”予翀一字一字地慢慢道,“梦到他——禹公子?”

“嗯。”柳乐有点不耐烦地摇摇手,“反正他不希望我找到他,我也不想找了,算了吧。”

“那你……”

柳乐立住,凝神看着予翀:“约定我还会遵守,我在王府留够一年。”

予翀也看着她,停了一会儿,说:“在梦里,他没有告诉你让你一直留在我身边?”

“没有。他大概并不关心我究竟如何。不过,殿下和我说好的。”柳乐加重语气。

两人又对视片刻。“一年。”予翀说,“等到了一年,你去哪儿都行。——我会陪着你。”他补上一句。

“我就知道殿下言而无信。”柳乐气道,“答应好的事总是变来变去,我也变,我现在就走!”

“那我去安排一下,我们就走。”予翀说。

柳乐嘲讽地笑道:“殿下非碌碌之人,又有重任在身,岂可轻易离开?”

“我陪着你。”予翀又说一遍。

“太皇太后都告诉我了。”

“告诉你什么?”予翀问。

“我今天才听见,其实太皇太后一早就知道皇帝派殿下修建水坝,但那时殿下特意要太皇太后别对我提,是么?”

“那时候……因为计晨,我怕你多心。”予翀声音低沉地说。

“多谢殿下想得周到。”

柳乐又问:“水坝快要建好了?”

“是。”予翀低低应了一声。

“什么时候?”

予翀想了想:“还得半年,最晚明年四、五月吧。”

“假若明年雨多,就不怕了。”

“对,荥阳往下那一片,不必太担心。”他低着头,脸上毫无欢容。

“我还听太皇太后讲,你做的这件事,深得皇帝嘉许,那些大人们也个个说好,还说要再建几座水坝,长江上也建。”

“皇帝大概有此意,不过还要先派人去考察过才决定。”

“若决定要建,还会派给你吗?”

“我不知道。”予翀无所谓地说。

“那么假如找你,你会应下吗?”

“不会。”他答。

“为了陪我?”柳乐起身走去,站在他面前,“那我怎么当得起?”

予翀这才抬起眼睛,把目光投在柳乐脸上。

“我不要殿下陪。”柳乐轻快地说,“殿下做殿下的事,我走我的。”

“不行。”予翀扭开脸,咬紧了牙。

柳乐只是嘴角微微一弯地笑了笑,然后便一点儿不理会他,继续说:“治河是万世基业,殿下会名垂千古,何必为其它事分心,耽搁了大事,谁也担当不起。”看见予翀的眉毛愈拧愈紧,她的声音愈发欢快,每个字像一块碎冰,在一弯溪水中叮叮咚咚地响,“我知道你建水坝,是因为不想百姓受苦,并不为青史留名。不过,你也并非完全不图赞誉,譬如,你还想听一听我会怎么说,对不对?”

予翀迅速地转过头,眼睛箭一般又一次对准了她,可他的嘴巴迟迟才吐出几个字:“你……怎么说?”

柳乐不慌不乱,两眼定定回视他:“我要说,不枉你姓了一个禹字。”

她本还想再装一装的,可不知怎么回事,突然一下挡也挡不住,话非从她嘴里溜出来。

两人皆愣在原地。

予翀颤声问:“你说我姓什么?”

柳乐哼一声:“你姓魏,魏字我叫不得。”

“不是,你刚才说——不枉我姓了一个……”

“你自己姓什么自己还不知道么,你来问我?”

“你知道了?”予翀小心地问,脸上是想要激动又不敢的、迷惑的、呆呆的表情。

柳乐不愿回答,又哼了一声。想到他一点儿风不露,平白将自己骗了这么久,她嗓子眼里堵得发苦,终于将多日来心里的委屈一股脑喊了出来:“我是知道了,知道你不想认我,因为我嫁了计晨。我嫁给他怎么了?我爱嫁给谁就嫁给谁,你都死了怎么还来管我!”

“柳乐!”禹冲叫了起来,“你知道了!”他一步冲上前,“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好些时候了。”柳乐冷冷地说,侧身避开他,走到一旁去。

“好些时候了。”禹冲重复着,勉强笑了一下,“为什么不告诉我?”

“告诉你做什么?等上一年,我就可以走了,看你怎么办?”

“我怎么会让你走?”禹冲上前,张开手臂。

想到自己到底不如他沉得住气,柳乐气极了。“我为什么不告诉你?那你是为什么?”她气急败坏地喊,使劲在禹冲身上一推,推得他倒退一步,“我才知道几日,你骗我多久了?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是我不配么,不配和你禹冲在一起?”

禹冲浑身发颤,狂热地看着她,半晌,说:“不是,我从来没有那样说。”

“从来没说过?”柳乐冷笑,“你用不着说,你只要不问一句我愿不愿意就逼着我做王妃,只要假装对我好哄我爱上你然后又羞辱我,只要明知找不到禹冲却还假惺惺说帮我找想骗我一辈子就够了!你还用说什么?”

“我不是想逼你也不是想骗你,我是……一时没有更好的法子。”

“怎么没有,你就说你是禹冲,说你又活过来了不就完了?别狡辩了,你不就是恨我嫁了人么?可我记得你亲口对我说,让我好好过,忘了你。是不是你说的?”

“是,那不过是因为怕连累你。”

“我哪儿知道你因为什么,你既说了我自然照办。我哪里做错了?我不过就是忘了你了,死了心了,嫁了别人了!这不正是如你所愿,你怎么不替我高兴,怎么还怨我?我怎么能晓得你堂堂一个大男人竟也会虚情假意、口是心非!”

“那时我以为只要过几日就没事了,就能对你说清楚,我不知道会那么久,都是我的错,不怨你。只是你嫁给计晨,他……”

“你算是承认了、说心里话了,原来根子是在这儿!”柳乐揪出他话里的毛病,又是得意又是恼怒,涨红了脸,胸口急剧起伏着,“你就是恨我这个,嫌我睁眼瞎,偏偏嫁给计晨。那又如何,你就没瞎过?”

“的确,我也瞎过,比你更瞎得多。”禹冲垂下脑袋,“不敢求你原谅,我都没脸看你了。但我实在没有怪你恨你,从来没有。”忽然,他抬起头,“——你刚才说我哄你爱上我,那你……”

“还说不恨我?这就是你报复我的手段——娶了我,又哄着我,哄得我爱你了,你就走开,丢我自己一个人伤心难过。”

“我没有走开,也没丢下你。”禹冲走上来,差一点要抱住柳乐,但她溜开了,而他也不敢再伸出手。他伤心地看着柳乐,犹犹豫豫地问,“你真的爱……王爷?可是上次你说……”

“上次我都是骗计晨的,你信那个?”

“可是你对我也那样说。”

“那也是撒谎。”柳乐毫不迟疑地说,“从前,我爱禹大哥,后来——我早就爱上‘殿下’了。”

“柳乐!”禹冲又喊叫一声。

“怎么了,你这么看我干什么?你没瞧错,我就是水性杨花。”柳乐一扬头,“你后悔了?不是你硬要娶我的吗?”

禹冲凝视着她,忽地说:“我知道,你是故意气我,故意要我不好受。看我是王爷时,你说你爱禹冲,看我是禹冲,你又说爱王爷。”

柳乐一愣,一时觉得好像有几分道理,可她绝不肯承认他是猜中了,仍是理直气壮地说:“反正我就是不爱你,爱别人,气死你!”

禹冲低声叹道:“你不爱我,是我应得的。不过你别为我生气。”

“我不和你生气,我马上就走。如今咱们都说清楚了,你总可以放我走了吧?”不等说完,柳乐已经转身朝屋门奔去。

“不行,没说清楚,你还没听我说。”禹冲从后面唤道。

“你有什么好说?”柳乐止步回身,手指着他,直问到他鼻子上来,“我也不问你装死欺瞒我,也不问你对我那些皮里春秋,只要你能说清楚一样——你当初为什么强逼我嫁给你?”

禹冲深深望着她,低声地、认真地说:“因为若要我娶一个人,我唯一想娶的是你。”

“可不是嘛。”柳乐抢过话,“那时候你变成了王爷,心里正美滋滋着呢,美死了!——你要讨个王妃,有那么多世家小姐让你挑,你一心想选个最美貌最温柔的,结果挑花了眼!你又想:不行,这些小姐们都聪明得很,万一瞧出我是冒名假扮的王爷?不行不行,我须得找个蠢笨的,不如还是柳乐罢。我对她知根知底,她人又笨,又没长多少心眼,肯定害不了我,只能依附于我,乖乖听我。”

柳乐说这些话并非她心里曾想过的,不过要刺一刺禹冲,发泄气恼罢了,可说着说着真像那么回事,她自己竟当了真,心中的委屈又翻了一倍,眼泪不争气地滂沱而下,嗓子也哽咽了。

禹冲要说话,她抬手止住,拿帕子使劲在脸上擦了擦,抽嗒着说:“从你要我做王妃那天起,我就一直想不明白,一直猜,猜你是见色起意,猜你为有利可图,但这些都没你真正的缘由那么坏!现在,我总算是明白了,你娶我是因为你骗别人不过意,只好骗我!你还为了报复——你恨计晨,更恨我,恨我嫁了他。你心里想:好一对奸夫淫|妇,看我怎么惩治他俩。所以你就娶了我,既报复了计晨,又报复了我,真是一举两得。——你就是这样想的,对不对?”

“没有。”禹冲跨上前,紧紧抱住柳乐,把她搂在怀里,拥在胸口。“我真的没有想着要报复你,你别难受了。”

“没有?对,你不想报复那个柳乐,因为她已经死了,你亲口说的;而我这个柳乐还活着,虽也叫同样的名儿,也是同一副模样,却根本是你的眼中钉肉中刺,是你每次一见就忍不住想要折辱的,见我难受了,你就在心里拍手称快——现在也是一样!你放开,让我走呀。”柳乐挣来挣去挣不脱,泄了气,“你报复也报复了,还想怎样……”头往他胸前一伏,大哭起来。

禹冲轻轻拍她的背,亲她的头发,一面说:“只有一个柳乐,就是我爱的柳乐。看你难受,我更难受,以后,你别再……”他也哽住了。

柳乐的眼泪渐渐止息,只偶尔才发出一声细细的啜泣,伴着传遍全身上下的一个战栗。禹冲也随着她一同战栗,然后,轻柔而又坚决地扳起她的脑袋,瞧了瞧她的眼睛:“你从来没想过,我是因为爱你才娶你?”

“你是吗?”柳乐哼道,从他怀里挣出来,“好了,你说罢。你到底为什么娶我?”

禹冲凝望着她:“是因为——我要先说到从前:那会儿我还从没想过成家的事,但从那一日起,有时我会在心里偷偷想。我想:若我能娶个媳妇——若我果真有幸能和人结成夫妻,那真会是我最高兴的时候。因为我的妻子不可能是别人,除了你。”

“哪一日?”柳乐怔怔地问。

禹冲没答,像讲故事般讲起来:“那时候入了冬,那年冬天不冷,但那天刮着大风,星星都刮不见了,天上就是一轮月亮。

“那天是我出门回来,带了些土产要送给老师,到老师家时,月亮已经升得挺高,老师家院子门都关上了。我有点犹豫,但是又想:老师一家应该还没有休息,我把东西放下,立即便走,也不算打扰。

“我便上去敲门,也没大声报自己是谁,打算敲三下,要是没人应就算了,第二天我再来一趟。

“门很快就开了,寻常都是家里的丫环开门,但是那回门一开,我看见你——不,一开始我还没看清是你,只看到一个细细的影子,像小鹿一样,又轻快又有劲,仿佛不是影子来开门,是影子跑来,门自己便开了,而且影子还在向前跑,向前扑了一下,差点撞到我怀里来。

“我刚认出来影子,同时就听见你笑着说:‘是你呀。真对不起,风儿推我呢。’

“当时是起了一股穿堂风。我看你双手抱着自己,你说:‘别站着,快进来呀,今天可真冷,从没见过这么厉害的风。’

“我站着不动是因为我心里头还在打架:我想上去抱住你,又想我怎么能起这种念头,让你瞧出来,以后都没法登门了,可是我确实想抱你——从那以后,每次见到你,都想要抱住你。”

可你也没抱过啊。柳乐想。当他还是从前的禹冲,两个人的心那么近的时候,他们最多也只是碰一碰手臂。当然了,他要抱她,她肯定不会答应。多羞人,姑娘有姑娘的矜持,哪能由着他呢?可真要抱了,她真生气么,大概也不会吧。若是知道以后,她宁可他抱过她……

柳乐没说话,怕打断他的故事,她听得入了迷,要一直听下去。

“我还想听你说话,可是你又不张口了,我就知道肯定是我盯着你看,得罪了你。我简直再不敢向你看一眼,可我脑袋又太笨,怎么也没想出道歉的话。你把我带到老师跟前,等我和老师说完话,看你已经不见了。

“我一跟着老师念书就认识你了,我还记得你吃桑葚,嘴巴染得黑不溜秋,还呲着牙笑呢——你有两颗小尖牙。那时你嘴巴很馋,总爱和我们捣乱,是个烦人的毛丫头。后来我长大了,知道随意看姑娘很无礼,老师家的姑娘更看不得,所以我真的吃惊你什么时候长成了一个再动人不过的姑娘。

“就是从那一天起,我天天都想往老师家里跑。先前我是十天半月地去一次,我怕去太多老师起疑,变作两三日去一趟,还总准备些疑问请教老师,好做个上门的借口。可并不是每次都能看见你,即便看见了,也不过就是一两眼。

“——就是一眼我也高兴,只是高兴过后我心里又难受,心想你肯定不喜欢我,厌烦看到我。而看不见你时,我真不知要怎么才能煎熬过去,煎熬到下次看见你。先前我总以为那是我过得最难过的一段时候,可是等到你没那样厌烦我、愿意和我在一起之后,再回想起来,那时候也有种特别美的滋味。

“反正,我一直记得那天,那天是十一月十四日,刮着大风,最最可爱的姑娘,是让风儿送来我面前的。我也一直想,那一天,要是我手上没拿着东西,或者我胆子更大一些,是不是就已经抱住你了,想起来我有点儿后悔;但若我真是那么放肆,肯定就没有后来了,我又庆幸……”

柳乐泣不成声。原来是十一月十四。她当然知道那天,她也一直没忘记。那天她和家人在屋里正说话,听到了敲门声,大家都说是她听错了,可她听得很真切,起身说:“我去看看。”

她没点灯,也没披外衣。院子里有月亮照着,倒能看得见,就是太冷了。她急急火火要去开门,一面想这么晚了会是哪个,一面又隐隐觉得是位很重要很特别的客人。

门一开,看见一个高高的身影笔直立着,影子黑黑的,但她一眼就认出来是禹冲,心里还奇怪了一下:怎么之前没发觉,他的身架子那样好看。

不知是风大还是怎的,她一个不稳,差点跌到他身上,虽然站住了,难免感到很窘。她急忙又道歉,又解释,可是他站在那儿,既不吭声,也不动。

她想起平日禹冲在父亲、母亲、哥哥、同学面前都有说有笑,唯独见到她,他总是板着脸,她就知道他定是在心里头轻视她,想到这回他肯定觉得她说话行事不稳重,她越发窘急,遂装作怕冷的样子,催他快进屋。

谁知他还不吭声,她不禁疑心自己的表现实在太不庄重了,落在他眼里一定很可笑。她真是又羞又恼,等他去见父亲,她一赌气,溜回自己的屋子去了。

后来再一见他,还没说话,她先觉得脸颊发热,怕给人瞧出来,于是老在他面前装出一副客气又疏远的模样。反正本来和禹冲就是如此,谁也不觉得她举止有异常之处。

骗得过别人,骗不过自己,她总是忍不住注意他。每次禹冲来家,她只和他打过招呼就走去一边,有时听见他来了,她干脆连自己的屋子都不出,可他何时进门,何时离开,待了多久,她比父亲还记得清。

有一回,听见母亲对父亲说:“禹冲这几日常来,他不是又要出门去了吧?”她差点儿反驳:“不对,禹大哥昨天和今天都没来。”

父亲笑着说:“那孩子最近又读起书来了。出门倒没听他说,他不是才回来?”“孩子每次给我们带那么些礼,我们该留他吃顿饭。”母亲有点埋怨父亲。

“他不肯,硬留他也不自在,算了。”父亲说这话时仿佛看了看她,好像她是禹冲不肯留下吃饭的原因,她立刻觉得禹冲定在父亲面前批评过她——父亲一旦不再教他的学生,和他们就不像师生、而像朋友一般。

难怪母亲前一日责备她“做事慌里慌张”,父亲没像平时那样为她说话,而是看了她一眼——肯定是禹冲说了什么。她在心里学着禹冲半带不屑半含宽厚的语调:“柳乐妹妹性子倒一直没变,还像小时候一样爱玩闹。”

你倒有多么了不起呢?她的脸噌地红了,蹬蹬跑回屋子,决心以后只要禹冲来,她就躲开,绝不,绝不再见他。

但不见他时,她又没法不去想他深邃闪亮的黑眼睛和高大坚毅的身影。她的骄傲和自尊弄得她时不时怒气冲冲,时而对他,时而是对自己。

直到几个月后,随之而来的那个春天,他在柳枝下唤住她,她才体会了无与伦比的喜悦。可是就连那以后,她也没把从前的心事告诉他,免得让他得意。她还委屈着呢:一个大闺女,还不知人家心目中有没有她,就老想着人家,真是太丢人太没出息。

原来不只她没出息,原来他也是同一般。柳乐的心像冬月十四的夜晚、像柳枝下那个春日一样跳着。

禹冲说:“我从来没想你可能依附于我,或者任何人,不管你是不是嫁我,不管你落到什么境地。要说我怪你,想报复你,或许我确实那样想过,但那是我再看见你之前。当我真真切切看见你——就是那次,在紫金山上,你穿着一身绿,从林子里跑出来,那样子真像那天晚上你开门的时候,当时我想的也和那天晚上一样,我只是想要抱住你。”

“是吗?”柳乐擦掉泪,又冷笑起来,“原来你是喜欢我那个模样,想抱我。难怪当时你说了不少客气话。”

“是,我说了一些难听的话,那回之后,我还对你说过很多。是因为我心里太难受了——因为我知道我已经死了,世上已经没有禹冲这个人了,无论我多么想,再也不可能抱住你了。”

眼泪再次盈满了柳乐的眼眶。不是。她想说,嘴巴却发不出声。

“那次看到你,我的心里又总是煎熬着,想再见你。但那时你是计晨的妻子,我想尽办法也只碰见你一回。”禹冲轻快地说,不敢让柳乐察觉他嘴里的苦涩,“我知道,要让你在计晨身边待下去,你迟早会看透他的,甚至比现在更快,但这我没法忍。要如我的意,除非让你离了计家——这虽然容易,可我也知道,当时你定然不乐意,所以我想了几个办法,又犹豫着不肯办。

“后来,你被人欺负,我想:难道我能像那些人一样欺负你,我看你不好受,难道我自己就会好受?想来想去,又要天天看见你,又不能委屈你,娶你是最好的办法,何况又是我一直都盼着的事。再从你那头考虑:虽则你不肯,但计晨不是个好人,我明知道,还让人你跟他吃苦头?我总不会比他更差。

“这么一想,我就干脆逼着你嫁了我。不告诉你实情,是怕你知道了,心里难过。”

“怕什么,你尽管告诉,看我难过不难过?”柳乐说。可她已经在难过了。

禹冲一把抱住她,亲她的发心,亲了一会儿,说:“其实有一次,我是想要告诉你……”

“是不是我生病的时候?你叫我青青,我都听见了。”

“不是。那回我是不敢开口,怕你听见我的声音,会难受,病会加重。我见你烧总是不退,心里怕得要命,后来实在忍不住,才喊了你几声。”

“我病得快死了你还不告诉我?我看,你根本就永远不打算告诉我!”柳乐又气起来。她是有多傻,多笨,才会被这家伙骗了那么久。

“是你生日那天,本来我想告诉你,可是听见你说因我才害死了瑶枝姑娘,我想,怎么是我?原来是我。我岂不是真成了戏里面那个变了贼人的?看戏时,你便嫌弃那人,我更不敢说了。”

那是戏文,怎能和真的一样,糊涂家伙!柳乐气得在他身上捶打:“你就是真对我说了,那个时候也太晚了,何况你还没说!”

她打累了,禹冲握过她的手,又在自己身上打了几下,说:“我总是想着,我未必一直做王爷,万一哪天被人揭穿了,难道要你受累,还是不说为好。二来,我确实抓不到计晨的把柄,单凭我一人嘴说,把他做的事抖搂出来,不能服人,只怕适得其反,让你更偏向他。三来,我……究竟是拿别人的身体与你做夫妻。这话可怎么说得出口?”

柳乐抬起脸:“真王爷哪儿去了,他还会把身子要回去?”

“不会,他已经死了。我遇到他时,他的魂魄去了地府投胎。”

“那你便没有占着别人的身子,现在这个身子也完完全全是你的,你怕什么?”

“……是怕你害怕,怕你不喜欢,”禹冲费力地找词解释。

“后来,我明明说了那些话,你以为我只爱禹冲,不是该高兴,该赶紧告诉我?怎么还是不说?”柳乐又问。

禹冲默默看她一会儿,说:“太久了,我已经不是原来的禹冲,也变不回去。过了越久,我越不敢告诉你。——听到你说那些话,我都分不清自己心里是高兴还是难受。”

柳乐抬手在眼睛上一抹,发恨道:“说到底,是你不信我,是你自作自受!”

禹冲难过地笑了笑:“是我自作自受。那么,你真不爱我了?你是忘了禹冲,爱上了……另一个人?”

“我没有忘了……对,我是爱上了另一个,是你让我爱上的。”

柳乐不能否认,她是把他当作别人,当作予翀来爱的。她爱上的是王爷,她根本没想过他是禹冲。说到底,她爱的是同一个人;但若她不知,他们又是两个人。这几日,她时常想这个问题,想得脑袋都晕了——可干嘛要想这些?

“这你也要怪我?”柳乐推开禹冲,“我还没来怪你呢。难道我就不能再爱别人,难道就不该爱上我见过的最好看的人?你不服气,让我走开呀,让我伤心一辈子呀。”

“你别走。”禹冲伸出手臂,“我继续假装是他,行不行?”

柳乐不动,两只眼闪亮地看着他。“你是说,你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全都是假装?”

“我是假装自己是王爷,不过,和你在一起时……不,尤其是在你面前,我只是没有告诉你我是禹冲,其它从来没有假装过。”

柳乐若有所思,喃喃自语道:“我说呢,我一点儿没感觉出来,要是你总是假装,我一定感觉得到。我没认出你,不是因为你装得好,是因为你确实变了。”

“那你是怎么知道的?”禹冲问。

柳乐脸红了:“我会猜呀,谁让你说那些奇奇怪怪的话,什么一整个儿,什么换副身子不行。”

“我是那样想。”禹冲说,眼中含着柳乐那么熟悉的、唯他所有的执拗的深情,“因为我爱你,是在心里,也在身上,在骨子里,血肉里,在每一根头发里,我以为爱一个人就该如此。可是,我的情形却又是这般——不管你爱哪个,我都不是他。”

“你怎么不这么想——不管我爱哪个,你都是他。”柳乐又气又笑,可心中又豁然开朗。是啊,一旦猜到,她便纳罕自己早没认出来,明明就是他啊。“我爱上王爷了,只不过现在我才知道为什么——原来他就是你,你就是他。”

忽一下,她像小鸟飞进禹冲怀里,禹冲张臂接住她。

“更爱谁,我,还是他?”

“更爱禹冲,也是你,也是‘他’。”柳乐狡黠地答,闭上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她忽地睁开眼,疑惑道:“以前你真的没有抱过我?我怎么记得抱过。”

“抱过。我想起来了,就像现在一样。”

柳乐一使劲,挣出来:“刚才到底是谁在抱着我?”

“是我。”禹冲温柔又豪气地笑了,“当然是我。”

他伸手要再抱住柳乐,可柳乐又挣开了。

“我还要问你呢,你是不是只爱我一人?”

“是。”

“若我变了呢?”

“变了,你也还是你,还是我的柳乐。”

“那么你是更爱以前那个我,还是现在这个我?”

“现在这个。”禹冲片刻不犹豫地回答。他突然明白了,他爱柳乐,从爱上她的一刻起,直到无穷无尽的时候。但假若非要在其间分出个厚此薄彼,不管何时问他,永远是现在这个,面前这个。

在重新扑入他怀中之前,柳乐先让禹冲看清了她的笑靥:“真巧,我也是。”。

“庭暗梨花疑有月,堤晴杨柳自生烟。”柳乐懒懒地躺着,心中浮起这么一句诗来,也不知自己是花呢,月呢,柳呢,烟呢?不止,还有雨、有风、有鱼、有鸟,甚至有檐下系的灯笼、树上缚的秋千,夹杂着好些清丽或秾艳的诗文,在她心头飘荡。她想问问禹冲心里想什么,可是又没力气张嘴。不对,有一句话她特别想说——她向禹冲偏了偏头,幽幽道:“这身子倒好用。”

一只在她肩上抚弄的手停下来,“你说什么?”一双黑沉沉的眼眸牢牢盯着她。

“就是那个意思!”柳乐毫不示弱地瞪回去。

禹冲抽出手臂,撑起身体,斜在她上方。“再说一遍。”

柳乐想要躲闪,被他一把按住:“再说一遍。”

“我不说了再不说了不说了……”

锦帐斜掩,绣罗轻堆,正是花醺人醉时分,谁晓得帐内会响起一连串的告饶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