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睡得舒坦至极,何来噩梦。
惊叫自然是因为出现在这里的谢聿。
江绾心头怦怦重跳了两下,逐渐回过神来。
前几日谢聿知晓她来了月事便不再回屋歇息了,她昨日也理所当然觉得,她月事未尽,谢聿自然也不会来。
不过回过头来想,他们同榻而眠也仅是睡觉而已,未有夫妻敦伦便没有要分床的必要。
谢聿何时归,何时不归,似乎都在情理之中。
她垂眸放松了身子,低声解释:“昨夜不知世子要回来,方才思绪未醒,天色不明,我没看清,便吓了一跳。”
只是成婚夫妻竟是在短时间内又一次被榻上的伴侣吓得惊声大叫,令江绾还是不可避免感到有些尴尬。
谢聿似乎也想到了这一点,眸中深色翻涌,突然意识到,会让江绾吓到的缘由,是因自己回家的次数太少。
谢聿缓过一瞬呼吸后,便径直起了身。
他撩开身上被褥,背对着坐到床榻边。
江绾看不到他脸上表情,只闻他突然没头没尾地道:“这几日我都在府上,也会宿在临风院。”
江绾:“……”
上次他好像也是这么说的,但不过第二日就马不停蹄地离了京。
对此,江绾自是敷衍:“好,我知晓了。”
两人相继起身后,天色也逐渐翻开了一缕光亮。
晨曦微露,雨后清宁。
待江绾在屋中梳妆完毕后,谢聿也从练武场练完武回了院中。
省事的丈夫从不需她贴身伺候,见谢聿拿了干净衣物欲要前去湢室沐浴,江绾便只上前询问:“世子在院中用早膳吗?”
谢聿微微颔首:“嗯。”
江绾敛目,声色很淡,听不出情绪起伏:“好,我知晓了。”
说完,她转身就走了。
谢聿抬眸时连她脸上神情都还未看清,目光中便只剩她逐渐远去的背影了。
他站在原地,拿着衣物的手指不自觉收紧了一下,面上少见地浮现一丝迷茫。
谢聿独自惯了,平日大小事都少有传唤下人伺候,更遑论沐浴更衣这等贴身之事。
只是他也知晓,下人与妻子自是不同。
江绾好似受了冷落渐行渐远的背影,莫名与她上次眸光含情,动作轻柔替他宽衣的画面重叠在一起。
谢聿喉结滚动一瞬,直至不远处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转角处,他才神色不明地恢复了动作,迈步走进了湢室。
早膳上桌后,谢聿也从湢室沐浴结束了。
江绾因着昨日未用晚膳便入了睡,这会腹中空荡,闻着食物香气就已是饿极了。
但念及礼数,她也只是规矩坐着,没有先行动筷。
谢聿信步走来,在桌前坐下。
江绾没有抬头,只目不斜视地看着桌上早膳。
桌前沉寂片刻。
谢聿侧眸看了江绾一眼。
她仍在不高兴?
就因他未让她贴身伺候吗?
谢聿微蹙了下眉,对此有些无话可说,只又多看了她两眼后,才缓声开口:“动筷吧。”
江绾如释重负,当即动筷。
饭桌上,仍如此前两人同桌用膳时一样,安安静静的,没有任何交谈。
用过膳后,江绾向谢聿简短道了一声,便独自前去德宗院向云夫人请安去了。
因为谢聿本也不会去德宗院,江绾这副好似冷淡的模样,看上去也无可厚非。
但江绾走后,谢聿坐在书房的书案前,却一直有些静不下心来。
钦羽就候在一旁。
他所站的位置身后就是谢聿原本打算让江绾添置一张新书案的位置。
但现在,那里仍是空缺一块,并未添置任何东西。
谢聿在书房内扫视一周后,也明显发现了与上次所见的些许不同。
没有添置新物件,反倒少了不少东西。
少了江绾的东西。
谢聿眉心微蹙了一下,指腹交叠摩挲。
钦羽见状,探头看了看后,殷勤出声道:“世子爷可是腿上仍有不适,今日虽是雨停,若是真难受得厉害,还是请大夫前来替您看看吧?”
他刚说完,就糟了谢聿一记冷眼。
谢聿腿上好好的,雨停了,他也没怎走动,早晨前去练武时都不觉异样,这会叫钦羽一说,骨骼反倒莫名抽疼了起来。
钦羽一怵,知晓自己猜错方向了,只得低头抿嘴不敢多言了。
但谢聿又忽的开口:“世子妃在院中置办新屋了吗?”
钦羽怔了怔,虽是不明所以,但还是很快如实禀报:“是的,世子爷,就在东屋,东西都置办得差不多了。”
东屋?
谢聿眉头没有舒展,视线略过屏风往寝屋的方向看去。
寝屋朝东,东屋便在寝屋一旁的方向。
但从谢聿此时所在的西侧书房看去,不仅看不见东屋,甚至连寝屋也被屋内的屏风博古架以及其他摆设遮挡了大半。
谢聿收回视线回想了一瞬。
东屋的确是院中除主屋外,格局构造都最好的屋子。
她倒是会选。
所以,屋子里少的东西便是被搬到东屋去了。
至此,谢聿没再继续问下去,终是挪动指尖翻动了手中书册。
但思绪好似仍未集中。
谢聿不时抬眸,向窗外看去一眼,又很快收回眼神,继续翻看书册。
期间,钦羽离开了片刻。
再回到屋中时,手里拿了一张请柬。
谢聿只抬眸看了一眼,就烦闷地垂了眼眸,像是要无视掉。
但钦羽无法,还是得恭敬呈上:“世子爷,方才刘大人派人将画舫宴的请柬送来了。”
“放着吧。”谢聿随手抬了下指尖,连看都懒得拆开看。
钦羽轻轻放下请柬却并未退回身后。
他偷摸打量了谢聿一瞬,试探着道:“世子爷,小的听闻刘大人此番为画舫宴筹备多日,下了不少功夫,歌舞表演,烟火盛宴,还将在画舫上展出他近年收藏的数幅珍稀名画。”
钦羽说完,谢聿缓缓抬了眼。
他神色冷淡,眸光凌厉,俨然一副“我难道会对这些感兴趣吗”的样子。
谢聿的确不会对此感兴趣,甚厌烦其吵闹,却又不得不出席这次画舫宴。
钦羽连忙又道:“小的是想说,世子妃或许会喜欢,若世子妃能随世子爷一同前去参加此次画舫宴,应是会倍感欣喜的。”
屋内陷入一阵沉默。
谢聿没说话,甚至垂了眼眸将视线重新落回到书册上,好似没听见钦羽方才所言。
钦羽见状,挫败地抿了抿唇,看来又猜错了。
他挪动脚步,正要缓缓退回身后。
谢聿忽的开口:“待会世子妃回院中了便告诉我。”
钦羽大喜,当即又上前一步:“爷,世子妃已经回来了!”
谢聿:“……何时?”
他看过窗外了,并未看见江绾回院的身影。
况且,她若回来了,怎会不在屋中出现。
钦羽压根就没注意到主子好似又要下沉的脸色。
他还笑眯眯道:“小的也是方才出去取请柬才得知的,世子妃早便回到院中了,现在正在东屋待着呢。”
谢聿面无波澜,只有修长的手指在听完这话后一下下地敲击着桌面。
早便回来了。
没有回屋。
没有出声。
一个人悄然无声去了东屋。
钦羽不知谢聿心中所想,欣喜一阵却又不得反应了,不由敛了笑,试图再次打量主子神色。
还未抬眼。
谢聿先一步道:“你先退下吧。”
“啊……是,世子爷。”
这难道还是猜错了吗?
想拍马屁,给主子出了个讨夫人欢心的招儿,却拍到了马蹄上。
钦羽退出主屋后,站在门前重重给自己脑门拍了一掌。
他还真是个猪脑子。
世子爷怎也不是会花心思讨人欢心的人,他这出的什么烂招,难怪拍不到点子上。
*
江绾从德宗院回来后,就径直来了东屋。
这儿全是按照她的喜好置办的,她大多按照以往在襄州闺房的布置来放置屋内摆设。
即使此时屋中物件还未齐全,但也已初见雏形。
每次来到这间屋子,都让她有种回了家的亲切感。
江绾很喜欢待在这儿,在前几日书房一侧置办妥当后,她白日闲来无事时都会在东屋待着。
原先她放在主屋书房内的那些东西,更是早就全部搬离了。
雨后的庭院带着比平日深一色的湿泞。
空气中飘散的清新气息又令人心情舒畅。
江绾坐在书案前,透过一旁的窗户,正好可见院中池塘假山一角。
她颇有兴致,研墨提笔,细细描绘这一处雨后景象。
又一笔落下,屋外突然传来声响。
江绾黛眉微蹙,不喜认真专注时被打断了思绪。
但她还未出声,门外凝霜已先一步出声禀报:“世子妃,世子爷来了。”
江绾一怔,满脸诧异。
她放下笔三两步走到门前开门。
谢聿高挺身姿将门前光亮遮挡大半。
居高临下看来,正好对上江绾讶异之色还未褪去的双眸。
“世子怎会在这?”江绾下意识问出口。
问完才觉自己这话太过直接。
但她今晨和谢聿用过早膳后,就没觉得他会再继续留在府上。
大抵待她从德宗院回来后,临风院内便不再见他踪影了。
所以江绾回来后连问都没多问一句,更没回主屋看上一眼。
这会谢聿出现在眼前,怎会不叫她惊讶。
谢聿微眯了下眼,对她这副见到自己的惊喜模样有些不适应。
已是提前预料过这种不适应,所以他在屋中踌躇片刻后,才从动身来了东屋。
此时当真面对这种不适应,他还是生疏地不知作何表现才好。
于是他索性没做任何表现,面无表情地看着江绾,视线直接打量她或许还没来得及收起的低落神情。
但江绾面上哪有任何低落,在回过神后,还温柔得体地侧开身来:“世子先进屋来吧。”
像是邀人做客似的。
但两人本是同一院中的夫妻。
谢聿沉默着多看了她两眼,仍是看不出异样,又无话可说,便只得先阔步走进东屋内。
原本被闲置下来的宽敞屋子他已是许久未曾进来过。
此时再见,整个屋子焕然一新,各处各角落都再看不到过去荒芜的影子,让他感到一瞬陌生。
谢聿视线在屋中扫视一周后,回头看去,江绾正站在门前对丫鬟吩咐着什么。
“还是按世子此前的习惯吧,沏好茶端来。”
“是,世子妃。”
江绾吩咐完后,轻轻带上房门朝谢聿走了去。
她温声开口:“世子此前说置办新屋可按我的想法来,我便着手办了,眼下还有一部分物件还未完工,所以看着有些空旷。”
谢聿的确注意到了,和书房正对的屋内一角还完全空着,连个柜子也没有。
那般空间,就是摆上一张拔步床也绰绰有余。
但这并非寝屋,自不会摆上床榻,他一眼也看不出江绾打算要在那处地势摆什么东西。
谢聿没有多问,微微颔首,往书房走去。
这里果真是离主屋西侧最远的位置。
连主屋那头屋檐一角也看不见,但光景倒是不错。
谢聿刚走近书案,视线便停在了书案上还未完成的半幅画上。
这是谢聿第一次瞧见江绾的作品。
即使还只是半成品。
在成婚之前,国公府内就细致探查过江绾。
得到的消息,无一不是夸赞其美貌端庄,温柔贤淑,更赞其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谢聿那时丝毫未将这些说辞放在心上。
他本就不愿,便不曾关心过与江绾有关之事。
而为令他结成此亲,又怎会提及她半点不是,自是好话说尽,要把人夸上天。
但如今看来,无论是她的外貌,还是她的脾性。
以及眼前这副还未完成的画。
构图清晰明确,落笔干净利落。
让人不由期待画作完整完成后会是怎样的画面。
江绾的确有诸多值得称赞之处。
他似乎也无法再认为那些说辞是为夸大其词。
江绾本是并不介意自己的画作被旁人所见。
谢聿走进屋中,自是会一眼瞧见她画过一半的画作。
但没曾想谢聿却是看过一眼后,又直勾勾地盯着一直在看。
不知是在审视,还是别的什么,看得直叫人难为情。
江绾迈步上前:“方才我闲来无事在此随便画画,这幅画还未画完。”
说着,江绾便伸手要去将画卷收起来。
谢聿眸光微动,转而将视线落到了江绾脸上。
那份略显慌乱的难为情看进谢聿眼里,便不由让他觉出几分别样意味。
她果然还是有过低落心情了。
而后在此作画缓和心绪。
谢聿回神抬手:“不必,我来是有事和你说。”
江绾动作停住,心下还攒着几分没消散的难为情,侧过身子挡住了桌上画面:“何事?”
谢聿薄唇几欲翕动,却是没出声。
他默了默,连眉头都逐渐蹙了起来。
江绾全然不知他要说什么,只觉在谢聿脸上竟瞧见了为难之色,莫不是出了什么天大的要紧事。
是与江家有关吗?
是江家出了什么事吗?
还是……
她屏息凝视,随他一起蹙眉等待。
好半晌后。
谢聿终是生涩开口:“下月末,你想……”
江绾紧张得憋红了脸,谢聿却止了声。
她低声重复:“下月末,我想?”
谢聿烦闷阖眼一瞬,再度睁眼,声色恢复冷淡,径直开口:“下月末,你随我前去参加一场画舫宴。”
“……啊?”
江绾张了张嘴,正要再说什么。
谢聿沉着脸色,不等江绾开口,阔步离开了东屋。
凝霜进屋时,只见江绾一人立再书案前。
她端着盘中茶水上前:“世子妃,茶水来了,世子爷人呢?”
江绾怔在原地,好半晌没从提起的紧张心绪中缓过神来。
可方才她却并未听见所谓的天大的要紧事。
余光中,有一道身影快步走过窗外一角。
她迷茫地眨了眨眼:“……不知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