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若她成了寡妇呢?
不选杏仁酥,其实还另有一段缘故:从前禹冲知道她爱吃,每次去她家手里必拎着一包。“给你,十四圆圆。”他说。
这是个故事:十三圆圆的点心方子是家传下来的,共有一十三种,店里按方做这十三种点心,极慎重,各样材料都拿称量好,一分一厘也不能错。一日,新来的伙计料备得不准,做完全部点心还剩下些,店主为免浪费,把这些材料混一混,新做出一样点心给孩儿吃。那孩子拿去店堂,大呼好吃,被个嘴馋的顾客看见,哄来尝了几口,亦大呼好吃,缠着店主要买这样。幸而店主仔细,还记得做法、配料,照样做了出来,从此便成了店里的第十四种点心。
店主不肯弃了祖上传下来的方子,再说匾额已经挂出去了,三也不好改作四,便还叫十三圆圆,主做十三样点心,这新增出来的一样只当作可有可无——若碰巧有材料,就顺手做些,一日最多烤制一回。为免顾客买不着不高兴,定价极高,即便如此,每日专侯它的人亦不少。这样点心按用料该叫它杏仁酥,但是买的人若知道来历,口里便不说杏仁酥,叫它十四圆圆。
是禹冲告诉她这个故事,她听了好奇,专去过一次店铺,果见几个人兴冲冲来问:“十四圆圆做了没有?”伙计答:“今日不做。”这些人个个露出遗憾之色,转身去了。
她赌气把十三种点心各买了一块,回去挨个品尝,确实都好吃,却都不如十四圆圆那么好吃。
后来问禹冲:“你平日又不喜吃甜食,怎知它好吃?”
禹冲说:“我不知它算不算好吃,只是觉得十四圆圆这个名字好听。”
“你怎么买它这样容易,每次都买得到。”
禹冲不答了,望着她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
她才醒悟,不是他买次要来便能买到,而是买到了才来。
低头小声说:“那又何必,我又不是非要吃它,我也没那样贪嘴。”
禹冲笑着说:“不是不是,是我想要买。其实我猜八成是掌柜自己编出那么个故事,又故意不肯多做,好吊着人的胃口,让大家都来买它。我既知道,为何还愿意上门送钱?——谁让它偏叫了这么个有趣名字。每回我去了叫问十四圆圆,里面答马上就有或多等一时,那我便觉得合着机缘,正该来见你。不然的话,要我来,我天天都想来,就是你不嫌烦,别人瞧见,难免说我不务正业,我脸皮厚,倒也不怕,怎么好让你面上无光,好像你只配和我这等人厮混一般;可要我不来,我又实在忍不得。只好让这道点心替我卜算卜算,十四圆不圆,我来是不来?”
只要他在京城,隔不上两三日,总要来柳家一回。后来她想,为造出这样的“机缘”,他一日只去店里一趟怕是不够的。说不定他另有办法,比如买通铺子的伙计。反正,不能见出他待她的真心,只说明他确实会哄人罢了。
柳乐早就想得明白,可往事依旧令她心中刺痛,一走神,没留意听对话,再侧耳细听,原来外面已经寒暄完了,董素娥正问:“王爷驾临寒舍,蓬门生光,只不知王爷今日是兴高出来逛逛,还是——”
晋王道:“老太太看出来了?其实小侄并非突发游兴,莫若说王府里人太少,实在闷得紧,宁可出门转转。不过确实也有一事——不怕老太太笑话,小侄今年二十有四,因少时轻狂,在正事上未着紧,落了个不肖的名声,不为人喜,后又遭遇一大劫,更是把儿女情缘看得淡了。不料前日出门,竟遇到一位可心的女子,一直念念不忘。”说到此处,他停住不往下说。
柳乐与计晴紧挨着,能感觉出她全身颤抖,便拉过她的手握了一下,向她微微摇了摇头。
“啊呀,这是好事啊,岂敢取笑?”董素娥叫道,“专注大事的人,都不在儿女之情上多分心,只等着缘分到了,自然好事得谐,再没有落空的。也不必论早晚,王爷觅得同心、连理,无论何时都是我们子民之福之幸。那么,王爷是有意——”
“今天贸然登门,多有打扰,不过小侄做事随性惯了,想到一件事,马上就要办。本来还该请托一位长辈过来,小侄等不及,便自己先来了。其实说起来小侄与府上也是早有来往,只是还不曾拜访贵处,小侄想,老太太不会嫌小侄唐突无礼吧。”
怎么是早有来往呢,柳乐感到奇怪,继而想那晋王大概是指双方都认识某人,譬如说谭家,故此这样说一句,为显热络,也为他这怪诞行为装点装点罢了。
董素娥似乎也有些懵了,顿了一回,笑道:“哪里哪里,王爷做事爽快大方,怎好算唐突?不过,这件事情王爷也不可过于率性,恐怕还需太后和皇上同意?”
“老太太所言甚是,小王已向太后和皇兄禀过,他们全都准了。”
“啊呀,那敢情好,那敢情好。”董素娥欢喜地笑了数声,“不知王爷看中的这位女子是——”
“正是在贵府上。”晋王也笑呵呵地回答,忽地语调一转,“你家里有位柳氏?”
“有,有,她是小犬媳妇,前日就是她陪着小女——”
“尊府上有这人便好。”晋王打断道,“我要找的女子就是她。”
停了半晌,董素娥才结结巴巴说:“柳氏,她,柳氏与我那小儿……王爷问的可是柳氏?”
“对,你们家还有别人姓柳没有?——没了?那我说的就是她。”
“王爷遇见她……对了,柳家还有位二姑娘,是叫柳……是叫柳词吧,王爷是不是想问她?”
柳词!柳乐从没想到这层。她已是浑身冰冷、手脚发麻,这一下又差点叫出声。她的妹妹柳词,她花朵儿一般、才刚十八岁的妹妹,什么时候被王爷看见了?
外面的话声随即响起,四平八稳的:“不是,我说的就是你们计家的柳氏。”
“可,可……她是我家里的媳妇。”
“这确实不大方便。不过——办法也有,比方说,若她成了寡妇呢?”
柳乐脑袋嗡地一响。她以为自己身上的血都凝住了,可是耳中分明听到血流的轰鸣。
好半天,她才发现帘外鸦雀无声。柳乐呆呆望着自己的手,眼前是晋王慢条斯理擦去脸上血迹的样子。
他做得出。柳乐浑身一抖,猛然起身冲出屋子。
晋王抬头看她一眼,半点儿不吃惊,仍旧稳稳坐着。柳乐直问他:“殿下可是说我?”
“是你。”晋王冲她笑了一笑,“我想娶你,你肯不肯答应?”
“蒙王爷青睐,民妇愿与计正辰和离。”
晋王扭头转向董素娥:“如何?她这边已经妥当了。”
“等一等,”柳乐止住他,“若我答应,殿下可否保证计正辰无事?”
王爷不答却问:“你与计正辰是哪年哪月哪日成的亲?”
柳乐忍羞含气道:“今年二月初一日。”
“听说他是第二日就出门了,中间不曾回来过?”
“计正辰二月初二奉旨出京办差,差事未毕,不敢中途私返。”
“那么等他差事办完回京,是在城门处就被带走,没有回家?”
“是。”柳乐不知他是何意,只得一一作答。
“二月,中间一个闰五月,到如今是足足有八个月了。”晋王仰头计算,然后掉转目光,肆无忌惮向柳乐腰上打量,“你显然也没有八个月的身孕。这便行了,事关王府嫡长男长女,要上玉牒的,含糊不得。”
听话的人都气怔了,甚至没有发觉他的意思是要柳乐做正妃。
董素娥几乎要背过气去,柳乐也是一张脸煞白,她的双手在袖中使劲捏成拳,捏得指甲掐进肉中,镇定下来,追问道:“殿下可保证计正辰无事?”
“你放心,他与小王无冤无仇,小王岂会有意加害?你嫁给我,觉得自己对不住他,小王也能体谅,小王若有办法,自为他出力。”
“殿下一言九鼎。”柳乐目光逼着晋王。
晋王定定注视她一会儿,微微点了点头,再转身向董素娥问道:“那么,计老太太看呢?”
董素娥尚还说不出话,柳乐悲道:“母亲,恕媳妇不孝无福,不能再侍奉二老。媳妇负计家良多,不敢奢求宽容,只求母亲给我一封休书,由我自去罢。”
晋王闻言笑一笑,说:“你们自己商量,休出去我也不介意。三日后我去柳家提亲。——就拿这杯子做个信物吧。”他指指茶杯,站起身,从袖中取出一把匕首,直接交到柳乐手里,“咱们都是痛快人,我也给你一件。这是先太祖皇帝一直带着的,危难时曾救过他的命。后来皇兄转赐与我。给你,一则作信物,二则——你用它杀上个把人,可以免罪。”
柳乐感到他墨黑的浓睫颤动,狡黠地向她眨了眨眼。
何须提醒,她知道天上不会平白掉下来好处。他救过她一次,便来讨还。想不从么?他也可以轻易攥住她的命,计晨的命。
柳乐低头看这把饮过血的刀,刀柄顶端椭圆的青金石也像一只眼睛似的回视她,那蓝色艳而端凝。
“那咱们就说定了,不能收回了。”晋王抓起茶杯,将里面的水向地上一泼,扬长而去。
第25章 已经答应了,如今该怎么办?
“娘,娘!”柳乐听见计晴叫喊。原来董素娥险些栽倒,幸而被高娴计晴两人扶住。柳乐想帮忙,计晴一把推开她,冰冷的目光向她身上重重剜了一下。柳乐一愣,尴尬地垂下手。管家、丫环闻声都赶来了,屋里盘桓不开,柳乐便回自己屋中坐着;过一时,听得董素娥并无大碍,放了些心,也不好去问候,免得惹厌烦添忙乱。
她越想越疑心午间的事不是真的,抓住巧莺问:“那王爷,你看见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巧莺压着声说:“我不知道啊,姑娘。就他刚进屋时,我看了一眼,哪里敢多瞧。计太太让我留意添茶水,我只顾盯着茶杯子了,哪儿想他说着说着竟说到姑娘头上了。”
原来真的发生过。柳乐一屁股坐在床沿。
巧莺偷偷瞅了她几眼,说:“这个时候了也没什么当问不当问——姑娘是几时认识了王爷?我听计太太好像说,王爷前儿路上搭救了姑娘和计大姑娘?”
“什么搭救?”柳乐皱起眉。再想那桩事,益发悔恨莫及。“是我和计姑娘出门,碰上了几个恶霸。——是我不对,不该去,不要提了。”
“是那个时候王爷看姑娘……那次不出门,就不会碰见王爷了?”巧莺小心翼翼地问。
是不是?柳乐自己也不知道。她拼命回想,似乎只碰到晋王两回,一次在行宫,一次在谭大人家。两次都有许多人,怎么偏就是她劈面撞上晋王,和他说了话呢?——说了几句话而已,何至于他会来这一出?她喃喃道:“已经答应了,如今该怎么办?”
巧莺也没丁点儿主意,想了想还是安慰说:“这也是没法两全的事,姑娘要救计二爷,只好答应王爷。不过王爷人看着也不坏,——他做王爷的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他想娶姑娘,就想了这个法儿。要是计二爷没事,哪怕告到皇上跟前,是王爷没理;可计二爷给关着,说句难听话,王爷非不讲理,姑娘也没法子。如今他是规规矩矩求娶姑娘,回禀了皇上的,可见倒是真心,姑娘嫁去,将来未必不如意。”
“我是怕爹爹知道怎么办。”
巧莺忙说:“在老爷太太面前,姑娘可不能露出是受迫的样子。姑娘拿定主意嫁王爷,等咱们回家,千万说是心甘情愿的,亲生女儿愿意,老爷最多责备几句就过去了;姑娘若怎么也不想嫁,咱们再想别的法儿,就怕……”巧莺为了难。
狱里黑秃秃的炕头,父亲的字画,泼在地下的水,溅在衣上的血……这些事物在柳乐面前一一闪过,她打了个寒战:“我嫁。等回家就照你这样说。”
她就去王府见识见识,看那王爷到底几个头几只脚,能把她活吃了不成……
第二天一早刚起床,忽听见一片打门声,不知为何事。大家都跟过来看,就见管家让进来一位官员,数名随从骑马站在门外。
计衔山这时尚未穿好衣服,董素娥慌忙请来人进屋稍候片刻。
来人面相不过二十一二年岁,却好大一副派头,对董素娥的话恍若未闻,甩一甩衣袖,立在院中脚步不动,四处恣意打量,看过一时才转头,开口笑道:“下官乃晋王府长史陈允,奉王爷命,过来传个话:王爷说,不管是放妻书还是和离书,须由计正辰本人看过,签上姓名,印了五指手模方作数。”
董素娥又急又慌,陪笑道:“我儿——小犬还在刑部,我们代他不是一样?”
“怎能一样?”陈允反问,“皇家亲事,容不得一点儿差错。若是计正辰无罪开释,日后还在朝中为官,难免与王爷碰面。万一计正辰嫌脸上难看,不肯认了,再说些不三不四的言语,拿他怎样?王爷也不愿落个欺压人的恶名,还是有个凭据为好。”
“不会不会。”董素娥连声说,听到“无罪开释、朝中为官”,脸上减了几分忧色,挤出半丝笑来,“王爷之令,岂敢不从,只是我们实难见到小犬,陈老爷可有法子?”
陈允笑笑说:“不劳多虑,文书交给我带去便可。现在若已准备好,下官即刻拿去刑部,若还未备好,下官多等一时半刻倒也无妨。”说着他抱起臂膀,又向四周去瞧。
柳乐已将二人对话听见了,忍不住上前问:“不是说好三日吗?”
闻声陈允连忙转身,一面弯腰低头一面说:“见谅见谅,王爷有要务在身,需离京几日,想将此事尽快定下来。王爷希望回京后立即行婚礼,卑职得赶紧去准备,多求体谅。——当然,王爷答应王妃三日,三日也等得。”
柳乐听他口称王妃,心中更恼,又不好再说什么。董素娥说:“请陈老爷中午再来,我们那时候定将文书备好。”
“好,下官中午再来打扰。”陈允一打躬,倒退着向门口走。
“等等,”柳乐唤住他。“可否请你带我去刑部。我和计正辰当面说清楚,共同签字画押,岂不更妥当,不出一点儿差错?”她连讥带讽道。
“此事万万不可行,请王妃勿难为下官。”
“那我可否另写一封信,你捎去给计正辰?”
陈允仍是弯着身,说:“王爷命下官只将相关文书带到,多一字也不许下官传,若违背,下官性命事小,害王爷王妃生隙,下官罪过可就大了。”
柳乐心想晋王分明是要故意折辱人,想到他们会对计晨说的话,想到计晨心中滋味,恨得两眼冒火,却又无可奈何。
董素娥赶紧说:“请上覆王爷,今日一定备好。请大人午时过后再劳累一趟。”
“好说好说,刑部申时过后就不好进了,下官未时半再来,正能赶上。”陈允一边答应着一边出了门。
柳乐回屋呆坐了半晌,巧莺进来说:“姑娘,我们还是快离了这里吧,刚才我去后头,听见计大姑娘骂姑娘——真没良心!姑娘平日拿她当亲妹妹待,现在为计家的事,姑娘也是不得已,听她说倒成了姑娘招惹王爷,才给他们家招了祸。”
这个院子小,后面的喊叫柳乐也听见了,但她并未留神,只是听到计晴的哭声更觉恻然,心想她父亲身上不好,母亲亦是强撑着,两个哥哥都入了狱,她也是个向来倍受娇宠的年轻女孩儿,如何受得了这些?谁知计晴竟这般诬赖人,柳乐气怔了:“她怎能这样说?”
“气不过罢了。”巧莺哼道,“要是换成她,肯定又有另一套话,假若王爷向她提亲,还不把她美死。——都不用细想,谁都知道王爷最近才病愈出来走动,那时姑娘都嫁过来了,整日被计太太关在屋里做活,哪儿招惹王爷去?再往前,王爷病了两年,更没影了。真是的,八竿子打不着的事也往一起拉扯,怨谁也怨不着姑娘啊。要不是计太太喝住她,我当场进去给她两个大嘴巴,姑娘家说那种话也不嫌臊!更可笑的还在后头——她非逼着计太太写休书,不然就要撞墙,我才不信她真敢撞。”
“休就休吧,我不在乎。”柳乐冷笑。
“不是,凡事总得讲个道理,姑娘又没过错。”巧莺不服道,“姑娘是没听到计姑娘说什么——她说姑娘见一个爱一个,嫁过来前就和人有首尾,要把这事告诉王爷知道。”
柳乐气得手脚冰凉:“让她告诉去,我巴不得呢。只有她把什么狗屁王爷当个宝,我才不稀罕。”
“她就真告诉了,王爷也不会计较,看她不气死。”
“我计较!什么嫁过来前和人——她就是说我和禹……凭什么这样说?”
巧莺看柳乐气得狠了,后悔不该提这话,索性明亮亮说破:“就是说姑娘和禹大相公,计二爷都知道得清清楚楚,真有事,轮到她说?咱们理她呢。”又打岔道,“姑娘赶紧回家吧,别在这儿耽搁了,还有老爷太太那一关。姑娘看看哪些东西带着,我这就收拾去。”
“是该赶快回去。”柳乐站起来,“不知道他们把文书写好没有?”
“他们不会真的把姑娘……那可不好听。”巧莺担心道。
“不怕,不管是哪样,给了我我就走。除了衣裳、随身东西,剩下的都不必带——宁可少,别拿多了。有几件衣裳是后来裁的,你拣出来送给陈嬷嬷吧。”
“我晓得,姑娘,谁稀罕她家里的东西,都留给她好了。不过——”巧莺停了停,假作紧张,却是开个玩笑,“姑娘总会带上我吧?”
“那当然。我从家里带了你来,也带你回去,只是这回……你别去王府了,以后你就跟着二姑娘。”
巧莺急了:“本来我起过誓,水里火里都跟随姑娘,谁知现在姑娘去王府享富贵,却不要我了。”说着掉下眼泪。
两人相伴已有七、八年,巧莺比柳乐大一岁,该稳重时稳重,能像姐姐般规劝、安慰柳乐;但她到底也是个年轻姑娘,和柳乐在一处,忘记主仆之分,笑笑闹闹的时候占了大半,甚至还可能拌拌嘴。
柳乐只是怕王府里规矩太严,连累巧莺也受人欺负,才说不让她去,哪里是真舍得她离开。这时她见巧莺流泪,眼里和心里都是一热,爽性说:“好,就带你去。回头不喜欢了,可也不准走——那时候别赖我。”
“怎么不喜欢,不见得我就混不上个女官当当。”
两人相视一笑,再不提要分开的话。
快到中午时,柳乐来到董素娥屋子,董素娥默默将和离书给她。柳乐没多看,在上面签了名画了押,起身向前公婆作辞,本还要磕个头,计衔山和董素娥坚决不敢受,也就罢了。
第26章 王爷也十分同情晨大哥,愿为他设法。
柳乐又回到了柳家待嫁。
她的父亲柳掌奇祖籍湖南,出身小乡绅之家,家中虽非大富,颇过得去。他闲来不大出门,只喜欢读几本书,娶妻之后,因妻子江岚幼时随家人在京城待过几年,常说起金陵风物,便动心想去看看。适逢江岚怀了身孕,故一直动身不得,待得了头生子,更不舍与妻儿分开。江岚玩笑说:“正好到了乡试之年,你不若去考一考,若中不了,就安心在家陪我,若中了,明年会试正好上京,权作玩一趟。横竖家里有这么些帮手,我又不劳累,你也不必怕人说你不务正业。”
柳掌奇本是个生员,家离省城不远,听了妻子的话,遂也玩笑着下场去试试,谁知不费吹灰之力中了,翌年上京城赶考,一路取了进士,授了部属。他确实喜欢京城的烟雨风流,于是卖掉家乡田地,在京里置了屋舍,将一家老小都搬过来。
在部里做了一年小吏,柳掌奇感到官场不大对他脾性,便辞了事,在家宅附近租了所院子,开起一间私塾。
他教书有条限制:超过十五岁的学生不教。对着人谦虚道:“十五岁,虽未成人,但心智早已开了,一概事理都透彻明白。我不但不能教,反而该向他学习。”——实则还另有个缘故:人家念书,大半是冲着要取功名,荣身腾达,柳掌奇对此道不大以为然,因此立下这个规矩,以免一个教不好,耽误了学生举业。
他最是恬淡的一个人,对自家孩子亦是如此,只要不走歪门邪道,不管儿女们愿意做什么,都不阻拦。儿子柳图大了,他唤来问明志向,便由他自去发奋;柳图倒也要强,埋头苦学,二十多岁时中了进士,也是在部里从小吏做起。柳掌奇只这一个儿子,既要做官,便无人承继家业,待他年迈力不从心之时,就关了学堂,在家安心教养两个孙儿。
述回前言。除了年龄一条之外,柳掌奇各样学生都招收——刚刚开蒙的要,半道来的也不拒,按水平分了班,聪明些的,稍微点拨几句,出了题目令他们自己去思索;资质平平的,先要他们旁学杂收,观其兴趣,再选适合的功课,使其扬长避短;实在蠢笨的,他也能拿出十二分耐心,教会他们识些许字,算几笔账,好过做睁眼的瞎子,来日任人哄骗欺侮。
慢慢在街坊间有了口碑,远一点的地方也有人特特找来。能送孩子来读书的人家,没有太贫寒的,亦没有很富贵的——那些人家自有家塾——柳掌奇的学生大都家境中等,每日由仆人早送晚接,午间还送一顿饭食来。偶尔学生家中有事照料不及,柳掌奇就把孩子带回自家吃住一晚,不在话下。
他对所有学生一视同仁,但也有两个最得意的,便是禹冲和计晨。两个人都是八、九岁上,嫌原来的老师教得不好,叫家人送来了此处。二人同齿,禹冲生日在九月,计晨长他半岁,排在一个班上,平日里互相探讨学问,十分投缘,渐渐成了好友。彼时计晨的父亲是六品官员,禹冲父母双亡,跟着姑母一家过活,姑父是个盖屋架桥的土木工匠。两个小儿不计较家世高低,只管一处读书一处嬉闹,像亲兄弟一般。
尽管柳掌奇喜爱这两名学生,待他们到了十五岁,他一样不再授课,但禹、计二人还常常与老师来往,亲如一家人。又过几年,不知不觉间,禹冲与柳乐两情相悦,柳掌奇看女儿选中自己最爱惜的学生,心里非常满意;这时禹冲家中只有姑母健在,亦赞同这门亲事。小户人家不那样讲究,又看他们年纪还小,故未请媒人立婚约,默认等柳乐再大两岁,就为二人完婚。
岂料好事难谐。只要再等一年便能娶柳乐,禹冲却与另一个姑娘有了私情,令其怀上身孕。姑娘的家人一怒之下告到官府,将禹冲抓入监牢。后来那位姑娘羞愧自尽,禹冲则被发配边疆服三年苦役。一年后传回消息,说他已病死在那里。
柳掌奇的失望、伤心不必多言。自禹冲入狱,他的身体便不大好,连禹冲的死讯都是隐瞒了好久才敢告诉他。那时,柳乐已决定要嫁计晨了。女儿终身有托,对柳掌奇多少是个安慰,谁知,如今计晨也被牵进牢狱之灾。
无论如何,与计晨和离,再嫁王爷,两件事不可能瞒过去。她这一回家,肯定就是有事发生,谁能猜不出呢?为免父母着急,刚进家门,柳乐便跪在他们面前:“女儿不孝,屡次累爹娘操心。”
江岚弯身去抱她:“快起来,我和你爹好好的,累我们什么了?”
柳乐站起,不敢去看爹娘,低着头刚要开口,江岚说:“今天王爷来家里,向我们说了。”
柳乐愣住,急忙又去瞅父母的神色,“他说了——”
“说要来提亲的事。怎么你们——”江岚亦是边觑着柳乐面色边问,“我说叫你哥哥回来,你爹说先不急。到底是怎一回事啊?”
“我和晨大哥已经和离了。”柳乐羞惭地说。
“王爷也是这样讲。和离便和离罢,你也莫难受,”江岚说。
柳乐吞吞吐吐地问:“王爷的提亲……你们答应?”
“你要是愿意,我们怎么不答应?”
柳掌奇一直和蔼地看着女儿,这时方问:“你自己是愿意的罢?”
柳乐低声而坚定地说:“这是女儿的心愿,望爹娘首肯。”
江岚笑道:“王爷比你早一个时辰来,他说立即要离京去办些事,今日就动身,所以只待了一小会儿,和你爹说过几句话就走了。他说后面会有人来提亲等事。王爷人倒是真和气,你爹爹也说看他不错,不过你们何时——”
柳乐知道晋王能作出一副谦和的样子,不管怎的,这倒省了她为难,要让她自己解释,真不知该如何说才显得不像是受逼迫。
她说:“晋王爷与我遇到过两三次,我对他的人品很仰慕。——在爹娘看,确实有些突然,不过我们彼此已……已心意相通,这并不是仓促之下的决定。而且,太皇太后年事已高,也想要尽早看我们……”
柳掌奇微笑道:“王爷和你说得一样。他这人的确很好,虽然身份是太高一些。”
江岚犹豫着问:“亲家——计家太太没有生气吧?”
柳乐忙答:“计伯母十分通情达理。我与晨大哥缘分太浅,如今好合好散,固然遗憾,但并无怨怼。”顿了片刻,又说,“王爷也十分同情晨大哥,愿为他设法。”
柳掌奇点点头:“这下我就放心了。让人去收拾你那间屋,你也好好歇几天。”。
王府里派了几个人过来,帮着柳家干活、跑腿,柳乐知道亦有监视她的意思,她本来也无意出门,每日只在家中陪伴父母。
她回家的第二日,宫里有位太医来为柳掌奇诊病,虽不是什么大毛病,但每年入冬前,柳掌奇身上都不大舒坦,谁知这次才吃过一副药,较之以往便觉得好了许多,柳乐也把心放下几分。
柳图只会傻笑,直到看见王府派来的媒官提亲、问名、下聘一样不缺,才明白不是做梦,猛醒过来,抖擞起精神,知道父母这次拿不了主意,只能靠他这个大哥为妹妹操持了。
他也没拿出新主意,不过是对王府的安排全盘赞同。待媒官讨了生辰八字去,再次来时说:“圣上命人择佳期,十一月初三日是大吉日,但是王爷肩重任出京,虽必赶得回来,未免太匆忙,另还有十一月初九日,亦是千载难逢的好日子,夫妻必能天长地久,定在这天可好?”
柳图听了当然说好。一件本来显得异常着急、仓促的婚事,在他看,顿时成了好事多磨——幸而王爷英明,百忙之中还记得以婚姻大事为先,妹妹实在太有福气。
这期间,太皇太后宣柳乐进宫一次,见了见未来的孙媳妇,回来后,又赐了很多礼物。皇太后、皇后依样而行,礼物源源不断送至柳家。柳图不知哪里搞来十数只红漆描金绘着花鸟的大箱子,把聘礼和宫里赏赐之物都给柳乐做了嫁妆。这条小巷子突然多了很多太监、车马往来,街坊邻居自然全都知道了,连邻近几条街的人都跑来看,碰见柳家有人出门,便围上去贺喜,把江岚和严华都惹烦了。她们干脆也整日呆在屋里,只有柳图一人还只管大摇大摆地进出,每日上值一回到家,不问父母,先问妹妹,然后便去清点嫁妆,一件件造册登记。随着院中箱笼越摞越高,他对柳乐也越发恭敬,说话时低着脑袋,连口气都不敢向她脸上呼,弄得柳乐哭笑不得。
“妹妹还记得那个高叔宏?他把父亲的字画还回来了,还又送了两幅,妹妹看,收不收?”一次,柳图小心地问。
“爹爹的巨然还回来了?那我们就收下,多的就不必要了。”
“对,对,我也是这样想。我说不要,那家伙还怪怕的,非得我答应他去吃酒才算。”柳图笑道,“还有刑部那个管狱,上次见的,如今也来攀交情了。他没脸提别的事,只说蒙王爷关照过,送了咱们几坛酒、一只羊。”
柳乐冷哼了一声。
第27章 你可真选了一个好时候。柳乐轻轻说
江岚看无人时对柳图说:“你妹妹说她中意王爷,我总觉得不像。若是真的,她何必特此来说,女孩儿家哪有不害羞的?”
“小声些,”柳图声音压到不能更低,“妹妹又不是大姑娘,这有什么好羞羞答答的,当然要向父母秉明,再说,妹妹也一向是自己拿主意。”
江岚道:“可不是你也这么说,当初她对计家那孩子……若他没有下狱,两个人定是好好守一辈子,怎的突然就变了?”
“那时才成亲一天,计晨便丢下妹妹出门去,大半年不见,情分自然就淡了。再说王爷是什么人,——是真龙的儿子、当今天子的亲兄弟,计晨怎么比得了?”
“你妹妹可不是嫌贫爱富的人。计晨下了狱,他两个和离,她又要嫁王爷,这里面就没别的事?外头人怎么说?”
“这不是谁贫谁富的事儿。娘不是见过王爷,人才不好?——连爹都说瞧着还不错,爹能这样说,就是好得很了。你就别顾虑了,咱是看不到人心里,若能,随便找个姑娘看看,哪个不愿意嫁?只不过王爷没瞧上她们,眼酸罢了。让他们背地里嘀咕去,反正当面绝对没人敢说半个不好。”
“唉呀,两个人又不是成日坐着你看我我看你,门门道道的事多着呢,王妃岂是人人都当得?你说先前与王爷议亲的是谁家的姑娘,谢家?皇太后娘家里的,那才算门当户对。王府那一套咱们见都没见过,乐儿能不能应付得了?”
“当然能。”柳图不急不慢道,“门当户对,四平八稳,虽好,又有甚意思?咱们说句难听话,王爷的一条命差不多是捡回来的,重活一回!这样的人才是看开了,知道要选哪样,也一定会对妹妹好。去了王府,除了王爷就是妹妹,上不用侍奉公婆,下没有难缠的小姑子,比别家媳妇还要好做许多。再说,妹妹不会待人接物,当家理纪?怎么就不能行?”
江岚露出一点笑,但额头还未全舒展开,“他是王爷,将来总要去就藩,无故不能回京里来。千里迢迢,咱们要再见你妹妹可就难了。”
柳图笑道:“娘不必愁,太皇太后最疼这个小孙子,不会放他走的。太皇太后如今又还硬朗,便是她千秋之后,王爷去了外地,娘舍不得妹妹,我带着你们一起去又有什么?我男子汉大丈夫,在哪里不能养活父母妻儿。我也不怕人说我投靠妹丈,他们想靠还靠不着呢。”
江岚笑着摇着头走开了。
计家也往柳家走了两次,一次是送回柳乐嫁计晨时陪的嫁妆:嫁妆一件不缺,仍是用当初那两只樟木箱子装着。
这时衙门已归还了计家在乌桕巷的院房——那一万银子的事并未审出个结果,衙门裁定计晨与计家确不知情,银子是盖园子前就叫人埋在地里的,无从追究;于是,一万两尽数入官,事情便不了了之了。计家又搬回旧宅,没几日,计春也给放了出来,也没有革职。虽然计晨还在关押着,比起前一段,计家的境况已算是好了许多。为此,董素娥和高娴上了一趟柳宅,婉转表示感谢之意。为免除尴尬,柳乐没出来,只江岚陪着她们,两人略坐了坐也就走了……
无论世人怎样不可置信,街坊怎样惊异好奇,十一月初九日,晋王府迎亲的轿马还是如期来到南桂巷柳宅门前。
天还未亮,巷子两边三步一岗,列好了两列佩刀卫士;道路中则是乐工和仪仗的队伍,乐工有一十二人,仪仗直蜿蜒出好几条街巷。等到鼓吹乐响起,半城的男女老幼都涌过来了,把本来便不很宽的巷子围得水泄不通,瞧热闹的人想方设法从侍卫身后探出脑袋,挑担卖果子、卖瓜子、卖甜水的有过人本领,怎么挤都不会头晕脑胀,脸上始终挂着笑,喜洋洋地吆喝,手底下也丝毫不乱,再就数小孩子们高兴了,猴儿似的在人丛中钻进钻出。
柳乐在她那间从小长到大、此时布置的纷华靡丽的闺房中静静坐着,一滴眼泪都没掉。听外面锣鼓报吉时已到,她站起身,和家人互道了保重的话,抬手止住哥哥,自己走出门去,跨进镶金裹铜、披挂得红炽炽的大轿,这才合上盖头,随后便陷入了恍恍惚惚之中。
婚礼好似一场鸾歌凤舞、一阵急管繁弦,柳乐只是感到不真切:一时她觉得自己是赴别家的喜筵,一时又觉得自己是在台上扮戏,再不然是皮匠手里提的人影子;可最让她奇怪的是,和她拜堂的人比她自己更不像真的。
柳乐对晋王本不熟悉,再加上身旁站的这个人一言不发一声不出,她甚至疑惑是不是他去外地还没回来,胡乱找了个人充数。
不去管他。随即她记起这是自己一年内第二次披上嫁衣——二月,十一月,年头和年尾,中间又有多少事啊。这时她去回想,偏偏一件也想不清楚,仿佛叫飘飘渺渺的云雾遮着,只有这两桩婚礼,如云雾中探出的两个山尖,实实在在又不可思议。
拜堂之后,她让人引入卧房坐下。
这一坐就是一个多时辰,她从酉时坐到了亥时过半。隔一刻,屋里的嬷嬷和侍女就告退几名,直退到满室里悄没声的。
巧莺沉不住气了,小声嘀咕:“怎么一个人都不见。”又向柳乐耳旁说,“姑娘你累了就先靠一靠,想不想吃点儿东西?”
柳乐摇摇头,旋即把盖头摘下来。“我不饿,你也歇着吧,不会有人来了。”
巧莺向她脸上一瞧,不觉呆住:“姑娘今天美得我都认不出了。”
“行了,快帮我把这个拿下来,沉死了。”柳乐去卸她那顶凤冠。她戴着实在难受,头上颤巍巍像顶着盏宫灯似的。
巧莺自己也是满头珠翠,劝柳乐说:“等等吧,姑娘,难道不叫王爷先瞧过……”一瞥眼,她看出柳乐面上笼着一层愁容,哪里是新嫁娘那种虽含羞却带喜的模样。
巧莺不吭声了,小心地把柳乐缀满了珍珠和宝石的凤冠摘下来,放在案上,又一挥手:“姑娘你看这些东西,我都不敢动一动的,生怕碰了哪里。”
柳乐除去了头上的负担,周身松快许多,这才向四面去看。面前是间大屋,以卧房来说相当敞阔,灯光照耀下金彩交映,满室生辉。她先瞧见镜台右边一座盆景,釉里红大盆,内中栽一株结满红果的石榴树,四周点缀着绿松石、青金石雕的花鸟小景,碧玉的叶片、玛瑙的花果嵌在珊瑚枝上,果子个个饱满,也有裂开嘴的,里面一粒粒的石榴籽俱细细刻了出来,灯光映照下,整棵树异彩辉煌;左边对称摆着一盆柿树,这是太皇太后赠给新人的礼物。另有来自皇帝、皇太后的各样珍玩不可胜数。
柳乐也没心思多看,“不必管它,估计摆几天就收起来了。”
巧莺去净室转一圈出来说:“我去外头问问,看哪里有热水。”
“算了,明日再说吧,我累得很,想睡了。凉水有没有,擦擦脸就行。”
柳乐一件件卸下钗环,把脸上的妆洗干净,让巧莺在外间睡了,自己便也躺下。衾褥柔软馨香,躺着很舒服,她虽身子困乏,可是骤然来到一个陌生地方,一时睡不着,不知不觉流下眼泪。
柳乐赶紧用手去擦,强自忍住,但泪水原是你越忍它,它越要汹涌地淌出来。她怕第二日要人瞧见眼睛肿,猜测是受冷遇之故,那就实在太可笑,便急忙在脑中搜寻一件新鲜、且与自己全无相干的事。她想到了那棵石榴树:不知那些石榴是怎生雕出来,又怎生镶上去的?要是揪几只下来,在手里抛着一定好玩。不过,就算不肯听从太皇太后的美好愿望,也不必对她不敬,她是位很和蔼的老人家。柳乐想起了儿时,想起了对自己万分疼爱的祖母,鼻子又酸了;赶忙又去想今日一直戴在头上那顶华丽的凤冠,胡乱猜上面有多少颗珠子;又想所有那些美丽、无生命的物件。这间屋子中充斥着那样的东西。她不禁后悔刚才没看清,想要爬起来,把各处都细细看一遍,但又怕吵醒巧莺——她也累了一整日,外面静静悄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