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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锋锐“难道是,爬我的床?”……

万俟望胸膛剧烈起伏两下,移开眼神,沉郁道:“你只会说这种话。”

他扶着孟长盈站稳,而后立刻松开手,拂袖而去。

孟长盈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又垂眼看向一地残破画纸,默然良久。

夜里秋雨愈急,北地少有这样不停歇的大雨。雨点有力敲打房屋土地,噼里啪啦忽急忽缓。

孟长盈本就觉浅,此时躺在床上,耳边尽是杂乱雨声,更难入眠。

她翻身侧躺,月台托着烛台走近,帮她掖了掖被角。

“主子还没睡着?”

昏暗夜色里,孟长盈“嗯”了一声。

月台轻轻拍着孟长盈的背,像哄小孩似的,柔声道:“都怪雨声太吵,我做了堵耳朵的棉花塞子,主子可要用上?”

孟长盈摇摇头,没有应声。

临江仙酒楼。

雅阁里明亮如昼,歌舞欢唱。座上公子饮酒作诗,高谈阔论。

有人酒热上了脸,“啪”一声推开紧闭的窗。雨点子和凉气一齐扑进来,惹来一阵笑骂。

忽然有人大惊道:“你们快瞧,那江上似是有船?!”

立刻有人反驳:“怎么可能?这样大的雨还登船,不要命了吗!”

“真有,就在那呢!”

众人一齐涌上来,趴在窗口往外看。

连接天地和江水的滂沱雨幕间,白日里烟波浩渺的江景也显得漆黑可怖。

那深渊似的幽黑江面上,一只灯火闪烁的游船正随波逐流,显出无尽孤寂。

众人皆一片惊叹。

翌日晌午。

万俟望举步如飞走在宫道上,德福小碎步艰难跟在后面。

“消息可传进长信宫了?”

“陛下放心,一早就传进去了。”

万俟望脚下更快,德福叫苦不迭。

他又想起昨天夜里,那么大的风雨,游船压根遮不住雨。

万俟望不动如山,就这么端坐于船心,一双浅眸在夜色中明亮如灯。

这架势,德福也不敢多问。只能东倒西歪,陪着淋了半夜的雨。

还非让人回来递信,说陛下夜宿花船不肯归宫,德福也不知道他这般自污是为了什么。

万俟脚步快,已然到了太极宫。候着的宫人迎上来行礼,想要禀报什么,直接万俟望打断。

他沉声问道:“娘娘昨夜有什么动静?”

宫人道:“昨夜……紫微殿的灯亮了许久……”

万俟望脚步一顿,凌厉眉眼如同点亮,骤然看向那宫人。

“什么时候熄的?”

“子时。”

子时……

万俟望停下步子,一夜未睡,衣裳湿透又干透,一张英气勃勃的脸却仍旧神采奕奕,天潢贵胄。

他转身便要往外走,德福隐约明白了什么,却又赶紧收敛眼神,垂首恭敬提醒道:“主子且更衣,再去不急。”

万俟望低头看了眼皱巴巴的衣裳,点头道:“说得对,赏。”

德福此时正心头大乱,只连连应声。

万俟望大步朝紫宸殿走去,那宫人却还一直追在旁边,嘴巴开合,似是想说什么又不敢说。

万俟望何等敏锐,眼风一扫,宫人登时僵在原地,一股脑全说了。

“今早长信宫送来四名女子,说是给陛下取用……”

万俟望脸上神光一寸寸暗下去,面皮紧绷,眼神如刮骨刀之锋寒。

“你再说一遍。”

话里带着凌人寒意,叫那宫人颤抖不已,口不能言:“长,长,长信……宫……”

“闭嘴!”

万俟望猛一拂袖,勃然大怒,额头爆起青筋,面色近乎狰狞。

周围跪倒一片,宫人皆惊骇屏息。

安静的紫薇殿中,回荡着一阵阵的咔嚓声。

孟长盈恍若未闻,正提笔思索,眉心微蹙。

星展正靠着窗边,左手拿果子,右手拿糕点。一口一口声音清脆,还掉了不少糕酥渣子,零零碎碎落下。

月台扶额,眼神严厉地瞪她,可星展压根没注意到她的眼神。

若不是主子正在凝神思考,月台早就开口责骂她了。

星展吃得兴起,一回头,就看见月台和孟长盈都皱着眉头。

月台往她手中窸窸窣窣掉渣子的糕点一扫,给她个警告的眼神。

星展假装没看见,几步跳到孟长盈身边,举着糕酥问她。

“主子,这糕点滋味好,你要不要尝尝?”

孟长盈回神,摇头推开她的手:“我不吃,你自去玩。”

月台过来,指节响亮给星展弹了个脑瓜崩。

“就你皮,没看见主子在忙正事?”

星展嗷一嗓子,捂住脑门,痛心疾首道:“你打我做什么,我是看主子烦心,才来给她逗乐的!”

“那我倒是错怪你了?”

月台嘴角挂着笑,但手已经举起来,似乎马上就要给她再来一个脑瓜崩。

“好了好了,”星展赶紧往孟长盈身后一躲,开始转移话题,“主子,你在烦什么呢,褚公子信里说了什么麻烦事?”

月台闻言,也看过来。

自从星展将信送到孟长盈手中后,她就时常沉思皱眉,夜里也总是睡不好,总对着南朝山川舆图思考。

孟长盈

沉吟良久,开口道:“江南已下了一个多月的雨。”

“雨?”

星展重复,不明其意,疑惑道:“时节到了自然多雨,比起北地,江南向来雨水更盛。”

孟长盈形清气清,极少流露出这种过分关注什么的样子。

月台猜测,此事恐怕不简单。

“主子,可是有什么要紧事?同褚将军有关?”

孟长盈将手边一直放着的岐州舆图展开,手指点在淮江上游的岐州。

“岐州乃淮江南岸要塞,却掌握在北朔手中。雍帝为拔除这根钉子,在淮江下游劳民伤财建了天河堰。”

随着淡淡叙述的嗓音,孟长盈手指划过曲折淮江,落在下游被朱笔圈住的天河堰上。

星展手撑着脸,还是很糊涂,不解道:“我记得这天河堰前些年就完工了?”

“三年前完工。”

月台搭腔,拧眉盯着舆图中被圈住的天河堰,落笔后的朱砂红色稍暗,似乎在昭示着某种不祥。

孟长盈颔首,声音轻如烟,却字字清晰入耳。

“今年北朔迁都中原,皇权慢慢收拢,万俟望的能力手段彰显出来。雍帝年迈,恐怕该急了。”

话落,月台瞳孔紧缩,猛然抬眼看向孟长盈,骇然道:“你是说,雍帝要阻水倒灌岐州……”

星展被月台的话吓了一大跳,眼珠子在来两人间来回飘,不可置信。

“倒灌……岐州?!他疯了!”

孟长盈嘴唇未抿,轻轻叹出一口气。

“如今是南雍最好的时机。”

月台脸色发白,嘴唇翕动:“今年雨水比往年更丰,又恰逢北朔迁都中原,朝堂汉改。京师脚下,淮北驻军打了不少胜仗……”

星展听明白了,呐呐接话:“若是不动手,待北朔吐旧纳新,兵强马壮,怕是更来不及了。”

两人说着,都有些失神。南雍是汉皇帝的天下,她们应该站在雍帝那一边。

可若河水当真倒灌,伤的绝不只是岐州一城。沿岸数城,不论南北,所有农田城廓都会成为一片汪洋。

此乃大灾。

孟长盈默然不语,室内安静至死寂。

良久,月台涩然道:“主子,能拦住吗?”

孟长盈眼眸沉静,抬手拍在她的肩头,轻轻捏了捏。

“别怕。还有庭山在,他会拦住的。”

说完,她又低声重复一遍:“他会拦住的。”

月台勉强露出个笑,心头仍旧沉重。

星展张张嘴,想说些什么,最后只是用力点了下头。

孟长盈收回手,又拿起笔,写给褚巍的回信。

这回不需要月台提醒,星展再也没有什么动静,只默默陪侍在旁,对着窗外淅沥雨水发呆。

短短一封信落笔吹干封泥,再由星展亲自送出去。

孟长盈手指捏了捏眉心,眉宇间浮上一层倦色。

月台正要开口,让孟长盈小憩一下,养养精神。

外头胡狗儿进来通报:“主子,陛下求见。”

月台皱眉,几乎想要替孟长盈回绝。

皇帝夜宿花船,还敢来扰主子清净,她实在看不惯。

孟长盈松开手指,眉心一点已经被捏红。瞧着竟像是上了额红,衬着冷白面容,不显得妩媚,反而更显出苍白病态。

万俟望大步流星踏入室内,脚步落地沉沉,敲在心头让人憋闷。

“仪容不整,竟敢来求见主子!”

月台眼神落在他身上,看发觉那狼狈发皱的衣裳定然一夜未换,立时挡在他面前,柳眉倒竖。

万俟望脚步停住,却仍直勾勾盯着孟长盈,眼神一瞬也不错开,讥诮一扯嘴角。

“娘娘日理万机,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怎会不明了我的情状。”

孟长盈倦怠抬目,挥手让月台让开,淡漠道:“何事?”

“何事?”

万俟望一步步走近,笑容扩大,一双眼却阴鸷晦暗,煞气四溢。

“昨夜我踏上花船,方知这世上原来还有另一番天地,娘娘可知道吗?”

言罢,他骤然俯身,对上孟长盈冷若清辉的眼。

那双眼太深太静,望进去像是看不到底的深渊,似乎任何物件投进去,都听不见动静,看不到涟漪。

没有回响的地方,踏入都需要勇气。

万俟望横冲直撞,非要在最安静的地方,闹出最大的声响。

孟长盈面庞平静,还往后仰了些,拉开两人过近的距离,才开口道:“不知道,也没兴趣知道。”

“可我却想知道,娘娘送来的美人是做什么用的?”

万俟望嗓音低沉喑哑。

细密雨声中,孟长盈看到他湿淋淋脖颈上凸起的青筋,和那只猛烈摇动的绿宝金珠。

万俟望嘴角的笑恶劣,吐息吹在孟长盈耳畔。

“难道是,爬我的床?”

第62章 发疯“你当我是你的狗吗!”……

孟长盈默了默,唇角平直:“发什么疯?”

万俟望仰头发笑,姿态狂狷恣睢,周身却又笼罩着挥之不去的萧索寂寥。

“我发疯?”

他勉强止住笑,一双琥珀似的眼黑沉,面色是倨傲的,声音却沙哑。

“你当我是什么?”

“你……”孟长盈只说出一个字,万俟望打断她的话,语速快而愤恨,近乎低吼。

“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孟长盈,你当我是你的狗吗!”

这是万俟望第一回在孟长盈面前露出这副发狂的模样。

他向来很会伪装,做帝王威而可亲,做小辈孺慕殷切。

可现在,竟真像是发了疯。

孟长盈眸光一闪,微微蹙眉:“你失态了。”

他的情绪他的剖白他的痛苦,只能得到孟长盈的一句失态。

万俟望粗声喘气,眼眶发红,几乎想笑。

他抬起手,或许是想拉住她。

身旁胡狗儿却忽然上前一步,侧身挡在孟长盈面前。

他的面色比孟长盈还要安静,几乎像是一尊安置在此千万年的铁像,缄默闭口,没有思想没有波动,只在某些时刻活过来。

万俟望眼中满是戾色,健硕喷张的肌肉无声鼓动叫嚣。

“滚开!”

胡狗儿手掌按上刀鞘,眼帘垂着,只看向万俟望的双手。

万俟望出手,他便出刀。除此之外,一切都无法让他在意。

胡狗儿一动不动,守护的姿态像是条最忠诚的家犬。

万俟望大笑出声,胸膛震动,手指指着胡狗儿,眼睛却看着孟长盈。

“是了,你原本就有一条狗。”

他的话太沉太哑,像是粗糙沙粒压过耳膜,带着狠戾的血腥气,像是要把眼前的人嚼碎了咽下去,才能变回曾经那个端方持重的皇帝。

“你让他在我面前猖狂,是什么意思。”

“孟长盈,当狗都轮不上我,是吗。”

他的语气像是在问孟长盈,又像是在给自己答案。

“……你若是不喜欢那四位美人,可以自己去择。”

孟长盈说得慢,斟酌着开口,带着温和而有距离的告诫。

“但花船不要再去,这会成为他人攻讦你的罪状。”

万俟望定定看着孟长盈,又发出一声笑,笑得怪异又悲怆,眼尾殷红如血。

孟长盈睫毛微微一动,仍敛眉道:“初揽大权,做事要有分寸。国事在前,享乐在后。”

她在认真地教导他。

万俟望因此更觉得悲哀。

孟长盈啊孟长盈,她究竟把他当什么,见色起意的浪荡子吗?

享乐?

她以为花船之事是他为了享乐?怕他走了歪路所以给他择女人送来?

那四位美人就如同一个响亮的巴掌,狠狠甩在他脸上,叫他屈辱难堪地认清现实。

他真

的从不在她眼中。

甚至,他只是一个不知轻重、沉湎享乐的蠢货。

“母后,你可真贴心。”

万俟望久违地唤了她一声母后,转身就走,衣袂翻飞。

直到踏出大门前一刻,他脚步稍停,侧过头,面容冷峻。

“花船上没有女人,只有一个蠢货。”

言罢,他再没有丝毫留恋,大步踏进雨中。

孟长盈看着他背影消失的地方,嘴唇微微动了动,什么都没说出口。

突然开始咳嗽,弯了腰咳得惊天动地。

月台大惊,赶紧过来轻拍孟长盈的后背。

“这是怎么了,可是秋来受凉了?”

孟长盈还在咳嗽,咳红了脸,几乎喘不过来气。

一场秋雨一场凉。雨水不止,从初秋到深秋。

天气渐冷,孟长盈闭门不出,刚有些起色的身体又病了一场。

这一回,万俟望没有没有来看她。

严格说来,从那日他踏出紫微殿后,就再也没有过来。

只是许多事宜还要同孟长盈商量,他就让德福送去手信,以此交流。

他似乎气得狠了,写的信再不像从前那样妙趣逗人,一板一眼严肃刻板,比孟长盈行文还要精简无趣。

德福因送信,来得很勤,如今还能星展聊上几句。

“又来送信?”

星展一撩下巴,笑着同他打招呼。

德福含笑拱手,寒暄道:“是呢,太仆卿大人今日不当差?”

星展指指外间,又指指内室,一耸肩:“外有胡狗儿,内有月台,哪有我操心的份?”

“太仆卿大人谦虚了,阖宫上下谁不知您的威名,”德福笑眯眯地捧了句,又做出担忧姿态来,“不知娘娘这会精神头好些没,陛下还等着回信呢。”

星展笑答:“今日好多了,今早出了会太阳,主子还出来转了半圈呢。”

德福又一拱手,口中说了好些吉祥话。

“哎呦,那可真是喜事呢。太后娘娘洪福齐天,吉人自有天佑。”

星展被他这模样逗乐,又想起什么。她左右看了看,随之朝德福招手。

“过来些,问你个事。”

他好歹是皇帝手下的大太监,但面对星展唤宫人下仆似的动作,仍旧笑眯眯的凑过来。

星展压低声音问他:“听闻万俟枭要来京洛了,此事你可知晓?”

德福垂着眼睛,眼珠子转了一圈,掂量着答了。

“是有这事,都说王爷是为万俟丹珠来的,没想到同母异父的姐弟感情也这样深。”

万俟浑一事,虽刑罚酷烈,但万俟望并未动万俟丹珠,只下令将其收押。

星展闻言,撇了撇嘴不屑道:“万俟浑倒是他亲生侄子,也没见他赶着来救人。”

“大人说得是,是德福人云亦云。”

星展挺喜欢同这小太监闲扯几句,还要再说,月台已带着书信出了内室。

德福温顺接过,同两人告别,一举一动无可挑剔。

人都出了宫门,星展还往那边看。

月台咦了一声,抬手捏了下星展的脸蛋。

“看什么呢,不少是同你说了,少跟他闲聊。”

星展捂着脸往后躲,手一撑翻过栏杆,一溜烟又跑没影了。

那边德福回了紫宸殿,万俟望正同臣子议事。

德福站在角落,见万俟望随意投来一瞥,立即将手中信封往上举了举。

万俟望只简短扫一眼他手中的信,便收回目光,接着议事。

看似一切正常,大臣却忽然发现,陛下言语用词骤然简洁许多,语速也悄然快了些。

几位大臣隐晦交换眼色,长话短说,短话不说。没过一会,政事议完,大臣告退。

万俟望皱皱眉,轻啧道:“雨正急着,诸位瞧着比雨还急。”

大臣露出个恭顺又不失亲近的笑脸:“陛下日理万机,今日事今日毕*。吾等臣子也应如此,繁杂冗余之事岂敢劳烦陛下。”

万俟望这才挥挥手,让众臣退下。

德福见人离去,立刻小步走到万俟望身旁,将孟长盈的书信奉上。

“陛下,娘娘回了信来。”

万俟望翻着公文,没分过去眼神,只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德福又道:“方才在紫薇殿,太仆卿大人向奴才打听北阳王入京一事。”

说完,他偷眼去瞧万俟望面色。

万俟望长眉微挑,眼尾扫过德福手中书信,沉声道:“吞吞吐吐,想挨板子了?”

德福身体伏得更低,手一抖信件险些落地。

“奴才不敢,奴才只含糊过去,说北阳王许是为万俟丹珠而来……”

德福说完,犹豫了下,还是接着禀报:“太仆卿大人说娘娘身体好些了,今晨有阳光时,还出来转了半圈呢。”

话音落下,头顶上什么动静都没有,翻页声音也消失,就仿佛这偌大殿中只有他一个人低头跪在这。

德福一动不敢动,寒气入体的时节,汗水顺着皮肤滑落。

良久,手上一轻。

万俟望取走了德福手中的信。

德福紧张情绪一松,无声地出了口气。

下一瞬,一道森然嗓音响起:“谁准许你窥探上意?”

德福呼吸骤停,一时间脑海中涌出无数应答言语。他嘴唇抖动,最后还是选了最笨的法子。

“奴才知错,是奴才自作主张,奴才再也不敢了!求陛下饶恕!”

德福说完就砰砰砰磕头,万俟望抬脚踹翻德福。

他近来又瘦了些,骨骼硬朗立体,完全脱去少年人的神采意气,像是封入匣中的一柄见血宝剑。

虽不见其锐利剑锋,但谁都知晓,一旦出鞘,必是神兵。

德福倒在地上,不敢妄动。

万俟望垂目,神色冷峻:“罚俸半年。”

德福一怔,反应过来后眼中飞快掠过一丝喜意。

在他眼中,这已然算不得罚。爬到大太监的位置,哪里会在意这小小的半年俸禄。

他迅速翻身跪好,高呼:“谢主隆恩。”

“出去。”

万俟望捏着信转身,德福赶紧爬起来,快步走出房间,还贴心为万俟望关上了门。

到了夜里,德福刚下值,宫人端着一盘金锭迎面过来,说是陛下赏的。

德福讶然,谢恩收下后,心头欢喜。

富贵险中求,看来这差他是办到陛下心坎里了。

九月。

万俟枭入京,却不得召见,在驿馆空耗半月。

半月后,在他情绪险些爆发之前,万俟望召他入宫,刀兵尽去,亲卫不许随从。

孟长盈得到消息时,正在喝苦药。

药水乌黑难闻,她喝得面不改色,在听到万俟枭被万俟望冷待后,甚至露出了浅笑。

星展捏着鼻子,离得远远的,不可置信道:“主子,这么苦的药,你怎么喝着喝着还笑了?”

孟长盈回神,口中苦涩蔓延。她蹙眉,一口喝尽苦药,月台适时递来蜜饯。

“主子,快含着压压味道。”

孟长盈抿进去一枚甘甜蜜饯,口中甜苦滋味复杂交织。

她眯了眯眼,慢悠悠站起身。

“主子这是要去哪?”

孟长盈嘴角弧度意味深长:“痛打落水狗。”

第63章 裂棋他的傻侄子被人玩弄于鼓掌之间……

万俟枭面容阴沉,一身漠朔传统皮袍,脸上朱砂纹鲜艳夺目,走动间头上宝石金饰哗哗作响,引来不少隐晦目光。

如今宫中所有人,包括臣子宫人都身着汉袍,束发戴冠。

万俟枭身处其中,竟觉出一种荒诞的割裂感。

明明这是胡人的天下,明明皇位上坐的是胡人,明明周围那些向他投来异样目光的大臣也是胡人。

可他们一个个却将汉人那一套奉为圭臬,用曾经汉人看胡人的目光来看他。

何其可笑。

更遑论如今手掌权力的万俟望,对他不假辞色,再没有当初在云城的谨慎退让。

这一切都清楚地让他明白,大朔的天已经变了。

突然,背后一道久违的熟悉嗓音泠然响起。

“王爷,别来无恙。”

万俟枭脚步骤停,迅速回头。

孟长盈长身玉立,比之从前愈发清癯,苍白面庞上似笑非笑,瞧着竟像是特意在等他。

万俟枭心头一跳,脑海中回想起孟长盈离京前同他说的那一番话。虽然他当时摸不透孟长盈的意思,但也确确实实吃了些好

处。

只是如今境况愈发艰难。他不得不怀疑,那番话明面上为他好,其实又是在给他下套,为的就是今日他的狼狈。

思及此,万俟枭眼中警惕之色渐深,先是左右看了看,才迈步朝孟长盈走去。

刚走到孟长盈面前,孟长盈直接转身离去。

万俟枭一时愣住,不解其意,“你……”

孟长盈侧过脸,轮廓秀丽如山水,淡淡道:“跟上。”

“你!”

她态度如此轻慢,叫受了许多冷待的万俟枭瞬间应激,正要怒斥。

月台温和岔开他的话,解释道:“王爷,此处不宜详谈,还请移步。”

详谈?

万俟枭此时警惕之心仍高高提起,但他生来就胆色过人。

遮在迷雾中若隐若现的东西,或是毒药,或是奖励,天然就能勾起他骨子的探索欲望。

他只短暂思考了下,便抬脚跟了过去。

孟长盈领人到了湖心亭。

秋日残阳如血,冷风时而卷过,不似北地那般凶猛呼啸,但凉意直渗入体,丝缕如细针。

两人对坐,中间摆着一局残棋。

万俟枭只低头看了一眼,就挪开目光。他不懂这黑白游戏,也不感兴趣。

孟长盈却捏起黑子,“啪嗒”一声落在棋盘平直纵横的交叉点上。

“王爷,近来日子不好过?”

她的话好生直接,万俟枭听了虽然难堪,反而因为她不绕弯子,心头稍稍松了口气。

“听闻娘娘近来闲得很,小皇帝却风光无二,怪不得还有心思摆弄这劳什子棋子。”

孟长盈指节轻叩在棋盘边缘,丝毫不恼,泰然自若地问:“你瞧,这棋局如何?”

万俟枭又看一眼那黑白子,什么都看不懂,不知这人怎么又开始绕弯子。

他话里压着不耐:“管他如何,和我有什么干系。你找我来只为了说闲话?”

孟长盈似笑非笑,挽袖又落一子,自顾自地开口。

“黑子看似被逼到一隅之地,生气断绝。可只要兵行险招,却能挣得另一番天地,甚至推倒棋局胜过白子,也未可知。”

说到最后,孟长盈缓缓抬目,乌黑的眸幽幽直视万俟枭,冷淡嗓音听起来莫名蛊人。

“我管你什么断不断绝,你……”

万俟枭听她说了一长串,忍无可忍狠声就要骂回去。

可脑海里忽地灵光一闪,孟长盈的话语似水一般又流过他心头,叫他琢磨出一点别的意味来。

被逼到一隅之地的可不就是他吗?

虽还没到生气断绝的地步,但万俟望已经有了改镇为州、编户为民的打算。

若真到了那一天,北关四镇彻彻底底成为苦寒鄙薄的边关苦地,中低层漠朔贵族跌为毫无特权的百姓,那他的北关军就真要乱了。

“……推倒棋局……胜过白子?!”

万俟枭重复着,眼睛陡然亮起来,急急追问,“这是什么意思,如何兵行险招?”

孟长盈没有作答,只气定神闲接着下棋。黑白棋子你来我往厮杀,无声战场中硝烟弥漫,敌我难分。

万俟枭勉强按捺住焦躁心情,压下嘴边的脏话。

汉人真是装模作样,有话就说,有屁就放,费那功夫做什么,真是急死人了。

只是随着时间流逝,孟长盈又不理会他,万俟枭的目光终于还是投入棋盘。

虽说看不太明白,但对抗局势他还是能看懂的。

只见方才还龟缩方寸之地的黑子,已然逃脱危机,甚至迅速扭转局势,与白子分庭抗礼,缓慢占据棋盘的半壁江山。

万俟枭本来坐得远,这会已经越凑越近,脸都快贴上棋盘。

他一双眼睛紧紧盯着黑子的崛起之路,心中无名火焰甚至也跟着一同高涨沸腾。

直到黑白子对半分治,孟长盈才停了手。

见万俟枭还痴迷看着那半边黑子,她唇角微牵,随手抛出手中剩下的一枚黑子。

万俟枭身手敏捷,还没反应过来是什么就已经反手抓住,砸在掌心一点冰凉。

他低头一看,才发觉正是棋盘上反败为胜的黑子。

孟长盈下巴微抬,领口一圈白绒拱着她单薄脸庞,竟叫万俟枭看出两分暖意。

他压低因兴奋而颤抖的嗓音,同孟长盈湛湛眸子对视。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要我造反,就像这黑子一样。”

孟长盈不置可否,微一挑眉。

“何以见得?”

“不消你说,我早就有了这心思,只是苦于没有时机。”

万俟枭脸上凶光毕现,如野兽择人而噬,嗓音压得更低,“如今我若再坐以待毙,恐怕等不到时机,就先被小皇帝吞了。”

孟长盈手指无声敲着长案,长睫半垂,咳嗽两声,才道:“你胆子倒是大,就不怕我将你的话告诉万俟望?”

万俟枭眸光一厉,如凶兽忽而现出嗜血獠牙,但很快又收回。

他冷哼,像是宣告又像是威胁:“此事你我算是共谋。若真事败,你也跑不了。”

孟长盈轻笑一声,眸光仍淡淡,落在不远处,微微一顿。

“你该走了。”

万俟枭似有所感,猛一回头,湖面小桥上迈步而来的人,可不正是他的好侄子万俟望。

万俟枭暗道晦气,迅速起身,走之前一撩头,扬声道:“去年春社,本王说的话依旧有效。”

言罢,他直接走出亭子,同万俟望迎面相遇。

万俟枭没有行礼,只手指摩挲着指间那枚温润生温的黑子,昂首撞过万俟望的肩,像是撞上一块硬石。

万俟枭面不改色走过之后,才抬手揉揉肩,回头对那道宽阔背影露出鄙夷的嘲笑。

亏他还以为万俟望多有本事,能笼络住孟长盈。

如今看来,他的傻侄子恐怕早就被人玩弄于鼓掌之间,孟长盈才不把他当回事呢。

他万俟枭,将会是最后的赢家。

万俟望只瞥了一眼万俟枭,视线就精准锁定在他指间的那一抹黑上。

看了一眼,他就收回目光,背在身后的手掌紧紧握拳。

那双灼然明亮的眼睛压抑着滔天怒火,直刺亭中闲坐下棋的孟长盈。

孟长盈的目光只落在棋盘上,漠然地像是一尊冷玉美人像,疏离无情。

万俟望有千万句话要挟着愤怒喷薄而出,可孟长盈一眼都不看他。

他站在原地,湖面微波粼粼,夏日他亲自着人选种的荷花已在秋风中化成凄清残荷一片,孤寂得只剩下枯败线条。

瑟瑟冷风刮过,寒气逼人。

孟长盈掩唇咳嗽,苍白如雪的面庞浮上一片嫣红。

月台为孟长盈拢拢大氅,担忧道:“主子,此处寒气大,先回紫薇殿吧。”

孟长盈颔首,起身朝亭外走去。

万俟望站在桥面正中心。孟长盈迎面而来,清冽如水的眼睛轻飘飘掠过眼前的人,如一阵轻风擦过他的肩,无声无息。

大氅下摆拍在他小腿上,力道很轻地掠过。

万俟望又嗅到草药清苦的味道,比往日重了些。

每年都是如此,天气越冷,孟长盈的身子就随之越弱,汤药源源不断。

思及此,被暴怒烈火灼烧的那颗心,又悄然酸软了些。

再回头,孟长盈身影正消散在拐角处,再也看不见。

她不曾回头,也不曾给他任何解释,就仿佛他只是个最不要紧的人。她不在意他怎么想。

万俟望咬紧的牙关发出“咯吱”声,骤然快步走进湖心亭,大袖翻飞发出破空脆响。

上好的墨翠棋盘应声碎裂,无数棋子炸开,噼里啪啦像是一阵急雨,落地黑白交融。

万俟望站在一地棋子中,微微喘气,双眼发红,胸中的怒火却丝毫不减。

万俟枭竟敢偷偷来见孟长盈。

他该死。

湖心亭会面后,万俟枭不再露面,只递了回云城的折子。

但他万万没想到,万俟望却一反常态,邀他留下,参加宫宴。

万俟枭直觉他不能私自离开,但若安心留下,他同样也有所忧虑。

小皇帝,想做什么?

还是说,孟长盈当真转头卖

了他,想和小皇帝来个巧立名目,瓮中捉鳖?

不管他作何想法,宫宴如期而至。

“主子……”

月台正为孟长盈梳妆,手中梳子又不自觉停下,怔忪望着孟长盈的侧脸。

孟长盈抬眼,在镜子中对上月台忧心忡忡的眼睛。

她微微一笑,抬手握着月台的手,安抚地拍了拍。

“莫怕。”

手背上温度冰凉,月台眼一热,险些当场掉下泪来。

她反手覆上孟长盈的手,用自己的温度来暖她冰凉的手。

“主子,当真不能换个人吗?”

孟长盈缓缓摇头,目光清明:“这样更稳妥。”

第64章 生门“我比叔父和父皇更年轻,更有力……

夜色中远远传来歌舞丝竹之音,声声入耳。寒风阵阵,裹着萧瑟微湿的冷气扑面而来。

胡狗儿和星展走在廊檐外侧挡风,孟长盈仍以帕掩唇咳嗽不止。

走在前的星展突然停下脚步,孟长盈咳出水色的眼睛对上一双熟悉的茶色浅瞳。

自湖心亭擦肩一面后,他们又是许久未见。

往日朝夕相伴的人,此时遥遥对望,竟有形同陌路之感。

万俟望负手而立,半边肩膀隐在黑暗中。一身威严玄袍,墨玉金冠,龙章凤表不外如是。

只是那一双眼睛,过分黑沉幽暗,多了些令人畏惧的嗜血之意。

他手指摩挲着青金指环,低低道:“娘娘身子还未大好,何必过来?”

语气似乎与似乎无异,但太过低沉,像是压抑着某种未知的危险感。

孟长盈勉强止住咳意,含着水色的眼眸在昏暗中清亮如星,苍白脸庞上带着病态的嫣红。

“既是送别北阳王,我自然要来。”

万俟望长眉微扬,浓黑长睫下半遮的眼瞳闪过一抹流光,语调怪异。

“我还以为,娘娘等着叔父兄终弟及的承诺呢。”

孟长盈眉心微蹙,想起来这是万俟枭在去年春社说过的混账话,不知万俟望是如何知晓的。

星展闻言,立时愠怒喝道:“小皇帝,你休得无礼!”

即使万俟望之威势早已不同往日,星展对他依旧不假辞色。

万俟望直视孟长盈的眼神没有一丝晃动,在星展怒喝之后,反而向前走了一步。

整个人从暗处跨入明亮灯烛下,那只被遮住的绿宝金珠现身,微微摇动。

“兄终弟及,哪里比得上父死子继。”

万俟望嗓音沉晦喑哑,每一个字眼都仿佛被砂纸打磨过,钻入耳朵带来令人颤栗的粗野感。

周围宫人侍卫无数,尽皆垂首低眉,恨不得自己没长耳朵,听不见皇家秘辛。

星展也傻眼了,回头去看月台。

月台紧紧皱着眉,眼中暗含敌意,面带愠色。

孟长盈嘴唇微微张开,一时哑然:“你……”

“我比叔父和父皇更年轻,更有力。”

万俟望嘴角含笑,眼中凝聚的风暴却近乎癫狂,落在孟长盈身上时,却又轻柔。

“只要你肯给我一点甜头,我就很听话,这样不好吗?”

万俟望总是野心勃勃,生野狂放的,像野狼,像雄鹰,像狂风,像草原。

他的骄傲与生俱来,那是与自然共生血统中蕴藏着的无穷力量。

从前他的伏低做小,只不过不得已而为之的表面功夫。而今天,生于北关的小狼低下他的头颅,真正地放下他的骄傲。

可四周一片死寂,冷风呼呼刮过。

孟长盈低头轻打了个寒噤。

或许是一瞬,或许是许久。

她再抬眸,眼中已是一片漠然,热情野性的关北在这里也要落下鹅毛大雪。

“革旧鼎新,汉治天下。‘父死子继’该用在什么地方,你比我清楚。坐上皇位只是开始,坐稳皇位才是本事。”

万俟望横冲直撞的感情汹涌冲进门口,迎接他的只有一句冷淡的训斥。

他以为他长大了,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手握权柄的帝王。

可在孟长盈眼中,他或许还是七年前那愚蠢又野蛮的部落小子。

孟长盈言罢,再也不看他一眼,直接越过他离去。

言尽于此,这是她给他最后的忠告。

宫宴大殿,暖香熏人,温暖如春。佳肴美酒,管弦雅乐,甚是醉人。

可万俟枭自从入座后,便一直暗含警惕。

小皇帝若想动手,今夜就是最好的时机。

万俟枭目光一直隐晦地在殿中来回,直到孟长盈云淡风轻就座,他提心吊胆的心情不知怎地,稍稍放松了些许。

只是没过一会,万俟望也回来了。

看他居于高座,眼神如狼逡巡,虽说没有流露出什么异常,可万俟枭敏锐的直觉告诉他,没那么简单。

酒过三巡,万俟枭面前的酒都冷了,也不曾入过口。

躬身行过来的宫人小心为他换掉冷酒,再摆上一壶温酒。万俟枭随意瞥了一眼,正待收回目光。

忽然察觉到什么,背后汗毛过电般一竖。

那只金壶下,露出米粒大小一点白。

是密信!

若不是墨色漆案,他恐怕还难以察觉到那一点异常。

万俟枭心头跳得厉害,眼神不着痕迹地朝四周转了一圈,没有任何人给他任何暗示。

他心脏扑通扑通直跳,手掌在下裤边上擦去冷汗。

假借倒酒姿态,悄无声息地摸上那点白,再一点一点将细软绢布缓慢拉进宽大的袖口。

成功了!

密信就在他袖口,是在此处查看,还是寻个借口离开再看?

万俟枭只犹豫了短短两息时间,还是决定立刻就看。

他可不敢独自离开。

说不准这也是小皇帝的陷阱,只待他一离宴,便要在隐秘处捉了他,亦或是杀了他。

定下心思,万俟枭又举目看向高台。

万俟望仍是最开始那副样子,嘴角带笑,但眉目沉郁。

孟长盈也是冷冰冰的,看不出什么不同。

但让他在意的是,总是护卫在孟长盈身边的胡狗儿不见了,星展也不在,只有一个月台正在为她布菜。

万俟枭心思乱转,手撑着头作困倦状,另一只手不着痕迹快速拉开绢布,上面只有歪歪扭扭八个字。

“阎王索命,生门在上!”

看清字迹的一瞬间,舞乐鼓点骤然急促,胡姬纵情欢舞,不少胡臣跟着鼓点抚掌而笑。

而万俟枭额头针扎一般刺痛,逼出一片水淋淋的湿汗,瞳孔刹那间紧缩如针。

他纵横战场多年,得太祖看中,成宗赏识。在孟长盈手中亦能扩张势力,如今更是成长为万俟望的心腹大患。

万俟枭从来都是个聪明人。

即便看不透孟长盈,也能大胆与她合作,刮取好处。

千钧一发之际,他福至心灵。密信中的“阎王”必是小皇帝,而生门该是孟长盈。

可若当真如此,这信又是谁写给他的?

绝不会是小皇帝,他既动了杀心,何必打草惊蛇?

难道是孟长盈,可她给个提示已然仁至义尽,又何必以身试险?

依孟长盈的智谋,想卖他个好,救他一命,绝对不必牵扯上她自己。

迷雾丛生,叫人什么都看不清。

但骨子里对危险的警觉时刻叫嚣着,让人坐立难安。

万俟枭抛开多余的念头,只捡起最重要的一头——活命。

大业未成,他的命是最金贵的。

无论如何,他必须要先保全自身,安全无虞退到北方,再谋大事。

转瞬之间,万俟枭心思已百转千回。

他拿起酒壶,起身走到高座之下,高声道:“小王此来京洛,见车水马龙,集市繁茂,风土人情皆如盛世之景,此皆陛下与众臣之功。小

王敬陛下!”

他躬身高高举起金灿灿的酒杯,歌颂万俟望的功绩。

他平时不常讲汉话,更不爱说这些古语典故,此时这一番话倒是说得有模有样。看来不是不会,是不想。

万俟望冷冽眼眸划过一丝兴味,也随之举起金杯,遥遥同他一碰。

“叔父戍守北关,督检长垣,立不世之业,亦居功甚伟。”

两人虚伪地对视而笑,堂下众人皆眼观鼻鼻观心,只装作一派和乐融融。

万俟枭又将酒杯转向孟长盈,向前两步,脚步凌乱似有醉态。

“娘娘临朝称制,扶幼帝登基,赈灾安民,拔除蠹虫,更是——”

他大着舌头,手乱挥着,黄澄澄的酒水从金壶中倾斜而出,倒在青玉地砖上。

万俟枭似是一时不察,踏上酒水,脚步一滑,闷头向前扑倒。

向来不可一世的漠朔旧贵领头人,醉倒在京洛的大殿上,行为粗野无状。

不少臣子都隐隐发笑,眼含轻视。

正这时,变故陡生。

本该栽倒在地的万俟枭,手臂迅速勾上玉台边缘的雕栏。

脚下一蹬,借势拧腰一转,暴射而出,飞扑上台。

目标正是孟长盈。

而此时月台恰巧转身去端汤药,来不及反应。

电光石火之间,万俟枭已掳了孟长盈跳开。

手中捏碎的酒壶碎片边缘锋利,正压在孟长盈纤细洁白的脖颈上。

“放我出宫!”

万俟枭高声大喝,一双鹰眼环视四周,阴狠怨毒,哪有半分酒醉之意。

月台抛了汤药,“当啷”一身抽出长剑,厉声怒斥。

“放开主子!你胆敢伤她一分一毫,我必将你千刀万剐!”

万俟望霍然起身,死死盯着那块离孟长盈脖颈近在咫尺的碎片,“咔”一声捏扁手中金杯,眼眶瞬间充血发红,几乎是要吃人。

“万俟枭,你好大的胆子!”

万俟枭冷笑一声,不多言语,威胁地将尖锐碎片贴得更紧。

孟长盈随着呼吸起伏的脖颈立即被划破,流出一线刺目鲜红。

“住手!否则我屠尽北阳王府,让所有人灭了你万俟枭一支!”

万俟望止不住地上前一步,嗓音嘶哑狠戾,叫人丝毫不怀疑他言出必行的决心。

万俟枭面色变了一变,将碎片稍稍拿远,带着孟长盈谨慎地往后退。

“放我出宫,待我逃出京洛百里,就将她放了。”

“你……主子!”

月台才说出一个字,就看见孟长盈软倒,双目紧闭,似是昏了过去。

她什么都顾不得了,立刻喝道:“让开!都让开,放他出去!”

周围的侍卫未动,直到面色黑沉的万俟望一挥手,他们才潮水般退去。

万俟枭一手捞着孟长盈,一手还将碎片压在孟长盈侧颈,目光警惕像是被捕获的野兽,小心地一步步逃出人类的包围圈。

第65章 逃亡偏他还真的碰不得

今夜京洛灯火通明,兵甲齐出。

宽阔长街之上,马蹄声若奔雷,沉沉飞奔声像是要踏进人心里。百姓皆紧闭门窗,屏息闭气,躲在家中。

金吾卫、羽林军、虎贲营、禁卫军……一道道调令自皇宫飞出。

万俟望亲自领禁卫军,追出城门。

阑风长雨纷纷,敲在夜奔盔甲上,碎裂成水沫炸开,氤起湿雾。

万俟望一双眼睛在夜色中幽幽如孤狼,雨水浇不熄他眼中升腾的火。

雪奴儿,等我……

淅淅沥沥雨声中,孟长盈刚恢复意识,首先感受到的就是针扎般的头痛。

她拧眉睁开眼,眼前一大片模糊的火红,热度扑面而来,鼻端是湿木燃烧的呛人味道。

“醒了。”

火红被拨动,激起火星四散开,落在孟长盈手背上,细微一疼。

她眨眨眼睛,终于看清眼前的情况。

一间破败山神庙,破窗飘雨,打湿一小半地面,他们躲在另一边干燥角落里。

万俟枭坐在她对面,手里正拿着一根棍子,拨动眼前的火堆。

他做的是汉人打扮,穿着布衣,一头的金银宝石和面上朱砂纹都去了,乍一看竟显得年轻不少。

孟长盈低头看了看,她躺在一团干燥的稻草上,手上被剐蹭出许多伤口,但并未被绑住。

她动了动,发觉手脚极为无力,肚子里疼痛如火烧。

“什么……时辰了?”

孟长盈一开口,嗓子里痒意涌上来,又干又涩。

“第二夜了。”

万俟枭上下打量她一眼,目光停在孟长盈干燥的唇上,随手解了水袋,又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一同放到她手边。

“你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吃点垫一垫。”

怪不得如此疲惫。

孟长盈靠着墙壁,勉强坐起来,先拿起水袋,慢慢地喝水,滋润干涸的喉咙。

水是冰凉的,一路从口中流进胸腹。虽解了渴,却又带来不适感。

孟长盈只喝了几口就放下,打开油纸包,里面是三个油汪汪的大包子,还热着。

万俟枭打从她醒来,就一直在观察她,见她迟迟不动,讽笑一声。

“不吃是怕本王下毒?水都喝了,现在才想起害怕是不是晚了?”

孟长盈看他一眼,拿起一只包子,皱眉咬了一口,没咬到馅。

万俟枭又讥笑道:“小鸡啄米呢?不吃就给我,我正好吃顿夜宵。”

“……我若没记错,你是在逃亡吧,”孟长盈淡淡瞥他一眼,“这种时候还是少说些废话为好。”

“你……!”

万俟枭本就心绪烦躁,手下一用力,棍子在火堆里乱捅,炸出的火星子比人头还高。

孟长盈皱眉往后躲了躲,火星子在寒冷夜色中无声化成烟灰,落在孟长盈手中才咬了一口的包子上。

“我告诉你!你现在是人质,少给我摆太后架子!”

万俟枭重重哼了一声,将火棍甩到旁边。

孟长盈默然,把手里的包子递给他。

“你的夜宵。”

万俟枭:“……”突然有点受宠若惊?

他见惯了孟长盈冷若冰霜的样子,没想到她还主动给他包子?

低头一看,那咬了一口的大包子上黑斑点点,都是烟灰。

“呵——”

万俟枭冷笑,夺过这黑白相间的包子,粗鲁撕了上面的皮,几口就吃了下去。

“瞧你这娇气样子,也不知道是谁忘了我们在逃亡。”

孟长盈又拿出大包子,慢条斯理地啃,语气平静地纠正他。

“是你,不是我们。”

万俟枭本就不大好看的脸色更黑,瞪了她一眼。

看她一口一口地吃包子,又熄了两分火气,幸灾乐祸道:“荒山野岭,委屈太后娘娘圣体,只能吃大包子充饥了。”

说完,似是觉得有趣,他又哈哈哈笑了会。

孟长盈对他这些话都充耳不闻。吃完一个包子,她打开水囊。水囊离火堆近,里面的水烘热了些,好歹不冰肚子了。

孟长盈多喝了几口,放下水囊道:“下次买素包子。”

见她处之泰然,万俟枭的嘲笑顿时失去了趣味。他哼了一声,没有理会。

窗外斜风冷雨,孟长盈靠着墙壁,静静望着跃动的明灭火焰。

她面色苍白,不知是不是万俟枭的错觉,她好似又瘦了些。

漠朔部落里的孩子,个个都壮得和小牛犊子一样,他真是很少见到孟长盈这样单薄如纸的女子。

或许是灵慧太深,耗尽了她的康健。

“你……怎么什么都不问?”

万俟枭犹豫了下,还是开口。

“问什么。”孟长盈面色冷淡,眼皮都不掀。

“你难道就不好奇,我要带你去哪?就不怕我半路将你给杀了?”

万俟枭被她冷淡态度一激,话说得凶狠。尤其最后一句,压低的嗓音在破败老庙中,像是恶人举起屠刀,狰狞低语。

孟长盈却像听了个无聊笑话,掩唇打了个呵欠,倦懒道:“你能去哪,无非是回北关。至于杀我……”

孟长盈勾了下唇,轻蔑之意溢于言表。

但偏偏她说得一点没错。

孟长盈若折在他手上,别说小皇帝的雷霆之怒,还有孟崔一派那些汉臣,星展月台郁贺崔家父子,怕是都要发了疯地报复。

就这么一个柔弱无力的孟长盈,手无寸铁坐在他面前,他还真的碰不得。

心思转过一遭,万俟枭被她几句话整得脾气都没了,跟孟长盈生气,也是白费力气。

这么一个弱女子,一拳头下去得没半条命,他和她计较什么。

又是一阵沉默。

眼看着孟长盈眼皮半阖,眉目懒散疲惫,几乎要再睡过去。

他急忙开口问:“宫宴上的密信,是你给我的?”

孟长盈眼皮稍抬了抬,颔首:“自然是。”

怀疑许久的事被证实,万俟枭心中复杂。孟长盈此举,是真的救了他一命。

虽说他也不一定会死在小皇帝的布局中,但如今多亏孟长盈,才能得了先机逃出来,勉强也算是全身而退。

“……多谢。”

他顿了顿,艰难说出个谢字。

孟长盈没有回应。

万俟枭又迟疑问道:“你为什么……要以身犯险?”

他那夜想得不错,孟长盈要救他,何至于搭上自己?

这凄风冷雨破庙,他都待得不爽快,更别说孟长盈这病秧子了。

瞧那脸色,简直比白绢还要白上三分,快要被火给烤化了似的。

孟长盈眼皮动了动,闭上了。

完全不想多搭理他。

万俟枭:“……”

气恼过后,他忍不住想,难道说这女人真看上他了?

所以才要助他上位?

兄终弟及这话,真说到她心坎儿里了?

嘶——万俟枭心头震动,觉得不大可能,但似乎又没有别的解释。

再看孟长盈,她抱着腿,头枕在手臂上,唇色苍白,小脸被火堆烤得微微发红,竟显得更生动娇妍。

曾经一手遮天的太后娘娘和他一同逃亡……

万俟枭说不出胸腔中翻滚的情绪是什么。他看了孟长盈好一会,才翻出披风为她轻轻盖上。

他则靠在墙上,看着火堆出神。

火光明灭。

他想,若孟长盈当真愿意随他去北关,他会好好照顾她,也会让她以汉人的方式生活。

最重要的是,他会比小皇帝对她更好。

第二天凌晨,天还未亮,万俟枭抱起孟长盈赶路。

孟长盈只稍稍睁了睁眼,窝在他怀里寻了个更舒适的姿势,接着睡去了。

骏马狂奔,呼啸风声中,万俟枭低头看了眼她裹在披风中的潮红小脸,抬手将她护得更紧。

背后他的护卫隐蔽追随,而他一路向北,将要起兵成为下一个北地之主。

一天都没怎么歇脚,直到黄昏时候,万俟枭才发觉不对。

怀中的人一直不曾睁开眼睛,总是雪白的脸越来越红。他伸手摸了下,才发现她呼出的气息都是烫的。

孟长盈身子有多弱,万俟枭是知道的。

从前在云城,一个冬天她有一两个月都病倒在床,单薄得像是吹口气都能飘起来。

想来昨天夜里,她就身体不适了。许是怕耽搁他的路程,才闭目不言,只昏睡着。

万俟枭忽然被愧疚淹没。昨天他还说要对她更好,今天人都病倒一日了,他才发觉。

万俟枭举目四望,周围一片荒山,不见人影。他赶路自然是寻的隐蔽小路,可却没料到一遭,这可如何是好。

正在踌躇时,孟长盈动了动,探出头来看,嗓子哑得不行。

“怎么停了?”

迎面一阵冷风,孟长盈剧烈咳嗽起来,纤薄肩膀颤抖如风中飘絮。

“别怕,不是追兵。”

万俟枭拍着她的后背顺气,关切问道:“身上难受吗?”

孟长盈好一会才止住咳嗽,无力地缩回他怀里,摇摇头不说话。

她很会忍耐。

从小时候起,便是如此。尤其是忍耐病痛,这是她最擅长的。

万俟枭看她这样,不再追问,朝后面一个招手。

不一会飞身过来一个黑衣人,垂首跪在泥泞小道上。

“去找附近有人居住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