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40(1 / 2)

第31章 我们这好像是婚后头一次见面

“柳乐,你叫柳乐。”晋王说,“我叫禹冲。”

一霎间,柳乐怔在原地,气都喘不出。她以为准是自己听错了,皇家不是姓魏吗。

“殿下的名字叫……”

“禹冲。”晋王从腰上解下一块玉,随意向她一抛,“你当我骗你?”

柳乐急忙去接。东西太小,她手没抓住,看见那白色玲珑玉石飞入怀里,慌忙合臂抱紧,一时不知夹在哪处,怕一松开,在石板地上摔碎了它,弯着腰一动不敢动。

晋王看了一眼,走上来,轻轻扶起她,一只手从她胸前和臂间插进去。“在这儿。”

柳乐赶快放下手臂,慢慢后退一步,涨红了脸。

好在晋王把物件递到她手里便转身坐回原位。柳乐低头去看,这是一枚私印,篆刻端庄大气,高贵肃穆,刻着的是两个字:予翀。

原来是这两个字,原来只是读音相同。

“魏予翀,这是天老爷给我的姓名。魏字你叫不得,以后叫我予翀。”

柳乐缓缓吐出一口气:“殿下的名字,我记住了。”

“记住了便用,以后别喊殿下。你拿着吧。”晋王予翀抬抬下巴。

“殿……”柳乐一开口就又说错了,但要她不称殿下可以,却实在没法对着这个人叫出那个曾经珍重无比的名字。“这是你的印章,我不该拿。”

“别递过来了,你替我收着。”予翀随随便便一挥手。

柳乐只好听从,本要把它装入袖中,又想这东西万一丢了麻烦,且为了显得尊敬,她便先躬身将玉章放在案上,又去摘腰上系着的一只香袋。

予翀忽道:“算了,让人先拿下去收着。”

他抬手不知向何方打了个手势,立即一位青衣侍从飞跑近前,脚下半点声音也没发出来,收了东西,又后退消失不见。

柳乐认出上回杀人时就是他在旁边,吃了一惊,不由向四处去看。

“不用找,再没人了。”予翀犀利地盯住她,“你刚才好像很害怕,为什么?”

柳乐定定神,“不是害怕。——昔年我父亲有位学生,姓名与你一样,我好久没有听过他的名字,猛一下有些吃惊。”她想没什么好隐瞒的,直视着予翀说。觑他神情,加上一句,“不过字不同,并没有犯了殿下的讳。”

予翀不耐烦似地摆摆手,转了话题:“你过来是为何事?”

“我听说这里花园很美。”

“喜欢吗?”

“喜欢。不过我确实有事要找殿——找你。”

予翀不言语,柳乐又开口:“我想问问,计员外郎……”

“你非得为计正辰的事情,才来和我说话?”予翀毫不客气地说,一瞬间脸色变得更冷。

“殿下平日事多劳烦,我扰了殿下休憩,还望宽宥。”柳乐道歉说。

“我原指望着,你和他已经一刀两断了。”

“我和计员外郎是已经无瓜葛了,但计员外郎已在狱中关了许久,我……”

“难怪人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予翀哼道,“你不怕得罪我,也要为他求情?”

“计员外郎也曾是我父亲的学生,因为此事,我父亲心中不安,他身体不好,我怕他烦忧过甚,再添了病。”

“明日派太医过去看看。”予翀立即说,“计正辰自己作恶,与别人无关,要牵连也是他计家的人,连他老头子都好好的,没人责罚他教养不力,又怎会怪到岳丈大人头上?岳丈大人桃李天下,也就碰上这一颗烂果,丢开就行了,不用为他挂心。”

“可是计员外郎没有作恶。”柳乐坚定地说。

“你这样肯定?”予翀抬眼瞅着她。

“我肯定。”柳乐毫不犹豫答道。

“为什么?因为你父亲的学生不可能有坏人?还是因为你与他多年相知,所以能不问事由地相信他?”

柳乐顿了一下:“因为没有证据。我不会不问事由,可是有人正做着这样的事,声称计员外郎勾结外敌,意图……谋逆,真凭实据在哪儿?拿不出证据,别人说什么我都不会信。”

予翀同样停了一会儿才开口:“这得去问刑部,他们正在查,至于是何样凭据,查清楚后自然一件不漏呈出来;查不出,也不会关他一辈子。”

“已经查了这么久,查出什么了?”

“这可不是偷鸡盗狗的小勾当,一下子便能查清楚断明白。”

“他不会偷鸡盗狗,亦不会蒙蔽朝廷。”

“蒙蔽朝廷?谅他还没那个能耐。”予翀微微一笑,安慰说,“不必急。你看,难道现今是豺狼当道、蛇鼠横行?既不是,足见官府还靠得住。”

“难道官府就从不冤枉人,就不会办出冤案?”

“会,当然会。”予翀又笑一下,旋即冷漠地说,“不过那有什么,古往今来,冤死的人也不止他一个。”

“你明明答应过!”柳乐气得声音都变了。她原本是要婉转些的,但说着说着事先想好的一套辞令全忘了,也顾不得予翀可能不高兴,不敢置信地瞪着他。

予翀站起身,和她隔案对视,“我明白了,纯粹是场交换。我救他,你才嫁我,是不是?”

“不是。”柳乐还没有完全昏了头,她平平气,说,“我嫁给你心甘情愿,与其它任何事情无涉,但是殿下也确实答应过我。——我愿意嫁的人,不求他声名显赫,只要他是一个言出必行、顶天立地的大丈夫。”

“好,那记住你这个心甘情愿。”予翀深深看了她一会儿,又坐下,恢复了先前的闲适姿态,“不过你的言下之意我也听出来了:要是我反悔,咱们之前那些盟誓便不作数了。”

柳乐脸有点儿红:“咱们是明媒正娶,拜过天地祖宗,当然作数。并且我知道殿下绝不会言而无信。”

“对,拜过天地当然作数,走到哪里都作数。”予翀抬起眼,向着她笑了。

“那么殿下……”

“言而无信倒不至于,不过我记得是答应过不去为难他,可没答应放他出来,我没那个本事。”

“可你明明能够随意……”柳乐气结。

“你说上次杀那人么?你倒很会拿我的把柄。”予翀好笑似的看着柳乐,心平气和地说。

“不是。”柳乐的脸红了个透,“上回你救了我和计姑娘,我感激之至。我知道,取人性命对殿下来说也并非小可之事,但因是正义之举,殿下便可做。这回有何不同?”

“这回不一样——”予翀摇头,“那天我亲眼看见他对你怀不轨,当然忍不得。可计员外郎这案子自有人审理裁夺,安心等着便是,大可不必我胡乱插一脚。”

“计员外郎的家人已经等了三个多月,已经十个月没有见到他一面,如何安心?”

予翀想想,说:“那么我派人去劫牢狱,把计员外郎送到个平安之处,让他的家人能够与他会合?”

“如何做那盗贼行径?”柳乐又忍不住气恼,喊叫道,“计员外郎是堂堂正正的人,为何不能堂堂正正出狱?”

“对了,他可是个堂堂正正的人。”予翀的声音还是低且平静。

一时间柳乐心全灰了,知道再怎样求他都没用。不,是她自己没用,想不出任何办法。她气恨着自己,又拼命忍住气,憋住泪。

予翀凝目看着她,张口道:“你想要计员外郎堂堂正正出来,又着急,不肯等着衙门结案,这就难办了。仗着王爷的势力,就算是堂堂正正?再说关他的不是我,我也没权力一句话就放他。或者你说得再明白些,想要我怎么帮忙?

柳乐听他有松动之意,急忙说:“不要你放他,只要你去请皇帝过问一下,让他们管这案子的人不得再拖延,尽快集齐人证物证,拿证据断案,不许有人从中弄鬼,并且未释放计正辰前,允他家人探望。”

“倒也不麻烦,”予翀似笑非笑,“你再想想,只要这些?”

柳乐果真想了一想,犹豫着说:“若能借出案宗让我瞧瞧,或许——”

予翀笑出声,打断道:“你还想查案?”

“对!”柳乐吃他取笑,反大胆起来,“这案子或许复杂,但计正辰是否牵涉其中,我不信有多么难断。他们不嫌自个儿无能,那我也不怕试试,他们敢说公道,我更敢,他们谨慎是为保住自己的官帽子,我多事是为不让好人蒙不白之冤!”

“你不若直说你是为计正辰一人。”予翀的语调冷如冰。

“殿下路见不平,不也是拔刀相助么?我为何不能为朋友?”

予翀哼一声:“我想他大概不会愿意让一个女子为他费心费力。”

“可是并没有给他别的办法,关了他这么久,有何人肯听他为自己辩解一句?”

“计晨何其有幸。”予翀深深叹息,“若是我陷于牢狱,恐怕没人会为我做这样的事。”

“殿下不会碰到那种事。”

“世事难料,你不明白?”

柳乐不语。

“假若真有那一天,你会为我四处奔走求情?”予翀追问。

这问题无法回答,柳乐知道,不管她怎样答,他都不会高兴。

“若果真碰到那样一天,我也无能为力,愿与殿下同生共死。”

予翀只低哼一声。

柳乐也不指望他会信。

“你可考虑清楚了,这次我帮计正辰,以后我不会再答应你别的事。”

“我不会再求你其它事。”柳乐不假思索答道。

“那便一劳永逸好了。”予翀不瞧柳乐,握着酒杯,又歪在坐榻上,“省得你再来跟我说计正辰这般计正辰那般,我懒得听。我明日就去请求皇上放了他,我为他作个保,皇兄便是不高兴,也定能答应我。到时会将他官复原职,且写在邸报上,昭告天下,说明计晨涉私采铁矿一案,经查无此事,还他个公道。除非将来另有确凿证据,绝不再抓捕他。做到这步,你可满意了?”

柳乐没想到他突然这样痛快,倒没话答了,只说出谢谢二字。

予翀坐直身,看了她半晌,突然咧嘴一笑:“没伤了和气吧?我们这好像是婚后头一次见面,你过来坐下。”

第32章 我爱的姑娘就是死于一个黄昏。

坐榻很长,予翀在三分之一处坐着。柳乐心里估量了一下,既不能太远,也不肯过近,在另一头三分之一处坐了。

予翀指指桌案:“饿了吧,想吃什么,或者让人添了东西来?”

他这一和颜悦色,柳乐反而浑身上下不自在。和他脸对着脸,看得更清:现在他面上已完全没了苍白脆弱之色,身穿红色袍子,显得容光焕发;漆黑两道剑眉直侵入鬓,其下的双目又黑又深,刚才还是寒气逼人,这时却流溢出和煦的光彩。

柳乐向桌上望去,看见只有一副杯箸,但所有盘子显然都没被动过,他只是在喝酒。她也不饿,便说:“不用,我不想吃。”

“那你就陪我坐一会儿,不必这样紧张,又不会吃了你。”

他提壶斟酒,倒入那只奇特的酒杯:杯身是只鹦鹉螺,镶在高高的金足上,螺壳像云母那样闪着细细的柔和光芒。

柳乐不知自己是不是该陪侍倒酒,若是换个人,哪怕是头回见面的生人,她自然而然就明白要如何相处,可是这个人,虽然已是自己的丈夫,但她永远不可能与他亲密无间。

对他,亲近、信赖固然是谈不上,也无感激、敬畏之意,但要说感到十分憎恶,那倒不至于;讨厌,有一点,当他话中带刺,故意蜇人的时候,害怕,也有一点儿,那是想起他杀人时的眼睛。

予翀把酒壶搁在自己手边,也并不开言,他时不时端起杯子啜饮,自在地向四周望着,好像已经忘了柳乐。

柳乐便想站起身:“打扰了殿下,你慢慢用吧,我还是……”

“事情谈妥,这就要走了?”予翀嘲弄道。

“我怕巧莺——我怕我的丫环找不到我。”

“既进了我这府里,丢不了。”他说,“巧莺不会找你,这时她已听见了,有人告诉她。”

“哦。”柳乐重新坐好。

予翀笑一笑,又道:“我听说这几日你都待在前面,也不想在王府里转转。——我恐怕,若不叫你,你自个儿一个人能把自己闷死了,所以刚才遣人去请你来着。”

柳乐的心微微沉了沉,当然,娶她,不是为让她来自得其乐的。“这几日都在习学礼仪,我不懂的太多,要多练练。本来是要去问候殿下,只是想着殿下事忙,就没敢贸然打扰。”她解释说。

“我不忙。你对我,是不是太想当然,判断下得太轻易了?”予翀笑着问。

柳乐不答,予翀目光在她脸上一瞟,便游到别处去了。

又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再次开口:“知道为什么我请你来?我想要你看看这落日。”予翀冲着既将没入西山的太阳举了举杯,“你来得正是时候——黄昏,一日之中我最中意这个时辰。你呢,大概也是吧?”

“我喜欢早晨。”柳乐在心里暗自筹划别的事,随口答道。

“哦,我忘了,一日之计在于晨,不是么?”予翀含讽地对她笑道。

柳乐根本没多想,哪知他会联系到计晨的名字。这时候解释也晚了,她默不作声。

予翀没有追究,他垂下眼睫,看着杯里的酒说:“你们没经过事的人,只知清晨充满希望,却不懂黄昏挨着死亡。”

“我爱的姑娘就是死于一个黄昏。”他猛地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柳乐一怔。他的神情异常忧伤,令她心中也异样地难过,只是不知该如何出言安慰。

她感到思绪恍惚了一瞬,再一抬眼,看那只杯子又满了,——也不像没留意时他重新斟了酒,倒仿佛黄昏的血色倾入了杯中一样。

予翀依旧盯着紫红的酒液,又说:“黄昏,可真是个好时候啊。有人成婚,有人杀人,有人密谋。”

“她叫人杀了?”柳乐失声叫道。

“你说哪个?”予翀抬眼,静静看着她。

“你……那位姑娘。”

“不,杀的倒不是她。不过她也还是死了。”

他的语调越是平常,越令人毛骨悚然。柳乐不由向后倾了倾。

“我不该吓唬你。”予翀微微笑起来,“来,喝了它,压压惊。”

酒杯已送到她口边,柳乐无法推辞,微微扬起脸。予翀轻转手腕,把酒慢慢倒入她口中。这酒的滋味极清甜,一点儿也不呛人。

柳乐虽不讨厌这味道,可杯中的酒液似乎永远流不完,她看到酒杯越举越高,感到自己的脖子越来越向后仰,直到整个咽喉暴露在他镇静的注视下。

“够了。”她猛地推开他的手臂,坐直身体。

予翀朝杯中看了一眼,伸出舌尖舔了舔嘴唇,把杯沿沾湿的一段压在他唇上刚舔过的地方。“还没完。”说罢,轻轻一仰头,把剩下的酒一口饮尽。

“这才好了。”他把酒杯覆过来,在柳乐面前左右摇晃,让她看清楚没有一滴酒掉落。“这杯子的妙处便在此——你以为到底了,其实还早呢。不过,再妙也就是一只杯子罢了——人心可比螺更要曲折难探。”

柳乐不搭言,望着院子一端云|墙下的一口小池。她感觉好像听见了水流的声音,水是从哪儿流来的,又要流到哪儿去?同时,她感觉予翀正从侧面端详——不,审视着她。他说:“你看起来没怎么变。”

是说她形容、气度仍旧平常,不像个王妃?不像最好。

予翀紧接着又问:“园子里你最喜欢哪一处?”

“这里。”柳乐指的是刚才进来的这所叫“折柳”的园子,而且并非说谎。美中不足是名字不好,但她满心想着怎样不失礼貌地告退,愿意在这个小处顺他的意。

“对!”予翀赞同,“这里最安静,夜晚也美。”

柳乐含糊地点点头。夜晚二字令她心中一警:若是天黑了,回去路怕不好走吧,今天是什么日子,月亮会出来吗?她抑住自己不向天空张望。

不觉间,霞光渐渐往西山后收敛了,整个庭院被一片淡紫的薄纱笼住,予翀的脸半隐在烟一样荡来荡去的阴影中,目光晦暗不明。柳乐越发感到不安,站起身,“天晚了……”

“不晚。还没让你进去瞧瞧,喜不喜欢?”予翀向身后的屋子一指。

从外面看,屋子一排三间,又带两间耳房,朝南这面有六扇窗户。屋内不知何时让人点上了灯,在墙上勾出六只亮亮的窗框:正中的门左右两边开长窗,东西正屋是大大的八边形窗,两间耳房各嵌着一扇海棠小窗。窗前梅枝疏朗,晚风湛净。

在花园中整整齐齐筑这么一套房屋做什么,莫不是王爷的书房,又干嘛问我?柳乐心中疑惑,还是揭起堂门的夹板门帘,推门进去。

园中有不少供人小憩的屋舍,好像有人邀她似的,每一间她都忍不住去坐一坐,已经去了好几处,从每一扇窗望出去,都是不同的风景;可她立即发现此时踏入的是一间特别的屋子,比别处布置得更为精心、雅致。

灯烛照得满室亮堂堂的,宽敞明净。厅堂与东面屋子贯通,只拿一架花草绣屏从南墙隔开一半,正对着门当中的地方设一张六仙桌,桌旁两把灯挂椅,靠墙是一条长案,案上摆着花瓶、几件古雅玩器;绕过屏风,北窗下设一张大桌,左右放两张椅子,南窗下置一张小桌,桌前摆着椅子,右边一只圆凳,左边一只五斗柜,东边靠墙立着一只书架,一只多宝橱。——看来这儿果然是要当间书房,书架虽还空着,但桌上笔砚等文具已经齐备,勾得柳乐想要坐下写几笔字。

东墙又挂着幅水墨画:画上一片野林,春意跃然,左下角一道清溪流过,一只雌鹿从竹丛中探出半身,低头饮水。整张画笔法天真,生气勃勃,柳乐看了许久。

这幅林鹿溪饮图左右两旁却任性地挂了副与画面并无相关的字联: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

柳乐乍一瞧,觉得这联在此处十分不通,再向四周看:屋中一无金玉器玩,概是木石之物,不会使人局促不安,担心碰坏了什么。家具没有繁复的雕饰,却有美丽的天然纹理,油光水滑,亮如镜面。四五只大小不一、形貌各异的瓶子、罐子置在案上、柜上、架上,有瓷的,有陶的,有官窑的,有市井上的小玩意,有的插几株花,有的插一把草,或是不知什么枝子,上头缀几点豆大的红果,也有瓶子空着——不管如何,总与近旁之物调和、相称。

她一下子想不起自己身在王府,仿佛在什么灵秀之地,若推窗望去,外面正是绿意葱茏。

柳乐不由低声念了一句:“何陋之有?”半是讽刺,半是出于真心。

这时候,她把王爷都忘了。予翀既没有跟着她进屋,她便自在地多耽搁了一会儿,到处摸摸看看。

五斗柜上有只粉青瓷罐:一只圆圆饱饱大倭瓜,上了一层淡淡青绿色、柔和的釉彩,煞是光洁可爱。柳乐的手指顺着一圈瓜棱一棱一棱摸过去,舍不得离开。最后她揭开盖子,里面装着几串钱和几块碎银。

柳乐笑了。她再没猜到这是做个钱罐子用——大肚子倭瓜,倒挺妙。她忘了问问自己这屋里为何还需备些银钱。

一扇小门通向后院,揭起暖帘,一小股携着腊梅清香的风扑上脸。两只雀儿趁着傍晚的微光互相追逐,在梢间跳来跳去,悄声喁哝着听不懂的话语。柳乐对它们的嬉耍注视片刻,掩扉回身,又去瞧西面那间屋子。

门上挂着一挂竹帘,笔管粗细、寸长的湘妃竹穿在丝绳上,竹子温润光亮,散布的紫色斑点像幅画一样;手指在帘上拨去,竹子轻轻碰撞,音调清凉悦耳,比珠子的声响还觉好听些。

她拨开帘子进入西屋。

一扇折屏收了起来,面前又是间宽大的屋子,她不及四下细瞧,首先看见屋中突兀地摆着一张床。倒不是这里不能睡觉,主人自然可以随心所欲挑选休憩之所,不过一张罗汉床便够了,或者依她,一只小巧藤榻足矣,这里却是一架正儿八经的大床,上面铺着大红喜被,毫不留情地把柳乐的脸染得通红。

柳乐向后一步,无意中一偏头,案上一对巨大的红烛映入她的眼睛。

她正欲退出去,忽听帘子被人撩起,不等她回头,那人从身后一把抱起了她。

第33章 可是事到临头,焉有不羞不怕的?

柳乐想要叫喊,瞥见大红色的袍袖,咬住了嘴唇。

“别动——”他声音喑哑地命令。

柳乐稍微挣了两下,因为胳膊被夹住,很不舒服。旋即她整个人被扔到了那团火样的被褥当中。

她当然不是很不晓事的姑娘,且答应嫁给晋王时,也做好了消极屈从的准备,可是事到临头,焉有不羞不怕的?——眼睛睁开,不知该往哪里放才好,一不留神落在他衣襟中,瞥见一道浅浅的金色,如探入烈火般缩回来;眼睛闭住,那一片耀目的赤红仍不散去,在面前摇摇荡荡,泼泼洒洒,中间浮出一点浅金,星星也似向她眨动。

一只手臂将她捞了起来。他的意愿是一堵山,她的身体是易折的草木,头发像一弯水流从他五指间淌了下去。她不知下面会是什么,然后,发觉他捧住她的后脑,隔着发丝抚摩她,两片嘴唇触了触她的面颊,一下、两下,随即如雨点般不停歇地落下来,滚烫的、轻蒙蒙的,一点一点洇开、渐渐要淹没人的……

可是柳乐既不爱他,在她,怎样都类同受辱。她的嘴巴紧紧闭着,眼皮下涌出泪珠。

他甫一放开,她不由自主抱住膝盖,蜷做一团。

冷冷的声音在上头道:“你不是心甘情愿么?”

柳乐咽着泪将下巴点一下,把身子缓缓张开,脸扭向一边去。

可她绝没料到男人还能是这样,这时候再想寻回方才的小心翼翼、温柔软款似乎迟了。她觉得自己被一把拎了起来,脚踝被钳得生疼,她在震惊中张开眼睛,只看到一片熊熊的火焰。

碰到的身体火一样烫热。她想起小时候看人打铁,铁匠雄壮的胳膊举起铁锤,威风如天兵神将,现在想来却只有畏惧——她不敢去看他的眼,害怕他看她就像铁匠盯着铁砧击打时,眼里是两点红光。

可她依然能感觉到他的视线钻在她身上——落在哪一处,那一处就火烫得像要烧起来似的。

她知道自己已经上了砧板,她铁一般僵硬的身躯就要在击打之下变成另一副样子。

但她同样没料到是这般疼法,疼得全身无处不要缩起来。泪眼朦胧中,她伸手去触他的胳膊,反被他一把将双手扣在头顶。“疼——”她才刚呻吟一个字,就听他说:“还能有第一回疼?”

于是她明白,眼泪和恳求只会激恼他,她将泪水憋在眼眶中,恳求咬碎在唇上。迎着他的眼睛,她不闪不避,直直地盯进去。

他到底是放轻了许多,但柳乐不会买账了,当他抬手,不知要擦她的泪还是汗时,她狠狠把脸转开。

可能是见她这样,终归无趣,予翀一阵风般下了床。不一时,他回到床边,刚向她弯下身,不知怎的,突然顿住,只听啪嗒一声,是湿帕子被甩在地上。他把柜门开关得砰砰响,将一大团毛茸茸的东西兜头向柳乐丢去,从头到脚一把裹她在里面,抱起来就走。

柳乐听他气恼,不知他要将自己如何,也不在乎,由他发作去。可她从缝隙中张见黑黢黢的树影和一片夜空,想到自己还没穿上衣物,不由心惊,猛地挣起来。

他抱得很紧,柳乐挣不动。忽地他蹲下身一抖搂,把她抖入一口冒着气的热锅中。

柳乐“啊”了一声,他也像没听见,只扔下几个字:“好了就喊。”

白烟从四面围拢过来,柳乐大睁着眼,确实瞧不见予翀的身影了,她才轻轻吐出一口气。池中修着半圈石凳,她摸去坐下,水波在肩头一荡一荡,怪舒服的,她又往下缩了缩,只留个脑袋露在外面。

不知道为什么,脑子里还净记挂着没相干的事情,她抬头去看,果然,一轮圆圆的月儿正往上爬,已从那山头上翻过一多半来。

忽地又想起他在抱着她时口里的喃喃低语。那些话像贴在她脸颊和耳畔的嘴唇一样柔软,可她一点儿也不懂词句的意思。他似乎是忘情了,他嘴里的柳乐是另一个人,等他发觉她不是那个人,就全变了。

他好像对她有仇一般——不是仇,只是鄙夷。他那样炯炯逼人地盯住她,发怒的火焰和鄙视的寒冰交替着在他眼睛里隐现。

她有什么过错?

没有。一分都怪不得她,非要怪的话,谁让她答应嫁他呢。他毕竟还好看,好看之人无论如何和禽兽总不沾边吧。

正是因为他好看,她心中的屈辱像被刀刺一样——被一把锋利、雪亮的刀。

等了好久,月亮终于完完整整地嵌进头顶一方靛青色的夜空,月光柔柔地洒入山坳,像雪花一样融入雾气中。

柳乐身上的疼痛和僵硬不知不觉消散了,她轻轻闭上了眼睛,双臂抱住自己的身体。

她还是她,没有变成另一副样子。本来可以不必把他放在心上,可是,不管她乐意不乐意,刚才的事把她和王爷紧紧连在一起了,多么痛苦的连结啊。

哗啦啦一阵清脆的玉珠敲击声将她惊醒,睁开眼,一个黑影两步跨到面前。

“好了没有?”

“好了。”柳乐慌里慌张不知该起身还是没入水里,差点呛一口。

“好了怎么不唤我?”黑影子忽地离去,又将帘子拍得噼啪响,丢一件衣袍在池边,“出来吧。”

柳乐看他背过身,急忙钻出水,捡起袍子往身上披,才发现是条衾被,赶快把全身裹住,尽力把身上头上的水擦干。怕予翀不耐烦转过来,益发窸窸窣窣、手忙脚乱。

予翀果然等不住,转身将她一抱,用力把她的头往他胸前按。

柳乐僵了半晌才发现他在为自己擦拭——擦得倒有章法,由上至下,要擦哪处他便抱住哪处,用手臂箍一箍,那一处的水便叫裹在身上的布子沾得干了。

他始终垂着眼,一点点弯身,直至蹲下,擦完小腿,他停住,不知从哪里掏出条汗巾子铺在地上,柳乐明白意思,抬脚踏在上面,他便将两只脚的脚背都仔细擦了擦,然后,立起身,向她脸上去看。

到这时候,柳乐早已经不哭了,可是发梢上正巧滴下一滴水在眼角旁,予翀看见,伸出手指轻轻刮去,忽地把她一整个箍入怀中。

柳乐丝毫不觉得冷,然而身体却抖个不停。过了一会儿,方觉原来是他浑身打颤,这才想起,他身上只有一条宽宽敞敞的袍子。从今天见到他起,这件袍子始终没脱下过,刚才她曾被裹在里面,像被罩在一团烈火中。可那是在屋内,现在,在夜空之下,连他也逞不起威风来——虽然四面的山挡住了寒风,泉水又散着热气,可毕竟是冬月的深夜里,纵使再身强力壮的人,只披一件单袍,也是要冷的吧。

活该。柳乐心里说。好像听见了这两个字,予翀忽然止了颤抖,全身又变得无比冷硬,手臂真成了铁箍一般,紧紧箍住她,再箍一会儿。

他松臂放开柳乐,转身不知取了件什么东西,柳乐还没叫喊出声,被他一把将身上的衾被抽掉,那条披风又劈头蒙上来。

他和来时走得一样快,抱得一样紧。现在柳乐不那样怕,便也不挣扎了。她觉出身上大概是条貂皮,那比最滑的锦缎还光滑的皮毛贴着她周身,滑溜溜的。她并不担心滑下去。

片刻之后,予翀将她向那仍是凌乱不堪的床上一丢。

“以后你就在这儿安置。”话音未落,人已走出门。

柳乐急忙拉被盖住自己,翻身转向里壁。隔了一会儿,劈啪一声将她吓了一跳,战战地转过身子。

王府深院重门,连打更的梆子都传不进来。刚才是一块炭在盆中裂开,柳乐好一时才想明白。这时她又回想起来,这间园子几乎可以算作建在山里,又这样大,白日里就见不着什么人,只有那些老树,好像从黑巍巍的山上走下来的鬼魅一般。她向两边摸了摸,摸到方才那条貂皮,拽在身上,把自己缩拢在里面,用手臂圈住膝盖,望着案上两点金红的烛火。

两丛小小的火苗在她眼中一跳一跳,跳得两只眼睛倦了,上下两排睫毛渐渐捉对儿合拢来。于是,眼睛下多了两弯静静的影子,而睫毛翘起的一端还在微微颤动着——若细看,那只是跳动的烛火映在上面的一点儿亮光。她已经睡得熟了……

“王妃——”

柳乐被唤醒,睁眼去看,一位姑娘立在床边。

“请王妃更衣。”

是王府的侍女,今日要进宫。柳乐刚记起这事,眼前一闪,四周忽地暗下来,原来是夜里给她带来些许慰藉的蜡烛熄了。这时窗上的浓黑才变淡了三四分,她心中暗叹一口气。

侍女立即重新点亮灯,柳乐看见案上一对刻花并蒂莲纹青釉烛台,蜡油挂下来,莲瓣上染了几道红。

她一惊,忙道:“衣服放这儿,你先出去。”

侍女将手中的衣物放在床脚的圆凳上,退了出去,柳乐这才从貂皮中钻出来,飞快翻了翻,发现是几件穿在里面的衣服,上下倒都齐全,连忙穿好,站到地上,且不忙别事,先去检查床褥。

昨日穿在身上的衣服一件件四下里胡乱扔着,她将它们一一捡回来,发现好些已撕破了。她握着衣服呆了一会儿,拿它们毫无办法,最终还是打起精神,把厚实的几件叠好塞入箱子,另几条撕得不像样的紧紧卷起来,扔在一旁,然后就俯身瞪大眼睛向床褥上细看。

有一小块暗红的斑点,比周围颜色深些。——世人皆知她是二回嫁人,没人费神关心这档子事,但万一被人瞧出来,倒好像她有意作假一般,岂不是成了笑话。

柳乐立即动手把锦被缎褥全部掀到地下,开口唤人。

刚才那个侍女进来,柳乐指了地上说:“这些送去洗了。”又指着那卷衣裳,“这些拿去或烧、或另想法子毁了,不得留着。”

柳乐说话时暗暗不安且脸红,侍女却毫无异色,口中应是,抱起东西出去;另有一列侍女鱼贯而入,有的秉烛,有的擎镜,有的捧衣,有的执巾,有的持壶,有的奉盘,上来伺候她梳洗,又为她盛装打扮。直忙了半个时辰,中间柳乐偷闲吃了几口饭,便见天光已明,她出门乘了大轿,往皇宫而去。

第34章 只有你这个人,才牵得住他。

婚礼那日,柳乐曾叫人捉着手,领至太后面前叩拜,不过她还并没有瞧见过太后的模样。成亲前,太皇太后召见了她一次,皇宫的样子她倒是看清了,那一座座巍峨的殿宇,在她眼里都是同样的宏伟整肃。柳乐将轿帘挑起一道缝,向外张了一会儿,放下帘子,又在心中默念前几日刚学的礼仪规矩。

轿子在永安宫停下,柳乐下轿,抬头望了望,举步而入。

早有宫人进去通报,十数名宫女将她引至正殿,柳乐偷偷把眼光向殿中溜去,见左右两边两溜空空的交椅,中间端坐一人,头插点翠凤钗,身着明黄大袍,便上前下拜道:“臣妾柳乐拜见母后。”

皇太后忙命人扶她起来,要她在面东打首一张椅上坐了,细细打量一会儿,笑道:“王府怎么样,吃住可还习惯?”

“习惯。”柳乐回答。

“不闷吧?”

“不闷。”柳乐微微笑了说。

“喜欢便好。今天多留你一会儿,陪哀家用了饭,也到处转一转。”

太后又问她的父母,问她归宁那日的情形,柳乐不敢直盯着太后,半垂着头一一作答,可是说着说着,畏怯之情不由便被她丢开了——要是不看那雕着松鹤的紫檀宝座,不看那亮灿灿的金绣龙凤文黄袍,也不看吞吐着香雾的虎头兽脚五足熏炉,她竟觉得仿佛是与先前的婆母董素娥坐在屋里说话。太后是位美妇人,一头厚密的乌发,面色白里透红,形状很漂亮的眼睛中放出两道虽不算亲切、但也不很威严的目光。柳乐想不通自己怎会觉得她与董素娥相像。

这时宫女进来报皇后到,柳乐忙起身向一旁站了,就见皇后带着几位妃嫔过来请安。等她们拜见过皇太后,柳乐才上去拜见皇后,又与诸位妃子彼此见礼。皇后姓曹,二十六七年纪,气度十分雍容,有位钱贵妃,绿鬓朱颜,长得也极美,柳乐刚听哥哥说过钱家,故此印象深刻,又有周妃和袁妃,都是一团和气。见过后,太后说:“坐下说话。”皇后便在面西的头一张椅上坐下,皇妃们皆在其身后侍立,柳乐也归了坐。

太后慢慢问后宫起居等事,又问几位皇子公主,向柳乐道:“上学的上学,小的太小,改日再见你几个侄儿侄女吧。”

又坐了有一刻钟,皇太后对皇后道:“回去罢,我带你六弟媳妇去太皇太后那儿。她老人家今日要和他们小两口说话,你们都不必过去。”

皇后及诸妃子告退,皇太后便携柳乐一同乘了鸾舆,前往太皇太后寝宫。

眼见到了,太后忽道:“有件事忘了。你先进去,哀家等一时再来。”

柳乐点点头,见太皇太后她并不惧怕,可是刚才太后的意思是予翀也在,她便有些不大自在。下舆后,她立在原地,垂首待太后回转,这才转身向仁寿宫走去。又有数名宫女在殿前等候,引了她同至殿中。太皇太后此时在偏殿,屋内正面设一张宝榻,铺着玄狐皮坐褥,太皇太后坐在上面,两旁几张圈椅,予翀在离榻最近的椅上坐着,祖孙两个正说话。

柳乐上前拜倒,口内说着请安问好等语。

“免了,免了,快上来。”太皇太后连声说,扭头埋怨予翀,“你还只管坐着,还不快叫你媳妇过来。”

早有宫女扶了柳乐起来,予翀对她说:“你陪皇祖母坐一会儿。”

柳乐看他已经起身相让,不好再推,刚上前,太皇太后拍着身侧说:“过来跟前坐。”

柳乐不敢,拿眼去瞅予翀,予翀说:“你声音小,离皇祖母近些,她听得清楚。”柳乐方告了坐,半坐在榻沿上。

予翀也不坐回椅子,只管在屋内来回踱步转悠。

太皇太后满面笑容,对柳乐说:“我听翀儿说,你看了王府的花园倒还喜欢,已经选了一处最可心的院子居住。”

柳乐只好答:“我在花园里走得累了,停下歇了一晚,恐怕不合适。其实住原先的屋子甚好,我还是回去住。”

“哪有什么不合适,翀儿也是费了一番心思准备,你喜欢不是正好?”太皇太后轻轻一拍她,“再说也是你自己的家,只要你高兴,哪里住不得?”

予翀插道:“如今各处俱已收拾妥当,皇祖母不嫌我们招待得不周到,还请再去逛逛。”

太皇太后笑呵呵说:“这回你休想混赖,等明年春天天气暖了,好好叨扰你们几日。”她又向柳乐说,“他那花园我原先也去瞧过一次,比宫里的花园不差。后来他病在床上,我去看了他几回,哪还有心思再逛花园,但我命人照料着,不许让它十分荒了。我总想着等翀儿一醒来,别看着家里花也败了,树也枯了,不像个样子。”

柳乐说:“难怪花园里连一株株草都长得精神饱满,原来是皇祖母疼顾。”

“也不是我——饶是我吩咐着,翀儿后来还又花了大力气整饬。宅院里那些草木都是有灵性的,要看见主人才肯好好长——没有主人常常出入,靠几个花匠到底不成。如今有你住进去,隔一段再看,必定长得又更好了。”

柳乐半低着头说:“好些东西我不懂得,怕照管得不妥。”

太皇太后又呵呵地笑了:“我看你很好,你只管按自己的意思来,不懂也不怕,谁是一打头就全懂得的?府里那些人,你只管使唤——好些是我挑选出来的,都是老实孩子,就是人还少点儿,该用三百人,现今才是一半。我让翀儿再添,他也不动,说一个人用不了那么大的排场。——如今可是两个人了,这些你该听王妃做主。”她转头对予翀说完,又向柳乐道,“我还把翀儿也交给你了——他这人瞧着乖,其实性子拗,你看他做得不对,该说就说。”

柳乐低头闷不作声,太皇太后又说:“看他现在这样,谁能想到,他刚一醒来时——本来病好是高兴的事,可一看他,又实在是让人揪着心。你想,他病着那段,又没吃进什么东西,每日只用老参熬汤药吊着,光人参不知费了多少,都是论斤拿来用——好的熬汤喝进肚里,差些的,还要煮了给他泡药浴,好在总算撑下来了,只不过瘦得就剩了一副架子,站起来像片纸一样,站也站不住,他还非要挣着下地,跌在地上也不许搀扶,怎不让人看了难受?”

“皇祖母又来揭我的短。”予翀说,“这人的身子和花园差不多,光凭人照料不行,还得常去走走,用进废退。”

“道理虽如此,也不是一日两日的工夫,身子还是得慢慢养将,急也急不来。”

“白白耽搁了两年,自然心急。”予翀对太皇太后说,眼睛却望着柳乐。

柳乐说:“两年并不长,留得青山在,后面的日子还多呢,万事都能等得。”

“你媳妇果然比你明白。”太皇太后喜得搂住柳乐,又向予翀说,“偏要揭你的短,还有什么怕你媳妇知道的?”

“皇祖母尽管说吧。”予翀无奈道。

“他就是这么个性子,”太皇太后转向柳乐,“其实现今想来,我真佩服他,是他们魏家的种,有一股子劲。——他那一病起来,倒又变做幼儿了,什么都得重头来一遍,学着站,学着走,刚能走稳了,又要跑,又要跳,又要去骑马射箭,还不肯输给别人,个把月的工夫,全成了。看他如今的身子骨,哪里像是大病一场躺了两年的人?可是那时候谁能料到现在,我们怕他把自己又折腾出毛病,劝他不听,命令他也不听,差点儿要把他绑在床上,就这也拦不住,最后只好由他。我来他们家里这么些年,做媳妇,做母亲,做祖母、曾祖母,我以为是把姓魏的这些人摸透了,可有时我也纳闷,他到底是打哪生出来这股子劲儿。”

予翀口里答太皇太后,却仍是望着柳乐,微微笑着:“因为我必须得完全做了这皮囊的主人才行。”

太皇太后继续说:“光是这些也还罢了,还不止——等他身子骨壮一些,能走跑了,又开始料理各种事情,先是王府翻修,——你看那园子好吧,就是专为你修的。”

“也是为了重新理出个头绪,府里的事都生疏了。”予翀解释道。

太皇太后不看他,对柳乐说:“不管是为什么罢,他就是自己的事要自己操心的脾气。别小看了——建这皇宫王府,费了多少工夫,各项事情有多少人在里头出力?他就全凭自己一人策划,又劳身,又劳神。还有他那封地上的事情,他不是刚刚回来么?那时我不叫他去,我说你病才好,长途奔波太辛苦,找人替你瞧过、禀报你就罢了。他不肯,不放心别人,说:‘迟早都要去一趟,不如早去,我快去快回,还赶回来成亲呢。我可不愿意娶了媳妇又出门去。’我听了也是个理,才放他去了。”

“所以我说,只有你这个人,才牵得住他。”太皇太后看着柳乐,看得她低低垂下头去。

第35章 天下的人根本就没有比她美的

“唉。”太皇太后长长叹一口气,“还没说最难的——最难的是他不记得事、不记得人了。他醒来初时,险些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遣人去请他皇兄,见了虽知道是皇上,可他们做兄弟的事情却全不晓得了。见了我也一样——他看我们这些人,都和陌路人一般。我让人把前头的事慢慢告诉他,指望他能想起来,也不管用。我想罢了,他不记得我,我记得他,他总是我的孙儿。

“翀儿的生母先前是贵妃,和他母后是叔伯姐妹,唉,可惜年纪轻轻的,在生他妹妹时没了,所以翀儿是五六岁起就跟在我身边,我把他养大。他说过的话,做的事情,一桩桩我都记得。他想事情想得苦时,便用手指支在额上,姿势和他的祖父一模一样,如今他还有这习惯,我一见就说,好,好,你把你祖母忘了没关系,只要不是痴傻了就行,便是痴傻了,留得一条命在也好。如今有命在,又不痴不傻,好好一个全乎人,又能做许多事,能与我说话,让我时时看见,我还有什么不足?我心里怎么不高兴?

“高兴过了我又想,最苦的其实是他自己,我们总还有其他亲人,他呢?这么多人说是他的亲人,可他一个都不认得,心里岂不还是孤孤单单的?——幸亏他遇见了你,这就好了,你是他自己认定了的人,有你在,便不会孤单了。”

太皇太后说话中间眼里流下泪,拿帕子拭了又拭。

予翀走来跟前,沉默一会儿说:“孙儿不孝,害祖母伤心。”

“不伤心,不伤心,我这是看见你娶的媳妇高兴。”太皇太后拉起柳乐的手,笑着说,“你们两个好好的,我以后天天都是高兴。”

柳乐听见太皇太后嘴里的予翀,的确是令人佩服,可她自己认识的予翀,却像另一个人似的。但她亦为他们的祖孙之情所动,在太皇太后和蔼的注视下,她不由点头答应。

“这就对了。”太皇太后把一只镶白玉戒指从指上慢慢卸下来,又拿在手里一时,才递给予翀,“你捏一捏给你媳妇戴上,这是我成亲时戴的,送给我的孙媳妇。”

柳乐忙起身告谢,太皇太后看予翀为她戴好戒指,又拉她坐下,摩挲着她的手说:“往后我看你和看翀儿一样亲。他要让你受委屈,你不好向人说的,只管来对我说。小时候我管教翀儿可严厉着呢,如今大了,反还管不得了?”

祖孙三人吃茶、说话,喝完一盏茶,太后来了。等太后见了礼,太皇太后让她在原先予翀的位置坐了,予翀仍站着。

柳乐也立在一旁,太皇太后招她近前:“不用忙,你还坐这里。”

太后也说:“太皇太后喜欢与孙子们亲近说话。”

柳乐便仍如前坐了。太皇太后拉着她向太后笑道:“你看,我跟你说的不错罢,这孩子生得甚是聪明清爽。”

太后又向柳乐端详了端详,瞧见她的手,笑着说:“可不是,我刚才一见她,心里就想,难怪翀儿急得那个样子。那一日,大中午头的,他忙忙跑进宫来,跟我说已看中一个女子,必要娶她,又求皇上。他皇兄还犹豫,嫌太性急,我说:‘翀儿既看中,必没有错,何须再详细考查。况且他年岁也不小,如今又大愈了,何不趁便就办了婚事,喜上加喜。’皇上才允了。话虽如此,那时候我心里也纳罕:多少世家大族的姑娘都不中他意,怎的突然看见这一个就放不下了?早知是这么模样一个人儿,我也不白纳罕那么久。”

太皇太后说:“也不是说那些姑娘不如她,两个人要投契,还讲一个缘法在里头。模样本不是最重要的,不过要论模样,我讲句公道话,比她标致的姑娘,照说也不是没见过,可一见她,把她们的样子全都想不起来了。”

“这话皇祖母说得不公道,天下的人根本就没有比她美的。”予翀说。

柳乐不禁抬头向他看了一眼,似乎叫他发觉了,漠然地扭过脸,目光如有如无掠过她身上。

这人竟是自己的丈夫,人和人多么不同。同样的话,有人是从心窝里飞出来,也能钻到人心窝里去;有人说出来却像雪片一样,轻飘飘,冷冰冰,须臾就消散不见了。

可就是心窝子里的话也未必就真,便是一时真了,未必能长久。

柳乐心内自叹,太皇太后却是哈哈大笑,手指着予翀:“瞧瞧,有了媳妇,什么祖母、母亲、天王老子,统统都得靠边了。”

太后正若有所思看着予翀,闻言也笑道:“年轻后生哪个不如此,怪不得翀儿。”

“没说怪他,这样便好。”太皇太后说,“喜欢就是喜欢,有什么不能承认,那般虚伪做什么?刚才我才跟他们说起来,他们这一成亲,我心里头去了一桩大事。翀儿的哥哥们、姐姐们都不必我操心了,他又是最小一个孙儿,又是我带了他这么些年,自然最不放心他。先前他病着,我急得很,心想怎么对得住他父亲把他托付给我,现在他大好了,还娶了这样好的媳妇,谁还能有我高兴?”

太后说:“翀儿这场病一好,又娶了王妃,把那两年的担忧都抵过去了。虽说将性子改了些,细想来未尝不是件好事。”

太皇太后问:“哪里改了?我看他还是那个性子。”

“我看是更稳重了。”太后忙答。过了一会儿,她又问柳乐,“你琴奏得一定很好吧。”

柳乐不知何意,答道:“我不会奏琴。”

“那你擅哪样,笛还是箫?”

“我都不会。”柳乐摇头。

太后脸上显出一丝惊讶,旋即笑道:“我听你叫这个名字,心想你父母大概喜好音乐,有意栽培你。”

柳乐说:“我父母是喜欢,我也喜欢。不过只是耳朵喜欢罢了,可惜自己不会乐器。”

“翀儿先前是很喜欢琴的。”太后说着,看向予翀。

“现在也喜欢。”予翀说,“脑袋虽不记得了,耳朵却没忘。”

太后笑道:“果然两个人是一般志趣。这个容易,回来我找几个好乐工,你们过来听。喜欢了,还叫到王府里,你们两个听得自在。”

予翀便说:“谢母后。”向太皇太后和太后行告退礼,“儿臣还有事要找皇兄。”

两人都准了,予翀又回转身,对柳乐温柔地说:“我若出来晚,不必等我,你自己先回去。”

太皇太后笑道:“快去吧,你媳妇留在这儿吃饭,准保还给你送回家,你不用惦着。”

太后见太皇太后喜欢,就和柳乐陪着在仁寿宫一同用了膳。饭后,太皇太后要休息,太后又命人带柳乐去皇后等殿中坐坐,消磨半日,柳乐去辞太皇太后,便归王府来。

柳乐从皇宫回来,先去前院的寝室,发现屋里原先的摆设没动,但床褥已被收拾一空,分明没地方睡觉了;再出来一看,书桌书架上她的物品也俱不见踪影,她心中笑了两声,然而无法,也只好往花园走。

再来到住过一晚的名为“栖月”的小院——昨天没留意门上石刻匾额题这两个字——巧莺已把搬来的几样东西归置整齐,迎上来说:“姑娘可回来了,宫里怎样?”

“宫里挺好,她们都很和气。咱们以后要住这儿了。”

“这儿好,比前头好玩。我就在姑娘院子后面不远,也有几间屋子,都收拾干净了。”

柳乐才知并未安排巧莺与她同住。这院内正房三间,一明两暗,东面是书房,西面是卧室,带两个耳房,西耳房做了净室,东耳房放着她的嫁妆箱笼;另只盖一间小花厅,还真没有地方再住人。这时日头还高,更显得屋子敞阔,各样物件都灼亮生光似的,却偏偏没留一张床给她的丫环。

她暗叹一口气,说:“这里诸事都有人,你早上不用急着过来。”

柳乐在房前屋后看了几圈,只觉得身上不大爽利似的,原来是来了月事,想想也到了日子,只是婚后紧张,给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