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110(2 / 2)

他的魂灵是她一方素帕上磨掉的些许碎线,这让他贫瘠的心感到了幸福。

胡狗儿张开嘴,鲜血又大团大团地涌出,他咳了几声,嘴角微微扬起,声音嘶哑,低得连灰尘都惊不动。

“用……干净……布……包上……给……主子……”

他不怕往生之痛,他要把他的魂灵和一生的福报,都给她。

从魂灵到身体,他都奢望着做她脚下的桥,让她去往任何想要去的地方。

她留着也好,烧掉也好,只要是她,怎么都好。

他因她而生,也要为她而死,这就是他的圆满。

“胡狗儿!你睁开眼睛!胡狗儿!你难道就没有想去做的事吗,你想想以后,想想主子,胡狗儿!”星展不敢碰他,可随着他眼睛慢慢闭上,她再也忍不住大哭出声。

呜呜风声和星展的嚎啕大哭中,胡狗儿满怀柔情,无声地说:“想,再见她一面。”

睫毛沉重地压下来,扩散的灰暗瞳孔最后一次颤动,身体的痛苦,耳边的哭叫似乎都在这一刻远去。

他又想起当年兽笼中,发狂野兽口下,他仓惶抬头,却望见皑皑雪山上的莹莹月亮朝他伸手。

鼻端仿佛又嗅到了淡淡香气,那该是一片白雪般的四月春,连绵花浪在柔柔春风中起伏。

他不敢伸手去碰,只仰面望着。

那是他最好的结局。

第107章 火星她的命,不贱。

黄昏时分,褚巍回城,人马已然去了五分之一,但敌军损失更惨重,伤亡者不计其数。

可褚巍也受了伤,伤在右小臂上,正是拿剑的那只手,恐怕是敌人故意为之。

褚巍甲胄褪了一半,月台仔细帮他包扎,褚巍哑声道:“再绑紧些。”

月台动作顿了下,欲言又止,可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依言绑得更紧,褚巍眉头随着她的动作皱紧又松开。

绑好后,他活动手指,拔剑转了转腕子,眉头又皱起来。

崔绍赤着血淋淋的膀子凑过来,背上伤口还在渗血,脸上却还笑嘻嘻的。

“月台姐姐,也帮我包扎嘛。”

帐中人人都疲惫无神,只有崔绍还和以前一样,神采奕奕,笑得没心没肺。

月台没多说什么,坐下来为他包扎背上的伤口,动作轻而稳。

崔绍扭头去看月台,瞥见她鼻尖上的汗珠,眼神蓦地一暖:“担心了?别操心我,我会留着这条命回来见你的。”

月台动作停住,却没理会他的话。直到包扎完之后,崔绍这张嘴说个不停,也没得一句回应。

晚风萧萧,崔绍拢上衣裳,笑了一笑:“月台姐姐,照顾好自己。”

说完,他转身朝外走去。月台望着他的背影,眼中挣扎,最终还是开口叫住他:“元承。”

崔绍回头,面上带笑:“怎么了?”

“若有一日,万里同风,主子也不再需要我了,”月台眸光温柔闪动,“你说的话,或许能实现。”

晚风轻轻撩过月台耳旁的发丝,柔柔翻卷。烛光跃起,像一颗小小的心脏欢快舞动。

短暂安静后,崔绍忽然笑出了声,眼底微微红。

“月台姐姐,你的话我记下了。”

他抬手按了下心口,收了笑的脸郑重而肃穆,如一诺千金的古之君子。

战火三日不止,一向只围不战的南雍军转变战略,猛攻岐州城,或许是新得了令。

而如今的岐州城早已不如大半年前兵粮充足,药物、战甲、弓箭、刀兵、战马之损耗不知凡几。将士肚子是瘪的,战马肚子也是瘪的。

攻城之战日夜不息,城中百姓惊恐地关闭门窗,不敢出门。

将士们眼睛都熬出了血丝,城墙之上两刻钟便要换一班作战,保持最佳体力和战斗力。崔绍、月台、郁贺、韩虎镇守四门,褚巍总揽全局,领兵灵活作战。

“庭山,城若破,该当如何?”

孟长盈裹着厚厚的大氅,小脸仍旧雪白如纸,薄唇毫无血色。

褚巍靠在内墙上,灌了口冰凉的冷水,擦去侧脸的粘稠鲜血:“破城便巷战。若败,有死而已。”

他解开手腕上脏污到看不出颜色的布条,重新绑上去,皱着眉绑得很紧。

短短的休息时间转瞬便过,满是老茧、被布条勒紧的右手重新握上丹心剑。

两人相顾,竟是无言。褚巍笑了下,转身登上城墙。

又三日,北门破,褚巍带人拼死冲出去夺门,拦住了口子。林筠紧急带人用狼牙拍和带刃拒马,好歹堵住了城门。

翌日,北门再破。

褚巍持缰坐在马上,马儿萎靡地低着头,喷了个响鼻。

忽而风起,仿佛间似有几分春日暖意。褚巍扯扯木然的嘴角,春日还远着呢,如今还是寒冬。

暖风轻抚将军面,带来微凉痒意。

褚巍抬起手,在风中捏住一片不知乘风而来的茶花瓣。

今年的春好似来得早了些。

隆隆战鼓敲响,马蹄落地声如雷奔。

“杀!”

那片花瓣轻飘飘打着旋落地,被奔涌洪流踏入尘泥。

硝烟漫天,弓折刀尽,横尸遍地。

固若金汤的岐州城破了,再也保护不了任何人。

狼烟四起,百姓号哭,将士浴血。

孟长盈被万喜和十几个娘子营的兵护着,且战且退。可无论怎么躲藏,都甩不掉敌人。

万喜小脸严肃地盯着孟长盈,直接上手,剥去她的大氅,披到万乐身上。

“兵分两路,留五个人给我,你们这一路招摇些,把人引走。若还能活着,去找月台,把情况同她说清楚。”

寒风一过,孟长盈猛地打了个抖,面色惨白如纸:“万喜……”

话还没说完,万喜迅速摸出一块糖,塞进她嘴里:“含着,冷就嚼一嚼。”

很快人分成两队,分开之前,万喜从身上两套甲胄中扒下来一套,递给万乐。万乐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没有拒绝,立刻将甲衣穿上。

大氅之下,是两层甲。

万喜这队人护着孟长盈,一路往东门去。寒风凌冽,敌军一波波地涌上来,时有时无,像是海岸边猜不透何时涌上的浪。

孟长盈走得很慢,快耗空的身子在冷风中发着抖,冷白面庞很快冻红了,呼吸都急促起来。

身旁的人一个接一个地死去,唯有万喜手持一把无锋重剑,虎虎生风,谁也近不了身。

这样下去不行。

万喜带人一藏,脱下甲胄,套到已经浑身无力的孟长盈身上,又脱了一层衣衫,两下撕成步条,直接把孟长盈绑在身上。

孟长盈身体单薄四肢纤细,像只轻飘飘的娃娃挂在她怀里。

绑好之后,万喜挥了几下重剑,又把孟长盈的位置调整了下,两条腿也都绑起来。

这里并不安全,很快又遭遇敌军,孟长盈连手都快抬不起来了。往年冬日,即便她在温暖宫殿中足不出户,日日吃着各种补药,也要病上好几场。

此时此地,她的头软绵绵地靠在万喜脖颈处,身上热度一点点升起来,又发热了。

眼皮沉重地阖着,耳边的声音如同隔着一层什么,叫她听不真切。

人倒在地上的沉闷声音,武器相交的碰撞声,惨叫声,闷哼声……很久很久之后,停留在她耳边的是喘息声,像牛一样沉的喘息声。

一队人如今只剩下万喜,没有了两层甲胄,四层棉衣都被划开了,棉絮被翻飞的血肉染红。

万喜血淋淋的双手一刻不停地挥舞重剑,摇摇摆摆,快要控制不住那强大的惯性。断断续续拉长的喘息中,她咳出血沫子。

孟长盈全身都是浓烈的血腥气,赤红湿润的衣摆黏腻地往下滴着血。

那都是万喜的血,孟长盈被好好护在怀里,没受一点伤。

万喜手臂肌肉在剧烈颤抖,骨头酸痛得好像被腐骨蚀心的毒药泡烂了,疼得要命,喉咙呼出来的每一口气都像是她能吐出来的最后一口气。

明明是在岸上,却像是要溺死了,难以呼吸,身躯沉重地快要举不起剑。

终于,挥出去的一剑把她也带了出去,轰然砸到地上。

人和剑落地的声音都极为沉重。

孟长盈的后脑重重磕在地上,万喜已经没有力气再护着她了。

混沌高热的疼痛几乎叫人难以思考,孟长盈整个人像被一座山压着,丝毫动弹不得,浓烈粘稠的鲜血顺着万喜的身体,滚烫地流淌到孟长盈脸上身上,像是一团热火。

孟长盈胀痛的双眼缓慢睁开,从心底最深处涌出来一股酸涩泉眼。

够了吧,到今日够了吧。

北朔南雍汉人胡人,国仇家恨,到今日已够了吧。

百年后不过都是一捧枯骨罢了。

死在这里,死得其所,只可怜还为她连累许多人。

孟长盈又慢慢闭上眼,眼尾流出一行泪,却被一只血红颤抖的手擦去。

“别哭……”万喜说。

她答应了星展,要保护孟长盈的。

她没骗星展,她不怕死的,她只是惜命,她只是不想如草芥飞灰一般被人随手拂去践踏。

可她知道,像她这样的人死一百个也是不打紧的,孟长盈这样的人却是绝不能死的。

为孟长盈死,便是为千千万万人死。

值了。

一生光景如走马灯乱晃,她又想起北朔的角抵场,想起赤身死掉的同伴,想起衣冠楚楚的贵人偏头吐出一口唾沫,鄙夷地瞟向那具尸体,说:“贱命一条!”

这四个字像一句魔咒,在她耳边盘旋了一辈子。

此时却忽然散了。

她的命,不贱。

怀里的人是她的勋章,是她的功绩。

她这条命不是贱命,她的命豁出去也能做出些值得人记住的好事。

万喜血丝粘连的青紫脸颊,慢慢浮出一抹笑来。

一块带着血腥味的芝麻糖塞进孟长盈嘴里,万喜像摸孩子一样摸了下孟长盈的头,按下一个湿湿的血印子。

“这是最后一块了……”

田娘说过,芝麻糖,慢些吃,吃完她就回来了。

田娘从来不食言的。

万喜又笑了,勉力仰起头,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翻过身,让怀里的孟长盈重见天日。

稀薄日光下,万喜发直的眼睛望着前方,血淌进大睁的眼睛里,似乎勾勒出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慢慢朝她走来,带着芝麻糖香气的手,轻轻搭过来。

万喜血糊糊的手指动了下,咳出最后一口滚烫的血,嘴角却幸福地上扬。

田娘,你怎么才来接我呀……

寒风猎猎,卷过破损旌旗,猎猎作响,像是暗处爬上来扭曲变调的哭叫。若当真如此,岐州城该是万鬼齐哭。

“万喜……”

孟长盈趴在万喜怀里,干涩沙哑的嗓子像含着枯叶沙砾,艰难吐出两个字。

可回应她的只有潇潇风声。

万喜死了。

为她而死。

孟长盈颤抖着,用力握上胸前的长命锁,金玉冰凉地硌在麻木的掌心,一阵钝痛。

她是久久熄灭的火堆,只有一片灰烬,沉寂多年。

口中的甜味蔓延开,灰烬最深处零星的余温间,倏尔炸开爆裂的火星,点燃燎原烈火。

她不能死!

即便将士们的血已经流干,可她还没有。

即便只剩一盘枯棋,可棋局还未结束,她这枚棋子还未落下,怎可弃局而去。

她知道,就算没有她,这天下万事迟早也会各归各位。

可是,不行。

她不能死。

孟长盈用尽全力,将缠在身上的布条解开,从万喜身上滚落下来,摇晃的视线对上万喜嘴角凝固的笑。

孟长盈心头剧痛,颤抖着握起万喜的手,贴到脸上。她已经分辨不出万喜的手是冷是热,是硬是软。

她轻声道:“我会活着,像你保护我一样保护自己。”

可她整个人仿若处于水深火热中,身体里要烧起来,可又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孟长盈嚼碎口中的芝麻糖,用力咽下去,喉咙里又涌出一口甜腥,也被用力咽了下去。

那双满是血丝的眼第一次流露出某种强烈的渴望。

斗志昂扬的灵魂,栖息在一具摇摇欲坠、残破不堪的躯体上。

孟长盈握紧长命锁,跌跌撞撞地往前走着。

满城死寂,满目疮痍,血流成河,尸横遍野。

她披着血衣,走在无数人的尸体之上,像一具活过来的尸体。

孟长盈无声呢喃着,她不能死。

孟家七百五十一位英灵在上,列祖列宗在上,保佑长盈。

她不该死在这里,她不能死在这里。

她似乎走了很久,走了很远,又似乎只是在原地打转。

或者说,这一切都是一场梦。

南柯一梦。

否则,她怎么会看到万俟望。

看到他的近卫军奔腾而来,看到万俟望赤红的眼,惊痛颤动的眸光,翻身下马时玄色大氅如张开羽翼的雄鹰,朝她坠落。

“盈盈!”

熟悉的嗓音震颤着回荡在耳边,唤醒她恍惚的眼睛。

真的是他。

原来,最后一步棋是他啊。

孟长盈单薄身躯上挂着血淋淋空荡荡的衣裳,整个人像寒风中颤抖的细柳,似乎下一刻就要折断,分崩离析。

可偏偏那双眼,湿雾里裹着熊熊燃烧的烈焰,如在梦中。

“盈盈,山穷水尽了,跟我走吧。”

万俟望几乎不敢伸手碰她,嗓音哀切着颤抖着,那是怎样一种痛心泣血的眼神。

孟长盈嘴角似乎牵了牵,她近乎无声地说:“好。”

万俟望一直紧盯着她的反应,听清楚那个字,他猛地睁大眼睛,欣喜若狂地伸出手。

可孟长盈却踉跄着往后退了一步。

“盈盈?”

“我跟你走,你应我两件事。”

孟长盈嗓音嘶哑得不像样,身体在风中摇摇晃晃,似乎随时都要倒下。

话音还未落下,万俟望已然急切抢白道:“我答应,我什么都答应!”

“第一,我要褚巍,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万俟望面色猛地一变,扭曲到近乎狰狞的脸上,慢慢挤出一个笑,咬牙道:“我答应。”

“第二,十年内,北朔兵马不可踏入南雍边境。”

“我答应你!”万俟望应得极快。

下一瞬,孟长盈眼前一虚,似乎所有的力气都被抽走,软倒在风中。

最后留在她视线中的,是万俟望悲怆的眼,和奔来时剧烈摇晃的绿宝金珠。

“盈盈!”

第108章 有愧有他在,她绝不会落得慧极必伤的……

沉寂两年的长信宫门打开,北风呼啸中,宫殿内温暖得可催生春花。

偌大宫殿,宫人走动间悄无声息,清苦药味浅浅浮动,叫人嘴里也跟着泛起苦来。

榻上孟长盈静静躺着,浑身的血被洗得干干净净,头上包扎着,眉头紧蹙,薄唇紧抿,像支浸透在水底的白色花朵。

万俟望目光一瞬也离不开她,上上下下地看,明明是在梦中也能清晰勾画出的熟悉样子,可他还是看不够似的看。

许久,他伸出手,轻轻揉了下孟长盈淡红的唇珠。

他的盈盈终于回来了,他该高

兴的。

可看到她病骨支离的模样,想到战场上那叫他心惊肉跳的一幕幕,他的心脏就一阵紧缩,第一次尝到了后怕的滋味。

德福脚步轻巧走过来,低声道:“陛下,那边出事了。”

“哪边?”万俟望不耐。

德福左右看了看,凑近耳语了几句。

万俟望霍然转头,眼神锐利直盯德福:“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陛下,奴才哪敢欺君呀,”德福下意识一抖,无奈似的,“那是太医亲口说的,我还请了月台姑娘过去,她进去之后也说要女医呢。”

须臾间,又一名宫人来报:“陛下,不好了,那褚巍昏迷着,却还抱着人头不撒手,没法给他治伤……”

只说到这里,榻上孟长盈忽地咳了一声,万俟望立即扶住她的肩膀,拿来一杯温水,柔声道:“快喝些水。”

孟长盈推开他的手,疲弱抬起眼,望向那宫人,气息不稳:“庭山怎么了?我要去看看。”说着,她就要下床。

万俟望赶紧按住她,劝道:“盈盈,你还病着,哪里下得了床?我既答应了你,就不会伤人一根毫毛,你难道还不相信我吗?”

一番话说得恳切,可孟长盈置若罔闻,只掀开被子,吃力地往下挪,才恢复几分红润的脸颊又变得苍白。

只一瞬间,万俟望的安抚脱口而出:“你别急,我带你去。”

孟长盈动作停住,因用力而紧绷的手臂一软,跌在他怀里。万俟望给她披上一件件棉衣毛裘,把人裹得密不透风,又弯腰给她穿上厚厚的白绒袜和靴子。

细骨伶仃的脚腕上还带着青紫,人窝在他怀里,那样瘦。

万俟望心尖一酸,才离开两年,这么就把自己弄成这样呢?

孟长盈拉了下他的袖子,催促他:“快些。”

万俟望直起腰,又把热乎乎的手炉塞进她手心,轻拍了拍:“拿好了。”

他抱着她起身,孟长盈几乎是坐在万俟望手臂上,脑袋被他按进颈窝。他大步往外走,脚步稳健,轻松地像揽着一簇花枝。

殿外寒风刺骨,一吹过来刮刀似的,能剃下一层脸皮。

万俟望掖紧她的毛裘,手掌紧紧护在缝隙处,生怕有一丝风钻进去。只走了几步,万俟望就带着她钻进了肩舆。

厚实帷帘垂着,肩舆内燃着炭火,他这才稍稍松开压在孟长盈后脑处的手。

肩舆微微摇晃,从万俟望的角度,能看见孟长盈垂落的纤长眼睫,眼尾小痣若隐若现。

“你担心褚巍吗?”万俟望问。

孟长盈嗯了一声。

“你可知道褚巍是……”万俟望没有问完,只垂目紧盯着她的脸,等着她的反应。

孟长盈嗓音嘶哑:“知道。”

“你当真知道?”

“我知道。”

孟长盈睫毛掀开,疲倦眉宇间平静而镇定:“早在九年前,我就知道。”

九年前,是国史案爆发那年。孟家褚家三族尽灭,除了当时贵为皇后的孟长盈之外,七百余人只活下来一个褚巍。

当时他百思不得其解,褚巍怎么可能活得下来?如今终于有了答案。

“怪不得,”万俟望低声喃喃,“漠朔九部虎视眈眈之下,褚家独子、荣家血脉岂能无声无息地逃往南雍,原来是这样。”

孟长盈阖上眼,语气淡而悠长:“当年舅母还未怀上庭山之时,外祖父曾卜过一卦,舅母只有一胎,这一胎必是男儿。可庭山生下来,却是个女儿。外祖父闭门不出卜筮三日后,告诫舅舅,庭山必须以男儿身示人,才能避过命中死劫。”才能延续褚家血脉,才能夺回汉人江山。

当年,就算是孟长盈也还未在胡汉争端的漩涡中站稳脚跟,她救不出褚家长公子,可却能救出一个和所有褚家女眷都对不上号的无名女子。

褚巍的死劫,依靠着她扑朔迷离的身份而消解。

至此,始末原由完全清楚了。

万俟望心脏猛跳,头皮一阵发麻。他从不信鬼神,更不信修道卜筮,可此事又如何解释?

一个死了十多年的老头子,居然曾一卦算出褚家未来的劫难,他的告诫甚至还真让褚巍躲过了一劫?

难道这世上当真有注定的神佛命理一说?

他又想起破道观里,慈道和尚那一番话。“求仁得仁”的人确已求仁得仁了,那慧极必伤的人呢?情深不寿的人呢?

肩舆中暖和得叫人出汗,可不知从何而来的一股阴风直钻进骨头缝里,叫万俟望手脚发凉。

他只能将孟长盈抱得紧些,再紧些。

“陛下,到了。”德福声音在外响起,却没听见动静,须臾又试探着道:“陛下?”

万俟望浑身一震,抱着孟长盈出了肩舆。冷风一过,他这才发现,后背已经湿透了,布料冰凉湿滑地贴着身体,像一条暗中窥视的毒蛇盘踞上来,叫人心头发紧。

他低头吻一吻孟长盈的发顶,熟悉的草药味道和体温让他的心稍稍安定。

孟长盈已经回到了他身边,有他在,她绝不会落得什么慧极必伤的下场。

一踏入室内,月台已急匆匆迎上来:“主子……”

她此时也是心神震动,就连她都不知道褚巍竟是女子。

孟褚两家长辈尽死,不止她,恐怕这世上只有孟长盈和褚巍知道这个秘密。

可方才两人都昏迷不醒,这才叫诊脉的太医发现了蹊跷。太医拿不定注意,不敢冒犯,只好又请月台过来。

事态紧急,月台只能压下心头惊愕,请了女医来治疗。

“将军别的伤都处理了,可她的右手……”月台短促吸了口气,声音微哽,“断了三指,还紧紧抱着竹卿的头颅,掰都掰不开,伤处再不处理,怕是要腐臭了。”

孟长盈眼睛睁大,嘴唇翕动,好半天,她挣扎着下地,扑到褚巍床前:“庭山……”

褚巍脸上的血都擦去了,可被血浸透的干硬衣衫还在,左手还僵硬保持着握剑的姿势,被削去三指的右手血肉模糊,紧抱着一颗残破头颅,污血融在一处,几乎分不出彼此。

看清她的一瞬间,孟长盈眼眶瞬间滚下泪来,湿热砸在褚巍的手背上。

“庭山,我是阿盈啊,庭山……”她嗓音像是被划破的丝帛,沙哑着,破碎着。

褚巍静静地躺着,孟长盈一声声地唤她。

“庭山,庭山……”

孟长盈抱紧她,用脸贴着她的脸:“庭山,是我,松开手吧……”

湿热的泪水像是一条连接血缘的纽带拉扯着人,褚巍眼皮颤了颤,缓慢睁开眼,眼珠滞涩地转动:“阿……盈……”

“庭山!”孟长盈抬起头,泪光闪动,“是我,我在。”

“败了……”褚巍嘴唇颤抖着,通红眼睛流出一行泪。

“我还活着,你也还活着,褚家军还有残部,还有翻盘的机会,”孟长盈紧紧握住她的左手,急迫地看着她:“庭山,快松开手,让太医给你疗伤。”

褚巍迟钝垂下眼,望着右手上的一团血腥。她眼角猛地抽搐了下,慢慢伸出手,摸了摸那颗血块凝结的头颅发顶。

“我害苦了他……”

“庭山,松开吧。”孟长盈恳求似的,泪眼朦胧,“等你好起来,我们一起择个好地方,让竹卿入土为安,好不好?”

良久,良久。

褚巍别过头,闭上眼,僵硬的手臂垂下去,她松开了,可凝固的血将她的手和竹卿头颅

黏在一起,如同天生一体。

孟长盈退后,月台和女医一齐围上去,给褚巍处理右手的伤。

那颗头颅,被宫人小心收入匣中。

孟长盈吐出一口气,腿脚绵软,落进万俟望稳稳的双臂中。

“看到人了,伤也治了,该回去了吧?”

语气不算好,天知道他看见孟长盈扑到褚巍怀里,衣衫都被她身上的血染脏,还用脸贴着她的脸,万俟望是用多大的毅力克制住自己,千万别一脚踢开褚巍。

孟长盈没有回答,昏昏沉沉地靠在万俟望怀里,眼睛已经闭上了。

方才流出的泪水仿佛带走她所有的力气,发热带来的疼痛和酸软无力,卷土重来。

她连一根手指都动弹不得了。

孟长盈这一病,直到三月,才能起身。可身体底子已然更薄了,比往年冬日时还畏冷,受一丝风都要头疼发热,稍微走动几步,已然摇摇欲坠。

万俟望不知从何处寻来了能工巧匠,做出可供人乘坐的带轮小车,献给孟长盈,叫她行走坐卧都能少费些力。

星展也归来了。万喜的尸体被留给了赵秀贞,与田娘葬在一处。胡狗儿的尸身被星展运了回来,葬在京洛。

孟长盈无法出宫去看他,月台代她去了,在胡狗儿墓前说了许多话,告诉他大家的近况,临走时在他坟头留下了一捧盛开的四月雪。

郁贺带着阿羽随孟长盈回了北朔,郁老夫人看到他们俩全须全尾地回来,在郁府门口险些哭晕过去。

但郁贺也受了重伤,恢复得很慢。民间大夫也找了,宫中御医也请了,一连几个月,大夫流水似的进,却没见他出过门。

“元承为何不跟我回来呢?”星展托着腮,太理解。

孟长盈坐在轮椅上看书,膝上盖着厚厚的毯子,闻言只看了眼月台,并不作答。

月台正在小炉上熬鱼羹,是江南那边的手艺。她察觉到孟长盈的目光,垂下眼,想起崔绍托星展给她带回来的信。

他不肯回来,不是不想念家人,也不是要和好友们分道扬镳,他只是要为那句万里同风努力,为她口中的一个或许努力。

等到那一日,或许会有人能得偿所愿。

午后阳光和煦,暖而无风。

月台推着孟长盈去见褚巍,她站在院子里,头发简单束着,披了件衫子。

“庭山。”

褚巍回过头来,雌雄莫辨,英气少年。

谁能想到名满天下的忠义之士、悍勇将军,竟是个姑娘。

“阿盈来了。”褚巍快步走过来,俯身掖了掖她的裙角,“当心受风,我们去屋里。”

孟长盈按住她的手:“这样好的日头,哪里有什么风,同我在这说说话吧。”

“好,听阿盈的。”

褚巍笑了下,同从前一样,清朗如山风,似乎再沉重的东西也压不灭她明亮如星的眸光。

可孟长盈知道,不一样的。

褚巍坐在她身边,慢慢擦着雪亮的丹心剑,残缺的右手紧紧绑着布条,伤口已经愈合了,但她的右手再也拿不起剑了。

“练得怎么样了?”孟长盈问。

褚巍左手拿起剑,随意挽了个剑花:“能用,但和右手不能比,还是要再练。”

“别太苛求自己,你的伤还没好全。”孟长盈道。

褚巍点点头:“我知道的。”

话落,默然。

剑鞘躺在石桌上,孟长盈摸上那片银竹浮雕,触感冰凉,边角圆润,定是主人时时爱抚摩挲。

褚巍突然开口:“其实,你早就猜到了吧。”

孟长盈点头,顿了下,道:“你不说,我便不问。你若愿说,我洗耳恭听。”

第一回见到褚磐和林筠林阔时,她便有所怀疑。但褚巍不说,她自然不会多问。

褚巍一个人逃往南雍,那样艰难的境地,还怀着孩子,又要在荣家眼皮子底下遮掩住女子身份,必然经了千难万难。她既是褚巍的至亲好友,何必再去戳那些陈年伤疤。

而道观那次,褚巍躲闪的目光,让她彻底确定林筠便是褚磐的父亲。

“看来我把别人都当成了傻子。”褚巍自嘲似的一笑,擦剑的动作慢下来。

“阿盈,你知道吗,”褚巍攥紧了手中绒布,“他躺在我怀里,快要咽气的时候,他说真不想死啊,他不甘心。”

“我想告诉他,磐儿是他的孩子,可他没有让我说出口。他说,他都知道,他说他庆幸能遇上我,说他没用帮不了我,说……”

褚巍眼睛通红,一滴泪滚下来,鼻息急促,胸口剧烈起伏,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孟长盈握住他紧紧攥着的残手,轻按着她颤抖的肌肉,也微微红了眼,“庭山,你和磐儿好好的,就是给竹卿最大的安慰。”

“我怎么能把他当成傻子呢,他就这么看着我瞒了他一辈子,看着我和他称兄道弟,看着磐儿唤他叔父……”

褚巍一把拂落丹心剑鞘,呼吸沉重,像是喘不过气,酸楚几乎要冲破她的胸膛涌出来,淹没一切。

孟长盈抬手抱住她,一下一下地抚着她的背。或许什么话都无法安慰她,孟长盈懂这种感受。

有时候,活下来的人才是最痛苦的。更何况,又是这样惨烈的结局。

许久,褚巍激动的情绪才慢慢平复下来。

她去洗了把脸才回来,对孟长盈露出个歉意的笑,眼睛还红着,可已经恢复成了往日温和的模样。

“我方才吓到你了吧?”

“胡说什么,我只怕你一个人胡思乱想,和我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孟长盈倒了一杯热茶,推过去。

褚巍喝了两口,又笑笑:“是了,我们之间没有秘密。”

“庭山……”两个字脱口而出后,孟长盈却愣住了。

褚巍问:“怎么了?”

“你……希望我叫你庭山吗?”孟长盈问得很迟疑。

褚巍疑惑:“这是什么意思?”

孟长盈沉默了下,握上她满是老茧的手,“比起庭山,是不是我叫你阿巍更好?”

褚巍霎时了然,笑着摇摇头,眼神明亮而坚毅。

“阿盈,我愿为一座巍峨的山。于我而言,能扛起这些责任,是幸事。丹心碧血……”俯仰无愧四个字却卡在了喉咙里。

不,她有愧。

这句话,她已经不配说了。

褚巍嘴角的笑慢慢回落,趋于平直。

正这时,一道熟悉嗓音响起,带着点阴阳怪气。

“呦,我说盈盈去哪了?原来又来庭山院里了。”

话音未落,人已大步流星走进来,一眼瞧见两人相执的手。万俟望脸色一黑,直接挤进两人之间,一把拍掉褚巍的手。

拍的还是右手。

褚巍手掌一抖,说痛,倒也还好。只是所有人都小心翼翼地对待她的伤手,只有万俟望每次直接一巴掌拍上来,倒有几分荒诞的喜感。

她知道万俟望把阿盈看得极重,她也无需和他争什么,她和阿盈的情谊是流淌在血脉中的,不一样。

褚巍往后退了几步,左手拿起剑,又练起来。

万俟望见她让开,心道还算识趣。一转头对上孟长盈幽幽的目光,万俟望莫名心虚,但面上笑得甜蜜。

“盈盈,我今日处理完折子,马不停蹄地来见你,可你又不在长信宫,叫我好一番找呢。”

“撒什么娇?”孟长盈捏捏他的脸,低声道:“别以为我没看见,你又偷偷打庭山的手。”

“我……盈盈,你怎么总是偏心她,谁让她总跟我抢你?她的手早就痊愈了,一个大将军,打她两下又怎么了?”

万俟望趴在孟长膝头,一股脑说完,就把脸贴上她手心,热乎乎地往上拱,像只耍无赖的小狗。

孟长盈嘴角笑意一闪而过,直接捏住他的左耳,绿宝金珠被提起来,在空中慌张地乱晃。

万俟望瞬间被定住了,琥珀浅瞳发直地望着孟长盈,像被提起后颈的猫儿。

他张口唤她:“盈盈……”

孟长盈俯身靠近,一字一顿地威胁:“再让我看见你打庭山,我们一个月都不用再见了。”

万俟望浑身一震,迷蒙的双眼瞬间清明,立刻举手发誓:“我再也不打他了。”

孟长盈这才松了手,揉一揉他被捏红的耳朵:“疼吗?”

“不疼,一点也不疼。”

万俟望捉住她的手,偏头去亲她的指尖,却忽然想起这只手方才还和褚巍交握着,心情瞬间笼上了一层乌云。他张口,毫不犹豫地一口咬下去,却没用几分力,只在唇间来回磨了磨。

孟长盈懒得收回手,在阳光下仰着脸,眼睛眯了眯:“又闹什么?”

万俟望抬起头,一眼便看见她耳畔苍翠的碧竹坠子轻摇,和雪白脖颈相得益彰。唯一的缺点是,这玩意儿是褚巍送的。

刚飘走的乌云立马又飘回来了,他怎么就没想到送孟长盈耳坠呢?

万俟望问:“今年你生辰想要什么?”

孟长盈奇怪瞥他一眼:“还有好几个月,怎么问这么早?”

万俟望嘴里柔情哄着,眼睛却恶狠狠盯着她的碧竹耳坠:“我也送你一对耳坠,你戴上和我一样的绿宝金珠,好不好?”

“……”孟长盈明白了,这人又在吃醋,她好笑地揉揉他的头,“我就在你面前,你总想着别人做什么?”

万俟望被问得无言以对,她说得好像有点道理,但这怎么能一概而论,不争他怎么知道他在孟长盈心里的地位?

两人说笑了一会,孟长盈面上慢慢有了疲色,她已经出来很久了,月台适时地要推她回去。

万俟望迈步就准备跟上,忽然想起什么,又找了个借口留下。

等人走远了,他转身看向褚巍挥剑的背影,冷哼一声。

“褚巍,你到底还要赖到何时,怎么还不回你的南雍?”

第109章 未归“盈盈,做我的皇后吧。”

剑气扫过,几片新绿叶子簌簌落下,像一场零星春雨。

褚巍转身收剑,额间几缕发丝轻轻飘动,似笑非笑,“急着赶我走?”

万俟望下巴抬起,看人的姿态傲气睥睨,嘲讽道:“怎么?断了三指志气也断了,褚将军还准备在我这漠朔皇宫中颐养天年不成?”

他的话毫不客气,褚巍也不恼,负剑走来:“你且放心,如今阿盈身体好转,我不会再留了。”

“那就好,记住你说的话。”万俟望得了准信,转身就往外走,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

褚巍却唤住他:“等等。”

万俟望脚步停住,半回过头:“还有事?”

明明也是个雄踞天下的帝王,偏偏一遇上和孟长盈有关的事,就显出少年莽气来。

“你不曾见过阿盈少时模样,那时她和现在很不一样。”褚巍微微一笑。

只这么一句,万俟望就转过身来,眼睛流露出好奇和急迫,可偏又不愿意直接开口问她。

褚巍没有刁难他的意思,开口间往事如流水倾斜而出:“那时阿盈虽身弱,却顽皮爱闹,会和我一块耍剑,会偷偷溜去街上,会下小溪捉鱼,少时她很爱笑。”

褚巍面上带着追忆,怅然道:“那时她也不像现在这样,活得像具被捆缚的人偶。你或许不知道,在汉人看来,活着有时才是罪过和耻辱。”

万俟望原本被少时长盈的影子勾出来的笑,随着她的话慢慢隐没:“你不会要说什么让我放她走的蠢话吧?”

“阿盈的身体坏成了这样,就算放她走,她又能去哪里呢?”褚巍慢慢摇头。

“……你知道就好。”这话不中听,但好歹也能听出褚巍的让步。

褚巍眸光温和,注视着万俟望:“我只希望你别逼着她,在你身边,就让她活得自在些吧。天下大事,如何能尽压在一多病女子之肩。”

言罢,褚巍长长叹息一声。这些话,也只能同万俟望说了。

一生已然走到了这里,再说什么值不值得都是虚话,可她还是心疼阿盈。她最近时常会想,若她们生在太平盛世,又会是什么模样?祖父、阿盈、竹卿、风远兄、甚至舅舅、太子表哥又会是什么模样?总会比现在好些吧。

可也只是想想,前路荆棘丛生,容不得她踌躇不前。人生艰难至此,纵有凌云志。

万俟望也沉默了,收起了那股尖锐的攻击性。

其实,在得知褚巍女子身份时,抛去偏见,他心中对她也是钦佩的。

是男是女又如何,只要她的功绩无人抹去,她必将流芳百世。

他且等着,看这个满身秘密的女将军究竟能走到何等地步。破道观中的天子龙气之说,又会否成真。

是夜。

内室突然一阵响动,外间婢女连忙执烛台进来:“将军,怎么了?”

褚巍半坐起来,满头的汗,衣襟都湿了,一双眼直愣愣地看着床幔,失神良久。

“我梦见阿盈南归,北方大乱,我携褚家军渡河北上杀退胡人,收服中原,汉室归一,四海安定……”

婢女闻言惶恐道:“将军?”

褚巍回神,这才发现面上湿痕,她胡乱擦了擦,颇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对婢女歉意道:“是我失态了,吓到你了。”

婢女连声说不敢,倒了温水来,打湿了巾子递给褚巍。

褚巍擦了擦脖颈,动作又顿住了,有些恍惚,有些回味:“那滋味,当真酣畅淋漓啊……”

阳春三月,杨柳依依。绿波摇漾柔春烟,暖风轻抚女儿面。

孟长盈的身子难以远行,只在宫中与褚巍道别。

千言万语此时都说不出来,彼此都知道,这一南去,两人此生或许都不会再见。

褚巍俯身,在万俟望严厉目光中,轻轻拥住坐在轮椅上的孟长盈。

孟长盈也紧紧抱住她,缓声道:“庭山,保重。”

褚巍拍着她的后背,一下一下地哄着:“来年你的生辰,我再来北方与你团聚。”

这算是句吉祥话。大战时赵秀贞带人突围,请林阔来援,终于稍稍挽回颓势。这两月褚巍不在,赵秀贞、林阔和崔绍收揽残部,盘踞竹山,恢复元气,只待褚巍归来。

若有一日褚巍能光明正大回来北地,为孟长盈庆生,那必然是北伐军杀回中原之后。

十年时间,不知褚巍能否成功。

孟长盈只希望,自己这病弱身躯,还能活到那时,还能再见褚巍一面。

“庭山,多保重,我等着你的捷报。”

褚巍松开孟长盈,指节刮了下孟长盈的面颊,唇边含笑,露出一点虎牙尖。

“我会保重,阿盈也要少忧少愠,多食鱼米。”说着,她拍一拍月台和星展的肩膀,温声道:“阿盈就交给你们了。”

月台一身劲装,兵簪利落束起发髻。高而瘦的郁贺站在她身侧,背后一队护卫,都是汉人面相。月台温柔一笑,冲淡身上的肃然之感,“我们可是要一路远送将军的,现在就同我说道别,太早了吧。”

褚巍莞尔:“也是,路上我再与你慢慢说。”

星展眼圈红红,这些天她闲不住,一直在南北之地来回,传递消息探望旧友,却不慎撞上南雍军受了伤。她被孟长盈勒令养伤,不能去送褚巍,这些天一直长吁短叹,早知道前些日子就安分些了。

“将军,我会想你的。”

褚巍颔首,目光柔和地望着她,更像星展记忆里那个好脾气的温文少年。

“星展也要乖。”

星展用力点头,都快忘了让她屁。股开花的五十军棍。

眼看着日头愈高,褚巍明快一笑,抱手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言罢,她飞身上马,单手持缰,骏马扬蹄嘶鸣,褚巍朗声而笑,身影在逆光中看不真切。

“诸君珍重,巍去也!”

孟长盈遥望着她的背影远去,直到再也看不见,只余烟尘滚滚,仍未收回目光。

万俟望按捺着性子,在旁等了许久,终于等到褚巍从头到尾离开孟长盈的视线。他大步一跨,站到孟长盈面前,挡住她远眺的目光。

“盈盈,人都走了,我们也回去了。”他手掌按在轮椅上,调转方向,推着她往回走。

星展在旁也乐得悠闲,走着走着,却忽然觉得孤单。她回过头,望向早已看不到人影的远方,扬尘在日光下,竟有些刺目。

“那天你和庭山说了什么?”孟长盈开口问。

万俟望

按在轮椅上的手紧了紧,迅速瞟她一眼,若无其事道:“随口说了几句话,怎么问起这个?”

孟长盈摇摇头,没再追问。

不管有没有万俟望,褚巍都不会久留北朝。即便她不舍,可她也知道北伐军和褚磐都还在等着褚巍回去,她没有理由留她。

孟长盈不问了,万俟望却又想起褚巍的话,手掌慢慢搭上孟长盈的肩膀。

“盈盈,她和我说了些你少时的事,说你那时很顽皮,”万俟望停下来,弯腰贴上孟长盈的侧脸,用脸挤了挤她,“真难想象啊。”

孟长盈被他挤得晃了晃,侧目看他:“若和你少时比起来,我倒显得收敛多了。”

万俟望少时全然是个原始野蛮的漠朔小子,面涂朱砂眼神凶戾,连野狼都猎得。孟长盈与他一比,自然是相当乖巧可爱。

“我也想见见那时的你,”万俟望轻吻了下孟长盈的侧脸,起身又推着她往前走,“你说,若是我和你青梅竹马,那我们会不会早早在一起。”

孟长盈眸光微动,带着些笑意:“我年长你五岁,我议亲时,你还是个孩子呢。”

“孩子?”万俟望手掌擦过她脖颈,掌心兜住孟长盈的下巴,捏了捏她薄薄的脸颊肉,“孩子有我勇武吗?有我厉害吗?盈盈,我可不是孩子。”

话里话外带着点暧昧的危险气息。

孟长盈手指掐上他的虎口,用力扭了下,又粗又硬。

察觉到她的小动作,万俟望哈哈大笑,在她面前摊开手:“都给你捏,想怎么捏怎么捏,我可不像你那么小气。”

“我……小气?”孟长盈半回过头,眼睛横他。

“可不是小气吗,我哪里都愿意给盈盈捏,捏多久都行,”万俟望嘴角的笑带着点坏,贴过去,压低声音,“可盈盈就不给,这里也不让,那里也不许,久一点就哭。”

他轻啄了下孟长盈的耳垂,呼气潮热:“从前怎么不知道,盈盈这样爱哭。”

孟长盈不答话,端坐如山,面不改色,欺霜赛雪似的,活像个被小妖精调戏的正人君子。

万俟望眼珠一动,瞥见她莹白耳尖上微微一点红,瞬间心软得一塌糊涂,爱怜到不知如何是好。

他的盈盈,竟也会脸红了。

“浑说什么。”少顷,孟长盈绷着小脸来了一句。

万俟望轻轻揉一揉她微热的耳尖,温柔得不可思议:“都是我浑说,盈盈最厉害了。”

“……混小子。”孟长盈难得骂了一句,拧住万俟望的耳朵,扭了几扭。

万俟望浅瞳柔润如蜜糖,还侧过头叫孟长盈扭得更顺手些:“用力些,我不怕疼。”

“……”孟长盈收回手。

万俟望:“不拧了?”

孟长盈不理人。

万俟望推她往回走,回了长信宫,把她抱到榻上,让她歇一歇。

孟长盈半阖着眼,万俟望托着下巴,靠在榻边看她。

过了会,孟长盈忍无可忍,睁开眼:“你无事可做?”

万俟望一愣,随即垂下眼,委屈似的:“有的,只是盈盈不许。”

孟长盈正要反驳,倏而想起某个午后,他没脸没皮地爬上她的榻,动手动脚,挨了几巴掌还滚烫地黏着人撕不开。从那以后,孟长盈便给他定了规矩,不许白日宣淫。

“……你回去,我要歇息了。”

万俟望将脸往孟长盈怀里一贴,抬目望着人,琥珀似的眸光晶亮:“我陪你一块歇息。”

“……不必。”

“盈盈,我为了腾出来时间陪你,每天都批奏折批到深夜呢,你别赶我走了,我不吵人的。”

那么大的个子,可怜兮兮地缩着,从下往上地仰面求着人。

从前他总琢磨着翻身压在孟长盈上头,可如今才发觉出在下头的妙处,他的盈盈可是个心软的人,最吃这一套。

果然,孟长盈不说话了,闭了眼偏过头。

这便算是默许了。

万俟望扬唇一笑,迫不及待拱上了榻,长手长脚一伸,孟长盈就落进他怀里,贴上他热乎紧实的胸膛。

他垂首吻一吻孟长盈的发顶,呼吸灼热,胸膛震动。

“盈盈,我好爱你。”

孟长盈眼睫一颤,张张唇,最后却又无言,抬手拥住了他,亲密无间的姿态。

万俟望紧紧回抱,手掌一下一下抚着她的后脑,嗓音沉缓:“睡吧,我守着你。”

春光明媚,可总有些人有些事十分碍眼,孟长盈归来一事并未保密,万俟望也从未遮掩过两人的关系,常常歇在长信宫,更是直言要立孟长盈为后。

朝野上下哗然,无数折子上书,劝陛下三思。但若细细一看,却能发觉出点别样的趣味来。

上书的多是胡臣,汉臣虽知此事不妥,但此举对他们亦有助力。胡汉争权,在胡人面前,汉人皆是一体。

而胡人传统明明对男女之事更开放包容,像这样的事在前朝部落中又不是没有过。他们激烈反对是因为孟长盈是汉女,更因为孟长盈曾经在北朔掀起腥风血雨,将漠朔王朝分裂为东西二国。

他们忌惮孟长盈。

可万俟望是什么人,作为一个支持汉化的君主,他从来就不是循规蹈矩的人。他不守胡人的规矩,更不守汉人的规矩,他只守对他有利的规矩。

君子、仁君都是他的政治面具,用来执掌权柄而已。

从前他是傀儡,如今他是实权帝王,是御驾亲征过的马上天子,怎会因为什么规矩什么奏折改变心意。

更何况,他比谁都更明白胡人的上书是只是为争权夺利、稳固地位罢了,以臣子私心来干涉君王意志,岂不可笑。

万俟望直接将上书最密的几个胡臣全部投入大狱,扬言非孟长盈不娶,力排众议,直接定下了大婚日期。

而这些事,他都不曾过孟长盈的耳,只在某一日用膳时,忽然开口:“盈盈,做我的皇后吧。”

孟长盈捏着玉勺的手一紧,抬目,万俟望故作轻松地看着她,等着她的回答。

“朝中……”

“旁的事我都会安排好,绝对无人敢非议你一句,你只要回答我,好不好。”

万俟望语速很快,舔了好几次唇,手也忍不住摸上耳畔金珠。察觉到自己的动作,他又立刻放下手,试探着问:“盈盈,好不好?”

满室寂静中,孟长盈轻轻笑了:“好。”

这样轻的一个字,像是会飞,盘旋在万俟望头顶,叫他幸福地晕头转向。

“你真答应了?”

“那不好?”

“不行!你都答应了!”

万俟望一把抱住孟长盈,将她高高举起,仰面望着她,眼睛灼亮,飞扬的欢喜强烈到要溢出来。

“盈盈,我的盈盈,我的皇后……”

他紧紧抱着孟长盈,爱不够似的吻,吻她的脸,吻她的额头,吻她的唇,想要将她揉进身体里,永不分离。

从这一刻起,他们是真正的夫妻,再也没有任何人能让他们分别,再也没有任何一本书能将他们的名字分开。

当眼前的一切都化为乌有,当所有人都做了枯骨,千百年后,史书工笔,孟长盈是他万俟望的皇后,生同衾死同穴的皇后。

得了孟长盈的准,他走路都是飘的,脸上时时挂着柔和笑意,就连朝中有人办了蠢事,他也轻声细语地宽慰几句。谁不知道他连自己的亲兄弟都能五马分尸,如今这模样简直惊悚,差点没吓晕那办错差的大臣。

人怎么可以幸福成这样。

他当年发下的誓,他此生的夙愿,就这样实现了。

这该是他这一生最幸福的时刻了。

大婚事宜有条不紊地推动,孟长盈身体不宜劳累,所有事情都是万俟望亲力亲为,同时还要总理国事,忙得眼下青黑,也要挤出时间来陪孟长盈。

孟长盈在小院中看书,万俟望抱着她,一下一下地帮她捏腰揉肩。

阳光温暖明亮地打

在孟长盈面上,轮廓错落如秀丽山水,明净如玉。万俟望看着看着,人就歪过去,忍不住想亲一亲她的脸。

可孟长盈却突然放下书,眉头微蹙:“月台怎还没回来?”

万俟望一怔,最近人逢喜事,忙得脚不沾地,他几乎都快忘了护送褚巍那一队人,至今还未归来。

不对劲。

按照京洛到淮北的脚程,月台一行人起码该在五日前回来。

正这时,殿外一阵喧闹。

星展惊慌的声音隐约响起:“月台!你怎么了!月台!月台……”

孟长盈似有所感,蓦然转头望向门口。

一人正逆着光奔来,身影熟悉,脚步却深一脚浅一脚,虚浮地像是随时要倒下。

那是月台。

从来都梳得规整的头发蓬乱着,半个身子都是凝固的血迹,溅血左脸上一道深深刀伤。

万俟望心头猛跳,无法言说那叫人抗拒的恐惧感从何而来,怀里的柔软身体寸寸僵硬,他忽然发觉孟长盈浑身都在发抖。

月台踉踉跄跄地走来,跌倒似的扑通跪下来,满是血痂的睫毛几乎掀不开。

她张张嘴,左脸凝固的伤口撕裂,一滴滴地往下淌着血,猩红洇湿地面。

“主子……”

她颤抖的手慢慢举起,掌心里躺着半截被削断的剑鞘,银竹浮雕浸着不祥的血色暗光。

“褚将军……身殒……”

第110章 传首他时刻惊惧,怕她碎在怀里。……

轰隆——

晴天打雷,乌云汇聚,春夏交际多急雨,雨点啪啪打下来,沉而重。

月台身上蔓延开一道血色溪流,染红了雨。

万俟望还抱着孟长盈,却不敢说话,也不敢碰她一下。

好好一个人,竟像是瓷瓶打碎了,静默无声泄倒一地,锋利碎片中,只余一座薄薄的空壳。

“尸体呢……”

她声音被雨水冲刷,如同沉闷水面浮动的微小气泡,脆弱无力。

剑鞘上的银竹被洗去血污,重新变得银亮温润,是主人时时爱抚摩挲过的痕迹。

可问话落下,那片银竹却发起抖来,化成看不真切的一团模糊银光。

月台脸色苍白如鬼,双眼血红,侧脸伤口白肉翻开,一丝丝血渗透出来,转眼又被大雨刮去,只留下静默的白。

“尸体落入淮江,遍寻不见……”

万俟望急促开口,像是在证明什么:“遍寻不见,或许她还没死,或许她正藏在某处疗伤,或许她被褚家军秘密救回去了!”

不管是什么,别死,千万别死。

他的盈盈撑不住的。

霎时,雨中又奔来一人:“陛下,南雍探子传来消息。”

“什么消息!”

“南雍军于淮江伏击褚巍,褚巍落水,尸首已被南雍军捞起,割掉首级传往建安!长公主荣瑛昭告天下,逆贼已诛,即刻传其首于各州郡,以表天威!”

轰隆隆——

雷声如恶鬼咆哮,全世界化为无止尽的雨水尽数倾倒,碎成泡沫。

孟长盈身体僵直,溺水般的,呼吸静止了,惨白的脸慢慢青紫,指尖不受控制地剧烈抽搐。

“咳——”

猛地一声咳嗽,吐出一大团猩红血液,染红僵硬煞白的木偶。

“主子!”

“盈盈!”

三日三夜,万俟望不曾闭过眼,无数太医如流水进出长信宫,半只脚踏进鬼门关的人,终于吊住了一口气。

孟长盈静静躺在床上,单薄得像一片浸透在水底的透明薄花,命运随手一碾,便要压碎了她。

万俟望熬红的眼艰涩眨了眨,用温热布巾擦去她的泪。

不安睡梦中,紧闭的双眼还在不停地流泪,殷红眼尾是那张苍白面庞上唯一的颜色,红得叫人心惊。

万俟望又握住她无意识攥成拳头的手,耐心揉开她的手指,那指尖通红,掌心破皮渗出血丝,掐痕凌乱可怖。

他擦去血痕,清洗、上药。可没过一会,她另一只手又攥住了,眼泪又淌出来,打湿被蜇红的脸。

一生的眼泪,似乎都要在此刻流尽。

万俟望缓慢呼出一口气,他曾立志要取褚巍性命,要孟长盈亲自为她烧纸祭扫。

如今不费吹灰之力,褚巍便死了,甚至死后尸身被放肆侮辱,传首各地,他却又发自内心地期望褚巍未死。

孟长盈像一尊薄瓷,他时刻惊惧,怕她碎在怀里。

怎么就不能饶一饶她呢?

榻边细微响动,万俟望转过头,月台一身血衣,她在孟长盈面前跪了三天三夜。若不是万俟望叫人给她灌了补药,只怕她要先死在这。

死脑筋,怎么孟长盈身边都是死脑筋。

“回去。”

无人答。

“再不回去,我叫人把你赶出去,你难不成要在盈盈榻前闹起来,扰她的清净?”

月台仍未答,但慢慢地动了,手撑着地,跌了两下才勉强站起来。她一言未发,一瘸一拐往外走,似行尸走肉。

殿外刺目阳关让她下意识地眯了眯眼,好一个艳阳天。

星展正站在她面前,通红流泪的眼睛,凶狠地盯住她,可话一出口,是压不住的委屈哭腔。

“月台!”

月台置若罔闻,脚步不停,瘸着腿绕过了她。

“奉礼呢?奉礼他在哪里!”

月台顿住,没有回头,嗓音沙哑粗粝:“死了。”

“那尸首呢!我要把他带回来!”

“……别问了。”

月台走得很慢,一步步离开星展哭到模糊的视线,星展大喊:“你去哪!”

没有回应。

星展执拗地站在这,站到黄昏近夜,满身血色的月台终于回来了。她走得更慢了,整个人摇摇欲坠,可脸上却没有往日温柔包容的笑,只有平静到极点的漠然。

这漠然让星展恐慌,也让她愤怒。

“你去哪了!我在这等了你几个时辰!”

“郁府。”

星展眼中突然腾起了怒火:“奉礼的尸首呢?你连这都不肯说,居然还去郁府?你敢见阿羽吗?你就不怕郁老夫人把你赶出来吗!”

月台沉默着,深一脚浅一脚地绕过她。

星展不依不饶,拉住月台,不准她离开,“你说话!你为什么不跟我说话,为什么不看我!”

田娘死了,胡狗儿死了,万喜死了,林筠死了,岐州城失守大败……午夜梦回,星展忘不了那一张张染血的脸,一切都沉沉压在心头,叫她喘不过气,叫她无比孤单。

可她不知道事情怎么还能变得更糟,怎么就到了今天的地步。

褚巍怎么会死,怎么能死?郁贺怎么就这样死了?主子怎么就起不来了?

“你告诉我!为什么!”

她什么都想不通,可月台什么都不说。曾经对她最温柔爱护的人,怎么也变得不一样了?到底是怎么了?

星展害怕,她更用力晃着月台,口不择言地指责她,激怒她,想要她给出一点反应。

“你不是什么都能做得好吗!为什么这次做不好!为什么偏偏这次做不好!”

“为什么做了万全之策,褚将军还会死!为什么明知奉礼身体不好,还要带他去!”

“说话!说话啊!你哑巴了吗!”

月台被她推倒在地,仍缄默着,垂着头,左脸上狰狞伤口翻开,在月色下纤毫毕现,像具腐烂的尸体。

凉风轻卷起亭中纱幔,拂过星展的眼。

她的心突然跳得很快,很慌,发热的头脑慢慢冷静下来,惶然中带着心虚,她都说了些什么?

可月台一句话都没说,没有生气,没有训导,她只是默默爬起来,转过身,缓慢离开。

星展张张嘴,茫然无措,她已经后悔了。可月台的反应,叫她不知怎么开口。

夜半,星展坐卧难安,悄悄起身去了月台门前,房中还亮着灯,月台也没睡。

她犹豫半晌,没敲门,摸到了月台窗下。

小窗虚掩着,泄出一线颤动烛光。

星展总和月台腻在一起,她知道靠窗有一席小案,月台常常在此看书写字。

她靠墙蹲下来,抱腿坐着,小声

试探道:“月台,你睡了吗?”

房内没有回应。

星展稍稍提了提声音:“月台,你别生气了,是我不好,我不该那么说你。”

话落,房内“咚”一声,似是什么东西倒了。

星展听到动静,耳朵竖起来,但月台还是没开口,和黄昏时一样沉默。星展鼓鼓嘴巴,悄声说:“月台,你怎么也学胡狗儿,总是不理人呢?”

“我跟你道歉,我错了,我不该凶你的。可是你总是不说话,什么都不说,难道事情原委你只说给主子一个人听吗?我不配听?”

说到这,她又不忿起来:“我怎么不能听?我也能帮忙,前段时间都是我来回南北通联。以前在北朔,我也常常去南雍送信呀,你又小看我。”

月台还是不说话,星展的心提起来:“月台,你不会还在生气吧?”

她等了会,只有一片寂静。

星展叹了口气,脑袋歪在膝头,圆眼忧愁地垂着,声音低了些:“月台,我前几日请太医做了修复伤疤的药,她们太忙,过几天就做好了。别担心你的脸,定能恢复如初的。”

“你是不是怕主子怪你?主子又不像我脾气急,她不会怪你。当年孟家的事,她连泽卿都没责备过。你别怕,她不会恼你的。”

“月台,别生我的气了。”

“我真的错了……”

这些天长信宫人人都夜不能寐,星展也熬了三天。这会夜色轻柔,虫鸣唧唧,她说着说着,抱着自己睡着了。歪在小窗下,她竟睡得又香又沉。

翌日鸡鸣嘹亮,星展惊醒。她懵然揉揉眼睛,左右看看,才回忆起昨夜的事。

“怎么在这睡着了?”

星展站起来,伸了伸酸痛的四肢,噘了噘嘴,有些委屈。

月台不知道她睡在外面吗?若是以前,她就算面上生气,也还是会照顾她,把她抱进屋子里。

星展立刻就想推开窗跳进去,又想起月台因此训过她,她的手又收回来,规规矩矩地去敲门。

无人应。

“月台?”

“还没起吗?”

“月台?你说句话呀?”

“月台?”

“月台!”

那股子恐慌感不知怎的,又爬上来。星展敲门的动作愈急,她等不得了,直接用肩撞开了门。

门未拴上,星展冲劲太大,收不住直接跌进了屋子,倒在地上。

正对着一扇小窗,一席小案,一道身影。

清晨沉寂。

突然。

一声凄厉如折翅孤雁的哀嚎划破长空,听者皆战栗心惊,看向同一个方向。

那是长信宫。

星展涕泗横流,四肢并用地惊恐后退,嘴唇哆嗦着,像个被吓坏的孩子。

可这一回,再也没有人温柔坚定地抱住她,让她依靠躲避。

总支撑在她头上的那一片天,塌了。

“……月台……月台……”

她终于能发出声音,却仍不敢靠近,只一声声地唤着,惶惶惊颤。

无人应她。

那具尸体僵硬扭曲,头足相就,口鼻涌出的大片血迹凝成黑块,挂在身上。

这是牵机之毒,月台教过她的。

服毒者腹中剧痛,全身发硬,窒息抽搐而亡,死状蜷缩狰狞如牵机状。

一生都妥帖体面的人,竟死得这样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