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荷塘湿淋淋的手掌笃定交缠
崔绍自然也认出万俟望,虽说不解,但还是先收了兵器行礼。
万俟望身姿矫健,翻身下马,缰绳信手扔掉,几步奔到马车面前。
他仰面望着孟长盈,耳畔绿宝金珠欢快摇晃,伸出手,哑声道:“我来接你了。”
孟长盈垂目凝着他,眼睛轻眨,素白手掌搭上他的手臂。
夏日衣衫轻薄,搭上去的一瞬间,孟长盈察觉到手掌下立刻紧绷的肌肉,线条流畅有力。
孟长盈才踏出一只脚,万俟望另一只手扶过来,几乎是用捧着一只蝴蝶的力度,轻柔地让人安稳落在地面。
雪青裙摆随着动作层叠拍在万俟望腿上,带来一分意料之外的清凉。
他喉结滚动了下,眼神一动不动地注视着眼前的人。
“许久不见,你又清减了。”
孟长盈站定,抬眸看向他,目光像是一片沉静的湖泊。
“你怎么来了?”
万俟望扬唇一笑,嗓音沉哑,语气带着难以忽视的柔和:“你迟了好些天,我等不来你,便来接你。”
“嗯……”
孟长盈颔首,错开他炽热浓烈的目光,解释:“倒也不急,月台顾着我的身子,路上就走慢了些。”
万俟望目光笼罩在她面上,看不够一样,去瞧她翩跹长睫下若隐若现的淡色小痣,瞧她盈润如玉的冷白面颊,瞧她那点淡红的柔润唇珠。
近二百个日夜里,那颗辗转反侧、烦乱躁动的心在疯跳之后,终于律动地安定而沉稳。
万俟望也终于确定,他
不是疯了,他只是很想念她。
“你走得慢,我就飞马来接。”
在一众兵士惊讶茫然的目光中,万俟望就这么随同队伍一齐缓慢南下。
好在行程已过大半,要不了几天便能到达京洛。
只是在抵京的前一天,陡然下起大雨,车队不得不就近歇于农庄。
夏雨来得猛烈,去得也快,几日间反复无常。
在农庄中能安稳好睡,孟长盈的精神也养回来些。
午后,她一袭白衣,坐于轩窗前赏景。
远处小山连绵相叠,同北地的山脉相比,中原的山峰更秀丽文气。
目光落在近处,一大片无穷碧色闯入眼帘。如今是荷花盛放的季节,满目青绿娇红。
太阳还热热照着,豆大的雨点又落下来,噼里啪啦砸出清脆声响。荷塘中花叶颤动,像是起伏的彩浪。
孟长盈看着,不自觉伸出手去,雨点啪啪几下砸在手上,力道不轻。
月台端着刚做好的莲叶酥过来,正在打瞌睡的星展鼻子一动,立即跳起来,围着人打转。
“莲叶酥!我想这口儿太久了,月台你终于舍得下厨了!”
说着,她飞快从白瓷碟中拈起一块莲叶酥,丢进嘴里,享受地都舍不得嚼。
“真好吃!还是你的手艺好,比庄子里的妇人强多了!”
“哪里来的馋鬼,主子还没吃呢,你倒先尝上了。”月台将莲叶酥移开,拍了下星展的手,笑骂:“说人家手艺不好,昨夜里你也没少吃。”
星展还想反驳两句。月台一转头,瞧见孟长盈伸出窗外淋雨的手,脸色顿时一变。
“主子!”
她急急走过来,将莲叶酥随手一放,抽出袖中手帕,劝道:“虽是夏日,可雨水寒凉,当心身子啊。”
孟长盈目光还望着那片荷塘,似是有些出神。
月台顺着她的目光看向荷塘,猛然间想起多年前的事。那时孟长盈的身体还不过分孱弱,那时孟家褚家还在,褚老爷子也在。
他是个满腹诗书却很顽皮的老头儿。
孟长盈少时体弱,但很好动。
褚老爷子和褚夫人都爱带着她出门玩耍,褚老爷子一把年纪仍旧很精神。褚夫人更是将门虎女,神采奕奕。
爬树下水的事,他们都带孟长盈做过,还美其名曰“千锤百炼出英才”。
有一回,孟大人下朝归来,庭院树上一老一小玩得正欢,还有他的威武夫人正对酒当歌……
他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只得无奈扶额,好说歹说将人劝下来。
夜里他再三叮嘱褚夫人,千万不可再胡闹。
结果第二日归家,人全不见了。一打听,三人相伴出门,游船赏荷去了……
孟大人无可奈何,劝得动褚夫人,劝不过褚老爷子。他只好也跟上去,时时看顾孟长盈。
可那日天公不作美,兜头下了好大一场急雨。游船还在荷塘深处,摇晃间压根挡不住四面乱刮的雨水。
靠岸时,几人都淋成了落汤鸡。
孟长盈被褚夫人抱在怀里,头上插着一支碗大的荷花,手里还举着大莲叶做伞。
虽然挡不住风雨,虽然她还忍不住地打喷嚏,可她笑容灿烂,像每一个在父母臂弯下天真烂漫的孩子。
尽管孟长盈常常会病上一场,尽管孟大人时时生气跳脚,可如今再回顾,那仍是她最无忧无虑、快活幸福的日子。
父母亲朋皆在身侧,她自在如风。
不被病体束缚,不被国仇家恨压身,更无需困在庭院深深的异族皇宫,同天下人斗计。
只可惜,十年生死两茫茫*。
这样一条命途多舛的路,她从来都没得选。
“主子……”
月台心中凄凄然,眼眸染上担忧,轻声唤她。
孟长盈睫羽垂落,明明面色无甚变动,可寂寥却仿佛藤蔓般攀附生长,要将人密不透风地裹进去。
她不语,只是慢慢地,慢慢地将被那只淋湿的手抽回。
她知道的。
少时的雨,淋不透十年风霜。
忽然,“啪”一声。
窗外一只同样湿淋淋的麦色手掌探出,骤然握住孟长盈的手腕。
碧玉镯在皓腕间一荡,叩击麦色大手上戴着的青金指环。
轻灵叮咚一响,在沉闷雨水间清爽一动。
孟长盈倏然抬眸,对上一双专注的茶褐色眼眸。
万俟望高大健壮,站在小窗前如同一堵墙,完全遮挡住飘飞的雨水。
他肩头湿了一块,却浑然不觉,只定定看着孟长盈,像是要看到她眼睛深处去,探究她的魂灵。
孟长盈抽手,却没抽动。
万俟望握得很紧。
两只交缠的手都是湿淋淋的。孟长盈的手很凉,万俟望的手热乎乎的,带着一股原始而蓬勃的热度。
“雨中赏荷,这是中原人爱做的事情吧?”
万俟望忽然开口。
孟长盈眉心微蹙。她此时心绪不佳,只觉得他的纠缠令人烦扰。
“松开。”
星展口中咬碎一块荷叶酥,含糊不清地斥道:“你做什么!没听见主子叫你放开吗!”
她一跃而起,手已经摸上了墙上长弓。
孟长盈抬手,示意星展退后。
万俟望更是一眼都没分过去。廊下雨水打湿发辫,他整个人湿漉漉地,反而更显出锋利野性的身体轮廓。
“走吧。”
他手掌一翻,指尖滑到孟长盈掌心,缓缓握住后,往雨中拉了拉。
孟长盈眉心微松,轻轻眨了下眼睛,却没挣脱万俟望的手,任由他握着。
“走吧。”
万俟望歪了下头,又说了一遍。
他的态度这样奇怪,似乎笃定孟长盈会同意。即使孟长盈什么都没说,他也什么都没说。
孟长盈迎着他那双灼灼如野火纵横的眼睛,忽而笑了。
她朝他伸出另一只手。
万俟望也笑了,一俯身将人从窗中轻松带出。
他嘴角高高翘起,在雨中与她十指相扣,径直往荷塘走。
他身上大半都被打湿,还随手捡起搁在一旁的油纸伞,挡在孟长盈头上。
月台面色难看,追出来道:“主子,你去哪?!”
孟长盈没回头,只随意摆了摆手。
这样大的雨,月台实在放不下心,脸色变幻间,终于忍不住怒气。
“陛下,你莫不是疯了!你是想害死主子吗!”
孟长盈没回头,万俟望倒回头看她一眼。面上的笑不管不顾,是令人心惊的锋芒毕露。
他一字一顿:“害她一条命,我就赔给她一条命。”
说完,他直接搂住孟长盈腰肢,带人飞掠而过,稳稳落在木舟上。
这木舟简陋,船舱位置狭小,只有草棚做的顶,连舱门帘子都无一片。
孟长盈被好生安置在舱中,万俟望站在船头,提起长长的竹竿一抵水岸,木舟轻飘飘荡入荷塘,行迹悠然。
劈劈啪啪,木舟行进时,荷叶渐次迎上来,声音几乎盖过雨水砸落的动静。
抬眼望去,入目皆是高高的青碧荷叶和粉白荷花,在风雨中摇曳生姿,清丽灵秀。
万俟望背后是走过的水路,波纹一圈圈散开。
他拿着竹竿撑船,一身玄红衣袍尽湿,动作间手臂胸腹肌肉伸张,像是懒散虎豹。
雨水斜斜飞入船舱,孟长盈没有躲雨,只仰面闭了闭眼。
潮湿水汽扑在面上,荷花清香萦绕不散,营造出一个遥远而朦胧的往昔梦境。
良久,小船停下。
孟长盈睁开眼,周围什么都看不见,尽是无穷无尽的荷。
“到荷塘深处了。”
万俟望开口,孟长盈有些恍神,看向他。
他钻进船舱,小狗似的甩着头,溅出许多凉凉水珠。
孟长盈伸手挡了挡。
万俟望瞧见,笑得有点坏,故意多甩了几下。
孟长盈有半年不曾见过他,也很久没见过他披散发辫的模样。
他长发带着微卷,凌乱披着,打湿后卷曲更加明显,粘在脸颊和脖颈上,像是某种古老的神秘图腾,带着原野自由狂放的气息。
衣服全湿透了,贴在身上很不好受。
万俟望皱皱眉,抬手扯散领口袖口,不耐地轻啧一声。
孟长盈注意到他的动作,悠悠道:“实在难受,就去了外衣。”
话落,万俟望动作顿住,骤然抬眼。
第52章 胡说“你以为,我对她有意?”……
安静飘荡的小船上,只有雨水打下来的声响,淅淅沥沥,雨似乎小了些。
万俟望眉峰一挑,方才不耐的面容带起笑,眼中玩味。
“雪奴儿既然开口,我却之不恭。”
他眼睛直直盯着孟长盈的脸,一手扯开玄红滚边金纹外袍,随意丢在地上。
浸满雨水的袍子落地声沉沉,腰带上的环佩砸在一处,叮叮当当作响。
夏日衣衫轻薄。去了外袍,他身上只剩里衣,浸了水紧贴着皮肉,什么都一览无遗。
万俟望毫不在意,只扯扯衣领,将衣服拉得更松散。
见孟长盈目光不避,面容平静。他不太满意地轻啧一声,俯身靠近,抬手缠上孟长盈一缕头发。
“怎么不说话?”
孟长盈瞥了眼他指尖挑起的发丝,清亮目光如水:“越发没规矩了。”
她这样说,语气却没有斥责的意味。
她抬手推开万俟望,起身走出船舱,四周都是清新荷花。
雨还在下,丝丝缕缕如细线落在水面,无声缠绵,激起一层稀薄雾气。
雾气雨线之间,荷塘如同梦中的飘渺仙境。
万俟望追出来,提伞为她遮雨,有些急:“怎么不撑伞,当心淋坏了。”
孟长盈没有回答,倾身折了一只半开莲花。
花蕊嫩黄,花瓣浅红,花香怡人。
她垂首嗅了嗅。
水雾侵袭中,发丝微湿。
那张雪白小脸在水雾中盈盈如玉,比那支带露的荷还要动人。
万俟望眼神紧追着她,手上的伞护着她,像是野狼在圈定地盘。
孟长盈抬眸,瞥到他面上掩不住的几分躁意,将荷花递了过去。
“帮我带上。”
万俟望一怔,但很快便笑开了,眼睛和笑容都明亮灼热。
他接过荷花,缓缓插入孟长盈发鬓,力度几乎称得上轻柔。
对视间,孟长盈眼眸清润莹亮,像是满月,完全叫人移不开目光去看那支香荷。
不知怎的,他忽然觉得,此时的孟长盈是柔软的。
“你喜欢吗?”
万俟望声音低沉带哑,耳畔的绿珠轻轻摆动,“我猜你会喜欢。”
他问了一个问题,自己却先给出答案。
少年人总是这样。
孟长盈抬手,随手拨开一缕缠在他耳畔金珠上的卷曲发丝,嘴角轻轻扬起,肯定了他的答案。
“喜欢。”
细密小雨停了,原本就不曾离去的太阳洒下金色光线,将所有幽暗潮湿炙烤得干燥。
万俟望拿开伞,耀眼的阳光让两人都眯了眯眼。
“放晴了。”
“嗯。”
月台还拿着披风候在岸边,张望着,眉头紧皱,来回踱步。
星展不想触她霉头,端着一盘子莲叶酥去找郁贺。
难得崔绍不在,郁贺正在哄小阿羽睡觉,俊朗面庞眉目温柔,摇着摇蓝。
星展猫儿一样无声无息地跳上窗台,坐下后,一边吃莲叶酥,一边看他哄孩子。
郁贺瞧见她,微微露出个笑,手指贴着嘴唇比了个“嘘”。
星展点头,指指手中的荷叶酥,再指指外面。
郁贺颔首。
星展手一撑,便跳下窗台没了踪影。
待小阿羽睡熟,由乳母照看,郁贺这才起身出去,一眼便望见庭院树荫下的星展。
她趴在石桌上,白无聊赖地捉了支柳条,一下一下地拔柳叶,随手往外弹飞。
郁贺走过去:“星展。”
星展看见他,眼睛一亮,拍拍石凳道:“快来,这可是月台亲手做的莲叶酥。”
说着,她把还剩一大半的莲叶酥往前推,得意道:“幸好她这会顾不上我,我才能把莲叶酥偷出来,咱们俩一人一半。”
郁贺坐下,先为她添了杯茶,闻言立即问道:“这会顾不上你?难道是娘娘出了什么事?”
星展又弹了一枚柳叶出去,斜斜插入雨后松软的地面,随口解释道:“小皇帝不是回来了吗。他方才带主子乘舟赏荷去,月台不放心呗,就一直在岸边守着。”
“她向来这样。”星展撇撇嘴,又把莲叶酥往郁贺面前推,兴冲冲地,“快来吃,这个可好吃了。”
郁贺只好拿一块,咬了一口,才接着问:“这雨才刚停,他们竟冒雨泛舟,也怪不得月台不放心。娘娘体弱,陛下太莽撞了。”
若是在他人面前,郁贺自然不会道皇家是非,但在星展这,不必顾及太多。
毕竟星展嘴上比他还要松,完全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星展端起茶水,吹了吹,哼了一声:“主子聪明着呢,我们只要听话行事就成。你可别学月台瞎操心,叫人天天不得安生。”
郁贺摇摇头,不大赞同她的话,但仍很温和耐心:“话不能这么说。月台心思细腻,她也是担心娘娘。”
星展鼓鼓嘴巴,颇有些敷衍地“嗯嗯”两声,又期待地问郁贺:“味道怎么样?好吃吗?”
郁贺只咬了一口。自从乌石兰萝蜜过世后,他的胃口一直不大好。尤其是糕点,已经不怎么吃了。
“清甜味美,味道很好。多谢你记挂着我。”
郁贺微微一笑,将手中剩下半块莲叶酥放入口中。
星展笑眼弯弯,也跟着拈一块吃,她吃起来比郁贺香得多。
“月台除了爱操心,别的还是挺好的。就说这莲叶酥,数她做的最好吃!”
星展毫不吝啬地夸奖,孩子似的,说一出是一出。
郁贺失笑,想了想,还是循循善诱道:“月台思虑太多不好,但若是全然不想,只听话了事,或许也会有所偏差。你说呢?”
星展闻言动作一顿,腮帮子还鼓鼓的。
她几下把莲叶酥嚼完咽下,迫不及待地反驳道:“咱们想再多,也没有主子聪明呀。你又不是不知道,主子不喜欢月台为她亏待自己,你忘了上次在校场的事了?”
他当然不会忘。
那时大雪封山,三五好友抛却俗世,一场忘情酩酊。醉后乌石兰萝蜜找过去,气呼呼地教训他,把他带回家。
只不过是一年光景,如今想来,竟恍如隔世。
郁贺面带怅然,良久,只微微一叹。
他自己做人做事都一塌糊涂,还要开口教导他人,真是自以为是。
像星展这样简单明快地活着,比他要好得多。
“你说的对,是我话多了。”郁贺轻笑,眉宇含愁。
星展望着他,理直气壮的态度开始萎靡,她声音小了些,“不多不多,我乐意听的。月台也总爱说我嘛,和你一样。”
郁贺只笑笑,抿了口茶,目光投向庭院外一颗枝干歪曲的大树。
像这种歪歪扭扭,姿态毫不优美的树木,也幸亏是长在农庄,才得以野趣纵横地成长。若是种在皇宫高门,早早便会被拔除。
星展顺着他目光看过去,没看出什么名堂。
“这树长得真丑。”
郁贺思绪一滞,无奈笑笑。
“对了,万俟丹珠这些天,没给你写信吧?”星展想起这茬儿,忽然询问道。
郁贺顿了顿,答:“不曾。”
“真不知道她想做什么,一会跟在元承后面,一会跟在你旁边。”星展语气嫌弃,手上指指点点,忿忿道:“她可是万俟枭的姐姐,难道还想跟我们扯上什么关系?”
“万俟枭远在北关,他让万俟丹珠跟过来,必定是有所图。”郁贺缓缓叙述,又叮嘱道:“万俟丹珠不简单,你尽量不要与她过多来往。”
星展性情率直,又久在宫中,与万俟丹珠那种左右逢源、世故圆滑的人对上,说不准会吃亏。
可话一出口,星展眼神却变得微妙。
她眯着眼睛,上下扫视郁贺,怀疑道:“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你觉得我坏了你的好事?”
“……什么?”
这话转得太快,郁贺下意识问出口,反应过来后哭笑不得。
“你难道以为,我对她有意?”
星展嘴快说完,这会儿看郁贺默然无语的样子,也有点后悔,但还是小声辩解道:“她总是缠着你,我帮你把她赶走,你还说我不该跟她来往……”
郁贺越发无奈,抬手揉了揉太阳穴。
“再说了,那万俟丹珠长得漂亮,男人喜欢她可不稀奇。”星展说到这,又硬气了,叉着腰振振有词。
“你呀,只会胡说。”
郁贺手指指节敲在桌面,向来气度非凡的世家公子难得有些咬牙切齿。
“长得漂亮的人多了去了,难道我还能见一个爱一个?你把我郁贺当什么人了?”
瞧着似乎是真气恼了,星展捏着袖口,心虚中又带着点高兴。
她掩饰一样地嚷嚷:“你不喜欢最好,不然你掉进她的圈套,我还得费力救你!”
郁贺:“……那真是多谢了。”
好端端一块吃个茶点,险些把郁大将军的清誉给吃没了。
“不知道你天天都在想什么,这些话可千万别在元承面前说,我怕他揍你。”
郁贺虽说听得直皱眉,但还是苦口婆心地告诫了句。
星展闻言,还一拍桌子,目光炯炯:“笑话!他跟我对战,谁赢谁输还不一定呢!”
郁贺:“……”
“好了。莲叶酥吃罢,我要回去看阿羽了,你请便吧。”
他起身离去,背影都透露着几分落荒而逃。
“唉,你别走啊。”
星展低头一看,这才发现莲叶酥还真吃完了,除了最开始那一块,剩下的都进了她的肚子……
院子里又响起小孩子哇哇的哭声,小阿羽醒了。
星展在树下坐了会,最后还是端着盘子回去了。
孟长盈没怎么淋到雨,但回来后还是躺了两天,有些发热,吃了药才好转。
月台心里对万俟望极不满。这人没个轻重,只想着讨人欢心,却完全不顾及孟长盈身体。
这样想着,她对万俟望的恶感更强烈。
第53章 白骨“陛下不喜欢吗?”
孟长盈身体稍好转,万俟望又策马赶回京洛。
除了孟长盈这一队,朝官都已迁入京洛,在孟长盈的默许之下,大部分事宜落在万俟望头上。他实在繁忙。
北朔定都京洛,万俟望这个皇帝也该坐稳位置了。
北朝风云起,只待尘埃定。
孟长盈病愈后,随行人马终于抵达京洛。
历时二个半月,这场史无前例的王朝迁徙终于落下帷幕。
七月中,万俟望在新建的皇宫中举行盛大宴会,恭迎太后孟长盈。
孟长盈对这种场合并不喜欢,万俟望的目的也并不是只为了一场宴会。
他只是在宣示手中攥着的权柄。
这座皇宫依汉宫旧址建造,万俟望亲自监督,此举传递出的信息并不难分辨。
这位胡人小皇帝,是铁了心要汉化改革,要弃了漠朔的塞北风俗,衣冠楚楚地赋诗饮茶。
而漠朔九部中最尊崇胡人习俗的万俟枭,自请留在北关。
胡臣跋山涉水,来到全然陌生的中原京都,在汉臣和汉文化的领土上,总归是不适应的。
在这当口,孟长盈放权的态度尤为关键。
别的不说,光是九部中人对万俟望行礼答话的姿态,都比从前恭敬许多。
夏夜燥热,月台在旁摇扇。孟长盈意兴疏懒,倦倦看着灯火辉煌的宫宴。
舞榭歌台,丝竹管弦,竟也像个歌舞升平的太平盛世。
忽然,一个高挑丰韵的女子拈杯行礼,目光大胆地在孟长盈和万俟望身上转了一圈。
“娘娘,陛下,今日宫宴热闹,丹珠有一舞献上,还请恩准。”
孟长盈眉峰微挑,垂目看过去。
迁都路上,孟长盈不怎么露面,万俟丹珠也似乎有避着她的意思。两人还未曾正儿八经地见过。
此时打眼一看,果然如月台所说,是个美人。
年岁不减容色,依旧明艳动人。
她一举一动不似中原女子般内秀婉约,从容大气中又带着独特的女人成熟韵味,风姿绰约。
孟长盈打量着万俟丹珠,没注意到万俟望侧目瞧过来。
场面静了一会,万俟望并没回答。
孟长盈这才移开看美人的目光,瞥向万俟望,正撞进他颇为无奈的眼神。
“娘娘以为呢?”
“献舞有何不可,且舞之。”
孟长盈随口答了,拧眉看了他一眼。
万俟望看懂她稍带嫌弃的眼神,应该是在说,这种小事,何须问她。
万俟望:“……”
倒成了他的不是。
得了准许,万俟丹珠下去换舞服。音乐渐次响起,是胡风歌曲的调子,歌词被改成了汉话。
孟长盈闭眼听了会,分辨出这是在歌颂大朔太祖入关定朝的功绩。
看得出来这歌用了心,兼顾了胡臣和汉臣的面子,又捧了万俟一族的先祖,面面俱到。
鼓点弱笛声起,万俟丹珠终于露面,婆娑起舞。
她一身嫩绿舞衣,长袖飘飘欲飞。纤细腰肢露在外面,舞动间姿态柔美如柳,腕上银铃细响。
每一个抛出来的眼神带着钩子般,大胆勾人,姿态却又欲拒还迎,欲说还羞。
孟长盈就着她的舞,吃了口冰镇蜜瓜。月台看了眼,立马搁下绣扇,将那碟子蜜瓜推远了些。
“主子,虽是夏日,夜里也生寒,切莫贪凉。”
孟长盈毫不意外,只点点头。
过了会,她眼眸微眯,看着万俟丹珠在越发急促的鼓点中舞步渐快,越来越靠近万俟望。
守在一旁的星展和胡狗儿都紧盯着她,手已经摸上了刀剑。
这是要刺杀,还是要献媚?
万俟望也察觉到她的动作,身体微微后靠,放在桌上的手臂缓慢一翻,肌肉刹那拉伸至紧绷。
然而下一瞬,鼓点最高潮时,万俟丹珠脚步急停,朝万俟望露出一个娇媚笑容。
长袖一抛,现出一截嫩红丝绸,带着浓烈香气落在万俟望面前。
看来答案是后者。
万俟望崩起的肩颈手臂放松,眼底迅速掠过一丝厌恶。
他迅速往左侧凭几上一靠,捞起鎏金羽杯,向孟长盈举杯,含笑道:“小七敬娘娘一杯。”
这一番行云流水的动作,恰好避开那节嫩红水袖,连香气都丝毫未沾。
万俟丹珠的媚眼抛了个空,只得不甘地随着舞步退后。
孟长盈饶有兴致地看了个来回,举杯同万俟望一碰,凑近些压低声音道:“美人青睐,你好生不解风情。”
离得近了,万俟望鼻端传来一丝似有还无的草药清苦香气。
他眼神笼着孟长盈光洁的脸庞,又落在她开合的唇上,那点淡红的唇珠说话间若隐若现,止不住牵引他心神目光,叫他按捺不住地手痒。
他回忆起年少时猎狼,他伏在草丛中看猎物来回,却要死死耐着性子,压制住扑出去的渴望。
相似的心痒手痒。
真是叫人难耐。
孟长盈难得调侃他一句,却没听到回话,转头看过去。
眼神才一触上,万俟望眼珠一动,率先移开目光。
一仰头,饮尽杯中酒。
绿宝金珠剧烈晃动,少年人下颌线条利落,喉结上下滚动,带动玄金领口下胸膛起伏。
他没看孟长盈,只捏着那只鎏金羽杯,勾起的嘴角似笑非笑,嗓音低沉喑哑。
“美人白骨,假象罢了。娘娘说是吗?”
灯火流动,在他眉弓投下一片淡青阴影,衬得那一双眼如温玉琥珀,近乎泛
着叫人迷醉的光泽。
这样的人说这般的话,竟莫名有些讽刺的趣味。
曲终乐落,场下万俟丹珠长袖掩面退场。
孟长盈手肘撑在案上,抿了口茶,淡漠道:“你观美人如白骨,可总有人要跌进这温柔乡里,你猜是谁?”
万俟望手指摩挲着羽杯外壁上的双龙戏珠纹,轻呵一声。
“皇叔总是有手段的。防贼千日不如永绝后患,娘娘以为呢?”
永绝后患?
绝的是万俟丹珠,还是远在塞北的万俟枭?
孟长盈没问,只垂着眼帘,淡笑道:“如今安稳迁都,一应事宜由你决断即可,不必事事问我。”
她亦没答,轻飘飘地将万俟望的心思带远。
这话说得像是真要……放权了。
早在一年前,万俟望也有过这种念头。
那时他以为,要说放权不如说孟长盈疯了。可如今观之,真真假假,却更扑朔迷离。
可万俟望始终清楚,但凡郁家和崔家还在,孟长盈再怎么放权,也不过是头暂且闭目歇息的猛虎。
若他当真轻看她,恐怕须臾间便会为虎所噬。
“小七惶恐。娘娘既已开口,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
万俟望扬起嘴角,挽袖为孟长盈添了杯热茶。茶水激荡,清香四溢。
方才还近到气息可闻的人,此时隔着袅袅雾气,无喜无悲的面容影影绰绰,如水月镜花。
万俟望皱眉,锐利眼尾低压间,显出几分狠戾凶气。
他抬手,挥开那碍眼的水汽,孟长盈已倦倦揉了揉眉心。
月台适时道:“主子可是乏了,回宫歇息吧。”
孟长盈颔首,回头看了万俟望一眼,便权当交代了,随后直接离席。
众人看着,无人敢说一个不字。
万俟望凝着她清瘦的背影远去,直到最后一片衣角飘然隐没于夜色。
孟长盈放得愈多,万俟望抓得愈多。可他却无半分窃喜,一颗心反而越吊越高。
他见过孟长盈一剑砍杀乌石兰烈,见过她满脸鲜血卜筮问灵,也见过她困于梦中的那滴泪……
孟长盈绝不会止步于此,她必定还有更大的谋算。
他猜不到,因此最多的奖励都像是引人步入陷阱的诱饵。他吞得越多,反而越警醒。
唤了许多声雪奴儿,可他知道,孟长盈是大朔的太后,更是孟家遗留下的唯一火种。
这样的火种却藏在一口深井里,一潭深渊底,无人知晓那神秘遥远的暗处,酝酿着什么。
即便他想纵身一跃,但或许,迎接他的只是万丈深渊。
宫宴散后,德福掌灯。庭院下暗香浮动的花树间,迈步走出一提灯女郎,身姿袅娜。
那人柔柔一声:“陛下。”
健步如飞的万俟望停住脚步,眼尾不耐扫过去,本就不舒爽的情绪越发烦躁。
夜色寂静无声,他不发一言。
“丹珠参见陛下。”
万俟丹珠似乎看不见万俟望的不喜,朝他盈盈一拜,折出妩媚身段。
她此时又换了身打扮。一身白衣,少着粉黛,满头发鬓只插了几只金钗。
她嗓音妩媚:“丹珠方才的舞是献给陛下的,陛下不喜吗?”
万俟望始终没有看向她,只微微侧身冷睨,眼尾弧度冷冽。
昏暗光线下,他面色似是温雅含笑。或许是骨相过分锋利,长眉压眼,显出阴鸷漠然,叫人无端脊背发冷。
“若真要论起来,朕还要叫你一声姑母呢。皇叔真是糊涂,竟连此事都忘了。”
他声音不重,语调缓慢中却暗藏一丝冰冷杀机。
深夜风过,万俟丹珠不由自主地打了个颤,手臂上寒毛直竖。
她也是在权贵窝里长大的,分辨得出什么是狐假虎威,什么是威若雷霆。
眼前这个被万俟枭轻视的小皇帝,是真的想摘了她的脑袋。
她身体颤抖着,想要说出一句什么话来。
可还未开口,余光便看见那绣着五爪金龙的玄色靴子远去,似乎懒得多为她停留分毫。
好歹是留住一条命。一时之间,她竟不知是悲是喜。
又一阵冷风吹过,她瑟瑟起身,提着灯往回走。
正心生不宁间,灯笼突然被低矮木枝挂住。她一时不察,脚步被带倒,险些要摔下。
斜里突然冲出来一道身影,声音年轻而惊慌。
“姑娘当心!”
第54章 挑明“女子面对男子的逾矩,该是什么……
万俟丹珠混乱的脑子瞬间分辨出这道嗓音是谁。
心思电光石火一闪,她不着痕迹一拧身,稳稳落入来人的怀抱。
在她楚楚抬目迎上来人目光的一瞬间,清楚听见对方胸膛骤然猛烈的心跳。
万俟丹珠嘴角轻勾,风情万种一笑,嗓音柔媚。
“多谢你搭救……”
长信宫,清晨。
窗扉半开,一支红紫薇斜斜伸过来。晨光熹微中,花瓣边缘泛着细碎光芒,清香浮动,令人心旷神怡。
孟长盈临窗而坐,她最常用的青玉案置于身前。
香烟丝缕飘忽,素手翻转间,蓍草棍分而策之,落笔成卦。
孟长盈眼睑半垂,望着卦象沉思,面容平静无波。
星展坐在旁边,手撑着头,什么也看不出来。她既看不懂蓍草卜筮,也很难从孟长盈的面色分辨出卦象好坏。
“主子,今日算出好卦了吗?”
孟长盈抬目,只摇摇头,却并未回答。
“主子说了,你便能懂?”
月台收拾着玉案上的笔墨书册,呛了星展一句,又温声对孟长盈道:“主子,用早膳吧。今个烹的菰菌鱼羹用的是花鲈,很是鲜美。”
孟长盈“嗯”了一声。
食案流水般摆上各色膳食,星展期待地坐在旁边,惊奇道:“多了好些新鲜吃食呢!”
孟长盈颔首,缓声道:“京洛关中宝地,膏腴之乡,比之云城,饮食是要丰富些。”
月台坐过来,拿碗为孟长盈盛鱼羹,笑着附和道:“主子说的是。迁到云城,倒是便宜星展这个贪嘴的了。”
星展眼巴巴地盯着精细嫩滑的菰菌鱼羹,一个劲地点头。
“要我说,还是咱们汉人的地方好。云城那地方,风大沙多,冬天冷得要命,怕是只有胡人舍不得挪窝儿。”
月台给孟长盈盛完,又给星展盛,“不过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塞北的战马不也是一等一的。”
“这倒也是。”
星展挠挠发尾,没心思多说话,接过鱼羹就呼呼地吹,急急往嘴里送。
孟长盈也用玉勺舀了鱼羹,送入口中。
入口清淡,鲜甜醇香,确实是不可多得的佳肴。
“味道不错。”
星展吃得头都不抬,也跟着含糊“嗯”了几声。
月台看孟长盈胃口尚佳,眼眸愈发温柔。
“做鱼羹的厨娘原本是江南人,这一手做鱼的好手艺是祖上传下来的。若是主子喜欢,我去向她讨教。”
“江南?”孟长盈闻言,询问道:“既是雍朝百姓,怎么会在北朔宫中做厨娘?”
北朔南雍划江分治,江南便是南雍领土。
“我同她聊过几句,她原本是南寺州田县人。前些年渌水涨流,淹了田县,日子过不下去,她一家人才越江向北。她凭着一手做鱼羹的本事,赚钱养家。上个月才被选入宫,送到长信宫来做厨娘。”
月台将厨娘的经历娓娓道来,说到最后,轻叹一声:“她这番境遇,也算是好运了。”
这话不假。大水一发,又是无数百姓流离失所,民不聊生。
人能活下来,得个好营生,已经是许多人望尘莫及的好运道了。
孟长盈默了默,“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眼看着孟长盈要搁下碗,似乎是不准备再吃了。
月
台指甲掐上手心,心中暗骂自己多话,坏了她用膳的兴致。
“不过,这长信宫同云城皇宫的长信宫几乎一般无二,小厨房里也搜罗来许多擅做菜肴的中原庖丁,陛下倒是很用心。”
月台拐了话头,脱口而出后,才发觉自己又夸了小皇帝。
她今天是怎么了,句句话都说得不好。
星展刚吃完一碗鱼羹,满足地摸摸肚子,搭腔道:“是呀,这厨娘厨艺真是不错,小皇帝也越看越顺眼了。”
孟长盈眼眸微动,又吃下一口鱼羹。
如今朝政大半移交到万俟望手上,新官上任三把火。他初掌大权,自然动作不小。
尤其迁都之后,汉臣和胡臣好不容易达成的微妙平衡完全被打破。万俟望作为推行汉化的君主,他的对手是漠朔九部中的大多数人,包括北关万俟枭。
说是日理万机、席不暇暖,毫不为过。
他同孟长盈,也最多是偶尔见一面,说上几句话而已。
可能是见得少了,星展对他的观感竟一日日变好了。
正说着,胡狗儿进来报:“主子,陛下来见。”
说曹操曹操到。
“让他进来。”孟长盈道。
话音落下,孟长盈一口鱼羹还未送到口中,殿外稳健脚步声已响起。
“娘娘,又是三日不见。”
人未到,声先至。
最后一个字落下时,万俟望抬手挑开垂落纱幔,明亮含笑眼眸对上孟长盈的眼睛。
孟长盈眉尖微扬:“稀客来了。”
万俟望垂首笑笑,净手脱靴坐过来。
星展月台在他进来时,就已经起身。星展又盛了一碗鱼羹,抱着碗去别处吃。
月台候在一旁,微不可察地皱眉。
“这说的什么话,若不是国事繁忙,我恨不得日日来长信宫,面见娘娘。”
万俟望嘴角勾着,先为孟长盈斟茶奉上,姿态卖乖,一双眼睛却又侵略感极强地直视孟长盈。
孟长盈接了他的茶,并不饮下,只淡声问道:“今日不忙?”
“不管忙不忙,陪娘娘吃饭才是要紧事。”万俟望微一歪头,笑容恣意。
“遇上麻烦了?”孟长盈眼眸微眯,手指无声轻敲在案上,不疾不徐道:“郁家暂时不碍事,那便是——崔家。”
话落,万俟望脸上一直挂着的笑稍稍隐去,侧着的脸庞一半藏于阴影处,显出蓄势待发的紧绷感。
但只一瞬间,他浑身气势又回落,变得温慈有礼,又带着孺慕亲近。
孟长盈自从来到京洛,就不再上朝,国事几乎全部交给万俟望。这些天里,也一直深居简出。
可此时,他进殿才说了三句话,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孟长盈便已猜到他的目的,和政局背后错综复杂的利益关系。
果然,孟长盈就是孟长盈。
心里无奈的情绪一闪而过,他面上仍旧不动声色。
“娘娘总是这样聪明,确实同崔家有关。”
孟长盈颔首,并不在此时接招,只静静望着他,像一片无风湖面般水波不兴。
静默一瞬,万俟望只好接着自说自话:“汉化离不开崔宏钟,汉化本也是汉臣的打算。在这个时候,他同我打太极,莫不是老糊涂了。”
这句话说得不客气。
语毕,万俟望轻啧,他不该表露出这些。
或许是孟长盈的态度,让他忍不住烦闷。
可是,孟长盈又不是第一回这样冷淡。
她向来如此。
不知为何,今日她漠不关心的眼神格外叫人难以忍受。
孟长盈没有在意他心绪的百转千回,目光落在院中鲜艳的红紫薇花枝上,面容如冷玉。
“他为人臣子,对皇帝的心思只能揣度。你不先挑明,难道指望他砸了身家性命,为一个不明立场的皇帝赴汤蹈火?”
话语直白,若是在他人口中说出,必定会被斥责。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哪里来的多余妄言?
可说的人是孟长盈,听的人是万俟望。反而少了许多世俗冗规,论的只有是非黑白。
万俟望心头一跳,瞬间明白了症结所在。
是他的态度,是皇帝的态度。
百官并不知道,他的汉化只是用来招揽汉臣的空谈阔论,还是下定决心与漠朔旧贵割席的洗削更革。
“我首先要挑明态度!”
万俟望嗓音振振,目光炯然剔亮,灼灼看着孟长盈。
孟长盈敛眸,抿了口清茶,淡淡“嗯”了一声。
万俟望的心脏还在砰砰跳动,从被点通的那一刻开始,就心旌摇动。
他在心里默念一遍,孟长盈。又念一遍,雪奴儿。
望着她月华生晕般的清冷面庞,万俟望几乎有种不管不顾将她狠狠压入怀中的冲动。
这冲动像一把烈火,烧得他想抑制下去,却觉出疼意。
孟长盈说,他要先挑明。
是啊,是该他先挑明。
他目光随着那只净白的手,孟长盈手中玉杯刚放下。
下一瞬,万俟望立即拿起孟长盈才用过的玉杯,一口饮尽其中残茶。手掌几乎将玉杯捏得咯咯作响,一双眼露出狼一样的神光。
他紧盯着孟长盈的眼睛,成功捕捉到她的一丝怔然。
万俟望笑了,笑得乖张放达。
孟长盈蹙眉,拂开那只空玉杯,又拿了一只新的添茶,放到万俟望面前。
“渴成这样?”
万俟望:“……”
“我不渴。”
他将那杯茶又推回去。
孟长盈看着茶,又看向他,眼睛眨了眨。
两人无言以对。
孟长盈端起玉杯,又抿了一口,放下。
玉杯落地的一瞬间,万俟望又迅速出手,生抢似的拿起玉杯,一口饮尽。
两双眼睛对望,一双炽热如火,一双沉静如水。
孟长盈沉默两息,道:“你疑心这茶里有毒?”不然怎么总抢她喝过的。
“……自然不是。”
万俟望微微咬牙,在孟长盈清明的目光中,忽然觉出些窘态,叫人坐立难安。
他忍了忍,还是将茶杯放下,道:“奏折还有许多,我先回去了。”
说完,转身便走。
孟长盈默然目送他的背影离去后,目光落在长案两只玉杯上。
她定定看了会,忽然道:“月台查一查,这茶水和玉杯可有差错。”
话落,好一会儿没听到回话。
孟长盈转头看去,月台面色稍有古怪,但很快还是垂首应了。
紫宸殿。
本该批阅奏折的万俟望,此时却大步在殿中走来走去,宽袖拂过,扫落几本公文。
德福眼珠子跟着万俟望来回,不明所以地试探道:“陛下,这是怎么了?”
万俟望脚步骤然急停,回头看向德福,目光如雷似电。
德福双腿一抖,险些直接跪下。
万俟望突然诘问道:“你说,女子面对男子的逾矩,该是什么反应?”
第55章 鹿鸣就算是木头,她也是最香的那一支……
德福:“……嗯?”
陛下不是一直在为国事忧心吗?这是什么风马牛不相及的问话?
可对上万俟望凌厉眉眼,他一个激灵,马上扫清所有杂念,小心猜测:“这男子若是女子的心上人,那她应当羞涩?”
万俟望闻言,脸色黑沉,眉头紧拧,一看就不满意这个答案。
德福见状,立即从善如流地改口:“若只是不相干的旁人,或许会恼怒?”
万俟望豁然看过来,几步走近,反问道:“要是那女子无动于衷呢?”
德福被万俟望紧盯着,额头上汗都下来了。毕竟他是个太监,这问题于他而言,有些太难了。可皇帝还等着,他怎么也得给出个答案。
“奴才猜,或许是这女子含蓄内秀,才表现得无动于衷。”
万俟望眉头拧得更紧,深邃眉宇更显得凛然,叫人不敢直视。
可他的心里却在琢磨,含蓄内秀?这样的词同孟长盈沾边吗?
这人平时冰雪聪明,怎么方才呆成那样,像块木头。
万俟望暗自说完,又把话囫囵过去。不对不对,就算是木头,她也是最香的那一支。
与此同时,一支羽箭经星展的手,再经崔绍,最终送到崔岳手上。
这一支从皇宫射出的羽箭,穿云破风,直指江北。
即日起,以崔岳为首的汉臣,在万俟望的默许或者说力挺之下,提出“姓族制”。所谓“姓族制”,即是以人
伦姓族为名,去胡汉之分别,明门第之高低。
简而言之,不过门阀二字。
朝堂之上,胡人改汉姓、穿汉衣、言汉语、读汉书……以汉家氏族的眼光来看,胡人无人伦。
胡人学汉家诗书礼仪,选擢提拔者,可为人论;世代传之累世高门,谱学大族,可为姓族。
如此一来,胡汉之争压力顿时减轻,阶级门第成了新的压迫。
而此时的压迫者不再是骑马冲杀的胡人,而是口念之乎者也的贵族,无论胡汉。被压迫者也不再是无力反抗的汉人,而是除贵族外所有的臣民,同样无论胡汉。
有人抵抗,有人欢庆。抵抗者皆是下品,欢庆者才是上品。
曾经同孟震崔岳水火不容的漠朔旧贵改头换脸,将中下层漠朔胡臣毫不留情驱赶离开。
既得利益阶层总是贪婪无情的,紧密的胡人同盟一经腐化,便如朽木般不堪一击。
汉改之路,漠朔旧贵与汉家氏族同行。
革旧鼎新,如火如荼。
孟长盈倒是难得清闲,在物阜民丰的京洛之地修养生息,看书下棋,气色都好了不少。
临江仙酒楼。
这是京洛最繁华的酒楼,依山临江,风景秀美。即便是闷热夏日,窗户大开,也有清爽江风穿堂过,舒适宜人。
这日,郁贺宴请好友,在此一聚。
“小阿羽,来叫姑姑,星~展~姑~姑~”星展嘴巴张大,眼睛也睁大,一字一顿地认真教着。
小阿羽在摇篮里,葡萄似的眼睛圆睁着,奶声奶气地喊了声:“爹!”
声音干脆有力,逗笑了一圈人。
郁贺笑得见牙不见眼,面上少了忧愁阴霾,多了纯粹的幸福,他应声道:“哎,爹爹在呢!”
崔绍用塵尾扇上的翎羽逗小孩,围着她转了一圈,看她咿呀呀地蹬腿,赞道:“这小腿很有气力,嗓门也大,长大后女承父业,肯定也是个响当当的大将军!”
月台细细擦去小阿羽额上的汗水,又拿过崔绍手里的塵尾扇,为她轻缓打扇。
虽说开窗便有过堂江风,但顾及着小阿羽和孟长盈都不好吹风,窗户都是半掩着的。
崔绍也热得一脸汗,塵尾扇被拿走,没多说什么,只抱起角落里小巧的冰鉴来降暑。
月台慢悠悠地摇扇子,嘴里叮嘱了句:“你抱着冰,记得离主子远些,当心过了凉气。”
“……我定然离孟姐姐远远的,也离小阿羽远远的,如此你可放心了?”
被嫌弃崔绍也好脾气地应声,他拍拍冰鉴,往旁边走了好几步,斜靠着窗户歪歪站着。
月台瞟他一眼,被他吊儿郎当的模样逗笑:“没个正形。”
“无事。天气酷热,凉气不打紧的。”在月台有些幽怨的目光中,孟长盈淡淡开口。
说完,她又拿起一只紫檀木盒,放在郁贺面前,道:“给小阿羽的。”
郁贺面带讶异,过了会才反应过来:“这……我代小阿羽多谢娘娘。”
崔绍见状,立刻嚷起来:“孟姐姐,你要送礼怎么也不知会我一声,我可是空手来的。”
他说这话,月台可忍不了,立时扬声辩回去:“主子早早说过,是你自个没记住,现在倒来埋怨上了?”
“就是,哪有你埋怨的份儿?”
星展也凑到郁贺旁边,边附和,边催促郁贺,“奉礼,快打开给我瞧瞧,我还没亲眼见过主子这礼物呢!”
郁贺挡住星展摸上来的手,将紫檀木盒举在小阿羽面前,嗓音温柔。
“小阿羽,这是孟姑姑送你的礼物,爹爹帮你拆开好不好?”
小阿羽眼睛追着木盒,呀呀又叫出一声:“爹!”
郁贺眉目愈发温情,将木盒打开,小心取出里面的礼物,声响叮当。
——是一只坠玛瑙金项圈嵌宝蝴蝶形长命锁,精致可爱。
玛瑙坠子在空中一荡,立时吸引了小阿羽的目光。她伸出小手,“咿呀”一声,正好抓住了一只玛瑙坠子。
孟长盈眼中流淌着柔和笑意,轻声道:“看来她喜欢。”
月台用翎羽尖轻扫小阿羽肉乎乎的拳头,轻声细语。
“小阿羽,这可是孟姑姑亲自画的图样,改了许多版,是这世上第一无二的长命锁,要你长命百岁、喜乐无忧呢。”
羽毛的触感让小阿羽咯咯直笑,不自觉就松开了掌心的玛瑙坠。
郁贺忙将长命锁又放回檀木盒,这长命锁沉甸甸的,小阿羽长大些才能佩戴。
他小心收好后,又向孟长盈行了一礼,嘴唇动了动,却不知怎么开口。
他知道孟长盈身体羸弱,又操劳国事。她的时间精力都是最紧要的东西,如今用在小阿羽身上,这比金银珠宝更加珍贵。
“你收得好快,我都没看清楚呢!快拿出来再给我瞧瞧!”
星展急吼吼去拉郁贺的宽袖,大嗓门打乱了他细腻复杂的情绪。
“你别急,当心磕着碰着,我这就拿给你看。”
郁贺无奈推开星展,那边崔绍也挤过来,探头探脑。
“我也要看!”
郁贺一个人在中间被挤得左右不得,手上动作又极其小心,头上汗都快下来了。
月台轻晃着小阿羽的摇篮,塵尾扇在星展崔绍头上各一拍。
“瞧你们把奉礼挤成什么样子了,尽欺负他。”
星展这会顾不上别的,只撅嘴哼一声,接着催郁贺。
崔绍挨了一下,颇有几分怨念,去夺月台手里的塵尾扇。
“用着我的扇子,还要打我。月台姐姐,哪有这样的道理?”
月台手一扬,躲过他的动作,挑眉一笑。
半掩的窗扉中,天光云影变幻。远远望去,江面碧波万顷,波光粼粼。
微风徐来,吹动发梢,带来一丝清爽。
热闹的人间烟火中,孟长盈眉目如温玉含光,嘴角牵起笑,举杯饮下热酒。
随着汉化推进,政局波涛汹涌,改革的浪潮席卷北朔。即便是最遥远的北关,也不能免受影响。
这一把火,烧得所有人都无法置身事外。
万俟望忙得脚不点地,说是宵衣旰食、夙兴夜寐也不为过。
唯有孟长盈,一日日地闲散度日。起码看起来是。
七月三十。骄阳似火,暑气蒸腾。
这一日是孟长盈的生辰。
晨光熹微时,一声声悠远空灵的鸣叫声,将孟长盈唤醒。
她揉揉眉心,半撑起身子:“月台。”
月台撩开纱幔,快步走过来,面色带着几分奇异。
鸣叫声呦呦,孟长盈不由得问道:“什么声音?”
月台罕见地默了片刻,才回答道:“主子,是鹿。”
“……鹿?”
“两只鹿。”
月台说着,起身推开窗。
淡淡浮霭中,两只轻灵优雅的鹿正在庭院中来回走动,尾巴轻甩,悠闲自得。
而旁边,万俟望正蹲着,嘴里叼着根翠绿草杆,手里拿着一把草叶在喂鹿。
注意到动静,万俟望转头对上孟长盈的眸子,嘴角一勾,站起身来。
他面容英挺,高大身影肩宽背阔,逆着晨曦雾霭走来。鹿鸣呦呦,衬得此景如同林野中山鬼现身,要吞吃人心。
清晨凉爽气息扑面而来,万俟望耳畔绿宝金珠摇动,含笑道:“娘娘,我捉了两只福寿来。”
这是汉人的习俗。鹿同“禄”,添了福寿二字便是“福禄寿”,算是生辰顶好的祝福。
只不过这习俗有些老,多用在前朝。如今早已经不兴了。也不知万俟望从哪里听来的,还真捉了两只鹿来。
莫名地……傻。孟长盈垂眸轻笑。
万俟望忙得厉害,早晨送了两只鹿来,饭也来不及用,又回了紫
宸殿。
孟长盈早膳吃了碗寿面,她胃口不大,月台也只做了一小碗,好让她全吃完,博个好彩头。
孟长盈往日并不过生辰,最多吃一碗月台亲手做的寿面,仅此而已。
今日与往年也没什么区别,只是那两只叫阿福阿寿的鹿总时不时鸣叫一声,令人精神一振,恍若身处丛林。
月台提议道:“主子,可要将这鹿送到兽园去?”
孟长盈看向窗外,一只小鹿迈着细长的腿来回走动,另一只折着腿窝在红紫薇树下,正睁着清澈见底的眼睛望着她。
孟长盈看了会,道:“放着吧。”
月台眼中掠过讶然,应了声是,可心却提了起来。
这鹿时时长鸣,穿透力极强且猝不及防,甚至还有两只交替鸣叫。连她都觉得过分吵闹,影响思绪。
主子这样喜静的人,竟允许它们留下?
白天就在小鹿呦呦叫声中度过。夕阳暖黄时,万俟望又来了。
他还未踏入殿中,便听见悠长的鹿鸣声回荡。
这鹿居然还没送去兽园?
万俟望神思一闪而过,但他此时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雪奴儿,”万俟望大步流星走进来,目光灼然,“我带你去个地方。”
第56章 双卯“今夜,你便是最要紧的事。”……
孟长盈面前摆着棋盘,皙白手指捏着黑子,抬眸看他。
还未回答,万俟望已大步走来,俯身一手握住孟长盈的手腕。
琥珀般的眼眸中,按捺不住的晶亮雀跃几乎要化成夜星跳出来。
他这样看着孟长盈,孟长盈就点了头。
万俟望嘴角翘起,直接拉起孟长盈,往外走去。
那只黑子从指间跌落,“啪”一声砸入棋盘,搅乱一角严密棋局,在寂静的紫薇殿中荡起回声。
月台见状,面色猛地一变,急忙带着胡狗儿追上去。
殿前已停好一辆玄色鎏金马车,马儿正不耐地打着响鼻。
万俟望一手拉住孟长盈,另一只手捞住孟长盈的腿弯,脚步不停,就这么抱着人上了马车。
车夫马鞭一扬,马车飞奔向前。
速度之快,让随后赶来的月台胡狗儿,只能追着马车飞身而上。夜幸而这马车够大,车辕处宽敞,足够再多容纳两人。
月台扶着车辕,小脸板着,面上总是挂着的微笑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忍了又忍,才没一脚将那车夫踹下车。
车夫瞅她一眼,默默地往边上挪了挪。
胡狗儿站在月台身侧,微微喘气,黑白分明的眼睛紧盯着前窗,心中倒没什么怒气。
他的心思总很简单。孟长盈无论做什么都好,他要做的只有跟着她、护着她。仅此而已。
马车一晃,万俟望半跪着,揽住孟长盈腿弯的手掌一翻,扶着她稳稳坐好。
车帘拂动,万俟望眼尾往外一扫,闷声低低发笑:“瞧把她们急的,难道我还能吃了你?”
孟长盈靠在车壁上,垂目看他,眸光明润:“要去哪里?”
万俟望抬眼看她,眼眉上挑,满是少年人的锋利锐气。
他嘴角上扬,用气声道:“秘密。”