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女孩“孟长盈,你太傲慢了。”……
他短短半生,十九年的爱恨都系于孟长盈一身。
那样孱弱如一片雪花的人,竟不会被这沉重的情爱仇恨压折吗?
孟长盈,孟长盈……
他在心底一遍遍地念,像是在念一句能止痛的短咒。
他怎能甘心,怎能罢休。
论起韩伯威投降一事,比起北朝,南雍朝堂更是震动,上下舆论哗然,引发轩然大波。
金銮殿上,南雍皇帝须发斑白,面上几块老人斑,像棵腐朽已久的枯树根,端坐高台。
堂下臣子已吵开了锅,论的正是韩伯威献城投降一事。
人员泾渭分明。
太子荣淮一派,多是当年随着先帝南渡而来的北方氏族。六皇子荣锦一派,多是盘踞南方多年的门阀世家。
气氛吵得火热,人人面红耳赤,是以殿中愈发香气扑鼻,浓郁到几乎呛口。
南人好姿容、爱风貌。百官大臣、世家公子皆施粉涂脂,熏衣剃面。
雍帝抬手:“吵吵嚷嚷像什么样子,太子你说。”
荣淮沉稳迈步而出,双目平和,内敛神光:“儿臣以为,褚将军有两功。”
“哪两功?”雍帝缓慢地问,耷拉的眼皮抬了抬。
荣淮侃侃而谈,持心极中正:“江南受灾,临州大营收容灾民,此为一功;褚将军在此危难之际,还能抽出手来夺下岐州要地,兵员损失甚少,此为二功。”
话音未落,不少南方氏族都面露轻蔑。
北朝朝廷有胡汉之争,南朝朝廷亦有南北之别。势同水火也不过如此。
雍帝听完,还是那副老态龙钟的模样,让人怀疑他耳朵是否灵光。
正安静时,殿中突兀响起一声笑。
雍帝浑浊眼珠转了转,看向他的小儿子:“小六,你有话说?”
六皇子荣锦年纪还轻,是南迁后雍帝和南方世家女的孩子,也是老来得子。
荣锦笑着走出来,细眼白面,脸生得富态,身体却干瘦,莫名有些怪异的滑稽感。
“二哥这话说得蹊跷,怎么胳膊肘一个劲儿往外拐呢?”
荣淮知道这个弟弟又要胡搅蛮缠,皱眉不语。
荣锦呵呵一笑,眼睛成了一条细缝。
“褚巍其人贪功,收容灾民本就是朝廷策令,如何能算是他的功劳?矜功自伐,沽名钓誉此为一罪。”
“再者,岐州城可不是他攻下的,是韩虎听了褚巍的名号,主动献城来降。既如此,从前许多年的仗,莫不是糊弄我们的障眼法。劳民伤财、暗通敌军此为二罪。”
“六弟!”荣淮忍无可忍,厉声道:“何故如此诡辩,侮辱忠臣!”
“功臣、忠臣……”荣锦讥诮地拍拍手掌,似赞叹似嘲讽,“如此尽得民心的大将军,看来二哥也是等不及收入麾下了。”
此话一出,荣淮面色大变,下意识抬头去看皇座之上的雍帝,可却捉摸不到他眼底的情绪。
少年偏信,老年多疑*。如今的父皇和从前不一样了。
荣锦压下嘴角的笑,垂首高声道:“父皇,儿臣有一计,或可探明褚巍虚实。”
南北朝堂皆风起云涌,波谲云诡。而临州大营中,却正爆发一件凶事。
隆冬时节,灾民中许多体弱得病的接连死去。
此前步战营为灾民建造窝棚时,因杨副将的强调,人员隔离不完全,时常往来。
营地外围竟有人生了疫病,甚至有逐步蔓延的趋势。
月台和军医忙得脚不沾地,娘子营也拨了许多人来帮忙熬药、照顾伤患和处理尸体。
“你做什么?!”
崔绍刚带人烧毁掩埋尸体,一赶回来,就看见月台往脸上系了厚厚两层棉布,要往病患隔离的屋子里进。
他一把拉住月台的胳膊,总是漫不经心的脸上难掩焦急之色。
“里面有军医,你进去做什么?”
月台回过头,棉布外的一双眼睛温柔疲惫,但明亮如初。
“人手不够,里面需要帮忙……”
“不行!我让别人去,你不行!”崔绍几乎是粗暴地打断这句话。
“你……”月台被他的态度惊到,但仍坚定地摇头,“主子派我过来,本就是为了避免疫病。如今出了事,我怎能置身事外。”
月台眼眸弯了下,是安抚的弧度。
“元承,别拦我。我一定要进去。”
崔绍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直到双眼酸涩发疼,他缓缓才松开手。
“好。”
月台颔首,不再多说,转身往里走。走出两步,背后突然“呲啦”一声。
她还没来得及回头,身边突然追上来一人,与她并肩而行。
月台讶然道:“你这是……”
崔绍面上胡乱蒙着一层布巾,一个耸肩摊手,笑得玩世不恭。
“月台姐姐,我既不拦你,你自然不能拦我呀。”
月台脑中空白一瞬,一时竟语塞难言,好半天,才哽道:“你何必如此……”
崔绍轻轻一笑:“既然你一定要进去,那我也一定要进去。我不拦你,你也不要拦我。”
月台眼中闪过挣扎神色,最后还是拉住他,抬手轻柔地解下他面上的布巾。
崔绍脸上的笑缓缓隐去,只静静看着她。
月台又拿出一块棉布,细细叠了双层,再蒙到崔绍面上。
“这棉布是熏了药的,比你的里衣料子好用。”话里无端带上嗔意。
崔绍又笑了,弯腰离得更近,叫月台抬手不必太费力,“知道了,月台姐姐。”
疫病来势汹汹,好在最开始的隔离起了作用,并未传播太广。且一开始就有所提防,所以发现得早,治疗也早,并未在营中造成太大伤亡。
倒是孟长盈又病了一场,虽说不是疫病,也把月台急得不行。
可她在疫区进进出出,不好再去看孟长盈。这还是第一次孟长盈生病,她却不在孟长盈身边。
等孟长盈病愈能起身,她按捺住急切的心,又自我隔离了几天,确定没有染病,才匆匆去见孟长盈。
“主子!”
孟长盈正在和褚巍说话,转头看见月台,微微笑了下。
“月台瘦了。”
一句话,月台的眼眶就红了,酸涩哽在鼻腔,几乎逼出泪来。
“哭什么,你的事我听元承和庭山说了,你做得很好。”孟长盈起身,拉住月台的手,轻轻拍了拍,眼中是鼓励和欣赏,“月台总是这么厉害,什么都能做得很好。”
“只有月台厉害吗?”星展突然幽幽来了一句,哀怨地看着两人交握的手。
孟长盈添上一句:“……你也厉害。”
月台侧过脸去擦了擦泪,在星展面前哭,总有些不好意思。
“好敷衍。”星展鼓着腮帮子,看了眼月台,哼了一声,“还有你,我的伤都快长好了,你怎么也不来看我。我明明都跟你道过歉了。”
那次不快之后,又
经过许多生死之事,月台心里早就不计较什么了,这会只哄着道:“事务太忙,以后多来看你。”
“那也不行,我……”星展还要多说几句。
褚巍抬目,轻咳一声,她别扭的小脾气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噤声了。
自从被罚军棍后,她就有点怕褚巍。即便褚巍态度和风细雨,她也怵得慌,总有种屁。股生疼的错觉。
“六皇子现下正在城中,临州牧为他接风洗尘办了宴。六皇子点名要阿盈和奉礼同去,恐怕来者不善。”
说起正事,褚巍眉头微皱。
崔绍戏谑一笑:“来的原来是六皇子,前几天动静那样大,我还以为是太子呢。”
“太子殿下宅心仁厚,不喜铺张浪费。”褚巍摇摇头,解释了句。
“点名要我与奉礼同去,果然还是对岐州城一事心存试探。”孟长盈面上冷淡,嗓音更淡,“既如此,便去会会。”
褚巍备了马车,怕孟长盈在路上受风。又去请了赵秀贞来,席上看顾。
车队中,褚巍和赵秀贞在前骑马,孟长盈和月台坐在马车上,星展骑马跟在马车边,兴致勃勃。
才行到营地外围处,孟长盈就听见一阵喧闹。月台掀开小窗帘子,朝外面看了看,惊讶地“咦”了一声。
灾民棚屋外,正围了一群人,热闹非凡,不知是在做什么。
褚巍也注意到了,着人过去问了句。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人群见是褚巍等人,立即散开口子,面朝褚巍恭敬站着。几个小孩子站不住,好奇从大人背后探头出来东瞧西瞧。
而人群中间,一老者正坐在地上,斑白蓬发如枯草,肥大棉衣裹在身上。
棉裤空荡荡打了个结,在冷风中抖动。
他看见褚巍,两只手撑着地,交替着撑住身体往前挪了挪,仰起头笑得像团枯败菊花。
“褚将军,老朽说书呢,说得正是褚将军平定南罗的故事!”
苍老干瘦的人,嗓音竟很嘹亮。
人群也都跟着点头附和,大冷的天里,一个个都脸蛋通红。
褚巍望着一张张虔诚而敬慕的脸,默了默,露出个清俊的笑。
“外头冷,去屋子里说。杨副将该亲自来给你们请罪,只是他才受了军法,还起不了身。我叫人去拿步战营的薪炭来补给你们,做个赔罪。”
他眉目温润,说起话来姿态宽和,全然不像个执法如山的威严大将军,倒像个平易近人的年轻后生。
人群里私语渐起,人们的脸涨得更红了。
那老者虽身有残缺,却举止落落大方。他朝褚巍的方向一拱手,高声道:“多谢褚将军!”
周围灾民都学着他行礼,一齐喊起来:“多谢褚将军!”
声音一层一层地聚合,犹如海浪拍岸。
褚巍单手下压,唇边虎牙一闪而过:“好了,快进屋去吧。”
人们听话地陆续回了屋子,只有那老者还停在原地,在人流中像一根顽固的矮桩。
车队开始向前行进,马车后的崔绍一夹马腹,马儿往旁边偏了几步。
郁贺微惊:“你做什么去?”
崔绍没理会他,反手抽出腰后洁白的骨雕折扇,抛向棚屋。
“接着!”
那老者反应也还算快,两只手忙乱一番,好歹是在骨扇落地之前接住了。
“说书人怎能无扇,这小扇赠你了!”
言罢,马头一转,急行赶上队伍。留下坐在原地的老者捧着洁白骨扇,抹了抹眼睛。
“没想到崔元承还挺有善心。”围观了全程的星展饶有兴致地说。
孟长盈“嗯”了一声。
这不奇怪。她本就话少,又体弱容易疲惫,冬来就一直没什么精神头。
怪的是月台。
要是平时,她肯定会跟着说上两句,兴许还要教导下星展。可这回,她居然只是看了眼崔绍掠过的身影,就移开目光,连话都没接。
星展得了个没趣儿,奇怪地挠挠头。
莫非月台还跟她生气呢?
车队一路慢行,进了城门。难得出来一趟,星展还是很高兴,东张西望。
月台也撩开小窗帘子,时不时说上两句窗外的人和景,孟长盈歪歪靠着座榻,随着她的话点点头。
进了城门,还未走出多远,突然一阵骚乱,车队竟停住了。
星展伸长脖子,抢着开口道:“主子,我去瞧瞧出了什么事!”
月台拧眉,探出身往前看。只见赵秀贞正翻身下马,褚巍也面色微变,马儿来回转圈。
没过一会,星展快马过来,面有急色:“月台!快去瞧瞧,有个小女孩大着肚子倒在地上,怕不是要生了!”
“什么?”
月台惊疑不定,转头看向孟长盈。
“去看看。”孟长盈坐起来,同月台一块下了马车。
细微的痛苦呻吟声不绝于耳,褚巍和赵秀贞都蹲在一个瘦小身影旁,神色凝重。
地上的小女孩瞧着最多不过十来岁,四肢细瘦干瘪,脸蛋深深凹下去,可肚子却高高鼓起,手脚浮肿如囊,观之悚然。
月台赶紧蹲下来,为她诊脉,同时轻轻按压她的肚子。
奇怪的是,并没有摸到喜脉。
月台眉头皱得更紧,柔声道:“别哭,告诉姐姐哪里疼,是肚子吗,还是下腹?”
小孩说话的声音细弱,哭音也是,像只快病死的小猫。
“肚子……肚子好疼,像是石头,压死了……”
“不对,这是……”月台按在她高挺肚皮上的手一僵,语速兀然快了起来:“你告诉姐姐,你吃了什么?”
“吃……吃了……白泥,大家都吃……饿得不行了……”
小女孩蜷缩着细瘦身体,张着嘴,疼得喉咙里“嗬嗬”吸气。
白泥……
各朝有记载,大饥时常有走投无路的灾民食白泥充饥。可白泥虽然能缓解一时的饥饿腹痛,带来饱腹感,但没有营养,会把人越吃越瘦。
更可怕的是,白泥排不出去。吃的多了,白泥梗阻在胃袋肠道中,会把人活生生胀死。
虽说天河堰崩塌致使多地受灾,可并未波及临州城。甚至本该收容的灾民,大半都由褚巍接手,安置在城外临州营中。
何至于到此等地步,竟逼得小儿吃泥充饥。
这和杀人有何区别?
“临州收容灾民还不到千人,竟将百姓抚恤成这幅样子?”心性最淡漠平和的孟长盈面对此景,都面露愠色,斥喝出声。
褚巍更是脸色难看,沉沉呼出一口气,一字一顿,“临州牧,好得很,当真以为我褚巍是个好说话的。”
小女孩还在细声地呼痛。
孟长盈气得不轻,嘴唇发白,一时竟喘不过来气。她猛地咳嗽起来,整个人摇摇欲坠。
赵秀贞和星展吓得赶紧一人扶住她,一人抚着她胸口,哄着她:“慢慢喘气,别气,别急……”
好半天孟长盈才缓过来,一张小脸苍白如纸。
褚巍面庞隐含担忧,抬手轻轻捏了下她的肩,“我先去找临州牧好好算一算账。你们慢行,把这小孩安置好。”
孟长盈点头:“放心。”
双目交汇,褚巍收回手,没有一丝犹豫翻身上马,带着崔绍郁贺和部分人马先行。
月台已脱下最外面的袍子,将衣着单薄的女孩裹住,抱入怀中。
“主子,她情况不妙,得找个医馆。”
星展上马,跑出去快速转了一圈,扬声道:“这边!”
月台
立即带着小女孩冲过去,剩余人马护着孟长盈,也跟着过去。
孟长盈后脑还针扎似的疼,走得很慢。
田娘扶着她慢慢走,刚走进医馆,就听见星展微微颤抖的嗓音。
“没救了吗?”
孟长盈抬目,女孩仰面躺在小床上,瘦弱如枯枝的身体上,肚子圆滚滚地耸起。
孟长盈缓慢走过去,女孩没有再喊疼,瞳孔微微扩散,晶亮泪水沿着黑黄皮肤滑进鬓发。
医馆中一片静寂。
孟长盈抬手,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泪。
女孩似乎感受到什么,脸蛋微微侧了下,依偎进孟长盈的手掌,嘴唇翕动,不知在唤谁。
她就这样在孟长盈掌心里,停止了呼吸。
一直到手臂酸痛,孟长盈都没有把手收回来。
良久,医馆老大夫重重叹了口气。
“最近城里很多小孩都是这么死的,父母亲先没了,就没人管,饿得挖白土吃,吃着吃着就撑破肚子了。”
“官府呢?临州牧呢?都是死人吗!”赵秀贞咬着牙,反手握住背后长枪,燥得只想给谁一枪。
老大夫被赵秀贞一身的煞气吓到。但看到车队还插着临州军的棋子,老大夫的心又定了定。
临州军不会欺压百姓。
“谁知道呢?老百姓不都是这样,上头说怎么过,我们就怎么过。只盼着什么时候不打仗了,没准日子就慢慢好起来了,就不会有人吃不上饭了。”
老大夫说得慢,半是希望半是无奈。
可惜这话赵秀贞没法回答他,聪明如孟长盈也没法回答他。
她曾对万俟望说出笃定的两年,可此时此刻,面对黎民百姓最朴素的一问,她竟难以作答。
策尽蓍筮卦,难算救世法*。
月台去将无名小女孩寻了地方安葬。
孟长盈走出医馆,日头刺目,她闭了闭眼,身体微微一晃,像是一片从枝头坠落的叶。
赵秀贞手臂拦在她身后,稳住她的身子。
孟长盈还闭着眼,哑声道:“若一条路太长,长得似乎究其一生都走不到尽头,如之奈何?”
就算今日能救回那女孩,就算能扶起一人,天下还有陷在泥泞里的千千万万人。
北朝还有她亲手扬起的烽火硝烟,悲辛离乱。
从外祖到父亲再到她,这条路真的好长、好长。
赵秀贞紧皱着眉,烦躁情绪几乎压不住。她用力抓了一把耳边短短的断发,恶声恶气。
“想那么多做什么,老天爷给你发工钱?”
孟长盈垂落的睫毛抖了抖:“怎么能不想呢?”
身处局中,这些念头想抛都抛不开。那些东西,不似大山沉沉压在背上,而是如缠绵薄雾萦绕。
一呼一吸,一行一止,永不退去。
直到窒息、死亡。
默了半晌,赵秀贞突然嗤笑一声:“孟长盈,你知道你有个毛病吗?”
孟长盈或许在听,或许没在听,应了句:“嗯?”
赵秀贞挑眉,凑到孟长盈面前,手指拨了下她眼尾的长睫。
“你太傲慢了。”
孟长盈睁开眼,确认似的重复一遍,“……傲慢?”
“聪明人的傲慢。”赵秀贞后仰,摇摇头,又笑了,“你把人都当棋子,把天下当棋局,把自己当执棋手,不是吗?”
寒风侵人,日头散发出稀薄热度,街道明亮又萧索。
赵秀贞的话直白如刀锋,明晃晃地刺人。
孟长盈唇珠抿得发白,竟犹豫了下,才道,“并非如此。”
“原来你也会有不肯承认,逃避问题的时候?”赵秀贞一手抱胸,一手捏着短短的参差发尾打转,“别总用俯视悲悯的眼光来看人了,你又不是菩萨。这些事可以管,但怪不到你头上。”
“你的话我明白。只是命途如此,总是要做些什么的。”
孟长盈别开眼,不与赵秀贞直直看过来的凤眼对视。
这一把嶙峋病骨,难免被明亮而极富生命力的东西灼伤。
“做些什么?包括赶走月台?”赵秀贞毫不客气地反问回去。
在她这里没有交浅言深,她想说便说了。
孟长盈闻言,冰凉手指蜷了下,贴上还有余温的掌心,微微一抖。
“阿贞,我活不久。月台还有很长的一生,她不该被绑在我身边,更不该把我看得那样重。”
“是吗?凭什么要按你说的来。”赵秀贞抬抬下巴,“若我是月台,我才不管你怎么想。我想留在你身边,不管你愿不愿意,就算耍赖我也不走。”
孟长盈闻言,似乎想笑,可僵硬的脸却笑不出来,只抿了下苍白的唇。
“可一时的愉悦会引发来日更多的痛苦。早早预见了这一点,又怎能不顾忌呢?”
“你问过月台吗,你怎么就知道她不愿意用这一时换来日呢?”赵秀贞叉着腰,语气凶巴巴,恨铁不成钢似的,“谁说你认为的愉悦就是她的愉悦,你认为的痛苦就是她的痛苦?”
“什么来日,全都是空话假话骗人的话!”
赵秀贞说到气急处,看孟长盈还怔怔看着她,直接一把拉起她的手,用力咬了下她的手指。
孟长盈吸气,却没反抗。
“你做什么?”
“你说!什么感觉?”
赵秀贞磨磨牙,还捏着她冰凉的手指,搓了搓那处红牙印。
孟长盈眼珠乌黑,吐出一个字:“疼。”
“疼就对了!这才是真话,这才是此时此刻的你和我,而不是你口中的什么来日!”
赵秀贞又用力捏了下那根冰凉柔软的手指,凌厉凤眼看起来很凶。
“以后谁都说不准,将来唯一能确定的只有无常。你现在以为的万全之策,没准就是来日想补救都找不到气口的追悔莫及!”
孟长盈手腕上筋脉一跳,被捏得狠了,有种烧灼似的热感从指尖沿着手臂慢慢爬上来。
“你说得有理。”孟长盈眼睛缓慢一眨,轻声道:“你比我豁达。”
“……”
赵秀贞突然有种拳头陷进棉花里的无力感。
“现在说的是你,不是我。”
“或许……”
话未说完,被月台匆匆赶回来的身影打断。同时州牧府也派人催,不能再耽搁了。
孟长盈抽回被捏热的手,藏进袖口里。
“好了,先做正事吧。”
赵秀贞手掌握拳,看起来还是很不爽快。
月台虽眸色郁郁,也第一时间发现不对劲。
“这是怎么了?”她压低声音问星展。
星展面色有些复杂,迟疑着说:“她们……吵了一架……”
月台:“……啊?”
孟长盈这样的性子,能跟人吵起来?
紧赶慢赶,终于不至于太迟入宴。孟长盈一行人走进来,立即收获不少打量的视线。
与宴上众人锦衣华服、脂粉白面的模样相比,赵秀贞都显得极有气概,也更格格不入。
主位之上的六皇子荣锦笑着迎了过来,细眼眯了一条缝,不着痕迹地打量孟长盈,又笑得亲昵。
“这是长盈表姐吧?果真是百闻不如一见,仙人之姿不如如此。我们这些人同表姐比起来,竟都成了俗物。”
他唤孟长盈表姐,是随褚巍来算。
褚巍还有一层身份,他母亲是荣氏家族的小姐,也就是南雍皇帝的亲妹妹。当年胡人入关时,荣家南逃,而荣夫人随褚父留在北朔,断了关系。可若真细算起来,褚巍也有南雍皇室血脉,算是皇家子。
或许正因为如此,褚巍的军功名望才显得如此碍眼。
孟长盈行礼,面色淡淡:“六皇子安好。”
荣锦面色微滞,笑了下,向前张望,“庭山表哥怎么还没到?”
说着,又变了脸色,斥道:“临州牧去哪了?怎么也不见人,竟敢如此怠慢,皮痒了!”
并不怎么遮掩的指桑骂槐,孟长盈正要开口。
突然一阵巨响,门被猛地撞开,砸到墙上。
众人皆色变,一回头,只见褚巍拎着鼻青脸肿的临州牧,正逆光站在门口。
“不怪州牧,是我寻他切磋,这才误了时辰。”
荣锦眉头抽动一瞬,半晌后,露出个笑来:“原来是这样。”
褚巍松了手,拱手行礼:“微臣见过殿下。”
临州牧一下被松开,跌了个踉跄,嘴边一圈白土渣簌簌掉下来。他咂巴了下嘴,白泥的苦味还在。
回想起刚才褚巍的凶残模样,他不敢出声,也不敢擦掉嘴边的白土。”
表哥真是客气,来,快入座。”
又是一番寒暄,众人这才依次落座。
丝竹声声,雅乐飘扬。
临州牧胆战心惊地坐下,半天才回神。转头看众人皆跽坐于筵席上,面前小案都未设,赶紧吩咐下仆:“还不快为各位大人置席!”
下仆低着头,支支吾吾:“大人,这……”
“这什么这,你干什么吃的!”
刚骂完一句,席上荣锦一挥手:“欸,今日既是为我接风,我自然也得稍做表示。临州多战,皆是仰仗表哥和各位大人,我等远在建安才能高枕无忧啊。”
褚巍只笑笑,其余人等又是一阵奉承。
万喜在赵秀贞后席,悄摸打了个呵欠。这些来来回回的车轱辘话听得她直犯困。
星展倒是很有精神,笑嘻嘻地东张西望。
但很快,她就笑不出来了。
荣锦一个拍手,帘后数位娇美女子鱼贯而出,皆着绫罗绸缎,发上珠翠环绕。人人手上端着一道菜肴,迈着婀娜步子围上前来。
原本该放置食案的位置,多位美人压低身子柔软交缠,手中高举食盘,嫩生生的腕子比精美菜肴还要勾人视线。
屋中说笑声渐弱,众人的目光皆被这一幕抓住,难以动弹。
最先开口的是临州牧:“殿下,这,这是……”
“这是建安最时兴的‘美人案’,美人美酒佳肴,岂不快哉!”
荣锦按着美人皓腕,揉捏一番后捞起一只酒杯,摇头晃脑,越发显得蛇眉鼠眼。
“哈……哈哈,殿下好风雅,当真是叫人开了眼界……”临州牧干笑着附和,压根儿都不敢去瞧褚巍的脸色。
美人美则美矣,他无福消受啊。
孟长盈端坐着,面前离她霜色裙摆不到一尺的距离,就是交织缠绕如蛇群的美人案。
娇媚面庞,华美衣衫,林立向上伸出的一条条白嫩胳膊,掌心还稳稳托着供人食用的菜肴。
时兴?风雅?
孟长盈喉咙泛出一股酸意,难以抑制地涌出一股呕吐的错觉。
赵秀贞瞳孔放大,盘着龙蛇刺青的手臂青筋猛跳,燥气几乎要烧成大火。
褚巍眸光冷凝如刀,眼底是一片深沉压抑的怒意。
星展更是板着脸,咬着牙,瞪着上位的荣锦。
月台虽恼,但还是拉了下星展的袖子,叫她不要太过显眼。
田娘低着头,眼眶微红,都不敢看面前的美人案。
万喜往后退了退,与田娘并肩坐着,从口袋里摸出一块糖,塞到田娘嘴里。
田娘回神,转头看她。万喜正慢吞吞地嚼芝麻糖,像只嚼草料的小马驹。田娘眼中蔓开暖意,开始小口小口地啃糖。
她们都没动筷。
气氛怪异,自然不难察觉。
偏荣锦吃喝自得,踩在美人案上,举杯与左右共饮。
过了好一会,仿佛是才想起孟长盈一行人似的,招呼道:“怎么不吃啊,庭山表哥?长盈表姐?”
见无人答话,他也不恼,白脸喝得泛红,转头又道:“郁小将军和崔小将军怎么也不吃?听说岐州城一战,你们可是立了大功,叫我这个寸功未立之人无地自容啊。”
郁贺拱手,天生带愁的脸面无表情:“不敢不敢。”
荣锦笑了声,眯着的细眼泛着精光。还真是一个赛一个地傲,皆不将人放在眼里。
“殿中烧了香木,怎么还没什么热气。”荣锦抱怨了句,没等临州牧狗腿两句,自己又先呵呵一笑,拍手道:“来人,唤上‘玉屏风’!”
话音刚落,又是数位女子迈步而出,比之方才的女子要身姿丰腴许多。
衣衫也不再是绫罗绸缎,而是如烟如雾的薄软轻纱,走动间透出肉色来,遮不住多少身体。
下仆早早将门窗打开,这些女子走过去,胳膊相连贴在一处后,静立不动,如同一片活色生香的人体屏风。
荣锦从左到右看过,闭着眼在空中深吸一口气,表情极为享受。
“就是这股热乎乎的美人香,酒不醉人人自醉啊。”
“当啷”一声,是正要站起来的星展被月台拉回去,不慎撞到了面前的美人案。
这些美人维持着艰难姿势,手臂还一直高举着食盘,本就是强忍着痛苦硬撑。
星展一撞,再也维持不住姿势,散开一地。菜肴酒水噼里啪啦地砸下来,一身狼藉。
星展懵了,手足无措地想去扶人:“对不……”
口中的道歉还没说出口,地上的美人们全都爬起来跪下,顾不得身上挂着的汤饭,瑟瑟发抖。
“废物!一群废物!”
荣锦那张和善面皮撕裂,露出其下的阴鸷之色。他用力将金酒杯朝着她们掷出去。
“叮!”
一声脆响。
银亮剑刃先一步迎上,劈开那只奢华的金酒杯。
酒杯砸地。
褚巍侧着脸,手中长剑还横指着。
当头跪着的女子抖如筛糠,却连求饶都不敢,只一个劲地磕头认错,湿淋淋的手臂上热气升腾。
她原本举起的是一盆热汤,已尽数泼在了身上。
一只手掌柔和但有力地按上她的肩。
“别磕头了,先过来。”
女子呆住,愣愣抬头。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冷若冰霜的面庞,但投过来的目光却很柔和,像是夏夜的月光洒在身上。
“月台,帮她疗伤。”
“是。”
月台立即走过来,扶着完全傻掉的姑娘坐在一旁,帮她处理手臂上的烫伤。
她们旁若无人,堂中鸦雀无声,人人噤若寒蝉。
上席的荣锦盯着她们,面色阴沉。
“褚巍,你的人僭越了。”
第82章 故人“可我明明是个人呀。”……
“是吗?臣以为殿下想看出好戏,臣竭力来演,殿下竟不欣慰吗?”
褚巍转头看向上席的荣锦,泰然自若地收剑入鞘,眼睛却直直望着他,面上似笑非笑。
荣锦被那双平和中蕴着惊雷的眼眸所慑,不自觉竟退了半步。
发觉到自己下意识的动作,荣锦面色变了一变,面容隐隐扭曲,露出阴冷笑意。
“表哥说什么呢?不过是些供人玩乐的贱籍女子,表哥若喜欢,送你几个也未尝不可。”
褚巍抬目:“此话当真?”
荣锦又笑了一声,转了转脖子,姿态轻佻:“自然当真。”
得了准话,褚巍转身看向堂下无数被当作器物的女子,扬声道:“我乃临州军将军褚巍,麾下有娘子营,若有人愿意跟我走,即刻起身。”
酒酣耳热、东倒西歪的宾客之间,褚巍嗓音晴清朗如山风,却又沉甸甸的,掷地有声。
那些或站或坐的女子都忍不住侧目,悄然看过来。
可没有人应声,也没有人起身。
褚巍站了一刻,安静屋中窃窃私语声渐起,人人交头接耳。
荣锦拎着酒壶,遥遥摆摆走下来,讽笑着踩上“美人案”,用力碾了碾。
“表哥,你不懂。这些人都是贱皮子,你说得这么好听,不如给她们几鞭子,就都听话了。”
褚巍握紧丹心剑,剑鞘上浮起的银竹冰凉,与屋中燥热的空气相斥。
“‘美人案’和‘玉屏风’不算什么,我这还有更意思的……”荣锦呵呵呵地笑,带着酒气凑近,去拉褚巍腰间剑柄,“表哥要不要试试?”
褚巍眼中闪过一抹森然,手掌用力一拍,剑柄毫不留情地敲在荣锦手背。
“好一个傲世轻物的褚将军!竟对我动起手了!”荣锦捂着被打红的手,脸色青白交加,十分难看。
褚巍随意扯扯嘴角:“你既亲热唤我一声表哥,那我代行长辈的训导之职也未尝不可。”
对上荣锦惊怒翻腾的细眼,褚巍微微一笑:“你说是吗,表弟?”
这边对峙,另一边月台正焦头烂额,手边没有药,没有干净衣物,不好处理那女子的烫伤。
赵秀贞皱着眉头扫视一圈场内,直接一拍长枪,振臂出招,击碎一只琉璃尊。
“哗啦”一声巨响,琉璃碎片下雨般散落一地,闪闪发光。
举座皆惊,赵秀贞长枪震地一立,昂首道:“我乃临州军赵秀贞,执掌娘子营!想活得像个人的就爬起来,跟我走!”
言罢,她不多看屋中众人一眼,转头背上那个被烫伤的姑娘,径直往外走。
门口的‘玉屏风’无声散开,赵秀贞目光从她们脸上一个个扫过去,却并未再开口。只用力托了一把背上快滑落的姑娘,大步跨出高高的门槛。
月台田娘跟在她身侧,帮着扶住那姑娘。
万喜星展一左一右站在孟长盈身侧,孟长盈面容冷凝若霜雪。
“人不通古今,襟裾马牛。士不晓廉耻,衣冠狗彘*。这一趟,当真叫人大开眼界。”
漠然说完,孟长盈转身朝外走去。
星展鄙夷地啐了一口,一甩头拉着万喜跟上孟长盈。
而那些‘美人案’、‘玉屏风’终于有一个两个人动了。她们惊惧惶恐地低着头,朝着打开的大门走去,想要跟上赵秀贞的步伐。
“你们敢——”
荣锦怒不可遏,勃然变色,可所有的话都被褚巍轻巧的一剑堵住。
冰凉的银竹贴着他的脖颈,雪亮剑刃隐隐露出一线,映亮褚巍冷肃眉眼。
席中褚巍崔绍胡狗儿分散站开,眼睛紧盯荣锦带来的侍卫,手掌按在兵器之上,皆蓄势待发。
场中陷入死寂,落针可闻。
然而,最后跨过那道门槛的女子,也不过双手之数。
一行人又先去了医馆,帮那些受伤的姑娘先疗伤。
月台处理,田娘细心帮忙。
万喜和星展在一旁,见缝插针地递衣衫递药瓶子。
孟长盈坐在一帘之隔的外间,赵秀贞在旁生气,一张麦色的脸黑成了锅底。
孟长盈轻咳两声,抿了口热茶。
“怎么又咳了?”赵秀贞黑着脸,但还是转头问了一句。
“无事,喝口热汤就压下去了。”孟长盈摇摇头。
安静空间中,帘子里的声音细碎。
又过了会,孟长盈眸光闪了闪,突然开口问:“阿贞,只有几个姑娘跟了上来,你会不会……难过?”
赵秀贞手里还握着红缨枪,闻言抬抬眼,凤目凝在无风自动的红缨上,声音坚定。
“不会。就算是华佗,也救不活想死的人。要是自己不肯使劲,我可没那么大力气背上所有人。”
孟长盈长睫倏然睁开,而后缓慢地眨了眨,慨然轻叹。
“你这样心境旷达,真好。”
赵秀贞莫名看了她一眼。
帘子里突然爆发一阵惊呼:“你做什么?!”
话音未落,孟长盈刚转过头,赵秀贞已翻身跃出,长枪挑开帷帘,喝道:“怎么回事!”
帘子里所有人皆惊魂未定。
小床上坐着那个被烫伤的姑娘,衣衫松松穿上,手里正紧紧攥着一枚金簪,要往脸上刺。
星展动作快,稳稳抓住她的手腕,让她难以动弹。
月台仍面带惊色:“你这是做什么?”
小姑娘豆大的泪珠滚滚而下,哭得无声无息。任谁看了,都要于心不忍。
月台缓了面色,轻轻拭去她腮边的泪,柔声道:“乖,别哭了,快松开这簪子。”
小姑娘含着泪摇头,攥着金簪的指节寸寸发白。
“要不是这张脸,我怎么会沦落到那等猪狗不如的地步!”
“都怪这张脸,我要划烂了它!”
月台无言凝噎,一时竟不知道如何安慰。
哪个女儿家不想要一张漂亮脸蛋,可这张脸却成了推她入地狱的魔爪。
难以想象她是遭遇了什么,才会这样恨自己的脸,恨到要亲手划烂。
“姐姐,求求你,放开我,让我划了它!”
小姑娘声泪俱下,嗓音近乎凄厉地哀求着。对上她通红的泪眼,星展的手竟不自觉松了下。
小姑娘刚把手抽出去,要狠狠扎入脸皮时,一个温暖柔韧的怀抱拥住了她。
万喜温柔而不容拒绝地把她按在怀里,手掌不停地摸着她的头,一下又一下,像是在安抚受惊的小动物。
好一会,这温柔的安抚有了作用,小姑娘激动的情绪安静下来。
万喜缓缓开口:“你先听我说一说,你知道角抵吗?我从前就在北方做这个。”
小姑娘在万喜带着芝麻糖香气的怀抱里抬起头,打了个哭嗝。
“不知道。”
万喜笑笑:“就是把人放在台上赤身搏斗,男人角抵不如女人角抵的场子热。”
“他们都爱挑壮的,最好是胸脯大的女人。只给块二尺的布,叫人兜住屁。股蛋,去台上打架。男人们最爱看这个,一个个看得眼睛都快凸出来了,脸红通通地叫好。”
“我那会很好奇,这事真有这么好看吗?后来我自己也围在外面看了一回,当真是没意思。”
“女人一身的湿汗,身子是白的,脸是红的,撞在一起胸脯乱甩,活像两条大白肥虫在扭打。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白费我一顿饭钱,还恶心得晚饭也没吃下去。”
万喜说得慢吞吞,语气也没什么起伏,如平常一样显得又憨又呆。
可众人都愣住了。
即便是赵秀贞和田娘,也从不知道万喜从前是这样过来的。
田娘红了眼睛。
小姑娘更是眼泪吧嗒吧嗒地掉,紧紧抱住万喜,把头埋进她怀里。
万喜从口袋里摸出一块芝麻糖,塞进她的嘴里,又摸摸她的脸。
“角抵场的老板说,我是个供人观赏玩乐的玩意儿。大家也都这么说,好像我不是个人,而是板凳锄头那样的死物,没人把我当人。”
万喜张开嘴,呼出一口气,眼底泛出湿意,可目光是坦然的。
“可我明明是个人呀。”
“我不是个给人用的物件,我是个人。”
万喜又摸了下小姑娘的头,告诉她:“你也是个人。”
小姑娘忽而失声大哭,那枚紧攥在手里的金簪滑落。
她双手都紧紧抓着万喜的衣襟,扑在万喜怀里,哇哇哭得像个孩子。
万喜用力回抱着她,宽阔柔软的胸膛,带着芝麻糖的味道,淳朴而令人安心。
良久,良久。
小姑娘抽噎着抬起头,问她:“然后呢?”
万喜手指拨开她脸上被泪水粘连的发丝,讲故事一样地叙述。
“后来我每天都很难过,我开始恨自己长得壮,再也不肯表演角抵。老板就给了我几钱银子,把我赶走了。”
“我听说南方都是汉人,就一路往南走。可钱太少,路费买饭都不够。我以为自己要饿死了,几次晕倒在路边,是田娘救了我。”
“你知道被救之后,我心里第一个念头是什么吗?”
小姑娘仰着脸,听得出神,突然被问到,她想了想,哭哑的嗓子试探着开口。
“……开心?开心自己还活着?”
“不对,”万喜摇摇头,圆圆的脸上噙着笑意:“我很庆幸,庆幸我生得壮。”
“不然第一次晕倒之后,我就再也没有力气爬起来了。那我也就等不到田娘来救我,今天也不会再遇见你。”
小姑娘呆住,牙牙学语似的重复:“……庆幸?”
“对,庆幸。”
万喜严肃小脸,笃定地点头。
“我生得壮,有力气,这很好。”
“你长得美,漂漂亮亮,这也很好。”
“这些都是老天给我们的礼物,我们生下来就有的好东西。”
“正因为是好东西,所以才有坏
人觊觎。”
“不要羞愧,不要自责。”
“错的从来都不是安静生长的花,而是那只摘花的手。”
小姑娘怔怔望着她,怀疑却又期盼地问:“真的……不是我的错吗?”
万喜认真看进她的眼睛,轻轻擦去她眼角的泪珠,斩钉截铁。
“绝不是你的错。”
屋中安宁静谧,田娘站在万喜身后,无声哭红了脸。
原来,不是她的错啊。
新年将近,临州还未下过雪,只是一日日地阴冷。
这天终于出了太阳,营中人人都在洗洗刷刷,到处晾着被褥衣衫。
帐外空地上,孟长盈窝在躺椅上晒太阳,雪白脸蛋被烤得微微红。
赵秀贞一身薄衫,刚洗过的头发湿漉漉地滴水。她对着光,眯着眼擦枪,擦得很细致。
月台来了兴致,支了个小泥炉煮茶,烤了些瓜果花生,香气淡淡飘开。
田娘做着绣活儿,偶尔搭把手。
万喜在旁边蹲着,栗子熟一个扒一个,手比星展都快。
上次带回来的姑娘都进了娘子营,只有万喜安慰过的那个小姑娘,说什么都不肯离开万喜,非要跟着她。
赵秀贞允了之后,小姑娘就跟着万喜做事,小尾巴似的。
万喜给她新取了个名字,跟她姓,叫万乐。
很朴素的名字,但万乐特别喜欢。
万喜扒好栗子,一半塞田娘嘴里,一半塞万乐嘴里。
星展一个都没抢到,重重哼了一声,转身去逗小阿羽。
小阿羽围着田娘做的口水兜,都会走路了,一颠一颠地拿着把小弓玩。
小弓是星展亲手做的,弓弦被田娘换成了柔软的棉线,抓着也不会割伤阿羽的小手。
“虎……虎虎……”
阿羽含糊地念着,躲开星展捏来捏去的手,直往田娘膝上趴,小手伸着去抓田娘绣的老虎帽。
“对呀,绣的是小老虎,阿羽喜欢吗?”
田娘笑着,用小老虎的尾巴去逗阿羽,眉目温柔,发间的杏花银簪在日光下微闪。
星展注意到,捂着嘴去扯月台的手,眼珠子一个劲地往田娘头上飘,压低声音:“你快瞧,快瞧,她头上戴的是什么!”
万喜瞥过来一眼,慢吞吞道:“是吴百户送的簪子,你不是见过吗?”
田娘闻言,一抬头,众人目光都落在她发间。她抬手摸了下簪子,秀气面庞都羞红了。
偏偏万喜还嘿嘿一笑:“田娘,你红着脸也好看。”
“你……我……”
田娘小脸红得冒烟,背过身去,抱着小阿羽不理人了,耳尖红通通的。
星展靠着月台,乐得一直笑。
忽然眼神瞥到一旁的孟长盈和赵秀贞,一个晒太阳睡觉,一个晒头发擦枪。
看着赵秀贞流畅手臂肌肉上的刺青,星展心思一转,抓了把花生就坐到赵秀贞身边。
她“啪啪啪”按开烤得酥脆的花生壳,递一把香喷喷的花生米过去。
“赵副将,吃花生。”
赵秀贞侧目瞥她,把枪放下,拍拍手掌接了花生。
“找我有事?”
“没事没事,我就是来跟赵副将聊聊天嘛。”星展义正辞严地说完,眼珠子却滴溜溜地转,一看就憋着事。
赵秀贞哼笑一声,手掌搓开花生的红皮,低头一吹,吹了星展满脸。
“有事说事,没事靠边站,我还要擦枪。”
星展“呸呸呸”,拂开到处乱沾的红皮,心里骂人,脸上还露出个白牙笑。
“听说赵副将是南罗人,我就是好奇,你怎么跟着褚将军来了中原?”
星展心里还没放下这件事,她非得搞清楚,赵秀贞和褚巍到底是怎么回事。
还有万喜那一句,叫别人不要喜欢褚巍,又是什么意思?
难道褚巍和赵秀贞早就私定终身了?
这两人哪哪都不般配啊?
“原来是这事,”赵秀贞笑了下,看了眼窝在躺椅中的孟长盈,用肩膀轻撞了下她的膝盖,“你叫她问的?”
孟长盈晃了下,睫毛动了动,却没睁眼,懒懒道:“和我没关系。”
星展见她半天不答,又着急地催了句:“赵副将,你说说嘛!”
赵秀贞捏了只白胖的花生米,塞到孟长盈口中。在她慢慢嚼的时候,自己吃一把,咬得嘎嘣嘎嘣响。
吃完才在星展着急上火的目光中,答了她的话。
“褚将军平南罗之乱的时候,赢了我,所以我答应他一个条件。”
好简短的一句,星展琢磨了会,狐疑道:“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赵秀贞耸耸肩,眼里却带着不服输的利光。
“那你答应他的是什么条件?跟随他?”星展追问。
跟随?
她可不会跟随任何人,她只忠于她自己。
赵秀贞又提起枪,细细擦着长枪头,轻嗤一声。
“只是十战之约。”
“十战……之约?”
“我为他打十场仗,打完我就回南罗,不掺合你们汉人的事了。”
星展闻言眼睛一亮,看来真是她误会了。
可想到赵秀贞或许要带着田娘万喜离开这里,星展竟又有些失落。
孟长盈也半睁开眼,对上赵秀贞的凤眼。
赵秀贞似笑非笑,勾着唇:“怎么,舍不得我?”
孟长盈动了动,浑身懒洋洋的像没骨头,“如今打到第几场了?”
赵秀贞笑笑,将擦得锃亮的长枪一立,眯眼看着银光闪闪的枪头。
“岐州城是第八场,只剩下两场了。”
“两场……”孟长盈又困倦地阖上眼,“指不定我们谁先走呢。”
赵秀贞啧一声,曲指弹了下孟长盈的额头。
“舍不得就舍不得,非说些不中听的话。你要是我手下的兵,我非好好操练你一番不可!”
接连几天都是好天气,清闲无事。褚巍带着她们出了门,还是个远门。
“这是去哪里?”
孟长盈挑开车窗小帘朝外看,褚巍难得没有骑马,和她一同坐马车。
“带你去见一个人。”
褚巍面上含笑,这笑意与平常的笑有些细微的不同,似乎带着某种别样意味。
孟长盈眼睛眨了眨,竟没分辨出来那点不同是因为什么。
她生出点少有的好奇:“是个故人?”
毕竟这回出行,褚巍没邀赵秀贞几个,只邀了孟长盈这些从北朝来的。
“嗯……”褚巍沉吟,眼里忍俊不禁,“或许算是,也或许不算。”
孟长盈靠回榻上,知道褚巍这是要卖关子了,懒得费力气多问。
马车又摇了半日,还没到。这样远的距离,褚巍亲自去见,想必不是凡人。
褚巍在看兵书,看了会,同孟长盈提起另一遭事来。
“北朔西漠如今打得不可开交,我本以为西漠会不堪一击,没想到却能与北朔抗衡这么久。看来北朝内部的矛盾由来已久,不可小觑啊。”
孟长盈“嗯”了一声,淡淡道:“汉化派与传统派的斗争,百年间,也就这几年稍稍缓和。想要镇压万俟枭带领的传统漠朔旧贵,可不是件易事。”
说到这,孟长盈不知怎的,忽然想起万俟望伏在她膝上,眼里神光闪烁,装乖仰面看她的样子。
孟长盈敛眸,指尖轻轻搭在腰间那只白玉双卯佩上,触手生温。
“你可真是给他们留了个烂摊子。”
褚巍轻笑,沉思片刻后,突然抬眼。
“如此良机,不可错失。”
孟长盈神色一动,半晌后,却摇头:“但于你,却不是良机。”
趁着北朝内斗,南朝将士若能悍不畏死、一举北上,未必不能夺了北朝。
可孟长盈一到临州大营,便知此事行不通。
褚巍在南雍的处境不妙。此时是北伐的良机,却不是褚巍的良机。
若当真不管不顾,只怕牵一发而动全身。
见微知著,一个荒唐的六皇子,已将南雍对临州军的态度展现得淋漓尽致。
“若当真山河统一,归于汉室,我何惜此身。”褚巍没有听从孟长盈,他目光极坚毅,一看便知不可动摇。
孟长盈沉默片刻,轻轻摇头:“或许比你想的还要糟。”
褚巍看她面色凝重,笑了笑,抬手揉了揉孟长盈的脑袋。
“阿盈,你知道的,我不怕死。过完这个年,我亲自去建安求见陛下,请军北伐。”
孟长盈还是皱眉,褚巍笑得清朗如风,安慰道:“陛下是我的亲舅舅,即便有所猜忌,也不至于要了我的命。别这么担心。”
孟长盈叹出一口气,不再劝了。
她和褚巍都一样,骨子里倔得要命。自少时起便是如此,认定了的事,谁也说服不了谁。
“去便去吧,但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褚巍张张嘴:“……不会是……”
“没错,”孟长盈抿起唇角,“我与你同去建安。你若不应,我有一百种方法叫你也去不成。”
“……”
褚巍扶额摇头,完全拿她没办法。
“知道了,小祖宗。”
赶了大半天的路,终于到了。
这是座矮山,山上修了路,马车经过也不费力。半山腰上,一片葱郁竹林生得极盛,竹叶在风中沙沙作响。
远远一看,眼睛都清爽干净了。
竹林不远处,篱笆围了个小院,上书“青玉小筑”。
刚下马车,众人就闻到一股辛辣香气,呛口的很,却又很香,勾人馋虫。
褚巍眼睛一亮:“竹卿知道我要来,饭都做上了!”
第83章 醉汉什么爹?谁是爹?
话音刚落,小院里钻出来一个少年,唇红齿白,灿然一笑。
“庭山哥!”
褚巍也笑着朝他挥手,扬声道:“做了什么好酒菜?闻着好香!”
少年迎出来,银索襻膊束起袖子,露出两条胳膊,显然是在厨屋里忙到现在。
“前几天才挖了冬笋,做了几道家常菜。”
少年面嫩,答完褚巍的话,就垂首向众人见礼。
褚巍拍拍他的肩,向大家介绍:“这是林筠,表字竹卿,是我的小友。”
说着,又将一众人等向林筠介绍完,这才进了竹院。
这小院偏僻幽径,各式用具简朴而不失意趣。除了林筠,竟没有一个下仆在。
林筠襻膊还没放下来,又来来回回忙着把菜端上桌。
月台正在帮孟长盈脱去大氅,同时给星展一个眼色。
星展立即跟过去,也帮着摆好碗筷。
待众人坐定,林筠洗了手脸过来,笑容带着宁静的书卷气,显出几分青涩,看着很面善。
“我只做了些拿手菜,手艺不精,诸位见笑了。”
这话实在谦虚。食案上一道道菜肴精致,色泽诱人,香气扑鼻,只是看着就能让人食指大动。
“说话这么见外做什么,”崔绍捏着筷子,接了话:“我要是早知道庭山兄有你这样一位小友,早来拜访你的手艺了。”
他说得逗趣儿,众人都笑起来。
褚巍给林筠夹了一块冬笋,勉励道:“这都是我的好友,不必拘束,只和往常一样就好。”
林筠点点头,微笑了下,稍稍放松。
星展边吃边看,忽然发觉褚巍案上比她多了一道菜。再环视一圈,这道菜还真只有褚巍才有。
“竹卿,你怎么只给褚将军开小灶,那道腊味冬笋我们怎么没有?”
星展嗓门大,说不客气就不客气。
林筠赶紧放下筷子,认真解释道:“庭山哥喜食辛辣物,那道腊味冬笋里加了黄芥末和茱萸。我怕大家吃不惯这味道,才做得少。”
“……黄芥末啊?”那她还真吃不了。
星展面露遗憾,不舍地又看向那道油亮喷香的竹笋。
“可要试试?”
褚巍将那盘腊味冬笋拿起来,向她示意。
“那我……试一试?”
星展犹豫着夹了一块,入口很香。可才嚼一口,立马就呛得连连咳嗽,喝了一碗水才缓下来。
月台帮她擦掉脸上的水珠,调侃问她:“还要再试吗?”
“算了算了,我吃不来,”星展呛红了脸,连连摆手,对褚巍佩服道,“将军,你可真能吃辣。”
褚巍夹一块冬笋送入口中,面不改色地咀嚼吞咽。
“很辣吗?我倒觉得还好。”
孟长盈抬眸,扫了眼星展辣红的嘴唇,又看向褚巍平静吃辣的模样,微微皱了下眉。
郁贺左右看看,颇有些讶异地开口:“我原以为南方食物味道清淡,没想到庭山兄反倒口重了。”
郁贺比星展年长几岁,还记得些少时在北朝相聚的时光,记得当年的少年郎褚巍。
记忆里的他,口味素淡,也吃不了芥末。
林筠闻言,眼睛睁大了些。
“说起来,好像还真是,”褚巍似乎也陷入回忆,思索片刻后,颇为缅怀地笑了笑,“确实大变样了。”
一顿饭吃过,林筠话并不多,大多数时候都只是笑着听他们聊天。
等林筠再钻进厨房后,崔绍喝着温好的小黄酒,咂巴嘴巴道:“吃得爽快,这一趟不亏啊!”
孟长盈手中捻着竹节杯,倏尔抬眼,看向褚巍。
郁贺和月台的目光也自然投注过来。
崔绍确实在夸人,但也是在问这一趟的真实目的。
来吃一顿烟火饭,何必这样兴师动众。
褚巍张口正欲作答,林筠又垮着竹篮出来了,竹篮上盖着一层厚毯子。
褚巍神色无端一动,问道:“这是要去送饭?风远兄又在后山?”
林筠点点头,看了眼众人,似乎欲言又止。
“磐儿呢?”褚巍又问。
林筠似乎被褚巍吓了一跳,又立刻压住惊讶之色,答道:“磐儿也在后山,父亲正带着他玩,我没拦住。”
褚巍摇摇头,笑着起身:“无事,男孩子受点冻有什么关系。”
几人听着,眼神默默无言中来回。
崔绍眉头挑得老高,风远……兄?
表字风远,能被褚巍称上一声兄长,应该只有当年那位名噪一时的林阔林大将军吧?
郁贺注意到崔绍的挤眉弄眼,暗暗点头。
怪不得他看这少年面善,毕竟他年幼时也曾见过那位彪悍将军。
孟长盈眼波微动,和月台对视一眼。
这林筠与昔日雄视一方的林大将军相比,实在是太过文气了些。难怪她一时都联想不到林阔。
星展睁圆眼睛看他们眼神交流,什么也没看明白,连忙追问。
“风远兄?那是谁?磐儿又是谁?”
“林阔,林风远。”
褚巍只答了这五个字,便喟然长叹一声。
月台拉着星展,用糕点堵住她叭叭的小嘴,低声制止她。
“别问了,一会儿都告诉你。”
日头西斜,一行人往后山去。
孟长盈身子弱,还坐马车。月台星展皆陪着她。
林筠走在最前面,褚巍落后几步。
崔绍郁贺并肩走在最后。
山风吹过,有喑哑模糊的男人歌声传来,腔调似乎有些怪。
星展两眼放光地撩开车帘,往前探身。
“真是那个传说中的林大将军吗?只用三千人击溃数万敌军、退胡人百余里的林大将军?”
月台在后面揪住她的小辫子,叮嘱道:“那是往事,你少在林将军面前多嘴,听到了吗?”
星展扯回来自己的小辫子,不服气地转过头:“知道了,我有分寸。”
正说着,那道歌声开始清晰。说实话,粗哑又难听。
孟长盈下了马车,与众人一齐往前走。
拐过一道弯,面前一堆荒坟。
薄暮暗黄的光线洒下来,坟前卧着一个敞着怀的粗壮男人,衣裳松垮杂乱。头发只用一根布条系着,乱糟糟地遮着脸。
他手里抱着酒,烂醉如泥,仰头乱唱北地小调,黑黢黢的脚板边乱扔着一堆空酒坛子。
众人不由得停住脚步,星展讶然失声:“这……就是林大将军?!”
月台用力掐了下星展的胳膊:“闭嘴。”
这动静惊醒了醉倒的男人。他睁开眼,抬手挠挠头,转头看过来,咧嘴一笑。
“哪来的漂亮姑娘?”
他嘿嘿笑了两声,站起来,壮得像头醉熊,东倒西歪地往前走。
林筠眉头皱得极紧,掀开毯子,从竹篮里拿出一碗水,径直泼到林阔脸上。
林阔脚步顿住,面色收敛的一瞬,几乎立即让在场所有人心生警惕。
那是骨子里面对危险的悚然直觉。
但只一刹那,林阔就抬手抹了把脸上湿淋淋的水,随手把水珠尽数甩到林筠头上。
“反了天了?泼你老子干嘛!”
林筠避过去,一张
清秀小脸腾着怒火,咬牙不理他。
褚巍上前一步:“风远兄,我来了。”
林阔还在擦脸,像是辨认了半天,才认出来人:“褚巍……你小子来干什么?”
褚巍眼神稍有复杂,但还是先向他介绍人。
“这位是孟长盈,褚太师的外孙女。”
“是那老家伙的外孙女?”
林阔似乎来了点兴趣,凑上前细细去瞧孟长盈的脸。
酒气冲天,但孟长盈不闪不避,清泠泠的目光直视林阔藏在蓬乱头发后的眼睛。
“呵,你长得不像孟广德,比他漂亮。”
评价一句后,林阔就百无聊赖地收回目光。
“这位是郁贺郁奉礼,郁家这一代的将军。”
“这位是崔绍崔元承,宏钟伯父的独子。”
褚巍接着介绍,在林阔不甚在意的态度下,仍旧介绍得很认真。
林阔抱着酒坛子,随意剔着指甲,却在褚巍介绍每一个人时,眼神细细打量过去。
山河倾覆,四海故人强半死*。
如今站在此处的,竟又是一群少年人。
“这一趟,我来接磐儿。同时也想请风远兄出山。”
褚巍躬身拱手行礼,郑重道:“风远兄,北朔北阳王叛变,盘踞河西四州,建国西漠。北朝东西为战,内斗不休,此乃百年未有之良机。”
“时不我待,毕其功于一役,南北一统,或在此一搏。”
“临州大营主将褚巍,敬请林将军出山!”
褚巍深深弯腰,声若洪钟,沉沉落地。
暮色苍茫,金乌西坠。风乍起,凉意拂面。
久久无言之后,林阔忽然大笑,用力将褚巍掰起来。
“我一个醉汉,你请我出山?”
对上褚巍明亮坚定的眼睛,他将人往后一推,拎着酒坛子大笑着往后跑,扑到矮坟上。
“……请我出山?娇云,你听见没有,还有人请我去打仗!”
“哈哈哈哈哈哈哈……”
在所有人的注视中,林阔状若癫狂地嘻笑,抱着酒坛子在坟间打滚乱转,酒水淋了满身。
这模样,哪里像是传闻中万人可敌的英武大将军,完全是个疯汉。
孟长盈静默看着他。
前方那一片坟地里,皆是无字碑。
可林阔扑到谁的坟上,就从嘴里唤出一个亲昵的名字,像是旧友从未离去,还在身旁与他笑谈饮酒。
孟长盈缓缓别开眼。
众人皆缄默,在他可笑又狂乱的行径面前,只觉出无边的悲怆寂寥。
林筠却忍无可忍,将装着饭菜的竹篮往地上重重一放。
“你就在这疯着吧!饭爱吃不吃,谁来管你!”
说完,他转身看向褚巍,胸膛还气得上下起伏,尽力压制着怒气。
“庭山哥,咱们不理他。”
“我这就去把磐儿接过来。他想你想得不得了,晚上做梦都还在喊爹呢。”
话落,所有人一齐转头,满脸震惊。
什么爹?!
谁是爹?!
第84章 清浊把林大将军的独子给拐跑了?!……
灯火如豆。
孟长盈对面正坐着一大一小,一个俊朗舒阔,一张童稚可爱。
可不难看出,两张肖似的脸简直如一个模子印出来一般,一看就是父子。
“这……”
难得能从孟长盈面上看到这样震惊的表情,她张张嘴,半天才不敢相信地吐出来一句:“这是你的……”
褚巍赧然,发窘地摸了摸鼻子,点了点头。
“是我的孩儿。”
孟长盈和乖巧坐着的小孩大眼瞪小眼。
这孩子看着也就七八岁大,但小小人儿脊背挺直,小脸端然,看了就让人心生喜爱。
褚巍摸了摸他的头,低声道:“磐儿,快向盈姑姑问好。”
褚磐弯腰拱手,礼仪姿态周全,沉稳道:“磐儿见过盈姑姑,姑姑安好。”
孟长盈伸手把小人扶起来,望着那张熟悉又稚嫩的小脸,还是如坠梦中一般。
“……磐儿快起来,来得匆忙,竟也没带上什么见面礼。”
她身上只几件常用的首饰,都不适合送给男孩子。
褚磐摇摇头,认真地说:“磐儿常常听爹爹说起盈姑姑,能见面就是给磐儿的礼物了,磐儿不要别的礼物。”
说完,褚磐又跪坐回去,一点也不像七八岁皮猴子似的男孩,反而极乖巧端静。
孟长盈目光又转回褚巍身上,两人对视无言。
“竹卿,”褚巍突然开口,“先把磐儿带出去,叫他认认几位叔叔姑姑。”
林筠应声,领了褚磐出去。
屋中只剩下两人相对,孟长盈握着竹节杯,迟疑道:“磐儿……多大了。”
“才过了八岁生辰。这段时日太忙,都没顾得上他。”褚巍眼中有几分愧疚。大义私情总难两全,他太忙了。
八岁……
孟长盈垂眸,心里数了数年份。正是褚巍逃离北朔,隐匿身份前往南雍的时候。
那时南北皆乱,孟褚两家横遭祸事。孟长盈才刚入宫不久,和各部漠朔旧贵争权,能将褚巍从狱中救出送走,已然是极限了。
这八年来,褚巍竟从来没和她提过一句从前。
“这孩子的……”孟长盈犹豫了下,换了个问法,“怎么把孩子放在林家?”
褚巍眼神微微波动,轻笑了下:“磐儿一直我在照料,可去年平南越,总不能把磐儿带去那毒虫瘴气肆虐之所。”
“风远兄和竹卿小友我很信任,就拜托他们代为照料。如今事情总算都告一段落,恰逢年前,就把磐儿接回去,过个好年。”
褚巍面上一直带着温和的笑,仿佛天大的事在他口中也都是小事。
孟长盈嘴唇动了动,轻轻舒出一口气,嗓音放得很轻。
“那时候,你一个人,还好吗?”
褚巍敛眉,烛光只照亮他半边侧脸,影绰看不分明。
“阿盈,”他还是轻轻地笑,“那时候,手忙脚乱啊。”
灯花轻微噼啪,炸响一瞬明亮,映出他眼底一点眸光。
孟长盈下意识捏紧了竹节杯。
半晌,一仰头,饮下一杯快散去热度的酒,涩味在口中蔓延开。
“有磐儿也好,免得我总忧心于你。”
孟长盈放下酒杯,面上流露出一丝带笑的怅然。
“待我也去了,你好歹不至于孤身一人到处飘着。有磐儿在你身边,也好。”
“总胡说,”褚巍屈指敲敲竹案,声音清脆,眼底微微红,“我也只有你和磐儿两个亲人了,不许你再说这种话。”
默了默,孟长盈点头,一本正经,“知道了,表哥。”
说完,自己先笑起来。
随即,褚巍也跟着笑起来,举杯同她一碰。
笑声相合间,似乎有某种隐秘不为人知的意味藏在此处,叫人看不出两人你来我往的暗语。
外间里,褚磐和众人都见过礼,正端坐着。
剩下的人个个瞪着眼睛瞧他,直勾勾的。褚磐被这些眼神,看得不安,微微动了动身体。
林筠抬手捏了捏他的肩,同他说:“磐儿别怕,叔叔姑姑们都是喜欢你。”
崔绍眼神惊奇,摸着下巴道:“瞧这相似模样,真是庭山兄的孩子啊。”
月台轻啧一声,斥他:“在孩子面前胡说什么,不会说话就闭嘴。”
崔绍连连拱手,作势抿住嘴巴,从嗓子里挤出话来:“不说了不说了。”
星展围着褚磐转圈,像是在看什么难得一见的新鲜东西。
褚巍气势斐然,是威震一方的大将军,还铁面无私地罚过星展军棍,在星展心里形象有些可怕。
突然看见一个小小褚巍似的褚磐,白白嫩嫩的脸颊还有婴儿肥,简直让人手痒。
星展嘿嘿一笑,突然伸手捏了下褚磐软软的脸蛋。
褚磐一惊,抬眼看是星展,乖乖地喊人:“星姑姑。”
“哎——”
星展响亮地应了一声,一脸得意之色。
屋外暮色四合,隐约传来林阔的高亢歌声。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浊我足*——”
众人皆侧目,林筠却直接推开门,叉腰站在门口,扬声开骂。
“有什么好唱!你在岸上逍遥自在,挑拣清浊,那浮沉沧浪的万民可有得选?既要做个缩头乌龟,那就安生窝着,少来扰人!”
用词辛辣,语气激愤,连珠炮似的从那眉清目秀的少年口中说出。
明明骂得是旁人,星展都不免一抖,压低声音。
“那可是赫赫有名的林大将军啊,还是他爹,他怎么把人骂得跟孙子似的。”
郁贺轻嘶一声,眼神制止星展,不赞同道:“那是林家的家务事,少说两句。”
星展瘪瘪嘴,到底是没再说了,但仍竖起耳朵听着。
林阔也隔空骂回来,醉醺醺的,但中气十足:“你老子是缩头乌龟,你又是什么东西?小乌龟王八蛋!”
“你才是王八!戳都戳不动!什么狂人什么隐士什么大将军,少给我丢人了!你再乱嚎,明日我不给你送饭了,你就喝酒喝死吧!”
林筠重重哼了一声,骂了这么一长串,压根都不带喘气的。
几人目瞪口呆,耳朵都竖着,等着听下文。
褚磐小脸淡定地宣告:“林爷爷不会骂回来了,他饭量大,一顿不吃都不行。”
爷爷?
褚巍管林阔叫兄长,褚磐管林阔叫爷爷,这辈分怎么理的?
月台眼神怪异地来回转了转,还真没再听见林阔的声音,外面一片安静。
“吱呀”一声,林筠推门进来,微微喘着气,袖子都撸高了。
众人目光各异看向他,林筠面庞微微一红,羞涩地挠挠头。
“诸位见笑了。”
星展赶紧摇头:“哪里哪里,是开眼了。”
生怕惹到他,这个真骂不赢。
崔绍两眼放光地凑过来,抚掌道:“竹卿兄弟,你这张嘴可真巧,快教教我,给我传授些秘技!”
林筠脸色越发地红,往后退了几步,一个劲儿地摆手,“太粗野了,可别取笑我了。”
接了褚磐,一行人回青玉小院安置。后山小屋是林阔常宿的,住不下多少人。
夜色渐深,星展还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从前她常居漠朔皇宫,后来住进临州大营,这还是第一次同大伙一起出来游玩呢。
她披了外衣,悄悄推开门出去,才走出几步,就看见院外一颗枯败老梅树下一道清癯身影。
夜色中朦胧一眼,星展就辨认出,那是郁贺。
她下意识往前走两步,却又顿住。
她瞧见了他侧脸上的一道水痕,在昏暗中像是一条趴在面上不知去向的神秘小路。
星展明白了,他是在思念一个人,一个不能从他口中提起的人,一个再也不会回来的人。
“怎么不过去?”一道压低的清润嗓音响起。
星展回过头,是林筠。
他正端着宽大的圆团箕,上面放着一捆竹笋。
“我……”星展偶尔的郁闷被人撞见,还是个才认识的少年人,她不免有些局促。
“我正要去晾笋子,要不要来帮我的忙?”林筠眼睛微弯,笑着邀请她。
“……好啊。”
星展往他背后看了眼,帮他提起来剩下的几捆冬笋,随他往后院厨房走。
“这么多笋,吃得完吗?”
“吃不完,所以要做成笋干呀,可以存放得更久。”
林筠耐心解释,弯腰把圆团箕放下,点亮厨屋的灯,添柴点火。
“要先把笋子煮熟,再趁着有日头,把笋子晾干,就能做成了。”
星展似懂非懂听着,接过他的柴火,自告奋勇,“我来烧火,你弄笋子。”
林筠做活很利索,星展倒是有些忙乱。
等火势终于稳定,她抹了把汗,又不自觉张望了下窗外。
林筠忽然道:“你心悦郁公子吧。既如此,怎么不过去看看他?”
心事就这样被点破。
或许是此处烟火笋香的家常气息太让人放松,又或是林筠同人聊天的姿态太过自然,令人生不起警惕。
星展不自觉开口道:“他又不喜欢我,我贴着他,他只会心烦的。”她托腮望着灶膛里燃烧的火焰,低低自嘲。
“这样啊,那确实得有分寸些,才能不讨人嫌。”
林筠理解地点点头,剥干净笋子,在清水里洗过一遍,扔进锅里。
星展被他的语气勾起好奇,追问道:“你是不是也有心上人?你才多大?”
林筠闻言,怔了下,低头笑笑,搓了搓微凉的竹笋。
“我只是生得少相,年纪可不小。我只比庭山哥小两岁,应该比你们好些人都要年长吧。”
“你只比褚将军小两岁?那岂不是和主子同岁了?”星展大惊。
林筠要是不说清楚,她还以为他才十五六呢,明明瞧着比胡狗儿还要像十五六的人。
“你这年纪,确实该有心上人了。若是旁人,早就娶妻生子了。”星展煞有其事地说。
林筠动作慢下来,嘴角的笑寂寥,一张年轻明朗的脸生出些不和谐的惆怅来。
“我和你一样。”
“……啊?”星展想起他方才的话,顿生同情,“那姑娘不喜欢你?”
“一点也不喜欢。”林筠低声道。
星展看他低落,颇有些无措,握着烧火棍,大声道:“你长得好,脾气也好,做饭也厉害,那姑娘肯定是还没发现你的好。你再等等,可能就俘获人家的芳心了。”
林筠剥笋的动作停住,锅里沸水咕嘟嘟地冒泡,蒸汽翻腾向上,遮住他的面容。
“她是世上最好的姑娘,瞧不上我是应该的。只恨我没什么本事,不能叫她多看我一眼。”
低低的嗓音里带着暗恨,似是咬牙说出来的。
星展没想到林筠比她还惨。她好歹还是郁贺的朋友,甚至生气了还能骂郁贺两句。
可林筠居然连人家看他一眼,都觉得是奢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