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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她便在床上歪了一下午,晚间也早早躺下。因前一夜没睡好,在宫里待了半日,大多时候又如绷紧的弦一般,外加月事,柳乐感到格外疲累,脑袋刚一挨到枕头就熟睡过去,倒也一夜无事。

第二天,她继续整理父亲的文稿,忽然想起那只黑猫,心中惦念不下,遂命人去找。晚饭后,一个小黄门提了只大竹篮,装了猫来。

柳乐问他名字叫李宝,忙让巧莺拿一吊钱给他,问:“这猫是谁养的?”

“可能是王爷养的,看它吃饭的碗。”李宝从篮底掏出一只白瓷深盘,弯身放在桌下。瓷盆给猫作食碗久了,已经磨得失了光泽,但底上两条小金鱼背覆浓墨,尾展轻縠,像活的一样,一看即知是名贵之物。

“就它一个?”

李宝站起身,答说:“王府里就它一个,找不到和它相配的。每年闹得厉害时,给管事悄悄抱出去几天,完了还抱回来,也不知在哪儿——”他停住嘴,向自己脸上打了一下,“我这嘴粗,王妃勿怪。”

柳乐听了不好多问,“有没有给它取名儿?”

“名字我们底下人不知,也不敢乱叫,提起来都是猫大人。如今它在园子里四处跑,给它留的食会吃,只不知睡在哪儿。王妃喜欢,再给它取一个名字吧。”

第36章 他如今对你是念念不忘,还是不过如此呢?

柳乐就明白大概是晋王苏醒后忘了前事,猫也给忘了。她抱起猫,举在眼前端详了一端详,“已经是猫大人了,总不能把你再叫小。你这么神气,就叫将军吧。”猫儿喵呜叫一声。

“王妃这名儿取得好,猫儿也喜欢,它正合这种威风的名字。我去给将军拿饭来。”李宝说着告退出去,过一会儿,从厨房端来几片煮得嫩嫩的猪肝。柳乐又找出一件家常穿的半新袄儿,和巧莺两个拆拆缝缝,改成几片小被褥,把猫篮重新铺得又厚又软。

忙活了半日,再逗猫玩一会儿,晚间梳洗后,准备宽衣睡下,柳乐把篮子提到床脚边,又去抱猫,“你就睡这里可好?”

巧莺说:“还是拿去外头吧,冻不着。当心它晚上跳上床,扰了姑娘。”

“没事,让它跳上来罢。”柳乐抚抚猫儿脑袋,不好意思地说,“你不知道,我总想着园子那样大,晚上一个人还有点害怕呢。”

“你这里都收拾妥当了?”予翀不知何时进的屋子,在柳乐身后问了一句。

猫听到他的声音,像上回一样,一溜烟跑不见了。

柳乐也像猫似的一惊,赶快站起身。趁无人注意,巧莺便偷偷溜了出去。

柳乐看予翀罩着貂皮披风,就是前日那条,又看他的样子似乎是刚才沐浴了过来,心里便不畅快。当予翀解下披风,里面只一件深衣,她不禁叫道:“我身上不方便,夜间恐怕要起来几回,怕吵得殿下睡不安稳,请上别处歇息吧。”

予翀直直地盯了她片刻,轻笑一声:“我愿意上哪儿就上哪儿。”

他出来在六仙桌边坐下,顺手拿一只杯子倒了水喝,示意柳乐,“你也坐。”

她在桌子的另一面坐了,听予翀说:“我知道一个人,他心里头心心念念想着一位姑娘,可惜姑娘还没到手,人就死了,不然我定要劝劝他:睡上一次,也就那么回事,不至于日夜不忘。”

柳乐见他煞有介事,也就认真听着,没料到是说这种话,登时涨红了脸面,胸中愤恨难平,七窍里冒火生烟,忍不住反驳道:“那你的朋友就不用吹嘘什么真心,他哪怕有一点儿真心爱那姑娘,定然不会作此想。”

“爱不爱都没用,谁教他已经死了。”一个不太愉快的微笑在予翀嘴角边闪了一下,“不过,是我多事,又何必替他不值?他可不是我的朋友,我不交那么傻的朋友。”

把玩了一会儿茶杯,予翀突然抬起头向柳乐说:“我想起来一个怪有趣的问题:你觉得计正辰是哪种人?他如今对你是念念不忘,还是不过如此呢?”

柳乐的脸腾一下又涨得通红,他惯能侮辱人,她却只能受着。

忍了又忍,方说:“计正辰与我相看两厌,故此和离,殿下问得多余了。”

“那最好,我不喜欢有人惦记我的东西。”予翀说着,伸出手,整个覆住柳乐放在桌上的一只手,两根手指在她腕上揉了一揉。

柳乐猛地抽出手腕:“我今日——”

“不方便。我记着呢。”予翀开怀笑起来,身子向后一靠。“我过来是告诉你,今日已将计员外郎开释了。”

柳乐一愣,旋即心中一松。终于有了结果,总算是个好消息。她轻轻舒一口气,却不知该对予翀说什么。

“怎么,高兴得不会说话了?”

“谢谢。”

“不必谢我。反正没查出计员外郎与铁矿一案有牵连,人不能总关着。皇上倒很不过意,特给他赐了两月的假。等过上两个月休养好了便可复职,官升一级,六部任他挑选。”

“休养?”柳乐疑惑道。

“皇兄体恤,要他先在家里养好伤,薪俸照发。”

“什么伤?”柳乐忍不住问,“不是说没有对他用刑?”

“确实没有,要是上了刑,你以为他能挺得过?”

“那……”

“你大概从没进过牢房吧。”予翀冷厉的目光直射过来。

“还是不要去的好。”他紧接着笑笑,说,“你这么聪明,不去也能想到。你想,进了大牢,那些狱吏是先打你几顿,好好给你个下马威,还是愿意敬着你捧着你,将你奉为上宾,每日给你兰汤沐浴,蕙草熏香,一日三餐大鱼大肉地伺候你?有这等好事,天下人大概尽去犯罪了。”

“可是,你也说没查出计员外郎犯罪。那又为何不分青红皂白将他收进监里?一个人作了恶,该受怎样的刑罚我不敢多言,可若他从没行过不义之事,却也要挨打受辱,我倒想问一问,这天底下的公理王法,莫非就是这样一团泥浆?”

予翀摇摇头:“你太天真,不曾见过世情险诈。”

“我见的还不够吗?”柳乐在心中大喊。

“这是你的福气。”予翀瞟她一眼,接着说,“须知,公理王法也不是处处都能周全到。本不为要他挨打受辱,只是临时关他一关,可人世间是个污秽处,牢狱是污秽之中的污秽,天日不见的地方。世上之人,有几个不是捧高踩低,以践踏他人为乐?在那些下贱腌臜的地方尤甚,那些看守们整日呆在那里,又没别处可以耍横,高兴了踢你几脚,不高兴时就是一顿鞭子取乐,没有打死打残就是格外开恩了。”

柳乐听他如此说,必然计晨被伤得重了,着急要问个清楚。“可是计员外郎的兄长那时见到他,说他并没有遭罪,莫非是在刑部……”

“哪里都一样。”予翀嗤道,“至于说外面人看不见,那就是你不知看守们的狡狯——为少些事端,等到亲人朋友来看时,也会给囚犯擦洗擦洗,换身齐全衣服,为的是将身上的伤遮一遮。家人来看他时,是坐在那里,又不起身走动,只要嘴巴舌头还利索,你便当他还是个囫囵人儿。你问他在里头好不好,他又怎敢说抱怨的话,回头再领一顿好打呢?”

“反正,任你怎样像棵水芹菜似的人,进了牢里也得变成寒葅酸齑。”予翀抬起手,三个手指尖互相一碾,下了结论。

柳乐哆嗦了一下。他轻飘飘的话语像冰锥子一样扎在她心上,令她遍体生寒。

“我把你吓坏了。”予翀向她脸上看一眼,忽地笑出声,“柳乐啊柳乐,你真是天真得可以。别人说的话你这样容易就信了?计衔山又没给关进去,不看僧面也看佛面,有个在位官员的父亲,人家敢随意作践计员外郎?就不怕有朝一日计家又翻了身,比如像今日。再说钱能通神,计家使过不少银子吧。忙着数钱,谁还打人?当然,牢狱里人杂,有一时照应不到处,难免让他挂点皮肉小伤,那都不算什么。不过计正辰一路春风,没栽过这样的跟头,恐怕难免心意消沉,何况又……总得一段时日缓缓。”

柳乐知道计晨心性豁达刚毅,不会一蹶不振。可予翀关于牢狱那些话还是令她分外难受。

她默不作声坐了一会儿,又问:“那一万两银子查出没有,总是有人陷害他。”

“拿出一万两银子,就为陷害他,这人和他结的仇可真够深的。”予翀笑道。“——没查出来。你要是知道谁与他有仇,可以让计正辰去递状子;若不知,就当真是从土里挖出来的罢。”

柳乐不语。

予翀又开口,打断了她的出神:“你上回说没给过计正辰机会,没人听他自辩,这话说得不对。我去打听了打听,其实案子审得很公允,都是照章审理,一点儿藏掖没有。从荥阳押来的几个人与计员外郎对过证,他们咬定与计正辰合谋,证据是他们用的土石和计正辰所绘的工程图样相符,计正辰是故意做出这样一个少用石料的设计,多采出的矿石就可以挪为它用。只要计正辰解释清楚他设计这件工程为何用石少,便可脱罪。可是他却没有,你猜是为什么?”

为什么?柳乐猜不出。他怎么可能不为自己辩解?

“或许他确实以为自己的设计有问题?”她想了想说。

“这么说他是谦虚。嗯,在这个关头还首先反躬自省,计员外郎真是令人佩服。”予翀笑道。

“他肯定不是有意那样设计,可能之前有个关节没想到,后来才发现是自己算错了,故此不好说明。”

“你的意思是他进了监牢才茅塞顿开?恰恰相反,他的表现倒像是突然智穷才尽了。他只能一遍遍重复那些在纸上写着画着的东西,至于为什么那么写那么画,他一个字也说不出。”

柳乐呆呆盯着予翀。

他蓦地笑开了:“好了,咱们两个谈论别人的事,大可以直截了当。你认为有没有可能答案明摆着——他说不清楚,因为他根本对建造水坝一窍不通。”

“胡说!”柳乐大声驳斥。

予翀也不见怪,仍是笑一笑:“我问你,这回之前,他去黄河边上实地看过没有?”

“当然去过。”

“是游山玩水去了?待了几天?”

第37章 以后不会让你疼。

柳乐语塞。有一年,计晨去她家里说,他应禹冲之邀,准备去中原一带游玩游玩。他回来时,又带了土仪送来。不过她不记得计晨在那儿待了多久,可能有大半个月吧。

她轻声道:“他去过黄河。他还研究过很多河工书籍。”

“没听说过坐在书房里治河的。河水有万般变化,他有没有见过一年四季不同时候的河道宽窄、水流大小?纸上谈兵都比他来得牢靠。”

总比你空口嘲笑人强,柳乐暗中想。她马上说:“即便是他不懂,但他绘的图纸也请部里经验多的几位大人瞧过,并没有瞧出不妥。”

“那又如何?”予翀不屑地哼一声,“瞧不出,只能说明他们是一帮老废物。”

“你是说,大坝不能按计员外郎构想的那样建?”

“水坝还照建,不过肯定是用不着计正辰插手了。”

“可是……”柳乐刚说两个字,又改作缄口不语。她的心里乱糟糟的,一时顾不得再和予翀争论。

她本以为只是建造方捣鬼,故意少用料,却没想到连计晨的整个设计都是错的。或许是予翀抹黑计晨,口中的话未必可全信。但是,计晨那么久不能脱罪,真是因为他发觉手中是一沓废纸,所以辩无可辩?不可能。计晴都说:“哥哥花费了两三年的工夫,整日在书房里写写画画。”他不可能只是闭门造车,更不可能对河坝建筑一无所知。当初接了差事,临走时,他还踌躇满志地说:“你当我为何要进工部?我等的就是这一日。”

又或者是……

“看那儿……”禹冲抬手,向身后宽阔的河流激昂地一指,“有朝一日,我要在那儿建起一座大坝。”

不对,这不是她亲耳听见的话,她自己也压根不曾见过黄河。

可其人其声却又真真切切。载着泥沙的黄色浪涛缓缓向前,禹冲伸得直直的手臂,他脸上骄傲的神情,她全部记得一清二楚。——是发生在梦中吗?

或许源自他在信里的某句话。他在信里是怎么说的?她拼命回忆。

“我整日看的是黄河,整日想的亦是黄河。除了想你。”

那时他在黄河沿岸为人建造水渠,收了工,他便借主人家的马骑到河滩边,坐下看那大河。日落后,他躺下,望着天上的星斗与月亮升起。

河流有多么好看?读到信时,她还撇了撇嘴。可是禹冲一回来,她便和他两个去了长江边,足看了一个时辰都不想走。

他说:“黄河上该建几座坝,能少些水患。我已经瞅中一个合适的地方,大致有个主意了。”

“什么主意?”她问,并没有转过脸。江水似乎有一种奇异的力量,紧紧拽住她的目光。

“才刚画一张草图,还得细想想。等好了再让你瞧,省得你说我事先吹牛。”

“我可从没这样说过。”

他问:“若有一日,我真的建好一座大坝,你怎样说?”

“不害臊,要人夸你么?”她扭头看着他笑。迟一会儿,她又去望着大江了,还是说了出来,“到那一天,我会说:不枉你姓了一个禹字。”

只此一次,他们之间提到水坝,但她相信,他肯定没丢下那个想法。他与计晨在一起时,或许说得更多更细。他们是志同道合的朋友,有同样的热情和抱负毫不奇怪。

莫非……

柳乐恨不得立即见到计晨,向他问个究竟。

予翀笑道:“好了,这些事自有人料理,不必你我发愁。时候不早了,我瞧你刚才就准备安歇。”他起身,率先向里屋走去。

柳乐一惊,赶忙收起思绪。还是赶在他前面上床,把一床被子直拽到耳朵根,连下巴都盖住了,紧紧裹在身上,端端正正地躺下。身边多一个人,她实在别扭得要命,听见他的呼吸声她感到别扭,也不愿自己的呼吸让他听见。她屏着气,浑身上下无处不紧绷,无处不累,甚至指头尖都酸疼起来。不知煎熬了多久,只听予翀忽然掀开被子,披衣下床,听脚步是径自出门而去了。柳乐这才舒一口气,把被子松了松,照往日习惯露出半个肩膀头,渐渐入了梦乡。

然而乱梦不断。最后一个梦中,她站在大江岸边,一座宏伟的大坝屹立于江上。禹冲拉着她的手,“你瞧,是我建的。”

她惊叹地说不出话。突然,从水中冒出一个长发遮面的女鬼,惨白的手指指着禹冲,自她身后,轰隆隆的雷声响起。原来那是巨浪的咆哮,汹涌的浪头铺天袭来,转瞬间吞噬了水坝。

恶浪翻卷,从无底的漩涡中传来禹冲的喊声:“柳乐!柳乐!”

“禹冲——”她大叫,可是接连的浪涛涌入口鼻,使她呼吸不得。

终于,她从河滩的黄泥上疲惫地挣起来,放眼四望,风歇浪平,只有一列溃败、凄惨、零落不堪的队伍,拖着恹恹的步子从旁经过,她拔出脚,跌跌撞撞追上去,因为禹冲也在其中:他双颊凹陷,嘴唇肿胀,满身尽是发黑的伤痕,但仍被两个狱吏轮番用鞭子抽打。她不敢多看,可是鞭声凌厉,不断传入她的耳朵,每一鞭都像在撕扯她身上的皮肉。

“疼——”

“以后不会让你疼。”

是谁在说话,声音这般温柔?于是,哗哗的水流、冰冷的泥泞、队伍、行刑的人都退去了,柳乐轻轻动了动,感到自己像只小动物,正躺在暖和、隐蔽的窝里。她真庆幸刚才的一切只是梦,可这时她也没完全醒来,却隐隐知道自己快要醒了,为了不离开现在的这个梦,她缩了缩身子。恍惚了一会儿,她才发现是予翀不知何时又回来了,躺在她的身边。

“哪儿,是这里疼?”一只手掌伸进被中,摸索着覆上她的小腹,轻轻地揉。

“嗯。”柳乐不愿多说话,怕他发现自己嗓音哽咽。她转向一边,身子蜷了蜷。那只手追住不放,手臂绕上来,从身后抱住她。

“别怕,从今往后,我总是陪着你。”

话音中带着浓浓的睡意,大概他也在梦中。可是手始终不停下,缓缓地、贴住她转动,柳乐感到肚腹暖融融的,继而扩散至全身,她好像卧在云里一般,不觉睡了过去。

第二日起来,予翀人已不见。柳乐心中依然闷闷不乐,只是坐着发呆。巧莺以为她是因月事惫懒,也不多问。所喜可能因为食盆在这里,午间时将军自己寻了过来。柳乐看它吃了食,就抱它在前院正中晒太阳,巧莺也搬了椅子坐在旁边。柳乐说:“以后每晚你把篮子提去,就要猫在你那里睡,天越来越冷了,别关它在外面。”

巧莺点头答应,柳乐看着院门,又说:“晨大哥已经放出来了,我想见一见他,你看有个什么法儿能办到?”

“你要见前头姑爷——”巧莺说错了话,急忙捂住嘴,小声道,“如今还见计二爷做什么?姑娘要是放心不了,下回回家时问问就知了——计二爷说不定要去看老爷,太太也肯定会与计家太太见面。”

“不是放心不下,我是为别的事。”

“还有什么大事?——姑娘想想,王爷愿意你提起计二爷?”

柳乐摇摇头,想起予翀那些冷嘲热讽。

“更何况你还要见他呢!”巧莺着急叫道,见柳乐不说话,叹口气说,“姑娘问我法子,意思是要瞒着王爷了?”

“我只找他讲几句话,并无可瞒人之处。但……若能不让人知晓,可以省却不少麻烦。”

“不行啊,姑娘!”巧莺急道,“”我也听过几段戏文,从古至今,但凡铁了心要瞒人的,从来就注定瞒不过。”

“书上戏上,只拣人爱听的说,实际上多少事情都瞒过了人了。再说我又不是做坏事,也并不要一味死瞒,或者不妨说是‘瞒前不瞒后’,让人知道便知道了,等知道时,我的事已经办好了。”

“姑娘说得轻巧,真给王爷发现了,可怎么办呢?”

“我想他不会如何,至多骂几句重话了事。”柳乐沉思道,过一会儿又说,“可这件事对我非常重要,必须得当面问一问晨大哥。”

巧莺叹气:“姑娘拿定了主意,还问我做什么。反正我小命一条,丢了也就丢了。”

“瞎想!哪来丢命的话,还有我呢。”柳乐在她肩上一拍,“你先别紧张,事情不急,不是要一二日内就做成,咱们也是走一步瞧一步。

“譬如,等上几日,你就说为我买几样东西,看看能不能出府,若不能,再换别的路;若能,你也就真的只是买东西,三五次之后,进进出出都成家常便饭了,这时候再设法往计家送信。这中间,我也出几次门,肯定是有好些人跟着,但也没关系,我试试看能不能寻出空子。僻静人少处是定然不行,就要那热闹的,各样大会小会,我都去。趟熟了路,就可以与晨大哥见面。跟从的人瞧见了,为了王府的脸面,他们断不会当场乱嚷嚷,再说,我与认识的人讲两句话,不是很寻常么,回头我再对王爷解释,多一半能周旋过去。即便没人瞧见,王爷不发问,我也会主动与他说:我今天上街碰见了计公子,停下讲了几句话,如何如何。这一来,就不怕给日后落下把柄。”

巧莺还长吁短叹,隐隐觉得不妥,可是知道柳乐不好劝,只好答应。两人计议已定,只待实施,无需赘言。

第38章 这句是说思念。

王府花园景色秀美,柳乐又是初来乍到,兴头正高,适逢这两日天气好,她每天早上下午都提着小篮去走一圈,一路喂鱼喂鸟,赏花赏木。

这回巧莺另有事情没伴着她,她独自顺着水边走。那白云池的水流下来,在地势低处聚成一个更大的池子,叫做浣霞湖,池边有座凉亭,柳乐走到此,倚栏抱膝坐了,就看了一回鱼。

一时食料投尽,鱼儿摇头摆尾地散去,水鸟相依相偎地游远,碎波摇摇荡荡,晃着晃着渐渐平整了,水中像有张揉皱了的画儿,一点点舒展开,原是一幅工笔楼台。柳乐探出头去,画上亭子里的人亦向她探来,头上珠钗、耳边玉环都瞧得分明。柳乐朝她笑笑,再往旁边一瞥,画里,亭子外头,俨然立着玉树般一个人。

柳乐看见影子,心头一抖,不知是梦是醒,定睛再瞧,方省过来,急忙站起身。

予翀走入亭中,笑着问她:“你喜欢和鱼儿讲话?”

柳乐也不知他在那儿站了多久,怪没意思的,说:“我自言自语罢了,我晓得它们听不懂。”

“它们听得懂,明日还等你,你若不来,它们定要失望。”予翀说着坐下了,指指柳乐刚刚坐的位置,“不会我来了你便要走?”

这两日柳乐几乎没和他打过照面,虽说予翀晚间和她睡在一张床上——早晨看见拉开的被子就知道——可他上床晚,起床早,所以两人碰不着。这时候遇见,柳乐不免尴尴尬尬的,不过予翀异常和气,神情像是要赔之前的不是,她亦不好拿冷脸对他。

“我本来是要再坐一会儿。”柳乐坐下,搭讪着问,“这里既然叫浣霞,是不是要等到落日时更好看?”刚出口,她猛想起予翀前日说过关于黄昏的话,怕勾起他心中不快,急忙要岔开。

可是予翀要么已把那话忘了,要么就是没留意,“那咱们等等看?”他立即回答。柳乐觉得他挪了挪身子,坐得更近了些,实则只是他脸上的笑意加深了。

柳乐瞧着他出了神。他微笑的侧脸比水里映出的分明得多,可是一瞬间,她觉得他仍然是个影子,还没有水里那个倒影显得真;而在她眼前清晰浮现出的却是另一张面孔。——其实两个人并不像:禹冲的笑又暖又亮,目光火焰一样热烈、灼人;这个人的眼睛如星空般深邃,可是其中总是带着一丝忧伤。反正,从性子到相貌,这是两个很不同的人,那么,刚才怎会看错了,是不是身形像?

这倒是真的。他们站在那儿的时候,都让她想起林子里野生野长、挺拔直立的一棵树。

柳乐骤然一惊,差点儿跃起身,心里的震动比刚才尤甚:她这是怎么了?怎么又去想禹冲,还把他与别人作比?无论如何,死者为大,不该对禹冲不恭,又不能再去怪他,她只能恨身边这一个。

“我瞧你带了好些书来,每天都在用功?”隔了一会儿,予翀问,语调好像在对一个小孩说话,觉得怪好玩似的,但并不是挖苦人。

柳乐正激动不安,巴不得讲些能使自己定下心的话,不由就告诉他说:“我父亲先前教人如何作文章,积下好些心得,我打算整理整理,加上一些示例,我想,或许能做成一本书。”

“对,对,太好了,亏你想到,早该如此。这下可真要洛阳纸贵了。”予翀满口赞同,“若需要帮忙——”

“不需要,我父亲都写出来了,我不过誊抄誊抄,排个顺序,不费什么。”柳乐忙说。

“我不是说你做不了。——不必太赶着,我想你也愿意做出一本真正的好书来。你可以用这里的书房,我知道岳父大人藏书很多,不过这儿收着些善本,确实不大容易见着,你去瞧瞧,有没有用得上的。”

柳乐听见,有几分动心,客气道:“多谢殿下,我在方便时去。”

“你想去就去,任何时候都方便。若嫌我碍事,我让给你。”予翀笑瞅着她,看她低下头,才说,“我最近白天都不在。”

柳乐应了,予翀又问:“光念书怕太累,出来走走也好,你平日还喜欢做什么?”

“我不累。”柳乐摇头,心想自己喜欢做什么,端看和谁在一起——给父亲研墨,陪母亲听戏,帮嫂子算账,和妹妹绘衣服花样子,和侄儿捶丸,这些事都有趣极了,在王府里一样也做不到。

“你在这儿觉得闷?”予翀拿眼看定了她,“你想做什么,也可以吩咐管家,让他安排。”

“不闷,只是不想总是闲着。”柳乐看见他这回真的稍稍向她倾过身,急急忙忙说,“我想做真正的事。”

“真正的事?”

“不止是对自己,更是对别人有用的事。”柳乐解释。这是谢音徵的话,她不知怎的说了说来,脸涨得飞红。

“这正是我要请你帮我的。”予翀笑了,“有件事要烦你,正不知该如何启口。这样看来,你肯帮忙?”

柳乐踌躇:“殿下的事,我不知能不能做好。”

“不单是我的事。是真正的事,不是只为自己。你当然能做好,不急,一步一步来,我也正让人准备,过几日告诉你。”

他的语调温和又严肃,柳乐看见他眼里闪着愉快的光,忽地想:或许谢姐姐就是见过他这副样子。

两个人互相看了好一会儿。柳乐垂下眼睛,拘束地坐着。

“你喜欢这儿吗?”她听见予翀问,知道他指的是整个王府,轻轻点了点头。

“过几日恐怕会有客人来,我们也去别人家,这些事也怪累人的。”予翀道歉似的说。

柳乐趁便问:“我的丫环能不能出门去?”

“巧莺?当然了。你去哪儿都可以带着她。”

“不是,我有时候想买些许零碎小物,怕别人办不妥当,需打发她出门去买。”

“需要什么,让巧莺对管家说一声就行。”

“不用那么麻烦,巧莺自己也愿意上街走走。”

“好,不是把你们关在这儿的意思。随时可以出去。”

“跟着我一起还罢了,要是她一个人,后头也有侍卫,巧莺那丫头不大习惯,她怪不自在……”

“她不肯,自己出去也可以。给她一块腰牌,有事时只管拿出来。”。

浣霞湖边、和予翀说过话的第二日,柳乐整理书稿时,想找本五代词,因手边的不全,想起他昨日的话,便要去书房看看。

书房在王府东边,院子叫梧桐、银杏、松、榆等大树森森掩了,进去一瞧,满院里既清凉,又敞阔、亮堂,朝南三间大屋,东面一间厢房,一只小亭,西面两间厢房;窗下低栽芭蕉,墙边疏疏插着一二丛细竹。

明堂门前,一个红袄、蓝背心的丫头坐在小板凳上,低着脑袋,脑后的双髻一动一动,再一瞧,嘴巴也是一动一动,正在念一本书。

巧莺上前说:“还用功呢,王妃来了。”

那丫环慌张地抬头一瞧,急忙将膝上的书放到一边,起身行礼。柳乐见是一个圆脸盘的女孩,个子倒是不矮,但是满面稚气,至多十六七岁的模样,难怪巧莺说没法唤姐姐。

“小杏呢?”巧莺问。

柳乐便知这个是小蝉。

小蝉答:“今日该她上学去了。”

“去哪儿上学?”柳乐奇道。

“王爷令我们——奴婢和小杏两个原是杂事上的,王爷说我们以后在书房,一字不识不行,要我们每日上午去账房常先生那里学两个时辰,单日她去,双日奴婢去。”小蝉匆匆解释了。“奴婢看看有人烧水没有,给王妃沏茶。”

“行了,我去就行。王妃要找些书,还得问你呢。”巧莺拦了她,自己扭身跑走。

小蝉忙开门请柳乐进屋。北屋一排三间连通,作了一个大大的书室,壁上悬着古人的几条书、几幅画,其余陈设却简单:除却窗下一张宽案,一眼望去,全是一架一架的书。

“呀,这可找到什么时辰去。”柳乐又喜又愁,失声笑道。

小蝉惊惶失措地说:“奴婢学得慢,字认得不多,恐怕帮不了王妃。”

“没事,我自己找,只是我可能会翻乱,需要你帮我整一整。”柳乐宽慰她,一架一架地挨着瞧,一面又问,“如今你们学会多少了?”

小蝉偷偷瞅了柳乐几眼,看她和气,心里不怕了,回答说:“奴婢连三字经还没认全,小杏姐比奴婢学得快,她都读几篇诗经上的了,听着怎么那样好听——‘陟彼高冈,我马玄黄。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①’”她怕记得不对,怯怯地、小心翼翼地念出来,还是怕记得不对,又要干脆一气念完,结果倒念得不慢,一字一字清清楚楚,又像小鸟唱歌一样流利。说完,她红着脸笑了笑。

柳乐定住脚,转身看她:“你念得真好听。”

小蝉连耳朵根、脖子全红了,摆着手说:“奴婢胡乱背的,一点儿都不懂意思。”

“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柳乐低头念了一遍,抬起头对小婵说,“这句是说思念。”

第39章 好好一个官员叫你害得入了狱不算,又霸占他妻子。

“思念,原来诗里还可以说思念。”小蝉恍然大悟。

柳乐微微地笑了:“诗里什么都可以说。——思念,说得很多。”

“奴婢明白了,”小蝉呆呆望着她,“是不是因为思念很美。”

“不一定。若你思念一个人,有一天还能见到他,那样才称得上美……”

小蝉慌里慌张说:“奴婢瞎说的,奴婢太笨了,懂得太少。”

“你家离京城不远吧?”

“奴婢不记得家在哪儿。”

“啊——”柳乐轻叹一声。

小蝉越发着慌:“奴婢在宫里、在这儿都很好,很喜欢,——更喜欢这儿,像在家里。”

柳乐笑起来:“你看,古人一字便可称师,我给你讲这句,足可算半个老师了吧?”

“奴婢不敢。”小蝉忙说。

“咦,我认你做学生,你不答应,那可不太谦虚。”柳乐玩笑道。

小蝉嚅嚅不知如何答。

“以后莫再说什么奴婢不奴婢的。你跟小杏说,她也一样,当我的学生可以,将来你们学好了,做我的老师也使得。只是咱们正在谈诗论文,突然冒出来一个‘奴婢’,那就太煞风景了,我可不答应。”

小蝉惊讶地看着柳乐,半懂不懂,不敢答话。

“你会写字不会?”柳乐问。

“能写百十个字,只是太难看。”

“学了多久?这就够厉害了,多练练,慢慢就越写越好。”

“学了半年多了。”小蝉捏着衣角,“奴婢……我怕再学几年也学不会,还是伺候不好王爷王妃。”

柳乐认真地对她说:“我听你话语清楚明了,可见念书有用。不过书里并不教怎样伺候人,若为这个,就不要你念书了。书里教的是——等你念懂了诗经,自然明白。也不必着急,过半年再瞧,肯定又不一样了。你们很聪明,学得很快,也别怕问,问了才有长进,将来若有老师解不了的,告诉我,我为你们请更高明的老师。”

“多谢王妃。”小蝉的圆脸一下子放出光来,像快熟的红果一样可爱。柳乐见她不好意思,又转过身去在架上找书。

转了一圈,她大概瞧明白了:王爷喜欢、或是贵重的书,放在距离桌案近、显眼的地方,其余书目按类别、年代大致编排,并不难找。她又回过头来到第一只架子前,这上面似乎都是些古籍,不知是不是予翀所说的“善本”。她抽一本来看,竟是部《神农本草经》,往旁边又翻了翻,谁知这一架上全是医书、药典。

柳乐不禁好奇:“王爷研究医术?”

“我不知道。”小蝉凑近过来。适逢柳乐正翻到一张人体经络图,她一眼瞄见,呼道,“我晓得了,——王爷生病时,有位汤太医一直住在府里,有时他给王爷施针,这些定是他看的书。”刚说完,她一下捂住嘴,不安地瞅一眼柳乐。

柳乐心想:这位王爷不准别人谈论他的病,倒也没必要这般忌讳吧?横竖她一点儿也不感兴趣,便装出一副没留神的样子,走到另一架书前。

这架便是诗文类的珍本善本了,有些书目柳乐听父亲提过,当时他直叹无缘一见,没想到这儿都有。柳乐大喜过望,扭头问小蝉:“我把它们借走看行不行?”

“当然行。”小蝉忙答,又说,“王妃问我,我可不敢当。”

“有什么不敢当,管书房,不就是管着这些书嘛。”

小蝉羞涩地笑了:“王妃找到想要的书就好,说什么借不借的话。”

“那我可不还了。”柳乐笑道,“你现在还没经过,将来有了自己的藏书就知道:银钱都好借,书可不好借。反正若这些都是我的,我可不许它们离开书房一步——都是很好很好的书,要是被别人带走,许就再不放它回来了。”

“王妃又不是别人。”

“话不是这么说,”柳乐摇头,一面挑书,一面与小蝉说话逗趣,“要论到心爱之物,谁都是别人。”

“王妃这样喜欢,不如就让王妃带走。”小蝉胆子也渐渐大了,话多起来,“王爷不大过来,便是来了,也不看这些书,王爷大概把书都记在心里了,他在这儿只临帖写字。”

“临帖?”柳乐诧异,“我还不知他爱好书法。”

“也不是。王爷是拿自己先前写的字临,一开始他拿不稳笔,后来写多了,好了之后就不写了。”小蝉说着说着,不安地住了嘴。

原来还是病后康复的事,柳乐也不追问,心里却生出些许好奇:予翀放着这样好的书房不用,整日在外头做什么?她先前认为,像他这样呆在京中的王爷便是纨绔做到了顶,只管闲荡游耍,优哉优哉、饱食终日便了,近来隐约觉出并非如此,至少这间书房根本就不是纨绔的书房。这么说他也有正事忙活,说不定还是国家大事,好比每日去衙门上值。他办得了什么国家大事?柳乐有些不服,暗地里撇了撇嘴。

屋内安静了一会儿,小蝉说:“我拿茶壶去给巧莺姐姐。”说着,走到案旁一只亮格柜旁。亮格上只孤零零立着一只梅子青蟠龙盖瓶,小蝉拉开下面柜门,端出一只托盘,连同上面的茶具放在格上。

柳乐无意中转过头,一件很熟悉的东西落入眼中。她毫不迟疑地走上前抓起来,千真万确,正是她的蓝茶杯。杯上的蓝色总是令她愉快,令她想起从小姑娘变为大姑娘的几年——无拘无束、梦一般的时日;可是如今……她好像又坐在了那间小屋中,紧张地听着,听见王爷作难人,焦急地跑出去,正看见他手里捏着杯子,一副趾高气昂的嘴脸。旧仇宿怨一下子全勾了出来,柳乐登时来气,想把杯子砸在地上才好。

小蝉直盯着柳乐的手,颤声说:“这是王爷喝茶的杯子。我给王妃另拿只好的。”

柳乐见她紧张,便将杯子放下了。

小蝉忙不迭捧起它,小心地放回在柜里,关上门,这才如释重负一般直起身,从托盘上拿起一只甜白釉暗花梨头壶,又拿一只与它相配的茶杯,抱着往外走。

花了半个时辰,柳乐已找好自己想要的书,摞起来足有一尺来高。

小蝉说:“我给王妃抱着。”

“不用,我们两个拿得回去。要是你愿意去我那里玩玩,就一块儿走吧。”柳乐说。

小蝉蹦跳着跟她们进了花园,一路走一路说:“先前这里不是这样,没有这亭子,那丛月季也是新栽的,春天开了花,坐在亭子里才叫好看呢……”

等走进折柳园,她闭了口,瞪大眼睛四面望了半日,说:“这儿我可没见过,先前这一片半荒着,我只知王爷又盖了园子,没想到这么好看,怪不得王妃住这里。”

看见栖月小院,她不敢再迈步,巧莺硬拽了她才进来。柳乐拿两支鼬鼠湖笔,给她和小杏一人一支,小蝉喜不自胜,差点儿又要磕头,巧莺拦了说:“你闲了就过来玩,叫小杏也来,别这样拘谨多礼,我们姑娘才喜欢。”。

二十日这天,柳乐第二次去向太后请安。这次予翀一直陪着她,只是要回王府时,走到宫门处,予翀说:“你先回家,我还要去见一见皇兄。”柳乐点点头,在她看,兄弟间便该如此亲厚。

其实皇帝一日万机,兄弟间感情再好,也匀不出工夫常常碰面。若无要事,见面时说几句话便罢了。不过这一回,确实是皇帝将予翀唤了去。

予翀到御书房时,天子仍在伏案挥毫。一旁的小太监正研墨,听见予翀进来,只动了动眼珠,从眼角向他一张,仍旧屏息低头,缓缓转动墨锭。

予翀也立在一边候着,不开口。

半刻钟之后,天子掷笔,抬头看看予翀,眉头舒展开来,锐利的眉峰便不显得凌厉而是俊朗了——年过而立的天子气宇轩昂,仪态威严,兄弟两个的眉毛和嘴巴十分相像。这时天子挥退侍从,向予翀面上觑了一觑,打趣说:“不太高兴嘛,可是嫌朕打搅了你的新婚?”

予翀答:“臣弟生来不是嘻嘻呵呵的模样,皇兄也来挑眼。”

皇帝温和地问:“你这亲事,可还喜欢?”

“臣喜欢,谢谢皇兄关怀。”

“前日问你,你也是这般说。”

“我的心不会朝夕更改,不管皇兄何时再问,臣都是这般答。”

“你当我为何又问你一次?——你成婚快活了几日,朕就烦恼了几日。”皇帝从侧面拍了拍案上垒得颇高的一摞奏章,“你瞧瞧——前日没告诉你,那时候参本已经来了,自从释了计正辰,且又增多一倍。”

予翀走上前,把那摞歪斜摇晃的奏折规整了一规整。“恕臣弟愚钝,臣弟不知,臣弟成亲,如何碍了大人们的事?”

皇帝斜他一眼:“如今都说你看上计家妇在先,设计构陷计正辰,好好一个官员叫你害得入了狱不算,又霸占他妻子。”

第40章 他倒是很能忍辱负重嘛。

予翀面不改色道:“陛下明鉴:臣弟在皇祖母的寿宴上才头一次见到……计正辰的夫人,即便当时留了意,臣怎能知晓荥阳一定有事,正好用来陷害计正辰?”

“朕知道你不做这种事,可是朕如何向众人解释?偏偏计正辰牵进案里,偏偏他们夫妻和离,你转头娶进王妃,这边计正辰便无罪开释,何来这么巧凑在一处,别人如何信?”

“可是事情果真是这么凑巧。昔日,王妃还是计正辰的妻子时,臣见着她,确实喜欢,不过知她已嫁了人,夫君又德才兼备、是陛下爱惜的臣子,臣可没有半分逾礼之举。后来听说计正辰犯罪事发,臣才替他的夫人不值当。他们既然和离,再无干系,那么臣娶柳氏也是名正言顺。再后面查清计正辰无罪,臣对他便无嫌憎。若臣果真怀有私怨,陷害计正辰,就会一力害死他;若陛下偏听偏信,举枉措直,也不会使他好端端开释复官。谁有话说,臣可以理直气壮答他。”

“那你答吧。”皇帝起身,又在那沓奏折上重重一拍,“连你的老师谭友鹤也在其中。”

予翀沉默一会儿,说:“这些参本陛下不需理会,臣想,他们慢慢就会明白。”

皇帝走出龙案,来回踱着步:“其实是因你而起——要不是你病中做了那个梦,一醒来便催促朕,要朕派人去建水坝,此事本也不必那样急;朕确实听闻计正辰有建坝的方案,但朕想,他毕竟年纪甚轻,少些历练,还是先办几件小差事再说,若非你向朕提他,朕不会派他去。建坝令他们事情败露,计正辰去了又被牵在其中,你又娶了他的夫人,要说凑巧,当真是巧啊。”

予翀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臣翻看以前的信件文书,发现臣原本便想推荐一人修建水坝,大概臣心里始终存着这事,才会梦到;臣又是因这梦而醒,所以臣以为建坝之事重大,才会立即向陛下禀报。梦中建坝之人偏是计正辰,臣也纳闷不知何意。其余的事情,臣更是实在没有料到。”

“对,对。你这梦是好梦,修建水坝、揪出逆臣、发现铁矿,全部都是好事,中间出些微差错也无法,是天意如此吧。”皇帝站住叹了口气,瞅瞅予翀,又打趣道,“要说还有什么好,就是你得了一个王妃。”

“是。”予翀一本正经地回答,“其他事情臣也高兴,但娶到王妃臣最高兴。”

“唉,你这性子真是没改。”皇帝摇了摇头,忽然又说,“现在满朝文武要么是骂你,要么不说话,唯有一人向着你,你道是谁?”

予翀想了想:“臣不知。”

“是谢家。”皇帝加重了话音,“并非太后说情,是谢家自己不计前嫌站在你这边,朕也没想到。”

“他们相信臣,臣很感激,不过臣不记得与谢家有什么‘前嫌’。”

“你别装傻。”皇帝眼睛向他一横,“你那王妃,本来该是姓谢。”

“臣不敢在皇兄面前假装,前事确实都不记得了。若说婚约一事,臣本来是会为难:且不说病中臣同废人一般,便是愈后也诸事皆不晓得,实在配不上谢家姑娘。由谢家先勾销婚事,臣非但不怨恨,反而大松了一口气,不然臣自己确实不好提出。臣虽有这个想法,到底是谢家先行一步,臣想,不至于为此伤了和气吧。”

“你在病中,不好耽搁了他们二姑娘,也就算了;他们还有个年纪小的,你若娶了她,如今不是谁也无话可说?”

“臣的婚约是与二姑娘立的,臣对她已深觉惭愧,何敢另思想谢家女儿。纵臣心上再无他人,亦不能从命。”

皇帝轻轻摆了摆手,又踱起步来:“不必管谢家了。朕先弥补计家,这总是咱们理亏吧。”

“陛下不是要将计正辰升迁?”

“对,我叫你来,正因此事:为计正辰,计衔山生了一场病,如今好好的官也不做了,要告病辞任,朕心中甚不过意;他年事已高,朕也不好强求,照朕想,把他儿子升一升并不为过。”

“不为过。”予翀缓缓地说。

“先加升一级,后面慢慢再来。”皇帝自语道,向予翀转过身,“朕还有更不过意的——你那位岳丈,柳老先生是元朔九年二甲第七名,朕只与他一个虚职,实在委屈了,朕想要他去吏部,你看如何?”

予翀沉吟片刻,说:“臣感激陛下惜才厚意,但是我的岳丈确实不喜做官,恐怕勉强不来。”

“那么你的内兄,朕听闻他亦是才能出众,也该安排个适当的职位。”

“我那内兄要说也有几分才干,不过不必急在此一时,慢慢候缺吧。”

“既然如此,先依你。”皇帝看看予翀,“朕记在心上,不会远,总是要柳家风风光光的。”

“臣弟谢过皇兄。”

皇帝沉默着,再踱了两圈,张口道:“眼下刑部没有空缺,还得想法挪一个位子给计正辰,所以你荐的那位许冕,暂且无处升他,先放放罢。”

“刑部?”予翀正赏御屏上的山河图画,闻言猛地转过头,“他要去刑部?”

皇帝停住脚:“朕答应任他选择,选哪里就是哪里,昨日计正辰上奏说愿去刑部。”

予翀笑起来:“许冕没有关系,有合适处陛下再升用。不过计正辰……臣以为他会想着外放,没想到他愿意留在京城,还专挑了刑部,他倒是很能忍辱负重嘛。”

皇帝不以为然地说:“他既没有过犯,大家看他自然不同,到了刑部,也算是彼此都熟悉。朕倒愿意官员都如计正辰一般心胸开阔、不计前嫌。”

“臣想起来了,”予翀忽地哼一声,“陛下说一开释计正辰,参本更多了。陛下不若再去查查,这风一定是从计正辰那儿放出来的。”

皇帝板起面孔:“你还说与他没有私仇?”

“臣怕他有——计正辰对臣难免心怀怨恨,与臣作对。”

“他就是心里不满,还能把你怎么样,你怕他什么?放他远远出去,京里的人就能把这事忘了?”

对着皇帝的目光,予翀微微低下头,坦然地说:“他在哪儿我自然都不怕。臣只是想……计正辰偏要去刑部,臣看他此举有点儿蹊跷。”

“有何蹊跷?去刑部为何就是与你作对?”皇帝怪道,见予翀不答话,又踱步说,“朕原想他会去户部,接计衔山的职,虽说也正当,就怕有人看了眼红,说朕胡乱用人,只图省事。谁知他愿意去刑部——出了名吃力不讨好的差事——足见计正辰也是个足履实地的人,正好还免了朕为难。何况朕答应的事情,怎好反悔,且要他去了再瞧。”

“他大概是想在刑部大启宏图,免得再有人如他一般受冤屈。”予翀讥讽道。

皇帝不接言,停了一会儿说:“这件事朕已经定了,告诉你,是要你避避嫌疑。计正辰既去刑部,那里的事,乃至都察院、大理寺,你都不要再掺和了。”

“臣并未……”

“我知道。”皇帝摇了摇手,打断予翀,“你是朕自家兄弟,朕心里当然是向着你,也知你对朕从无半点欺瞒,但朝廷不是朕一个人的朝廷,别人不姓魏,自然将事情和朕不是一般看;而朕也不能为你一人和众人作对,慢了臣子的忠孝之心。他们要你离开京城,朕不能允,朕还可以搬出太皇太后,朕也愿意有一个兄弟在身边;他们要你不在京里担职,是怕你压在他们头上——就计正辰这事上说,先不论孰是孰非,不能说他们的顾虑全然是空穴来风,因此,朕也不能再置之不理。”

予翀默然。皇帝语重心长道:“你的身份在这儿,做好一个晋王,足可以交代过去了,锋芒太露,容易招人嫉恨。你一场大病刚好,又是新婚,急什么,歇一歇何妨?何况你身上担子并不轻,光水坝一件就够劳累了。——你听朕一句,京里的事暂时先不要管,把水坝建成,那时候别人自然没话说。若还像先前这般,再被人揪到错处,连朕也难留你在京。”

“臣弟遵旨。”予翀躬身道……

“这个给你。”予翀将一张对折的纸片放在桌上。

柳乐展开来瞧,是张银票,“银一万两”几个字令她一惊,赶快放下,禁不住脸红了,“殿下是何意?”

“这些银子给你。在宝通钱庄,立时就能兑出来。”

宝通是京里最大的钱庄,柳乐自然也知道。她摇摇头:“殿下收回去吧,用不着。”

“你不用多心,没旁的意思,这是我早就准备了要给你的。”予翀再把银票折好,放入柳乐手中,捏住。

柳乐慌乱地挣了几下,没挣开。“我在这儿衣食不缺,用不到银子,就是平日赏人、买东西,一月有几串钱足矣。”

“柜子上有零钱,用完了叫人再添。这个不是给你用。我听闻岳父母有意换所宅院——”

柳乐打断道:“是我哥哥向你说的?”

“没人向我说。我原本正有这个想法,只是一直没寻到适合的宅院,最近听经纪说钱家手里有套院子要售,正在与人谈,我便让他留意着。再往深一打听,谈的那人就是你哥哥。我想既是同一码事,何必多转个圈。况且我也不便直接出面,这样更好,你就把这银子给你哥哥,办成这桩交易,彼此便宜。”

柳乐这时总算抽出了手,“多谢殿下,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