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深疤“你不烦人,一点也不。”……
孟长盈听着,时不时应一声,直到又睡过去。
万俟望便不说了,只低头看着那张陷在他臂弯里的小脸,火光给她雪白单薄的脸添上一层
光晕,看似柔弱美丽如藤蔓,却实在是头犟牛,拉也拉不动,打也打不得。
怎么办呢?
无可奈何的。
只能趁着她还在他怀里,多看看她,亲亲她,抱抱她。
他知道自己不是第一位,永远都不是,可他仍忠诚而热烈地接住她,让疲惫的鸟儿栖息在他身上,这样也很好。
翌日天蒙蒙亮,在褚巍的静静目送中,万俟望悄然离去,没有惊动孟长盈。
他终究也没有带走孟长盈。这不是妥协,而是他无法改变她的决定。
褚巍一行人还未回到临州城,就得了消息,临州军被临州城官兵驱逐攻打,在赵秀贞统领下撤走,退入岐州城。
如今,是该彻底改名叫褚家军了。
褚家军日夜派出小队,一为巡逻,二为接应褚巍一行人。
兵荒马乱后,孟长盈终于又回到了营中。她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在床上一连卧了大半个月,才稍稍有了起色。
月台背着人抹了好几回泪,任由孟长盈说什么做什么,非要亲自照料她的病。
五月底,风和日暖。
孟长盈终于能起身出门走动,身上还穿着厚实绒裘,一张脸在天光下薄而透,似乎能看见薄薄皮肤下的淡青筋络。
“主子不如再多修养些日子,等天气暖和些再出门。”月台扶着孟长盈伶仃的腕子,额上见汗。
孟长盈不语,只抬目看了眼天,暖阳刺得她眯了眯眼。
星展手里把玩着短剑,上下翻飞,嘻嘻一笑道:“再暖和就到六七月了,那时候月台肯定又说日头太晒,何必出门。”
月台横了星展一眼,看孟长盈不搭腔,只能叹气:“主子这是要去哪里?”
孟长盈抿了下唇,终于答了她的话。
“去田娘坟前。”
月台闻声一愣,没了声响。
原本还嬉皮笑脸的星展也瞬间恍神,手里飞旋的短剑一滞,好险才接住,差点落地。
田娘的事距今快有三个月了。
最开始的悲痛像一道深深的疤,行走坐卧,吃饭做事,时时都会想起她,想起身边原该还有个同伴在,谁都难以适应。
可时间是良医神药,神不知鬼不觉地慢慢填上那道深疤,悲痛被琐碎的日常生活慢慢淡化。
渐渐地,那回忆像是和人隔了一层朦胧的纱。只要不掀开,就记不太清那时的痛苦,仍能安稳平静地生活。
可孟长盈一开口,所有被薄纱掩住的过往情绪又涌上来。
星展眼圈一红,攥着短剑不说话了。月台默然,扶着孟长盈的手更用力了些。
“我还没去看看她,总该去看看她。”孟长盈慢慢地说。
月台低低地“嗯”了一声,没再说拦她的话。
等到了田娘坟前,已有两人一站一坐,在逆光中背影成双,却还显出孤寂来。
坐着的那人面朝着她们,圆圆小脸肃着,手里捏着个纸包。
站着的那人背对她们,听见动静转身回头望,对上孟长盈那双清润的眼睛。
“你来了。”赵秀贞道。
“嗯,我来了。”
孟长盈站在田娘墓前,墓碑新而干净,前面燃着火,摆了糕点和果子。孟长盈认出来,那糕点是枣泥乳糕,旁边还有两块芝麻糖,不太工整,做得有些粗糙。
月台扶着孟长盈,星展挤着万喜坐下去,从她手里摸了块芝麻糖塞进嘴里,啃得脆香,啃完她小脸都挤到一块。
“万喜,不是我说你,你这芝麻糖可真难吃。”
“我没有田娘手艺好。”
万喜点头,也拿了一块放进嘴里,来回地嚼。没有田娘做得香脆,也没有田娘做得甘甜,她在心底想。
星展嘴上说着嫌弃,又从万喜手里摸一块吃了。
万喜自己做的糖,就不再护食了。虽说味道不好,但能吃个够。
暖风拂面而过,似是晚来的春日在同人问好。
站了许久,孟长盈开口问:“我只得了你们送来的一封信,还不知道后事,此事可与荣锦有关?”
赵秀贞眼皮抖了下,张张口,半晌才道:“……是田大媳妇在街上看到田娘,把她带回了家。田家受了灾,南寺州的家宅田产都没了,成了临州城住棚屋的流民,太不甘心。他们搞来了蒙汗药,骗着给田娘吴百户吃了,想悄摸卖了她们,弄点银子。”
“可没想到两人身体好,醒得太早,却又因着药没力气。争执间田娘后脑撞在铁锹上,田大田二慌了,吴百户也和他们拼命,却被他们合伙杀了。”
“田大把人往后院里埋,夺了衣裳鞋子和值钱的物件,田二拿去典当,正好躲过了我们……”
孟长盈目光缓缓转到她脸上,赵秀贞的表情是麻木的,原本响亮的嗓音变得沙哑。
不是荣锦策划的。
是愚蠢又恶毒的家人,利用田娘的同情和善良,就这么杀了她们。
“田二典了二两银子,二两……呵”
赵秀贞讥嘲笑了下,笑意短促,眼底悲凉。
“曾经褚家军打西羌那一仗,田娘的地听法子叫善于伪装的西羌人无所遁形,战后西羌人以百金为礼,求田娘留在西羌,田娘拒绝了。”
“那时我笑,百金也换不走我的田娘。”
听到这里,孟长盈再冷静的性子,也不免心绪心头钝痛。
活生生的人命,北伐军的贤才,那样美好又坚韧良善的好姑娘,就因为这样近乎荒谬可笑的理由,这样恶毒可耻的人,死在了临州城污水横流的棚屋里。
看孟长盈面有哀色,赵秀贞用力揽住她的肩膀,拉到怀里,这才发觉那厚实毛裘下的肩膀有多单薄,嶙峋骨感隔着毛裘都藏不住。
“我们帮田娘报仇了,那田老二被片了一千五百刀才咽气,又哭又嚎,尿了一裤。裆,卑贱可笑的男人。”
赵秀贞冷笑一声,看向孟长盈,又缓和声色,接着道:“是田大夫妻二人死后,荣锦才发现此事,找到田二带他来闹事。恐怕他早就想借个筏子找事,正好顺势而为,劫走了奉礼父女。”
孟长盈点了下头,当时远在建安的荣瑛也知晓此事,即便是顺势而为,他二人也做足了文章。
想必褚巍的禁足,就是荣锦一番操作的后果。
两人一阵沉默,孟长盈轻轻叹出一口气:“确如你所说,世事无常,五月前的除夕夜,谁又能想到今时今日呢?”
褚巍成了逆贼,临州军成了反军,好好的一对夫妻成了冰冷墓碑。
无常……赵秀贞扯了下嘴角,想起她对孟长盈说的那番高谈阔论。
“我叫你面对无常,叫你接受,叫你放下,原来是我不知事。自己经了这么一遭才发现,或许放不下才是人生常态。”
孟长盈抬目凝视那双
凌厉凤眼,从前是坦然锐利带着天然的攻击性,现在变了些,情绪更沉更收,却又多了燥火戾气。
田娘的死,对赵秀贞的影响太大了。
“我这一趟,遇到了一个老和尚,他也叫我放下。可我手心里空空如也,没什么好放下。”
孟长盈沉吟着,声音静缓如汩汩流水。
她握上赵秀贞覆着薄茧的手,温声道:“但你不一样,你可以选择不拿起,便不必再忧愁如何放下。”
孟长盈的手温凉柔软,赵秀贞的手更热,握在一处黑白分明。
赵秀贞低下头,看两人交握的双手,好半天才道:“原来从前我就是这样吗,这样烦人。”
世事如山般沉重砸下来,砸在她脊背上,再渗进身体里。
关拿起放下什么事,这是倒霉,倒了八辈子血霉,命里才要受这一劫。
谁碰上谁就得一道深深的口子,就断愈合了也会在阴雨天里痛痒难耐,披上衣衫是人,撕开就是满身挥之不去的血腥气。
那口子永远都在,叫人一辈子都回不到最初的光洁。
她没拿起过什么,只是悲哀地接受了一切罢了。
怎么放下呢?又放下什么呢?
无常愚弄智者,更愚弄对无常一无所知还洋洋自得,以为懂得人生的人。
孟长盈听懂她的话,也听懂了她的自我怀疑,握着她的手紧了紧:“不,那些话很好。你也不烦人,从来都不,一点也不。”
赵秀贞抬起头,眼底有些红,飞扬的眼尾像是鹰鸟敛翅,沉而萎靡。
孟长盈没有再说话,只是抬手抱住她,用力地抱紧。
墓碑前的火苗一下一下地窜着,细细青烟扑到赵秀贞脸上,熏出她的泪。
自从田娘出事,她没流过一滴泪,所有的情绪都沉沉往心里坠。
泪水一出,汹涌如河水溃堤,迅速打湿了孟长盈奸肩上的毛裘,打湿她的头发,湿湿热热。
孟长盈轻轻拍着她的后背,那青烟也柔柔扑着她的后背,暖着孟长盈的手。
哭吧,哭吧。
岐州城收容了褚家军,可五万人是个不小的负担,粮草、生产都是难事。更别说前些日子得了消息,新帝发讨伐檄文,集结大军将要攻打岐州。
多年间,北伐一议再议,议而未决。
可如今不过一月,分明无罪的褚巍被扣上了反贼的帽子,讨贼之战倒是来得极为迅猛。
褚家军满打满算三万人,岐州城韩虎手下三千余人,抛去无作战能力的,两方加起来估计也不足三万人。
而南雍朝廷集结三十万大军,从各州郡调配而来,以讨贼之名,朝着孤岛一样的岐州进发。
十比一的兵力,褚家军无军粮后备补充,无友军增援,唯一有的是一座才投向南雍又被驱逐的岐州城。
即便褚巍是百胜将军,面对此局,亦无胜算。
按理说,他应当暂避锋芒。可事实是,他无处可逃,南北皆无路。
唯一能做的,只有应战。
若胜,或可有一线生机。若败,褚巍这个名字连同褚家军,将永远伴随着奸臣逆贼之名耻辱地埋葬在故纸堆中。
中军大帐中,气氛凝滞,落针可闻。
“……事态严峻,皆因我之罪,讨贼讨的是我褚巍。诸将若有去处,尽可离去,我绝不阻拦。”
褚巍姿态平静地说完后,背过身去。
少顷,有脚步声远去。
褚巍耳尖敏锐地动了动,但仍背对着门,不曾回头看过一眼。
脚步声来往,许久后,一切重又归于寂静。
褚巍笑了笑,缓慢转过身,看清眼前大帐的一瞬间,哑然失色。
面前的人不仅没少,甚至还多出许多,孟长盈、月台、星展、胡狗儿、赵秀贞、万喜、崔绍、郁贺、林筠、杨副将……一个不落。
“你们……”
崔绍摇着塵尾扇,风流一笑:“我可是特意把人都叫来了,整整齐齐地来听将军训话。将军以为如何?”
褚巍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此战凶险,孤立无援。
眼前这些人并不是没有去处,孟长盈一行人和崔郁二人都可以回北朔,有小皇帝和崔家作保,她们必定无事。赵秀贞可以回南罗,她本就是被褚巍给诓来的。
还有林筠,他若是回竹山,有林阔在,必能保他后半生无忧。杨副将更是猛将,若向新帝第一个投诚,必能得礼遇。
可怎么都留下来了?
“说好的十战之约,才打了八场,这就毁约了?”赵秀贞抬抬下巴,凤眼含笑,“褚大将军,这可不是你的行事作风啊。”
“将军莫不是嫌我们没本事吧?”星展撅撅嘴,挤眉弄眼故作羞恼样子。
林筠温和一笑:“就算将军嫌弃,我也是不走的,既是报国救民、建功立业,哪有遇到险境扭头就跑的?”
孟长盈没有言语,只是静静看向褚巍。何须多言,她们总是心意相通的。
正这时,传令兵高声道:“报!营外有人要面见将军!”
第102章 难答“北伐军,算我一个。”……
褚巍随传令兵出去,一路上心绪仍纷乱复杂,可当他看清营门外那群人的时候,顷刻间愣在了原地。
“你们……”
眼前一群衣不蔽体的百姓,拖家带口,背着筐抱着包袱,像群流民。
当头的人也很眼熟,斑白头发蓬乱,腿部只有缠在一起的空裤管。他两只手交替支撑着身体向前,仰头望着褚巍,像只矮桩。
“将军,我们来投靠你了。”
闻言,褚巍嘴唇抖了下,半晌没说出来一句话。
自从他出逃建安,讨贼檄文下达州郡后,岐州城许多有名有姓、扎根岐州多年的世家富家都收拾家私,举家搬迁到了别处,还有不少百姓也自发逃难去了。
人人皆知他褚巍大难临头,临州城旦夕危矣,可他们……
好一会,褚巍才从嗓子里挤出一道艰涩声音来:“新帝讨伐檄文已下,岐州城很快就会成为下一个战场,你们应该留在临州……”
突然,老者从背后摸出一根棍子举起来,上面系着个黑布条,仿照的是褚家军军旗,歪歪扭扭写了个褚字。
他挥了挥那道简陋的旗帜,满是皱纹的脸笑成一朵半枯菊花。
“北伐军,算我一个。”
话一出,后面一群人皆不知从哪抽出根棍子来,全都挥舞起来。
“算我一个!”
“也算我一个!”
“褚将军,算上我!”
就连被妇人抱在怀里的孩子,手里也持着一根小棍,来回摇动,童声稚嫩:“算我一个!”
褚巍动容,满是老茧的手掌紧紧握住剑鞘,其上冰凉的银竹刻进掌心。他猛地转过身去,擦掉了滚烫眼底溢出的泪水。
行军多年的大将军,泪窝怎么越来越浅了。
“诸位,实不相瞒,此战我没有把握,”褚巍转过身来,眼眶微红,顿了下,还是扬声道:“回临州去吧,起码还能保住命。”
人群中有个年轻少年猛地一挥棍子,抢声道:“将军,除了你哪有人把我们当人看呐!留下我们吧!就算是随北伐军战死,也比在临州城当畜牲好!”
说到最后,话中已然带着哽咽之意。
老者一直仰头望着褚巍,焦灼地用手来回地走动。褚巍蹲下身来,注意到他关节粗大、绑着布条伤痕累累的手。
“老先生,你是怎么过来的?”褚巍放轻了声音问。
老者把手往后藏了藏,或许太过紧张,一个不慎竟身体一歪摔了下去。幸好褚巍眼疾手快,把人给捞住,才没伤到。
“走过来的,用手走,手走不了,就用手肘爬,总能走到的。”老者被褚巍扶着坐在地上,笑得朴实温良,还有些腼腆。
褚巍摸了下老者粗硬的手掌,又摸了下他坚硬的手肘,磨损得太多,皮肤都成了一层圆黑的厚厚硬壳。
褚巍抿紧唇,低着头,叫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沉默中,老者动了动,空荡荡的裤管晃了下,不安道:“将军……”
忽然,一滴泪砸下去,落在干燥地面上。
小小的一点湿润。
老者呆住了,伸着手想去碰褚巍,又怕手上的泥灰脏了褚巍的衣衫,两只手在空中抖着。
“将军呦,你怎么……”
话没说完,他也哽得说不下去,老泪纵横,满是皱纹的脸挤成了一团,任谁看了都要不忍心。
褚巍擦过眼角,抬起脸来,那双清隽的眼睛微微带着笑,终于改口:“那就留下吧。”
他何德何能,得到黎民百姓这样的信任和托付。他终日饱食无忧,又为百姓做过多少事呢?
百姓困苦,被逼到这样的绝处,还愿意敬他信他。这样温良的百姓,为何偏要遭受战乱和痛苦?
他答不出,或许有人答得出,或是此时,或是将来,或是千百年后。
这群人留在了岐州城,褚巍出钱为他们置办了简单的住处和田产,有力气的男人女人跟着兵卒去干活,剩下的劳作生活。
可褚巍知道,这只是一时之计,长久不了。
大战在即,三万军和逃难后剩下的数千民众都长着嘴,最重要的一方是粮草和水源。岐州城孤立无援,必须提前囤积所有能搜集到的粮食,由官府控制城中贸易市场粮价。同时水源和储水都要重新安排人手防卫布置。
岐州城本就是淮南要塞,自古以来就是兵家必争之地,城墙稳固。但南雍多年未曾向岐州动兵,岐州久不经战事,城墙、战壕、护城河道都需重新部署加固。
从褚家军到韩虎手下的岐州兵皆全部动员,热火朝天地进行战前准备,人人忙得脚不沾地。
就在南雍大军抵达的前两天,最后一批粮草运入岐州城。
崔绍当头骑着战马,嘴边叼着根草嚼弄,一副懒洋洋的模样。
今日正是杨副将守城,看见崔绍眼珠子差点没瞪出来,“你等等,你这……”
杨副将上下左右看了一遍,大为震惊:“你真是崔绍啊?”
崔绍“呸”一声吐出草杆,翻了个白眼,居高临下道:“几日不见,就认不得你崔将军了?”
杨副将还是难以置信,倒不是崔绍多了个眼睛鼻子,只是往日他一身富丽,绸缎锦衣加身,腕上总套着昂贵珠串,腰间配着各色玉佩香囊,活脱脱一个风流贵公子。
可眼前的崔绍,一身布衣。除了腰间炫目的轻吕剑还在,身上一件值钱东西都没了,就连头上玉冠都换成了一只簪,虽打磨得极好,但仍能看出来只是根寻常木头。
人靠衣装马靠鞍,崔绍这一变,若不是那放浪不羁的气质,真快叫人认不出了。
“你身上的东西都……”
崔绍懒得听他多话,扬鞭策马往前,身后的运粮队伍一车一车地进城。
杨副将再一次瞪大了眼睛:“……你从哪弄回来这么多粮食?”
要知道如今褚巍没了南朝将军的名头,只是个逆贼。若打着褚家军的幌子去买粮,谁敢卖?估计一粒粮食都买不回来。
因此崔绍才领命,佯作商人去尽可能地买粮。但能买回来这么多粮食,实在有些出人意料。
闻讯出来的褚巍也是一惊,疑道:“元承,这是怎么回事?”
崔绍利落翻身下马,扬唇一笑,凑到褚巍耳边,吐出两个字:“竹山。”
心头隐隐的猜测被证实,褚巍仍不免心神一震。
果然是风远兄。他说得无情,要避世醉倒竹山,可终究还是留有一丝旧情,帮了他一把。
褚巍低低笑了下,拍拍崔绍的肩膀,温声道:“你累了许多天,接下来的事让杨副将接手,你回去好好洗个澡,歇个半天。”
崔绍这段时间不在,但一听半天二字,立即明白了如今事态到了何等地步。
他短暂一怔后,便嘻嘻一笑,反手拍了下褚巍的手臂:“多谢庭山兄。”
说完,崔绍快步离去。
这场大战,谁也不知道结果如何。战前的短短时光,他要再去多看月台几眼,多与她说几句话。
途中路过星展,星展久不见崔绍,猛然看见他,高兴地招呼:“元承,你回来……”
崔绍只分她一个眼神,都没等星展说完一句话,已脚下生风不见了踪影,活像背后有鬼在追。
“好个崔元承,连我都不放在眼里了……”
星展的笑僵在脸上,骂完又忙不迭地接着给箭矢绑上油布。这是在造火箭,杀伤力比普通箭矢要大得多。
万喜也在帮忙,接了话道:“快要上战场了,他急着去见重要的人。”
“什么重要的人,我难道不是他的好友吗……”
星展不忿,一抬头就看见万喜嚼来嚼去,腮帮子鼓鼓的,立刻被转移了注意力,她大叫道:“你又在吃什么好东西,怎么不分给我!”
万喜还在嚼,说话时鼓鼓的腮帮子一动一动:“你不喜欢吃。”
“你都没问我,你怎么知道我不喜欢吃!”
星展不依不饶地嚷着,将手一涮就去扒万喜的嘴,结果却抠出来一颗圆溜溜的石子。
星展傻眼,看看石子,又看看万喜,纳闷道:“你没事吃石头干嘛?”
万喜活动了下嘴巴:“粮食。精贵,我不能老是做芝麻糖吃了。”
“……啊?”星展还是不理解,满头雾水,疑问道:“你没事吧?不能吃糖就吃石头,你几岁了?”
“自从我从北方逃来南方,路上差点饿死后,我嘴巴就闲不下来,必须常含着点什么,不然就会觉得肚子饿得疼,什么事都做不了了。”
万喜慢吞吞地解释完,手上捏着箭停住了动作,目光看向虚空处。
“从前田娘总是给我做芝麻糖吃,我吃上一块,好久都不会难受的。”
可惜,现在没有田娘了,芝麻糖也没有了。
星展听着,手里的石头突然变得沉甸甸的,叫她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把石头还给她,还是该说些什么。
“那……吃石头多脏呀,牙齿和舌头也会磕到的。”
万喜净了手,从星展手里拿回那颗石子,擦了擦放回腰间的小布袋里。
她摇头道:“这是我从河里捡的,棱角都是圆的,也洗干净了。没事的。”
说完,她又从布袋里拿出另一颗石子,塞进嘴里,腮帮子一鼓。
万喜黑圆的小脸露出个憨厚的笑:“这样就好了。”
星展不知道她能做什么,也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只觉得心里很难受。
岐州城上下都在紧锣密鼓地为战争做准备,终于,三十万大军兵临城下的那天来了。
两军对战,来人城门叫骂,从圣人学说骂到君子小子,引经据典把褚巍从上到下骂了个遍,一连骂小半个时辰。
城门上守兵个个喘气如牛,气得眼睛通红,恨不得立即开门将那狂悖之人斩于马下。
这时,一身甲胄的林筠沉着脸,在城楼上露了面。
第103章 流言“举杯遥敬长公主……”……
“阁下一番话真是惊天地泣鬼神!若论圣人,谁能比得过陛下呢?百姓食不果腹流离失所,陛下赏玩美人案玉屏风,脚踏黎庶赠饮琼浆,想必诸位的践行酒喝得香甜吧?”
“既做了败德辱行的事,又道之乎者也,好会装君子!实在叫人替你羞耻,谈何大义百姓,不过是条指哪打哪的狗罢了!”
林筠口齿清晰,朗朗嗓音高亢,回荡在两军阵前。
方才还装模做样的小将脸色一阵红一阵白,遮羞布被扯开哪能不恼怒。没等他绞尽脑汁再骂一句,林筠连思考都不用,接着就骂。
“既是畜牲,哪来礼义廉耻?皇帝杀兄弑父,你们这群走狗竟还为他卖命,残害忠良?莫不是他那一身白肉如屎香,叫你们闻之欲醉,这才发了颠做此弃国弃家之恶行!”
“啧啧啧——”林筠一手叉腰,一手赶苍蝇似的在面前挥了挥,“好臭好臭,还不回去漱口,去了这腌臜味儿,难不成还想用这恶臭攻城?便是即刻去死,遗臭万年之人入了阴曹地府,可敢面见列祖列祖!”
话落,那小将脸红如烧,张目结舌,说不出一句话来。
城门兵卫哈哈哈大笑出声,都捏着鼻子挥手,个个做出嫌弃模样。
“臭死了!臭死了!”
“这味真冲啊!几天没漱口了?!”
“哪来的狗儿子要吃食,营里的粪水还没倒呢!送你做份大礼!”
“就是,可别跟你爷爷客气!”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嚣张大笑声此起彼伏,老兵们说起粗俗脏话没个完,气得对面小将暴跳如雷,“你你你”个半天也骂不回来。
林筠不屑冷哼,拍拍手一转身,对上褚巍似笑非笑的目光,顿时站住了。
赵秀贞和褚巍并立,抱着胸,眉毛挑高:“想不到啊,竹卿小友有这样的好本事,这张嘴比我的红缨枪还利。”
林筠面嫩,唇红齿白,一举一动还带着青涩斯文的书卷气。谁能想到他一叉腰,嘴皮子利索得堪退数万大军。
听到调侃,林筠脸微微一红,眼神躲闪,不太好意思去看对面的人。
“好了,逗他做什么,”褚巍出来打圆场,对林筠道,“你下去看着磐儿,别叫他乱跑。”
林筠赶紧颔首:“是。”说完快步跑了。
骂阵只是前奏,褚巍并未打算闭城不出,岐州城物资囤积再多也有限,速战速决对他更有利。
敌军虽有三十万,却是从各州郡调配而来,汇聚一方,刚开始难免手忙脚乱。兵马又是长途跋涉而来,必然疲惫,正是褚家军一鼓作气打退敌军的好时机。
但即便如此,急性子的杨
副将还再三催促,褚巍仍不下令开战,面色端静得完全不像是站在黑云压城的城墙上。
那双如星煜煜的眼在烈阳下微微眯着,望向城下飘扬的南雍旌旗。
褚巍并未贸然打开城门出击,只耐心静待敌军冲锋攻城。
前期准备的防御和陷阱在此时起了作用,敌军冲锋而上,最先遇到的是护城河岸边的陷马坑,坑内布满三尺高的削尖竹排,人马落进去立刻就被捅个对穿。
城上箭如雨下,敌军搭巨木跨越护城河,只要一个不慎落入河中,立即就会被河底布置的铁刺扎穿,再也爬不起来,只能无力翻起一片血色浪花。
冲过河岸,便是拒马枪,粗圆硬木支撑在下,枪尖对外寒光闪闪,毫不留情刺穿飞掠的马匹胸腹。
越过拒马阵,步骑兵又是一阵大乱。原来地面浮土之下,掩藏的是十几串盘旋的铁蒺藜,尖刺朝上,惊了马蹄。骑兵尽数跌落下来,步兵刺穿脚掌剧痛摔倒,在铁蒺藜上滚一圈,扎出无数个血窟窿,个个都成了飙血刺猬。
后来者踏着前人痛苦哀嚎的躯体冲过去,城墙前还有一道护城羊马墙,矮墙内带火弓箭霎时其出,在燥热天气里,瞬间点燃衣衫头发,尤其是躺在地上难以躲避的伤兵,直接烧成连绵一片火海。
敌军主将大惊,赶紧下令撤退。前后军惊慌失措相撞,踩踏无数。
正这时,城门大开,褚巍亲自带兵冲杀出来,精干勇猛的将士对上四散溃逃的敌军,势如破竹,如野狼杀入羊群,只剩血肉纷飞。
“撤!原路撤回来!”
鸣金声中,南雍将领声嘶力竭的吼声隐约入耳,惊恐逃命的小兵们什么都听不见,听见也难以理智思考,全都无头苍蝇一样乱窜。
掩身于矮墙中的崔绍赵秀贞,各带一队骑兵,左右翼包抄,将这股敌军包圆。
所有越过护城河的敌军要么被杀,要么被俘,剩下的都被自家人马踏死了。而褚家军死伤极少。
好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
敌军主将早已携兵马退了好几十里,生怕褚巍带人冲将过来,直取他项上人头。
可褚巍连护城河都不曾越过去,骑着高大战马在河岸来回走动,高声哈哈大笑。敌军如受惊鱼群,立即窜得更快。
褚巍一身甲胄糊着淋漓血肉,面上溅着粘稠的血,眼神锐利如狼。
他一手持缰,一手将滴血的丹心剑高高举起,扬声道:“复河山!兴汉室!北伐军!杀杀杀!”
“复河山!”
“兴汉室!”
“北伐军!”
“杀杀杀!”
“杀!”
此起彼伏如海浪的血性喊杀声越传越远,正遁逃的敌军主将脖子一缩,回头看了眼,面上满是压不住的惊恐。
百胜将军果然名不虚传,这仗怎么打……
不日,敌军又重整旗鼓,试探进攻了几次,每一回都被打得屁滚尿流。岐州城就像粒捶不烂啃不动的铜豌豆,若对它下手,先伤的反而是自个。
多次大败而归后,南雍军似乎是学聪明了,只围着岐州城驻扎,却不进攻。
这倒不妙了。
七月底,中军大帐。
褚巍脱了战甲,擦了把脸上的汗,皱着眉:“围一个月了,却避而不战,这是想耗死我们。”
这样虽名声不好听,但确实能克褚巍。以褚巍的本领,他不怕战,只怕被围死。
“他大爷的,干脆我和元承兄弟直接趁夜冲进敌营,杀他个三进三出,看他战是不战!”杨副将骂骂咧咧,黑亮额头上汗滴大颗滚落。他呼哧呼哧地喘气,瞪着城门的方向。
崔绍一身轻甲,闻言咧嘴一笑,混不吝的模样:“谁答应和你一同去了?”
“骑兵夜袭多爽快,来去如风,你不去谁去,难道还能叫……?”杨副将神态理所当然,说到最后,对上星展恼怒的目光,又悻悻住了嘴。
他说的是郁贺。与崔绍相比,郁贺本就性情内敛,又生得俊美,总愁眉苦脸不爱笑,同将士们都保持着距离。
后来他与阿羽一同被荣锦掳走,遭了不少罪。回来后阿羽全须全尾,郁贺连站都站不住了。从那以后,他愈发沉默寡言,眉头川字如同刻上去的,就连对营中事务也不怎么管了,只守着阿羽。
虽有不少人对他不满,但崔绍胡狗儿星展月台皆是能人,孟长盈又是军师,骑兵营屡立战功。有崔绍一力总揽,大家也就忍了郁贺这个甩手掌柜。
星展还想争辩几句,褚巍一挥手:“好了,叫你们来是商量对策,少说闲话。”
孟长盈眼尾扫过郁贺的侧影,脊背微微弓着,比从前还要嶙峋。众人目光都投过去,或直白或隐晦,郁贺侧脸阴影下,崩起的唇角在发抖。
没人知道郁贺经历了什么,谁问他都不说。
孟长盈心中微叹,开口转了话题:“敌军主将是北派将军,曾经是太子麾下干将。如今太子已死,北派大臣为避新帝和南派的清洗,大多投了四公主荣瑛,得她庇护。”
她嗓音如清泉泠泠,娓娓道来,但无一人不耐烦,都极认真地听着,包括曾对她横眉竖眼的杨副将。
自从孟长盈孤身劝降一城后,就在褚家军中声名远扬,成了名副其实的智军师。
无需褚巍警告,谁也不敢再轻视她半分。
“确实如此,荣瑛虽与新帝狼狈为奸,但她毕竟和先太子一母同胞,母族是北派世家。北派大臣走投无路,投靠她也是常事。”褚巍点头,分析了几句,忽有所感,抬目道:“荣瑛似乎并不甘心只做个享乐的长公主,否则她不会安排北派将军来打这一仗。”
这一仗虽险,但只要战胜褚巍,那就能踩在褚巍的功绩和名望上,再捧出一个百胜将军来。
寻常女人可对这种吃力不讨好的险赌不感兴趣,荣瑛显然不是寻常女人。
孟长盈眼珠微动,手指无声点在木案上,缓缓道:“散出消息,我和庭山酒后笑谈,举杯遥敬长公主,多谢她在建安放我等离去,更谢她千挑万选的好主将。”
褚巍闻言,眼神倏而一亮,低低笑出来:“阿盈好计谋。”
叫他们狗咬狗去,顺便再换个攻城主将来,拿下这一仗。
这法子十分管用,没过多久,建安就闹起来了。
荣锦原本日日都要见荣瑛,与她同吃同玩,可最近不知怎的,一连几天不曾召她。
荣瑛觉出不对来,打听一番后,立即明白了原委。
好一个孟长盈!
远在千里之外,却能靠几句流言操控人心、搅弄风云。
可惜这是在建安,在她荣瑛的地盘,若真那么容易叫孟长盈翻盘,当她忍辱负重多年是在扮家家酒吗?
梳妆台前,荣瑛对镜扑粉点唇,将那张过分苍白的脸庞粉饰得娇美俏丽,再戴上一双奢华美艳的红珊瑚耳坠子。
她最爱这样张扬,即便如今局势不利于她,她也不改。
上过妆,荣瑛狐狸眼一斜,在镜中对上婢女的目光,邪气一笑。
“我美吗?”
婢女腿一抖,险些跪下,嘴唇翕动半天,才挤出个笑来:“殿下姿容如仙子,天姿国色,美极了……”
荣瑛娇羞一笑,以帕掩唇:“那就入宫吧。”
第104章 碧竹“无论胜败,我必取褚巍性命。”
……
院中布着戏台,荣锦正百无聊赖地听着上面的人咿咿呀呀,一脚踹翻了捶腿的宫女。
“真没意思!你们就让朕看这种东西!”
忽然,一道娇媚嗓音响起:“陛下~”
荣锦下意识就要回头,可回了一半又硬生生止住,坐了回去,不动声色。
荣瑛花蝴蝶似的扑过来,从背后攀上他的肩,朝他耳朵呵出一口气:“陛下,怎么不理人呢?”
香风吹拂,荣锦打了个激灵,转过头,几乎与她面庞贴着面庞。虽说拥有同一个父亲,可这两张脸却无甚相似。
荣瑛丝毫不退,眼睫眨得翩翩欲飞,狐狸眼流转间天生含情:“好几天不见,瑛儿好想陛下呢。”
一番话说得柔情蜜意,手指却熟练地来回抚弄,荣锦一张白面慢慢浮起亢奋的红,可很快眼底又闪过一抹狠色。
他用力一把推开荣瑛,怒道:“贱人!还敢来见朕!你与荣淮一样,都想谋取朕的天下!”
荣瑛跌在地上,层层叠叠的丝绸散开,如一片绚丽晚霞。她低着头,轻轻去吹被地面擦破的手掌,肩膀轻颤,再抬目时眼中泪光晶莹。
“瑛儿与陛下多年情分,难道还抵不过几句道听途说的传言吗?”
荣锦阴狠面色一滞,稍有迟疑。
荣瑛眼珠一转,翻身跪爬过来,抬手搭上荣锦的膝头,鬓发如云,柔情绰态。
“陛下,瑛儿只是个柔弱的女人,唯一能依靠的只有陛下了,求陛下怜惜。”
是啊,她只是个柔弱的女人,又能翻起什么风浪呢?
转瞬间,荣锦细眼眯起,笑着勾起她的下巴:“那四姐姐且说说,是怎么回事?”
“自然是那褚巍怕了陛下,所以才放出流言想要扰乱陛下圣听。”
荣瑛用柔嫩脸颊去蹭荣锦的手,慢慢爬起来,捏着荣锦的肩膀。明明干的是伺候人的活,可她却笑容娇俏,如晨间迎风带露的花。
“陛下,有个法子可证明瑛儿对陛下的心,日月可鉴。”
“哦?说来听听。”肩上按揉的力道不轻不重,荣锦眼睛舒适地眯着。
荣瑛贴近,馥郁花香恍若化成实质,要吞没眼前的人。
“陛下若将此战全权交给我,无论胜败,我必取褚巍性命。如若不然,瑛儿提头来见。”
话未落,荣锦眼睛骤然睁开,眼中精光乍现。很快,那双细眼又眯起来,他反手拍拍荣瑛的手背,呵呵地笑。
“四姐姐说的哪里话,朕向来最信任爱重你,你难道不知道?再说这种话,朕可是要跟你生气的。”
荣瑛笑声如婉转黄鹂,花枝乱颤地靠在荣锦背上,手臂柔软滑腻如蛇,攀上荣锦的脖子。
“陛下英明~”
七月三十。
孟长盈是被一道清新花香唤醒的,一睁眼,一捧颤颤巍巍的盛开荷花跃然眼前。
“主子,起床了!”
星展笑嘻嘻的脸从荷花后面探出来,笑容比花儿还灿烂。
只是手里一抖,露水凉凉几滴正落在孟长盈面上。孟长盈好笑,还没开口说话,就听得月台脚步声靠近。
星展赶紧用帕子在孟长盈脸上胡乱擦一遍,擦完做贼似的收了手,一转身正对上月台审视的目光。
月台道:“做什么呢,毛手毛脚的?”
“嘿嘿,没做什么,给主子送几朵荷花来,我早晨和万喜一块去摘的。”星展说着,翻出来一个大碗,舀了水将荷花都放了进去。
月台看了眼,不免叹气。为了给褚家军筹备军粮,孟长盈从北方带来的物件,但凡值点钱的都拿给崔绍了。如今连个像样些的花瓶都没有,瞧着不雅不俗的,真不入眼。
孟长盈倒没什么想法,她自己擦了擦脸,多看了好几眼那荷花。
去年今日,她也曾见过一片连绵荷花,夏夜带着淡淡香气的凉风和薄纱似的月光似乎又在眼前,其中藏着一双蜜色琥珀似的眼。
她的手不自觉握住了腰间的白玉双卯,玉质温凉,穗子如流水泄在指间。
待坐到食案前,月台笑眯眯地端上来一碗热汤饼:“主子,生辰吉祥,长寿万安。”
星展正摆弄着荷花,闻言也开口道:“这长寿面主子可要吃完呀,我还帮月台揉面了呢。”
就她那三脚猫厨艺,不捣乱都算好的。月台嗤了声,倒没反驳,只催促道:“主子,快尝尝合不合胃口。”
孟长盈含笑着点头,一一肯定:“月台手艺好,星展也很乖,这面我当然要吃完。”
星展在旁探头探脑,月台拍拍她的肩,在她回头时,突然拿出一碟子糕点来。
星展眼珠子瞬间黏上去,眼睛都圆了,惊喜道:“呀!是荷叶酥!月台,你真好!”
她哼哼唧唧地贴着月台,还不忘往嘴里塞一块荷叶酥,摇头晃脑:“好吃好吃,月台做的荷叶酥最好吃了!月台~”
月台无可奈何地任由她贴着,轻哼了声:“这种时候知道我好了?这么馋嘴,偏还不爱下厨,我倒成伺候你的了。”
星展拿起一块喂给月台,抱着她接着撒娇:“不学不学,月台最好了!”二人又闹成一团,孟长盈含笑看着,目光柔和。
两军对阵,战事繁忙。但从早到晚,人人都抽了个空,来向孟长盈道了句祝贺。
虽说大家如今都身无长物,送不出什么好东西,但孟长盈也得了一堆小玩意儿,里面还有只草人,听说是胡狗儿悄悄放进来的,倒看不出他还颇有童趣。
黄昏时分,孟长盈一日未见褚巍,正要去城楼看看,刚出门就撞上了他。
“阿盈!我正要去找你。”
孟长盈莞尔:“我也正要去看你。”
褚巍一笑,伸手做邀请状道:“陪我走一走?”
孟长盈:“却之不恭。”
夕阳西下,暖黄光线投射下来,带着夏日火烧似的温度。两人并肩缓步走在城楼上,不少将士向褚巍行礼,褚巍只挥挥手让他们离去。
即便此时并未开战,四处依旧弥漫着紧张氛围。
慢悠悠转了会,孟长盈忽然道:“我为此战卜过一卦,你可知是何卦象?”
褚巍擦了擦脸上的汗,即便天气炎热,他也还穿着甲胄。闻言他只摇摇头,目光清亮:“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阿盈,无论天命如何,我只当尽力而为。”
孟长盈垂下眼,顿了下,微微笑着:“好,尽力而为。”
忽然一声轻灵脆响,孟长盈闻声抬头,目光凝住。
眼前是褚巍明亮带笑的眼睛,他拿着一双碧色竹叶坠子,在风中微微晃动,如泉间一泓绿水,叮叮作响。
“好看吗?这耳坠子我第一眼看见,就觉得衬你。”
自九岁之后,孟长盈就不曾再戴过耳坠。她短暂怔愣后,还是伸出了手。
褚巍小心地把碧竹耳坠放到孟长盈手心,不让自己手上的老茧刮到她。
褚巍又追问了句:“好看吗?”
“很好看。”孟长盈笑起来,在褚巍的手退开之前,握住他的手,把碧竹耳坠又放回去,“你帮我戴上。”
褚巍粗糙的手拿着那双精致秀雅的耳坠,颇有些无措:“这……阿盈,我不大会。”
“帮我戴吧。”
孟长盈难得这样坚持,直接侧过脸,撩开耳畔散发,用眼神示意褚巍。
褚巍不再推脱,研究了一番,小心翼翼,如临大敌。生怕捏坏了这耳坠,或是扯痛了孟长盈。
再小心谨慎,满手的茧还是把孟长盈的耳垂刮得泛红。但好歹是戴上了。
孟长盈展示似的摇摇头,耳坠轻灵作响,来回摇晃,如颈间一抹夏日流光。
褚巍目光跟着那双坠子来回,温柔地笑了:“耳坠好看,你戴起来也好看。”
晚风吹拂,孟长盈却嘴角平直,任由风过鬓发,衣袂飞扬。
“庭山,你说会不会有一天,山河一统,所有不可言说的秘密都大白于天下。那时候,还会有我们吗?”
褚巍随着她的目光看出去,远处是朦胧层叠的山影,山外还是山,无穷无尽。
他目光悠远,微微笑着,语气温和而坚定:“阿盈,别怕。薪尽火传,吾道不孤。”
北派主将被调走,换了
个贪功冒进的来。败了几场后,不知怎的,那北派主将又被调了回来,行军相当之稳,一连几月只守不攻,意在围死岐州。
夏过秋来,秋去冬至。寒风凛冽,但柴木炭火皆有限。
城中不少人家得了风寒,月台带娘子营的姑娘巡医,送出热乎的治病汤药,却没想到正撞见胡狗儿被人追打。
来人凶神恶煞,看模样是富户的下仆打手。一群人围着蜷缩在地上的胡狗儿,拳打脚踢,嘴里不干不净地骂。
月台急忙过去,大喝一声:“你们在做什么?”
那些人被月台的严厉声音吓了一跳,一回头,见只是个衣着普通的小姑娘,皆面露不屑:“呦,管什么闲事呢?知道我家老爷是谁吗?”
月台面色冷凝,见这些人还不住手,直接一把抽出腰间长剑,身后几个兵卫一齐抽刀。
“再不住手,我就地砍杀了你又如何?你家老爷难不成敢驱逐褚家军,自己开了城门与敌军开战!”
“哎呦呦,是娘子营的姐姐们,小的有眼不识泰山……”那下仆见这精铁刀具寒光闪闪,再听得褚家军的名头,嚣张的气焰瞬间萎靡,连连告饶。
月台眉头紧皱,快步过去把胡狗儿拉起来,低声道:“怎么回事,怎么还能叫人打了?”
再一低头瞥见他空荡荡的腰间,饶是月台火气也起来了:“你的刀呢!谁抢走了?!”
胡狗儿低着头,没说话,怀里护着个两尺高的布袋,鼓鼓囊囊。
月台劈手夺过来,打开一看,里面是是一排排码好的石炭,黑亮洁净蒙着白灰。月台一眼看出这是上好的白炭。
看到这些,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岐州城粮食勉强还够,但其余物资一日日地消耗,不免紧缺起来。冬日到了,尤其炭火最缺。
孟长盈受不得冻,帐中日日燃着炭,可如今只有呛人灰大的木炭,烧得又快火星子又多,需得人时时看着,味道难闻,烟大得厉害,常熏得人眼睛通红。
“姐姐,实在是不知道这位是军爷啊,不然他就算抢东西,小的们也不敢跟他动手,”那下仆干笑着,两手捧着胡狗儿的刀奉上来,“军爷,您的刀。”
抢东西?
月台沉着脸:“胡狗儿,你来说,把事情给我说清楚了。”
胡狗儿正接过刀,挂回腰上,动作间牵扯到伤处,他低低闷哼一声。
第105章 说谎“卦象皆是大凶。”
胡狗儿下巴都被打青了,那道长疤红通通的,他张开干涩的唇,哑声道:“我去买炭,钱不够,用刀抵,还不够,我就抢了炭。”
他说得再简单不过。
月台低头看了眼他的刀,北朔皇宫配给九卿的上等环首刀,刀背精铁,刀刃夹钢,剑鞘都是精贵的黑酸枝木。
这样一把刀,别说买这一袋炭,就是买一车炭都还有余。更别说胡狗儿还付了钱,这些人竟大胆地把人打成这样。
月台回过脸,对上那仆从谄媚的笑容,直接冷笑一声,吩咐道:“把人都给我押了!送韩将军府上,告诉他这些城中富户再不管制,怕是把人都生吃了,也填不满他们的嘴。”
那群下仆个个哭天喊地,直到嘴巴全被塞住,才都蔫巴了。
一行人往回走,月台瞟了眼胡狗儿一瘸一拐的姿势,心头还是不免愤愤,恨铁不成钢地说:“你就这么任他们打,没了刀又如何,你的本事我还是知道的,还能打不过这些个不入流的?”
晃动头发半遮住胡狗儿冷郁的眉眼,只有耳畔银珠微微闪烁,从中垂下来的草线轻轻摆动。
月台气得慌,他倒平静得很。
胡狗儿提着那袋炭,慢慢道:“我抢了东西,他们想打就打吧。我若反手杀了人,他们闹起来,只怕丢了主子的脸,还叫她为难。”
月台闻言,长长叹出一口气,接过那袋炭提着,想了想道:“这几天先别去主子面前,伤养好了再说。以后再有这种事,别的不用管,你先保全自个,别傻愣愣地挨打,知道了吗?”
胡狗儿点点头,声音沉闷:“知道了。”
月台送人过去后,韩虎腾出手来,好好整治了一番城中仅存几个没挪窝的富户,各种生活器具价格都由官府管理,不允许再私下提价,不然直接把人赶出去。
一日日地挨,马上就到新年了。被围困半年,将士们都心浮气躁。眼看着粮草物资一日日地少,若不早做打算,只怕要被围死在这。
可他们带队突围,敌军并不追击,却只准出不准进。若想要再突围回来,迎接他们的就是敌军不依不饶地追杀,小队十不存一,难以运回来任何物资。
褚巍亲自带兵夜袭,敌军也不反抗,只一味地退。褚巍离去后,又围回来,像块撕不掉扯不烂的牛皮糖,是算准了他们无处可去。只怕敌军主将是得了荣瑛的令,要长围岐州使褚家军弹尽粮绝。
“城中粮食还余多少?”褚巍问。
林筠翻看账册,话音气息微抖:“已经不够了,各部早就在削减节省粮秣,照这样下去,怕是来年二月都撑不到。”
三万人马吃用,再多的粮也不能这么坐吃山空下去。更别说如今粮秣已经不够了。
“给韩虎递话,叫他手下的人向富户买粮,无论用什么法子必须买到手。这些粮拿给他手下的兵和城中百姓。”
“即日起,褚家军军粮减半,步战营、骑兵营、娘子营等皆每日拨一百人出来,上山打猎,下水捉鱼,野菜野草,无论什么,自己把半饱的肚子给我喂饱了。”
说是这么说,可如今是隆冬时节,即便是丰饶江南,怕是也难在野外找到多少填饱肚子的东西。
无论境况多难,时光如水兀自流淌,又到了新年。
去年她们在营中燃篝火吃吃喝喝,抚琴跳舞,可如今连柴火都是稀罕物,哪里舍得这样用掉。
一群人窝在大帐中,烧了一小盆火,一人一碗水引饼,就算作是年夜饭了。
即便人人故作轻松,可氛围依旧带着说不出的沉重压抑。
崔绍吃得稀里呼噜,吃完拍拍肚皮,嘻嘻一笑:“好一碗热汤饼,竹卿和月台的手艺谁都比不上,妙极了!”
阿羽坐在郁贺腿上,吃完一碗面,和郁贺咬耳朵:“爹爹,还要吃。”
郁贺当即停了动作,把自己剩下的大半碗推到阿羽面前。估计是一早就准备把汤饼留给阿羽,所以才吃得这么慢。
好些日子不见,郁贺又瘦了些,冬日棉衣挂在身上显得空荡荡的。甚至就连阿羽圆滚滚的小脸,都尖了些。
孟长盈看得直皱眉,从自己碗中分出大半来,叫胡狗儿拿过去。
迎上两双相似的眼睛,郁贺眉目含愁,阿羽目光晶亮。孟长盈笑笑,柔声道:“我饭量小,吃也吃不完,阿羽帮我吃吧。”
月台看不过去,红了眼睛,起身道:“我再去做一锅来,好歹是过年呐。”
褚盤端坐着,褚巍沉默片刻,摸了下他的头,道:“去吧,孩子和几个姑娘再吃一碗,剩下的分给来营中帮忙的百姓。”
赵秀贞闻言挑眉,瘦削许多的脸庞依旧生机勃勃,她扯唇一笑:“将军怎么还分出个你我来,吃就一块吃,不吃就不吃,什么你吃我不吃的。要说姑娘,我营中姑娘多的是,一人一碗,不用等到二月,明天褚家军上下就等着饿肚子吧。”
褚巍一阵默然。褚磐左右看看,认真地说:“爹爹,我吃饱了,不用再吃一碗。”
郁贺也开口,嗓音嘶哑:“阿羽也不用了。”
孟长盈拉住月台的手:“算了,煮些给百姓分一分吧,让他们吃点热乎的。”
月台点头去了。
林筠把剩下半碗汤饼放到褚磐面前,弯眼一笑:“磐儿,多吃些,长高高。”
说完他不待人拒绝,起身就追着月台去,“我也来帮你。”
褚磐看着面前半碗汤饼,犹豫地唤褚巍:“爹爹……”
褚巍收回看向两人背影的目光,又摸了下褚磐的脸,温声道:“没事,吃吧。”
万喜珍惜地喝完最后一点汤,刚放下碗,又听见几人的话,赶紧把碗拿起来,埋进去舔得干干净净。
万乐挨着万喜坐,悄悄推她一下,把碗推过去,压低声音:“吃我的,我还有半碗。”
万喜毫不客气,拿过来呼噜噜吃完,一抹嘴,从怀里掏出来一个纸包,摸出一块芝麻糖,塞进万乐嘴里。
万乐咬着芝麻糖,惊喜道:“你怎么还有这个……”
万喜憨厚一笑,有点小得意:“我打到了兔子,跟人换了粮食,偷偷做的。”
万乐满眼都是崇拜:“你好
厉害呀。”
万喜嘿嘿笑了,起身拿着纸包给褚磐和阿羽一人分了一块芝麻糖,回来路上,又犹豫着递给孟长盈一块。
孟长盈失笑,柔声拒绝:“我不吃,你留着自己吃。”
万喜露出个真诚的笑,正要收回手,星展跳起来抢:“我吃我吃!给我!”
“不给。”万喜果断收回手,把芝麻糖又放回纸包里,护食地背过身去。
“好你个万喜,我还是不是你最好的朋友了!你连一块糖都舍不得分我!”
星展怒气冲冲扑过去,两人又打起来,你来我往,吱呀乱叫,逗乐了一群人。阿羽含着糖,稚嫩童声笑个不停,叫郁贺也稍稍流露出笑意来。
这个冷清的年,终于收了个热闹的尾。
深夜,爆竹声响。
褚巍和崔绍正一块回走,路上看见不少百姓都捧了一碗热气腾腾的水引饼,一家子人互相分享,脸上带着幸福的笑。
崔绍抱胸歪着头,也低低笑了几声。
人生可真是奇怪,从前他威风凛凛地当羽林中郎将时,并不觉得爽快,可如今泥腿子一般,一身粗布麻衣,可遇见此情此景,心中居然还会觉得舒心。
正走着,忽然看见眼熟的说书老者,老者看到两人,赶忙放下碗,喜滋滋地凑上来行礼,被褚巍扶住。
“老先生,不必多礼,快回去用饭吧。”
崔绍却扬声问道:“说书人,还记得我吗?”
“记得记得,”老者连连点头,从怀里掏出个长条形的布条,小心打开,里面正是崔绍当日抛给他的洁白骨扇,“我一直好好护在身上呢!”
崔绍眉峰动了动,笑笑,饶有兴味地问:“说书人知晓的故事定然极多,那你给我讲讲,若说到被困孤城,接下来故事会如何往下走?”
老者捏着那把骨扇,在黑夜中目光有神,声音嘹亮:“主人公必然会逢凶化吉、转败为胜!”
崔绍哈哈大笑,弯腰拍拍老者的肩膀:“谢你吉言,若是有闲,我也去听你说一回书。”
新年短暂的欢乐倏而便逝,岐州城的严峻形势并未有丝毫和缓。再勇猛的兵卒、再老实的百姓也要吃饭,吃不上饭,兵卒就勇猛不了,百姓就没法安分。
一月已过半,不能在等了,在等城中就要乱了。
“我亲自领兵,崔绍率骑兵全部出动,杨副率步兵半数出战,其余随娘子营留守。”
褚巍不再和任何人讨论军情,只肃容发布命令。
众人应声,赵秀贞却站起来:“将军,我呢?”
褚巍竟有一丝迟疑,但很快,面上又只剩下坚毅,“你带各营精锐八百人突围。”
赵秀贞皱眉,反问道:“突围之后呢?粮食兵械又运不进来,这不是白白浪费兵力吗?”
战甲碰撞声响起,褚巍走到她身边,附耳说了句什么。除了赵秀贞谁也没听清。
赵秀贞眸中闪过思索,而后坚定:“定不辱命。”
说完,她环视一圈帐中小将,正色道:“谁愿随我突围?我只说一句,此去凶险,若敢来,就先把脑袋拴裤腰带上!”
重音落在最后一句话上,她虽目视前方,眼尾余光却注意着身旁的万喜。
话音落下半晌,无人应答。
星展去瞧万喜,不少人也都偷眼去看万喜,可万喜没有反应,那张圆脸看不出神色,只和平常一样显得憨而认真。
时间在静谧中无限拉长,仿佛此时此刻的尴尬场面永无尽头。
突然,星展一拍小案站起来,铿锵道:“我随你去!”
赵秀贞愣住,众人皆是一惊。
军营枯燥,各种逸闻都传得飞快,不少人都知道星展与赵秀贞不太对付,赵秀贞更是多次下过星展的面子。
谁也没想到,星展居然会在这时站出来。眼下可是九死一生的事。
不止旁人没想到,孟长盈也没想到,月台同样愕然,第一反应是去看孟长盈的面色。
星展见众人神色缤纷,第一反应也是去看孟长盈。孟长盈朝她招招手,星展快步走过去,有些茫然。
孟长盈摸了摸她的头,扶正她歪掉的绢花,默了下,才道:“星展,想好了吗?”
星展回想起万喜那张脸和周围无数目光,面上茫然散去,坚定点头:“我想好了。”
“星展长大了,”孟长盈嘴角轻轻牵起,又摸了下她的头:“去吧,平安回来。”
星展还以为孟长盈会拦她,没想到轻易就得了准许,高兴地重重嗯了一声,转身就朝赵秀贞走去,却没看见背后孟长盈暗含担忧的目光。
但胡狗儿看到了,他永远都在角落里,默默注视着她眼神的任何一点波动,情绪的任何一点起伏。
或许有时候,他甚至比星展月台更能懂她某一刻的想法。
“我也去。”胡狗儿没有丝毫犹豫,站了出来。
众人又是一片惊疑,这种要命的事还有人争着干?还冒出来个杂胡?
孟长盈讶异抬眼,正对上胡狗儿漆黑静默的眼瞳,那是一种怎样的眼神呢?以孟长盈的敏锐,竟一时之间难以找到恰当的词汇形容。
像默然无言却悲悯的牛羊,又像深渊沉静仰望的生灵,更像一道阴冷寡淡的幽暗影子,眼底却藏着最滚烫炽热的苍白火焰。
无人能识破亦或理解他,就连孟长盈都不能。
“胡狗儿,你当真也要去?”
胡狗儿微微笑了下,嗓音沉而哑:“主子,让我去吧。”
孟长盈微微蹙眉,思考片刻后,没有再多劝:“想好了,那就去吧。”
胡狗儿没有直接转身离去,而是垂下头半跪在孟长盈面前,姿态乖顺,耳畔绿线随着动作轻轻飘动。
孟长盈眼睛眨了眨,福至心灵,抬手也摸了几下胡狗儿的头,顺了顺他的头发。
“你也要平安回来。”
胡狗儿冷白面颊泛起红,低着头一动不动,掌心都出了汗。直到孟长盈的手挪开,他才抬起头,仰面望着孟长盈,眼睛像缄默又明亮的晚星。
“主子放心。”
突围夜袭,时间紧迫,几人即刻随赵秀贞回去准备。万喜伸着头看三人走出去,她在席上动了动,过了会也追出去。
“星展!副将!”她喊。
星展回头,疑惑道:“你怎么出来了?”
赵秀贞也回过头,随手转了转腕上的银镯子,盯着万喜勾唇一笑,却没说话。
万喜走到赵秀贞面前,抬头看她,瓮声瓮气问:“
副将,你生我的气了吗?”
赵秀贞凤眼微挑,哂笑一声,大姐姐似的揉揉她乱糟糟的脑袋:“胆子小就留在城里,好好听将军和阿盈的话,等我回来。”
万喜眼睛红红地“嗯”了一声,又转头去看星展,从小包里掏出来一块芝麻糖塞进星展嘴里,极郑重地承诺道:“你放心,我会帮你护着军师的。”
“知道了!”星展叼着糖笑了,也学赵秀贞过来揉她的脑袋:“笨万喜,你的脑袋可真圆!”
随着褚巍发出的命令,中军大帐走出一个个将士,最后只剩下褚巍和孟长盈,孟长盈脊背单薄清瘦,微抿的薄唇毫无血色。
褚巍走过来轻拍了拍她的头:“怕不怕?”
孟长盈摇头。
褚巍弯唇一笑,唇边没露出虎牙,他温声道:“我也去了,照顾好自己。”
孟长盈点头,目送褚巍的背影离去,融进黯淡夜色中。
其实她方才说谎了。
她怕的。
古书有云:卜筮不过三,三次不吉不可强占。
此战她卜过九次,卦象皆是大凶。
第106章 圆满“想,再见她一面。”
寅时,月明星稀,寒风瑟瑟。
城内将士列阵静立,呼吸缓慢,寂静无声黑压压一片,玄色旌旗在风中猎猎撕扯。
城门前,褚巍持缰调转马头,盔甲之下看不清他的眼睛,只能看见那张干涩的唇。
“异族马踏山河,百姓民不聊生,褚家军南征北战,只为报国救民。褚巍有幸,承蒙诸将士不弃,扶持至今,而今山穷水尽,退无可退,唯有力战!”
“若胜,来日杀回建安,反了荣家再立汉室天下!”
“若败,吾死而已!”
话落,暗夜里燃起了火星子,那是一双双熊熊燃烧的眼睛,倒映着金戈铁马。
褚巍调转马头,一把抽出丹心剑,高举:“众将士!随我出战!”
巨大城门缓缓打开,绞盘飞速转动,轰隆声响在黑夜里像一声来自地底的远古叹息。
“驾!”
褚巍双腿一夹马腹,当头冲了出头。身后将士如钢铁洪流,咆哮着涌出那道关闭了太久的城门,奔向敌军。
赵秀贞领队,在左翼军阵奔出去之时,大喝:“冲!”
刹那间,八百人如离弦之箭,飞奔而出。冲出城后,主军朝敌营方向进发,这八百人方向偏左,一路砍杀冲了出去。
这场夜袭,险些吓掉了南雍主将的魂。从前即便是褚巍亲自带兵突袭,也不曾大半兵力齐出过。
而南雍主将还是同一招应对,一个字,退。可褚巍咬死了他,奔袭追击,砍了敌军的尾巴。
战鼓鸣金声交错响起,刀光剑影,血肉横飞,残肢遍地。
那些熊熊燃烧的眼睛里,只有一个字——杀!
狼狈撤退的南雍军中,突然响起一声:“不对!有诈!”
南雍主将战略和经验或许不及褚巍,但能按捺住心思,长围岐州城半年之久,绝对不是个蠢人。
“绝不能放那支突围兵离开!给我追回来!拨一万人求追!”
战至天明,南雍军不能再退了,于是开始绕着岐州城兜圈子,要耗尽褚家军的体力。
孟长盈站在城墙之上,北风萧瑟,厚实大氅微微浮动,勾勒出她遥望远方的清癯背影。
冲天的血腥气,似乎随着风飘到了城头上,初生晨阳仿佛都蒙上一层赤色。
赵秀贞和褚巍都不在,月台暂代赵秀贞管理娘子营守城诸事,与留守的韩虎一起熬了一整夜,就算天亮也无法放松警惕。
十比一的兵力,南雍军好吃好喝,可褚家军已经一个多月没吃过饱饭了。
万喜替她们守在孟长盈身边,一是照顾,二是保护。
“军师,我们能赢吗?”
她头发被风吹得乱糟糟,黑黑小脸被吹得皴红,又干又疼,她抬手揉了两把脸,又吸了吸鼻子。
“我也不知道,”孟长盈脸色比雪还要白,声音轻飘飘,一出口就被寒风撕碎,“或许,不能。”
万喜不再问了,只是又揉了一把脸,往前站了站,挡住吹来的北风。
遥远的冲锋中,星展惊道:“副将!”
包围圈中,赵秀贞面色疼得扭曲,转身踢起一把刀接住,利落斩断射到腰上的羽箭,随手扯下一截衣角死死缠住伤口。
那布片很快被溢出的血染红,可赵秀贞长枪如龙,气势不减分毫,面容因疼痛显得狰狞,肌肉鼓动时,脖颈手臂上的刺青流动如龙蛇现世,叫人胆战心惊间几乎不敢上前。
星展焦心,连发五箭,五箭命中,她急道:“胡狗儿,快将人带回来!”
喊声出去,却无人理会。星展一回头,胡狗儿正手持双刀,紧密护在她四周,将所有冲上来的敌人全都砍杀。
星展大喝:“我让你去护赵副将!快去!”
胡狗儿一刀砍翻一人,猩红血液如飞泉洒落,落在他脸上。
他面无表情侧目看星展一眼,直接一刀挥出。星展猛然一惊,那把刀已砍掉一只正要偷袭她的手。
“……你不去我去!”
周围哀嚎拼杀声不绝于耳,冰冷空气掺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战甲被浓稠血浆和碎肉淋得极其沉重。
星展忍住反胃和脑中烦杂到辨不出的深思,将长弓一背,捡了把刀直接冲进包围圈中。
长的短的,利的钝的,各式兵器从周身上下袭来,星展提刀去挡这见缝插针似的攻击,竟莫名有种眩晕之感。
瞬间已来回过了百招,可眼前仍旧有无数冲上来的人,砍上来的刀,一张张鲜血淋漓的脸吼叫痛哭,像是被杀死的恶鬼又缠上来,无穷无尽。
即便武功再高强,似乎也只能在这样没有尽头的围攻下,力竭,失手,然后倒下。
胡狗儿见状,原本无动于衷的面色骤变,立即提刀赶去。
可还是晚了一步。
那支要命的冷箭,如同先前射伤赵秀贞一般,悄无声息地,带着死亡的羽翼裹挟而上,朝着她的心脏飞旋而去。
“噗——”
这支箭注定杀人,可倒下的却是胡狗儿。
他像山林间最敏锐骁勇的豹飞跃而来,却被一箭钉落,就在星展面前。
“胡狗儿——”
厮杀愈烈,没有丝毫喘息的空间留给星展。
她必须立刻挥舞刀剑战斗,甚至只能眼睁睁看着,胡狗儿被一脚踏在微弱起伏的胸膛上,喷出一口血来。
战至午时,星展从来都不知道,原来她能持刀砍杀这么久。两方对战,杀人如切瓜砍菜般轻易,片刻间不知死了多少人。
她却没死。
赵秀贞带她逃出来时,她拼了命回去拖起胡狗儿。她的手一直在抖,是肌肉酸痛,也是心痛。
逃出来的残部东倒西歪,沉默地包扎涂药。
可胡狗儿已经不行了,他脸色青白,胸口的血大片大片凝固在甲胄上,骨头都被踏烂了。
星展浑身都在抖,这是她第二次直面同伴的死亡。
“为什么?为什么救我……”
胡狗儿仰面躺在地上,忍受着巨大的痛苦,破碎胸膛起伏如剧烈敲打的鼓面,却仍很安静,像道无声无息的影子躺在这里。
“你死……主子会……伤……心……”
星展通红的眼睛滴下泪来,伸出手,却不敢碰到他,悲戚到几乎要怨恨他:“我死主子会伤心,你死主子也会伤心啊!你是傻子吗!”
胡狗儿紧紧闭着嘴巴,没有说话,只默默地轻微地摇了下头。
“为什么用你的命来换我的命!我受不起!我该怎么跟主子交代!”星展眼泪越流越凶,无助地像个孩子,惊恐地看着他,“胡狗儿,你起来,你别死……”
胡狗儿瞳孔被眼皮遮了一半,睁不开眼,但他的手却慢慢挪动着,挪动着,挪了好久,终于碰上了他的左耳。
“你要做什么,你告诉我,我来帮你!”
星展抹着泪,伸出手,还没碰到他,胡狗儿口中却吐出一个字:“不。”
随着这个不字涌出的,是一大口血。猩红血液像是活物般止不住地往外攀爬着,争相远离这具生机即将消散的躯体。
胡狗儿又紧紧抿住嘴,像是要留住些气力,下巴上那道疤在赤红中凸出淡淡的粉。
在鲜血流进耳廓之前,胡狗儿碰住了左耳上那颗粗糙的八棱银珠,刚一捏住,手臂瞬间脱力砸到地上,带出了连着银珠的草色丝绦。
他似乎再也没有一丝力气,指尖无力地松垮地勾着那条丝绦。
他身下的土地被鲜血浸得黑红,银珠上的草线微微摇动,清新莹绿地像是一株新生的苗儿,生机勃勃。
星展哭到刺痛的双目捕捉到那一点绿,被硝烟血肉缠绕到近乎麻木的脑
海里,忽然电光石火,回到了多年前燥热的春日晌午。
那时她满心少女心事,主子丢了条绿帕子,她借着找帕子在长信宫外来回等了三个时辰,终于等到随军出关的郁贺。
月台还拿这事调侃过她,可此时她才想起,那条从未给她留下深刻印象的浅绿帕子和低着头送回帕子的少年。
最深处的记忆翻涌出来,他耳畔草线和那条被树枝刮破的绿帕颜色一模一样。
可那时她心不在焉,不曾细看,把人给随意打发了。
原来,那么早之前,她就见过了胡狗儿,见过了他耳畔的草色丝绦。
他戴了这么久,竟无一人发觉此事。
他的银珠草线和他一样,都像个默然无声的物件,引不起旁人任何一点注意。直到此时此刻,直到他要死了,才发出最后一点声响。
“你这草线是主子的帕子……”
是啊,这是主子的帕子,也是他唯一做得出格的一件事。
他知道她丢了帕子,他找了很久很久,最后在树丛里找到,可帕子早就被枝叶刮破了。
即便如此,他也不敢贸然去碰,他洗了一遍又一遍的手,才小心地取下那方帕子,又珍惜地把那些碎线都收集起来,编成了一条细细的绿绳,又磨了颗银珠系上去,戴到左耳上。
银珠凉凉地贴着耳垂,草线在耳后随风微微动,有点痒。
他还不太习惯戴耳饰,在他短短的前半生里,他像条无人问津的狗一样活着,从未戴过这些被漠朔贵族偏爱的金贵装饰品。
可他知道,漠朔人的耳饰里盛放着魂灵,积攒着一生的祝福,那是最珍贵最干净的地方,能护住魂灵不受往生之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