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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什么时候?”

予翀敛了笑,柳乐看入他的眼睛,身上一颤。

第47章 什么时候再穿穿它?

床边的炭盆“嘶”地响了一声,不知何时,辛香的味道散了满室。

予翀的眼睛好像湖水化了冻,笑得又暖又亮,“没什么好知道的,我不会让你受那个。”他说。

“你看,都好了。”他揭开炭盆的铜罩。

“哇,好烫。”予翀拿手指捏起橘子,忙不迭地一只只丢到桌上,一边吸着气、呲牙咧嘴地嫌烫,一边又去剥皮,剥好了递给柳乐,柳乐也不辞,接过吃了,吃完看见予翀也已吃了一只。他又剥第三个橘子,一瓣给柳乐,再一瓣扔进自己口中,两个人你一瓣我一瓣把那只橘子吃尽。

吃过热乎乎的橘子,落雪声听来不那样冷了,只余静谧。

柳乐抬头望向门口:“小蝉该回来了吧。”

“我瞧瞧去。”

不多久,予翀拿了一叠衣服进来。

“我想找一套《淮海居士长短句》,我记得在哪儿见过。”柳乐说。

“我给你找。”予翀刚坐下,又一跃而起,跳出门去。

柳乐穿好衣服,下了床就去开衣柜。

没想到予翀找得很快,这当儿又进来了。柳乐听见他的脚步,头也不转地说:“我把你的被子放好。”

其实不是要为他整理的意思——柜里的东西归置得很整齐,她一眼就发现了目标:他没有绿色的衣物,在一堆蓝白黑当中,一抹明艳的绿极其显眼,刚才就让她看见了。柳乐抓住这块绿色的织物,将它抽出来,原是条丝裙,像一道清溪从她指间淌下去。

是她那条绿裙子,在四锦堂买的,她的印象可深着呢。

那时从计家搬出时,怕被那些衙役们翻检,她把能装上的衣物,尤其是贴身衣物都带了出来,当时她没拿这条衫裙,后来计家将她剩下的物事送还回来,也不包括这件衣服,因为这是董素娥出钱买的,自然该留在计家。可是怎么会是在予翀这儿?

柳乐回头,疑惑地看着他。

“怎么在这儿?”

“当然是我拿来的。”予翀不紧不慢地说。

“你从计家拿来的?”

“对,搜查计宅前,我先进去瞧了瞧,看见这是你的,就拿回来了。——迟早你要嫁我,总不能由着人动你的衣裳。”

柳乐哦了一声,慢慢把裙子叠好。

她在意的不是这衣服、以及他肯费心寻找她的衣服,而是——他进过计家宅院。他是王爷,他想出入计宅,好吧,不管是否与案子相关,没人拦他。那么,那一万两银子?柳乐没法不想到这个。

他拿得出一万两,他在搜查前去过计宅,他有没有带进去一万两银子?

计晨入狱一整件事可疑之处甚多,可不知怎的,她总是放不下这一万两银子,而且一想到便要疑予翀,虽然再仔细琢磨,明明毫无疑他的道理:他为何要那样做?倘若是为强娶她,莫非少这一万两银子办不成?——难道没这项证据,计晨立即就会被释放出狱?不是。难道没在计家发现银子,她就有足够的底气,能在他上门求亲时拒绝?也不是。那么,他纯粹因讨厌计晨而故意陷害?——可他远非一个卑劣的人。

柳乐觉得自己简直成了那个丢失斧子而怀疑邻居的家伙,她看予翀便是:“视其行步,栽赃也;颜色,栽赃也;言语,栽赃也;动作态度,无为而不栽赃也。①”——如果是错怪了予翀,她岂不就是这样可笑?他和计晨从前连交往都没有,为何与计晨过不去?难不成还是因为她么?可笑之至!若是说出来,一定会惹他发笑。柳乐没有说话。

见柳乐要把裙子放回衣柜,予翀说:“你拿去吧,什么时候再穿穿它?”

柳乐抬起头,带着讥讽说:“蒙殿下恩宠,现在我有穿不尽的衣裳,不要它了。”。

柳乐成了王妃,不免常常要和京中那些尊贵人家应酬。长公主、公主府上她都拜访过,也在王府待了几次客,不消细述。

予翀陪着她一起,等来来往往走过一轮,该尽的礼数都尽到,他便说:“以后谁再请你——除去宫中几人,其他人谁是请得动你的?——想去就去,不想去送份礼就罢了,没人见怪。”

还是有一两家例外,一是谭家,说起谭家,予翀收了嘲讽的语气,诚挚道:“毕竟师恩天高地厚。”

可是谭家将所有可能会面的宴请都推脱了,柳乐可以想见原因:上回她去谭家,老太太拉着她,叫她计晨媳妇,如今再见多么尴尬,不见也好。

另一个是谢家。谢家已延续百年了,比皇帝的家族还老得多,可算是京中排头一位的名门望族,且又是予翀的外祖家,无论如何绕不开。

柳乐瞧予翀对谢家很淡漠,至少是全然无所谓,他说自己不常去,但还是带她一道去了一次。

因为谢音徵说自己不愿和娘家来往,连带柳乐也对谢家印象不甚好,不过她亦有几分好奇,尤其是对谢家其他几位姑娘。

谢家在城内的老宅并不很大,而族中人口众多,除去几位朝中任职的,大多数人都伴着长房老太太住在京郊的宅院中。谢家嫡派共三房,长房老太爷已经过世,二房老太爷老太太是太后的父母,三房老太爷老太太是予翀的亲外祖父母,这些人俱不在了,同辈中单余长房老太太和旁支的几位兄弟、妯娌;如今是予翀的大堂舅统领族中事务。

因予翀过来,老太太在厅堂迎接他们,拜见毕,予翀再去见堂舅等人,柳乐便被请入老太太正房吃茶。

老太太个子矮小,身板很直,走路不需人搀扶,她请柳乐在自己左边坐下,柳乐见几位太太站在旁边侍立,再三推让不肯,老太太便令儿媳妇、侄儿媳妇、孙媳妇依次在椅上坐了,方才坐定。

屋内有十来个人,但说话的只有老太太和柳乐,柳乐十分不自在。且这些人都是谢家的媳妇,她更想看看谢家的姑娘——不提她对谢音徵的向慕,仅见过一面的谢五姑娘也给她很深的印象,她还时常想予翀的母亲,不知当日是怎样的风华绝代。喝过一盅茶,柳乐得空便问:“妹妹们在家么?”

老太太扭头问坐在中间的一位太太:“五丫头出门回来没有?”

那位太太立即站起身,既是答老太太,也是答柳乐,笑道:“不巧了,五丫头今日一早往她姑母家去了,还没回来。”

等她坐下,柳乐亦笑道:“若另外几位妹妹在家,可否请来见一见。”

老太太便向刚才这位太太说:“你瞧瞧姑娘们在做什么,让她们收拾收拾,过来陪王妃说一会儿话。”

不待她答应,孙媳妇中的一位起身说:“我去请姑娘们。”

先前答话的太太见老太太点了头,便又回去坐下。柳乐这时已看出她容貌非常秀丽,心想她大概正是谢五姑娘的母亲,而谢音徵是三房的姑娘,那么坐在这位太太下首的几人里,有一位该是谢音徵的母亲。几位太太穿着打扮相差无几,甚至神情、谈吐也彼此相似,让人感觉连她们的长相都差不多,柳乐暗自猜了半晌,实在猜不出。

一时间,进来了四位姑娘,太太引着她们见了柳乐,分别是六姑娘、七姑娘、八姑娘、十一姑娘,除去十一姑娘稍小些,余者都是十七、八岁模样,柳乐忙让人拿出备好的表礼:每人一支湘妃竹笛,一串玉珠。

几人谢过,在搬来的小凳上坐下,柳乐又和她们说话,一一问她们平日喜欢做什么。

老太太笑着说:“她们几个平日里在家做些针线,怕见人,王妃见笑了。”

其实几位姑娘看见客人很高兴,答话时脸上都红红的,时不时偷偷抬眼,羞涩地瞄一眼柳乐。

柳乐有点失望,她想与几位姑娘自在说说话,但可能因为长辈在场,她们有些拘谨,只简单回答几个字便住了声,低下头。在柳乐看来,她们的举止言语自然远远比不上谢音徵。

等能问姑娘们的话也问完,屋子里愈发沉闷,柳乐只盼着谁能提议去外面走走转转,可是老太太越坐久了反倒精神越足,又说:“可惜王爷记不得前头了,他伯外公在时向他讲过谢家的事,他愿意听,常来和他伯外公说话。”说着老太太便向柳乐一一历数谢家祖上出过什么人,做过什么官。屋内的人都肃容恭听。

趁老太太停下喝水时,十一姑娘忽然插道:“不知五姐姐回来没有,可以请王妃姐姐去花园里听她弹琴。”

老太太重重放下杯子:“你姐姐今日出门,不会早回来。王妃做什么,谁许你多嘴多舌?可知你心里头只想着贪玩,规矩都忘了,让你母亲现在领你回屋,往后一个月不得出来。”

坐在第二张椅上的太太马上立起,十一姑娘已经淌下泪来,众人皆不敢吭声,柳乐忙求情说:“我确实想去花园里听听几位妹妹弹琴,若要怪十一妹妹,我实在过意不去。”

老太太笑道:“她们懂什么乐器,就敢在王妃面前显弄?只有五姑娘略通些,改日再请王妃指点指点她。”又向十一说,“以后多学学你姐姐们,不得再这样愣头愣脑的。”

再坐了一刻钟,柳乐觉得简直有两个时辰那么久,一人在屋外咳嗽一声,老太太听见,起身道:“王爷贵冗,不敢久留你们。今日未能使王妃尽兴,若不嫌寒舍卑陋,还请王妃多多下降。”客套毕,老太太走在头里,一群人跟着,陪柳乐直至二门,大太太率众家人媳妇又将她送到门口,予翀已经等在那儿了。

第48章 你是不是怕我像这样

柳乐上车前,予翀凑近,悄悄对她说:“以后还是寻个借口不来了。”

柳乐想,看来人人都不喜欢谢家,这样一个冷冰冰、处处得小心翼翼的地方,难怪谢音徵不肯回来。

想起谢音徵,柳乐心中一阵不好受。谢音徵是她最想见、最想与之交朋友的人,因她所结识的同龄女子中,还没有哪一位及得上谢音徵那般聪慧、美丽、英秀、善良。可她却对不起谢音徵,无颜面对她——柳乐始终认为,若予翀没有生那场病,现在的王妃该是谢音徵,虽然不是自己故意夺人所好,却难免有负疚之感。

尤其令她难受的是,在谢音徵眼里,一定是她为计晨讨情,去找晋王爷,然后……

越是不知该如何解释,她越是急于见到谢音徵,把事情解释清楚。她相信,当两人面对面时,该说的话自然而然就能冒出来。可就算澄清了这一桩,接下来又如何?总不能说:“我根本不喜欢晋王爷,从没想过要嫁给他,是他非要娶我,我不得已。”——这不是她该说的、不是她想说的。

柳乐怎想怎不是滋味,回到王府也一直愁眉不展,在屋内只呆了一会儿,不觉又走到后面的小院子发闷。

“柳乐——”

她听见予翀喊了一声,未及答应,他已经掀帘从屋里出来。

“原来你在这儿。”予翀向她看了看,“还不高兴?谢家那老婆子真是——罢了,以后再不用去见她。”

“你在那里做什么?”柳乐随口问道。

“在园子里转了转。”

“哦。”柳乐心想他倒是还能在花园玩,自己只能闷坐着。

“不好玩,我也闷得很。”予翀笑道,“要是你去才好。”

“他们老太太说你先前喜欢去,常常去。”

“听她瞎扯,先前去不去我不记得,若说喜欢,那是绝对没有的事。”

柳乐突然想,那时他去谢家,一定是见到谢音徵的,他们在谭家也会过面,他和谢音徵,原本是青梅竹马。

她望着予翀出了神。斜阳擦过墙檐照在他身上,照在他脸上,在亮光中,他的眉毛和眼睛比平日更加醒目和明亮,他几乎像一个少年。

“怎么了?”予翀一边走上前,一边用温柔的语气问。

柳乐忍不住问:“你也不记得你那个表妹了?”

“哪个表妹?”予翀猛地盯住了她,黑眼睛里闪出锐利的光,“我绝对不会娶我表妹。”

柳乐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说:“谢家二姑娘,你和她不是……”

予翀打断道:“哪一个表妹我都不记得,我绝对不可能娶表妹。”他又重复一遍,语气淡漠。

柳乐感到一阵气愤:他就一点儿都不关心,未免太过无情!就算对谢音徵没有男女之爱,作为表亲也不该这般冷漠。——可他如何竟不喜欢谢音徵?他喜欢的姑娘,又究竟是何许人,是个怎样的姑娘?

“你是为这个?”予翀看着她,眼中忽地闪出笑意,“我好标致的娘子,难道你还不知——无论有什么事,倘我真得此福气,我要娶的只有你。”

柳乐看他来哄自己,急急忙忙走去看枝上的腊梅,一面说:“我不是那个意思。其实我……我认识谢二姑娘,她是个很和气的人。她也不喜欢谢家。我想,我们能不能请她来做客——她和黄大人。”

“我没意见,只怕黄大人不会答应。”隔着花枝,予翀好笑地望着柳乐。

柳乐也感到自己太异想天开了,不禁脸红,但她趁机又问:“黄大人是个好官吗?”

她好像听见予翀哼了一声:“是不是好官不由我说,黄御史和我一向意见不同。”

也就是和予翀完全相反的一个人。柳乐忍不住道:“大家不是都说黄御史是正气之士?”

“正气?他买个正气的名罢了,行的事情可是毫不相干。”

柳乐吃了一惊:“他行了什么事?”

“关心他干什么?哦,对了,那时你是为计正辰去向御史求情来着吧?”予翀语调一沉,脸上骤然结了冰。

“你怎知道?”柳乐见他猜中,有些着慌,马上又想起既然结识谢音徵,去找黄谦是很自然的事,索性大方承认,“是这样。那时候没人肯管计正辰的案子,我便想找黄大人。”

“他管么?”

柳乐犹豫地说:“黄大人只按自己的章法办事,我想请他从旁过问一下,他不肯……”

“他当然不肯,你求错人了。”予翀冷冷打断,“黄大人精明得很,深谙官场混事的诀窍——什么差事要紧着办,什么时候可以脱滑,他门儿清,怎会趟那浑水?别说你和他非亲非故,就是他夫人本人有事,他头一位也是先把自己撇干净了。”

柳乐呆呆望着枝头快要合拢的小花。黄谦和谢音徵年貌不相当,又性子呆板,不般配谢音徵的人品。但相貌、脾性到底是天生的,不赖自己,假使两人情投意合,甚至这些可以完全不相干。可听予翀不像是恶语中伤,那谢音徵所嫁的丈夫不仅严厉冷酷,还是个伪君子。——假若谢音徵看出他的原本面目,该多么难受。

同时,柳乐又忆起那时求告无门、四处碰钉子的凄凉无助:去找谢音徵,反害她被黄家那恶嬷嬷训斥;谢音徵想做一番事业,一心想要帮助别人,可是她们连自己都帮不了。

反观予翀,不过是天老爷让他投了个好胎,便一生不用对人卑躬屈膝,想做什么都易如反掌。这也罢了,她讨厌他可劲儿说些风凉话,似乎别人的悲苦在他不值一哂。

柳乐转过双眼,看着他一笑:“我没有求错人,我找谢姐姐时,她是认真打算帮我——她要我找你。”

“找我?”予翀露出意外的神情,旋即笑道,“那你怎么没来?”

“我不信你肯帮忙。”

“不信我?连你‘谢姐姐’说的话都不听?”

“我还没想好,你就……”

“要想什么?我就怎么了?”予翀走上前,把柳乐拉进怀里,下巴在她头发上蹭着,一面低声问,“你宁可找姓赵的姓常的那些禽兽不如的家伙,也不来找我?你心里有顾虑。是什么?”

被他双关搂在怀中,柳乐益发窘得说不出。岂止是窘,她简直又惊又怕:惊的是不知何日起,只要一叫他抱住,她便忘了事理,甚至想要他抱着,朦朦胧胧间竟思起长久来;怕的是自己已然昏了头,自此只能仰人眉睫,指靠他捉摸不定的心思,倘有一日……这些念头在她心中乱七八糟地一闪,又变成了窘迫,因为予翀一只手从背后牢牢握住她的肩膀,不容她把脸转去别处。仿佛觉得她走投无路的样子怪有趣似的,他瞧着她说:“你是不是怕我像这样——”

他轻轻地拿唇去捉她的唇,捉不住也不着急,被她逃掉也不气恼。当嘴巴没有更好的用武之地时,他断断续续地说:“那时你就瞧出来……知道我想……像这样……从哪儿瞧出来的?我没有……这么坏吧。”

柳乐一次次别过脸,但他像扫过原野的风,令她无处躲藏。她躲得晕乎乎喘吁吁的,断断续续地想:那时想到他是这么个人么?当然没有。那时他不好,如今更坏,但到底是哪里不好?

首先现在这样就不好。明知这时肯定没人来后院,柳乐依然感到太不顾形迹似的,天还大亮着呢。

当她再一次被捕住,予翀不许她再逃,低声说了一句话:“你该来找我。——什么我都可以为你做。”

屋内比外头更暗一些,但天光还要好大一会儿才逝去,屋里也能看得见,予翀没有费神去点灯。

他跪坐在床边,抱着柳乐,这时候他好像已经了解了她对衣物的爱惜,慢慢地、轻轻地为她宽衣解带,一件件褪下她的衣衫,直到露出穿在里头的葱绿抹胸,他忽地停下手,将她横放在床中央,目光在她身上抚来抚去:“你这件小衣裳,衬上你这段身子,你道像什么?”不等回答,又轻声叹息,微笑着说,“真像根剥出来的小葱,水灵灵的。”

不是第一次,柳乐仍然被他看得难为情,而根本不敢回看他的眼睛。但他的声音无法避开——那几个字说得再温存没有了,可一钻入她的耳朵,就让耳朵热辣辣的,接着,在她脸上燃起一大片红晕,漫到脖子、肩头……她自己也感觉到了,心想:什么小葱,大概已经成了煮熟的虾子吧。

“别瞧。”推他也不是,拉他也不是,慌乱中柳乐去抓旁边的被子。

予翀按住她,俯身下来,在她肩头咬了一口。

柳乐扬起胳膊,啪地一掌拍在他脸上,她不由愣了。予翀捉过她的手,掰开蜷曲的手指,对着手心亲了又亲,“你看我没说错,愈发像了,还这样辣乎乎。”

柳乐也辨不出被他亲过的手心是辣乎乎还是麻酥酥,刚才那一掌把她的力气都用尽了,只能由他摆布。

她忽地抽出手,坐起来,抓过衣服。

“怎么了?”予翀拉住她的腕子。

“我饿了,要吃饭。”

“饭还没送来。”

“我喊她们。”

“别去。”

“你让我饿着?”

“我也饿,我陪你一起饿着。”他无赖地说,凑前去亲她的嘴唇。

“不行,不要你陪,不公道!”柳乐竭力闪避,嘴里乱七八糟喊着。

“怎么不公道?”

“你又没脱衣裳。”

“那我就脱了。”

他站起来,立在床边,二话不说解开自己的腰带。纻丝的外袍轻轻一宽就抖落下来,落在地上时却发出沉沉的一声响,让柳乐心中一惊。他又宽去里衣。

黄昏时的朦胧和清晨不同,清晨醒来,柳乐看见予翀总有惊讶之感,好像是第一次看见似的,映着清爽的晨光,他的皮肤几乎白净得耀眼,她很快地闭上眼睛,予翀似乎也不愿她多看,俯身去亲她的眼皮,等他下床时,忽一下就把宽大的袍子披在身上;晚上点灯时又是另一样:当他立起身,挡住烛火,她还会瞅一眼那个颀长而黝黑的影子,而他转入灯烛之下,皮肤透出浅浅的金黄,像琥珀,她便不去细瞧了,似乎他是天庭里的仙树,禁止由人窥视。此时,从窗子透进的光正在变得暗淡,他站在床边,头一回让她看清了他最自然的、原原本本的样子:青白色的光落在他身上时,好像细微地颤动着,在肩膀的凹陷处止步,留出一块暗影,又融入前胸洁净的象牙白,变成一抹蒙蒙的蜜色。这些细小、微微晃动的光芒将他宽阔的肩膀和胸廓分明地显出来,让人看出他的皮肤细致得像玉石,不过美不在这儿,——在于这层皮肤覆着下面的血肉和骨骼,它们必须是这样一个整体。他的整个身体如一头优美的野兽,即使一动不动时也生气勃勃,藏着力量。

“这下天公地道了。好不好看?”他问。

她好像没听到。她向他半仰着脸,很留神地不把目光朝下看。过了好一会儿,她终于听见他的话,慌张中不知该把眼睛移到哪儿,便看见了。

“丑死了。”柳乐扭开身,脸扑在被上。

“本来是更……”他没说完,伸臂抱起她,把她抱在他的正前方。柳乐感到他手臂内侧光滑、绷紧的皮肤贴着她的脊背滑动,温热的触感让她知道自己的身体有些冰凉,不禁又朝他怀里缩了缩。忽然她小小地惊叫了一声,抬手去挡,但刚刚被那葱绿色的衣服遮盖的地方,手臂是掩不住的。他拣起落在两人之间的那一小片丝绸扔到一边,捉住她的双手放在自己腰侧。然后,再没有阻碍,他们两个紧紧贴在一起了。

“还饿不饿?”予翀躺着问。

屋子已经彻底暗了,只在炭炉周围有一圈橘色的光晕。

“不饿。”柳乐口里说着,却又坐起来,茫然地向黑乎乎的四面去望,“要吃饭了?”

“先睡。”予翀拽她一把,拽她躺倒在他的身上。“睡一觉再说,过会儿我喊你起来。”

柳乐满足地叹气,从予翀的胸膛滚下去,却还挨着他。她想起小时候有几回玩得太高兴,午觉拖到下午才睡,醒来时别人已经要吃晚饭了,她觉得好像被人拉下了,又惆怅又委屈,恨不得哭一场。而现在却不同——不管何时睁开眼,她知道自己什么都不会错过。柳乐隐隐感到非常快活——对这种随心所欲、胡闹般的任性,原来的她一定不赞同,现在却慢慢习惯了。

她的一条腿还搁在予翀身上,也不知是她自己搭上去,还是他拿上去的。他的手抚着她的小腿,握着她的脚踝。她想要动一动,又觉得这样子怪舒服,而她实在疲累得不知所以,便由它在那儿,睡着了。

第49章 到底先前那个是他、如今这个是他?

新春日近,王府里也忙忙碌碌备办年事。今年与之前大不相同:前两年王爷卧床不醒,为备着宫中来人视探,年节时各处也收拾一番,但只是表面功夫,众仆役不知日后将何去何从,心里惶惶惑惑如丧家之犬;哪知这一年王爷竟好了,众人似得了主心骨,外加又娶进王妃,府里有了女主人,而且自女主人一来,所到之处如冰消雪融,一派春光盎然之景,春风和悦之象;更不必提今岁领到的节赏又加厚几倍,因此满府里男女上下个个喜气盈腮,兴兴头头扫尘迎新。

柳乐也忙碌,但她不愿只“嘴忙”,想自己动动手,觉得这样才有意思。擦抹洒扫的活轮不到她手里,于是她拿红纸作出十来副春联,让人送去各处,预备着二十九那日贴;偏有自己这间小院,一心要拟出个最好的来,却左思右想而不得。直等到二十九早晨了,提笔在手中,蘸了墨时还没有词,一赌气,随便写下二句:

斜斜如丝复如意,盈盈随风亦随心。

写完,看了看,自语道:“不好,但也算好玩。”遂加上横批:一柳惊春。准备让人挂在栖月院门上。

予翀这时进来屋子,柳乐今早起来得迟,没看见他,因问:“不是去宫里,怎么又回来了?”

予翀说:“都到宫门口了,想你,便拐回来了。”

柳乐也不理他,予翀走到桌边,看见春联,称赞不已,低头看半天,说:“惊春两个字写得最好,再写一遍我看看。”

柳乐心中得意,提笔唰唰地写就。“这个更大方了。”予翀笑道,“不是过年了吗,我思想要把外头那匾换块新的,和你商量该题个什么。谁知你先想出好的来了。——今天我就找人赶制,最迟明日挂上。”

原来的旧匾是“折柳”二字,柳乐哼了一声:“我这字不好,不配挂。”说着就要去撕那红纸。

“别,别。”予翀从后抱住她,把她的双臂勒在自己的胳膊中,下巴搁在她肩上,扳她一起看案上的两个字,“哪里不好?”

“不若殿下那两个字。”

“那是我一时发了昏写的,马上就拿来给你砸了好不好?”

“果然你那时没安着好意。”柳乐板起脸。他不提倒好——如今她已把那块匾看惯了,早就忘了那上面有什么字或那字有什么含义——可现在,她不由不想起初来时,心头便有几分不痛快。

“我这就去砸,不让你再看见它。”予翀懊恼道。但他并不动,一手箍住柳乐,一手指斜斜、盈盈几字说,“你看着吧,咱们下一年定是富有盈余,斗量不尽,便是你这联上来的好兆头。”

柳乐倒没想到这一层,看他也如市井之人一般说话,叫他逗得笑了。“快放开,你没正事做吗,就会腻腻歪歪。”

“这不是我的正事?”予翀不放,又和她厮磨一会儿。一时新写的惊春墨干了,他先抢在手里才松开柳乐,赶紧卷起来往身上一揣。

柳乐看他这副样子,气又不是,笑又不是。予翀却正了面容:“有一事要问问你。”

“什么?”

“前两日我碰上皇兄在发愁,你道是为什么事?——原来太傅考书,皇兄在外面听了听,大皇子倒还答得好,只是他那几位伴读实在太过平平,皇兄怕时候久了大皇子自矜自傲,何况习文习武本都是相当的人在一起互相切磋、彼此追赶才有趣,容易进益。因此,皇兄意欲另寻几位天资高的孩子,等过了年就和大皇子一道学习——我看柳升和柳岸很合适,你觉得怎样?”

柳乐一听是夸赞自己的两位侄儿,很高兴。她没马上回答,又细想了想,细想之下更觉得予翀的话有道理,兄弟俩平日在家里念书,到底同伴太少,若能多几位好伙伴切磋,对他两个也是大有裨益的事。她见过大皇子魏勖几回,看他是个十分聪敏知礼的孩子,年龄又正好比柳升略小,比柳岸略大。说来也巧,她第一次见魏勖,便恰是想起了两个侄子,心道这几个小儿郎或许能玩到一处,谁知这便得着这么个机会。

柳乐不觉心内动念,又想:虽说父亲教得很好,多求名师总不是坏事,况且父亲只能教文,习武全凭兄弟俩自己瞎比划。搬家后原说要请武艺师父的,一时还没请到,若去宫里,自然是有最好的师父教了。

这时候,她心里是要答应下来,嘴上还有几分踌躇,问:“现在伴读的是谁人家的,柳升和柳图去合不合适?”

“怎么不合适,是谁家的也比不过他们俩。一边是我的侄儿,一边是你的侄儿,一处读书玩耍,再适合不过。——这还是看魏勖甚好,不然我还不肯要他两个去呢。等我去对皇帝说,绝无不成。正好让皇兄也瞧瞧岳丈大人教的学生,柳太史可不是白叫的。”

“那等过几日我去问问柳升他们。”

“对。”予翀点头,“自然要他们自己答应才行,他们要是拿不准,我先带他们进宫里去看看。对了,你怎么不请他们来王府玩?”

柳乐惊讶地看着予翀:“请他们来?他们还小呢,只会淘气。”

“怎么淘气了?”予翀眼里带笑道,“就请了来,你嫌淘气,我陪他们玩。”

“你喜欢他们两个?”

“当然,他们也喜欢我,不信你问问去。”

柳乐一想果然是,柳升柳图两个虽然见予翀次数不多,可是见了面就缠在他身边,一点儿也不拘谨害怕。

“我就问问去。”柳乐直想笑,又尽力不露出来,心里说:我全家人都喜欢你也不算,他们是他们,我是我。

予翀仿佛看出来了,说:“你可别以为我是借这个给你赔不是。虽然我确实要给你赔不是。”他拉住柳乐两只胳膊,在他眉梢飞扬的微笑不见了,他微微垂着眼睛,“先前,你看我太无礼太气人,但那不是……那个时候,我不是我。直到你来,我才好像又……不必说我了,”他忽地抬起眼,注视着柳乐,“是我的错,我向你道歉。”

他的眼睛怎么那么像……柳乐吃了一惊,马上感到不自在,使劲一甩胳膊:“行了,不用说了。”

予翀又把她拉进怀里,一只手臂搂着她的脖颈,把她的脸颊紧紧按在他胸前。就在柳乐以为他不打算出门了时,他才松开她,笑一笑,走掉了。

柳乐轻轻在窗前坐下,摸了摸脸颊上还热乎乎、痒痒的地方。她记起母亲有个习惯:平日里,隔三岔五地,她会将某些事记录在纸上——到底是什么事她从不让任何人知道,逢到年末,她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把那几页纸拿出来翻阅一遍,以作“回顾”。柳乐自己从没这个习惯,可现在,她面前好像也有一沓纸,这一年的许多事——主要是和予翀结识、相处的事,忽地都涌了出来。

一个半月,大概是不够摸透一个人,与他成亲一个半月,她一点儿都没有摸透予翀。

未嫁之先,她便对他有了成见,嫁来初时,他说话、行事也都那样恶劣。究竟是从何时起,她觉得他其实算是个挺好的人?

这个“好”的意思是说,在她眼中,他越来越不像一位“殿下”,越来越像一个无需用头衔与人区分的男子;想起他时,她脑中蹦出的词也不再是“王爷”,而不知不觉间变成了“予翀”。

现在,他越来越多地显露出温柔,虽说有时也故意来呕她,说些让人又恨又恼的话,不过可以看出,他不是怀着恶意,倒更像是顽童入了学堂,学了规矩,但偶尔还“劣性复发”,证明自己没那么轻易被人管束住。那么,他之前是为了好玩戏弄她?肯定不是。柳乐回想起原先他冰冷的眼神和无所顾忌的言语,甚至心头还能被刺得一疼。

到底先前那个是他、如今这个是他?若两个皆是,他的脾性未免太怪了。

不过人总是会变的吧,大概就如母亲所说:他的心也是肉长的,也能够变得热乎乎的。

柳乐的脸突然发起热来,于是她就站起身,轻快地走到院子里去了。

这日晚饭时分,匾额竟真做出来了。字刻得好,又飘逸又有劲,漆也上得好,丹砂地,醒目的绿字,亮堂堂的。柳乐瞧了很喜欢,只是漆还没干透;李宝自告奋勇,搬来两架梯子,自己骑在最上面,由两个人小心地把匾传递给他,接过来,端端正正挂上了,一点儿都没蹭到漆。柳乐横看竖看,觉得实在是好得很。天黑后,又跑出来看一回:园子里的灯都点上了,月洞门左右两盏灯尤其大而亮,门内,积墨的小山映着泼墨的天空,山上缀着红的、黄的灯,天上缀着银星,竹林中也星星点点的,竹枝上又像缀着铃铛似的,时不时发出一片清脆的响声。柳乐把这些都看在眼里,才去瞧那两个字。两个字在灯影中悄悄现出来,仿佛是柳枝在春风中那样舒展、欢悦。春天提前来了,或许从没离开过。柳乐一时不知今夕何夕,不知身在何处,又觉得孩提时,好像曾于梦中见过这般景象。她惊叹地深吸了一口气,花木的幽香沁人心脾。现在,这儿是我的家了,柳乐默默告诉自己,想到小山后面那座小院,一种说不出的欢悦让她的心怦怦直跳。

等她对镜卸钗环时,予翀方才回来,进屋就问:“前几日是不是熹珍楼的吴嫂子往宫里去送首饰样子?”

柳乐胳膊还举在头上,回头看他一眼,“是,我陪着皇后瞧了瞧。过去半个月了,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慢些,勾住了。”予翀上前帮她把一只蛐蛐簪拿下来,用手指弹了弹,那腿儿和翅子就嗡嗡地发出颤动。“这小虫子倒还细致。——怪我那时忘了对你说,别怕银子不够,本来也没个一定限制,若要设限,我用不着那些,补给你就是了。”

“够是够了,不是算过嘛,你也同意的,没两日就不想认规矩了?”柳乐轻轻驳道。

“认,认。”予翀忙说,“既然够,你怎么不挑上几样?”

“还挑什么?”柳乐手在妆台上方一挥,“这好几匣子,天天换着花样戴都戴不过来,过年戴的也尽有了。”

予翀笑道:“我说吴嫂子见了我又是告罪又是求情,我就知道你没看上她的东西。”

“啊,不是,她可太多心了。”柳乐边说边摘下耳环,“真是因为用不着添新的。我哪有那么吹毛求疵,清高可厌。”

“不吹毛求疵?那我就不怕了。”予翀从怀中摸出一只小盒,“我受不了吴嫂子唠叨,心想反正再多一个也不嫌,就为你选了一件。你别急,并没有坏了定好的规矩——花的银子是我从别处替皇帝省下、他分给我的,不在帐内,也不必再算它了。”见柳乐没生气,他笑着将盒子放入她手中,“那些花样繁复的我不懂,怕你不喜欢,就问她有没有简单一点的样子,最后做了一个最最简单的。”

柳乐摸摸木盒上的卷草刻纹,打开它,里面又是只大红绸缎做的小袋,再里面是一双耳坠:寸把长的细金钩子,末端挂着颗绿盈盈的小圆珠,很像她做姑娘时喜欢戴的那种琉璃珠耳坠。

不过这是一对翡翠珠子,虽然透明得如琉璃一般,其莹莹光彩却远非琉璃可比。一只珠子整个是鲜艳的翠绿色,另一只飘几丝绿花,像满月和弦月,两下里不同,更显灵动可爱。

尽管予翀的语气随随便便,柳乐认出这是一件用心的礼物。她提着两条链子,将珠儿对着光,像孩子般认真地瞧。

“真亮,像露珠一样。”

“对。”予翀站在她身旁一起看。“蒲甘国矿里才有,就这么一对,我先要了过来。珠子虽小,再要找一样的可也难了。你戴上瞧瞧。”

要不是他站在跟前,她早就要试一试了,他看着,她有点儿不好意思。柳乐从镜子里瞥了予翀一眼,接上他在镜中的目光,慌忙侧开脸,微低下头,把一只坠子往耳上戴。

予翀抬起手,为她把披散下来的头发拢在脑后。没了凉凉的发丝遮挡,柳乐立即觉得耳朵烫乎乎的。她不敢向镜子里望一眼,好像不看,她的耳朵根肯定就不红,就不会让他发觉。

偏偏今天她的手笨得很,好半天才戴好一只,要去抓另一只时,予翀已经拿在手里。他蹲下身,为她戴上,柳乐便知道,自己的耳朵肯定像灯笼一般红了。

可当她终于向镜子一望,只看见两簇亮晶晶的、几乎瞧不清形状的光芒在她颈边雀跃。

“喜不喜欢?”

喜欢。柳乐的眼睛已经回答了。她看见自己的眼睛像星星一样,以为是珠子映的。可是予翀的眼里也有两丛星芒,是叫什么映的?

柳乐急忙说:“你瞧见那块匾没有?哪里找的师傅,才半日就刻出来了,还刻得那样好。”

“是你写得好。”予翀笑着低下头,在她左耳上亲了一下,右耳上又一下,碰得两只珠子晃个不停,嘴里一面说着:“我知道了,这才是惊——春——”

第50章 人会变,你说是吗?

户部姚尚书新近又得一个孙子,正月十四在家中做满月,摆一天的戏酒,专请亲友中的太太们。姚家家宅在葵仙桥邻近,和柳家算是邻里,故也请了江岚严华两个——自柳家搬过来后,此类应酬不断。柳乐对这些事本来无可无不可,这回听闻母亲嫂子要去,心里高兴,便也去了。在姚宅坐了大半日,席散后,柳乐先送母亲嫂子回家,又陪家人待了一会儿,因心里有事,便没留下吃饭,仍归王府来。

走进栖月院时,日头快要平西,恰与她头一回来这里看到的情形相似——廊前置了坐榻、矮几,予翀正坐在那儿。他已先宽去衣裳了,头发披在背后,穿着条靛青袍子,腰间随意系一条宽幅锦带,也如前次一样——青绿织金四合如意绦。

看见柳乐,予翀笑着起身,拉她坐在身旁。“等下月亮升得高了,咱们就在这儿赏月亮。”

“这时候就急着赏月?明天才是十五。”

“十四便不能赏?我可有话说:提起月圆就是三五之夜,十五的月亮都被人咏得滥了,我却爱十四这日——月亮将圆未圆时最好看,不信等下你细瞧瞧。不过——”他看着柳乐笑了,“他们不懂才好,今天的月儿就为咱们独有,你说是不是?”

柳乐心想这又是他的一个怪癖,也不和他辩。“既要赏月,湖畔不是更好?”

“湖边风大,以后我们去那儿。这里也有水,虽小些,足够用了。菜等等才好,你要不要先去换衣裳?咱们随便坐着,你要是吃醉了我把你抱上床去。”

“我才不吃酒。”柳乐抗议说,不过瞧他一副悠闲自在的模样,心里怪痒痒的,遂去梳洗卸妆。一时洗过澡,只穿着月白绫子小袄,海棠红夹裤,外罩一件新做的松花色绣绿梅闪缎比甲,头发还不十分干,松松在脑后挽了,轻轻便便走出来。

予翀对巧莺说:“你去吧。”

巧莺知道王爷不喜他们二人在一起时有人在旁伺候打扰,便行礼告退。柳乐与她对视一眼,巧莺轻轻点了点头。明日早上与计晨会面,一两日前巧莺已送过信去,与计晨约好了。

予翀拽柳乐一把,“坐这儿。”让她靠近炭盆坐了,自己挨着坐下。

“我瞧瞧有什么好吃的。”柳乐肚里饿了,先去看桌上菜色。

这时天空的蓝色已经深了,廊檐下挂了灯笼,案上摆着几只精巧风灯,庭中矮树的枝梢上也挂了两只,发出一团团红、黄的光,映着桌上四样鲜果:圆鼓鼓香橙,晶亮亮橄榄,脆生生青枣,黄澄澄梨子;此外,又有拿秋油、醋、花椒、芥油拌的清清爽爽几色小菜:红蛰绿豆芽、笋子鸡丝、豆腐皮、鸭胗、黄芽菜。

“其他菜马上就来,咱们先吃,我可不愿饿着肚子看月亮,看不出滋味来。”予翀说。

柳乐心想王爷何曾真的挨过饿,不过她的确嘴馋,拿筷子夹那豆芽菜拌海蜇,吃得满口鲜灵爽脆,哪还有抬头观月的工夫。

饮过一巡酒,便见四位侍女捧着捧盒上菜,菜式并未见如何特别——不过四样荤,四样素,四山鲜,四水族,俱是柳乐平日爱吃的;也不使大盘大碗,各样仅盛一瓯儿,此法儿是为免得浪费,也不容易冷。等一盏一盏摆好在两人面前,只占了半张桌。

当下二人吃几口菜,彼此又递一回酒。酒是葡萄酒,但柳乐喝过两钟便不肯再多饮。此日已过立春,桌上有一碟春饼盖在扣盒下,她光顾着吃菜,予翀拿菜裹卷春饼递给她,她只吃一个,予翀自己一连吃了好几张。

柳乐放下筷子,予翀又从扣盒里拿出一只杏仁酥,“给你,十四圆圆。”

柳乐愣了一下,伸手接过。“你也知道?”她问,诧异的是他身为王爷,别人为他买来点心,不知为何还特意告知他点心名字,而他居然也记住了这等小事。

“怎么不知?一般人都以为很难买,其实规律不难寻,我就知道一样:十四这日,他们肯定会做。”予翀朝她一笑,笑容中似乎含着戏谑,大概是取笑那次提亲时,计家没摆出这道点心待客。

柳乐把杏仁酥放回桌上:“我吃饱了。”

“那咱们分一块。”予翀不由分说掰了半块送到柳乐嘴旁,自己那半一口吞了,“一定要吃,既为它好吃,也为十四圆圆这个彩头。”他一边说,一边认真看着柳乐。

柳乐不自在道:“你喜欢吃点心?”

“对,现在我喜欢吃它了——因为甜。”

确实,淡淡的甜,混着杏仁的清香,十分可口。但是他在看什么?柳乐觉得嘴唇上抹了姜似的,连忙转开脸,拣一颗蜜渍橄榄放进嘴里。予翀又破一只橙子,两人一起吃了。

侍女捧来沐盆漱盂、清水香茶,两人洗手漱口,复又入坐,桌上已整理干净,新上了雁宕山产的紫茶。予翀挥挥手,侍女们悄悄退下,庭院中只余他二人,外加天上一轮皓月。

“现在你瞧。”予翀说。

月亮已挂上了半空,玉盘一般,只是那个圆盘下边略微有些不规整,但并不因此而减去半分光华。

近旁烛火、风灯的光,方还觉得亮,与天上一比,成了供人一哂的玩意儿。

“果然好。”柳乐说。

“人会变,你说是吗?”予翀忽地问。

“什么?”柳乐没明白。

予翀指指天上:“我为什么喜欢月亮,因为它总是变,却又总能圆回来——只要你耐心等着。”

“月亮不会变,总是那一个月亮。”柳乐望着天空。

“那更好了。”予翀的笑声很爽朗,“你看着吧,过一会儿还要更好。”

“明日晚上就不如它?”

“明日也好,但咱们不在这儿看——等明日咱们去宫里只略坐一坐,吃几口,虚应一应景,然后就早点儿出来,我带你上街上玩去,痛痛快快逛一逛,你想不想去?”

柳乐不禁也笑起来:“穿一身金光灿烂的,怎么上街,不知是瞧灯呢还是给人瞧呢?”

“这好办,回来换了衣裳就是——算了,太麻烦,索性就在车里头换,我提前准备好几件寻常衣服放在那儿。看着——咱们一对凤凰进去,一双家燕出来,如何?”予翀得意地笑,目光灼灼注视柳乐。

“成什么体统。”柳乐轻声说,然而心里不是不高兴。两个人牵着手,随在人群中挤来挤去,一定很有意思。不过他即便换了衣服,就好隐没在人群中了?

柳乐怀疑地偷偷瞟了他一眼,却正撞上他的目光,密密的睫毛下,他的眼睛亮闪闪瞧着她。

“明晚哪里好玩?”她问。

“咦,你在城里长大,还不知道么?”他上下两排睫毛分得开了,眼睛里好像有两只淘气的赤焰驹在蹦跳,“没关系,我知道,你跟着我就是了。”

柳乐突然想起,他先前一定常常去会那位姑娘,带她去很多地方玩过,他大概总是先换了衣服,装作寻常少年郎,在人群中,牵着姑娘的手。

他刚才说过会牵她么?他会吧。

柳乐胡思乱想,心里头像刚吃的橙子:甜,又还夹着微微的酸,淡淡的苦。

予翀忽地伸臂揽过她,让她半个身子靠在自己胸前。

“你这件衣服很好看。”他的手指沿着她衣上绣花勾画,一面说,“你知道修这所小院子,第一件事是做什么?——是移栽了这株绿萼梅来,就在去年春天。”

柳乐很喜爱南窗外那株绿梅,白日里走过时、或在窗下写字看书歇歇眼时,总要瞧上一瞧:枝上缀着的小小可爱白花,衬着嫩绿的花萼,尤其显得俏丽。

她不禁惊异:“我倒不知,才刚移来一年么,开了这样好。”

予翀带几分得意,戏说道:“花开得如何,看水络地脉,看栽花人浇灌得用不用心,尤为关键的还要花儿自己喜欢,与早晚倒没多大关系。——你最迟一个来,开得还更好。”

柳乐挣着要坐起,予翀便放开手。

“明儿早上我想上庙会逛逛。”柳乐说。话由嘴里出来,比生柿子还涩。

可是予翀的表情像吃了甜柿子,“晚上逛还不够,早上也去?”

“早上也有趣。你不是要去还愿,我一人逛逛。”

予翀病中的正月十五,太皇太后曾在寺庙为他打醮祈福,如今又逢十五,因要他亲身再去进香还愿。

柳乐老早就知道十五这日予翀有半天不得闲。当时她问:“用不用我一起去?”

予翀说:“你不用去,都是些法师老道,没什么意思,你定不耐烦。”

于是,她让巧莺再去传信,与计晨定下了这个日子。元宵节逛庙会,很自然的出门理由,而且街上人多,会面不容易引起侍卫注意,以至于阻拦她。

“好,你就自己去。别和人硬挤,走一走就去茶馆里坐着歇歇,别先走酸了腿。算了,走累也不妨,晚上我背你。”

“我会去茶馆。”柳乐说。

只要接着往下说,只要再开口,她就可以告诉他明天准备做什么。

他会愿意她去见计晨?不过这并非关键,她要把所有的事都告诉他,从认识禹冲起。

柳乐心中思量不决,又抬头去望明月:他喜欢十四的月亮,或许就为心中仍有缺憾。可是,圆满就在前头,并非遥不可盼,是啊,月亮总会圆的,人呢,会变吗,他……

柳乐偏头看予翀微笑的侧影。

那一定是个很美的姑娘。说起她时,予翀多么伤心,他怎么可能把她忘了?本来该是她在这里,要是她还活着,也不会有所有这些事了。柳乐心里胀胀地难受。

予翀忽地向她转来,黑瞳仁中有星点的光芒闪烁,她不知道那是不是自己的影子。

柳乐低下头。

“现在就倦了?”予翀温存地问。

“喝了酒我便容易倦。”

“就喝那么一点儿?”予翀好笑道。

“今天该早点歇息,明天还有好多事。”

“怕没力气?不是我背你么。”予翀在她耳边笑道,“再等小小一会儿,咱们就去睡觉。”

不知不觉间,月光撒下庭院,他们好像在水底坐着。

柳乐向四周望去。她明白等什么了,要等这画作完成——月亮用它银白的画笔这儿涂涂,那儿抹抹,这时,笔上蘸饱了银辉,向当中一刷:一段白墙青瓦整个给笼在清光之下,白墙晶亮如银,墙顶像鱼脊一般,条条银鱼首尾相接,跃上水面,鳞片闪闪发光。

云|墙下原有一口小池,池中蓄的是小山流出的一股活水,流得很缓,水面微微地、几乎察觉不出地颤动。从那墙壁上透明的、轻轻晃动的影子,柳乐知道,月光正在水底潜行。

她伸长脖子望了望,看见月亮是躺在那一汪水上,懒洋洋而又自在,与天上文静、矜持的月亮正好交映成趣——不对,水里这个比天上的还可爱呢。

怪不得这院子叫栖月。

“你喜不喜欢?你瞧,我有办法把月亮给你。”

在谭家花园里他说过这话!柳乐一时忘了回答,迷迷惘惘地看着予翀,直看到他夜空般深邃的眼眸中蕴满了温柔的奇特光彩,慢慢靠近她。柳乐感觉在衣服下面,她的身体就像月光下的水微微颤动。她猛地醒来,像一股水流似的抽出身,打岔说:“如此景色,该当有乐曲才好。”

“这个倒忘了。”予翀敲一下自己的脑袋,“只记得让人准备酒食,竟忘了重要的。你想听哪样?”

柳乐想了想,“月夜中,箫管未免让人惆怅,还是琴好。”

“可惜我都不会,明日去宫里听吧。”予翀说着又摇了摇头,“我不喜听那些人,还是我自己学学,奏给你听。”

“岂有此理。”柳乐笑道,“我可当不起。”

“怎么,你不信我能弹得好?”

“怎敢不信?”柳乐想他身上毕竟流着谢家的血,天生就擅管弦,即便一时忘了,再学起来一定容易。

“那就请你等等,明年这个时候——若我学得快便是明年中秋,还是你我二人,我给你弹琴。”

“那我洗耳恭听。”

予翀抬手捏捏她的耳朵,嘴巴凑过来,悄声道:“不用恭听,你想怎么听都行,反正,只给你一人听。”

他的声音亦如袅袅的乐曲在她周身绕着,即使避开他的眼睛,她依然害羞。

“为何?”柳乐问,想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不是说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这话可不对,孔孟也有错的时候,依我看,独乐乐胜于众乐乐,足教人乐而忘死。”予翀执拗地说。

他轻轻扳过她的头,黑眸闪亮灼人,要烙在她身上:“你是我一个人的乐儿。”

这一次她没能逃掉。那双眼睛离她越来越近,近得令人眩晕,一整个星河向她倾倒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