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察觉到屋里屋外的安静,柳乐突然慌张了,好像有个人马上就要大步闯进来,打破这非常宝贵的安宁。好几次,她觉得脚步声已经到了门口,可是朝那里一望,除了帘子一动不动垂着,什么都没有。

“柳乐——”有人轻轻唤。

柳乐倏地睁开眼,懊恼地发现自己已经差点儿睡着,又惊醒了——怎么,她还没把那声音听真,便急着从梦里逃出来?

未必就是禹冲,她已经好久、好久、好久没有梦见他了。

即便是他又如何?她后悔了:刚才该回头,听听他说什么,是真诚道喜,还是满心悔恨、说些言不由衷的庆贺话?

大概他什么都不会说吧。

有一个雨天,她去邻居家借样东西,开门却见禹冲独个儿在门前徘徊,看见他,她高兴,又感到惊讶,因为那天既非过节,也不是谁的生日,天下着雨,而他前一日刚来过。

“你怎么来了,找我爹爹?怎么不进去?”

他踌躇道:“我没事,不是找老师,我还没想好说什么。”

于是她一下子都明白了,心头漾起一片欢喜的涟漪。

他等她从邻居家出来,却还不肯进屋。“我走了。”他站在她家门前说。

“都到这儿了,不进来坐坐?”

“不进去了,下着雨,老师肯定要留我。”

“那你来干嘛,岂不空跑一趟?”

他的伞沿微微覆着一点她的伞沿,他在伞底下笑:“怎么是空跑,这不是见着你了吗。”

停了停,他又说:“我是正好要办件事,顺道来的。这雨怕还要下几日。——你快进去吧,别踩湿了鞋。”

“等等,”她叫住他,朝他一笑,“以后若是刮风下雨,你就别往这儿跑了,我就当作你来过。”

他也一笑,执拗地望着她:“我会来,要看见你、听见你的声音才算。”

——即便他还挂念着她,他的魂魄也早已经飘散无踪了。他会化作一阵风来看她吗?

说也奇怪,在这一瞬间,她分明地听见窗外枝梢摇摆的轻响。

你可真选了一个好时候。柳乐轻轻说,最后一滴泪啪嗒落在枕上。

终于,睡意又回来了,可是蝉翼般的帐子根本遮不住烛光,而她不惯睡觉时有光亮。她想去吹灭它们,又记起这是花烛夜,一对红烛要燃到第二日早晨,吹不得。

她把头转向另一面,裹紧被子睡了。

第28章 何况妹妹现今是什么身份?更不能招人话柄。

柳乐从小就习惯了家里热热闹闹。柳家家宅不大,人却多,有她们兄妹三个,又有父亲的学生出入,后来哥哥娶了嫂子,添了两个侄儿,母亲玩笑地抱怨说:“一不留神就要踩着谁的脚。”

嫁到计家时,可能是长了几岁,性子沉了几分,她开始喜欢清静。不过董素娥愿意媳妇们在跟前陪着,高娴也喜欢闲聊,计晴和两个小侄女都喜欢找她玩,即便计晨不在家,她能独自一人的时候并不多。

直到现在,柳乐才知道“清静”究竟能静到何种地步。起床时,有人送来衣物,吃饭时,有人摆好桌子,除此外,那些人不知待在何处,好像沙子撒入湖水一样难以寻觅;偌大一个王府,能与她说话的只有巧莺一个。

这两日每日一早,宫里一个板着脸的嬷嬷过来,教她一两个时辰的宫廷礼仪,顺带还传了太后的懿旨,可能是体谅她,特意免她新婚前几日入宫请安,以后每月逢五逢十进宫。

或许她学得快,那嬷嬷来了两日也就不再来了,柳乐心中着急,偏又无事可做,只能对着一条条红色的檐柱发呆。

巧莺悄悄说:“这些人,你说她们没规矩,该做的活儿也做,说她们懂规矩,怎么一个个冷冰冰的。再说,主子不在,他们就一点儿都不奇怪?”

柳乐也不明白,想来,王府里行的大概是另一套规矩。

照习俗,新妇三日后要回门,柳乐担心这里的规矩也是两样。毕竟,她连做太后的婆母还没有去拜见,不知准不准她先回娘家。

十二日一早郁郁地起床,一位宫女进来说:“今日王妃归宁,轿马已备好,礼单请王妃过目。”说毕呈上托盘。

柳乐险些蹦了起来,刚要伸手去拿,又先问:“王爷一同去吗?”

“殿下说这次不能同往。”

柳乐暗自高兴,从盘上取下礼单来看。“太多了。”她自语,走到桌边磨了少许墨,拿笔先划去大半,想了一想,又划了几笔。除去几坛子御酒,几屉内造点心,每人只留一样:父亲是一部拓印书贴,母亲是一条抹额,哥哥是一套竹木茶具,嫂子和妹妹各一面宫制靶镜,大侄儿一方端溪砚,小侄儿一张牛角小弓。

“这些便好。”

宫女领命下去,柳乐兴奋地对巧莺说:“快收拾一下,早饭传了么,吃几口咱们就走。”又补上,“到了家里,这里的情形也不必细说。”

巧莺笑道:“眼见为实。姑娘打扮得如花似玉,衣锦还家,顶一千句好话,还用我说什么呢?”

要走时,果然已有一乘轿辇在外候着。数十人骑大马行在前后,一路少不得执事开道,浩浩荡荡到了柳宅前。巧莺上前把柳乐搀下轿,柳家早有人等在门口,连忙拥进家门。王府的随从留下四个在门外待命,一队车马才调头回府去了。

虽说离开家才几天,可出嫁了再回来见亲人,宛若隔年一般。柳乐拉着母亲,江岚抱住女儿,都向对方脸上看了又看。

柳乐这两天虽然起床早,晚上睡得亦早,每日下午都没什么事,休息得很足;王府里一无尊长,二无贵客,吃饭时就她和巧莺,还挺自在,外加饭菜可口,吃得也不少;再说她的心绪——论起来,嫁之前她更忐忑,等真进了王府,见不过是那么着,反还放松了些。因这些原因,她这次回家,面容上真比两日前还更显出几分滋润,江岚一见,心已经放下大半。不过,到底有一番伤感,与母亲、妹妹见过后,柳乐抹着眼泪说:“我去看看父亲。”

江岚说:“你爹正写字,等下再去吧。”

柳乐知道父亲晨起要写一篇字,是雷打不动的习惯,不禁笑起来,又问,“嫂子呢?”

严华在门外站了一会儿了,听见话急忙进屋。柳乐拉着她不让行礼,又叫两个侄儿,要巧莺把各人礼物拿来,大家看了一回。

江岚因笑道:“你哥哥还在外面不敢进来。”

“这有什么关系,快进来。我还以为哥哥今日要上衙门去。”

话音刚落,柳图红光满面地走来,躬身行了个参见大礼,把一家人都逗得笑了。

喝完茶,严华便带柳词和孩子们出去。柳乐以为母亲要和自己讲些贴心话,江岚却说:“计家太太今天一早来了,说要是你回来,想见见你。她在你妹妹屋里坐着,我去陪她一会儿,等下你也过来看看她。”

“嗯,等下我先去看了爹爹就过去。”柳乐答应着。

江岚刚转身出门,柳图便对柳乐使眼色:“人家家女儿回门,她一个外人掺和进来做什么?都是娘面上过不去才留她。”

“她是为晨大哥的事着急。”柳乐脸上笼起一层愁容。

“这我也明白。自然,帮是要帮他,但这样逼着你,不是让你为难嘛。你想,你刚嫁进王府,就急着给前……前头的人说情,换了谁心里能高兴?换个方式,婉转一点儿,反正事情做了就行。比方说,我要是有事,你替我说说,那倒没什么,骨肉之情嘛;再比方说,我去帮计晨,那也没什么,是朋友兄弟一场。妹妹你看,这事不如交给我去办。只是我现在一个小小经历,虽说哪个衙门的人在我面前都不敢摆臭架子,到底师出无名。我要是个京兆尹那样的官儿,今天下午就能把计晨放出来。”

“我晓得了。”柳乐不耐地打断他,“可我也没法把你变成京兆尹。”

“怪哥哥自己不争气,提不起来。”柳图嘿嘿笑着,“反正肯定搭救计晨兄弟,我先为他跑跑看。你莫急,也要计太太莫急,先把她敷衍过去,就说这事情咱们得慢慢来。——倒是另还有件事要和妹妹商量。”

“什么事?”

“我想着咱们家该换个地方住——这里门前巷子太窄,连个马车都停不下,动不动堵了这个那个,进出都不方便。就是不论这些,如今左右街坊知道你成了王妃,看见我们也不自在,街上碰到了也不敢搭话,不管是咱们还是他们,都别扭。”

柳乐听哥哥说得有理,只是看着从小长到大的老屋,不免感伤:“那便卖了这间院子,换个宽敞些的地方。不过,合适的宅子一时怕不好找,找房牙子问过没有?”

柳图连连点头:“妹妹说得对,不好找!不过如今倒是碰巧,刚好赶上个合适的,在葵仙桥。先前是闻老尚书的家宅,闻尚书告老还乡时,钱家把那宅子买下了,但一直没用,如今钱家愿意原价让给我们。院子、文书我都亲眼见过,四进的宅院,后边不大不小一个花园,原价七千五百两,家具奉送,价钱十分公道了。”

“价钱再公道,我们哪有那么多银子?”

“钱鸣说银子不急,房子只管住,随我们方便了再给他。”

“他倒是拿准我们肯定能‘方便了’。”柳乐笑道。钱鸣是钱贵妃的兄长,自晋王爷来提亲,这样的皇亲国戚柳图已结识了不少。

“那当然了,还能让他的银子打了水漂?妹妹放心,我也不惯欠人家的,肯定尽快还上。”

“七八千银子,恐怕一年半载也不好轻易凑出来。”柳乐想了想,“要不,我们再找找间小点儿的,三进也够了吧?”

“够是够了,不过宅院自然越大越好,省得将来再折腾。如今不同以往,还用为钱犯愁?况且钱鸣的意思,三年五载都使得,一年半载那是不够交情、不拿他当朋友。”柳图道。

柳乐不禁要给他泼些冷水:“何必在银钱上攀交情,谁不知道皇帝也有三门穷亲,算什么稀奇,咱们就不能做那穷亲戚?总好过上去讨便宜。”

柳图一摆手:“皇家枝繁叶茂,要论亲戚当然也多,不过那些都是拐弯抹角排不上的,和我们怎么好比?

“还没告诉妹妹,那天叫人请去吃宴席,曹大人坐上首,接着就是我。他是皇后娘娘的兄弟,我当然不能和他比,但也差不太多。其实真要论起来,比方钱家,封了个贵妃就吆五喝六,他家祖上做什么的?连个进士都没出过,充什么名门望族?咱们到底是真格儿的书香门第!”

柳乐看着哥哥。当初,他像是所有人的兄长,在禹冲、计晨面前高谈快论,真有几分慷慨激昂的文人风采,怎么不知不觉竟变得这样市侩,她都认不出了。他大概是完全忘了父亲那两个最得意的学生,——固然如今他们家谁也不提禹冲,可是哥哥背她上花轿,喜悦地看她嫁给计晨,这还是不足一年前的事,现在看他的样子,竟好像世上根本就不曾有一个计家似的。

可是柳乐又想起,自父亲年迈不再收学生,这些年,是哥哥用薪俸养着一大家,他可从没有抱怨过半句。不仅如此,只要手头宽一点,他就拿钱让她和柳词买布料、裁新衣,从不许她们干粗活,也不许她们多做针线伤了眼,好像她两个是高门里的千金大小姐。念及此,她再不忍说哥哥什么,只是笑着轻讽道:“我还以为哥哥快忘了我们是读书人家。”

“没忘没忘。”柳图忙道,“其实我还有几根读书人的硬骨头。何况妹妹现今是什么身份?更不能招人话柄。我都明白,不妥当的事儿保证不沾手,拿不准的我肯定先问过妹妹。

“换宅子的事我是来回考虑过,并不是为了充门面。上次太医来,不是说爹有郁气结在心里。你看,在这儿住,他难免常想起先前的事。等我们搬进新宅,带着大花园,他的心境能不开阔?而且到时候房屋多,再多几个仆人也挤得下,省得娘操劳。以后在家搭了戏台,各样班子都请来家里,娘只管坐着听戏就行。”

这也是柳乐的憧憬,她实在无法反对。“那便搬去吧。搬家的银子大概还凑得出,房钱我再想想办法,你立好字据,最多一年,到时连本带利一分不少,都得给人家。”

“自然,自然。”柳图喜笑颜开,可随即又皱眉道,“娘那边没什么,不过这事情爹不同意。我提过一回,不敢再提,如今爹只能听你的,待会儿你劝劝他。”

第29章 她最后一次眼睛看见晋王,其实与董素娥一样,就是那天晋王去计家,她们同被羞辱一场。

柳乐知道自己嫁入王府父亲就不是打心眼里赞成,只是为了想法救计晨,才默许了,要让他再受其它“好处”,他一定不肯。尤其是如今他的学生还在狱中,要他享宽宅大院,他心里不定多难受。

她沉默了一会儿,柳图出主意说:“近来爹精神不错,我想着他可以把昔日的文稿整理整理,有这个事情做,只怕他还更能开怀。妹妹不妨就这样劝他:如今好些东西都装在箱子里,取用不方便,若搬了家,那边有间书斋,十分宽大。”

柳乐眼睛一亮:“我也早就想着这事了。爹爹讲诗文,见地又独到、写得又浅近,该编出一本书来。外头书铺里头没有这一类的,一定卖得出去。如今我空闲也多了,我可以帮爹爹一起编。出了书,卖出几百几千部,不就是挺大一笔钱吗?——虽然咱们并不单为卖钱。”她有些不好意思,不知不觉中她已和哥哥站到了一边。

“好,好!”柳图大喜,“如今可是柳太史了,他的书,谁不肯买?”

“父亲肯定不会署那个。还是用他的旧号,耕云客。”

“成,这事情由他、由你定。不过还是先劝他搬家,等他养好身体,再写新的,不往多说,三五日一篇不成问题。”柳图碰着两只拳说。

柳乐起身:“我这就去看看爹。”

柳掌奇刚刚写完了字,放下笔,擦擦手,像平日一般对女儿说:“见了你娘没有?”

“见了。我陪爹坐一会儿,你别又赶我去娘那里。”

“不赶你,正有事要问你。”柳掌奇坐下。

柳乐看见父亲神情,心里跳了几跳,脸上只管笑着:“娘都问了我了,爹爹再问,我还能答不一样的么?”

柳掌奇微微摇了摇头:“你没有怪我吧?”

“我为何要怪爹爹?”

“你看,冲儿和晨儿他两个……我白白做了他们的老师,却为他们做不得什么……”

柳乐没想到父亲竟还提起禹冲,这个名字好久没从父亲嘴里说出来了,她喉头一哽,停了停,笑道:“爹,你没有白白做老师,倒是白白操了心,这哪件事都和爹爹没关系呀。他们不过是学生,爹还想管他们一辈子?倒不关心关心自己的亲女儿么?”

柳掌奇笑看着柳乐:“先说冲儿吧——我并没觉得教坏了他。”

“当然不是父亲教他——”

“我的意思是说,我始终觉得他是一个好孩子。不管那些事是如何,你也不要再怪他了。”

柳乐拼命绷着脸,忍住眼泪,严肃地点点头:“我知道,我早就这样想了,爹爹放心。”

“那么再说晨儿——若爹爹有办法,也不需要你……”

柳乐急忙打住父亲的话:“爹爹不要觉得我是委屈了。我并不是为晨大哥,要帮晨大哥是王爷的好心,与我无干。——嫁给王爷,九分是为我自己,还有一分是为爹爹。”她通红着脸,不肯抬起来。

“哦?”柳掌奇果然有点诧异,等着柳乐说。

她过一时才道:“爹爹自己心里不是也明白,爹爹并没教坏了学生,反而是教得好,如今不做老师,岂不怪可惜的?”

“你要我再开学堂?”

“那倒不是,难道我愿意爹爹再辛苦受累?我是想,爹昔日教学生的那些东西不好就丢了,不若整理出来,编成书。”

“若有人愿意读,固然也算件事,只是我恐怕没那个心力了。”柳掌奇微微笑着说。

“怎么没有?如今爹少在我身上操一分心,不就有了?我知道,爹不是不愿干,不过缺一间合用的书房。”柳乐便把换宅子的话劝了一遍,笑道,“这件事我能为爹爹办,不然岂不白做了王妃?反正我嫁都嫁了,反悔不得,难道爹还不肯成全女儿这一点微末的孝顺心吗?”

柳乐知道父亲不容易劝动,索性就这样半开玩笑地直说出来,果然柳掌奇不能一口回绝,只是无奈地笑道:“我懂得,不光对我,对全家都好。我自然也愿意搬,难道你爹爹是那样死板,高洁过了头,非得大家都陪我在这里委曲?我原是想着,你哥哥去找钱家帮忙,人家既帮了我们,将来有需要我们之处,不知我们帮不帮得了人家。”

“这个爹爹不必担心,这些银子当然是我出。”柳乐不由撒了个谎。“爹爹若怕欠我的,我把话说在前头——我也不是白出银子,卖书得的钱我可就先拿了。”

“那你恐怕真要白出了,我这书还不知何时编出来呢。”柳掌奇也开起了玩笑。

柳乐喜得一拍手:“爹爹只管写新的,原来的旧稿就押给我了。我空闲多,正想找些事情做,我来给爹爹编出来。”

柳乐说通了父亲,心里很高兴,不过一家人怎样都好说,面对董素娥却实在是为难。想起要去见她,柳乐的心沉了沉。

再三拖延,终还是硬着头皮走进柳词的房间。董素娥一见她就要跪下,柳乐赶紧跨前一步搀住。江岚也急忙去拉:“这可使不得。”

“太太快坐下,不然我可不敢呆在这儿了。”柳乐劝董素娥坐好,问道,“计伯父这一向可好?”

董素娥双目流泪说:“哪能好,老大虽然回家了,晨儿还关着。就怕哪日我们死了,也见不到他一面。”

“太太莫急,我没有忘了晨大哥。晨大哥一日不放出来,案子一日没了结,我就想一日的办法。你们二老千万保重身体,再多等几日,他一定回家。”

董素娥哭道:“先前让你受了不少委屈,你别往心里去,看在晨儿……看在昔日面上,在王爷跟前说些好话,替我们求一求王爷。大恩大德,衔环结草报答你。”

柳乐连忙劝慰,口上只管应诺,其实心里没多大底气。她怕家人担心,一直装出夫妻和睦的样子。此时,她也不敢向董素娥坦白:若不算蒙着盖头拜天地,瞥见他脚上一双赤舄,她最后一次眼睛看见晋王,其实与董素娥一样,就是那天晋王去计家,她们同被羞辱一场。

她说:“放心,我一定和王爷讲。只是这几日实在没寻到机会,等我下次见王爷时,一定向他要个准话。”

董素娥千哀告万恳求了一番,看柳家快要开饭,才急忙告辞,江岚苦留不住,送出门外。

吃过午饭,柳乐又和母亲、嫂子、妹妹各聊了几句,就连和两个侄儿,她都有说不够的话,只是留恋不舍,不愿起身。正在憋着泪时,王府派人来说:“王爷令属下传话:王妃往来劳累,请多歇一日,明日未时回王府。”

这真是意外之喜。中午那顿饭,因一直想着即将与家人分别,菜吃到嘴里都没滋味。眼下又多出一整日来,全家人团团围坐,好消消停停吃一顿饭,柳乐别提多高兴,破天荒地,她在心里念了王爷的好。

晚间,江岚把她叫到身边,“你在那儿到底怎样?”

“娘,我不是都说了么,好着呢。就是回来一趟不容易,总掂着你们。”柳乐把头倒在母亲腿上,撒娇道。

“看你,还像小姑娘一样。”江岚摩挲着她的脑袋,“也是,总觉得你出门已经好久,其实真正过小两口的日子,又才几天呢。”

柳乐不吭声,江岚把她的脸扳着,向眼睛看了看:“没偷偷掉眼泪吧?”

“又不是远远离了家,不得回来,有什么好掉眼泪。”

江岚叹口气:“你和娘实说,你心里头还难受吧,为了……”

“娘,你别说这些话。”柳乐抬起头。

“我不会对人说,与其你憋着,倒不如对娘说说。”

“我没难受。”柳乐认真地说,“娘,晨大哥一直都是我的好朋友,他出了事,我心里当然着急。我一定想法救他出来,但等到他平安无事,那时我不会再记挂他,也不会悔恨自己离了他另嫁。”

“那便好,计晨一家不会怪你,终是缘分不到罢了。你自己也要好好过,不然计晨心里会不安。”

“我会的。我嫁王爷,并非因为他是王爷。他若不是,我还更高兴些。”柳乐轻松地说,脑中现出晋王修长、深邃、寒光闪闪的双目。她现在几乎想不起他的面貌了,除了那双眼睛。她加上一句,“毕竟他的模样很好看。”

“你们小丫头的心思。”江岚笑道,遂又正色说,“我看王爷人挺好。虽说王府里规矩大,也不是专为你设的,他自己也照做。他们帝王之家,尤其还要讲脸面好看,对你至少面子上的尊重会有,至于里子,那得靠你自己。他们那种人生来就立在上头,不像咱们小百姓会体贴人。他体贴你少,你多体贴他,反正两人中间总有一个要辛苦些,有些事情你多做,别一味使性。”

“什么事情?”柳乐天真地问,“娘总说到人家家里要百事勤谨,可是王府里那么多丫环仆人,什么事都有人做,轮不着我。”

“不是那样说。”江岚慈爱地笑起来,“再多人,还是你们两个过日子。该怎么做,慢慢你就懂了。你只记住,他和你一样,也是个人,也是肉长的,也要吃茶吃饭,也想要一颗热乎乎的心守着。”

柳乐点了点头。

第30章 晋王散着发斜躺在坐榻上,一手支着头,另一只手慢悠悠地把酒杯举至口边

第二天,柳乐得陇望蜀还想多住一日,但午饭后,王府的车马按时到了门前,她只好挥别家人,回到王府,却依然不见那晋王。

睡了一夜,柳乐早早起床,立即开工,拿出父亲的旧书稿,细细整理誊抄。中午吃过饭,她又坐在桌前,巧莺在旁帮手,时不时朝窗外瞅一眼。“这里真安静。”巧莺说,“好容易今天是个大晴天,出太阳了,姑娘想不想出去走走?”

“我还不想动弹,你去吧,正好和王府的人熟悉熟悉,顺便打听一下……”

“我懂得,姑娘放心。”巧莺立即说。

一个时辰后,巧莺跑回来:“我都问到了:这王府大小一共六个门,王爷由哪个门进,哪个门出,从没个一定。所以除了跟在他身边的,里头这些人没法说清楚王爷什么时候是不是在府里。”

柳乐放下笔,“府里总共有多少人?”

“不多,可能还不到二百。现在府里做事的所有人都是王爷没醒来时太皇太后派来的,王爷醒来后,还是这些人,也没再添。所有丫环中最有头脸的两个是王爷书房的小杏和小蝉,我去瞧了瞧,就是两个黄毛丫头,我都没法叫她们姐姐。她们倒是挺怕我。一说才知道,王爷刚醒那天,恰好是她们在旁边守着,才提拔她们去书房。两个人傻傻乎乎的,我问王爷怎么突然醒来,当时是怎么个情形,她们都不敢说。”

“谁让你打听那个了?”

“我这不是先套套话嘛,哪能上去就问王爷在哪儿,让人家怎么看姑娘?反正我都打听出来了,先前王爷刚好了时,就住在这边屋里,后来他有公事办,大概为方便,便挪去书房院子住,倒是在那儿的时候多,偶尔才回来。我假装左看右看,说这儿都是书,怎么住人?王爷又不是赴试的书生,还需彻夜苦读,她们该劝劝王爷,别让他再累坏身子。她两个说王爷睡在厢房,说王爷只要她们白天在书房,晚上不值夜,每日酉时她们便回自己屋子去,也不知王爷几时睡觉。我瞧她们的样子不像是撒谎,我就说:‘两位姐姐别笑话,我们姑娘初来乍到的,心里头惴惴不安,生怕哪里行错了。——你们瞧王爷这几日是高兴不高兴?’”

“你让人家怎么看我?”柳乐斜睨巧莺。

“姑娘放心,她们不敢,我就是瞧她两个没那些心眼才问的。她们说自大婚那日,还一直没见过王爷。这不就搞清楚了?王爷这几天白天不在书房,那晚上大概也不至于住在那儿,可见王爷根本就不在府里,倒不是有意冷着姑娘。”

“他连王府都不回了,你说他不是有意冷着我?”

“不是,不是。”巧莺赶紧说,“姑娘想,王爷不是刚从外头赶着日子回来行婚礼?恐怕真是有要事,还没忙完。”

“他冷不冷我倒没关系。”柳乐一笑,又皱眉道,“只是他总躲着,我求他的事可怎么办呢?”

“姑娘莫急,我想起来了,”巧莺拍拍脑袋,“我还听说后头有个好大的园子,先前没人去,好多地方封了,为了迎娶姑娘,全部修整了一番,还有几所新建的院房。——若只是做做样子,不真心器重姑娘,费工夫修它干什么,要不明日我陪姑娘先瞧瞧去?”

“好,明日咱们去转转。对了,明日是十五了。”柳乐记起这是进宫请安的日子,“你去掌衣那儿问问,明早进宫,备了什么样的衣裳。”

巧莺走后,柳乐站起来伸了个懒腰,也没心情继续看书写字了。想起前段和家人在一起时的温馨热闹,便有忧烦还可暂时忘怀,再看如今,空屋冷壁,真是令人闷煞。

她信步走出屋子,一路向后走去。院中打扫的丫环看见她,远远福身行礼,便避让开。这些人当我是什么,都怕和我说话似的,柳乐心想。但也好,若她们围上来,随处跟着,那她真像个囚徒了。

那位晋王虽则不可理喻,但也绝不呆傻,娶她进王府,定有原因。柳乐一边走一边思索缘由何在。兵法讲究知己知彼,摸清楚了,才好和他“谈价议约”。

本来以为他是见色起意,她还奇怪,因为京里比她貌美的大有人在,可现在看来并不是为色——这样最好,不然她成个什么人了?

但她实在想不出,她身上有哪样特别之处能被晋王看中。

就算是为着向长辈交代,随便娶一位,瞅准了她身份低,生不起事端——倒不是希望别人进这火坑,可说句难听的,从一般情理上讲,娶计晴不是更便利?何必顶着众人的指戳,置皇家颜面于不顾,非娶她一个二婚之人?

想不通,索性先不想,横竖她已经把自己押上,该看他了,至不济,还有个鱼死网破。柳乐心里放宽了些,不知不觉走近花园,心道:巧莺说这花园为成亲修整过,别浪费他一番“美意”,我何不先去瞅瞅?心怀一开,也不及等巧莺,直走了进去。

王府座在紫金山东南面山脚下,位置得天独厚,得以圈出很大一个园子。花园半借山势,高低错落有致,又有从山中引出的活水成溪成池,风景可爱,几可入画。

较之皇帝宫苑的壮丽,此处要秀雅些,正合柳乐的喜好。园中有合抱的古树,亦有繁密的异草,冬时也并不凋零。这时候虽不是草薰风暖、春色欲就,却另有一种映花云轻、书叶墨淡之幽韵。但见亭台轩榭参差于湖石草木间,说不尽竹掩朱扉,霞入绿牖,檐钩新月,帘卷柳风。

她慢慢赏景,愈看愈惊奇。这些天在前面正院见了那一座座画阁朱楼,高堂广厦,虽则也惊奇,也赞叹,但不过是惊奇赞叹而已。唯独此时见了这园子,实在是好,实在是羡慕。一时猛又停住脚:羡慕什么,现在我不就在这儿么,天天都可以来领略。这样一想,颊上热起来,低头向前走,仿佛朝四周多看一眼都怪心虚。可是不看不看,那些花木之幽香、鸟啼之婉转还只管叫清风送到脸前,不知不觉她的脚步又放缓了,心里不由想:等晨大哥翻案开释,再没有悬心之事,在这里倒也不是不能自得其乐。

柳乐不识得路,顺着一脉清溪走,这时,来到白云池边——这是她刚取的名字,因为平贴于水上的桥是一块块白色的大石连成,石块表面很平,形状各异,边缘圆钝如云朵一般。她蹲在石板上瞧了一会儿金鱼,想着以后要带糕点来,惹鱼儿争抢嬉戏。一偏头,发现身边多了位不速之客。

是只黑猫,全身惟尾巴尖上有一小段白色,人们称为“墨玉垂珠”的。猫儿凝然端坐,四只小爪挨在一起,尾巴优雅地盘在旁边,从背影看是位谦谦君子,可再瞧正面,几根毫针一样的胡子笔直地从嘴旁伸出来,轻轻抖动,黑亮得发出银光,那对琥珀珠般黄眼睛里的黑瞳仁则一霎不霎直对着塘里的鱼。

柳乐伸手摸它圆圆的脑袋,见它不挠人,喜得抱起在怀里,低头用脸蹭着。“你真是个小乖乖。你住在哪儿,有没有人给你喂食?可不许抓鱼儿,我瞧瞧能给你找些什么吃的。”

她抱着猫一路闲逛,一面留意着道旁有没有猫窝、食碗。再一抬头,面前又是一所院落:一道略扁圆、橘子形的月洞门,扇形匾额上草书两个大字——“折柳”。

折柳表示惜别,放在这儿却显然是另一种意思。柳乐看着龙飞凤舞、洋洋得意的两个字,嗤了一声。

她足尖一转,本想就走,可是门内插着花木葱茏、锦屏也似一面小山,之前在高亭上曾见西北方位有座山,想来就是此处。一瞥之下,总觉奇巧还尽在山后;况且门两边云|墙连绵,似比别处院子更大更深,令人顿起探幽之心。

“咱们再瞅瞅里头,要是还找不到人要你,我就抱你回去养。”

柳乐对猫说着话,步入月洞门,两面一望,右手边森森一片翠竹,遥遥望见林中石桌茅舍,静谧清幽。若春夏日于此烹茶弈棋,倒不失惬意,此时柳乐感到身上一件银鼠褂子有些单薄了,她把猫儿更紧地拥在身上,朝左面石子铺就的小路走去。

走不得几步,脚下小路分为两股,一道从山边绕过,一道拐入山中。柳乐选了那道曲曲折折的,在山林间忽上忽下,正绕得不亦乐乎,道路却在一堵山岩前戛然而止。再一细瞧,原来岩上有大洞,叫一丛累垂的藤萝遮住了。洞口安着两扇大门,轻轻一推,应手而开,柳乐信步入内,走过短短一段穿廊,尽头一挂水晶帘,里面螺钿桌、云母案、白玉床、鲛绡帐,各样家什置放齐全,竟是来到了一间屋舍。

屋内毫无潮冷之气,融暖如春,飘着淡淡的花果甜香,根本不似在山洞中。柳乐随即发现这是在洞内用木头搭建出的一座小阁。香与暖倒罢了,总有法子办到,奇的是屋子没有窗户,四下里却看得明明白白,又不是烛火的黄光。她举目向四面一望,两侧墙上挂着灯座,上面各置一对溜溜圆、橙子大小的莹亮宝珠,正放出似晨光的浅蓝色光芒。

柳乐从没见过这样东西,踮着脚尖转来转去地欣赏了半天,心内纳罕:这大约就是人家说的夜明珠了,一颗也难得的稀罕物,这儿一把就摆了四个。谁会来这儿呢?——那么些好端端的屋子还不够,费许多力气,在山洞里搭一间暖阁是什么道理?

她颇有点瞧不上这种种无谓的奢靡,继续朝前走。屋子另有一道门,拨开虾须珠帘,又是一段穿廊,出了山洞,来到了小小一片山坞。

山坳中雾气缭绕,定睛看时,白烟自一方小池上冉冉而升,原是一眼温泉。

柳乐这才醒悟,身后的洞屋是为在泉中沐浴后更换衣物用的。

泉池大致是个葫芦形状,葫芦嘴便是泉眼所在,汩汩地冒着水花。葫芦上端部分,水上跨着朴朴素素一只庐亭,亭上题两个字——融雪。亭下一面圆圆的白玉桌,比水面只高寸许。这是为方便沐浴时饮酒作乐吧,想到此处,柳乐脸红了。

然而小池又实在可爱。远离尘嚣,为山石树木环抱,还有何处比此处更能令人涤尽烦恼?抬头仰望,顶上是一方宁静的淡青色天空,她不由去向往落雪时的情景。

自打出了山洞,那猫儿便弓起身,紧紧扒住柳乐肩膀。柳乐把它揪下来,“别把我的衣裳抓破了,可是新做的呢。放心,不给你洗澡,你这个不爱干净的臭家伙。”

她沿着来路再向前走,很快绕出山来。不一时,脚下小路连上一道回廊,转过回廊,柳乐定住,她好像闯入了一幅画中。

面前是宽宽大大一所院落,屋舍一样是白墙青瓦,庭中一般栽花种竹、凿池引水,不过这庭院不似别处寂寥,此时,一张矮几置在廊檐外,摆满了大小果碟儿,晋王散着发斜躺在坐榻上,一手支着头,另一只手慢悠悠地把酒杯举至口边。斜阳熔一层金光在他的大红宽袍上,如一片炽烈的火。

并不是其它地方的景致逊于此处,可因为少了画中人,便失了一种仅有血肉之躯才能带来的力量,相形之下自然显得朦胧暗淡了。

但仍有美中不足处:他的神情十分冰冷,与闲适的姿态毫不相称。一双眼睛不知盯在哪里,反正柳乐绝不愿意被这样的眼睛注视。

就在她进退不能时,晋王懒懒散散坐起身,目光不快地向她胸前一扫。那猫儿原本乖顺地趴在柳乐身上,这时一扭身卜楞跳下地,一阵烟似的没影儿了。

柳乐只得上前行礼,“殿下——”

对方抬手止住,“何必这么生分,既然已经嫁了我,直接唤我的名字。”

柳乐想起前事,不大情愿地轻声说:“我还不知殿下的名字。”这门亲结得古怪,就连庚帖婚书都是拿空白的给柳家填,婚礼上唱的又是他的封号。是以至今,除了他的王爷身份,她对夫君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