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丹心“庭山,你是忠臣。我愿你永远都……
城门大开,迎褚巍归城。
只是当头进来的却是一队蓬头垢面、衣不蔽体的灾民。
城中来迎的百姓见状,都捂着鼻子一个劲地为后退,像是瞅见什么脏东西。
灾民们神色畏缩,他们也知道自己并不受欢迎。可南寺州毁了大半,他们早已无家可归。
这是唯一能收留他们的地方。
原本站在后面的孟长盈,在潮水般退去的人群中,成了唯一还留在原地的人。
灾民里一个瘦瘦小小的半大孩子,脏得看不出男女,两条柴火棍似的细腿儿一晃,一头往旁边栽去。
他身边就是城墙,若这么一撞,脑袋怕是都能撞出血来。
正这时,一柄元青色宝剑横出,拦在那孩子面前,抵住他往前摔的冲势。
那孩子昏昏沉沉,泥猴爪子似的手抓住胸前的元青剑鞘,摸脏了其上的幽幽银竹。
孟长盈眼神一动,脱口而出:“丹心……”
她认得那柄“丹心”剑。
那是舅舅和母亲亲手锻造而成,后来随着少年将军饮血南北的宝剑。
一只修长的手扶住歪倒的孩子,宝剑一挽收入腰间。
手臂再一带,直接将那孩子横抱起,转身送到后面运伤患的板车上。
发冠高束,背影挺拔如竹,像是年轻而沉稳的一座青山。
他安置好那孩子,转过头,在人海茫茫中,对上孟长盈含笑的双眼。
“阿盈!”
他嗓音带着几分哑,清隽卓然的一张脸。若不是身着银甲,模样竟似个松风水月的恣意雅士少年郎。
孟长盈嘴角牵了牵,往前走了两步。
“庭山。”
褚巍已快步奔来,停在孟长盈面前。
英气眉宇间还带着风尘仆仆的疲惫,眼神坚毅而温柔。
“可算是大好了,”褚巍看着孟长盈的雪白小脸,惊喜中叹息,“又瘦了些。”
孟长盈摇头,微微笑:“你也瘦了。”
“要叙旧回去叙,在城门口拦着将军做什么!”
一道粗声粗气打断了两人的对视,赵副将刚赶来,就往褚巍面前挤。
褚巍见他动作大,伸手将孟长盈护到身侧,拧眉斥道:“挤什么,做事稳当些。”
杨副将被训了一句,不太服气地低头,站在旁边。一转头又看见流水般倾泻进来的灾民,脸更黑了。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先去大帐。”褚巍低声向孟长盈知会,便领着众人回去。
星展这会儿才赶来,看见褚巍就想冲上去打招呼,跑了一半被月台给薅回来。
“安分些。”月台按着星展乱挥的胳膊,压低声音,“方才去哪了,一转头你就不见了。”
“我……”星展一噎,又理直气壮道:“我打探情报去了!”
“那探到什么了?”月台无奈。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
星展嘻嘻一笑,凑到月台耳边,小声说话,把方才的见闻一股脑全说出来。
月台凝眉思索后,又捏了下星展的脸蛋肉,告诫道:“如今情况尚且不明朗,少惹事生非。莫要在外面胡说主子的私事,提都不能提。”
星展揉揉脸,哼哼道:“知道了。”
中军大帐。
一应人等都在,崔绍郁贺也赶了过来。
所有人目光都往一个方向汇聚,正是孟长盈。
那一看就价格不菲的白毛绒大氅披在身上,裹得密不透风。脚下鞋边一圈翡翠玉珠,鞋面上还绣着细密金线,隐隐闪光。
但最重要的是,她所坐的位置,是和杨副将同等的位置。
众人眼神你来我往,若不是褚巍治军严明,怕是早就吵开锅了。
正这时,大帐帘子“呼”一下掀开,来人一身软甲,断发文身,丹凤眼凌厉扫过众人,落在孟长盈这个生面孔身上。
只一瞬,又收回眼神,对褚巍拱手道:“末将来迟。”
褚巍摆摆手:“入座吧。”
赵秀贞入座,身后正是田娘和万喜。
“南寺州及下游数城灾情严重,又是冬日,百姓无房屋遮蔽,冻死无数,”褚巍面含忧虑,缓声道,“这趟我带回男女老少千人,暂且留在营中安顿,过些时日再将他们迁入临州城。”
“千人?”杨副将瞪眼,咋咋乎乎高声道:“将军,军中哪有那么多粮食?再说了,这么多人住哪啊?”
“只是暂且留下,待会我亲自去见州牧,与他共商灾民去留,”褚巍耐心解释完,又吩咐道:“至于住处,步战营和娘子营出各出百人,在营地外圈为百姓建棚屋。”
赵秀贞领命:“是。”
杨副将嗓子里咕哝一句什么,不情不愿地抱拳应了。
孟长盈看向崔绍郁贺,郁贺正垂着眼睛。崔绍眼珠子活络地四处转着,一对上孟长盈的眼神,立马抬眉挤了下眼睛。
孟长盈领会,开口道:“崔绍也领部下百人,过去帮忙。”
说完,众人目光又瞬间刺过来。不少人都眼带诧异,目光在孟长盈和褚巍之间来回。
这军营唤做临州大营,只不过因为扎在临州城外。说是临州军,不如说是褚家军。
军队上下唯褚巍马首是瞻,褚巍也向来说一不二。
孟长盈久居上位,又寡言冷面。即便没有架子,那股子上位者发号施令的气势也挥之不去。
见她开口就是一句命令似的通知,众人皆心惊,等着看褚巍的反应,以此来判断孟长盈的地位。
褚巍面色丝毫不变,还转头对孟长盈笑了下:“也好。”
见褚巍并未发作,不少人暗中交换了下眼色。
看来孟长盈同褚巍私交甚笃。
更重要的是,随孟长盈而来的军伍足有千人。兵强马壮、装备精良的骑兵,绝不可小觑。
杨副将低低哼了一声,看崔绍上前领命,眼光挑衅一般上下扫视他,嘴巴一撇做不屑状。
星展在旁看得咬牙切齿,恨不得就地拔出短剑给他一下。
要不是初来乍到,月台再三叮嘱不可惹事,她早在第一回见杨副将出言不逊时教训他了。
褚巍见状,咳了一声,眼含警告。杨副将这才收敛神色,别过头去。
议完灾民一事,各部又禀报近日事宜,来来回回议完才散了场。
其余人一个个地出去,孟长盈仍坐着不动,月台崔绍几人自然也随她留下。
杨副将磨磨蹭蹭地走,一步三回头,似乎是想探他们的会话。
赵秀贞大步走出大帐,手一勾,就攥住杨副将肩上兵甲,把人给带出去了。
“这么闲,干脆步战营把我那百人一块出了。”
“谁闲了?赵秀贞你给我放开!放开!”杨副将被她大力拉扯地踉踉跄跄,气得脸都涨红了。
褚巍收回目光,温润眉眼透出无奈之色。
“阿盈,见笑了。”
“军容肃整,上下一心,你带的兵不错。”孟长盈夸赞道。
她知道褚巍拉起这么一支队伍不容易,这是他的心血。
至于那一两个嘴巴欠的,能做事就行。
褚巍笑了。
一笑唇边竟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尖,恍惚间令人想起少时策马扬鞭、意气潇洒的褚大公子。
那是孟长盈最熟悉的情态。
“你的兵也不错,”褚巍笑道,转头看向郁贺,语气亲近地调侃,“奉礼,多年未见,你这眉头皱得是愈发紧了,眉心都刻上‘川’字了。”
郁贺闻言一愣,想起少时相聚的自在时光,笑了下,“庭山兄,又来取笑我。”
可很快笑意又变得浅淡,眉间清愁难消。
没等褚巍再说话,崔绍手搭上郁贺肩
膀,笑着过来搭话:“庭山兄,你还不知道吧。奉礼都当爹啦,当爹的人自然操心多。”
“恭喜恭喜!”褚巍一拱手,笑着看了眼孟长盈,“此事我有听闻,改日见了小侄女,奉上贺礼。”
“有听闻~”崔绍重复了下,嬉皮笑脸地去看孟长盈。
褚巍拍了下崔绍的肩膀,虽也是笑着,但看着就比崔绍年长沉稳许多。
“混说什么,哪里学的这怪样子。”
崔绍笑一僵,本来以为南下就没人管他了,这会却忽然有种面对崔老爷子的感觉。
“庭山兄,我就随口一说,随口一说。”崔绍讪笑。
“还记得当年,你个头都不到我胸口,缠着我教你剑术。如今一转眼,都长成大小伙子了。”
褚巍手背拍拍崔绍结实的胸膛,感慨着。
崔绍张张嘴,哑然:“……都多少年前了,庭山兄还记得呢。”
这一群人里,他确实算是年纪小的。就连星展,都比他大上两岁。
只是突然这么一提,总感觉辈份都说小了。
星展捂着嘴狂笑:“叫你乱说话,被治了吧?”
“星展也长大了,月台也是。八年不见,都成大姑娘了。”褚巍含笑低眉,话里含着些怅惋叹息。
星展闻言,有些扭捏,八年前她还小呢。
月台柔和一笑,对褚巍行了一礼:“将军还和当年一样,清风朗月,英武不凡。”
星展立马也来夸:“不对不对,褚公子明明更俊朗了,身经百战的大将军果然非同凡响。”
孟长盈唇边带着浅浅笑意,看着眼前这一幕。
时光如水匆匆过,所幸曾经的好友又齐聚一堂,走上了同一条路。
来回叙旧过后,才说回正事。
“随你而来的骑兵,我上报朝廷,将其编入临州兵,还由奉礼和元承来统领。”
褚巍沉吟道,说完又笑着朝孟长盈拱手,“再聘阿盈为军师,可好?”
孟长盈静静听着,手中端着一只热气袅袅的茶杯,莹白指尖忽而一动,抬眸道:“庭山,你在南雍朝堂的境况不妙,对吗?”
此话一出,原本欢乐的气氛微微凝滞。
崔绍一挑眉,往后退了半步,和郁贺并肩,正好站在孟长盈身后左侧。
褚巍面色紧绷一瞬后,垂眸笑意淡了淡,“什么都瞒不过你。”
“天河堰崩塌一事,已然说明南雍朝廷上下之昏聩。一个治军严明的将领,在这样的朝廷中,是过不上好日子的。”
孟长盈嗓音清淡,不急不缓。
“……你说得对。”褚巍低低一笑,笑中似带嘲意,但抬眼时,眉目依旧鲜亮如晨星。
“在位谋事。不论朝局如何,陛下如何,我持剑是为千千万万百姓而战,问心无愧即可。”
“我知晓。”
孟长盈轻轻一笑,庭山还真是丹心不改,一如当年。
她幽幽开口:“只是朝局不同,对策不同,从前定好的事还是要改改。”
褚巍看向站在孟长盈身侧的崔绍郁贺,瞬间明了,问道:“你的骑兵不并入临州军?”
“若不收编,只做友军来投,听你调令,如何?”孟长盈声音轻缓。
褚巍抬目,眼神带着几分审视压在孟长盈面上。
孟长盈坦然与褚巍对视,嘴角微抿,面容沉静如水。
“庭山,你是忠臣。”
“我愿你永远都是。”
第72章 毒计怪不得今日卜筮,得凶卦。
褚巍黑亮眸光微闪,率先移开目光。
帐外寒风萧瑟,但兵士来回,仍有各种热闹鲜活声响。
那是一个个追随着他以身许国的年轻将士,是他们的满腔热血叫这军营沸腾热烈。
褚巍自认是忠臣,可他比所有人都更明白,皇权碾压下来有多残酷。届时不论忠臣逆臣,下场都无甚分别。
半晌,褚巍开口,嗓音微哑:“我应了。”
他还赶着去见临州牧,是以又匆匆离去了。
郁贺望着褚巍峻拔的背影,眉心纹路更深,不由得担忧道:“庭山兄为国为民,只怕是……”
崔绍不甚在意地一耸肩,从腰间摸出塵尾扇,摇得放诞不羁。
“奉礼莫愁,大事有孟姐姐做军师,小事有月台姐姐照料,左右轮不到你操心。”
闻言,郁贺眉间一松,又颇有几分无可奈何,“来了南朝,你倒是活了过来,越发没个正形了。”
崔绍用扇子上的长羽去扫郁贺的脸,笑嘻嘻地逗他。
“阿羽还小,你好好顾着她。营中事务我可是一把手,你争不过我。”
“谁要同你争。”
郁贺退后,以袖拦住那作乱的塵尾,不想同他闹腾。
星展一下跳出来,抬手就去抓崔绍的扇子。
“显着你了,武将也学文人摇扇子。你再摇一个,我拔秃你的塵尾!”
崔绍把扇往身后一藏,再拉过门神似的胡狗儿,躲在他后面探头做鬼脸。
“谁怕你!你敢拔我的扇子,我就扯你的绢花,叫你在大家面前披头散发,做个疯婆子!”
“笑话!有本事你过来!”
“有本事你过来啊!”
“我过来你别躲啊!”
两人绕着胡狗儿,你争我夺地转圈,把胡狗儿拉来扯去。
胡狗儿被扯得摇摇晃晃,也面无表情,像是入定老僧。
只在被扯远之后,又慢慢移回孟长盈身后,像个绕着圆心的陀螺。
一炷香功夫,两个最闹腾的终于安静了。
一个气喘吁吁地扒着茶碗喝水,一个头上见汗,扯开厚实兵甲散热气。
“月台,你看他!”星展告状,气呼呼的。
“奉礼,你看她!”崔绍也告状,一脸得意。
得了郁贺含笑瞥来的一眼,星展羞恼,摸上被弄乱的发髻,坐到孟长盈身边,拉她的袖子。
“主子,崔元承欺负人!你管管他!”
孟长盈揣着手炉正昏昏欲睡,这会儿稍抬抬眼。
“闹完了?”
星展抱着孟长盈的手臂,鼓着嘴巴不说话。
月台给她理着乱七八糟的头发:“正事还没说完,就你能闹。”说着,又按住星展乱动的肩膀,“坐好,仔细扯断了头发。”
星展安安分分地坐着,还瞪眼去瞧崔绍。
崔绍出了些汗,但还有模有样的,朝孟长盈拱手:“孟姐姐,咱们骑兵营出百人去帮忙,可有要紧事嘱托?”
孟长盈半阖着眼,长睫垂落如蝶翅,若有所思。
“灾民中多病者,建棚屋需与兵士居所隔离,食宿皆分开,远离粮仓和水源。死者集中焚烧掩埋。军中防疫你明白轻重。”
崔绍面容一肃,想起进城灾民病歪歪的脏乱模样,顿时警钟敲响,垂首道:“是。”
众人皆警醒,闻到风雨欲来的味道。
“大灾之后,常有大疫,不可不防。”孟长盈抬眸,抽出手按在月台手背上,“你擅医药又心细,便随崔绍出动,大小事多看顾,莫让疫病钻了空子。”
月台完全没想到还有这一遭,从前无论发生什么,她都陪侍在孟长盈左右,从未分离。
她张张唇,眼底神色犹豫:“可主子身边总得有人照料……”
“放心,再不济还有星展在。”孟长盈拍拍她揪紧的手,安抚道。
星展正睁着大眼睛看她们,刚戴好的绢花又歪了。
月台低声念了句:“……这哪里能放心。”
星展不服气,挺胸走到孟长盈身后,手掌搭上她的肩捏一捏,昂首道:“有什么不放心的!你放一百个心去,我保准把主子从头到尾都照顾得顺顺当当!”
孟长盈睫毛一抖,抿了下唇,侧头回了一眼。
月台立马拍掉星展的手,力道轻柔给孟长盈揉揉肩膀,转头训道:“莽什么,一把子力气往主子身上使,没个轻重。”
星展嘟嘟嘴巴,讨好地趴下去,用毛茸茸的脑袋蹭蹭孟长盈的侧脸。
“主子,我下回轻点嘛。”
孟长盈推开她的脑袋,再拂开月台的手,清亮眼眸平和地注视着月台。
安静中,月台张口:“主子……”
她还想说些什么,话头却被崔绍截了过去,塵尾扇半遮住月台的唇。
“前几日来帮忙的田娘,手脚麻利性情温婉,即便是照料生病的孟姐姐也很得力。月台姐姐,把她请过来,你总能放心跟我走了吧?”
“我……”
月台又看了眼一言不发,只静静望着她的孟长盈,知道主子不会改口了。
她只好同意:“那我亲自去请。”
崔绍扬眉挑唇,凑到低着头失魂落魄的月台旁边,手指点点她头上戟簪,悄声开口。
“莫怕,到时候我给你放假,叫你得空多回来看看。”
月台掀眉看他一眼,咬着唇点了下头,“我现在就去请田娘来。”
她起身就往外走,崔绍拎着塵尾扇跟在她后面,脚步轻快。
“我随你一道去!”
踏出大帐前,他回了个头,朝孟长盈欠礼,咧嘴笑:“孟姐姐,人我就带走了!”
孟长盈颔首:“去吧。”
崔绍几大步追上月台稍显急躁的背影。
郁贺看着看着,忽然睁大眼睛,低低嘶了一声。
好一个崔元承,藏得倒深。
星展还在嘿嘿嘿地笑。月台走了,可就没人管东管西了。她又一把抱住孟长盈腰肢,晃来晃去地撒娇。
“主子英明,主子好英明!像月台这样有本事的,就该放出去做事嘛!”
郁贺眼看着孟长盈的脸色越晃越白,头都大了。
他急忙按住星展肩头,制止她:“别晃了。月台说得也没错,你的一身力气收着些,别伤着……军师。”
他从前唤孟长盈娘娘,如今得改口。叫主子,叫孟姐姐他都说不出口,倒不如军师二字妥帖合适。
星展瞄了眼孟长盈闭眼蹙眉的苍白面色,哧溜一下跳开,又忙手忙脚地扶着孟长盈去休息。
“主子你的脸怎么又白了,咱们回去躺一躺,我把炭火烧旺些。”
郁贺扶额。
这些年月台无微不至地照顾孟长盈,从不假手他人。星展更不是这块料子,瞧这手忙脚乱的,估计以后还少不了麻烦。
……
这日,孟长盈晨起,身体还算爽利,便着人步卜筮案,蓍策落卦。
除了身旁的人从月台换成了田娘,一切如旧。
田娘是个温柔腼腆、心细体贴的姑娘,做事耐心又利落,话也不多。
许多时候,孟长盈闭着眼睛时,都以为身旁的人还是月台。
卜筮之后,孟长盈皱皱眉,带着一身香灰气,坐到食案面前。
饭食自然比不上北朔皇宫,虽朴素,但好入口。
孟长盈不挑这些。
刚拿起筷子,褚巍便来了,说是陪她一同用饭。
她与褚巍年少相识,相伴长大。一看褚巍这紧绷的眉头,就知道他遇上烦心事了。
“朝中出了何事?”
褚巍抬眼,短暂诧异后,莞尔一笑,“是了。阿盈神机妙算,我的事都瞒不过你。”
八年未见,身边形色各异的人往来憧憧。
他都快忘了多年以前他们之间的默契,只消对上一眼,孟长盈就便明了他心中所思所想。
或许是因为孟长盈慧极,又或许是因为并肩而行的默契。
“北朔亲王反叛,漠朔旧部跟随,一路高歌猛进,占了半个北关和河西四州。如今万俟枭已自立为帝,建国西漠。”
许久没听到北朔的消息,如今棋盘推倒,战火重燃,一切与孟长盈预算的一般无二。
她静静听着,并未开口。
“昨夜得了谕令,陛下命我趁北朔内乱,发兵夺岐州城。”
言罢,褚巍看着面前吃食,再无一丝食欲,长叹一声放下筷子。
怪不得今日卜筮,得了凶卦。
孟长盈捏着筷子,顿了顿,抬眸认真道:“庭山,不如反了。”
褚巍:“……”
“倒也不至于如此。只是天河堰受灾百姓不计其数,恐怕还会有无数流民涌入临州城。此时动兵,实非良机。”
褚巍语调沉重,显然十分头疼。
南寺州受灾,临州城与其相邻。朝廷有令命江南各州郡就地赈济,严禁灾民四处流窜。
因而南寺州周边几城,包括临州城,需出动人力、筹措食粮、临时收容灾民。
冬季受灾,天时不佳,人力物力皆有限,百姓多有冻死。
临州州牧恐怕都不想接这个烂摊子,可褚巍不可能放着灾民不管。
若这时还要分出精力去攻打岐州要塞,天时地利人和,三边不沾。
若大败而归,临州失守,其下刚受灾的南寺州更无力抵抗。到时北朔铁骑长驱直入,江南平原怕不是要一溃千里,马踏建安。
也许雍帝知晓,褚巍就是拼了命,也会在此紧要关头守住临州城。
因而他要用千万无辜百姓的性命,来抵押临州军誓死冲锋、攻陷岐州城的血性。
如此谕令,不把临州兵当人,更不把无数受灾百姓当人。
拂去冠冕堂皇的迷雾,只剩下高高在上的俯视和血淋淋的皇权倾轧。
战,危机四伏。一旦落败,江南危矣。
不战,便是抗旨不尊。
临州军这块好肉,早不知被多少人流涎觊觎,只等着褚巍行差踏错这一步。
好毒计!
褚巍摇头,苦笑一声:“阿盈,左右为难呐。”
第73章 南罗“阿盈发话,褚巍岂敢不从。”……
帐中炭火烧得通红,窜起跳跃的蓝色火苗。
孟长盈静若深谭的眼眸中,倒映着跃动光芒,如星璨然。
“圣旨既下,那便战。”
火星忽而炸开,噼啪一响,烫到褚巍落在身侧的指节。
褚巍骤然抬目,在静缓飘落的烟灰中,对上孟长盈剔透如玉的眼瞳。
“好。”
他毫不犹豫直言:“我信你。”
孟长盈筷子轻轻点了下食案瓷盘,唇角微弯。
“现在能安心陪我吃饭了?”
褚巍稍一怔愣,笑出来:“是我的错,扰了好阿盈的食兴,该罚。”
孟长盈颔首,眼中漾开一抹融化的笑:“那就罚你将案上的酒食全吃下去,才能离席。”
少时孟长盈明朗爱笑,与如今毫不相同。
褚卫见过她病弱却生机勃勃的模样,直到胡人入关,褚老爷子自缢殒命,被孟长盈亲眼所见。
自那以后,她日日钻研褚老爷子留给她的那本卜筮书,脸上的笑影便少了。
再后来,她入宫为后。国史大案,孟家三族七百五十一口人惨死,只留下孟褚两家十几岁的少年独苗。
二人如并蒂莲分隔南北,一个埋于漠朔深宫,一个隐于谲诡战场。
他淘气可爱如山溪的小表妹,终被可怖人寰酿成入喉冰寒的一坛苦酒,再也荡不起一丝欢快涟漪。
他不多言,却仍为她心痛。
此时见孟长盈难得开玩笑,褚巍心中酸软尤甚,眉目舒展开,春晖融融笑意盎然,露出唇边两点少年气小虎牙。
“阿盈发话,褚巍岂敢不从。”
他拿起筷子,埋头便吃。
举手投足间尽是威严温慈的少年将军,故意吃得快而狼狈,只希望逗得孟长盈眼底的笑停留更久。
吃得太快,他掩面呛了下。
孟长盈推过茶碗,嗓音轻柔:“慢些吃。”
褚巍接过茶碗,喝了两口,才缓下不适。
但一拿开茶碗,他面庞又带上明亮的笑,如忽见翠绿青竹,在萧瑟冬日也令人心旷神怡。
“吃饱了,才好持剑出战。有阿盈在,我不怕败。”
孟长盈垂目淡笑,眸光微动:“你不会败。”
言罢,带笑的唇角缓慢拉平。
剩下那半句话咽了下去。
战场上如此。可朝局之上,另当别论。
……
月台随崔绍巡视完正在新建的棚屋,又与同僚论过食厕地区划分。
见大家稍事休息,月台便向低声崔绍告假。
“我去看看主子,即刻便归。”
崔绍闻言,环视四周小憩的部下,给月台一个眼神,就往一旁走去。
月台跟着他后面,崔绍一在大树隐蔽处停下,月台就开口道:“我去去便回,不会耽误营中
事务。”
崔绍靠着树干,笑得像个吊儿郎当的纨绔贵公子。
“又去?”
月台点头:“嗯。”
崔绍捕捉到她眼底藏着的那抹紧张,握拳指节蹭了下鼻子,面上收了笑。
“月台姐姐,虽说不耽误事,但就为了看孟姐姐一眼,总这么来来回回地跑,你不嫌累得慌?”
“多走几步路而已,算不上累。”
月台摇头,看出崔绍的不干脆,眉头微拧,语气也稍稍冷了下来,“元承,你该知道,我向你告假是敬着你。”
这是句警告。
从前在北朔,月台乃是长信少府卿,是孟长盈身边的红人。即便是执掌羽林军的崔绍在她面前,也是低一头的。
只不过孟长盈念情分,他们之间从不以势压人。
但月台不论是资历、战力、手腕都没得说,若不是她只以照料孟长盈为己任,这骑兵营谁是主将还未可知。
“别生气呀,”崔绍见她脸色不对,立即笑着拱手,低声哄人,“月台姐姐,我哪里会拦你,我只是怕你累着。”
“我不累。”月台面色稍稍缓和,露出和平时无异的温和笑意,“那我这便去了。”
说着,她转身离开。
崔绍靠着干枯树干,望着月台快步离去的背影。
冷风拂过,衣摆簌簌。崔绍吸了吸鼻子,突然起身几步追过去。
“月台姐姐,若是孟姐姐想要你出来建功立业,你怎么说?”
他语气甚是随意,倒退着走在月台面前。手里还甩着条碧玺彩珠串,鲜亮的鹅黄穗子像是朵盛开在冬日的花。
月台眉头缓缓皱紧,停住脚步。思忖片刻后,她没回答,而是反问道:“元承,你到底想说什么?”
崔绍别过眼,耸耸肩,故作轻松道:“随便问问咯。”
说完,他转身让开路,微微躬身比了请的手势。
“莫恼莫恼,月台姐姐请——”
“没个正形。”
月台只留下一句笑骂。
崔绍直起身,看着她没有丝毫停留地远去,面上玩世不恭的笑淡了淡。
月台紧赶慢赶,横穿大半个营地的距离,叫她一盏茶的功夫就奔到了。
刚走到大帐外,一个高挑身影和她迎面撞上。
月台一惊,见礼道:“赵副将怎地来了?”
赵秀贞目光在她身上转了一圈,又看了眼大帐,奇怪道:“你们借走了田娘,我自然是来看她。”语气理所当然。
不过还真是这个理儿。
月台拍了下自己的额头,露出歉意的笑:“瞧我忙得昏头转向,真是多嘴。赵副将莫怪。”
赵秀贞不在意地摆摆手,打开门就进了大帐,动作自然地像是回家。
“田娘!我来看你!”
月台一愣,发觉这位赵副将似乎过分直率,和她从前见过的人都很不一样。她赶紧也跟着进去。
帐中炭火烧得火红,孟长盈靠在凭几上,身上裹着厚实白绒边棉袍,手里揣着袖炉,面前摆着棋盘。
田娘坐在对面,左手抓着白子,右手黑子正落在棋盘上,正询问道:“娘子,下这?”
孟长盈轻点了下头后,才转头看到两个傻站在门口的人。
她面色无甚变化,唤道:“月台来了?”
“主子……”
话只开了个头,田娘动作麻利,放下手里的黑白棋子,起身把两人迎进来。又把门掩好,叫它不漏风。
“副将来了,月台姑娘也来了。且坐坐,我来煮茶。”
赵秀贞在目光在帐中打量过一圈后,又锁定在孟长盈陷在白毛领里的净白小脸上,“嗯”了一声就坐到孟长盈对面。
田娘在一旁煮茶,手法干净利落又细致。
月台站在一旁看了会,又看向孟长盈安静垂眸的侧脸,一时之间竟无言。
半晌,她张张口,正要说话。
赵秀贞突然抬手插进烟晶棋奁壶里,白子碰撞声音哗啦啦地清脆,她手腕上几条浮雕繁复的银镯也跟着动作叮叮作响。
“你这是在教田娘下棋?”
她问话的时候,手指还在棋奁壶里胡乱搅来搅去,似是觉得有趣。
孟长盈“嗯”了一声:“田娘记性好,学得很快。”
赵秀贞乱搅的手指停了下,抬眼看向孟长盈,扬唇而笑,笑意自得。
“那当然。田娘是好苗子,给你端茶倒水可惜了。”
田娘正端着煮好的茶过来,将白瓷茶盏放在赵秀贞面前。她瞄了眼平和的孟长盈,脸颊微红。
“副将,可千万别这么说。”
月台忽然走过来,从田娘手里接过另一只热气袅袅的瓷盏,放在孟长盈面前,温声道:“主子,小心烫。”
孟长盈颔首,对面瞧着她俩的赵秀贞却从嗓子里哼了声,屈指敲了下薄而透的白瓷茶盏。
“你这好东西倒不少,哪来的?”
赵秀贞嗓音明朗近乎嘹亮,虽不客气,也并不让人厌烦,只觉得明快。
月台拧了下眉,又很快速展开。
田娘照顾孟长盈极用心,是个好的。她不能露出异色让她难看。
孟长盈还是那副冷淡倦怠的模样,只稍稍掀起眼帘,“和骑兵营一样,从北边带来的。”
说完,她顿了下,又道:“你若喜欢,便拿去。”
得了这话,赵秀贞毫不遮掩地露出诧异之色,指了指白瓷茶盏,又指了指烟晶棋奁壶。
“真给我?这俩都给?”
孟长盈半垂的纤长睫毛动了动,泄出一丝带笑眸光。
“要送自然是送一套。”
“一套?”
赵秀贞左右看了看,果真发现同样材质的白瓷茶具有许多只。还有那烟晶棋奁壶,应当是和颜色相近的墨玉棋盘是同一套。
这一套东西肯定不便宜,更重要的是风雅,居然就这么送给她一个南罗人?
她不是没见过那些建安来的公子小姐,个个走动间香风扑鼻,男人也尽是脂粉气。奢靡成风,自视甚高,只拿鼻孔瞧人,还骂她是不通教化的蛮夷,讨厌得很。
“你看得出来吧?我来自南罗部落,不是汉人。”
赵秀贞拨了下她两颊只到肩头的短发,又撩起袖子,指指麦色手臂上狰狞的龙蛇刺青。
孟长盈目光随着她的手指而动,看得认真。
“依水而居,饭稻羹鱼。断发文身,以避蛟龙*。”
说着,她抬眸对上赵秀贞的丹凤眼。
那是双极英气,天然带着攻击性的凌厉眼睛。
不像孟长盈见过的许多姑娘,再厉害眼睛里也装着规矩条框,把自己给锢得死死的。
赵秀贞笑出一口白牙,阳光得似乎带着一股麦香。
“你知道南罗人的习俗?”
“在书上看过,没想到还有亲眼见到的一天。”孟长盈很轻地勾起唇角。
赵秀贞盯着她,生了几分兴趣。她端起白玉瓷盏,啜了口热茶,很快咂咂嘴:“不好喝。不如老黄酒,改日给你带一壶。”
说着,她忽然按住小案,欺身往前凑近。黑曜石似的眼珠直盯着孟长盈,锁在她雪白小脸上转悠一圈。
鼻尖动了动,似乎是在嗅闻什么。
第74章 虚妄“这么不舍得,干嘛把人支走?”……
月台面色微变,掐着自己的手掌,忍了又忍,才没出手相拦。
孟长盈静静靠着凭几,姿态懒散,并未被赵秀贞的动作激起戒备之类的反应。
“我以为你这么白,是和建安来的人一样涂了香粉,”赵秀贞似困惑,眨了下眼,退了回去,“但你身上只有药味,你生了病?”
“先天不足之症,比不得常人康健。”
孟长盈语调淡淡,并不太在
意。
赵秀贞却面露遗憾,大大叹了口气:“你也可惜了。”
“是吗?”
孟长盈眉梢微动,凝向赵秀贞。
很少有人同她谈论这个,即便是少时带她上山下水的褚夫人,也不怎么说起她的弱症。
“能从北方带回一支装备精良的骑兵,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你是个很有本事的人……”若身体康健,或能成不世之功。
后半句话赵秀贞没说出口。
她是直率,却不是没脑子。这种话说出来就太伤人心了。
安静中,月台突兀开口:“主子,我回来是有事要禀。”
孟长盈转头看她:“什么事?”
“……是为百姓建屋一事。”
月台脑海里快速择出能禀告的事来,开始有条有理地叙述。
“骑兵营建屋皆按照主子所说,食宿皆同灾民保有距离。但杨副将不听劝阻,把隔离当作骑兵营对灾民的嫌弃。他执意要求步战营出的百人与灾民同食宿,我好言劝阻,他仍一意孤行……”
月台本来没想拿这事来烦扰孟长盈,但真说起来,也不免动两分火气。
像杨副将那种方头不劣的牛脾气,实在难搞又气人。
孟长盈眉心微蹙,沉吟片刻,道:“这不是小事,直接禀告庭山,说清楚厉害关系。庭山会管教他的。”
月台一愣。
是啊。她总想着什么事情都自己解决,但此事只要禀告褚巍,必定迎刃而解,何须烦恼。
“我明白了。”
月台温柔笑意里带上轻松,可她过来已经好一会,不能再耽搁下去了。
犹豫着,月台还是开口道:“时间不早了,我得先回去。主子好好休息,有事多招呼星展,千万别累着自个。”
提起星展,月台眼里又蒙上一层担忧,几乎即刻就想求孟长盈收回成命,好叫她留在孟长盈身边时时照顾。
孟长盈对上她忧虑的眼神,温和而安定地握住她的手,轻声道:“去吧。”
月台一步三回头地离开,孟长盈微微笑着注视着她,迎接她的每一次回头。
月台离开,心头稍沉重。沉重之外,还多了一层别的。
田娘很好,将主子照料得很好,她们相处得也很好。赵副将来看田娘,也和主子聊得很好。
什么都很好,她的担忧像是庸人自扰。她也能看出来,主子挺喜欢田娘和赵副将的。
主子好像也不是很在意,她在不在。
月台正低头走着,眼尾忽然扫过一道熟悉的身影,正蹲在竹篱边上,拨弄手里的塵尾扇。
“元承?”
崔绍闻声抬头,脸上扬起笑,跳起来几步奔过来:“月台姐姐看完人了,那回去吧。”
疑惑冲淡了萦绕在月台心头的失落:“你是在……等我?”
“非也。”崔绍摇头晃脑,嘻嘻笑着:“我本来也想去看看孟姐姐,但没想到她今日客还不少。我就不去凑热闹,只好蹲这等你了。”
“原来是这样。”月台点点头,不做他想,又回忆起方才的情景。
孟长盈无需她照料,聊天也有更有趣更新奇的赵秀贞在。
她第一次有这种感觉。明明她就在孟长盈身边,却怅然若失。
面前突然凑过来一张风流痞气的俊脸,冲她眨巴眼。
“月台姐姐,发什么呆呢!再不回去,误了事我可跟孟姐姐告状了啊!”
月台一怔,随即哑然失笑:“敢威胁我,你胆子是越发大了?”
“孟姐姐把这么大的事交到你我手里,我当然要尽心尽力——”
崔绍说得正经,偏表情故作搞怪,捧着心口做贞烈状:“哪怕是得罪月台大人,我也要直言进谏!”
月台被他逗笑,抬手敲他的脑门,“别贫了!这么紧急,那还不快走。”
崔绍捂着头,围着月台“哎呦哎呦”地叫。
“月台大人打人了!打人了!”
月台被他闹得不行,妥协地在他额上揉了几下:“好了好了,你可比星展还能闹腾。”
“星展算哪根葱?叫她来跟演武场和我单挑!”
崔绍挺胸,昂着下巴,一脸不屑。
“你……”
月台捂着唇,被逗得眉眼弯弯。
崔绍见状也笑了,方才故作怪调的声音轻了些。
“走啦,月台姐姐。”
帐中月台离去良久,孟长盈目光还凝在门上,久久未收回。
赵秀贞笑了一声,扬手打了个清脆的响指。
“这么不舍得,干嘛非把人支走?”
赵秀贞看得分明,方才孟长盈有意忽略月台。现下人走了,脸上笑影都没了。
孟长盈回神,收回目光,轻轻摇头。
“我是短寿之人,她不该把我看得太重。她需要重新找一个支点,以度来日。”
孟长盈说话的姿态安静而平和,敛起的如雪眉眼像是尊薄而净通透白玉瓶,无垢亦无情。
“嘶——”赵秀贞吸了口气:“你这人说话比我还要没有忌讳。”
孟长盈伸出手,拈起一枚黑子,鹤衔而下,葱白指尖滞在空中,像是一副惹人端详的美人图。
她嘴角的笑冷淡:“谶语诳语,皆是虚妄。”
赵秀贞眼神随着孟长盈的纤细指尖走,落子棋盘轻响,脑海中似乎也骤然清明。
“你说的对,说什么不重要,做什么才重要。”
孟长盈颔首:“正是如此。”
“既然如此,一句短寿又算得什么?”赵秀贞骤然挑眉,上挑眼尾看人时,总带着点自然的挑衅。
孟长盈拈子的手顿住,凝眉抬目,略有怔然:“……什么?”
“你说言语都是虚妄,那短寿二字也只是你嘴里的虚妄。”赵秀贞嘴角一扯,露出个带着攻击性的笑,质问她,“你还没拼命去活,怎么就知道一定是短寿?”
“我……”
孟长盈张口,眉心微蹙,又慢慢松开,薄唇轻微抿起。
她自从生下来就带着病根儿,每逢冬日都要病上十天半个月,甚至更久,连床都下不来。
被疾病拖累的身体是常人难以体会的疲惫。时时刻刻,每日每夜,仅仅活着都是疲惫的。
她活不了多久。
从她记事起,她便知道。
赵秀贞还是第一个质疑这件事的人。
孟长盈眼眸越发冷清,寂然得像是一场无声的雪,偶然一回头,雪已落了满山。
赵秀贞一皱眉,大声唤道:“田娘!”
田娘应声上前,赵秀贞一巴掌用力拍在漆案上,震得棋子纷纷滑落坠地,噼里啪啦声响如飞泉流水。
孟长盈为之一惊,总是倦倦半阖的眼眸微微睁大。
很少有人在她面前这样大开大合地闹出动静来,毕竟许多人都把她当作碰不得闹不得的瓷人。
赵秀贞没管孟长盈作何表情,直接一把将田娘的袖子撸起,露出她一整条胳膊。
孟长盈见状,面色微变。
那条胳膊肌肉线条明显,精瘦有力。但更引人注目的是,其上层层叠叠、各式各样的伤疤,巴掌大的一块好皮都找不出。
“这……”孟长盈愕然看向两人。
田娘倒是处之泰然,赵秀贞却胸脯起伏,眼里燃起怒火光芒。
她没立刻回答,而是先把田娘的袖子拉下来,又拍了拍。
“你先出去。”
田娘应了,转身出去。
帐中一时安静。
孟长盈没有说话,过了会,赵秀贞才沉沉开口:“我捡到田娘的时候,她躺在芋山脚下的臭水沟里,被山匪磋磨地只剩一口气。浑身都是血,半条腿都快叫山鼠啃没了。”
孟长盈唇线绷得平直,看着满地杂乱的黑白棋子,静默听着。
“她老家就是南寺州的,家里遭了水灾,吃不上饭。她老爹老娘把她给买了,做了别人的小妾。再后来,她又被山匪抢去了,折腾得去了半条命。”
说完,赵秀贞自己先气得不行。麦色脸庞都红了,站起来呼呼出了两口气,在案前来回走动。
再一低头,孟长盈还是先前的模样,微微垂眼,像是一尊静而冷的玉像。
“我说的话你没听到?”
赵秀贞俯身,攀着龙蛇刺青的手臂攥起孟长盈的白绒领口,迫她仰头看自己。
孟长盈抬头,半张脸都陷在白绒毛圈里,雪白小脸被衬得近乎透明。
“听到了。”
赵秀贞紧盯着她的眼睛:“然后呢?”
孟长盈避开她含着澎拜怒火和勃勃生机的眼睛。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这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只要你想活,总能活出个人样
来……”
只说到这里,孟长盈白皙脸庞泛红,突然开始咳嗽,止都止不住。
赵秀贞满腔喷薄的情绪戛然而止,无措地松开孟长盈的衣领,又把人好生扶回小榻。
孟长盈手帕掩唇,雪白的脸咳得通红,额上隐隐拉扯出淡色青筋,看着极为痛苦。
赵秀贞半跪在她身侧,关切又惊慌,笨拙地给她顺着后背,又手忙脚乱地端来热茶。
好一会,孟长盈才止住咳意,细白手指去接赵秀贞手里的瓷盏。
赵秀贞按下她还在发抖的手,一手揽住她单薄肩膀,一手将冒着热气的瓷盏送到孟长盈唇边,小心地盯着她的反应。
“来,快喝口水压一压。”
她肩膀宽阔,胸脯柔软,怀里的气息阳光热烈,总能让人联想到麦田。
孟长盈疲惫地靠着她,就着赵秀贞的手抿下几小口,干涩疼痛的咽喉才稍稍舒缓不适。
她握紧的拳头松开,掌心水绿帕子散开,几缕猩红鲜艳得刺眼。
第75章 杏簪“又一个为情所困的。”
赵秀贞瞳孔微缩,猛地抬目看向孟长盈,语气急促:“你,你……”却没说出一句整话。
方才一番折腾,已经耗空孟长盈的力气。
她疲惫地阖眼,手掌轻轻一抛,裹着鲜红的水绿帕子落入铜炉,被火舌瞬间吞噬,只余青灰飘散。
“我和她不一样。”
孟长盈嗓音轻忽地像是一阵难寻踪迹的风。
赵秀贞还把人抱在怀里,却忽然不知所措,心中横生一股浓烈愧疚。
她不该拉着孟长盈胡闹。
这是在耗她的命。
“对不住。我说的话不对,还伤了你,我向你道歉。”
赵秀贞低着头,认真拢好孟长盈被她扯乱的白绒领口,麦色脸庞上神态极诚恳。
孟长盈眼睫毛掀开条缝,似乎抬眼对她来说都太过吃力。
她勉力牵起唇角,轻声道:“不怪你。”
她喜欢看到赵秀贞这样的人,让人死水般的心也吹拂进一缕春意盎然的清风。
尤其赵秀贞怀里的温度和气息,会让她想起少时无所不能的褚夫人。
孟长盈闭上眼睛,歪着脑袋靠在赵秀贞刺着龙尾的锁骨处,脸色苍白。
赵秀贞心里有点慌,把人抱起来小心安顿在床上后,急吼吼去找军医。
她没见过孟长盈这样的人。
不是百姓那样,似野草似牛羊的人;也不是建安贵人那样,脚踩着浸血的土地,薰香涂面,吟风弄月。
孟长盈是超乎这两种人之外的人。
星展方才去骑兵营寻崔绍月台,没想到两个人都不在。回来顺路去看了阿羽,小人儿围着口水兜儿,路走得稳当。
星展便又去崔绍帐中,摸了块好料子回来,打算给阿羽做副小弓玩玩。
她正边走边削着手中木料,突然被前方动静吸引注意。
“田娘,田娘……”
是一道憨厚的男人声音。
星展立马顺着声音摸过去,猫着腰躲在大树后,偷偷探头去看。
溪水边,田娘垂头站着,身后一个葛布麻衣的粗壮汉子。
汉子看衣着是伙头军里的百户,他正红着脸说话:“田娘,我不是故意跟来的,你别生气。”
田娘别开脸垂着头,细声细气地:“我没生气。”
“那就好……”
百户从怀里摸出一个纸包,小心打开,往前递了递。
见田娘回头看她,百户又不好意思地往后退了一步,只把手里的纸包往前送。
“这是我进城采买时带回来的,枣泥乳糕,还热着呢,很香的……”
一股脑说完,又小心翼翼地:“田娘,你尝一尝呗。”
田娘摇摇头,往旁边走了两步:“你留着自个吃吧。”
“田娘,你别走呀。”百户追上去,站在田娘面前,高高壮壮像是一堵墙。
星展心道不好,这百户吃了瘪,不会恼羞成怒做些什么吧。
虽说她和田娘不熟悉,但田娘可是替月台来照料主子的人,怎么着也不能被外人欺负了去。
星展袖子一撸,就要跳出去。
就在这时,一只手突然探出,把星展给拉了回去。
“你……”
“嘘——”
万喜竖起手指按在星展嘴上,压低声音道:“别叫,别坏事。”
星展眨巴眼睛,她记得万喜和田娘关系可好了,现在拦着她算怎么回事?
她不解道:“什么意思,你不怕那壮百户欺负田娘?”
万喜摇摇头,又指指前方。
星展跟着看过去,就这么一会功夫,田娘已然坐下了,正小口吃着枣泥乳糕。
百户蹲在上风口,小山似的挡着冷风,憨笑着看田娘吃糕点。
田娘吃了两口放下,思索片刻,道:“这糕点是枣泥和着牛乳做的,应该不难学。晚些时候我过去,试试看能不能做出来。”
“我手艺不好,学不出来这味道。但我知道,肯定难不住你。”百户一个劲地点头,又催促道:“你再尝一尝,冷了味道就变了。”
田娘脸颊微红,侧过脸避开百户直愣愣的眼神,又吃了几口。
星展看得嘿嘿直笑,用手肘去捅万喜,小声问:“这俩是一对儿?看着还挺般配。”
万喜和星展挤在树后,眼睛睁圆,一眨不眨地看着前方,否认道:“不是一对。吴百户喜欢田娘,但田娘不同意。”
“不同意?她不喜欢吴百户?”
星展刚问出口,就见吴百户又从口袋里掏啊掏,掏出一个素锦帕子打开,里面静静躺着一支漂亮的杏花银簪。
“田娘,这簪子好看,配你。”
田娘动作顿住,寒风拂过她冻红的鼻头,发丝轻舞。
吴百户手指粗大,横竖刻着许多伤口,那是常年劳作留下的。
他粗粝生着老茧的掌心却托着支娇俏如春天的杏花银簪,黑亮眼睛欢喜又期待地瞧着她。
田娘沉默的目光投注在那支杏花银簪上,许久,久到吴百户开始慌张。
“田娘,你怎么不说话,我记得你喜欢杏花呀?”
“是不是这支簪子不好看?”
“那我再攒攒,换支金簪来……”
说到最后,他声音越来越沮丧,想要收起那支捧出来的银簪。
田娘摇摇头,秀气细长的眉毛无意识皱着,脸上却浮出温柔的笑。
“好看,很好看。”
吴百户懵然:“那你……”
“但我不能要。”
田娘温柔的笑渗进了萧瑟寒风。
“为什么……不能要,你嫌弃我吗?”
“我只是个百户,还是个伙夫,又生得蠢大蠢大的。”
“可我会做饭,我愿意给你做一辈子饭!钱都攒起来给你,给孩子,我不花钱的……”
吴百户又急又羞,冷风中涨红了一张黑脸膛,恨不得把心挖出来证明。
不知是不是星展的错觉,她好像在田娘眼底看到一抹晶莹水色。
吴百户说了这么多,田娘还是心肠很硬地摇头拒绝。看起来秀气腼腆的人,竟意外地坚定。
“你不蠢,伙夫和百户已经够好了。是我不够好……”
田娘声音低了些,头也垂下来,手指紧紧抓着衣角,微微颤抖的声线极力稳住。
“……你该去找个好姑娘,好好过日子。别在我身上费心思了。”
星展本来还龇着牙在看,没想到情况急转而下。
她茫然回头,扒着万喜肉肉的肩头疑惑道:“怎么回事?我看田娘很不忍心拒绝他,她真不喜欢他?”
万喜回头,小圆脸严肃,深沉地说:“别问了,你不懂。”
星展啧声:“……你不
说你怎么知道我不懂?”
“有时候,再喜欢的人也不会在一起。”万喜摇摇头叹息,啃下一块芝麻糖,开始嚼。
星展愣了愣,还捏着小弓的手指忽然一阵刺痛。低头一看,一根木刺正扎进皮肉,冒出一滴血珠来。
说实话,从前她随羽林军金吾卫出动,也受过不少伤。眼下这一根木刺,在她眼里都算不得伤,同蚊子叮一口没什么区别。
可指尖的刺痛却超乎想象地尖锐。都说十指连心,星展这回信了。
明明只是扎在指尖,那根小刺却好似随着血液流进心脏,再狠狠地扎下去。
从前她和月台说,即便没有乌石兰萝蜜,她也不会和奉礼在一起。
月台还夸她长大了。
可她的话是骗人的。
奉礼不喜欢她。
奉礼喜欢乌石兰萝蜜。
即便乌石兰萝蜜是乌石兰烈的女儿,即便她已经死去,可星展还是明明白白地知道,奉礼仍旧喜欢她,一刻不停。
万喜瞥她一眼,星展失魂落魄不知在想什么。
万喜嚼着芝麻糖,捉起星展的手指,擦去那滴血珠。又帮她把小木刺挤了出来,用的力道不算轻。
星展回神,甩了甩手,怎么感觉比刚才更疼了?
她还是道了声:“……多谢。”
万喜摇摇头,啧声道:“又一个为情所困的。”
星展顿时羞恼,只觉得遮羞布被人呼啦扯下来了。
“你胡说八道什么呢!”
她声音这么大,立马惊起溪边的田娘。
吴百户已经不在了。田娘手里还捧着枣泥乳糕。冷掉的乳糕有股子腥气,可她还是吃完了。
田娘看两人尴尬地挤在树后,立刻明白她们是在偷偷看戏,眼圈一红,转身就跑了。
万喜见状,叼着芝麻糖就追过去。看着圆,但跑起来相当灵活。
只剩星展留在枯树后。
她因田娘而内疚,但又为自己难过。复杂的情绪冲上来,叫星展无所适从。
营中很快忙碌起来,谕令命临州军攻取岐州城。此消息一出,上下皆有怨言。
此事唯一的好处或许是,临州州牧终于同意,接受临州大营一半的灾民进入临州城。
此举当然不是因为同情,而是怕临州军负担太重,真败给岐州。那临州也就跟着完了。
临州大营练兵演武浪潮迭起,就连总咋咋呼呼的杨副将都安生不少,没再去找骑兵营和娘子营的麻烦。
十日后,谕令再达,催促出兵。
退无可退,只能战。
中军大帐,众将集结,气氛凝重。
孟长盈还端坐在她上一回的位置,但这次没有人再露出异色。
骑兵营虽说没有明面上收编,但实际上已是临州军的战力,也算同僚了。
赵秀贞坐在孟长盈对面,身着软甲,束起短辫,更显得利落干练、英气逼人。
她目光在孟长盈身上转了一圈,确认她的面色无恙后,又随意移开。
褚巍站在舆图前,沉着扫视众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