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难凉“留他一命做你的小奴”
胡狗儿面无表情:“跟我走,我送你去南岸,可以少
过几道关卡。”
万俟望眉峰一挑,扯扯嘴角,随口道:“怎么,想带人截杀我?”
胡狗儿仍很漠然,甚至都没怎么看万俟望,“跟我走,不用受伤。”
万俟望闻言面色骤变,浓黑眼睫沉沉压下,锋锐眸光射出如出鞘寒刃。
“你偷听了什么?”
嗓音里裹挟着杀气,似乎胡狗儿一个不对,他便立即抽刀将人斩杀。
“我不会对主子僭越分毫。”
说完,见万俟望仍旧眉眼冷沉,胡狗儿顿了下,又多解释了句,“昨夜篝火前,你背后有伤,主子发觉后很不开心。”
万俟望眼神微闪,杀意收敛了些。回过味来,低笑了声,不免有些自嘲。
亏他还以为胡狗儿是不忿找茬儿,可没想到居然是来助他。
为了孟长盈助他。
这疯劲儿,比他也不逞多让。孟长盈身边真是不缺好狗。
“走吧。”
万俟望抬抬下巴,使唤起人来无比自然。
胡狗儿不再多言,转身朝前走,将人从安全隐秘的道路送出去。
翌日,晚饭时分。
孟长盈才吃了几口,褚巍来见。
“阿盈,我来陪你用饭。”
孟长盈捏着筷子抬目,正对上褚巍好整以暇的含笑眼眸。一看就不只是来用饭的。
孟长盈:“……坐。”
褚巍坐下,田娘帮着添了碗筷,小脸红润,头上戴着杏花银簪和粉绫绢花。
见褚巍目光落在她头上,田娘笑意腼腆,抬手摸了下绢花,“这是星展送的。”
褚巍点头,含笑朝她拱手:“新婚大喜,等开春天气晴朗的时候,我带你们去游湖踏青。”
“多谢将军,副将知道此事,肯定很开心。”
田娘笑着应声,退了出去,将空间留给褚巍和孟长盈。
帐中一时安静,孟长盈慢条斯理地吃着鱼羹。
褚巍啜了口茶,打量了下孟长盈与往日无异的面色,略有些古怪地问:“那个胡人,走了?”
孟长盈动作微顿,掀起眼帘,有两分无奈:“有话就直说,顾左右而言他可不是褚大将军的性子。”
临州营防卫严密,万俟望昨夜闯关能惊动褚巍,他今早离开褚巍必然也得了消息,这会儿却还明知故问。
“哈哈,什么都瞒不过阿盈。”褚巍干笑了两声,也不推脱,直接道,“卯时初离的营,还是胡狗儿亲自给送出去的。”
孟长盈闻言,眼眸微动:“胡狗儿个性执拗,难掰回来。”
“掰他做什么,执着坚韧者才能成大事。”褚巍不赞同地轻啧一声,手指点在漆案上,“你就这点不好,把人当花树,总爱去修一修,哪有那么多天生直溜溜的树?”
孟长盈正吃着鱼羹,忽而笑了。
“我真该早些来南方,从前可听不到这种话。来了你的大营,一个你,一个阿贞,也爱把我当花树,一个劲地修。”
“这话怎么说,倒像是我们欺负人了。”褚巍立马摆手,眉目清朗,忍俊不禁,“秀贞那是喜欢你,我也算是你的长辈,说你两句竟还要被明嘲暗讽?”
孟长盈眉尖微挑,似笑非笑地抬目瞧他,“倒是我的错了,表哥?”
“欸,你这一肚子文章还是一肚子坏水?全往我身上使,亏我还巴巴挤出空闲来,生怕你受了委屈。如今一瞧,谁也比不得你厉害。”
褚巍一放筷子,佯作气恼状,瞪着她。但一身威势都收了起来,只像是在和小妹闹着玩。
孟长盈也搁下筷子,亲手为他倒了杯新茶,推了过去,热气袅袅。
“新春佳节,正是万象更新,表哥怎么还恼上了?”
褚巍接了茶,修长手指在细腻玉壁上来回划动,半晌后,哑然自笑。
“看来你挺喜欢那个胡人,他来一趟,你是开心的。”
孟长盈闻言,恍了下神,但很快就轻轻一笑,安抚似的说:“不耽误事,你不必担忧。”
“我不担忧这些,再没有比你更稳的人了。”褚巍摇头,眼中是纯然的欣赏,和藏于眼底的一丝心疼。
孟长盈只看他一眼,就明白他的意思。她垂目,淡笑不语。
短暂的沉默中,褚巍喝了口热茶,又舒展开眉目。
“那小子赤诚有余,恭顺不足,勉强算是堪用吧。日后杀入胡宫,便留他一命做你的小奴去。”
他有意调侃,孟长盈也很给面子跟着点头。
“那我就等着庭山的大礼了。”
过了个年,局势并未好转。南寺州灾民流窜,不少流民集结起来落草为寇,四处作乱。
临州与周边州郡都忙碌起来,平复乱局,招安判民,安抚灾民,迫在眉睫。
可临州州牧不是个能管事的,上回和褚巍切磋之后,稍理事了些。可临州还有尊建安来的大佛镇着,褚巍越不过他去。
大地回春,草长莺飞,局势却愈加难以控制。
雍帝沉迷佛事,斋戒饭僧,建安周边几郡还在不停地修建寺庙,雕刻石经以为祈福,耗费人力物力无数。
褚巍上书,请将诸州郡难以承担的灾民押去建安,为陛下修寺刻经,以万民之手万民之心刻永传之佛经。
雍帝龙颜大悦,批准奏折,赏赐无数。自此,相邻各州郡压力大大减轻,流民草之流渐渐被压制,褚巍之声名愈盛。
二月末,褚巍决意亲自去建安,面见雍帝请军北伐。
“主子,你真不带我吗?”
日头和暖,孟长盈闭目小憩,星展抱着她手臂来来回回地晃,缠人得很。
小阿羽带着虎头帽,趴在田娘膝头,专注地看她针线来回穿梭,又绣出个耀眼的麒麟小帽来。
万喜也蹲在田娘身边看,一边啃糖一边说:“建安有什么好去的,那里都是和六皇子一样的人,你还想再参加他们的宴会吗?”
星展动作一僵,立刻想起年前的“美人案”、“玉屏风”一事,后来万乐悄悄和她说,那还是能入眼的把戏。建安的贵人们,多的是叫人看都看不下去的折磨人的法子,管那叫做风雅。
孟长盈稍稍睁开眼,瞥向星展发绿的脸色,“还要去吗?”
星展犹豫起来,她也就是新奇。若建安真像万喜万乐说的那样,她还不如留在临州营好了。
“主子,星展说着玩呢。还是我随你去。”月台将理了理孟长盈身上的薄毯,温声道。
孟长盈按住她的手,捏了下,才淡声道:“你也留在营中。”
月台顿时愣在原地,讶然道:“主子?”
星展也懵了,毛茸茸的脑袋挤进两人中间,瞪圆眼睛:“月台也不带?”
面对两双睁大的眼睛,孟长盈笑笑,摸了摸星展的脸,又轻抚了下月台的脸。
“都不带。”
月台沉稳模样维持不住,慌张急道:“主子,这怎么能行?这样远的路,你身边哪能没有我……”
孟长盈简洁道:“可以没有你。”
短短五个字,月台喉中的话如同被凌空一锤打散了,一时失语。
“万俟枭挟我北上的时候,你也不在。在临州营,也多是田娘照料我,虽然你不在,但都没出什么岔子,不是吗?”
孟长盈话音缓和,带着安抚意味,可落在月台耳中,皆叫她手足无措。
月台用力摇着头,说话间几乎都快没了章法,和孟长盈争论起来,“万俟枭那会儿是没法子,此去建安,田娘又不去,我怎么能不陪着你呢?”
星展左右看看,她哪里见过月台这副惶然模样,立刻就想为月台说话。
孟长盈却轻轻地推开星展,清润眼眸认真望着月台,一字一顿。
“既然你不在,我都可以。那别人不在,又有什么关系呢,月台?”
月台张着唇,想说些什么,却又油然而生一股茫然。她看得出孟长盈已经下定决心,不是她能动摇的。
孟长盈是真的不准备让她同去。
“你忘了
吗,你什么都能做得很好。这一次,你留在临州营,和阿贞一起看家,等我回来,好不好?”
孟长盈又轻轻摸了下月台的脸,声音放得很轻,像是哄小孩。
“乖月台,听话。”
终于,月台被留在临州大营。
除了三十余人护卫,褚巍只带了林筠,孟长盈只带了胡狗儿。其余人等,皆留于临州大营。
“星展月台都不带,只带一个胡狗儿?”
路上驿站,褚巍用布巾擦着汗,得空同孟长盈说话。
“阿贞杨天韩伯威都不带,只带一个林竹卿?”
孟长盈没接他的话,只反问回去。
褚巍笑笑,汗湿的额发半遮住他灿然眉眼。半晌,他开口,声音很低,几乎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阿盈,舅舅从前也是与风远兄、与孟姑父一同抗击胡军的汉家臣子。风远兄教过我武艺,孟姑父与舅舅教过我韬略,即便时过境迁,他也是我的亲舅舅,太子也是我的亲表哥。”
孟长盈不语,只默然听着。
他顿了许久,才接着道:“他不会杀我。”
语意肯定,语气却没那么肯定。
此去凶险,军功名望皆是催命符,陷进去的人越少越好。
此前见他如此坚定,孟长盈以为褚巍不知道。可原来,他也是知道的。
只是热血难凉,忠志如磐石。
这一趟,得了规格极高的欢迎,太子荣淮亲迎褚巍一行人,入住东宫,吃喝一应用度,都按最好的来。
只是住了十日,褚巍递上去求见的折子总也没有下文,他不曾见到雍帝一面。
三月初,孟长盈得了张拜帖,落款是——四公主荣瑛。
褚巍瞥见这个名字,面色骤然一变。
“竟然是她?”
第92章 荣瑛“莫不是还念着表哥?”
难得见到褚巍色变,孟长盈捏着那张香气四溢的拜帖,生出点兴趣。
“又是一位故人?”
褚巍皱皱眉,面色别扭地有些古怪,略迟疑道:“算是个旧识。”
正在一旁看兵书的林筠闻言,也抬头看过来,眼带好奇。
孟长盈用拜帖点点褚巍手背,带着点调笑道:“是便是,不是便不是,怎么还语焉不详?”
“这……”褚巍张口欲言,眼尾又扫了眼旁边的林筠,神色微顿,道:“无事,明日我随你去,出不了什么大事。”
出不了什么大事,那就是曾经出了点大事。孟长盈心头神思转了一圈,没再多问。
翌日,马车上褚巍挑开车帘,看向车外景色。阳春三月,春暖花开,百姓风貌也算精神。
孟长盈随着马车摇摇晃晃,突然开口道:“该揭晓谜底了吧。”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但褚巍瞬间了然其意,动作滞住,缓了下才回过头来,露出个无奈的笑。
“我同你哪有秘密可言。只不过昨日竹卿在,有些话不好直说。”
孟长盈颔首,就是知道他碍于林筠,所以这会儿才细问他。
“这位四公主,做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才叫你记到今日?”
褚巍这些年南征北战,回建安的时候极少。若能叫他一直铭记至今,那可不是件容易事。
褚巍手指摩挲着这丹心剑上的银竹浮雕,缓缓道:“荣瑛不是个简单角色,我当年初来建安,都险些着了她的道。如今想来,险之又险。”
孟长盈“唔”了一声,沉吟片刻,饶有兴味地接着询问:“说仔细些,跟我还藏着掖着。”
似乎全然不担忧他着了什么道,只一味地想听些趣事。
褚巍神色发窘,摸了下鼻子,才解释道:“初来建安,她瞧上我带兵的本事,在宴上使了些手段,想叫我娶了她。”
他说得模糊,但孟长盈也是世家大族出来的,对男女阴私之事也知晓些。
孟长盈骤然抬眸,眼底有几分紧张:“那你……”
“放心。我没叫她套住,先一步跑了。”褚巍给了孟长盈一个安抚的眼神,“从那次后,我大多避着她,她也未曾再生什么事端。想必是知道我无意于她。”
孟长盈凝了凝眉:“确实是险。传言这位四公主性子端静柔婉,体弱患疾,养在深闺,没想到如此大胆。”
“此次她邀你赴宴,不知有何目的。你多仔细些,她是个会耍手腕的姑娘。”褚巍叮嘱着,怕本就坎坷的建安一行,再多出些意外来。
“知晓了。那四公主至今未婚,说是体弱气虚还需将养,”孟长盈慢慢说着,眉头微挑,“莫不是还念着表哥?那可不妙了。”
“……少拿我说笑。磐儿都八岁了,天家公主哪还看得上我。”褚巍极坦率地摇了摇头。
不多时,到了宴会园林。仆从领着人一路走过月洞门花篱墙,飞阁流丹,水榭歌台,一步一景。园中假山错落林立,精美屏风置在四处,帷幔轻纱飘扬在柔风中,丝竹管乐袅袅,香烟丝缕而上。
三月时节,燕子翩飞,杨柳轻拂。
景色美则美矣,而天光之下,宴会中人男女衣着锦绣,敷面涂脂,走动间纷华靡丽,简直比春景还要耀目招眼。侍从婢女皆面如春花,轻声细语。
一时之间,踏入此地竟似误入绮丽梦境。
四人只站着,就立即接到不少明里暗里打量的目光,有新奇有惊诧,还有鄙夷不屑。
那些大袖飘逸,香气扑鼻,一张脸涂得比孟长盈还白的男子们,在褚巍面前,皆不像个男人。
可在他们眼中,褚巍和林筠这副原生的模样,那才叫俗不可耐,一看便知不是建安显贵。更不必说胡狗儿,更是粗糙潦草。
也唯有孟长盈身姿单薄,脸蛋雪白,这副病容还叫人多看了几眼。
正这时,一道人影迎了上来。
“可是长盈姐姐来了?瑛儿身子骨弱,未曾远迎,姐姐莫怪。”
来人一身枫红锦袍,极清瘦,颊上扑脂粉,不笑也俏丽。
眉儿弯弯,一双狐狸眼媚气横生,眼尾上扬,莫名显出点邪气。偏偏又笑得清甜,人畜无害,气质揉杂间,在花蝴蝶似的人群中也极独特抓眼。
荣瑛没待孟长盈开口,已热情地攀上她手臂,柔软胸脯贴着人,格外亲密无间。
“四公主……”
孟长盈只说出来三个字,荣瑛又晃了晃她手臂,娇声道:“长盈姐姐,可千万别向我行礼,平白生分了。”
“我……”
又只说出来一个字,荣瑛往前凑了凑,眼尾飞扬的长睫颤动间几乎擦着人。
“自从听说长盈姐姐要来建安,我日盼夜盼,今日终于见到真身了。姐姐可真美,气度可比月宫仙子。我废了好大心思置办的春宴,姐姐一来,再多珍玩锦绣竟都黯然失色了。”
一张巧嘴不停,孟长盈已被她拥着往前走了好几步。
孟长盈抽空回了个头,褚巍也面有茫然,没料到这四公主连看他一眼都不曾,只一味哄着孟长盈。
这到底是谁的故人?
胡狗儿可不管别的。来往人群穿梭,美人美酒,他只紧紧跟在孟长盈身侧,在叫人眼花缭乱的宴会上,像只灰扑扑的护主家犬。
荣瑛一路带着孟长盈到了上席,亲自为她倒酒斟茶,语笑嫣然。
“这是雨前的嫩芽,滋味最甘,”她一手端着冒热气的羽杯,另一只手端着色泽清亮的金杯黄酒,一齐递过来,“这是用初雪雪水酿的花雕,是我亲手酿的。姐姐先尝哪一杯?”
只瞧她这亲昵神态,怕还以为她与孟长盈是亲姐亲妹,失散多年今日终于得见。
这位四公主与传言大相径庭。
孟长盈没答她的话,只抬手轻轻按下荣瑛的腕子。
那截手腕细瘦,比起孟长盈也不逞多让。离得近了,能看出荣瑛纤瘦的身体,和脸上脂粉也掩不住的病容。这是常年久病之相,孟长盈再熟悉不过的情态。
别的传言或许是假,但体弱气虚一事是真。
“四公主……”
孟长盈谈吐本就慢条斯理,又只说出来三个字,就被荣瑛打断,“姐姐唤我瑛儿,
莫要见外呀。”
“……瑛儿。”
孟长盈一口气慢慢吐出去,从善如流地改口,不然只怕永远也说不完一句话了。
在孟长盈开口要说下一句的气口里,荣瑛又快速接了一句:“这就对了,我在南雍也久闻姐姐大名,今日有幸得见,此生无憾。姐姐如今是在何处,在做些什么?”
虽都是多病之身,**瑛的精气神似乎比孟长盈要旺盛许多。她嗓音有力,感情充沛,若不是这一副掩不住的病容,几乎完全不像个久病之人。
“……谬赞了,我如今随着庭山,在临州营中做些杂事,不值一提。”孟长盈语速还是慢悠悠的。
荣瑛一直盯着她瞧,等她说完一句话,又急急开口:“北朝原是胡人的天下,姐姐在北朝做了假太后真皇帝,天下莫有不服,我真是好生佩服。”
孟长盈只微微点了下头,并不接话多言。
她从未想过遮掩身份,携骑兵营千人南渡淮江,入了临州营,本也是藏不住的事情。
荣瑛却叹了口气,颇有几分遗憾,道:“挥斥方遒、大权在握,姐姐这样好的本领,这样好的时机,怎么就激流勇退,来南雍了呢?”
她嗓音天真,问完后,自己还长吁短叹,“可惜,好可惜。”
孟长盈眼眸如深湖,被荣瑛亲近抑或盛赞,面色都无波无澜,极静极淡。
“北朝内斗不休,接着留在北朔,也无更多气力可使。”她答得简单,无意多谈。
荣瑛闻言,偏了下头,耳下奢华繁复的花叶金坠子一晃,声响叮咚颇为动听。她戴的是副胡风耳坠。
“北胡已乱,南雍却不是在后扑击的黄雀,最多算是鸟覆危巢的残败病鸟,比我这副破烂身子还要不如。”她语气仍甜蜜娇俏,胸膛贴上孟长盈的手臂,狐狸眼飞翘,“姐姐是不是很失望?”
孟长盈垂眸,缓缓看向和她靠得亲密无间的少女。
褚巍说得不错,荣瑛不是个简单角色,更不是个养在深闺无知无觉的娇弱公主。
“殿下有话不如直说,何必多绕弯子。”
“哪里绕什么弯子了,我真心仰慕姐姐,想同姐姐来往,多说说话罢了。”荣瑛掩唇一笑,眉眼弯弯,嗔怪道,“姐姐怎么不唤我瑛儿。”
荣瑛与太子荣淮一母同胞,荣淮仁厚笃行,**瑛却与他气质迥然不同,姿态个性反而让孟长盈想到州牧府上的六皇子荣锦,只怕也是个口蜜腹剑之徒。
半晌,孟长盈面色淡漠,拈起羽杯,拱手朝她一敬。
“长盈却之不恭。”
荣瑛眼神一闪,笑意淡了淡。她随手捞起剩下那杯亲手酿的花雕酒,一仰头,尽饮下去。
暖风过,纱幔轻舞。
许是喝得急,金杯还未放下,荣瑛就捂住胸口咳嗽不止,一张脸涨得通红,瘦削肩膀抖动如风中落叶。
孟长盈看她一眼,抬手拿过她喝净的羽杯,倒了一杯热茶递过去,轻拍拍她的肩。
“喝口温茶压一压。”
荣瑛勉强接过来,喝下几口,才慢慢歇了咳意。
她胸膛缓慢起伏,手里捏着那只轻盈的漆羽觞。一双狐狸眼盛着漫上的水色,从羽杯缓慢移到孟长盈面上,明亮有神地盯着人。
“姐姐,”她嗓子还有些哑,少了些甜腻意味,“像我们这样的人,生来老天爷就欠我们三分,不把这三分争回来,姐姐甘心吗?”
第93章 筋骨“临州营出事了。”
“是吗?”迎上荣瑛似蛊惑似真诚的眼睛,孟长盈眉目清微淡远:“如何争?”
“自然是,把眼前看得到的看不到的,全抓到手心里,”荣瑛慢慢擦去唇上水渍,声若黄鹂,“姐姐做过北朝的掌权太后,哪里会不知道权力的美妙呢?”
“权力固然美妙,可权力于我而言是手段,不是目的。”
孟长盈清润眼眸透着天然的疏离淡漠,瞥向荣瑛野心欲望横生的一双眼。
若获得权力只为了更高的权力,权力的终点只有权力。那只会被权力裹挟,成为欲望的奴隶。
“姐姐说的是,倒显得瑛儿着相了。”
荣瑛眼中闪过一抹幽色,又掩唇笑起来,笑声如清脆银铃,“怪不得姐姐来南雍投向褚将军,你倒和他是一路人。”
她乍然提起褚巍,孟长盈还未开口。不远处一道声音正响起,带着不怀好意的试探。
“褚大将军竟也瞧得上我们建安的春宴,文人雅士吟诗作对之所,将军不提笔赋诗一首,岂不显得敷衍?”
孟长盈抬眸看过去,一个外衫散开、衣袂宽大的年轻人,手里拿着张诗作,大鹅似的拦在褚巍林筠面前。涂得死白的脸高昂着,逆着光,脂粉随着动作簌簌而下。
褚巍被迎面而来的香气熏得低咳一声,微微侧过脸去缓了缓。
他自然知晓来者不善,但也不欲轻易和人闹起来,只平和道:“赵公子既相邀,献丑了。”
似乎总有人忘了,褚巍在成为南朝的百胜将军之前,也是高门士族的长公子,君子六艺无一不精。
将军不是生来便是将军,兵卒也不是生来便是兵卒。
在踏上战场之前,每一个将士也都曾是少不更事、年轻气盛的某家儿郎。
见褚巍当真铺平白绢,提笔蘸墨,赵公子脸上脂粉再厚,都盖不住一阵青一阵红的变幻神色。
是谁说褚巍就是个北朝来的泥腿子,只会打仗的粗野汉子?
眼见着林筠细致磨墨,褚巍悬肘挥毫间笔走龙蛇,力透纸背,铁画银钩也不过如此了。
就连赵公子手里的得意之作,与褚巍随手写就的一比,都要落了下乘,显得疲软无力,全无筋骨。
赵公子难堪又震惊,竟抬手就要去夺褚巍手里的笔杆。
可他的动作怎能比褚巍敏捷。
褚巍手腕一翻,躲过他这突然的一手。吸饱墨水的笔尖甩出一串墨,正巧落在赵公子白生生的额间,活像个戏台里的丑角。
林筠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又赶紧憋住,转过身去肩膀笑得直抖。
褚巍挑挑眉,到底是客气着没笑出来,绷着嘴角,语气自然道:“赵公子这是做什么,又要试一试我的武艺?”
赵公子惊叫一声,用手去摸滴墨的额头,抓得两手黑,脸上黑黢黢一团,狼狈不堪。
听得褚巍清朗嗓音,他抬头一看,褚巍还是那副清隽如竹的模样,秀雅挺拔如青竹。
他怒从心中来,到底谁才是泥腿子?
“试什么武艺!这是何等风雅之地,你也配来?”
“天下谁人不知你褚巍不顾大雍江山社稷、黎民百姓,一意孤行妄图北伐!你究竟是为汉室百年江山,还是为你自己贪一份功业!沽名钓誉!欺世盗名!”
“好一个能文能武的褚大将军,真叫人拜服!”
赵公子嘴皮子极利,张口就将人骂了一通。气势汹汹,激愤难言,似乎真是为国痛斥奸贼。
说完后,他黑白相间的脸昂得更高,还不着痕迹地扫视一圈四周。见不少人驻足观望,他挺起胸膛,更恶狠狠瞪向褚巍。
他只等褚巍怒而动手,而他威武不屈,最好再吐出一口血,方显出铮铮铁骨,好叫他的气节传为佳话,轰动建安。
褚巍面上那点笑褪尽了,墨玉做的笔杆在他手中,“咔”一声断成两截,溅了一手浓墨。
他知道南迁多年,许多孩子生在建安,甚至从未见过北地风光,不闻当年汉天下幅员辽阔、万邦来朝之盛世。
他更知道,曾经歃血为盟誓要北伐的那群人,如今骨头都软了,一半是被骄奢淫逸的富贵乡泡软的,一半是当权者权衡利弊后的趋利避害。
曾与战友并肩血战胡人的雍帝在深宫垂垂老矣,血性似乎也随着年岁而远去。
君意如此,将亦何言。
可国仇家恨压身,午夜梦回,他睡不安宁。
那些血海深仇比烈酒还要呛喉,每每忆起都如热刀入眼,激出滚烫血泪。
褚巍哑声低笑,再抬目时,气势如雪刃悍然出窍,锐利压得人喘不过气。
尸山血海中走过的将军,光是提一提名头都能止敌国小儿夜啼。竟真有人把他当软柿子,不知死活地张口乱吠。
褚巍在赵公子惊恐的目光中,向前踏出一步,冷冽目光如看死人,上下刮着那身白皮。
“江南妩媚,雌了男儿*。”
褚巍手一抬,赵公子竟两股战战,腿一软跌倒在地。
许是太过惊恐,没注意到脚下,骨头嘎嘣一声。赵公子顿时尖叫出声,抱住腿疼得打滚,汗如雨下,一张沾了墨的白面洗得如鬼画符。
褚巍抬起的手一顿,冷然扯了扯嘴角,将手中断成两截的毛笔随手掷出,砸
落在案上亲笔写就的词句上。
精妙笔墨糊上四溅墨渍,再也辨不出曾经模样。
“诸位文人雅士,可曾俯首一观这尘世芸芸众生之貌?尔等独坐高台,纵使文章惊海内,纸上苍生罢了*。”
话出,噤若寒蝉的众人面面相觑,渐而哗然。
上席荣瑛趴在漆案上,手托下巴,带笑看着褚巍的侧影,又瞟向孟长盈平直的唇角。
“姐姐也是这么想吗?纸上苍生?”
说着,她娇笑了一声,似乎是觉得这四个字极逗趣。
孟长盈眼神转向她,眸光凛若霜雪,却不言语。她虽面容冷且静,荣瑛却也能看出她眼底的波澜。
“姐姐怎么气恼了?不过是个男人而已。姐姐喜欢,取之便是,何必因他同我生气呢。”
荣瑛又扑过来,张开手想要抱上孟长盈的手臂,耳畔的花叶金坠叮叮作响。
孟长盈往后退了退,避开她的手。
荣瑛却不依不饶,一个劲地往前,偏要抱上孟长盈。
“啪——”
胡狗儿那柄漆黑古朴的长剑一横,拦在孟长盈身前,荣瑛往前探的手正撞在坚硬剑柄上。
她哎呦一声,捂着手抬眼,眼眶带泪,极委屈道:“姐姐这是什么意思?”
孟长盈站起身,居高临下垂目望着她,漠然开口:“殿下的话该说的话已都说了,想必也知晓我与庭山是何等人。这便回去了。”
言罢,不等荣瑛说话,孟长盈直接转身往外走,胡狗儿立即收剑跟上去。
荣瑛趴在席上,眼里还带着泪,嘴角却上扬。她一股脑爬起来,小跑着追上去,弯弯眼眉如春柳动人。
“长盈姐姐,你怎么带了个胡人来?你瞧没瞧见我的胡风耳坠子,我也望着收回北地呢,北伐一事从长计议,也并非不可……”
孟长盈脚步快了两分,这丫头好生聒噪。
褚巍也快步走来,随孟长盈一同往外走。这园林风景怡人,占地极广,一时半刻都没走出去。
荣瑛跟着他们,嘴里还在接着说话。一阵风过,又猛地咳嗽起来,却还脚步不停地跟着人。
“长盈……咳咳咳…长盈姐姐……咳咳咳”
婢女过来扶她,她只将人一把推开,追着孟长盈不放。而前方,却围上越来越多的仆从。
褚巍三人手已摸上了兵器,皆面有警惕。
孟长盈脚步顿住,回过头,长眉蹙起,薄唇紧抿:“殿下,够了。”
荣瑛眼睛眨眨,泪珠连串地滴下来,哀戚地捂着心口:“姐姐,我是真心仰慕你的风采,姐姐怎么只一味地不理人呢?”
“太子妃驾到!”
这时,一道端庄大方的身影到来,正是一身宫装的太子妃。
“四妹妹,庭山长盈皆是东宫的贵客,太子殿下正寻她们有要紧事,没想到人陷在四妹妹这里了。”
荣瑛面色稍僵,柔柔地擦泪呜咽:“嫂嫂来怎么也不通报,竟让我如此无礼面见嫂嫂,人都是死的吗!”
说到最后一句,清脆嗓音陡然尖锐,一双狐狸眼狠厉扫向仆从,下人立刻抖着手脚跪了一地。
太子妃笑得温婉:“哪里的话,是我急着来寻人,怪不到他们头上。既然寻到了,人我就带走了。”
话毕,直接扬声道:“庭山,长盈,随我去见太子殿下。”
一行人自如走出,原本围在前的仆从都还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荣瑛追了几步,嘴里唤着“长盈姐姐”,那副离不得的痴态几乎叫人头皮发麻。
眼看着孟长盈的背影都消失不见,荣瑛脸上生动神色才缓缓收起。面无表情时,那张俏丽春风似的脸极阴沉,上扬的狐狸眼更是显出狠辣凶气。
即便是狐,也是只爪子锋利、馋肉流涎的狐。
“方才迎太子妃进来的,全都拖下去剐了。”
话落,仆从皆不敢求饶,有几个直接吓得昏死过去。
马车上,太子妃眉头皱着,叹息道:“是我的过失,殿下忙于国事,我竟忘了叮嘱你们,少与荣瑛来往。”
孟长盈手臂被荣瑛抱了许久,这会都还沾染着她身上的馥郁香气,似乎那一声声娇媚的姐姐还在耳边,催得人手臂都要起鸡皮疙瘩。
褚巍平时多持重,今日也难得在此动了怒。荣瑛这一场宴会,也算是办得厉害。
沉吟片刻,褚巍道:“她与我当年初来建安时相比,变化极大。”
太子妃又喟叹一声,摇了摇头:“她瞧着是个乖巧伶俐的姑娘,却真是个疯子。”
“此话怎讲?”接话的是孟长盈。
今日荣瑛一直缠着她,她也稍稍能看出两分荣瑛的秉性,但仍下意识觉得不妙。直觉告诉她,这个姑娘还有极大一部分隐藏在那副笑语面孔之下,没有表露出来。
太子妃却没答,默然片刻后,轻巧地转了话题:“少与她接触便对了。今日这宴会,大多是南派中人参与,才闹成这副模样。”
南雍朝堂中,扎根本地的南方氏族实力雄厚,盘根错节,拥有土地、资源和人口,朝局影响力却薄弱。
由北而来的北方氏族大多同雍帝南征北战过,皆是朝中的中流砥柱、股肱之臣,但战乱中家族七损八伤、人丁稀落,后辈难撑起来。
双方互相博弈,争斗不休却又相互纠缠。南方氏族需要政治力量护住家族,北方氏族需要地盘扩张稳下脚跟。
太子生于北方,生于南迁之前,支持太子的大臣多是北方氏族。
而雍帝近些年来偏向主和的举动,让生于南朝、母亲是南方世家女的六皇子荣锦开始势起。不少南方氏族明里暗里投向荣锦。荣瑛宴上皆是南方氏族子,因此对北伐深恶痛绝。
随着北朝内乱,南北局势紧张,雍帝又年老多病,南朝两派间越发剑拔弩张、势同水火。
风云变幻会于一时,实在不是向雍帝请命北伐的良机。可抛去南朝复杂局势,只论战争,此时便是恢复河山百年难得一遇的契机。
不能再等下去了。
风雨欲来,再不抽身只怕要泥足深陷。
翌日,褚巍只身跪于宫门前,求见雍帝。
春风和暖,往来大臣侍卫皆侧目,褚巍不动如山,脊背挺直,一双坚毅眼眸只远望着宫门。
褚巍跪了一天,不得召见。
傍晚时分,太子荣淮亲自来接他回去。
林筠扶着褚巍,再厉害的人跪上一天,膝盖也打不了弯。
荣淮比褚巍大上不少,看褚巍完全是看待晚辈的态度,他唏嘘道:“庭山,何至于此啊。”
褚巍面色有些白,疲惫的眼睛却如星熠熠。这样的人,再多的挫折也扑不灭他眼底的火。
“陛下今日不见我,那我明日再来跪。明日不见,就后日来跪。机遇难得,我绝不可能毫无作为,只等着时机逝去。”
“庭山,我知晓你的心。”荣淮拍拍褚巍的肩膀,嗓音温和,却带着难言的萧索,“父皇不是不见你,是真的病了,起不了身。”
褚巍闻言,心头猛地沉下去。
担忧过后,他不可避免地想到,若雍帝一崩,只怕南朝即刻就要大乱。到时别说北伐,恐怕南朝的稳定局面都难以维持。
不能再留在建安了。
一回去褚巍立刻去见孟长盈,“阿盈!”
孟长盈正静立于窗前,手里拿着一封信,闻声转过头,面色凝重。
“庭山,临州营出事了。”
第94章 余晖原来躺在这里
数日前,临州大营。
春三月,阳光明媚,杨柳抽条,杏花冒出点点白苞。
日光下,戴着杏花银簪的田娘也像一株秀气的粉白杏花。她挎着一个彩边篮子,身旁并肩站着喜气洋洋的吴百户。
万喜小脸板着,扯着田娘的袖子不撒手:“真不带我?”
从前哪次上街,不是两人作伴,一成亲就变了。
田娘笑意温柔,亲昵地捏了下万喜的脸蛋:“下回一定带你。这回我和吴大哥一起去,给你带好吃的回来。”
星展正和褚磐比划着木剑,闻言探头看了眼,嘻嘻起哄:“我也要!给我带着枣泥乳糕回来,叫我也尝尝有多甜!”
说完就挤眉弄眼地笑,鬼机灵地使眼色。
田娘脸庞浮上一朵红云,有些羞,又是个软和性子,不知道怎么接话。
吴百户敞亮地一招手,憨笑着:“等我回来,一人一包枣泥乳糕!星展姑娘快别说了,田儿怕羞呢。”
暖阳洒下来,田娘羞涩脸蛋比鬓边的粉绫绢花还秀美,眉眼里滴着蜜似的甜。
遑论世道如何,厮守一刻便是一刻的安定幸福。
“啧啧啧,哎呦喂……”星展连连啧声,赞叹着,“真是恩爱,快些去吧,多逛一逛!”
田娘转身欲走,看万喜嘴巴鼓着,便从袖口里摸出来一包芝麻糖,塞到万喜手里。
“慢些吃,吃完我就回来了。”说着,田娘凑到万喜耳边,呼气暖暖,小声地说:“等我回来,告诉你一件好事。”
万喜啃上了糖,身上那股子若有似无的哀怨终于淡了些,乖乖点头。
“知道了,你去吧。”
田娘和吴百户并肩而去,背影不过分亲密,却又极其和谐温馨。
星展放下木剑,蹲到万喜身边,同她一起看两人的背影远去。
“真好啊。”
万喜慢慢嚼着糖,不说话。
星展用肩膀挤她,欠欠地说:“田娘有吴百户就不要你了,你是不是吃醋啦?”
万喜眼尾扫她一眼,肩头用力挤回去,毫不留手,直接给星展挤了个大马趴。
星展呸呸吐出一嘴的土,怒而回头:“好啊,你想跟我练练是吧?走啊,上演武场去!”
万喜把手上半块糖往嘴里一塞,拍拍手掌:“收拾你用不着上演武场,来啊。”
话落,尘土飞扬。
两个小姑娘又你来我往地打起来。
褚磐拿着木剑,默默躲远了些,去到小阿羽身边,郁贺帮他擦了擦额上的汗。
崔绍月台正议着事路过,停下来看会打架现场,边津津有味地观赏,边接着议事。
同往常的每一天都无甚区别。将来回忆起来,这也该是最寻常的日子,最普通的一天。
星展被万喜压着动弹不得,脸上挨了好几下,嘴角都青了,气得一天没跟万喜说话。
傍晚时分,星展嘴上带着伤,饭都不能大口大口吃,越想越气,饭碗一搁就去找万喜。
最后在早晨万喜蹲着的位置,发现了她圆乎乎的背影。
夕阳西沉,金辉万丈,万喜圆圆的影子被拉得很长,莫名落寞。
星展心头的气恼散了些,走到她身边。迎着金黄光辉,星展眯了眯眼,用肩膀轻轻碰了下万喜的肩膀。
“田娘给你的糖吃完了吗?”
“还没。”万喜答。
田娘也很忙,没有那么多时间亲手做芝麻糖,因此万喜一直都吃得很珍惜。
“那就不急。人家小夫妻第一回相约出门,兴致上来玩得开心了,晚归一会,不是什么大事。”
星展语气随意,又龇牙咧嘴地往万喜面前凑,指指自己青紫的嘴角:“你瞧瞧,都把我打成什么样了?也不见你关心我,就搁这家犬似的守门,也不怕田娘回来笑话你。”
万喜慢吞吞地伸出手,摸了摸星展嘴上的伤。她知道星展是在安慰她。
“下回叫你打回来,别生我的气。”说完,万喜又看向远方层叠山影,“我再等一等,你自己去玩吧。”
星展又去找月台,月台处理公事,她就在旁边见缝插针地聊天,聊个没完。再出来时,夜幕低垂,不见星子,已经很晚了。
星展打了个呵欠,正要回去睡觉,转头迎面撞上赵秀贞。
赵秀贞行动如风,面上带着几分急色,一见星展就问:“见着田娘没?”
“没……”星展懵然摇头,瞬间就察觉出不对来,“这都什么时辰了,人还没回来?吴百户呢?也没回来?”
“我刚回娘子营,才发现田娘一直未归,又不见万喜,正要找人去问吴百户!”
春夜里风凉,赵秀贞一身薄衫,可额上还出了汗,眉头紧皱,说话间已快步离去。
星展昏昏欲睡的脑子立即清明,转头就往辕门处跑,越跑越快,直到看见月色下那道比黄昏时拉得更长的影子。
“万喜!”星展弯腰,两只手撑着腿,大口喘气:“你怎么还在这?田娘难道还没回来?”
万喜回过头,眼神都等得木了:“没,你不是说田娘玩得开心,就会晚归。”
“哎呀!傻万喜!这都什么时辰了?田娘那么守规矩的人,怎会入夜不归?你也不跟赵副将说一声,她正急得到处找人呢!”
话音未落,万喜猛地站起来,没有丝毫停顿就往外冲。
星展气都还没喘匀,见状又是一惊,赶紧追上去:“万喜,你别跑!你先回来!”
好在万喜被营门守卫拦住。临州营军纪严明,入夜之后,将士皆不得擅出。除非有军令。
星展刚追上来,万喜又往回跑,她生得壮,可跑起来比星展还快。
星展气喘吁吁终于追到人,赵秀贞正和月台站在一处,叉着腰,一脸躁意。万喜在两人对面,圆脸绷着,神色僵硬。
“副将,怎么办,田娘怎么还没回来?她是不是……”
话里带着几分抖,后面的猜测都不敢乱说出口,像是生怕一语成谶。
赵秀贞往后捋了两把头发,按上万喜肩膀,沉稳道:“别急,田娘身上有证明身份的鱼符。临州军的人,临州城里谁敢动!”
“是呀,”月台也柔声安抚道:“许是被什么事拌住了。田娘功夫好,吴百户也是个高壮的,就算真遇上什么事,也能脱身。再不济,拿着鱼符求到州牧府去,临州牧自然会看在褚将军的面子上护一护。”
星展左右看看,慌张乱跳的一颗心稍稍安宁。
她不自觉地靠近月台,贴着她的手臂,仿佛只要月台在身边,天大的事都有人扛着。
万喜僵硬的面色也缓和了些,但眼中还是带着惊慌,哀求着:“副将,我想去找田娘……”
赵秀贞胸膛起伏,看向远处来回走动巡营的兵卒,顿了许久才道:“明日一早,营门开时,我随你一同去找田娘。”
褚巍不在营中,她暂代主将之责,营中上下事务都交到她手里。军令如山四个字最重,即便再急,她也绝不能起一个藐视军规的头。
万喜不再求,她知道说服不了赵秀贞。只是眼里的湿意一层层漫上来,她转过身,朝着辕门方向走。
她要去守在营门处,明早营门一开,立即就冲出去找田娘。
盆火拉长扭曲她的背影,渐渐融进暗处。赵秀贞低低骂了一声,又捋了一把头发,朝她追过去。
要等一起等。
翌日一早,营门开,两道身影一刻不停地奔出去。
一夜未睡,万喜脚步依旧很稳,跑起来带风,赵秀贞都比她不及。
只是入了临州城,那么大的地方,人来人往,熙熙攘攘,怎么找?
赵秀贞领着人先去了衙门,再去州牧府,又去城门处,最后去一家家客栈搜寻,皆一无所获。
田娘两个人入了城后,再也没有出来,也没入住客栈,就像是人间蒸发。
赵秀贞不在,月台便更忙,抽不出手。星展跟着她们出来一起找,从最后一家客栈出来时,太阳都快落山了,又是同昨天一样的斜晖。
三个人一天未进水米,又一夜未睡,这会儿个个都满眼血丝,嘴唇干裂,神色凝重。街上的人看到她们,都吓得直往旁边躲。
“找不到……副将……找不到田娘……”
万喜尽力忍着,可还是泄出一丝哭腔。她无父无母,田娘就是她的亲人,是亲姐姐,是和命一样重要的人。
可田娘怎么就不见了?
赵秀贞断在肩膀处的头发乱糟糟的,这一天不知道捋了多少遍。她烦躁难言,可万喜和星展都看向她,她是主心骨,必须要冷静。
“能找的地方都找了,你们再想想,田娘出门前,有没有说过要去哪里,要做什么?”
“要去哪里,要做什么,我怎么什么都想不起来,她只说会早点回来……”万喜用力咬着嘴唇,手攥成拳头去打自己的脑袋,红通通的眼睛里泪水大颗大颗地掉。
星展脑袋上的绢花歪得快要掉下来,扯得她头皮疼,摸上绢花的一瞬间,她忽然想起田娘鬓边带花含羞而笑的模样。
那会儿吴百户正在说话,他说等他回来,一人一包枣泥乳糕!
“枣泥乳糕!”星展眼睛突然一亮,大声道:“吴百户说了要买枣泥乳糕,我们去点心铺子问!”
“对!对!枣泥乳糕!”万喜也惊喜地抬头。
“走!”
赵秀贞一挥手,三人又去打听城中的点心铺子。
这一回终于有了线索。
“我记得,是个鹅蛋脸细长眉毛的小姑娘,戴了朵粉绫绢花。她夫君买了十几包枣泥乳糕呢,两个人如胶似漆的!”
点心铺子老板娘磕着瓜子,说得眉飞色舞。她记性好,也最爱和左邻右舍八卦来买点心的男男女女,因此记得很清楚。
“你真记得,她们是什么时候来的?什么时候走的?”
“有没有说什么话,遇上什么麻烦事?”
“但凡你记得的,全都一点不落地说出来!”
赵秀贞逼近,手掌按在门框上,凤眼利得像刀,吓得老板娘手一抖,瓜子哗啦落了一地。
星展见状,赶紧上前一步,掏出个碎银塞到老板娘手里,压低声音道:“那是我们家姑娘,昨天入了城就没回家,家里大姐都快急死了。你别介意,还请和我们说说当时的情况吧。”
“这样啊,”老板娘拍拍胸脯,避开赵秀贞的眼睛,回忆起来,“当时好像也没什么,两人买了十几包枣泥乳糕,说是要带给家里的妹妹……”
说到这,老板娘忽地一拍手:“对了,夫妻俩出门的时候,好像和什么人撞上了,还聊了好一会呢。”
“什么人?什么模样?姓甚名谁住在哪里!”赵秀贞又一连三问,语速极快。
老板娘还是有点怵她,但仍尽力回想:“是个女子,破衣烂衫的。虽不知道叫什么,但瞧她那衰样儿,我估摸着是南寺州的流民,要不你们去城西新建的棚屋那找找看?”
“田娘老家就是南寺州的!她是不是碰上亲人才没回去!”
一直没说话的万喜突然开口,嗓音嘶哑,沉寂的眼睛却有了亮光。
“多谢!”
三人辞别老板娘,又马不停蹄地去了城西。这片区域和干净规整的临州城极割裂,棚屋散乱,门口道路上各种零零散散的破布脏物,污水横流,气味刺鼻。
赵秀贞三人走在其中,引来一双双暗中窥探的目光,甚至还有人悄悄跟上来。
直到万喜一脚踢断路边一棵脖子粗的树,那些暗处的目光才悻悻退回去。
“得找个人问问,哪家姓田?”
就在星展说出这句话的一瞬间,万喜兀然冲了出去,奔进一户半掩着门的棚屋。
星展与赵秀贞对视一眼,赶紧追上去。
被万喜撞开的门板里,一个干瘦女人正在狭窄的院子里洗衣裳,万喜一把提起她的衣领,几乎把人拎了起来。
“说!你头上的绢花哪来的!”
星展定睛一看,惊道:“她头上这绢花和田娘的一模一样!”
那女人领子被提着,蹬着腿,吓得浑身颤抖,嘴唇子直哆嗦:“我……我……”
“谁啊!谁在嚷嚷!老二回来没?!”
脏得看不出颜色的门帘子被掀开,一个瘦巴巴的长脸男人走出来,满脸不耐烦。
赵秀贞眼睛立刻盯住他,这人和田娘长得有三分像。
一见三个陌生人,还有个壮实姑娘,一只手能拎起来一个人,那男人一句话都没说,连忙往后退,怕是要跑。
赵秀贞直接飞身而出,抓住他后领子,手肘狠狠压下去,把人按在墙上。
“搜!”
万喜一把薅下那朵绢花,把女人抛开,开始搜这狭窄的小院。
赵秀贞厉声道:“说!田娘呢!你们把她藏那去了!”
“什……什么田娘!我不认识!你们找错人了!”男人色厉内荏地叫着。
“唰——”
星展反手掷出一柄短剑,剑锋擦破男人的脸,插进墙壁,簌簌掉土。
男人张大的嘴立刻哑了,眼珠震颤,两股战战。要不是赵秀贞手肘横在他后颈,怕是已经软倒在地。
“我……我是她的……亲大哥,你们不能杀我!不能杀我!”
“田娘——”
突然,一道近乎凄厉的嗓音划破天际,惊起稀拉飞鸟。
赵秀贞面色猛地一变,一拳砸晕男人,奔入后院。
万喜身体僵着,手止不住地颤抖,总是宽厚挺直的背仿佛被某种无形的东西压弯了。
赵秀贞那颗焦躁的心瞬间凝结成冰,变得很重,无止境地往下沉。
她一步一步,平稳地缓慢地走上前。
坚固地面翻开湿润的新土,一柄烂了一半的短锹横在旁。
黑棕湿土里掩着半张细眉鹅蛋脸,猩红血迹凝固,如同一棵扎根深色土壤挣扎向上的秀美花朵。
找了好久的田娘,原来躺在这里。
第95章 该死“扒了她的坟!”
万喜“扑通”跪下去,抖着手去摸田娘的脸。
熟悉的,冰冷的,僵硬的,再也不会对她笑的一张脸。
万喜喉咙里溢出一声碎裂的呜咽,脱力般扑倒在地,疯了似的挖着土,眼泪大颗大颗地淌下去,滴在田娘的脸上。
“田娘,你醒醒,田娘,你看看我,你看看我啊……”
两只手很快被土块划得鲜血淋漓,赵秀贞没有拦她,只是这么看着,眼底红得滴血。
那是赵秀贞一手从芋山脚下救回来的姑娘,亲自教她枪法,带她杀上芋山,剿灭欺男霸女的匪寇,同她一起建立娘子营,亲眼看着她成了亲,过着那么幸福快乐的日子……
怎么一转眼,就死了。
田娘的尸体下,斜着吴百户的尸体。
两人身上**,能值几个钱的衣裳鞋子都被扒下来了,田娘头上的银簪、绢花、耳垂上的坠子全都不了。
就这么凌乱地扔在狭小逼仄的土坑里,腰身都是弯的,头脸上尽是攀爬的血迹。
好狼狈,好可怜。
怎么可以这样……怎么能这样……他们怎么敢!
万喜浑身都在抖,咬紧的牙关里溢散出血腥气,胸腔里翻腾的怒火几乎冲出她的眼睛化成实质。
她站起来,摇摇摆摆地往外冲,眼前的世界是模糊的,眼睛烫得像是落进了火星子。
万喜睁大眼睛,任由热泪打湿衣襟。
看不清没关系的,只要有拳头就够了。
青筋崩起的健壮手臂砸下一拳又一拳,毫不迟疑。
砰砰砰——
男人晕了又疼醒,醒了又被砸晕,无力反抗的死狗一样的男人。
砰砰砰砰砰——
这样的贱人,凭什么夺走田娘的生命。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
终于,那颗叫她恶心的头成了一团血肉模糊的烂泥。
不够,不够,这不够。
红白浆水挂了满脸,腥气冲天。
死一样的寂静里,万喜慢慢转过头,起身,一只手拎起软得像条虫子般蠕动的女人。
血淋淋的手攥紧女人的领口,腥气逼到眼前,女人张大了嘴想要尖叫,却反胃地干呕着。
“放,放了我……我……我没动手……不是……不是我杀的……是田老大……是他杀的……”
女人断断续续地哀求着,瘦到凹陷的脸上涕泪横流。
“我是……无辜的……无辜的……别杀我……”
浓厚浆液慢慢往下淌,万喜抹了把脸,把黏稠腥臭的红白手掌盖上女人的脸,一点点按下去。
女人眼珠子快要凸出来,惊骇到再也发不出声音,身体软得几乎是挂在万喜手上。
“你是无辜的,那我的田娘呢?吴百户呢?”
“她们犯了什么罪,犯了善良心软的罪,才被你们这种恶人害死,甚至连一件衣衫都不留下,把人扔进那样的土炕里……”
万喜的眼泪像是一条流不尽的远古河流,眼泪从那双眼睛里流出来,怒火从那双眼睛里喷出来。
“你们怎么敢?你们怎么配?”
女人求饶地抓住万喜的手臂,她张着嘴:“求……”
“砰——”
只一拳,太阳穴迸裂,眼珠充血凸出,头骨变形。
万喜没有给她哭诉的机会。
都该死。
她扔掉女人,像扔掉一袋破烂棉絮,红白浆水热
乎乎地甩出来,淋到她脚上。
转过头,隔着昏暗的屋子,万喜和赵秀贞对视。
她的副将还站在那里,万喜又抹了一把脸,浑身浴血的人,却像孩子一样无助,孤单地望着她的副将。
赵秀贞开口,嗓子嘶哑,嘴唇干裂出血:“他们该死。”
万喜嘴角抽搐似的扯了下,表情像是笑又像是哭。
星展一直默默地站在角落,捂着嘴巴在哭。她的难过是条小溪,万喜和赵秀贞的悲痛是看不见底的大海。她误入此处,像个浅尝辄止的看客。
“走,带田娘回家。”
赵秀贞脱去外衣,跪下去,包裹住田娘的身体,轻轻将她冰冷弯曲的身体抱起来。
星展扭头钻进屋子,扯了床单,要去裹住吴百户的尸体。可一扭头,却看到地上散乱的十几包枣泥乳糕,有的扯破了,有的踩烂了,蔓延开淡淡的红枣香气。
她鼻子一吸,眼泪哗哗落下,蹲下去将那十几包枣泥乳糕都捡起来。
暮色降临,只余一线薄薄余晖。
三个姑娘走在街上,一个满身血,寂然背着扭曲变形的男尸。一个断发文身如水鬼,珍惜抱着蜷缩的女尸。一个捧着一堆枣泥乳糕,哭得最大声。
路上行人皆惊恐万分,退散避开,窃窃私语。
她们迎着最后一点太阳光,将田娘带回了临州营。
停灵三日,出殡下葬。在临州将士的墓地中,赵秀贞和万喜亲手为她们挖了夫妻墓。
今日没有好春光,天气阴沉,风也很凉。
一众人都来了,月台怀里抱着哭红鼻子的星展,崔绍牵着褚磐,一身素衣,身上各种华彩珠串配饰皆摘了个干净。
郁贺腿上挂着小阿羽,小阿羽懵懂,头上还戴着田娘给她的虎头帽,奶声奶气地:“田娘,没见到,我想她了。”
郁贺眉心凝着川字,低头摸了摸小阿羽的头,没说话。
万喜眼睛通红,发直望着田娘的墓碑,才三日,圆脸已瘦了一圈,她喃喃着:“副将,田娘说,等她回来要告诉我一件好事,我还没听到她的好事呢,她从来不跟我食言的……”
赵秀贞面色仍是沉稳的,只是紧绷后槽牙和眼下青黑掩饰不了。
她抬手揽住万喜的肩,总是爽朗的嗓音哑得过分:“田娘有小宝宝了,才一个月,她是想告诉你这件事。”
万喜嘴唇一抖,干涩红肿的眼睛又滴下泪来,烫得人心口都在疼。
她的田娘,她的好田娘,怎么会这么苦。
“她们一家三口一起走,来世托生到好人家,还做家人。”赵秀贞想笑一笑安慰她,可笑不出来,嘴角像是挂了千斤重担。
“一家三口,”万喜转过身,那张朴实的脸沉着冷肃杀气,“对,还有田家老二,不能漏了他,他也该死。”
正这时,一个小卒跑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将……将军,六皇子来了!”
话音才落下,荣锦已走了进来,一身大红锦袍,发髻上别着鲜艳春花进了墓地。身后仆从也都穿着亮丽,与田娘墓前的素色人群对比鲜明。
“这是出了大事呀!表哥又不在,怎么不着人通知我一声呢?”荣锦摇着彩羽扇,一张白胖的脸惺惺作态。
赵秀贞走出来,一身素衫,凤眼凌厉,行礼:“末将参见六皇子。”
“不必多礼,我记得你,你是娘子营的赵副将,是庭山表哥的左右手。”荣锦彩羽扇轻佻点一点,笑了两声,“今日我本不该来扰你们,可有百姓求告无门,求到了我府上,我也不好不管。”
说着,荣锦转头,扬声道:“田老二,出来!”
话音落下,万喜的眼神骤然射来,钉在那缩手缩脚走出来的长脸男人身上,和田老大一样叫人恶心。
“说吧,把你的冤屈当着临州营各人的面都说出来。”荣锦往旁边退了两步,不屑于多看田老二一眼。
“我……我……”迎上对面临州营众人的凛冽目光,他的腿不停打抖,嘴唇子不听使唤,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
荣锦嫌弃地瞥他一眼,又转向赵秀贞:“瞧瞧这没出息的样,还得我替他诉冤。这人家里三口人,出个门一回家,大哥大嫂都叫人打死了,家里也被洗劫一空。这是凶杀大案啊,谁成想我一查竟查到了临州营赵副将头上,这才带着人过来问一问。”
“赵副将,你说是怎么回事呢?”荣锦说完,眯着眼笑了笑,语气还很客气。
“胡说!明明是田家人使计杀了田娘和吴百户,这是血债血偿,就是闹到官府去,也是我们有道理!”星展一抹眼泪跳出来,虽带着哭腔,可嘴皮子依旧利索。
赵秀贞不语,只朝前迈一步,挡在星展身前。
万喜站在赵秀贞身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佝偻的田老二。
荣锦点点头,煞有其事道:“原来是这样,星展说话我自然是信的。可求告百姓还在这,可不能一句话就把人家打发了。”
月台站出来,沉声问道:“那如何叫他罢休?”
“问你呢,”荣锦抬脚踹上田老二的屁股,面露狠色,“如何才能罢休?说话!”
田老二跌在地上,脑子里回忆着被教的话,闭着眼睛大声说:“要……要开馆!要仵作验尸!”
荣锦细眼成了一条缝,摇着扇子作无奈状:“你们也听见了,还是得验尸,不然怎么证明他们是被田老大害死的?”
验尸?
且不说验不验,若真要验,早三天不来,非要下葬钉棺之后再来验。这是存心找事。
“绝不可能!”
说话的是万喜,她绝不会让这些人来扰田娘的安宁,脏她的轮回路。
“不可能?”荣锦哈哈大笑后,白脸猛地一沉,“一个小小的临州营,敢与天家做对吗!”
他厉声喝道:“给我上,扒了她的坟!”
荣锦带来的护卫立即抽刀往前冲,崔绍手一拍就要拔剑,手背却突然覆上一道温柔但不容拒绝的力量。
崔绍转过头,月台看着前方,手掌按回崔绍的剑,低声道:“这世上有些事情,不是拔刀就能解决的。”
短短几息,护卫已经冲到面前,凶恶姿态比起扒坟,更像要杀人。
“莫动兵器,把人逼退!”月台高声道。
几人互相对视一眼,都明白月台的意思。田娘一事显然是筏子,今日若真在这里对荣锦动了兵器,怕是就说不清了。孟长盈和褚巍还在建安,绝不能在此时出差错。
几人皆武艺高强,即便不使兵器,也能打退一众护卫。
正这时,谁也没想到,小阿羽挥舞着小拳头往前跑:“坏人!打坏人!”
郁贺正与护卫缠斗,还分神去护褚磐,小阿羽跑出去他才发觉,急道:“小羽!快回来!”
荣锦眼睛一闪,快步迎上去,一把举起小阿羽,抱进怀里。
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
“停下!”他一声令下,所有护卫退回去。
郁贺追上来,脸上淌汗,却又尽力压制着急迫:“殿下,小女无状,还请将她还给我。”
小阿羽扭动着挣扎,荣锦把人抱得很紧,步步后退,护卫持刀在前戒备。
“今日这事,想必是那刁民胡言乱语,我就不追究了。只不过小阿羽看起来很喜欢我,那我就带她去州牧府上住两天。”
郁贺眼睛死死盯着女儿的小身子,嗓音微颤:“殿下……”
“不必多说,若是郁小将军放心不下,可随我一同回去做客。”荣锦抬抬手,笑眯眯地抱着小阿羽,直接转身离去。
郁贺不做他想,直接追了上去。小阿羽就是他的命,若是小阿羽出了差错,他即刻就活不了了。
“不能去!”星展着急地大喊。
“奉礼,回来!”崔绍也忙唤他。
“……奉礼”月台开口,却不知怎么劝。
这是陷阱。可为人父母,明知是陷阱,也不能不跳。
“奉礼落到了荣锦手中,只怕是不妙。”褚
巍看完手中的信,拧眉吐出一口气,面沉如水。
“此事怕不是冲着奉礼去的,而是你我,”孟长盈敛眸,眼底一层忧虑,“荣锦绝非君子,奉礼在他手上恐怕不好过。”
“四处火起,南雍怕是要变天了,”褚巍捏了捏眉心,再睁眼时,已是眼神坚定,“我们连夜回临州。”
可有人来得更快,还未动身,这处院落已迅速被带甲兵士围了。
他们,被禁足了。
第96章 论道“姐姐怎知我比不上他?”……
是夜。
林筠躺在外间,乌黑眼瞳注视着那扇半开小窗,竹影斑驳投在窗纱上,在春夜凉风中缓缓摇动。
春天来了,他们约好要去游船凫水,似乎实现不了了。
突然内间砰一声,林筠猛地坐起来,点了灯屐鞋进了内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